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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五十八 是非成敗轉頭空 天下儘是亂離人(

2023-12-18 01:59:48 作者: 我是蓬蒿人
  然則此事說來容易,為之卻是極難,就如大功業說來輕鬆,人皆可以有大志,但最終能一展抱負者,少之又少。

  李紹斌此時卻早已顧不得這些,在波濤洶湧的梓州城中,他現在唯一的念頭,便是安穩度過此劫,能夠在王師面前保全梓州城。

  在與西川信使會面過後,李紹斌雖然仍有些疑慮,但心情已然振奮不少。如今孟知祥是他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既然孟知祥已經親自領軍到了玄武縣,李紹斌認為梓州城要保全下來實在是不難。

  若非眼下梓州城內暗流涌動,王師給的壓力又太大,他幾乎會派人殺出重圍,去援助玄武城。

  無論如何,連日來李紹斌第一回睡了一個還算安穩的覺。一覺醒來時,已經到了黃昏時候,李紹斌自覺心情不錯,遂在府中設宴席,大彰酒肉歌舞招待西川信使,以便向全城軍民傳達東川情況還不錯的信號。

  若非幕僚勸阻,李紹斌原本是打算在府中正張燈結彩以作慶賀的,現在只要能將動靜弄得夠大,振奮梓州民心軍心,他已經沒有什麼不能做的。

  雖說李紹斌現在方寸已亂,好歹並沒做出什麼荒誕事來,招待西川信使的宴席,他沒有親自作陪,而是在安排過這件事後,就又去了城頭戍守,這樣就能顯得他與全城軍民同甘共苦。

  李紹斌對自己敏銳的思維很滿意,對自己在如此不利局面下,還能抓住每一個機會,加大戰爭勝利籌碼的行為很是欣賞。鮮衣亮甲站立城頭,迎著金燦燦的夕陽,指揮大軍奔走作戰時,李紹斌又一次感到意氣風發。

  「李從璟也沒甚麼了不起,賊軍攻勢再猛又能如何?只要挺過這最艱難的幾日,東川仍舊就東川,我李紹斌依然是東川之主!那李從璟,到時也只能乖乖退走,賊軍也註定會成為一介敗軍.」腦海中閃過這樣的念頭,李紹斌幾乎抑制不住想要大聲笑出來,他仿佛已經看到了即將到來的勝利場景,那真是讓人心緒激盪。

  現在他心中充滿了希望,並且有一種在長久壓抑之下,爆發出來的並非毫無根由的樂觀與自信,這讓他再度精神飽滿,四肢分外有力,竟好似回到了年輕時候。

  但凡有東川甲士,殺倒了王師將士,李紹斌便大聲報賞,間或有將王師趕下城頭者,李紹斌更是不吝讚美。

  「傳令下去,今日有功者,明日一同去帥府再領厚賞,但凡府中物件,無論貴重與否,只要將士們看上,便可一併拿走!」

  「傳令:自此刻起,軍功獎賞依照先前標準翻倍!若是府庫銀錢不夠,本帥願用府宅作抵,戰後一併結算!」

  「.」

  李紹斌的聲音越來越大,他讓親兵們高聲重複他的命令,哪怕他的聲音已經嘶啞,仍舊是面帶笑容,高喊不休。

  垂死掙扎的人,一旦看到了希望,是可以不顧一切的。

  此時此刻的李紹斌,很像一個人物。

  只是,他忘了,夕陽無限好,已是近黃昏。

  他更忘了,若是他平日裡把一切都做的足夠好,今日就不會這般狼狽——哪怕這種「足夠好」,要有能跟擁有整個帝國、且嘔心瀝血的李從璟一較高下,依舊顯得不自量力。

  日暮時分,天地將合,有一隊騎兵自西方馳來。

  隨著這隊騎兵進入王師大營,不久之後,王師營中、軍中,便爆發出震天動地的歡呼聲。

  數萬王師將士,在莫離、李紹城統一安排下,齊齊向梓州城宣布:王師大勝西川叛軍,孟知祥逃回西川!

  隨呼聲一起衝擊東川兵將的,還有張知業的人頭。

  梓州城,瞬間變色。

  當時,李紹斌也在城頭。見此動靜,聞聽此訊,他身子晃了晃,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被親衛們喊醒之後,李紹斌掙扎著站起身,手指西方跳腳大罵:「孟賊老匹夫,你害死本帥也!」

  罵完,身子一僵,驟然一口鮮血噴出,幾欲站立不穩。

  親衛們疾呼,都勸李紹斌保重身體要緊、莫要動怒云云。王暉聞訊而來,本是要與李紹斌商議應對眼前變化的策略,但看到李紹斌這副模樣,眼神閃爍一番,立即喝令其親衛,將李紹斌送回帥府休息。

  臨走時,李紹斌都沒再對王暉交代類似「梓州城就靠將軍了」這樣的話。

  一路驅馬回到帥府,李紹斌踩著似乎要將地板踏裂的腳步,怒氣沖沖闖進設廳,驅散了廳中歌舞,大步上前揪住正在宴飲的西川信使,將對方從案桌後猛地拖了出來,瞠目大喝:「爾等豎子,欺李某無知邪?!」

  喝罷,不等目瞪口呆的信使說話,舉刀斬下,削飛了對方一顆大好頭顱。

  丟掉脖頸血噴如泉的信使屍首,一把抹去臉上血水,李紹斌頭也不回對跟在身後的親衛喝令:「砍了這幫狗賊!」

  親衛們得令,一擁而上,在西川信使同伴們的慘呼聲中,一一結果了對方的性命。

  方才還載歌載舞,一片歡樂和諧之象的設廳,頓時成了人間地獄。

  府中官吏們聞訊而來,見到廳中慘烈之象,一些平日裡少歷殺伐的文士,頓時承受不住,跑到院中去嘔吐。

  李紹斌坐到主位上,已經沒了去議事堂商議政事的打算,手持鮮血淋漓的橫刀,模樣說不出的嚇人。任誰都看得出來,此時的李紹斌就如同一隻喪失理智的猛獸,一言不合便會暴起殺人。

  門外月黑如墨,設廳杯盤狼藉,帷幄、屏風上侵染了鮮血,也沒有人敢上前來收拾,屍體都躺在原處,還在不停流血,只是血液已由鮮紅變成了暗褐色。此處氣氛分外壓抑,讓每個人都呼吸粗重,卻又不能不屏住呼吸。

  這副場景落進李紹斌眼中,沒有激起他任何言語,他陰沉著臉、目光狠戾,心中卻是一片冰涼,甚至連握刀的手也在微微顫抖。

  最終,還是一名李紹斌的心腹幕僚上前,拱手躬身道:「大帥,形勢已然如此,為東川計,眼下還是速做應對的好。」

  李紹斌冷冷瞥了這位幕僚一眼,沒有說一個字。

  這名幕僚無奈,只得繼續道:「眼下雖然形勢不利,但城池好歹還在我等手裡,東川並未一敗塗地。卑職的意思,是趁東川還有本錢,不妨與朝廷商談一番,則梓州還有望倖存。」

  李紹斌這回改為寒目盯著這位幕僚,不過依舊沒有開口。

  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再要收回來已經不可能,幕僚便將話挑明,「眼下朝廷王師連戰連捷,東川已經只剩一座孤城,便是孟知祥親領西川軍,也只能飲恨玄武城,兩川戰局如何,至此已經明朗。」

  「依卑職之意,東川欲要保全,只有一條道路,那就是反攻西川!」幕僚看著李紹斌,眼中露出精光,「眼下西川雖戰事不利,還未一敗塗地,且孟知祥經營西川日久,素得人心,此番王師進入西川,仍是不會太輕鬆,倘若東川將士能助王師平定西川,則東川便能將功贖罪!」

  面對這番盡職盡責的言論,李紹斌只是冷冷出聲:「你要本帥投降?」

  「請大帥細思。除此之外,別無他途。」幕僚道,「以朝廷的寬厚,只要東川能助王師平定西川,大帥未必不能再得顯赫.」

  「好,好,好!」李紹斌連道三聲,仰頭大笑,狀似瘋癲,忽的他面容又變得極為猙獰,死死盯著幕僚怒道:「這就是你的計策,當真是好計策!」

  說罷,李紹斌驟然一躍而起,持刀越過案桌,一腳將幕僚踢倒,然後橫刀豎刺,刀身穿透幕僚胸腔,將他釘在地上。

  幕僚不可置信望著李紹斌,雙目圓睜,似乎寧死都不能接受自己就這麼死了。

  李紹斌拔刀而起,鮮血迸射,打在他臉上。此時的李紹斌,披頭散髮,滿面血跡,他憤怒的盯著廳中諸人,大聲咆哮:「本帥賦予爾等高位,賦予爾等富貴,讓爾等豐衣足食,不至於在亂世餓死,爾等就是如此報答本帥的?!投降?!臨了爾等竟然還想用本帥的人頭,來保住你們從本帥手中得到的富貴?!」

  「無恥之尤,人面獸心!」李紹斌持刀指著眾人,來回疾步而走,「再有敢言投降者,殺無赦!誅九族!」

  高牆大院,金銀遍地,侍者如林,這處繁華不可言狀之地,在此時一片寂靜,唯有燈火依依,顯得格外幽深莫測。

  李紹斌的叫罵聲,是此時唯一的風浪。

  梓州城頭,王暉在目送李紹斌回帥府後,在城牆上尋了處地方坐了,王師在將玄武戰況對梓州城宣布後,就將攻勢緩了下來。

  數名將校不知從何處而來,自發圍在王暉身旁。

  「王將軍,事已至此,難道你還拿不定主意麼?」有心急的將領問。

  「何種主意?」王暉明知故問。

  「王將軍,玄武之戰已敗,東川已沒有破局的資本了!如果戰事持續下去,梓州城是什麼結果,何須末將多言?」將領急切道。

  「玄武之戰,當真敗了嗎?」王暉看向西方,忽而幽幽道。

  「這這還能有假?張知業的人頭可是沒錯的,王師會詐我等?」那名將領愕然。

  王暉嘆了口氣,不置可否。

  「玄武城之戰如何,姑且不論,且說大帥聞聽此訊,竟是不作求證,便心神大亂,末將聽人說,大帥回府便將西川信使盡數砍了腦袋,這說明大帥已經失了理智。當此之際,我等還有什麼依仗再戰下去?」一名頭腦靈活的將領這時出聲道。

  王暉仍是沒有明說什麼。

  方才那名將領繼續道:「將軍,咱們降的可是朝廷王師,此乃棄暗投明、歸順大義,是名正言順之舉。縱然將軍不懼一死,念著大帥知遇之恩,難道就忍心置全城軍民生死於不顧?屆時只怕將軍也不會心安吧?末將斗膽,為梓州軍民少受傷亡,敢請將軍決斷!」

  王暉長嘆一聲,站起身來,抬頭望月,意態蕭索道:「形勢如此,人心如此,本將便是不忍棄大帥於不顧,又能如何?倘若能以某一人之死,換得梓州千百人活命,某又何懼之有?」

  眾將校聞言莫不大喜,有人道:「既然如此,事不宜遲,該速速與王師聯繫!先前王師來信,可是給了時限的,若是過了時限,王師便會大舉攻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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