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 穀雨識洛陽 筆落動兩川(5)
2023-12-18 01:59:48 作者: 我是蓬蒿人
但對正在演武院修習的六百名學員而言——如今,演武院每期招收學員三百人,學期兩年——演武院卻是一處神秘的所在,這種神秘感像是天上的流雲,揮之不去,又像是地底的暗河,無處不在,更像是初秋的落葉,你不知何時就會碰見。
在演武院中,神秘的東西有很多,例如那個老是半夜發出爆裂聲、突然就飛出許多勁矢、莫名其妙會衝出鐵甲怪人的軍備研製處。聽說那裡面的人都是一群工藝瘋子,蓬頭垢面,衣不遮體,整日亢奮不已。
聽聞還有一個參謀預備處,光聽名字便知這裡面都是些什麼人,他們是一群戰爭瘋子,最鍾愛也是最擅長的事情,就是謀劃一場場戰爭,只不過演武院沒有戰爭,所以他們就可勁兒折騰這些學員們,對演武院學員來說,那就意味著一場場噩夢。
——三月一次的演武院大練兵,這幫戰爭瘋子總會提前趕赴城外的練兵場,去改造戰場,弄出許多稀奇古怪的東西,每當學員們在練兵場演練陣戰搏殺、城池攻防時,都會有意料不到的驚喜出現——例如,完好的城牆突然坍塌,安靜的城池忽然冒出一群見人就打的怪物,潺潺河流不知為何突然變成滔滔大河、繼而洪水決堤.
發展到後來,這些戰爭瘋子,甚至會拖著軍備研製處新造的莫名其妙武器,大半夜就往學院宿舍里丟燃燒物、濃煙物,然後大喊大叫攻打學員宿舍.
除卻一些如同軍備研製處、參謀預備處的隱蔽機構,演武院中更有許許多多無法用正常語言形容的怪人,這些人身負大才不假,卻往往行事、脾性都異於常人,痛苦之處在於,這些人往往擁有學員們仰望的身份,這樣的身份,帶來的結果就是學員們往往會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或是大雨來臨的清晨,成為「失蹤人口」,淪為人家短暫的「奴隸」。
然而演武院並不只是一個恐怖的地方,雖說神秘的事物很多,但並不缺乏愛,你會在這裡吃盡苦頭,但也會因之收穫許多意料之外的有用東西,底線在於,雖然某些參謀預備處和無處不在的怪人,會使勁兒折騰學員,但絕對不會致人死亡、殘廢的情況,當然,受傷是家常便飯.
不缺乏愛的另外一種證明在於,自打演武院多出一個機構——軍情處新銳培訓科之後,走在演武院綠蔭溪流、小橋花圃中的,就不再全都是血氣方剛的漢子,還有嬌美柔弱的女子——很顯然,柔弱只是表面現象。
這無疑給演武院新增了莫大的生機與活力,尤其是路過軍情處新銳培訓科的基地外圍時,裡面傳出的女子嬌-喘聲、叱吒聲,甚至是呻-吟聲,無不讓演武院的年輕俊逸們血脈膨脹,哪怕是女子的慘嚎聲,也足以讓他們心懷大暢。
然而自從某一日,一群圍在軍情處新銳培訓科外的演武院學員,在看熱鬧不嫌大,大喊大叫忘乎所以,被衝出來的巾幗豪傑們暴揍了一頓,而他們這些軍中骨幹、世間好漢,卻意外發現以這種流氓似的鬥毆方式,他們打不過人家,只得抱頭鼠竄,而後鼻青臉腫糾集同夥來報仇,卻仍舊被人家揍得找不著北後,再路過這片地方時,演武院的學員們,就只能埋頭快步通行,而將心理的躁動、欣喜、爽快深深掩埋。
雖則如此,每日裡路過這片地方的學員仍是絡繹不絕。
演武院有一道著名的風景,名為白落提——說的是一道由湖堤和湖水為主組成的景觀。
每到秋日,落葉繽紛,湖水蕩漾,雲落水中,水飛天上,間或有鳥雀振翅翱翔,天地水雲便似沒了界限,全都在了同一副畫中。而其中的點睛之筆,莫過於堤邊涼亭里,或坐或立著一名絕色女子,長發輕舞、衣袂飄飄,無論是輕撫琴還是緩吹簫,哪怕是靜靜呆在那裡,都叫粗俗的、儒雅的學員們,如痴如醉,欲罷不能。
而在演武院學員們心目中,能有起到這番畫龍點睛作用的女子,在演武院只有一人。也唯獨是那位職銜只是普通一個「先生」,實際卻連演武院執事杜千書見了,都要行禮的女子,讓整個演武院學員都提不起半分不敬,只有滿腔敬仰之情。
不僅因為那女子風采卓絕,堪稱一代風華,讓人過目不忘,更重要的是,演武院執事杜千書曾有意無意中提過一句,那位如同天神下凡般的女子——非是天仙下凡,曾今立下的功勳,比之李紹城也有過之而無不及。
李紹城是何許人也?在幽州成立的演武院清楚得很,百戰軍副帥,在淇門建軍時便跟隨秦王,為秦王左膀右臂。演武院中的軍功碑林里,便有李紹城的赫赫軍功記錄,年紀輕輕卻已是一鎮節度使,在演武院中,不知有多少人以李紹城為榜樣。
去歲以演武院三甲成績畢業的洛陽顯貴公子石重貴,聽說在朝中很有門路,知道些尋常人不知道的事,在提起那位女子時,也是一臉崇敬,卻唯獨不肯透露半個字。
神秘、絕美而又強大,這就是演武院學員集體對那位女子的評價。
然而讓演武院學員對那位女子推崇、尊敬不已的,不僅是這些,還有這位女先生平日裡的恬淡寧靜之氣。而擁有這樣的資本,在面對普普通通的學員時,女先生也都和氣可親,常常面帶微笑回禮。而若是有演武院學員向他請教學科問題,她向來都盡心作答,哪怕是學員愚笨些,她也從無不耐煩之態。
高如在瓊樓玉宇、群山之巔,卻偏偏又似行在小路旁,有仙氣而接地氣,真是讓人挑不出分毫毛病。也就是此時的演武院學員們,並不知曉後世那個詞彙,否則定會知道該如何稱呼那位女子,也只有那兩個字,才恰如其分。
白露時節,大地入秋,天氣已是頗有涼意了,一年一度的都試在即,演武院的學員們為準備都試,這段時日分外忙碌。這一日,在經過一整日繁忙緊促的學習與訓練後,黃昏時分,學員們陸陸續續離開講堂、校場,奔向食堂。
遠遠路過白落提的時候,學員們驚訝的發現,那位女先生竟然出現在湖畔的涼亭內,手中史書一卷,涼亭上涼茶一壺,怡然自得。當其時也,湖水一竿之高上,滾圓的夕陽晶瑩如紅玉,天際層雲如梳漫捲舒展,霞光如血,映紅了紅雲與湖水,泛起片片波光,美得如痴如醉。
學員們駐足遠望,無不怔怔出神,有那飽讀詩書之輩,當即失神吟道:「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吟罷,又甚覺此詩只寫了景,卻是不曾寫人,當下心中空落落的,無比難受,往先覺得這詩篇美輪美奐,如今竟是覺得缺陷如此明顯,讓人幾欲捶胸頓足,恨不得揪出王勃來讓他再多寫兩句。
女先生的貼身侍女站在唯一通往湖堤的道上,俏生生的,意蘊卻無比明顯,演武院的學員們也都知曉,雖說女先生平時性情溫和,卻唯獨不喜旁人擾其獨處,否則必有雷霆之怒。因此,這些學員們,遠觀則罷,卻是連靠近的心思都無從升起。
正在道上聚集的學員越來越多時,他們忽然驚愕的發現,有個不知從哪裡蹦出來的年輕人,一身青衫,竟然直愣愣走向那白落提。
遠遠望去,年輕人身姿挺拔,腳步穩健而又帶有一股洒然之意,氣質難言,初看如同沙場宿將,雖千萬人吾往矣,再看如同士子書生,閒庭若步,再看卻又好像王孫貴族,貴不可言,這無疑讓人覺得分外矛盾,然再細看,卻又覺得無比和諧。
無論如何,遠望的演武院學員們,爆發出一陣冷笑,都在等著看這個年輕人的笑話。這不怪他們輕浮,委實是有先例,洛陽是何等的地方,最不缺的就是有權有勢有才有錢的人,但無論是誰,想要靠近女先生,最終都會落得狼狽而逃的下場。
至今,無人從女先生的貼身侍女面前成功通過,那位眉目清秀的侍女,身手好的不像話。至今為止,與之交過手的高手一雙手絕對數不過來,那侍女卻無一敗績。當然,在演武院這地方,仗勢欺人是不成的,且不說會被演武院的護衛抬走,便是蜂擁而上的學員們,就足以讓人望而卻步。
因此,至今都沒人能擾了女先生的清淨,久而久之,這也就成了規則——敢於挑戰規則的人,現在都在後悔
故而,無論這位年輕人遠遠看去賣相如何好,都不能抵消學員們看笑話的心思。
眼看年輕人距離女先生的侍女已只有幾步之遙,學員們都開始攢勁兒,以便待會兒可以大聲嘲笑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愣頭青。
但是接下來發生的一幕,讓學員們齊齊驚掉了下巴。
那位打倒過無數大漢,霸氣側漏,被演武院學員們私下譽為演武院第一高手的侍女,在那位年輕人距離她只有五步的距離時,竟然側過身,主動讓開了道路!
這讓學員們一下子炸開了鍋,這是怎麼一回事,簡直菲斯所思!
若說侍女的讓道,還只是讓學員們難以理解、無法接受,那麼接下來女先生的反應,則是讓這些耿直的年輕人們,一個個都幾欲崩潰。
女先生望見那位青衫年輕人,竟然放下手中的書卷,主動站了起來。
那模樣,分明就是在迎接對方。
晚風中,兩人衣袂飄飄,長發在金燦燦的陽光中輕舞飛揚,在不忍挪開眼的唯美風景中,兩人就這樣步步靠近了。
「天哪,那是什麼鬼?!」
「直娘賊,這廝何人?!」
「奇也怪哉,事情怎會如此?!」
演武院學員們完全不明狀況,不時有人發出聲聲哀嚎,場面頓時就亂了起來。
白落提畔,李從璟走進涼亭,與桃夭夭並肩而立,一起靜靜望向美不勝收的湖光山色。至於遠處演武院學員們的喧鬧、嘈雜,似乎根本就沒被兩人的六官感知到。
「帝國要向兩川用兵了?」桃夭夭沒有轉頭,聲音一如既往清淡,夾帶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慵懶。
李從璟點點頭,輕聲道:「李紹斌扣押綿州刺史武虔裕,遣兵襲擾閬、果、遂三州,反跡畢露,帝國再不出兵,便有貽誤戰機之憂。現如今,疾火先鋒李紹城已率軍趕往劍門關,保義軍與護國軍皆整裝待發。洛陽明日便會有祭旗儀式,隨後禁軍開拔。」
「如此說來,你是來與我道別的?」桃夭夭側過臉看向李從璟,一隻眼隱藏在眼罩下,另一隻黑曜石般的眸子,意味深遠,她白生生的臉龐染上了一層金黃,顯得格外誘人,讓人目眩。
李從璟笑了笑,「總不能拉上你一同出征。」
桃夭夭轉回臉,繼續看著水波搖曳的湖面,安靜地沒說話。
自神仙山下初見,至大定荊南,中間五六年的時間,兩人並肩作戰,歷經數不清的險境、道不盡的血火,養成的不僅有默契,也有習慣。如今帝國伐蜀,戰爭規模盛過以往任何一次,對李從璟本身也意義非凡,但這回兩人卻無法再攜手共進退了。
亭中安靜了下來,似乎湖底魚兒遊動的聲響都能聽得見,落日熔金、烏雲合璧,天色漸漸灰暗。
「我該走了。」李從璟對面前恍若遺世獨立的絕代佳人溫聲說了一句,見對方只是嗯了一聲,也不扭捏,轉過身就走。
臨出涼亭,李從璟停下腳步,沒回頭,語氣卻很堅定,「放心吧,我會大勝凱旋。這天下能奈何我的人物,都還在娘胎里。」
說完這句話,也不等桃夭夭回應,李從璟大步離去。
晚風似乎更重了些,桃夭夭忍著沒回頭去看李從璟的背影,她的目光落在遙不可及之處,低聲嘀咕了一句:「白痴。」
從湖堤返回的李從璟,嘴角浮起一絲微笑。
走的人知道,留在這裡的人只需他一句話,便會提槊上馬,隨他出征。
留在這裡的人知道,走的人不會說出那句話,那是叫人又愛又恨的大男兒脾性——不願她再歷險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