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八 時來天地皆同力 運去英雄不自由
2023-12-18 01:59:48 作者: 我是蓬蒿人
歸途中,士卒仍在繼續逃散,而李存勖不能制。待至汜水關時,侍衛親軍已逃散半數。李存勖憂憤交加、心痛如割,卻只能徒嘆奈何。此番東征,雖未交戰,卻比戰敗給李存勖的打擊更大。
留下張唐駐守汜水關,李存勖自率余軍繼續西行。
歸途漫漫,近在咫尺的洛陽幾乎成了遙不可及之地。夕陽西下,李存勖心中五味雜陳,自有無法與人言說的痛處。駿馬低吟,李存勖又回想起李從璟那番話,怒且怒矣,亦有被戳中痛處的不安。眼見行軍隊伍暮氣沉沉,將士離散、士氣低落,猶如天塌下來了一般,李存勖心頭更是如受油煎。
他戎馬一身,昔日裡何等意氣風發,現今不過剛過不惑之年,正是春秋鼎盛時候,難道就要帶著未竟大業進墳墓?李存勖不甘心,也不能接受,他自認還年輕,今後若有時間,未必不能大有可為,今日之挫,雖然深重,難道就真的跨不過去了?
面前山路險窄,道路愈發難走,行軍隊伍速度不由得慢了下來。李存勖停住馬,舉目四望,問身邊的人:「好一處險地,此乃何處?」
「罌子谷。」左右回答道。
李存勖點點頭,正欲再說些什麼,忽而聽到一陣噪雜聲,似是有人在慘叫,李存勖皺了皺眉,讓左右前去查看。
須臾,近衛回來稟報:「山路險阻,士卒走得慢了些,有從官擔憂誤了行程,正在鞭打軍士。」
李存勖聞言色變,連忙下馬疾步上前,果見情況如此,他一把下過從官手中的馬鞭,呵斥道:「士卒何罪,焉能隨意鞭打!」
士卒、從官們見是李存勖,都不再說話。李存勖上前親自扶起受鞭笞的士卒,對從官也無責備的意思,他環視著身前眾將士,好言寬慰道:「出征失利,局勢不好,朕知道爾等心中不安。但即便心裡再憋氣,將領也不可對士卒發泄怒氣,士卒也不可拖延行程。眼前國家有難,正是我等君臣同心協力共赴時艱之時,前日朕接到軍報,魏王很快便要進京了,此行魏王帶回西川金銀五十萬,朕要將這些財物全部賞賜給你們,作為你們為國征戰的酬勞!」
將士聞言反應不一,從官則直言道:「陛下至今方才慷慨相賜,為時晚矣,只怕受賜之人,也未必感念聖恩。」
李存勖臉色大變,雙手緊握不住輕顫,然而他竟沒有發怒,而是悔恨交加,差些落下淚來。少頃,緩和了神色,李存勖嘆道:「眾將士為國征戰,有大功於國,之前國家有負諸位,是朕之過錯。來人,傳內庫使張容哥,朕今要將內庫之財,悉數分與眾將士!」
張容哥乃是宦官,他從隊伍中趕過來,已是氣喘吁吁,拜問李從璟有何詔令。李存勖對他道:「內庫中還有多少財物?你統計一下,朕要分給眾將士,此事你去辦!」
張容哥聞言頓時驚愕不已,神色數變,「回稟陛下,內庫已無餘財。」
「沒有餘財?」李存勖又疑又怒。
「的確如此。」張容哥道,「為此番出征,事前陛下就已賞賜過軍中,是以內庫已無餘財了。」
李存勖臉色陰晴不定,過了半響,他陰沉著臉道:「既然如此,取袍帶來,朕要賜給眾臣!」
「這」張容哥仍是不肯動身,「稟陛下,內庫諸物,實是頒給已盡了.」
頒給已盡四字一出口,未等李存勖說什麼,從官已然大怒,上前揪住張容哥衣領,大聲斥責道:「你這閹宦,好生可恨,平日裡收受賄賂、貪贓枉法,今日竟還敢於陛下面前如此敷衍,國家敗壞實是由爾等引起,你竟還敢在此故作姿態、信口雌黃!」
話音方落,揪著張容哥就是一頓拳打腳踢,那左近衛士,便連先前被從官鞭打之人,也都衝上來,要舉刀砍殺張容哥。
張容哥狼奔豕突,慘叫奔逃,李存勖目瞪口呆,僵立當場。
衛士們不依不饒,張容哥哪裡逃得了,片刻便被逼到了河邊,避無可避。面對面目猙獰要將他亂刀砍死的衛士,張容哥立於河床,憤然大呼:「爾等軍資非我貪墨,爾等賞賜也非我私吞,爾等之所以身無恩賜,分明都是皇后吝嗇!今日爾等竟然將罪責都推於我身,要殺我泄憤,實在是豈有此理!」
說罷,自知逃脫不掉,再不多言,轉而縱身一躍,竟然投河自盡了!
李存勖眼睜睜看著張容哥被逼死,再聽到張容哥臨終之言,不禁悲從中來,又見眾將士不顧他這位皇帝在場,擅殺內臣,心中更感無力,一時情難自己,以至於失聲痛哭。
此時此刻,他想起與李從璟分別時對方那一問:「陛下覺得自己對得起天下軍民嗎?」
李存勖心想:大概,我實負天下軍民
歸至洛陽城外石橋西,李紹榮因撤退而追趕上來,李存勖於橋上置酒,與眾將士同飲。酒未飲三杯,念及山河破碎,人心離散,李存勖已然落淚,悽然對李紹榮等人道:「自先帝崩殂,朕臨危受命,數十年來掃偽燕、走契丹、滅偽梁,爾等身為朕之心腹,隨朕做事已經多年,可謂患難與共、富貴休戚。現今亂兵驟起,社稷垂危,爾等難道就無一策,相救於朕、相救於大唐江山嗎?」
李紹榮起座率杯,拔出橫刀,割斷頭髮,置於地上,在李存勖面前跪倒,慨然道:「陛下勿憂,宵小從來不足懼,只要陛下整頓兵馬,來日定然可以一擊破敵。我等誓死報效陛下,絕無二心!」
近旁百餘將領、衛士,皆抽刀斷髮,跪在李存勖面前立誓:「誓死報效陛下,絕無二心!」
李存勖這才轉憂為喜,忙扶起李紹榮等人,不無欣慰道:「只要我等君臣同心,眾將士協力,區區叛賊,何足懼也!」
當日歸至宮廷,李存勖衣不解甲進入勤政殿,召集群臣問對。劉皇后聽說李存勖歸來,意欲前來伺候,竟然都被擋在勤政殿外。
翌日,洛陽接到汜水關急報,言說李嗣源以李從璟為先鋒,率百戰軍已至汜水關外,請朝廷速發援兵。
宰相、樞密使等重臣,皆言魏王即將歸來,此時朝廷必須控制汜水關,萬不能讓李嗣源破關。待到征蜀大軍歸來,有此精銳之師為中堅,朝廷必不再懼李嗣源,要平定亂事也要容易得多。
由此,李存勖整頓軍馬,約期出征,準備再度御駕親征,奔赴汜水關。
同光四年四月朔日,洛陽兵馬整裝待發,馬軍列陣宣仁門外,步軍列陣五鳳門外,等候李存勖御駕出征。
辰時,諸事準備妥當,李存勖在勤政殿用膳,劉皇后在旁伺候。這頓飯吃完,李存勖便要再度出征。
「岌兒已要歸來,陛下何不等伐蜀大軍凱旋,再行出征呢?也不急於這一時.」劉皇后一邊伺候李存勖用膳一邊說道,她這話出口,立即引來李存勖一記冷眼。見李存勖不快,劉皇后慌忙改口道:「臣妾的意思是陛下龍體貴重,不必非得親自出征,再者此番士氣高昂,只要兩川王師歸來,讓他們去討伐李嗣源就可以了」
「住口。」李存勖冷冷道,「婦道人家,焉敢言軍國大事!」
李存勖的驟然呵斥讓劉皇后愣住,多年以來李存勖還從未對她如此不假辭色過,她心頭又是委屈又是惱怒不安。此番李存勖東征歸來,日日在勤政殿,她一下子被冷落一旁,雖不知李存勖為何會如此,這卻讓她極為忐忑。
劉皇后抿了抿唇,正欲再說些什麼,忽然外面傳來一陣喧譁聲,隱隱有喊殺聲與交戰聲充斥其中。
李存勖放下碗筷,提刀一躍而起,奪門而出,「怎麼回事?何處喧譁?」
「聲音是從興教門傳來的!」近衛道。
「定是有亂兵叛變!」李存勖咬牙大怒,「這幫逆臣賊子,簡直無法無天!傳令,騎兵集結,隨朕前去抵禦!另,速去宣仁門外,召騎兵統將朱守殷前來圍剿亂黨!」
近衛領命而去,李存勖正欲上馬,劉皇后衝出來一把將他拉出,哭訴道:「陛下,亂兵勢大,還不知有多少人,陛下萬萬不可親身犯險啊!」
「起開!」李存勖一甩胳膊,也不顧劉皇后跌倒在地,縱馬而去。
行至中左門,見亂兵已經沖入門內,氣勢洶洶、殺氣騰騰,為首者赫然是宦官從馬直御指揮使郭從謙。
「隨朕滅殺叛賊!」李存勖憤怒不已,揮動衛騎,迎頭痛擊。
郭從謙未曾想李存勖今日竟然這般驍勇,沒多久便抵擋不住,只得率亂軍退出門外。
「關上城門!」李存勖立即招呼衛士關上門,將亂兵死死抵擋在外。
郭從謙眼見城門一時攻不破,不由得大急。他先前得知張容哥被逼死的消息,又見李存勖歸來後頗有整頓朝務之心,想起之前自己斑斑劣跡,不禁害怕被李存勖追責,落得像張容哥那般下場,終日忐忑之下,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縱兵來殺李存勖。這會兒見興教門緊閉,豈能不焦急萬分。
「放火,用火燒門!」郭從謙急中生智。
沒多久,大火蔓延起來,濃煙滾滾,郭從謙眼見破門有望,立即下令將士爬牆進攻。那些作亂的軍士,自然知曉弒君之事沒有退路,紛紛爭先恐後。一時之間,竟然攻勢大成。
李存勖勉力抵禦,奈何人手不夠,待大火蔓延起來,近臣衛士竟然紛紛逃散,只剩下都指揮使李彥卿、軍校何富進、王全斌等數十人在側。
「朱守殷為何還不來?!」李存勖大急,正在這時,一支利箭飛來,正中李存勖面頰。李存勖疼痛難忍,幾乎暈倒。
眾人見狀,慌忙扶著李存勖退到殿檐下。待為李存勖拔去箭鏃,李存勖已是渾身是血,神志不清。
「水,朕要喝水!」李存勖口渴,發出夢囈般的聲音。
聞訊趕來的劉皇后看到李存勖這幅模樣,差些暈厥,聽到李存勖要水喝,連忙讓宦官拿來酪漿,餵李存勖喝下。
誰知李存勖初時還好,待喝下這杯酪漿,頓時兩眼僵直、狂吐鮮血。
眾將士圍攏上來,七手八腳攙扶,待李存勖好不容易止住了吐血,卻見李存勖已經沒了聲息。
李彥卿伸手一探,頓時大驚失色、呆愣當場,「陛下.陛下,殯天了」
「什麼?」眾將士無不震驚非常。
誰能料到,一代雄主,竟然如此輕易便沒了性命?
他沙場征伐一生,歷經戰事無數,手中長槊橫刀不知沾染過多少人的鮮血,他沒死在戰場上,竟然在這皇宮內,死在了閹宦的亂兵手裡?
想當年,梁晉爭霸,晉王李克用兵敗重傷而死,李存勖臨危繼承王位,打退朱溫鋪天蓋地般的攻勢,讓晉地轉危為安。朱溫曾感慨生子當如李亞子,還說與李存勖相比,他自己的兒子簡直跟豬狗一樣。
李存勖承繼王位以來,屢敗契丹,滅偽燕、亡大梁,得以三矢報恨,還告太廟。等到家仇既雪,國祚中興,他幾乎與夏少康、漢光武齊名。
只可惜,之後婦人擅權,優伶亂政,殺戮功臣,猜忌族戚,不恤軍民,最終落得人心離散,將士背棄的局面。
亂世當道,風雲際會,多少皇圖霸業,風流人物,一時為天下所仰望。而一旦滄海桑田,功名化為塵土,誰又能左右那冥冥中仿佛已然註定的命運?
李存勖這一生,正合了那十四個字:
時來天地皆同力。
運去英雄不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