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兩百十六 大勢已至終傾力 欲整山河顧奸何
2023-12-18 01:59:48 作者: 我是蓬蒿人
幽州城。
萬家燈火暖北風,一復一日繁華熱鬧起來的幽州城,便是到了入夜時分也沒見如何沉寂,此處沒有漁家唱晚,卻有北地特有的豪邁風情,便是那煙花之地,都有幾分熱血氣。自打李從璟出鎮幽州,城裡對宵禁之事愈發寬鬆,到而今,宵禁更是子時之後的事。
盧龍節度使李從璟雖不在幽州,白日裡節度使官衙卻依舊人來人往,各級官吏各司其職,既處理日常政事,也為正在前方征戰的幽州軍保障後勤。如今坐鎮節度使官衙的,是掌書記衛道,在莫離、杜千書、王朴等一眾李從璟心腹文吏俱都不在幽州的情況下,衛道肩上的擔子便顯得愈發沉重。至於幽州刺史費高章等人,並未被排除在戰事後勤保障體系之外,只不過凡事拿主意的,仍舊是衛道罷了。
到了夜裡,節度使官衙中的各級文吏差不多都各歸其家,留下來的都是住在官舍的小吏,這些人雖然品階不高,卻把持著節度使官衙各司的緊要職位,多半是跟隨李從璟日久的心腹,也即李從璟這個軍政集團的骨幹。
正在挑燈夜戰處理事務的衛道,在接到一份來自前線的書信後,當即丟下手中雜事,揣著書信找到章子云。
章子云今日難得休息的較早,剛入睡,就被衛道從被窩裡揪出來,對此他卻沒有半分怨言,披衣坐起,招呼衛道落座。能讓衛道不顧安歇,星夜前來找他商量的,自然是萬分重要而又緊急的事,這樣的事自然片刻也耽誤不得。
看過衛道遞來的書信,章子云抬頭看向衛道,「衛兄,既然公子已經下令,事不宜遲,你我明早就該著手處理此事。」
這也正是衛道的意思,他沉聲道:「不瞞你說,軍帥這封書信,我是望之久矣。大軍在渤海戰事的進展如何,雖然有定期軍報傳回,但你我身不在前線,具體情況到底是怎樣一番模樣,無法得知,這也是我一直牽掛的。軍帥臨行前,與你我說過,若是戰事順利,事有可為,方會給你我這封書信,如若不然,那麼你我接到的,就會是另一份命令。如今軍帥下令幽州全面進入作戰狀態,這至少說明,大軍出征渤海第一階段的目標已經達成,隨著這份命令下達,幽州全面應戰,那麼軍帥他們的征戰,定已全面轉入第二階段了。」
「正是如此。」章子云點頭,目光炯炯看向衛道,「到了這個階段,就是你我挑起重擔,大展身手之時。」
卻原來,李從璟在出征之前,針對戰局發展的不同趨勢,在幽州是有相應布置的。幽州軍進入渤海征戰,第一階段的戰略目標,是遏止契丹軍攻滅渤海國的步伐,現在,這個目標已經達成。那麼根據事先李從璟在幽州時,幽州方面的推演,接下來戰事大抵會進入相持階段。在這個階段,幽州軍聯合渤海軍,與契丹大軍在渤海展開會戰,是戰事會進行的最為頻繁和激烈的時候。如果戰爭發展到這個階段,那麼幽州就要放開手腳,不再顧忌各方勢力,尤其是不顧忌朝廷猜忌,要全面進入應戰狀態。而之前李從璟辛苦埋下各種明棋暗子,此時也都將毫無保留顯形。
簡而言之一句話,舉盧龍九州之力,不惜一切代價,謀求此戰勝利。
「舉盧龍九州之力,不惜一切代價,謀求此戰勝利。這句話說出來簡單,實則理解起來並非那麼輕鬆。渤海之戰,戰在國門之外,固然避免了盧龍生靈塗炭,山河焦灼,但對大軍戰力,尤其是後勤補給的要求,就要高得太多。眼下,渤海國能給大軍的幫助太少,軍帥能夠依靠的補給,就只能是幽州。若非如此,軍帥也不會將杜千書、皇甫麟兩人放在營州,來確保補給線的周全了。」
一燈如豆,窗外北風呼嘯,屋內被黑暗充斥,那短小的火苗,猶如航行在大海上的小帆,面對太多的不可預知,在重重阻隔中前行,分外艱難。衛道繼續低聲道:「後勤補給,有軍糧、軍械、兵員、醫藥,軍糧又分人糧與馬糧,軍械又分甲冑兵器與攻城器械,兵員補充又分老卒與新卒,醫藥則包括大夫與藥材,這些帳目林林總總,都要出自幽州節度使官衙,可謂是事無巨細,皆由你我掌握,大軍的命脈,都攥在了你我手裡,這份重擔,隨著幽州放開手腳,全面應戰,無疑又大了許多。追根揭底,大軍作戰的地方,距離幽州不近,雖說不至於前方將士食糧一石,路途消耗卻要三十石,但也決不可小覷。」
說到這,衛道深吸了一口氣,問章子云,「子云,大軍從未有過這樣的征戰,軍鎮也從未著手處理這樣的大事,你有信心將其做好麼?」
章子云握緊雙拳,堅定道:「無論有沒有信心,無論能否做到,都必須做到。軍帥一世英名,盧龍多年榮辱,萬千將士身家性命都在於此,焉能容許我等有半分差錯?」
衛道鬆了口氣,看著面前這個年輕人,欣慰道:「你能有這份心,我便放心了。」
「軍糧、軍械、兵員、醫藥如何補充,如何運輸,諸事在大戰前就已有規劃,綱目已定,如今緊要的,是保證其順暢施行。」章子云努力平復著心跳,「現在我擔憂的,也正是在此處。」
「你的意思是?」衛道投過去詢問的眼神。
兩人眼神碰撞,實則都已了解了對方心頭所想,章子云沉聲道:「幽州官吏,無非兩派,一是你我這些節度使嫡系,一是本地舊有官吏勢力,雖說以幽州刺史為首的本地勢力已明顯投向軍帥,但在我等放手整編青壯入伍、擴充兵員,大規模起用府庫軍械而被朝廷猜忌的情況下,他們是否還堅定站在我們這一邊,不能不思量。」
「的確如此,這是一個棘手的問題。」衛道頷首道,「如果他們不鬧事也就罷了,一旦不配合,事情萬一發展到了最不利的局面,該當如何?」
章子云搖了搖頭,盯著衛道堅決道:「決不能出現本地官吏不配合的情況,一旦出現這樣的局面,大局將毀!」
「若要如此,唯有緊密盯梢,在過程中監視,一旦他們有不好的意向,即將一切撲滅在萌芽狀態!」衛道聞琴聲知雅意,接過話,隨即極為少見的冷笑一聲,「對此軍帥也不是沒有應對之策,屆時演武院將派出人手,全面接管本地官吏缺職後留下的空缺,最低限度減少動盪!」
「不過,這樣的活兒你我可做不來,太精細也太複雜,千頭萬緒,難以把握。」章子云道,「而偏偏這件事,又容不得半分差池。」
衛道怔了怔,「那該如何?」
章子云默然不語。
「此事何須你倆費心,由我們來做就是了。」衛道和章子云默然間,一個清脆的聲音,不知從何處憑空響起。
兩人驚恐起身,四下張望,章子云反應快些,立即喊道:「來人!」
「喊什麼喊,真要有事,你倆早就進了閻王殿,給閻王當幕僚去了。」那個聲音中流露出幾許善意的嘲笑,這回衛道和章子云找到了聲音的源頭,兩人抬頭,發現房樑上不知何時坐著一個人影。
人影從房樑上躍下,人在半空,衣裳張開,是火焰一般的鮮紅,猶如一朵盛放的花。
那襲鮮紅身影坐到一旁,笑嘻嘻的看著兩人。
「第五姑娘?」衛道和章子云看清眼前的人,不由得失聲,「你是何時進來的?」
到底是章子云自己的臥室,他想得更多些,當下黑著臉道:「你怎麼坐在我臥房的房樑上?」
第五姑娘撇撇嘴,「說這些作甚,我還不是為了保護你倆。」
章子云張了張嘴,竟然無言以對。
衛道的思緒回到正軌上,他看著第五姑娘問:「第五統領方才說,監視幽州本地官吏的事,由你來負責?」
衛道的疑問讓第五姑娘佛然不悅,她從小巧精緻的鼻孔里哼出一口氣,「難道衛大人覺得我不行?」
「行,肯定行!」衛道哈哈一笑,立馬改口,「有第五姑娘和軍情處在,我和子云就放心了!」
因為離開渤海本就有些不高興的小娘子,聞言哼了一哼。
翌日,幽州發布節度使令:整編之前登記在冊、並且有被組織軍訓的青壯,入伍!
數日之內,無數青壯從四面八方匯集而來,進入幽州城外軍營。入伍期限截止時,幽州軍營已得新軍一萬!
與此同時,節度使官衙發布招募令,招募青壯民夫進入輔兵營。
在一萬套兵甲分發到新軍士卒手中時,從幽州城府庫、糧倉提出的第一批糧草、軍械、藥材集中裝載完成。
這一日,輜重出幽州。
車馬前後相接十餘里,開赴境外!
營州作為連接渤海與幽州的中間樞紐,杜千書和皇甫麟要比衛道和章子云更早接到李從璟的軍令,他們的準備也就比幽州要更早一些。實際上,早在多日前,遼東的大道上,就已經運送了一批傷員,從渤海返回,現在已經在營州集中安置。
「軍帥既然決定將戰爭狀態轉入第二階段,就說明大軍有在渤海取得這階段戰爭勝利的把握,不如此,軍帥不會引得盧龍九州齊動,來行這近乎放手一搏的事。」營州城官署中,杜千書和皇甫麟並肩站在院子裡,兩人身旁有一株老樹,如今已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椏。杜千書說道:「只是如此一來,盧龍動靜太大,我實在擔憂朝廷。」
杜千書著文官官袍,皇甫麟則是甲冑在身,他沒有杜千書那麼多憂慮,平靜道:「之前軍帥離開幽州,連戰雁南、營州,又攻遼東,為陛下所讚賞,稱其為社稷之臣,乃大唐副將。後來雖說軍帥進軍渤海,沒有爭取到陛下的同意,但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如若軍帥得勝,想必以陛下對軍帥的信任,也不會有太多詰難。」
說到這,皇甫麟哂笑道:「最多功過相抵。只不過軍帥自出鎮幽州以來,功過相抵的時候又何曾少了?」
杜千書搖搖頭,「這回不一樣。陛下雖然信任軍帥,但如今的陛下早已不是之前這回王師伐蜀攻成,然而大軍還未凱旋,身為最大功臣的郭公就死於道上,實在是亘古少有之事。近來,陛下又連誅睦王李存乂、護國軍節度使李繼麒這叫我如何能不憂心朝廷的猜忌?」
皇甫麟沉默了片刻,忽然悠悠說了一句杜千書聽不明白的話:「或許軍帥正是看中了這一點。」
「何解?」杜千書愕然。
「國家動盪,朝廷的目光都在蜀地,無暇他顧,軍帥正是看準這個時機,這才決意舉盧龍九州之力,肆無忌憚與契丹軍會戰。」
杜千書驚詫道:「然而戰事終有停歇的時候,蜀地風波也會平息,到時候朝廷有的是時候,對軍帥興師問罪啊!」
皇甫麟沒有說話。他的手自覺不自覺撫上刀柄。他看向東方。
或許,你已看出,唐室不久將亂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