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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5 13:24:23 作者: 怪誕的表哥
李瑕顯然未被說服,搖了搖頭。
他身後侍女正捧著他的頭髮,不由也低頭笑了笑。
廖瑩中道:「非瑜去過北地,覺得北地如何?可富庶?」
「北地僅有殘破、衰敗,遠談不上富庶。」李瑕想到北方那凋殘的樣子,也不知從何說起。
「非瑜試想,你若是江南百姓,偶爾遙想收復中原,固然心覺壯哉,可次日醒來,朝廷須徵稅徵兵,征民夫役力,須你背井離鄉,拋妻棄子,你可願意?
打下了殘破的北方,朝廷須遷都,廟宇宮殿急待重建,你往後數十年皆須供應這筆賦稅,你可願意?
南富北窮,收復中原之後,朝廷必要『損有餘而補不足』,再從富裕的南方徵收重稅,以賑濟飽受兵災之北地,你可願意?
民間『收復山河』之呼聲不絕,官家、朝堂百官真不願功成、受千古稱頌?端平年間,官家力排眾議出兵河洛,結果呢?滿國上下喊得熱鬧,真到出兵之際,幾人站出來?到如今,南人不願北復,北人反願意打來。」
廖瑩中話到此處,長嘆道:「自胡馬窺江去後,廢池喬木,猶厭言兵……猶厭言兵吶。」
李瑕聽著這些,愈覺這宋朝已完全是個爛攤子。
偏安一隅顯然是偏安不了的,滿朝官卿指著百姓稱他們不願北伐,百姓也指責著朝廷無力收復河山,總之是吵吵嚷嚷,最後不了了之。
「可若不能北復,蒙古驅北地漢人反覆來犯,僅是守,又能守多久?萬一天下覆亡,所有人可就願意?」
「不願又如何?」廖瑩中嘆道:「這道理,幾人看得明白?」
「看不明白,可與他們說。」李瑕道:「川人皆明白若漢中不復,則川蜀危亡。莫非僅隔一條大江,江南人便不明白……」
「正是因隔了一條大江,江南人便不明白。」賈似道忽然開口道,「世人皆短視,以為長江天險阻隔,蒙人便不能南下。你待如何?」
他轉頭瞥了一眼李瑕,神色間似乎嚴厲了許多。
「且先不談北伐與否,僅如今抗蒙之軍需,朝廷已是不足。每每加派,卻僅加於貧困之民。農夫田土日少而差役日重,膏腴土地集於貴勢之家,滿朝官吏士紳沆瀣一氣,權勢日盛,兼併日滋,且只求偏安一隅,安穩度日,誰能願拿錢糧動兵?與其說『廢池喬木猶厭言兵』,不如說是『錦衣玉食猶厭言兵』。」
李瑕透過浴池上騰起的熱氣看向賈似道,一時只覺這個人極為矛盾。
「賈相公何意?」
「論兵先論財賦,論財賦,先論遏富濟貧。不抑兼併、不廢和糴,何談財賦?何談動兵?何談北伐?」
那邊廖瑩中默默無言。
幾個侍女緩緩下了浴池,溫柔地捧起他們的腳,為他們修剪指甲……
李瑕看了那侍女一眼,又看向賈似道。
「賈相公,你便是這與士紳富戶沆瀣一氣的權勢之家吧?」他直言不諱問道。
有那麼一瞬間,賈似道愣了一下,眼神中泛起迷茫之色。
「是啊,我正是集膏腴土地之貴勢之家。然……貴勢之家如我有遠見者,幾人歟?」
李瑕倒沒想到他話鋒一轉,後面接著的是這樣一句話,未免太自傲了些。
他問道:「賈相公想如何做?」
「不談這些了。」賈似道苦笑一聲,閉口不再談。
他攤開手,擁過一名美姬,又恢復了平時那吊兒郎當的模樣。
但心中似乎有些事情正在猶豫,等著下一個決定。
李瑕發現,越與賈似道相處,卻是越看不透他,這個人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是偽裝,從未展示過他的真面目……
……
賈似道手裡感觸著那滑膩的皮膚,閉上眼看到的仿佛是兩個少年時的自己。
一個是十一歲喪父,日夜在母親嚴加管教下習四書五經的刻苦書生;一個是大步走在臨安街頭呼朋引伴的紈絝子弟……
明明想要反抗母親那苛刻的教誨,盼著醉生夢死、逍遙自在的日子,年少時無比期待要那麼過一輩的。
偏是抹不掉母親那些希冀。
「你可敢忘你父、祖之功業?」
「孩兒不敢忘……」
有時賈似道亦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誰,想成為怎樣一個人……
第三百九十四章 輕薄兒
三人聊到後來,賈似道意興闌珊,自擁著美姬去歇了。
廖瑩中今日肩上挨了一下重的,任由人捏著,那侍女一雙素手雖輕,依舊疼得他不時嘶出聲來。
「滿朝皆言東翁『失大臣之禮』,非瑜今日見識了?」
「大開眼界……」李瑕道。
「可知東翁為何如此?」
「愛玩?」
廖瑩中嘆道:「東翁不是紈絝子弟出身,而是少時太苦,功成名就後才放浪形骸。」
李瑕問道:「那是……報復性放浪?」
「東翁如此,只怕與父、祖舊事有關。兩輩人清廉刻苦半生,不得善終……」
浴池中水始終是那個溫度,李瑕聽著廖瑩中緩緩述說,漸漸了解了賈似道的生平。
賈家說來顯赫,乃漢代名士賈誼之後。
賈似道的祖父名「賈偉」,賈偉曾鎮守四川開江,越級上書揭發數名大將之罪行,被挾怨報復,含冤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