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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四 俯觀八百里洞庭 回望三千里山河(4)

2023-12-18 01:59:48 作者: 我是蓬蒿人
  章四、俯觀八百里洞庭,回望三千里山河(4)

  大江東下,在岳州拐個彎,然後東上,這個彎里延伸進去,別有一番洞天,是為洞庭湖。岳州城,便在這個河峽東岸。這個河峽,稱之為荊江口。

  這一日,李從榮停船的位置,距離荊江口尚有數十里。

  江陵水師從李從榮的樓船前經過,大者如城,小者如葉,千帆競逐,旌旗蔽日,綿延不絕。

  這些接連不斷的樓船,依次前行,莊重肅穆,如同行走在朝聖路上的虔誠信徒。

  為戰爭而生的戰艦,為戰爭而生的甲士,戰爭,的確就是他們的信仰。

  在前頭一批水師樓船經過之後,邊鎬的臉色漸漸變了,如此近距離看到那江陵水師樓船的虛實,邊鎬終於意識到,先前李從榮的話並非是在訛他。

  李從榮在甲板上置了小案,擺上棋盤,有侍女在案旁煮茶,茶香在魚腥味撲鼻的江面,別有一股韻味。

  「之所以提前一兩日帶先生登船,便是要隔絕先生與岸上的聯繫,同時方便監視,讓先生再無給楊吳傳遞消息的機會。這個時間不能太早,太早了可能引得徐知誥生疑——畢竟孤王也不知,先生向徐知誥傳遞消息,有無定期;當然這個時間也不能太晚,太晚則大軍的調度完成不了。」

  李從榮站在木欄前,望著眼前滾滾向前的戰爭巨獸,聲音雖然平靜,此時也別有一股金戈鐵馬的味道。

  邊鎬的臉上沒有血色,他雙手握在一起,指甲嵌進手心,手心流出濃稠的血,血又從手上滴落衣袍,染紅一片,觸目驚心。

  他比誰都清楚,唐軍不依之前計劃調動,會帶來怎樣的結果,楊吳大軍在他傳出的消息的誤導下,又會遭受多大的損失。

  楚地戰爭的局面,已經因為他先前的判斷失誤,唐軍的驟然南下而遭受過創傷,如今,經由他手傳遞出去的消息,將再度帶給吳國軍隊莫大損失,並且這個損失較之先前將會更大。

  邊鎬心痛如絞。滴血的不僅是他的手心,還有他的心口。比起後者,前者的疼痛不值一提。

  這世上有兩件事最為令人痛苦。

  其一,心懷大志的人蹉跎歲月。

  其二,一手造成的悲劇無法補救。

  李從榮轉過身來,他沒有靠在欄杆上,他站得筆直,一手在身後,一手在身前。他是大唐的趙王,他的一舉一動關乎家國威儀,他以此為榮,並時刻惕厲自身。

  邊鎬微低著頭,聲音從喉嚨里鑽出來,「趙王殿下.你裝得真像,行軍途中的摩拳擦掌,到達江陵後的諸事新鮮,軍議前的驕橫自大,臨戰時的急功近利,無一不符合一個戰場新丁的做派,再配合你的遭遇,真是天衣無縫。江陵有多少人知道這件事,才能陪你把這齣戲演得這樣好?符習?馬懷遠?皇甫麟?」

  「馬懷遠。」李從榮道,「事涉機密,知曉的人自然越少越好。那些不知道真相的人,正因為不知道真相,才會表露出最真實的反應,確保不會露出一絲破綻。先生是聰明人,我們都不敢冒險。」

  邊鎬嗬嗬笑了兩聲,那聲音如同剛爬出墳冢的人,顯得陰森可怖,他抬起頭,「邊鎬不服,大吳不服,何以至此,何以至此?!」

  李從榮怔了怔。

  邊鎬此時的模樣,近乎一夜白頭,臉上全無生機,肌膚暗淡無光,如同垂暮的老人、飽受生活折磨的田野農夫。

  李從榮在小案前坐下來,侍女剛剛煮好茶,便給他倒了一碗。李從榮將熱氣騰騰的清茶推到邊鎬面前,好整以暇道:「其實這件事,疑點並不少,只是先生沒有察覺罷了,抑或說,不願察覺。」

  邊鎬直愣愣看向李從榮,眸子裡有火,荒野上的火。

  李從榮品了一口茗,這件事瞞了邊鎬多久,也意味著他背負這塊巨石背負了多久,如今終於能將這塊沉重包裹卸下來,他感到發自腳底的輕鬆。

  「當日我在朝堂上,向兄長發難,大肆抨擊吏治整頓之事,鬧得朝堂雞犬不寧,父親拂袖而去。然而楚王求援信一到,父親決意對楚地用兵,一夜之間便決定由我領軍,全然不介懷我收納貪官,忤逆他治國理政方針的事。這,難道不值得懷疑嗎?」李從榮放下茶碗,看向邊鎬。

  邊鎬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李從榮知道邊鎬想說甚麼,所以他沒有問也沒有等,繼續道:「洛陽吏治整頓的時候,我接納了那麼多貪官污吏,甚至收受了他們的投名狀,但真正為他們做的事,卻只不過朝堂一言,而且還是發生在我要求他們交納投名狀的最後時間裡我為何要去汴州走一遭,為何要那些官員的投名狀,為何剛收集完備那些投名狀,就要領兵出征,為何我領兵出征後,洛陽吏治之整頓,忽然快了起來,不久就完美落幕,而地方亂起來後,百戰軍東征又如此迅捷?」

  邊鎬陡然意識到了甚麼,不可置信的睜大那雙無神的眸子,那眸子裡甚至充滿了驚駭之意。

  李從榮讓侍女撤去茶碗,將棋盤擺在身前,「走汴州,不過是需要表明我的態度,表明我的態度,則是為了更多貪官污吏來尋求我的庇護,乖乖交上投名狀兄長為何沒有康義誠勾結宣武軍的鐵證,就敢帶甲士去軍營抓他?因為僅僅是我這裡的證據,就足夠治他的罪了。」

  李從榮看向邊鎬,「整頓吏治,兄長在明我在暗,我們的所作所為,其實都是在為父親分憂。如果不然,這回吏治整頓這樣急,兄長又不肯動用軍情處,他如何能這樣快查到那些官員的罪證,並且幾乎沒有錯的時候?要知道,洛陽貪官污吏可不少,官官相護,查案哪有那般容易。」

  邊鎬喉嚨有些發乾,「那藩鎮呢?」

  李從榮長舒口氣,「藩鎮亦是如此。此番兄長東行山東,你們認為他需要多久平定各鎮動亂?根本不用多少天。在他東行之前,該布的局都布好了,該安插、聯絡的人都已安插、聯絡到位,姑且不說百戰軍,只要他帶君子都精騎巡遊一圈,那些驕兵悍將與節使,不說立馬被綁出城,情況也差不太多——要知道,朝廷削藩是大勢所趨,藩鎮固然有驕傲不遜之輩,但事到如今,更多的,卻是希望將這些桀驁不馴之輩,當作墊腳石來向上爬的,只等兄長帶大軍一到,那些人就會將驕兵悍將交出來邀功請賞。」

  「宣武軍、義成軍、天平軍、平盧軍,真正要大軍花點力氣攻城的,不過宣武軍、天平軍而已,宣武軍就不必說了,至於天平軍,義成軍就會奪了他們的城。」說到這,李從榮掏出一分邸報,「這是最新的邸報,言說義成軍與百戰軍交戰不利,被迫退往鄆州,而就在天平軍開城接納後,義成軍卻突然向天平軍發難,而百戰軍精騎隨之入城。」

  望著茫然的邊鎬,李從榮露出一個笑容,「父親素知山東諸鎮桀驁,遂早早在滑州埋下義成軍這顆棋子,為的就是這等時候。」

  喝了口茶,李從榮繼續道:「當然,也不是說各藩鎮就定無大戰,但在眼下這種情況下,有百戰軍有兄長還有民心,那些藩鎮真的不是難題,旬日而定,一點都不誇大。」

  江風習習,魚腥味撲鼻,明明沒有看到何處有漁家,這魚腥味卻不曾散去。兩岸的江邊頗為遼闊,農田依依,間或有村舍,冒起股股炊煙。在更遠的地方,才有不高的山地。

  放下茶碗,李從榮在棋盤上落下一顆棋子,「今日還未與先生對弈,先生可還能落子?」

  邊鎬動作僵硬的拿起一顆棋子,木然放在棋盤上。

  李從榮相繼落子,「兄長北征契丹時,莫離曾半途南歸。他千里迢迢趕回來,真到了洛陽,卻未對先生如何下手,雖然軍情處與青衣衙門有些小糾葛,但先生不會以為,莫離就這點能耐吧?」

  邊鎬看向李從榮,持棋子的手微微顫抖。

  哪有人因為對手不如自己,而奇怪對手不夠強大的?

  便是邊鎬曾有些心思,但也抵不過那段時間「諸事繁忙」,與莫離交手就已經夠讓他費神了,他還要去懷疑莫離不夠厲害?

  李從榮笑了笑,「莫離回洛陽後,之所以沒有大的布局,是因為他離開儀坤州時,兄長在送別之際,對他說過一句話。正是這句話,讓莫離知曉了一切,也知曉了兄長的謀劃,他這才沒有大肆麻煩先生。」

  邊鎬一顆棋子遲遲落不下去,李從榮也不催他,放下棋子雙手籠袖,嘆道:「想必先生還記得夏州。曾今我問先生,可否去夏州立功的時候,先生百般阻攔,想必是算準了我還是會向父親請命。今日我要告訴先生的是,夏州那塊硬骨頭,已經由石敬瑭去啃了。」

  他笑了笑,有些輕蔑,「我在洛陽弄出那些針對兄長的事後,得知我要起勢,他第一個跑過來投靠,殊不知正是此舉,斷送了他的前程。出鎮河東,父親本來曾考量過他,但後來哼,他竟然還求到我面前來。我的確為他向父親提了這事,但也不過是聊作應對罷了,算是對他有所『交代』,我何曾真正據理力爭過?」

  邊鎬終於落下棋子,落魄道:「看來當日殿下起勢,就是皇帝為了辨忠奸,布大局,我等,卻是不請自來,自入君瓮了」

  「兩川戰事順利,父親高瞻遠矚,自然要為新政深化做準備,父親又有意在三五年內改變大唐面貌,自然要布局深遠一些,非常時期非常手段,不如此不能迅速認清良臣奸佞。」李從榮眼中露出崇敬愛戴之色,「先生與旁人之所以認不清這個局,無非是認為我與兄長就該一槽爭食,甚至是自相殘殺,父親就該權術天下,用我來平衡兄長,免得兄長功高震主,把持朝政。」

  他站起身來,眼前的江陵水師已經過去的差不多,這也意味著荊江口的戰爭即將開始,「你們卻是不知,我們父子根本就不是這等人。其實我很費解,古往今來,帝王家手足相殘的事固然不少,但父慈子孝兄弟同心的也很多,你們何以一定認為,我大唐社稷就該鮮血淋漓?」

  邊鎬慘然一笑,「世道如此,人心喪亂,誰人之過?」

  李從榮望了邊鎬一眼,「兄長曾言,世道喪亂,源於人心喪亂,人心喪亂,是為道德不存,道德不存,始於禮崩樂壞,禮崩樂壞源於君不君、臣不臣。」

  他又看向樓船前的浩瀚大江,「我大唐要廓清宇內,一統天下,重立秩序,再塑盛世,就得先從君臣之道入手。君王做君王該做的事,有君王的樣子,臣子做臣子該做的事,有臣子的樣子。人倫之道,有男女而後有夫婦,有夫婦而後有父子,有父子而後有君臣,所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如此,道德再立,則天下祥和,人心安定,禮樂和鳴。」

  邊鎬張了張嘴,一時無言。

  李從榮重回小案,施然而坐,拿起一顆棋子,緩緩放入棋盤,「將來事將來議,眼下這局棋,卻是得走完。」

  他看了邊鎬一眼,「我們父子三人布下的局,此番到底是一石几鳥,眼下還不好說。不過先生這一鳥,我已經吃定了,楚地這一鳥,也跑不掉。」

  邊鎬怔怔半響,遲遲不肯落子。

  忽的噴出一口鮮血,灑落棋盤。

  他人也栽倒在棋盤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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