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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5 13:24:23 作者: 怪誕的表哥
李瑕明白,吳潛說這些,並非是炫耀政績。
是真的在傳授為官之道。
……
來臨安之前,李瑕收集了很多關於朝廷官員的見聞,在行船時反覆查閱。
本是為了打探情報,但他卻有一個很深的感觸。
李瑕以往有一份傲氣,認為憑藉後世人的閱歷,一定能治理好川蜀。
但認真了解之後,他才明白自己狂妄到了何等地步。
只說整頓楮幣之事。
朝廷紙幣大量超發,若讓李瑕來處理,無非要將紙幣與金銀掛鉤。
他知道金本位、銀本位、信用本位,知道儲備金……
還以為當世唯他一人知道這些道理。
但等真正看到吳潛當時的策章,李瑕才明白,若讓自己這個舉世無雙的大才施手整頓楮幣,權力越大、國越早亡。
朝廷根本沒有足夠的金銀兌換民間紙幣,一旦放開,才叫民怨沸騰,地崩山摧。
吳潛不知儲備金?
除金銀之外,吳潛以貨品、鹽鈔、度牒、和糴為儲備,他整頓楮幣要考慮到達官貴胄、商賈、平民,每個階層的利益、作用。
要考慮到大宋吏治之腐朽、積弊之深。
朝廷根本不是不知儲備金的道理,而是要把一分錢掰成了十份用,維持住這個……既要抵抗強大外虜、又有無數蛀蟲蠶食的王朝。
李瑕連這百分之一的成效都做不到。
這事從來都不是把錢幣與儲備金一掛勾就好。
一掛勾,宋廷根本無力支撐每年龐大的軍費,二十年前便亡國了。
打翻重來似乎更簡單。但,宋廷能抗蒙二十餘年,一個新王朝若不懂治國,能撐幾年?就不會再有積弊?
而論治國,李瑕差了吳潛五十年的經驗。
多了七百餘年的學識?
最怕的就是只懂些皮毛而自詡高明,不知「時弊」二字,為禍之甚,比奸黨還深百倍。
這便如寫詩詞,李瑕能抄幾首成詩唬一唬時人,卻永不能真與吳潛這個詞壇大宗師比。
不是所有事都可如此作比喻,但為官施政是如此。
……
「為官之道,不在於聖眷。」吳潛緩緩道,「官家之所以惡我,因我所忠者,實為大宋社稷,而不止於官家。然官家之所以用我,只因我施政之能……此理,你可明白?」
李瑕應道:「明白,此次回朝,願學施政之能、為國家盡忠。右相知兵、知政、知經濟,饒相公知農,此皆我良師。」
「很好,老夫還怕你一心只學賈似道之權謀。」吳潛閉上眼嘆道。
「不敢。」
「想起方才要說什麼了……老夫去相之日不遠矣,唯願定下國本,再無牽掛,你可願辭官,隨老夫歸鄉讀書?」
「辜……」
吳潛抬了抬手,示意李瑕不要立即回答。
「先前說過,你吞了太多餌,肚中有太多鉤子。老夫可來助你將這些鉤子化了,化為學識、為官之道、施政之能。你切莫心憂官位,宦海波濤洶湧,必有沉浮。鯨沉於底,終有一躍而出之時……」
吳潛的聲音很蒼老,語調很慢。
他知道李瑕如今的處境。
這些話意思是,扳倒忠王,李墉會死,但他願意保李瑕性命,助李瑕積澱……直到新君登基。
「時日無多矣。」
吳潛又嘆了一聲,喃喃道:「老夫行將就木,若社稷再有危難,老夫不會再次起復,但,又還能起復……總該有人能保社稷山河,望你能明白此言之意。」
李瑕應道:「晚輩明白,右相一心社稷。」
「那何必還稱右相?」
「賈相公曾勸我科舉入仕,他保我於他之後宰執天下。但不知右相之意,與賈相公有何區別?」
「因你那點本事,還救不了社稷。」
吳潛道:「老夫也急,風雨飄搖,社稷急待明君良相……然欲速則不達,良相亦需多磨礪。賈似道眼力不差,與老夫所見相同。不同在於,他只給你謀官之能,老夫卻盼能教你治世之才。」
「我真的很想隨右相學治世之才。」李瑕應道:「這確實是肺腑之言,所以想問右相一句,若是我違逆了右相,是否還肯教我?」
吳潛嘆息一聲,搖了搖頭。
「莫說『違逆』,這已是老夫唯一能想到的……保全你的辦法。」
「右相方才也說過,我能自救。」
「你太過自負了。」
李瑕站起身,道:「我不會助右相定國本,因右相那『唯一』的辦法,會害的我丟掉好不容易得到的一切權勢。我也不想辭官隨右相去沉澱……這話不好聽,但我有我的想法。」
吳潛笑了笑,道:「天下人便是想法太多。」
「天下人想法太多,我想保持自己的想法。」
李瑕鄭重行了一禮,又道:「辜負了右相美意,慚愧,抱歉。」
說完,他轉身向畫船上攀去。
今日與吳潛終究還是談崩了。
……
論權謀、論治國、論用兵之能,李瑕確實比吳潛差了太多太多。
他也自省過,努力消除了自己時不時就冒出頭的狂妄,想要謙卑地去學。
但李瑕沒丟掉他的自信。
七百年的見識,很多東西他確實只懂皮毛,卻依舊讓他有了獨特的自由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