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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5 13:24:23 作者: 怪誕的表哥
沈煥順著老農的手指,看到了一張破桌,旁邊是幾個竹筐,裡間倒是有個小屋但也只有一張床,除此之外,再無別的大家當,並沒有衣櫃、米缸這種可供藏身的器物。
「躲到……」
老農那慢吞吞的說話聲也停了下來。
反而是外面有人喊了一句「他進了這個村子!」
沈煥肝膽俱喪,跑到那老農的床上,掀起被褥便裹住自己。
此時他才發現床上的墊子是用稻草紮成的,硬邦邦又刺人,而破被褥蓋到頭上,一股又酸又臭的氣味撲面而來,沖得他嘔了一聲,幾乎要暈過去。
他覺得自己死定了。
然而,瑟瑟發抖地在被子裡躲了半天,那些叛軍士卒卻也沒有進到這家民房之中。
……
一直躲到傍晚時分,沈煥終於敢從那床酸臭沖天的被褥里出來,只見老農還坐在灶台後面,正在生火做飯。
屋內昏暗,沈煥見老農擺了兩碗飯出來,大大方方地坐下,道:「多謝老丈。」
老農愣了一下,嚅了嚅嘴,顯得十分理虧、十分沒底氣,猶猶豫豫了許久才輕聲道:「我兒子吃的……」
「不要緊。」沈煥從容一笑,要伸手到袖子裡掏錢才意識到官袍已經被拋掉了,但他還是捧起了桌上那碗飯,道:「老丈放心,待本官脫難,必有重謝。」
於他而言這一碗飯實在稱不得什麼大事,滿不在乎地便扒拉起來。
這卻是愁壞了那老農,既捨不得這一碗飯,又不敢阻止這位相公,好生為難。時不時向門外看上一眼,憂心著兒子怎還不回來。
米飯是帶糠的,一入口沈煥便覺糙得難以下咽,又夾了桌上的菜,卻是半點鹹味都無。
「老丈做飯,不用鹽的?」
「鹽太貴了……上個月加了稅……」
沈煥終究是餓了,雖覺得飯菜難吃,還是吃了小半碗。
之後他擱下碗趴著門縫往外瞧了一眼,輕輕推開一點門縫,探頭看去,卻見遠處的村口火光點點,像是有許多人在聚集。
這場景嚇得他不敢輕易出去,只好又縮回屋裡枯坐著,等待鄂州守軍擊退叛軍。
他與那老農也沒甚好聊的,一整夜都沒怎麼說話。枯坐到後半夜,眼皮愈發沉重起來,終於沉沉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隱隱聽到有人在說話。
「官府說買我們的糧一斗五十錢,給的又是金銀關子。還能往哪裡去兌?不是憑白搶了我們一年的收成是甚……」
都是些老生常談的東西,沈煥早已聽得膩了。
他仿佛以為自己是在轉運司的公堂上,夢囈般喃喃道:「歲飢,租稅皆免,而和糴不能免,既免了爾等刁民之租稅,糴價亦不低,休要無事生非……」
這種官腔他便是在夢裡也能脫口而出。
「免狗屁的租稅!歲幣還征了三十錢!」
耳邊突然炸開一句爆喝,沈煥驚醒過來,轉頭看去,竟發現身邊站了好幾個農漢,在這深秋之際還個個穿著短襟,敞開著露出裡面瘦巴巴的皮肉。
「這是做甚?」
沈煥才想起身,卻發現自己竟已被五花大綁,驚道:「你們……你們是叛軍?」
「叛你娘的軍,狗官,爺爺是你治下的刁民鍾順。」
「不是刁民,不是刁民。」沈煥環顧一看,發現並沒有叛軍在這些農漢之中,心下稍安,鎮定下來,道:「鍾小兄弟,你這是要做什麼?快放了本官,本官保證既往不咎,絕不治你的罪。」
「嘿,還想治我的罪?」
「眼下是在打仗不假,但等戰事過去了,你綁架朝廷命官罪可不輕。你爹老邁,總不能跟著你逃到異鄉吧?」
面對這些大字不識一個的農漢,沈煥漸漸又從容下來,臉上居然還慢慢浮起了笑意。
只要他願意,他是最會哄這些百姓的。
「鍾小兄弟,你是個有血氣的漢子,本官很欣賞你,隨本官做事如何?本官保你一個前程。」
果然,馬上便有人被唬住了,低聲向那鍾順道:「大順哥,我看行叻,總不能真造反吧?那可是掉腦袋的買賣……」
沈煥心中不由暗道了一句,成了。
這些泥腿子便是這般無主見,對加稅與和糴再有不滿,只要給點好處,他們馬上就能重新變回順民。
「你爹對本官有救命之恩,本官……」
沈煥話音未落,突然臉上挨了重重一拳。
他喉中有些腥甜,舌頭一舔感到有個硬物在嘴裡,吐出來一看,卻是掉了兩顆牙,然後才感到疼痛不已。
他只覺這年輕農漢不可理喻。
「老丈……」
抬頭一看,沈煥忽然發現,屋中站著幾個老農,但他竟根本認不出救自己的是哪一個。
雖然已在這屋裡從下午待到現在,但既忘了問那老農姓名,也沒正眼瞧過對方。
印象里,只有一個佝僂的、木訥的身影,與這輩子見過的所有老實易欺的農民一樣,毫無特點。
一個人待人真誠或不真誠,連沒讀過書的農夫也能感受的出來。
鍾順從上往下,淡淡看了沈煥一眼,道:「走吧,把這個當官的交給唐軍。」
他其實還想說些什麼以發泄心裡的怒火。
有些情緒已經頂到喉嚨邊了。
稅賦、徭役、和糴、不斷上漲的物價、還有什麼公田法下發馬上要重新丈量他家的田畝,日子真的過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