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恩情(1)

2023-12-20 02:36:04 作者: 藍色獅
  船緩緩駛在歸程中,楊岳依舊沒什麼精神,今夏在旁不時試著逗他說話,可惜始終不得其法。她說上十句,他頂多「嗯嗯」兩聲。過了好一會兒,眼看船就要靠岸,她嘆了口氣,拍拍他肩膀道:「你這樣子,頭兒見了肯定要起疑心,你好歹也裝個樣子,精神著點。」

  楊岳聽罷,拿手將臉一陣猛搓,力道頗大,把原就粗糙的麵皮整個都搓紅了。

  「不想了,想又有什麼用!」他狠狠道。

  口中雖說著不想,但眉宇間仍死死地打著鐵疙瘩,可見他是口不對心。

  今夏不好說破,只順著他道:「就是就是,還是想想正經事吧。咱們待會吃什麼?頭兒過兩天就得傷筋動骨,是不是先給他補補?我這裡銀子雖不夠,不過咱們可以到城外林子裡打個野雞野鴨什麼的,運氣好沒準能打著野兔……」

  船徐徐靠岸,陸繹也未再有其他吩咐,一行人徑直回了官驛。楊岳向楊程萬稟了船上之事,楊程萬是何等樣人,楊岳每次說到「翟姑娘」三個字時不經意流露出的異樣又怎瞞得過他的眼睛。

  「你這神不守舍的模樣,莫不是因為那女子的緣故?」他望著楊岳,淡淡問道。

  楊岳愣神,未料到這麼快就被爹爹看穿,一時不知該如何應答。

  今夏趕忙插口道:「頭兒,你是沒瞧見,那翟姑娘生得真真是好看,大楊也就是多看了她兩眼。那位陸大人,瞧她瞧得眼都直了,說不了兩句話就去摸她的手,真真是個色中餓鬼!」

  「夏兒……」楊程萬皺眉頭。

  「真的,您別瞧他日裡裝得道貌岸然,見著上官姐姐就要關起門來說話,說了還不到半柱香,我們聽見裡頭動靜,一進去,您猜怎麼著……他的手都摟到上官姐姐腰上了!簡直就是個急色鬼。」

  她在裡頭說得熱鬧,卻不知窗外頭正立著陸繹。他原是有事要吩咐,不想聽見這一出,當下臉色微沉,也不進去訓斥她,反倒轉身走了。今夏只聽外頭有腳步聲行過,想是官驛中的雜役,也未多想。

  過了半盞茶功夫,高慶過來,把今夏叫出來問道:「陸大人有話問,今兒租船共是二兩銀子,加上船上的茶水點心,就算三錢銀子吧,他已暫時替你們墊付著,問你們打算何時還錢兩?」

  今夏立在當地,整個人從頭到腳石化掉,好半晌才回過神來,小聲問道:「今兒這船、這船……不是陸大人自己要租的麼?怎得現下要我們付錢?」

  「這我可不知道,我只是替大人來問話。」

  別的事兒倒罷了,獨獨這銀子一事愁煞人,光租條船就花掉二兩三錢,這不是個小數目,找劉大人報帳都難開口。她焦慮地原地轉了轉,覺得這事有點冤,決定找陸繹說道說道。

  門虛掩著,她猶豫片刻,沒敢推門,而是規規矩矩地立在門外,規規矩矩地敲門,規規矩矩地說話。

  「陸大人,卑職有事想稟報,不知您可否方便?」

  「……進來吧。」裡頭淡淡道。

  今夏用手揉揉腮幫子,活動活動下巴,接著猛得一下扯出個殷勤如春花的笑臉,邁步走進去。

  裡頭,陸繹已換了身家常衣袍,半舊的月白直身,用青絲絛松松結著,正立於書案前低首看著什麼……

  「陸大人?」今夏試探地問。

  「等等。」

  陸繹連眼都未抬一下,專心致志地盯著案上。

  今夏只得收了口,乖乖等著。屋內靜悄悄的,僅能聽見陸繹的手指在紙張上的摩挲聲,她循聲細看,他正看的似是一副地圖,街道交錯縱橫,應該是某個城鎮地圖才對。

  等了好半晌,也不見陸繹抬眼,今夏干站著,倒是不覺得腿酸,就是臉上堆的笑著實有點撐不住了。

  足足過了一盞茶功夫,陸繹這才抬起頭來,瞥了她一眼,今夏忙以笑臉對上。

  「有何事?」他復低下頭,理了理衣袖,似不經意問道。

  「陸大人,方才高慶來問我租船的二兩三錢銀子何時還,我想租香船是大人的主意,怎麼會要我們還銀子呢,肯定是他聽岔了。」今夏笑眯眯道。

  陸繹抬眼,看著她平靜道:「他沒聽錯。」

  「……這個……」今夏的笑臉垮下來一半,另一半仍頑強地堅持著,「大人,這、這不太合適吧……」

  「怎得不合適?」陸繹自書案後轉出來,「是你來尋我借銀子,說想租條船查案的吧?」

  「……是,沒錯,可我沒說要租香船,香船這麼貴,劉大人那裡我不好報帳。」今夏勉強陪著笑臉,「其實論理,香船是您租的,翟姑娘想見的也是您,這船資是不是……」

  她話未說完,就被陸繹打斷:「論理,來江南辦此案,我是協辦。租船也好,見翟姑娘也好,都是協助你們六扇門辦案。現下,船你也坐了,翟姑娘你也見了,案子線索你得了,糕點你吃了有大半,船資卻要我掏,哪裡有這種道理。」

  這下今夏的臉徹底跨下來。

  「……我、我就吃了幾塊而已……」

  陸繹望著她,慢條斯理道:「做人要厚道。」

  到底是誰不厚道?!

  今夏平日裡也算是伶牙俐齒的,可就是偏偏說不過他去,躊躇片刻,也想不出什麼法子,垂頭喪氣地朝外頭走。

  前腳才邁出門檻,後腳還未跟上,又聽見陸繹在身後道:「以後沒旁人在時,你最好莫踏進我這屋子,這世上嚼舌根的小人避是避不開的,陸某雖無清譽,但還想守著幾分清白。」

  這話有點沒頭沒腦,她楞了楞,遲疑轉頭問道:「嚼舌根的小人?」

  「今日我為了助你們查案,不得不應酬翟姑娘,不想卻有一干小人,在背地裡說我是什麼色中餓鬼。」陸繹轉過身,連看都不看她了。

  「……」

  今夏總算明白這事的緣故了,仔細回想那時窗外有腳步聲,自己不曾理會,想來正是陸繹在窗外,那些話全叫他聽了去。當下再懊惱自己口沒遮攔,已是來不及,她想來想去也沒個好法子,只得老老實實道:「大人,我錯了!我是為了給大楊解圍,一時情急,才說那些口沒遮攔的話,您大人有大量,饒了我這次,我下次再不敢了。」

  「口沒遮攔?」陸繹略略挑眉。

  這時候,今夏反應快起來了:「不不不,那些話簡直黑白顛倒、是非不分、喪心病狂!大人,您就饒了我這次吧。」

  陸繹仍不理會她,手指似不經意拂過房中的攢接十字欄杆架格,自言自語道:「還有點灰……」

  今夏微微一怔,隨即忙接口道:「我來、我來、我來幫您打掃!」

  「不妥吧?」

  「妥當妥當,讓大人住得舒服,本就是卑職應該做的事情。」她殷勤道。

  陸繹再不說話,返身回到書案前,繼續看他的圖去,抬眼舉止間似只當沒她這個人。

  這該是默認的意思,今夏心領神會,轉出去取了水和抹布來,挽起袖子就開始上上下下地擦洗起來。這些活兒她自幼在家中是做慣的,順手順腳,麻利得很,現下更加加倍賣力,盼陸繹消了氣把那二兩三錢銀子勾了帳才好。

  過了一會兒,高慶進來,見狀,拿眼多瞄了她幾下,沒敢多問,拱手向陸繹道:「大人所吩咐之事,卑職已命人去查,不知大人可還有別的吩咐?」

  「暫且沒什麼要緊事。」陸繹正提筆蘸墨,抬眼朝他道,「你這兩日辛苦了,且回去歇歇吧,明日早起再來。」

  「多謝大人,卑職告退。」

  高慶退出去前又瞥了今夏一眼。後者正跟個條桌腿子過不去,那腿子下部摳出卷葉裝飾,好看倒是好看,可條條凹處積了灰塵,清掃起來甚是麻煩,她又是用指甲摳又是用抹布蹭,正幹得起勁。再看陸繹,一副風輕雲淡的模樣,怎麼看都像是貓戲老鼠,也不知陸繹究竟因何要為難這個小捕快,他暗自搖了搖頭。

  眼見到了正午,陸繹也不理會今夏,自顧出門,大概是用飯去。她好奇心起,拿著抹布去擦書案,手上雖不停,眼風卻直往案上瞅。

  是地圖果然沒錯,且就是揚州城的地圖,她沒費勁就找著官驛所在,然後是提刑按察使司,接著又找著了昨日去過的翟宅,還有今日上船的碼頭……

  他盯了這地圖半日,究竟在看什麼呢?

  今夏顰眉回想當時陸繹的手指,是一條斜線,向左上角延伸——西北面!她的目光落到地圖西北角,細細掃尋了幾遍,卻始終找不出有什麼問題。

  正當她疑惑時,陸繹已返回來,見她仍在擦洗,皺皺眉頭道:「還沒打掃好麼?我要歇息了。」

  「好了,已經好了!」今夏緊著抹兩下,收了手笑道,「大人,您瞧,這桌、這椅、這櫃,我幹活沒得說,乾淨得能用都舌頭舔,不信您試試。」

  陸繹沒接話,干看著她。

  今夏自己也意識到這話是有點不對勁,一陣訕笑遮掩過去,接著又堆笑道:「大人,你看我也知道錯了,那個、那個……銀子……是不是……」

  陸繹盯著她片刻,忽問道:「二兩銀子而已,丟在水裡也不過就聽個響,犯得上你這麼卑躬屈膝委屈求全麼?」

  聞言,今夏面上的笑意慢慢褪去,低了頭,習慣性用腳去輕輕蹭門檻,道:「當然犯得上了,你們上頭這些人自然不會知道我們下頭的難處。如今東廠、西廠、北鎮撫司、南鎮撫司養了多少人,每年開銷多少銀子,想必您心裡也有數。反之,三法司攤派下來的銀子一年比一年少,上頭一再要我們節儉行事,如今光是租條船就花了我一個月的月俸,頭兒若去找劉大人報帳,定是要受他訓斥看他臉色的。我卑躬屈膝,總好過他卑躬屈膝吧。」

  聽罷,陸繹靜默未語,卻聽她又道:

  「再說,不過只是打掃屋子而已,又不是賣身,這事我本就在行,也不覺得如何委屈啊。怎麼大人您看著,覺得我樣子很憋屈麼?」

  陸繹扶了扶額頭,不再理會她,徑直往裡頭走。

  「大人、大人……那銀子……」今夏鍥而不捨地陪著笑臉。

  「有兩件事情,第一,你午後出去一趟,看看翟姑娘現下住在何處,替我把這個送給她。」陸繹遞給她一個匣子,「再打聽清楚她平日裡有什麼喜好,想吃什麼想玩什麼。」

  隔著匣蓋子緊嗅了幾下,她抬頭問道:「香料?」

  「麝香和冰片。」

  掂掂匣子的分量,今夏估摸著裡頭香料怎麼也值三、四十兩銀子,只是不知道這銀兩是陸繹自家掏錢袋還是從公中報帳?

  陸繹話鋒一轉,忽看著她道:「上官堂主為人甚好,我瞧你一口一個姐姐叫也甜,烏安幫在此地時日已久,若翟家就住在水邊不遠,找她打聽說不定能快些找著。」

  「您讓我去找上官堂主?」說實話,因船上的事,今夏原就想去找一趟上官曦,可陸繹開口說這話,不由得讓她懷疑是不是被他看穿心思。

  「有問題?」

  「沒有沒有沒有……」

  陸繹接著吩咐:「第二件事,今夜二更,你到周顯已所住的小樓去,點上燈,再把窗子打開,要和周顯已自縊那晚一樣,然後,你就在裡面候著。」

  和自縊那晚一樣?還得候著?今夏背脊陣陣冒涼氣:「大人,您這是要作法呀?還是捉鬼呀?」

  陸繹瞪她一眼。

  她不得不小心問道:「那得候到什麼時候?」

  「雞叫過三遍之後,你方才吹燈下樓……還有,此事不可對旁人說。」

  聽了這話,今夏又是一陣背脊發涼,又不好拒絕:「那……銀子……」

  他淡淡道:「此事日後再議。」

  既是再議,那至少是有商量的餘地,今夏歡天喜地地領命出來。

  此時午時已過,官驛內靜悄悄的,眾人都在歇午,今夏估摸著頭兒也歇下了。估摸著楊岳會給自己留飯,她轉去灶間找飯,卻看見楊岳窩在灶間裡頭抱著根蘿蔔正雕花。

  「大楊?有飯沒有?」

  楊岳往旁邊籠屜里努努嘴。

  今夏掀開籠屜,見著一碗黃金璀璨的蛋炒飯,大喜,把匣子往旁邊一擱,忙捧了碗出來取箸就往嘴裡撥。

  「這是什麼……」楊岳也隔著匣子嗅了嗅,「麝香、還有冰片,這東西不便宜,你哪裡得來的?」

  「哪裡是我的,是陸大人命我送去給翟姑娘,」今夏咽了口飯下去,「還叫我問她平日裡喜歡什麼、吃什麼、玩什麼,看起來他對這位翟姑娘還真上心。」

  把雕花蘿蔔擱下,楊岳直起身來,語氣已有些興奮:「這是要送翟姑娘的?」

  「是啊。」

  「我同你一道去!」

  未料到這麼快又能見著她,楊岳滿灶間轉個不停,看得今夏眼都花了。

  「你說她身體不好,那該吃些添養氣血的才對……燉烏雞湯?不好不好,太葷腥……」他喃喃自語,「燉燕菜?……」

  「燕菜咱們可買不起。」今夏提醒他。

  「得添養氣血,還得可口的,清爽的,吃起來又不費勁的,她吃了還想吃……」楊岳絞盡腦汁,

  今夏聽著都覺得實在費勁。

  「小米糕,你說好不好?」過了好半晌,他總算想出個主意。

  今夏點頭如啄米,贊成道:「好好好,這個好,順便多蒸點,我也想吃。」

  官驛灶間內小米是現成的,當下,楊岳連忙淘米磨粉,諸樣事情細細做來,無一樣不用心,半個時辰之後,掀開蒸籠,將蒸好的小米糕取出,待熱氣稍散,把賣相好的用乾淨紙細緻地包起,剩下的也包了讓今夏揣懷裡。

  「走走,咱們趕緊走,這個最好是趁熱吃。」

  兩人打聽了烏安幫出沒的幾個碼頭,先往最近的碼頭去。碼頭處停泊了至少數十條船,人聲喧譁,甚是熱鬧。楊岳正找哪條船上有烏安幫的旗,今夏眼角瞥見一人,分外眼熟,再定睛望去,不由得抿嘴笑道:「咱們今日運氣好,一來便逮著個正主兒!」

  楊岳循她目光看去,一條大漢,身形魁梧,長手長腳,背對著他們正給船栓繩,頭上一頂斗笠壓得低低。

  「哥哥,老爺子捨得讓你出門麼?」

  今夏繞到漢子正面,笑嘻嘻道。

  這人正是謝霄,見著今夏楞了楞,然後笑道:「你怎麼在這裡,我原還想著去尋你呢。」

  「尋我作什麼?」今夏低聲取笑道,「你那晚禍闖得還不夠大麼?半個揚州城都震了三震,我要是老爺子,就關你三個月,不許你出門半步。」

  「你怎得知道……」謝霄說了一半就停了口,狐疑地看著她。此時楊岳也行過來,朝他抱拳施禮。

  「上官姐姐呢?」今夏往旁邊張望。

  「她不在這裡,昨日幫里有事,她去了江寧,還未回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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