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內應(1)

2023-12-20 02:36:04 作者: 藍色獅
  謝霄復將船劃回挨著觀前后街的橋頭,今夏一眼便看見楊岳坐在延伸到河中的石階上,低垂著頭,望著河水呆呆出神……

  「大楊!」船還未靠近,她就高聲喚他。

  楊岳慢吞吞地抬起頭,慢吞吞地看向他們,慢吞吞地站起來,等著船靠過來。

  「都見著人,你怎得還是蔫頭耷腦的?」今夏伸手拉他上船。

  「你怎得知道我見著她了?」

  「匣子你都送出去了,以翟姑娘對陸大人的用心,她應該會親自見你,多半還得向你打聽陸大人的喜好。」

  楊岳犯難地推了推額頭:「她確是向我打聽陸大人的喜好了。」

  「你怎麼說?」

  今夏頗感興趣。

  楊岳瞥了她一眼,復垂下雙目:「我說,陸大人閒暇時喜好烹調之道,時常自己親自下廚煮點小菜。」這原是他自己的喜好。

  他頓了頓,又道:「我還說……小米糕是陸大人親手做的,我想這樣她大概不至於把它全賞給丫鬟,多少自己會嘗點。」

  「美得很,美得很,說不定下回她也會做些小菜回贈,這樣咱們也能吃點。」今夏笑道。

  謝霄聽不太明白,莫名其妙道:「什么小菜?你們不是查案麼?」

  「有人中了美人計,」今夏笑眯眯道,「不過沒事,不耽誤查案。」

  楊岳也不反駁她,蔫蔫坐下。

  身為烏安幫少幫主,謝霄直接領著他們上了七分閣,要了間樓上的雅間,點了一桌子的菜。

  「要不要再找人來唱個小曲?你們好這口麼?」謝霄果然財大氣粗。

  今夏正把身子探出窗子外瞧景致,來不及回答。楊岳已連連擺手:「不要不要……」

  「那就不叫,其實我也煩聽哼哼唧唧的曲子,喝酒都喝得不快活。」謝霄拈了幾粒花生米丟入口中,「上次你不喝酒,今日你爹爹也不在這裡,給兄弟個面子,喝幾杯如何?」

  楊岳原就心緒不佳,加上今日已無事,確也想喝幾杯,猶豫了片刻便點了點頭:「行。」

  謝霄招手讓店小二上了兩罈子竹葉青。

  今夏回到桌邊,見店小二正忙,自己便啟了酒罈子,倒了一碗嘗了嘗:「好香的酒,兩罈子只怕不夠喝。」

  「你一個姑娘家,喝幾杯應個景就算了,喝醉了我可沒法向楊叔交代。」謝霄攔了她的碗,給她換了個小酒盅。

  今夏轉頭就把小酒盅換給了楊岳,依葫蘆畫瓢地囑咐道:「你喝幾杯應個景就算了,喝醉了我可沒法向頭兒交代。」

  楊岳嘆口氣,果然乖乖接過酒盅,預備斟酒。

  她轉頭朝謝霄解釋:「大楊是出了名的三碗不過檻,換個酒盅子,他還能多喝上一會兒。」

  「什麼不過檻?」

  「門檻呀。」

  謝霄感慨地看向楊岳:「沒事,酒量這東西是練出來的,你在揚州若是能呆上三個月,我擔保你喝三罈子也沒事。」

  正說著,樓梯上店小二又引著人上來,隔著帘子剛看見人,今夏便慢慢放下碗,朝楊岳打了個眼色。上樓來的是五、六名錦衣衛,其中一位校尉身穿青綠錦繡服,正是高慶。

  高慶看見今夏等人的那瞬,她腦中已經把高慶會怎麼向陸繹稟報此事,而她該怎樣向陸繹解釋都思量了一遍,自我感覺應是天衣無縫,臉上便一派輕鬆笑意。

  大概嫌他們是沒官階的小吏,高慶也沒打算進來與他們寒暄,只打量了幾眼謝霄,便不動聲色與旁人邊說邊談地行到另一邊的雅間裡。

  楊岳皺了皺眉頭,正欲說話,今夏已先行安慰他道:「沒事,陸大人那邊我知道該怎麼回稟,保管他挑不出錯處。」

  謝霄對錦衣衛並無好感,朝外翻了個白眼,催著店小二趕緊把菜上桌。

  七分閣的幾道名菜確實名不虛傳,其中那道楊岳提過的春筍蒸肉吃得今夏贊口不絕,又想著回京之後再沒這口福,邊吃著邊惆悵著。

  楊岳一改平日對菜品的興致,低頭悶吃悶喝,連話也不多。

  謝霄看著直搖頭,繞過桌子,重重拍他肩膀道:「大丈夫何患無妻,一個女人而已,何必作這等愁苦姿態。」

  「哥哥,你這話說得就不中聽了。」今夏頗不滿地皺眉,「什麼叫一個女人而已!女人怎麼了?怎麼就不值得你們男人一往情深相思愁苦。你好好想想,沒你娘,你都不知道該上哪兒投胎去?沒上官姐姐,你能在外頭自由自在晃蕩三年麼?沒我,……呃,這個……你這一大桌菜找誰吃去?」

  謝霄無話,盯她瞧了片刻才道:「丫頭,你喝大了吧?」

  今夏打了個酒嗝,清醒地堅決否認:「怎麼可能,小爺我打落地,就沒喝大過。」

  「別說我沒提醒你,這酒喝著淡,後勁可厲害。」

  「沒事……上官姐姐怎得還不不來?」今夏起身往窗外看,潺潺河水上,香船畫舫來來往往。其中一艘畫舫停靠在距離不遠的地方,穿著沉香紵絲行衣的男子摟著一女子半隱在層層紗幔內,看不見男子面容。女子面目隱約可見,緊閉著眼靠在男子肩膊,面上似有幾分哀怨和苦楚。兩人靜靜依偎著,動也不動,只隨著船身輕輕晃動。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今夏轉頭望了眼正端起酒盅一飲而盡的楊岳,默默嘆了口氣,復轉過頭來。

  出於捕快本能,她看出那男子摟著女子的胳膊有些古怪,不知是否受了傷,正待探身眯眼細看,就聽得身後「咚」一聲,楊岳一頭栽倒在桌上,人事不省。

  纖眉似的月牙斜掛在天際,謝霄認命地背著楊岳走在石板路上,心想下回再不能給這位爺喝酒了。今夏拎著兩小包果脯晃晃蕩盪地跟在後頭,頭兒明日就要治腿傷,估摸接下來一段日子湯藥是少不了,正好打包果脯給他潤潤嘴。

  心中總有一絲牽掛,似乎今日還有什麼事情沒辦,她顰眉費勁地想了想,可是腦袋暈乎乎的,怎麼也想不起究竟忘了何事。她就這麼一路回了官驛,安置好楊岳,與謝霄作別,自己洗漱一番便上床睡去。

  入睡前她還迷迷瞪瞪地想著:「這酒不錯,可以背著娘悄悄給爹備兩罈子……」

  這覺睡得並不穩,夜半,隔著窗紗,淅淅瀝瀝的雨聲帶著春寒直透進來,她翻了個身,驟然清醒,終於想起自己究竟忘了何事!

  糟了!

  騰地一下坐起身,披上外袍套上皂靴,隨便把頭髮挽了挽,連雨具都來不及拿,今夏就直往周顯已的小樓奔去。月黑風高,她熟練地翻牆撬鎖,連滾帶爬上了小樓,見陸繹並不在樓上,且並無任何異樣,這才鬆了口氣。

  會不會他也忘了此事?

  聽見外頭梆子聲,已經是五更天了,樹影憧憧,雨聲清冷,顯得這座小樓分外淒清。今夏倦倦打了個呵欠,摸出懷中的火石,把燈點了起來。

  仔細回想了下陸繹交代的話:「……點上燈,再把窗子打開……」

  ——於是她把西北側的兩扇窗子撐開,風夾著雨絲鋪面而來,她縮縮脖子,避到一旁。

  「……要和周顯已自縊那晚一樣……」

  ——她抬頭瞧了瞧橫樑,頗有些為難,總不能把自己吊上去吧。轉頭四處找了找,瞧見桌上有一盆蘭花,於是她用布條給花盆做了個活套,正兜在盆沿上,然後把花盆弔到橫樑上。

  「……然後,你就在裡面候著。雞叫過三遍之後,你方可吹燈下樓。」

  ——雞?這附近有沒有人家養雞?若聽不見雞叫,自己還得呆在這樓上過年不成?今夏頗為發愁。

  謝霄說這酒後勁大還真沒錯,隔夜酒尤其不好受,頭暈口渴,她轉了一圈也找不到水喝。

  「喵嗚,喵嗚……」

  「我正想著你呢。」今夏親熱地把肥貓一把抱起來,摟在身上取暖,「跟你打聽個事兒,附近有沒有雞啊?有麼?有麼?不會被你吃了吧?」

  「喵嗚,喵嗚……」

  雨打得梧桐葉嘩嘩直響,今夏隨意往窗外望了一眼,突然怔住——這個時辰,還點著燈的人家屈指可數,從西北側的窗子望出去,可巧就有一家還點著燈。

  可巧也是一棟小樓。

  電光火石間,她的腦中出現在陸繹書桌上看見的那張地圖:翟蘭葉之前所住的地方正好就在此間的西北側!

  難道說……

  今夏丟下胖貓,從懷中掏出黃銅單鏡筒,舉到眼前,調好焦距——

  鏡筒那頭,小樓窗子也開著,一個清雋挺拔的身影倚在窗前,神情似有些不耐。

  頓時,今夏覺得頭髮有點發麻。

  隔著這麼老遠,今夏硬是看懂了陸繹的手勢,儘管她懊惱地要命。

  出來得急,她壓根沒帶雨具,便順手摺了張美人蕉葉頂在頭上擋雨。剛走出兩步,就聽見阿虎在廊下喵喵直叫。

  她回頭看它:「我身上沒吃的。」

  阿虎接著叫喚,尾巴柔柔地擺動著,目光又是期盼又是委屈。

  「好吧好吧,你跟我一塊兒來,」今夏心軟了一大半,折回去抱起它,「待會有好吃的,我就讓你嘗一口。」

  往翟蘭葉家宅去,說近不近,說遠也不遠,今夏才走了莫約一半路,堪堪拐過一條鋪著青石板的雨巷,便看見一柄青竹油布傘迎面而來。

  傘下的人,身量修長,眉目雋秀,正是陸繹。

  今夏微微怔了下,趕忙迎上前去,施禮道:「卑職來遲,請大人恕罪。」

  四目對視,陸繹默然片刻,才道:「……聽說昨夜你在七分閣吃得頗為愜意,酒也喝不少?」

  果然這高慶不是個省油的燈,預料到他會向陸繹回稟此事,好在該如何應對,今夏早就想到,當下立刻做出一副愁苦狀:「您也知道,頭兒當年對烏安幫幫主有恩。昨日我們打聽翟蘭葉的新住處,他家少幫主十分熱情,非得請我們去七分閣吃飯,說不然他爹一定怪他不懂事。酒菜他是一個勁兒地勸,不吃就是不給他面兒,我和大楊想著與他熟絡些,將來替大人您辦事也方便,只好豁出去了。您沒瞧見,大楊豎著進去,橫著出來的。我酒量雖然比大楊好些,可現下頭還昏著呢。」

  「如此說來,你們是為了我才勉為其難地去的?」陸繹頗有耐心地聽完她這通長篇大論,「我還得謝謝你們?」

  「不敢當不敢當,卑職為大人分憂,分內之事分內之事。」今夏陪著笑道,「大人您看,卑職一片赤膽忠心,那二兩銀子是不是……」

  一聽到銀子兩字,陸繹轉身繼續前行:「不急,此事改日再議……你在小樓上,可得了線索?」

  「卑職覺得,在周顯已上吊自盡之時,必定十分恨翟蘭葉。」

  「哦?」

  雨點打在油布傘上,陸繹手持著傘緩步而行。

  「我也只是推測,」今夏還是頂著美人蕉葉在頭上擋雨,肥貓老老實實地蹲在她肩頭,「若是一個男人真心愛著一個女人,怎麼忍心讓她看自己的死狀。他故意要讓她看見自己上吊自盡,這大概就跟大戶人家的姨太太爭寵不得,故意吊死在廳堂差不多,嘔得老爺夫人非得請人作法事。」

  這個比方著實有點彆扭,陸繹默了默,問道:「你覺得周顯已是因為翟蘭葉另有所愛才上吊自盡?」

  「究竟什麼緣故倒很難說,但憑我這些年的辦案經驗,我認為他死時一定心存怨恨。」她微皺著眉頭,「讓心愛女人看自己吊了一夜,實在不厚道。」

  雨點打得她頭頂上的蕉葉叮咚作響,甚是好聽,陸繹側頭看見雨滴順著蕉葉淌入她的衣袖,

  今夏繼續侃侃而言:「此後,翟蘭葉就搬離了這處宅院,如此看來,她確實對此事心有餘悸……」她仰頭看向陸繹移到自己頭頂的青竹油布傘,心中不禁有點感動,這位錦衣衛大人總算有點人情味了。

  「這貓怕水,淋了雨,怪招人心疼的。」

  陸繹淡淡道。肥貓哀怨地將陸繹望著,深以為然。

  「……」今夏訕訕把貓抱下來,用衣袖替它抹了抹尾巴尖上的水珠子,把貓放到他懷裡去,忍不住憋屈道,「大人,您就不覺得我也挺招人心疼的麼?」

  他沒理她,接著向前行去。

  傘仍舊遮著她,而他自己的半邊衣衫卻被雨點打濕。

  行了一小段路,今夏忽又想起另一事:「大人,您先前為何要我留在小樓上,雞叫過三遍方可下樓?」就算陸繹想試試那夜翟蘭葉究竟看見了什麼,也不用讓自己呆整整一晚啊。

  「哦……」陸繹偏頭想了下,「是這樣,上次你說周顯已是冤死的,我恐小樓上不乾淨,想你一身浩然正氣,多呆一會兒,鎮一鎮總是好的。」

  「你……」今夏欲哭無淚,「大人你這是逗我玩呢?」

  「在你眼中,我是這種人?」陸繹微微挑眉。

  今夏被噎了一下,正色道:「當然不是,卑職完全能理解大人此舉是為了鍛鍊我。」

  「你這麼想,也行。」

  陸繹施施然繼續往前行去。

  二月,內卦為乾卦,外卦為震卦,卦名是雷天大壯。兩個陰在上,四個陽在下,陽氣已經上升超過地面。

  楊程萬半靠在醫館內的竹榻上。

  「爹,這是麻沸湯。」楊岳端著藥碗過來,「沈大夫說了,喝了這碗藥,過半個時辰就能幫您重新接骨。」

  楊程萬接過藥碗,仍是有些遲疑:「我這腿……還是算了吧……」

  「別呀,頭兒。」今夏忙勸道,「陸大人親自把您送過來,沈大夫特地騰出空來,大楊昨夜都沒睡好,都是為了您這腿。咱們就差最後這一哆嗦了,可不帶您這樣的啊……」

  這丫頭的嘴嘚吧嘚吧沒個歇,楊程萬拿她沒奈何:「陸大人還在外頭站著呢,你穩重點,好歹是個當差的人。」

  「行!」今夏麻利地答應。

  楊程萬把麻沸湯都喝了,楊岳陪著他。今夏端著空碗出去,看見陸繹斜靠在竹椅上,正懶懶地撫弄著桌几上的蘭花。

  雖然不待見他,不過今夏不得不承認在給頭兒治腿這事上,陸繹確實盡心盡力。暫且不論他的緣由,此事上欠了他份人情。

  「大人,您渴不渴,我給您煮茶?」她湊上去狗腿道。

  陸繹連眼皮都未抬,搖搖頭。

  今夏循著他的視線看那株蘭花,恍然大悟道:「您是想翟姑娘吧?昨兒給她送香料時,翟姑娘還聽打您的喜好呢。說不得,這兩日她就會親自下廚整治幾道小菜,請您一嘗。您應該很快就能見著她了。」

  這下,陸繹總算看向她,慢悠悠問道:「我有什麼喜好?」

  「呃……閒暇時喜好烹調之道,經常自己下廚做菜。」

  陸繹默了默,轉過頭不再理會她。

  隔著油光水滑的木屏風,兩名醫童的對話傳入今夏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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