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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二十五 有人北上去做賊 有人出城去止殺

2023-12-18 01:59:48 作者: 我是蓬蒿人
  塞外風光不與中原同,當然夏州城的特別之處,並不只在於它在長城之外,北近沙漠,還因為夏州城本身是一座石頭城。

  「這座石頭城,能否擋住朝廷新式投石車的轟擊?」石敬瑭撫摸著女牆,眼中有異樣的光彩。

  崔玲瓏站到石敬瑭身旁,也學著他的模樣,輕輕撫摸女牆,就像此刻在她手指間滑過的,是世間最動人的首飾,「這樣的堅城,哪裡是人力能夠撼動的?多年以來,奴跟隨你南征北戰,見過多少雄城,但規模這樣的石頭城,也僅此一處而已。坐擁這樣的城池,何愁強敵來犯?」

  石敬瑭露出緬懷之色,「當初奉命移鎮夏州,党項人閉城不納,將士們奮戰近年,仍是不能奈何這城池半分,此城的堅固,彼時我等就已知曉。」

  崔玲瓏道:「党項人被吐蕃、回鶻趕出世居之地,流離失所,幸得朝廷收留,得以遷居此地,自那之後,這群無家可歸之人,便分外珍惜這處來之不易的居所。這塞外林木不多,石頭卻是取用不盡,所以才有這等石頭城。」

  石敬瑭轉身看向崔玲瓏,目中有憐愛之意,「說到當初,我真要好生感謝你。」

  崔玲瓏迎上石敬瑭的目光,眸子裡柔情三千,「謝奴甚麼?」

  兩人四目糾纏,石敬瑭道:「當初我率將士與党項人力戰逾年,而不能奈何夏州,彼時朝廷已經對我心生不滿,不乏有人口誅筆伐,又有李從璟推波助瀾,我幾乎就要成為國家罪人,回洛陽被治罪。那段時日,真可謂是暗淡無光,便是我內心裡,也多有焦慮之意。」

  崔玲瓏沒有說話,只是痴痴望著面前的人,似乎只要能靜靜對著對方,她就擁有了一切。她是個心思玲瓏的女人,自然知道這時候最該說的話,就是一句話也不說。

  石敬瑭繼續道:「危難之際,是你帶領暗虎深入涼、甘、肅三州,歷經千辛萬苦,帶回三州輿圖,我才有了可以跟党項人座談的本錢。誰知党項人雖然動心,但卻不打算買帳,又是你帶領暗虎蹲守近百日,幾乎付出全軍覆沒的代價,劫持了党項首領李仁福的一子一女。」

  說到這,石敬瑭臉上流露出痛苦之色,頓了片刻後才繼續道:「這之後,我娶了李仁福的女兒,這才得以進入夏州城,成為名副其實的定難軍節度使。」

  崔玲瓏笑了,笑容里有一絲淒涼慘澹。

  石敬瑭低下頭來,凝視著她,良久後才道:「這些年,太辛苦你了。當年,為了得到李嗣源的勢力,我娶了李永寧為妻,現在,為了得到党項人的勢力,我又不得不娶李仁福的女兒我心,實在痛如刀絞!」

  崔玲瓏含淚搖頭,示意石敬瑭不必再說下去,「只要你能知道奴的心意,只要你能了解奴的不易,奴便是刀山火海,也能為你去.」

  石敬瑭感念不已,「今生能得你侍奉左右,實在是我石敬瑭最大的幸事!」

  崔玲瓏感動得如痴如醉,嘴上卻堅定道:「不,你最大的幸事,是成就一番大業,這才是你最重要的事!只有成就大業的石敬瑭,才是那個奴傾心的石敬瑭,為此奴即便是死了,又有何妨?」

  石敬瑭說不出話來,只能久久凝視崔玲瓏,眼中的柔情蜜意似乎能化沙漠為江南。

  然而,崔玲瓏期待的相擁,卻是沒有發生。

  因為這是在城頭,在眾目睽睽之下。

  夜裡,石敬瑭召集了劉知遠、杜重威、楊光遠、石重貴等人,在一起議事。

  「夏州雖然有大片適合耕牧之地,但與江南相比,仍然是貧瘠之所,又且夏州處在靈州與河東之間,地盤不大,左右皆有禁錮,實在不是成就大業的地方。你我要建立功業,就必須向河西作文章。」

  石敬瑭說道,「而要進軍河西,首先必須得拔出靈州這顆釘子。」

  「如何拔出靈州?」劉知遠問。

  「靈州有李紹城布防,其人不是庸才,又且兵強馬壯,更不是易與之輩,我定難軍雖然不懼與他交戰,但也不能用蠻力。聯合涼、甘、肅等地的党項、吐蕃、回鶻人,兩面夾擊,方是良策。若能如此,我方兵勢大盛,攻下靈州易如反掌。」石敬瑭說出固有的謀劃。

  「軍帥高見!」劉知遠讚嘆道,「攻打靈州,是為進軍河西。而攻打靈州時,我們卻藉助了河西三州之力。如此,我等不僅可以保存實力,也可以消耗涼、甘、肅等州的兵馬。戰後,更能在河西三州毫無防備之際,突然發難,屆時,我強彼弱,又是以有心算無心,河西必然大敗。三州之地,我等要收入囊中,幾乎不費吹飛之力!此計一箭雙鵰,環環相扣,實在是奇策,也唯有軍帥,才能有這等謀劃,我等實在望塵莫及!」

  石敬瑭哈哈笑道:「劉將軍過謙了,你智勇雙全,不僅是軍中驍將,更是本帥智囊,此番舉大事,正要依靠你和諸位同心協力。」

  劉知遠、杜重威、楊光遠皆道:「願隨軍帥創立大業!」

  石敬瑭滿意的點點頭,「只要能奪下涼、甘、肅三州,則河西之地,可以皆盡為我所有。屆時無論是出西域,還是下三川,皆是易如反掌!」

  三川,即是兩川加上漢川之地。

  收斂神色,石敬瑭肅然道:「靈州雖然易克,河西雖然易得,但要守住這些地方,卻是不易。河西戰端一開,朝廷勢必引軍來伐,如何抵擋朝廷大軍的進擊,才是我等能否守住河西基業的關鍵!」

  劉知遠試探著說道:「河西地形複雜,靈州之西、夏州之北,多為荒漠,我軍依仗地利,足能與之周旋,朝廷即便發大軍來攻,想要速戰速決也難得很。而只要朝廷兵馬不能速戰速決,彼部勞師遠征,物資日費巨萬,必然難以持久,待其兵鋒失銳、人困馬乏,我等再尋機反撲,要敗之並不太難。」

  石敬瑭點頭道:「劉將軍說得在理。」旋即又搖搖頭,「不過這還不夠。」

  劉知遠聞弦聲知雅意,眼前明亮道:「朝廷兵強馬壯,又有新式投石車,的確不好相與,但若是有人能從旁牽制,引發別處戰端,迫使朝廷分兵,則大事可為!」

  石敬瑭笑了,「正是如此。」

  他站起身,意氣風發道:「明日本帥去北上草原,與韃靼部、契丹使者相會,更會與河西涼、甘、肅三州使者訂立盟約,待到本帥歸來,即是大事發動之時!」

  眾人互望一眼,皆拜道:「軍帥英明!」

  議事完,眾人退走的時候,石敬瑭忽然叫住了悶頭耷腦的石重貴。

  「方才你為何從始至終都不說話?」石敬瑭看著石重貴問。

  「諸位將軍都是軍中宿將,輩分也比孩兒高,孩兒不好隨意說話。」石重貴不說話的原因,自然是抗拒石敬瑭等人謀劃和朝廷作對,只不過在夏州這麼些年,經歷的事情多了,石重貴已經不再像跟劉知遠去截殺歸義軍使者時那樣,有甚麼想法都會說出來,在他的心思跟眾人都不一樣的時候,他學會了隱藏心思。

  石敬瑭卻沒有那麼好糊弄,「我看你有心事。」

  石重貴知道不下猛藥怕是糊弄不過去了,他可不想引起石敬瑭的懷疑,哪怕只有一絲一毫,於是突然下拜,以頭搶地,悲聲喊道:「請軍帥救河丫!」

  河丫,石重貴的妹妹。

  當年石重貴逃避戰亂,從幽州南下時,名字還是石青鋒,石重貴這個名字是在被石敬瑭收養後,石敬瑭給他取的,彼時他帶在身旁一同逃難的妹妹河丫,後來被當時還不是曹太后的曹氏收在了身邊,如今卻是身在洛陽。

  石敬瑭微微一怔,旋即瞭然。

  可以想像,一旦定難軍跟朝廷開戰,石重貴的妹妹肯定被誅連,投入牢獄必不可免,說不得還會被誅殺。

  不過要求河丫,這卻是個難題。

  石敬瑭尋思著道:「河丫身在宮城,彼處防備太過嚴密,有軍情處在,暗虎也不好滲透進去.要救河丫,實在是太難」

  不過轉念一想,石敬瑭忽然福至心靈,「然則此事雖難,暗虎拼盡全力,縱然損兵折將,也勢必將河丫救出來,你放心便是!」

  石重貴大喜,這喜悅卻是沒有作假,「多謝軍帥!」

  等到石重貴退下後,石敬瑭笑而不語,笑容深邃。

  作為他石敬瑭的養子,又是演武院傑出的畢業生,石重貴極受重用,在軍中地位非常。

  但就因為石重貴地位非常,石敬瑭才不得不留個心思,君王喜歡猜忌大臣,石敬瑭焉能不防著點大將?更何況,如今即將與朝廷交戰。

  石敬瑭自言自語道:「河丫.若是她被朝廷殺了,你跟朝廷那或許有的一點情分,也就會在仇恨的衝擊下,化為泡影吧?我石敬瑭的兒子,怎能對朝廷有情分?一點兒都不能有!」

  韃靼部的領地,就在夏州正北。

  應天,韃靼部之南、黃河之北、陰山之西的一處盛地。

  今日,此地有盛會。

  草原上憑空出現了數十頂氈帳,游弋的草原騎兵成百上千,斥候更是遠放數十里之外,在氈帳正中央,有一頂帳篷格外顯眼,它規模龐大,有被周圍氈帳眾星拱月的意味,而在大帳外面,則有搭建高台,一些人正在宰殺牲畜。

  石敬瑭帶領著數百精騎,出現在地平線上,很快,他就被營地中的人出來迎接。

  這群人裡面,有兩個人領頭:韃靼部的新任可汗,巴拉西;最受耶律德光看重與信任的人之一,韓延徽。

  幾人見禮的時候,巴拉西斜眼瞧著石敬瑭,陰笑兩聲,開口便是下馬威:「你就是被唐朝趕到夏州戍邊,如今有家不能歸的石敬瑭?中原有句話怎麼說來著,喪家之犬.是這樣吧?跟石帥的處境很像啊!」

  巴拉西比石敬瑭年輕個十來歲,被這樣一個後輩,一見面就當著眾人嘲諷,石敬瑭心中頓時不快,顏面無存,不過卻也不至於立即變臉,誰讓他有求於人呢,也不好反諷,「可汗年輕有為,本帥可是敬佩得很。」

  石敬瑭以退為進,巴拉西得了誇獎,卻沒有就此息事寧人的意思,冷笑道:「石帥話倒是說的漂亮,然而韃靼部人務實,僅憑花言巧語可是沒用的,得有實際的好處才成。」

  石敬瑭早有準備,聞言揮了揮手,立即就有一份禮單送上,「夏州貧瘠,沒有甚麼好物什,還望可汗不要覺得禮薄。」

  巴拉西聽到左右給他念禮單,眼前漸漸明亮,看石敬瑭的眼神就帶上了幾分揶揄之意,「都說漢人官員,最擅長欺壓自己的百姓,搜刮同胞的錢財,看來石帥是箇中高手啊,也不知為了這份禮單,石帥讓多少人家破人亡了?」

  石敬瑭一味拿熱臉貼冷屁股,心中老大窩火,然而不等他說甚麼,巴拉西已經接著道:「不過這還遠遠不夠!我跟石帥不一樣,我心系每個韃靼人,你這些禮物,我平分給所有族人,每人能得到多少好處?憑此就想讓我出兵牽制唐軍,你這是在痴人說夢!」

  饒是石敬瑭向來自詡修身養性頗有成就,面對巴拉西這等嘴臉,也是給噎得說不出話來。

  石敬瑭只能告訴自己大局為重,循循善誘道:「夏州偏狹之地,物力就這麼多,可汗若想要更多的財富,只能去中原取。彼處金銀遍地,有無數珍奇,糧食布匹鐵器更是搬都搬不完,而這,正是本帥此番來此的目的,為助韃靼部財物豐收,本帥可以奉獻所能。」

  這一大段話,巴拉西的左右翻譯了好一陣,他聽完後使勁兒打量石敬瑭一陣,就像看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怪物一樣,片刻後搖頭嘖嘖道:「你們中原人真是莫名其妙,竟然願意讓外族侵入自家任意劫掠,有句話怎麼說的引狼入室,對,就是這句話。這對我們韃靼人來說,簡直不可思議,面對外敵,我們族人向來都是齊心協力,石帥可真是讓人大開眼界。」

  這一番頗有幾分發自肺腑的感慨之言,落在石敬瑭耳中,並沒有讓他羞憤欲死,他有他的行事準則:成大事者不拘小節,要是我連命都沒有了,國家好與壞跟我有什麼關係?

  巴拉西最後道:「你最好記住你剛才的話,若是日後我發現你言不由衷,有意欺騙我韃靼人,我必然叫你好看!」

  韓延徽看著兩人說話,只是面帶微笑的站在一旁,眼見石敬瑭如此「謙讓」,他心頭不禁冷笑連連,暗自尋思道:看來這石敬瑭為達目的,的確是不擇手段,如此正好,稍後談條件的時候,我正好獅子大張口。

  轉念間,韓延徽又想道:這石敬瑭狼子野心,說到底與我是一丘之貉,如是觀之,我倆倒該把酒言歡才對。

  想到這,韓延徽頓時有啼笑皆非之感。

  忽的,他眼角餘光注意到石敬瑭身後的石重貴,不由得眉頭微皺:此人是誰,竟然有如此風貌,端得是少見。只是此人為何臉色這般扭曲,難不成是不喜石敬瑭方才的言語?也對,石敬瑭的那些話,怕是沒幾個漢人願意聽。

  眾人進入營地中最高大的那頂帳篷,然後分別落座,因為此地距離韃靼部較近,算是韃靼部的勢力範圍,巴拉西便毫不客氣的坐了主位,配合他一臉睥睨的神態,的確有高高在上之感。

  議事的時候,石敬瑭說道:「河西戰端一旦開始,朝廷必定大舉來伐,等到朝廷的兵馬集聚到河西一帶,國內空虛,這便是契丹與韃靼部的機會。幽州、雲州之地,雖然邊防嚴密,但是只有那幾萬邊軍,在沒有後援的情況下,以契丹和韃靼部的實力,要破關而入並不太難。」

  「而一旦契丹和韃靼部突破邊關,廣袤中原大地,將再無能阻攔草原精騎的地方,一朝飲馬黃河之畔,中原大地的財富、糧食、人丁,契丹與韃靼部可以予取予求,想要多少就拿多少!」

  巴拉西冷笑道:「洛陽周邊的關防,難道都是擺設不成?」

  石敬瑭笑道:「洛陽周邊的關防,在於防備強敵侵入洛陽,只要諸位不入洛陽,那些關防戍卒,又如何有能力棄關與諸位交戰?其不棄關尚好,若是果真棄關,這才是諸位的大機遇。數十萬草原精騎,在中原的廣袤大地上,要擊敗區區數千戍卒,實在是輕而易舉!其若不棄關,中原廣闊之地,也足以讓諸位賺得缽滿盆滿。」

  韓延徽老奸巨猾,他慢悠悠道:「可若是唐軍從河西回軍,那該如何?」

  石敬瑭成竹在胸,「唐軍若從河西回軍,路途遙遠,豈是旦夕之事,等到兵馬趕回中原,草原精騎來去如風,早就沒了影兒。非只如此,一旦朝廷分兵,則本帥在河西便能反戈一擊,到時候若是諸位能在中原牽制朝廷兵馬,則你我兩相合力兩面夾擊,便是要進入洛陽,又有何難?」

  「等到你我進入洛陽,那大唐的天下,皆盡都在你我手中,屆時大唐的財富,但凡能拿走的,各位儘管拿走便是,爾等得財貨,我得土地,豈不賓主盡歡?」

  巴拉西聽到這裡,神色激動不已,眼中儘是嚮往之色。

  韓延徽老成穩重,謀劃深遠,繼續道:「若是有朝一日,你我真將唐朝傾覆,而石帥成為中原之主,那石帥可就成了最大贏家。我等出力甚多,若是只取走些許財貨、人丁,所得未免太小了些。」

  石敬瑭沒想到韓延徽是這樣的老狐狸,事情還沒影都能想得這般周到,遂皺眉問道:「那依先生的意思?」

  韓延徽字字驚人道:「昔年,李從璟從我大契丹手中,奪走了營、平二州,讓我大契丹飽受損失。如今,石帥有雄心壯志,若是他日得我契丹相助,成功入主中原,這幽雲一帶的十六州之地,就劃歸我契丹代為管轄,如何?」

  石敬瑭一驚,「十六州之地?這韓先生這胃口也太大了!」

  韓延徽老神在在的撫須道:「石帥也不想想,如今你蜷居夏州一隅之地,朝不保夕,旦夕就有覆滅之險,而若是果真得我大契丹與韃靼部相助,搖身一變成為中原之主,李嗣源、李從璟父子辛苦多年打下來的江山,可都為你做了嫁衣裳,你可以說是不費吹灰之力,坐享其成。唐朝三百餘州,給我十餘州之地,有甚麼打緊?」

  石敬瑭默然下來,良久後道:「茲體事大,容某細思。」

  韓延徽淡淡道:「一州之地而為三百餘州,便是分出去十餘州,也還有三百餘州,孰輕孰重難道還要某來跟石帥詳說?」說到這,冷笑一聲,「若是石帥連這等魄力都沒有,契丹何必與石帥共謀大業?」

  石敬瑭咬咬牙,「此事.並非不能商量。」

  巴拉西見韓延徽拿到手了莫大好處,頓時急不可耐,叫嚷道:「豐、勝二地,夏、靈二州,我韃靼部要了!」

  石敬瑭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

  石重貴在帳外聽到這話,差些一躍而起,拔刀進去砍翻這些賊人。

  最終,在韓延徽與巴拉西的聯合發力下,石敬瑭接受了所有提議。

  靈州。

  第五姑娘到了靈州。

  然而第五姑娘並不是第一批增援靈州的軍情處銳士。

  她來,是主事的。

  李紹城接到這個消息,就知道風雨將至。

  他趕到軍情處駐地,來見第五姑娘。

  一間光線略顯昏暗的屋子,人來人往。

  房中有許多排書架,書架上擺滿了各種冊子、摺子、紙袋。

  內間,一張小案後,大紅衣裳妖艷如血的第五姑娘,盤膝在坐塌上。

  一隻細腿翹著,一隻手握著短刃。

  短刃未出鞘,撐在小案上。

  刀鞘精緻至極,寒光不發。

  第五姑娘長發披散,在窗前的縷縷陽光里,有無數陰影。

  她的臉比短刃更加精緻。

  但一雙黑曜石般的眸子,殺氣凜然。

  李紹城在小案前坐下,「聞聽第五統率親至,某心下一安。」

  第五姑娘的目光,落於小案上一本展開的書冊上。

  「節使如今心安,便說明先前心不安。節使軍略傑出,心不安,便只能是因為夏州密探。」從第五姑娘嘴裡說出來的話,清晰無比。

  李紹城臉上的長刀疤,歷經歲月,依舊冷冽,「靈州重鎮,人心質樸,緣何有人要行叛逆之事?」

  第五姑娘道:「財帛動人心,縱然無心反叛,也會出賣機要。」

  李紹城道:「人多眼雜,如何杜絕?」

  第五姑娘道:「我來了,自然就能杜絕。」

  李紹城道:「統率要殺人?」

  第五姑娘道:「要殺不少人。」

  李紹城道:「殺的人多了,會亂。」

  第五姑娘道:「殺該殺的人,才會止亂。」

  李紹城道:「統率要殺人,必然大興牢獄。」

  第五姑娘道:「我殺人,不用大興牢獄。」

  李紹城道:「統率方至,不查案,如何殺該殺的人?」

  第五姑娘道:「在我之前,已有很多人先到了。」

  李紹城道:「夏州暗虎,行事周密,本事非凡。」

  第五姑娘道:「在軍情處面前,沒有虎。」

  李紹城道:「不是虎,是什麼?」

  第五姑娘道:「死人。」

  李紹城沒有再說話。

  該說的話,他已經說完。

  夜,明月高懸。

  夏州城,錄事參軍府。

  一間房中,有細小的火苗,一閃而逝。

  「點燈做甚麼,找死!」

  一個微不可查的聲音。

  很顯然,有人剛從夾壁中議事完出來。

  吱呀一聲,房門打開。

  一個腦袋先探出來,左右張望。

  數個人影,尾隨而出,不及道別,匆匆掠進抄手遊廊,疾步欲走。

  火光,偏在這時,乍然亮起。

  院牆上,月如銀盤。銀盤下,遍是火把。火把下,遍是青衣。

  寒風吹動衣袂,帶著賀蘭山峰頂不化積雪的冷冽。

  「什麼人?!」

  「來人!」

  「快走!」

  一陣喧囂,那方才出門的人,慌忙奔走。

  他們反應很快,動作也快。

  但快不過青衣,更快不過青衣手中的刀。

  月光是冷的,刀光是寒的。

  揮灑在月光下,被橫刀帶出的鮮血,卻是溫熱的。

  人倒下了,呼吸斷絕了,血還在身下蔓延。

  血流得很多。

  但再多的血,也無法讓冰冷的地面溫暖起來。

  青衣一腳踹開房門,沖入其中。

  先殺人,再搜集物證。

  人死了,再也無用,但證據,卻能繼續說話。

  夏州城外,有許多民房。

  民房邊,有許多樹。

  圓月滑落樹梢。

  一棟普通的民房,忽然房門大開,數條矯健的人影,從屋裡飛奔而出。

  人銜枚,手持刀。

  身如虎,眼似蛇。

  腳步落在道路上,踩動沙石吱吱作響。

  腳步忽然頓住,就此停在原地,再也不能挪動分毫。

  他們四周,有青衣衝殺出來,前赴後繼。

  腳步太快,也太用勁,沙土一蓬蓬從腳後飛濺而出。

  沒有言語,只有搏殺的聲音。

  狩獵者,從不需要向獵物說甚麼。

  獵物,也沒有資格向狩獵者說甚麼。

  最終站著的人,才能往地上吐一口唾沫。

  站著的,是青衣。

  四周民房,沒有亮燈,卻有人探出頭。

  燈油太貴,這些百姓點不起。

  探出頭的人,眼中的好奇之色,瞬間被驚恐替代。

  清冷的月光下,有鮮血順著刀鋒滑過,輕輕滴落地面。

  邊地的百姓,知道危急來臨時,該躥回屋子,再也不要露頭。

  那棟民房後面,有一人悄悄潛行。

  民房前的人,是他的掩護。

  然而,他奔出沒數十步,就被青衣攔住去路。

  民房前的人都死了,他也得死。

  倒在地上,握著血涌如泉的咽喉,他滿眼不甘心。

  「為何,為何我會死?」他說。

  「不死,如何證明你活過?」青衣說。

  靈州通往夏州的道路,不止一條。

  可以順長城東下,再越過長城出關。

  也可以從靈州北上,直接翻越關山,再尋機東去。

  白日,陽光明媚。

  明媚的刺眼。

  有兩騎在道路上疾馳。

  沒來由,道旁飛出兩支利箭,準確洞穿了他們的脖子。

  他們從馬背上摔下來,在地上不停彈動。

  瞳孔里,映出青衣的身影。

  青衣在他們身上一陣摸索,最終,在他們的頭髮里找到一枚蠟丸。

  人死了,卻不是死在家中。

  一場大戰,會死多少將士?

  一場大戰之前,會死多少探子?

  李紹城再度來到軍情處駐地。

  陽光從窗子裡透進來,那個大紅衣裳的嬌小女子,依舊坐在小案後。

  精緻的短刃,擺放在小案上。

  李紹城坐下,認真問:「該死的人,是否都死了?」

  第五姑娘抬頭,看了他一眼,「該死的人,永遠死不完。」

  李紹城皺眉,「該死的人,怎會這樣多?」

  第五姑娘道:「事情未了,便不知有多少該死的人。」

  李紹城略驚,「越往後,還會有人浮出水面?」

  第五姑娘頷首,「這就是細作和密探的戰爭。」

  李紹城頓了頓,「殺人,真能完全杜絕機要外泄?」

  第五姑娘看了他一眼,「不能。」

  李紹城眼帘微沉,「那該如何?」

  第五姑娘面無波瀾,「人未盡,殺不休。」

  李紹城變色,「殺戮,不該如此無窮無盡。」

  第五姑娘道:「還有一個辦法。」

  李紹城問:「甚麼辦法?」

  第五姑娘拿起短刃,站起身,「贏下這場戰爭。」

  李紹城怔了怔,旋即頷首,「戰爭休,則殺戮止,的確如此。」

  第五姑娘走出小案,影子拉得很長。

  李紹城起身,「統率還要去殺人?」

  第五姑娘腳步微頓,「為了贏下這場戰爭。」

  李紹城忽然道:「要贏下戰爭,未必一定要這樣殺人。」

  第五姑娘沒回頭,長發在陽光下微微發亮,「卻能讓將士少死不少。」

  李紹城愣住。

  「戰爭,就是用一些人的死,來換取另一些人的生。」第五姑娘回頭,看向李紹城,「節使豈能不知?」

  李紹城笑容苦澀,「將士死,百姓生。」

  第五姑娘字字如刀:「軍情處銳士死,大軍將士生。」

  李紹城說不出話來。

  第五姑娘忽而一笑,「將士生,百姓才能生,軍情處的人不死,誰來死?」

  李紹城苦澀道:「我只希望,軍情處能少死幾個。」

  「有一個辦法。」第五姑娘道。

  李紹城瞭然,「殺盡暗虎。」

  第五姑娘道:「或者,割下虎頭。」

  話說完,那身紅裳已經消失在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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