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七十三 天下精銳出我部 茉莉凋零大江岸(
2023-12-18 01:59:48 作者: 我是蓬蒿人
那少女靜立牆頭,而一個個手持長刀的青衣銳士,身影矯健,或躍牆而入,或破門突進,此情此景,恰似眾星映月。
徐知誥、宋齊丘紛紛停下腳步,那道衣袂飄飛、氣質空靈的嬌小身影,讓他們幾乎看的一怔。而潮水般向他們殺來的軍情處青衣,則讓他們如墜冰窟,感覺到由頭到腳的寒意。
所謂狡兔三窟,所謂左院掩護,第五姑娘用實際行動告訴了徐知誥,這一切都只是徒勞。
具有某種喜劇意味的是,青衣衙門銳士著黑衣而不著青衣,著青衣的不叫青衣衙門而名軍情處。
然則青衣、黑衣之別,在此刻並沒有人主意,服飾差別的唯一作用,不過是在昏黃燈火中,辨別敵我罷了。兩幫人都自稱銳士,此時廝殺在一處,刀刀見血。先噴灑的一抹抹鮮紅,浸濕了門窗,染紅了院牆,打動了花草,但更多的,是潑在冰冷的地面。
若說濃墨重彩,眼下大地為書頁,人身為毛筆,這一道道鮮血,當復如是。
第五立於院牆上,只是說句話的剎那間,她可不想站在高處成為靶子,轉瞬她便縱身躍下,朝徐知誥殺過來。
「護衛明公!」宋齊丘大喊一聲,他本不通搏殺之術,卻以文弱之軀擋在徐知誥面前。
徐知誥一把將宋齊丘扒開,事已至此,徐知誥反倒沒了驚駭之色,至少表面上顯得從容鎮定,他有軍中廝殺術傍身,倒也不懼等閒之輩近身,此刻提了柄長刀在手裡,昂胸挺立在門口,不肯龜縮進屋中,倒是氣度不凡,頗有氣節。
只不過也僅限於此,徐知誥並無衝到院中與人拼殺的意思。
房中燭火仍在搖曳,帷幄在昏黃的燈光下若靜若動,小爐上茶釜中的水仍在沸騰,茶几上兩碗清茶未冷,暗香浮動,桌凳在燈下的影子被拉得很長。
依稀燈火照在院中,不明亮還很昏暗,揮刀錯步的銳士們人影幢幢,你來我往,身體不斷衝撞著微弱的縷縷光線。
若說馬革裹屍,眼下天為被地為床,銳士們接連倒下,那一具具屍體,當復如是。
拼殺中的第五姑娘身若矯龍,行蹤轉換不定,她每一個動作都讓紅裳如茉莉-盛-開又凋零,收放自如的兩柄袖刀,血滴不斷從鋒刃滑落。她揮刀錯身的動作淋漓而放肆,每一度開合都如同生命臨終的起舞,因而才能沒有絲毫保留。此刻,誰又能看得出,她早已身受重傷?
雙眸交織著平靜與熾烈兩種矛盾的色彩,紅裳下的嬌小身軀,哪怕鮮血淋漓,也能隱於無形,即便是在這場戰鬥中隕落,紅裳也能為她離去的身影保留一份美麗。
多年來,戰爭永無休止,鮮血能夠失而復養,同袍卻不能死而復生,歲月也無法循環往復,多年前的單純明媚,再不能重拾在手心。在不斷的失去中,戰鬥除卻釋放心底的暴烈,又還剩下多少意義。生活是在既定軌道上奔馳的馬車,只是朝著遠方的終點前行,永遠不知停歇。若能有幸再見明日朝陽,它又能帶給生命怎樣的答案?
倘若她的活著不只是為了活著,哪還有什麼其它的意義?
長刀從她嬌弱的肩頭滑過,撕開一刀猙獰可怖的傷口,她微躬著背,將袖刀送進對方的咽喉,紅著眼用低啞的聲音嗔吼道:「軍情處,不會一敗再敗!」
丑時下三刻,江陵城北門,城頭燈火通明。
方才李從璟突進到高季興面前,是趁高季興護衛陣型大亂之時,有一鼓作氣之利,而今良機一閃而逝,高季興身旁的護衛涌過來,不僅讓高季興再縮到甲士身後,也使得李從璟身陷險境。
李從璟在江陵的軍力只有充當護衛的兩千餘君子都,這其中還有一個指揮被包圍在驛館,自保尚難,更不用說突出重圍前來支援,東門距離北門不遠,卻也不近,彼處的一千君子都,眼下定是也被纏住,脫身艱難。
至於軍情處,止戈部人手大部在城外,受第五姑娘、李榮、趙象爻調度,其餘則主要在吳長劍帶領下,於驛館和孟松柏並肩作戰。如此說來,李從璟眼下能用之兵,不過眼前這一千君子都。
反觀高季興,江陵軍卻能在某種程度上源源不斷趕來,若是再加上南平王府護衛,江陵府雜兵,高季興能依仗的力量,要勝過李從璟太多。
說完大局,再看眼前。高季興護衛,自然是荊南軍中絕對精銳,戰力不容小覷,雖只三百眾,如今卻士氣高昂,陣型在經過最初錯亂後,漸有重歸嚴密之象。
一千君子都,如今分出主力去應對從背後殺出的江陵軍,對高季興護衛的壓迫力大為降低,而跟隨李從璟殺出的軍情處銳士,雖個人戰力頗強,其中更不乏江湖高手,但一來不適合戰陣,二來軍情處銳士從不著甲,三來兵器只是長刀,再加之人數並不多,因而對上高季興護衛,在初拾戰果後,主動權便宣告易手。
隨時間流逝,李從璟面對的局面越來越惡劣。
形勢對李從璟很是不利,要說失算,只能說江陵軍來的太及時,人聲驟然大噪,而李從璟又無斬殺高季興之念。
「李從璟,你當天下精銳,唯出你家?今日本王便請秦王賞鑒,我荊南甲士之勇武!」方才李從璟殺將過來,長槊遞到眼前,把高季興嚇得不輕,這下處境暫安之後,他立即狂言以壯膽,色厲以消不安,「本王素聞秦王勇武,最善萬軍之中取上將首級,今日本王府衛在此,敢請秦王一試鋒芒!」
聽了高季興的狂妄叫囂,馬背上的李從璟只是發出一聲輕微哂笑。
他收回長槊,也不說話,只是將大吼著殺來的一名南平王府衛,一轉手劈飛了腦袋。
李從璟沒有再強行向高季興殺過去,反而殺出陣外。
他若殺向高季興,自然會遭遇莫大阻力,但向陣外退走,就沒幾個人會跟他死磕。
眼見李從璟遠離自己,高季興不禁大鬆一口氣,畢竟人的名樹的影,若說真不忌憚李從璟,那是自欺欺人。但而今見李從璟主動退卻,高季興神色卻又倨傲起來,眼中盡顯輕蔑之色。
他想,什麼勇武無雙,都是屁話!衝鋒陷陣、浴血拼殺,誰年輕時不曾為之,老子曾也親冒鋒矢!但那又如何?一旦據有高位,誰還會帶頭衝鋒!戰陣之中兇險無數,任你是誰,隨時都有喪命可能,堂堂秦王,國之驕子,哪有不珍惜自身金貴之軀的道理?
高季興嘴角掛著冷笑之色,眼中的輕蔑也不知是在嘲諷李從璟,還是在嘲諷他自身。但他的確安下心來,只要李從璟錯過這個機會,他的大軍就會陸續趕到,屆時,李從璟又能奈他何?
「我荊南便就自立了,你李唐能奈我何?!」高季興胸中有火在燃燒。
忽的,高季興眼神嚴肅了幾分,他發覺了一絲異常。
李從璟在殺出南平王府衛陣型後,並未遠去,而是調轉了馬頭。
輝煌的燈火下,明光鎧輕泛寒光,李從璟立馬舉槊,喝了一聲:「君子都!」
林雄從廝殺中轉過身,長槊灑出一片血滴子。
無數正在埋頭苦戰的君子都,沒有回首,卻紛紛抬起頭,堅目咬牙。
百戰軍主帥李從璟,策馬佇立,面對自稱精銳的南平王府衛,說了一個數字,「百騎!」
李從璟話音落下,立即有君子都從四方匯聚過來,少頃,在他身後的空地上,就有百騎成陣。
舉起的長槊向前一引,一馬當先,李從璟率先衝出。
在那個黑色披風飄起的身影背後,百騎君子都瞬間由靜即動,開始沖陣,「殺!」
馬蹄奔動如雷,甲冑猙獰如獸,軍陣壓來如山。面對這樣的對手,距離君子都軍陣最近的南平王府衛雙眼掙大,想也不想,慣性嘶吼道:「護衛殿下!」
他只能喊出這樣一句話,在話音落下時,李從璟平端的馬槊,已經將他刺下馬。
李從璟帶領百騎君子都,悍然入陣!
高季興瞪大了雙眼,如同見鬼一般。
沖陣中的李從璟不發一言,拼殺中的君子都同樣沉默無聲,唯有轟隆的馬蹄聲,與面前敵人的慘叫,才是他們沖陣的註解。
平端的馬槊在連刺數人之後,李從璟手臂往前一伸,配合手腕的轉動,長槊如同巨蛇吐信,翻滾著刺入面前一人的咽喉,瞬間便將對方的脖頸攪碎。
鋒刃刺入敵人咽喉的瞬間,李從璟將長槊一帶,鋒刃便從那人的脖頸處掠出,看也不看那人空了半邊的脖子、歪塌的腦袋,在對方極度驚恐的眼神中,李從璟收槊又出槊,將身前的另一騎南平王府衛斬下馬。
戰馬帶動李從璟在陣中一往無前,他手中的長槊揮動的越來越快,從旁望去,只能看見他面前不斷有血肉噴灑,對手或者慘嚎或者倒下馬,而長槊的軌跡只剩一道道殘影。
時至今日,李從璟的沖陣搏殺之術,比之在魏州城外斬殺張朗時,已經不可同日而語。
君子都跟隨李從璟衝殺,也緊緊護住他的側翼與後背。
以李從璟為鋒頭,以他撕開的裂縫為切口,百騎君子都如旋風捲動,支支長槊攝人心魄,將南平王府衛的陣型撕扯的面目全非。
只是片刻間,李從璟再次殺到了高季興近前。而這次,他不再是數騎入圍,而是領君子都破陣!龜縮在甲士背後的南平王高季興,且不說反咬一口,將連逃脫的機會都不再有!
「護駕,護駕」高季興張皇后退,咆哮著驅趕左右護衛迎戰,聲音急切、躁動而又慌張,他沒注意到,他身旁的護衛,看向李從璟和君子都的眼神,充斥著無法掩蓋的恐懼。
馬踏屍首而來,盔甲被鮮血染遍的李從璟,再舉長槊,將高季興面前的護衛統領一槊挑於馬下。緊接著,李從璟勒住戰馬,戰馬在高季興驚恐的面目前人立而起,那馬蹄仿佛要踩碎高季興的面龐一般。
馬蹄下落,長槊隨即劈斬而下,高季興哇呀呀怪叫一聲,舉刀意圖格擋。
李從璟一聲冷笑,仿佛不費吹飛之力一般,長槊擊在長刀上,去勢絲毫不減,狠狠落在高季興肩頭,一下將高季興拍落馬下!
長槊鋒刃再度降臨高季興咽喉前,這一次,高季興卻再沒機會、膽量敢有分毫動作。片刻之間,君子都碾碎南平王府衛軍陣,殺到高季興的面前,碾碎的不僅僅是高季興的護衛力量,還有他本人的驕傲與自尊、自信!
李從璟高居馬背,睥睨高季興,嗤笑一聲:「荊南精銳?螻蟻之光,也敢與日月爭輝!」
他收起長槊,令君子都將吐血後神色惶然絕望的高季興綁了,在他身後,遍地都是屍首、斷肢殘骸,以及在痛苦慘嚎、呻吟的南平王府衛。
將長槊掛回鞍邊,李從璟勒轉馬韁繩,策馬離去,丟給無力癱坐在地上的南平王一句話:「天下精銳,唯出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