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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往事如煙(5)

2023-12-20 03:05:00 作者: 艾小圖
  徐母沉默地站在祠堂的石柱旁邊,眼中是隨時赴死的堅決。徐決看了一眼段曼雲,手中的拳頭攥得很緊很緊。

  他覺得那一刻的時間是漫長的,好像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慢放一樣,他聽見自己用很陌生的聲音說著:「不是我。」

  徐決很清晰地看到段曼雲整個背脊僵了一下。她甚至連頭都沒有回。那麼多人看著她,她的每一個小動作都有人注視著。她不敢回頭,因為她不想連累了他。

  告發徐決的女學生因為徐決的回答憤怒了,立刻跳了出來,指著他的鼻子說:「你騙人,我看到你們抱在一起!」

  徐母這邊也不甘示弱,立刻跳了出來:「那是她勾引我兒子!我兒子回家半個月就是為了躲她!她想飛上枝頭!想要城市戶口!想吃商品糧!」

  她推了徐決一下,「你說,是不是?!」

  撒謊也許真的會上癮吧,一旦適應了違背良心那種痛徹心扉的感覺,竟什麼都不覺得疼了,徐決將視線瞥向別處,最後冷冷回答:「是,是她喜歡我,我沒答應。」

  「勾引我兒子,不答應就懷恨在心,聯合別人一起含血噴人!你們段家村的人怎麼能這麼誣陷好人!」

  「……」

  徐母不依不饒地質問著村長。眾人也因此義憤填膺,祠堂里一片混亂。很多村民覺得丟人,開始沖段曼雲吐口水。也有情緒激動的村婦向她砸東西,丟石頭。

  村里幾個德高望重的老人一直抓著段曼雲問她:「你到底說是不說?你肚子裡的孽種是誰的?」

  一直毫無反應的段曼雲突然很大力地掙脫了眾人的潛質,像個瘋子一樣想往外跑,又被幾個壯漢拽了回來。那麼多人在打她,那麼混亂,段曼雲始終死死地護著自己的肚子,沒有人幫她,也沒有人敢幫她。

  那是一個閉塞而傳統的村莊,有著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老思想。沒有人容得下段曼雲的離經叛道。段曼雲人瘦力氣也小,怎麼也抵不過那麼多拳腳,只能死死護著自己的肚子。她從頭到尾沒有反駁過徐決的話,只從紛亂的髮絲里看了徐決一眼。

  那一眼,絕望而哀怨,冰冷蝕骨,仿佛帶著永生永世的恨意。

  告發徐決的女學生走到了徐決身邊,那女孩眼中滿是鄙視和不屑,她死死盯著徐決,那麼兇狠狠地說:「她懷了孩子,你知道嗎?」

  最後是段曼雲的外婆推開了眾人,用身體護著被打得遍體鱗傷的段曼雲,外婆哭得傷心,她抱著段曼雲的頭,那麼難受地問她:「你這個傻姑娘,這個時候了你還護著誰啊?那個人有沒有護著你?你護著誰啊你!」

  「……」一直沒有哭的段曼雲在外婆的質問下終於忍無可忍,流下了眼淚。

  那眼淚仿佛是帶著血的,那麼觸目驚心,以至於徐決之後的幾十年,每次噩夢總會看見段曼雲那麼隱忍著卻還是哭出來的痛苦表情。

  祠堂的審問沒有審出什麼結果,但段曼雲懷孕的事整個村子已經無人不知。她幾乎不能出門,走到哪都被辱罵被人砸泥巴。

  徐決心不在焉地上完課,遠遠就看見坐在小河邊的段曼雲,她頭髮亂糟糟的,上面沾滿了乾涸的泥水,她慢慢從地上起來,一邊擦著臉上的泥,一邊抹著眼淚。

  徐決不知道如何形容那一刻的感覺,愧疚、悔恨,他想,如果時間可以倒流,如果他知道曼雲有了孩子,他怎麼也不可能再順著母親的意思。

  可時光不能倒流,一切不能重新開始,發生的事不能裝作沒有發生。他再也無法原諒自己,也沒臉祈求曼雲原諒他。

  兩人之間大概只隔了五步的距離,卻好像隔了千山萬水,徐決覺得遠到難以逾越,也無法靠近。

  「曼雲。」他幾乎是本能地喚了她的名字。

  本以為她不會再理他,卻不想,她只是平靜地回答:「嗯。」

  「對不起……」這一刻,千言萬語都顯得蒼白,包括這一句毫無力量的道歉。

  段曼雲看著他,眼神那麼陌生。小河的水自西向東流去,發出嘩嘩的聲音,風簌簌吹動岸邊蘆葦,段曼雲定定站在那裡,好像一副永遠無法觸及的畫。

  她聲音很小,仿佛很吃力地說著:「謝謝你讓我記住了,你是徐決,決絕的決。」

  村里再次要拉段曼雲進祠堂受審,在外婆的幫助下,她連夜坐車逃跑,第一次離開生養她是八年的村莊。

  如若不是徐決,也許她一輩子都不會離開段家村,她會在這座民風淳樸的村莊裡嫁給一個莊稼漢,白日下田,夜裡伺候家小,平凡地過完一生。

  也許她該感謝徐決吧,如果不是他,她不會被迫離開,也不會有之後的際遇,更不可能成為今天的她。

  她該感謝徐決嗎?也許,該吧。

  愛是什麼呢?愛是虛偽,傷害,欺騙,背叛,愛是失去一切,愛是一無所有。

  愛是段曼雲要不起的東西,是她奢望了一輩子的東西。

  她一個人在小診所里生下段沉,她太瘦了,難產,宮口不開,診所里的醫生都嚇壞了,這要是生死了人可怎麼辦?

  她也不知道是哪裡來的力氣,更或者是因為她誰都不能靠,只能靠自己。

  最後拼了命竟把孩子生了下來。

  整個診所的醫生都精疲力竭地去休息了。孩子被他們放在段曼雲身邊,孩子剛生下來,甚至都不會哭,憋著一口氣像在和誰較著勁。

  她看著孩子那張皺巴巴紅彤彤的臉,忍不住哭了。孩子像有感應一樣,突然哇哇大哭起來,嗓音洪亮。

  段曼雲抱著孩子眼淚直掉,她在安慰著孩子,也在安慰著自己:「我的好孩子,別哭,從今以後我們就是一家人了,我會愛你,愛你一輩子。」

  段曼雲後來給那個嗓音洪亮的男孩取名「段沉」,「折戟沉沙」的「沉」。年少那場傷筋動骨的愛情就像一場戰爭,她失敗慘重,終生不忘。

  於江江聽完了那段往事,良久都說不出任何一句話。她從來沒有想到段曼雲有這樣的故事。也不知道作為兒子的段沉對她誤會那樣深。

  在這一刻,她對段曼雲充滿了佩服,即使她不喜歡於江江,可作為一個女人,一個母親,她仍是偉大的。

  同為女性,對於徐決的敢做不敢當,她氣憤至極,可看著他消瘦而悔恨的樣子,她一句指責的話都說不出。

  「後來為什麼不去找她呢?她一個人帶著兒子,過了多少苦日子?沒有爸的孩子有多可憐,你不知道嗎?」

  徐決輕輕喟嘆:「後來我曾去求過曼雲的外婆。老人家雖然恨我,還是把我帶去了北都。我在北都看到了曼雲,也看到段沉。」徐決頓了頓,「我想補償,她不願意原諒我,一直避而不見。我在北都住了很久,好幾個月。一直守著她們母子。直到很久以後的一天,我拎著水果去看她,看到一個年輕男人送曼雲回家。」

  站在老舊的青石板路上,徐決等了很久,等到那個男人走了,才試探性地問段曼云:「男朋友嗎?」

  段曼雲對徐決充滿了敵意,沒好氣地問他:「你還來做什麼?」

  徐決手上拎著很多蘋果,好貴的蘋果,在那個時代是奢侈品,他一個教書的,為了買點蘋果在火車站給人挑擔子挑的手都在抖。

  他的手一直在抖,他說:「我只是想來看看……孩子……」你字說不出口,生生換成了孩子。

  段曼雲很不屑地看著他,冷冷地說:「你要看他當然可以,你要帶他走都行,只要他願意。」

  那時候才幾歲的段沉對突然出現的男人充滿了怯意。段曼雲狠心地把他推開來,推到兩人中間,她指著徐決說:「段沉,這是你親生爸爸,你不是一天到晚哭著找我要爸爸嗎?這就是你爸。跟我還是跟他,你自己選吧?」

  段沉還太小了,根本不懂大人之間的恩怨,一聽相依為命的媽媽「不要」他了,嚇得哇哇大哭,抱著段曼雲的腿撕心裂肺地哀嚎著:「我要媽媽……媽媽……你別不要我……」

  徐決看著孩子哭成那樣也很心驚,他想上前去安慰一下,母子倆卻一起向後退了一步。

  段曼雲還是那麼倔強地拒絕著他:「你看到了,孩子選了我。」

  徐決看著北都老城的青瓦紅牆,牆縫間勃勃生機的青苔,卻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是灰白的色彩。

  他站在那裡,良久沒有動,最後把蘋果放在地上,對段曼雲說:「我走了,這點水果留給孩子。今後……今後我不會再來打擾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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