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七十四 兩軍決戰於滁和 盡得江淮莫神機(
2023-12-18 01:59:48 作者: 我是蓬蒿人
崇文殿。
李從璟的話說完後,李嗣源默然良久。前者那番話的精義何在,後者自然是明白的。最後,李嗣源同意了李從璟的意見,不再過問江淮戰事。
當李嗣源對這件事拍板做下決定的時候,他尚且不知道,此事扭轉了安史之亂以來,朝廷猜忌統兵大將的局面。自此之後,大唐的將帥領兵征戰於四方,再不復被朝廷所牽制。
因為軍中本身就已經沒有了監軍一職,故而大唐將帥在領兵征戰時,自是再無掣肘,得以盡展所能。
安史之亂以來,因忌憚藩鎮兵強,朝廷於每鎮設監軍之職,令宦官充任——趙宋更是以唐亡為鑑,再讓宦官為監軍,隨行軍中,節制將帥,情況嚴重時,軍令不自將帥出,而皆出自宦官之手,故而趙太宗的征戰,每多敗北。
這個局面,再也不復出現。
這一夜皇帝與太子的辯論結果,影響深遠,甚至說影響了大唐國勢也不為過。
李從璟離開崇文殿時,天色已經大亮,不知不覺間,他與李嗣源的辯論竟然持續了一整夜。
出了宮門,李從璟沒有回東宮,還是打馬去了演武院。
時已近夏,天氣轉暖,太陽也更顯明亮、熱火,當初現的晨光灑落演武院的豐碑林時,記載了大唐將帥征戰功績與一場場顯要大戰的石碑,在熹微陽光下,如同一個個靜默的英雄,無聲肅立。
李從璟站在碑林中,久久不曾挪動,仿若與石碑已無二致,連他的身影也與石碑的影子融為一體。
他身前的石碑,記載的正是莫離在同光年間孤身入渤海,幫助大明光掌握權柄,而後出戰遼東的事跡。
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演武院裡的學生已經早操完畢,開始去上課的時候,李從璟也沒回過神來。
撫摸著石碑,李從璟腦海里思緒萬千。
天佑十九年,李從璟淇門建軍,一封書信寄回晉陽,便將家訓「亂世不出仕」的莫離拉來淇門。
同年,李從璟建軍情處,以莫離統之。
次年,李從璟出戰懷、孟二州,以莫離為軍師,莫離以「鬼斧十手」之策,大破梁軍戴思遠。
同光二年,李從璟克復平州,莫離隨行參贊軍機,與李從璟同受平州百姓跪拜。
同光三年末,耶律阿保機伐渤海,李從璟領軍北討,莫離開始展現出「鬼神莫測」「時時料敵於先」的才能。
天成元年,莫離隨李從璟定荊南,兩人差些身陷江陵城不得出。
天成四年,莫離隨李從璟討平兩川,因見李從璟平生白髮,而對其大傾怒火。
長興元年,莫離隨李從璟大定契丹,談笑間,兩人滅契丹軍二十萬,使得契丹易主。
長興二年,莫離隨李從璟出征江淮。
陽光已顯炙熱,李從璟額頭上有細汗溢出,他的嘴角忽而露出一個笑意,「莫哥兒,此番可不要讓我失望。」
旋即,李從璟笑意更甚,溫暖如晝,「你當然不會讓我失望。」
盧絳、蒯鰲被押上囚車的時候,相視苦澀一嘆。
勸莫離稱王江淮,是為了進一步令唐軍將帥生疑,他二人原以為此事即便不成,頂多也就是被莫離斥退,怎會想到,這莫離態度如此堅決,竟然一言不合就要斬殺使節?
盧絳、蒯鰲此時已經醒悟,他們完全看錯了莫離。
但他們還不知道的是,在莫離心中,對那個人的忠誠,對與那個人共同擁有的夢想的忠誠,有多麼大的分量——那是絕對不容許他人侮辱的存在——膽敢有試圖玷污者,他必斬之!
「大帥,都準備妥當了,是否現在啟程?」押送盧絳、蒯鰲回洛陽的將士來稟報。
莫離遠遠看了囚車中的盧絳、蒯鰲一眼,平靜道:「啟程。」
隊伍離開軍營後,莫離也回到大帳,不時李從珂聞令前來,「大帥有事喚我?」
莫離點點頭,「我欲前往滁州,揚州就交給將軍了。」
李從珂聞言精神一振:揚州本就已經糧盡兵絕,攻克只是時間問題,並且都不用太久了——盧絳、蒯鰲的勞軍,進一步打擊了本就已經跌至谷底的揚州守軍士氣。
「多謝大帥!」李從珂抱拳,他當然知道,莫離此時離開揚州,是要將攻克揚州的功勞讓給他——從某種程度上說,這是莫離對李從珂信任他沒有叛國之舉的答謝。
莫離微笑道:「淮南兵雖然都在和州登岸,但其是否隱藏有小股精銳,意欲尋機救援揚州,還不得而知,將軍不可大意,需得多加提防。」
李從珂心頭高興,很慶幸他昨夜的應對非常正確,連忙打包票道:「大帥放心,事若有差,末將願提頭來見!」
「如此,我在滁州等候捷報。」
「大帥此去滁州,必定全殲賊軍,末將預祝大帥取得大捷!」
此情此景,正是將帥相合。
不日,盧絳、蒯鰲被押解到洛陽。
很快,審訊結果被呈送到李嗣源面前,盧絳、蒯鰲二人對用離間計的事情供認不諱。
看罷奏章,李嗣源嘆息道:「吾兒識人,吾不及也;吾兒胸懷,吾不及也;吾兒遠見,吾不及也;吾兒大志,吾不及也;得兒如此,夫復何求?生子當如李從璟!」
李從璟聽聞此事後,只有一句話回應:「三軍之事皆委任於將帥,君王不疑;後勤之事皆依託於君王,將帥不憂——能得如此,征戰之師故能常勝。」
盧絳、蒯鰲北上揚州時,使節隊伍多達兩百餘眾,莫離將盧絳、蒯鰲等人押解洛陽後,遣還了其它人等。正在與駱知詳討論吳國財政賦稅的徐知誥,得到這個消息後沉默了半響,就在駱知詳準備勸解臉色可怕的徐知誥一二時,徐知誥猛然掀翻了案桌,起身破口大罵:「北賊欺人太甚,焉敢羈押我大吳棟樑?!」
離間計沒有成功也就罷了,打不了兩軍戰場上見真章就是,徐知誥不至於不能接受,然則莫離強硬的將盧絳、蒯鰲押解洛陽,就使得徐知誥失去了兩員大將,怎能不讓他心頭滴血?
聞訊而來的周宗見徐知誥在堂中發怒,連忙讓人收拾了案桌,小心翼翼的勸說徐知誥。然而一向以溫文爾雅面目示人的徐知誥,這回火氣大的異常,已經到了沒心情掩飾情緒的地步。
周宗束手立在一側,對此只能徒嘆奈何,作為徐知誥的心腹,他當然能夠理解徐知誥的心情。
昔年,邊鎬北上洛陽,折在李從璟、李從榮手裡,使得吳軍伐楚大業在最後關頭沒能成功,徐知誥氣得在洞庭湖上吐血。
邊鎬者,世間少見的大才,若是此番江淮之戰有邊鎬在,李從璟、莫離不會如此輕易便占據江淮大半州縣,吳軍數度反擊也不至於都無功而返,還損兵折將。而若是將邊鎬用在沒有李從璟、莫離坐鎮的楚地,只怕此時吳軍也早已將唐軍打得落花流水。
邊鎬是全才,但最耀眼的才能還是在軍事上。在邊鎬折了之後,徐知誥私下不是沒有痛心疾首,後悔將邊鎬派往洛陽過,特別是在江淮、楚地戰事不順的時候,徐知誥每每念起邊鎬,近乎日夜茶飯不思。
——邊鎬孤身北上,以一人獨對整個洛陽,本就占盡了劣勢,失手了,也在情理之中。
盧絳、蒯鰲二人,亦是奇才,雖然比不得邊鎬,但也是少見的俊彥,兩人加在一起,也有幾分邊鎬的神韻,然則此番亦因孤身北上,失手被擒。
接連折損大將,徐知誥又怎能坐得住?心頭的懊悔又怎能不甚?乍然聞變又怎能不惱羞成怒?
然而這怪不得別人。
周宗甚至在想:邊鎬、盧絳、蒯鰲等人,皆是難見的大才奇人,都因為「陰謀詭計」而折了,沒有機會在真正的戰場上大展拳腳,發揮他們該有的作用,這對他們三人而言,是否也是一種不公與悲哀?
莫離抵達滁州後,將房知溫等將聚在一處,召開軍議。他之所以到滁州來,主要原因自然不是要將揚州軍功讓給李從珂,而是因為滁、和二州正當決戰之期,而各部戰事進展的並不順利,所以他來親自指揮戰事。
「先前淮南援軍三萬,在和州登岸後,特別是韓熙載、馬仁裕出現在和州後,淮南軍的戰法突然變得比先前靈性不少。」房知溫跟莫離稟報當下實情。
他繼續道:「和州的淮南兵,搶先占據了和州東北,與揚州交界地帶的有利地形,將百戰軍擋在和州之外;其次,西南方面,又遣出偏師,出東關,進軍廬州地界,成功襲取巢縣,並向廬州城進逼,廬州的西方鄴、李彥卿所部,不得不放棄東進全椒縣的既定策略,退保廬州城。」
「再次,滁州之兵固守營壘,並不與我交戰,而秘遣精銳往東奔襲六合,李彥超、丁茂將軍所部,正是被這股賊軍擊敗,不得不退守六合——李彥超、丁茂所部退守六合後不久,揚州腹地天長縣急報,已有數股淮南精銳馬軍過境!」
說到這,房知溫聲音沉下來,「一言以蔽之,淮南兵以和州、滁州為中心,左右兩翼皆已展開,並且頻頻取得戰果,眼下,淮南兵攻城掠地,已將戰場拉開,不僅解了王師數面對他們的圍攻,而且頗有反擊破局之勢!」
聽到這,莫離不急不緩的問道:「依將軍之見,往下戰局會如何?」
房知溫微微揚起下顎,「旬日內,戰局便有根本轉變,可見淮南軍中不乏良才,要將戰事打成如今這般局面,既要有統兵者在大局上的縝密謀劃,又需要驍將帶領精銳部曲衝鋒陷陣!」
莫離抬起手,聲音頗為冷硬的強調:「我在問將軍對往下戰局的推斷。」
房知溫虎目一瞪,心頭已是十分不悅,他從鼻孔里冷哼一聲,「淮南的戰略意圖,無非是打開局面,往江淮更多州縣用兵,將戰場徹底鋪陳開——並且他們已經得手了一半,這往下的戰事可不好打,依本將看,我軍應該重兵把守要地,扼制淮南兵的蔓延之勢!」
「哦?」莫離眉頭挑了挑,「將軍是這樣認為?」
房知溫沉聲反問:「有何不妥?」
莫離嘴角微動,忽而道:「來人!」
「大帥!」帳中頓時進來數名甲士。
莫離看著輿圖,頭也沒抬,「將房知溫將軍請出大帳。」
房知溫立即怒目圓睜,喝道:「你說甚麼?」
他雖然在暴喝,氣勢頗為嚇人,但甲士卻沒有半分遲疑,他們都是莫離從揚州帶來的親衛,唯莫離之命是從,很快就將房知溫圍在中間。
房知溫猶自不能相信莫離竟敢對他動粗,「你要幹甚麼?本將可是援軍統帥!」
「援軍統帥?不過是援軍兩名副統帥之一罷了。江淮十數萬王師的統帥只有一個,那就是我。」莫離聲音清淡,「而且,你現在已經不是了——房知溫,你作戰不力,本帥現在解除你在軍中的一切職務!」
擺了擺手,莫離的口吻依舊輕描淡寫,但卻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帶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