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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六十四 北境邊城戰事烈 廟堂雲譎天下變(

2023-12-18 01:59:48 作者: 我是蓬蒿人
  李從璟在平州逗留一陣,於兩日後離開州城。離去前,他和杜千書有過一番私下深談。

  「平州位重,又是新克,且諸番事情都在緊鑼密鼓進行當中,若有不測之事,恐會累及諸多方面,我給你留下一千精卒,若遇緊急情況,你可臨時專斷。」李從璟如是說道,「平州諸事,皆由你領頭,今我歸幽州,本欲令你同行,奈何平州眼下著實不能少了你,只能讓你暫呆這裡了。」

  杜千書近來消瘦的厲害,李從璟從趙鐘鳴那裡了解過,杜千書平日勤政得近乎瘋狂,起早貪黑,常有一日不食一餐的情況,分外拼命。杜千書有真才實學,少時寒窗苦讀十多年,後孤身入草原,又得以經歷官場磨練,才能愈發堅固,是以能勝任平州之事。

  面對李從璟的些許愧疚,杜千書並不以為意,他真情流露道:「千書本鄉野之人,見識粗鄙,難登大雅之堂,生於亂世,本就朝不保夕,遭蠻賊兵禍後,家破人亡,便如喪家之犬,空有一身抱負,滿腔熱血,無處施展。這天下間,有仇不能雪,有志不得展者幾何?千書不過是其中之一罷了。多少大才之士庸碌一生,到最後泯然眾人,只能把才學、抱負帶進墳墓?千書本以為也會是其中一個。是軍帥救千書脫困,並委以重任,讓千書十多年所學,能有用武之地,不至於蹉跎終生。我杜千書不過是個鄉野豎子罷了,可今生也能有機遇,為幽雲、為大唐、為漢人謀一番大事,何其壯哉!好男兒能得一日頂天立地,能得一日為生民謀福祉,便是朝為夕死,此生也足矣,豈會言苦,豈敢不夙興夜寐,鞠躬盡瘁?」

  這是杜千書肺腑之言。他說這些話時,背靠冬日斜陽,身後大地蒼茫,身前農田依依,其中有無數百姓正在勞作。

  李從璟不復多言,拍拍杜千書的肩膀,道:「君之心意,我已深知。然則,君當知,你我腳下不僅有平州,還有整個幽雲。若是更上一層樓,視野中便能見到整個大唐,甚至是整個天下!」他抬起手,指向南方,「千書,你的心裡,能容得下一個天下嗎?」

  杜千書臉上浮現出片刻茫然之色,似是被李從璟話中的意思震撼到,瞬息之後,恢復常態,眼神順著李從璟手指的方向看去。那裡,天高雲闊,廣地萬里,青山綠水之外,有千年古都,有繁華錢塘,有無盡大海!

  眼神逐漸堅定下來,杜千書道:「能!」

  李從璟欣然點頭,看著杜千書,真誠道:「君既有此志向,當為你我來日之事業,保重身體,努力加餐飯。試想來日之天下,若無君相與共馳騁,豈不平白失了五分樂趣?」

  杜千書心頭一暖,眼眶微紅,頓了頓,後退兩步,深深一禮,「千書,寧可舍此七尺殘軀,亦不負軍帥所望!」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出平州城時,李從璟身後的隊伍中多了兩架馬車。任婉如和惜玉不善騎馬,此時就同坐在一輛馬車中。至於另一輛馬車,車廂里卻是沒人,倒是車頂,坐著紅裙飄飄的第五姑娘。她一雙腳丫子懸在空中,來回擺動,怡然自樂。李從璟回首時,她亦正笑嘻嘻向他看來。

  北風呼嘯,這丫頭倒是不懼嚴寒。似乎在她的生命中,她一直都在做最極端的事——穿顏色最鮮亮的衣裳,用最快速的手法殺人,做這世上最危險的戰士,便是連笑時,都一定要笑得癲狂。

  每個人都有她的面目,一個在表,一個在里。每個人的面目,也都有它形成的原因,或者是樂,或者是痛。

  「如今戰爭停歇,接下來,你要作甚?」在李從璟回過頭來之後,耶律敏拍馬跟上來,在她身旁對他說道。

  李從璟笑道:「作為軍人,逢戰則戰,戰爭休止,自然是休息了,你這問題問得好生奇怪。」

  耶律敏翻了個白眼,不屑道:「若本宮面前的人是常人,本宮自然不會多此一問。但是你覺得,本宮會相信你的話,相信你會本本分分休息?」

  「如若不然,殿下覺得我會如何?」

  「你就不是一個能停止腳步的人,沒完沒了的折騰,才是你的本色。說吧,李從璟,接下來你預備作甚?可不要想瞞本宮。」耶律敏揚了揚手中的馬鞭,作奮然狀,「本宮可是很睿智的,你騙不得我!」

  李從璟被對方呆萌的神態逗樂,尋思了一會兒,沒有選擇繼續敷衍她,而是問道:「今日為何突然問起這個?」

  耶律敏丟開嘻嘻哈哈的嘴臉,迎上李從璟的目光,認認真真道:「已近幽州,本宮亦在考慮未來的路,不知該去往何處呢。你雖有過照料本宮的諾言,本宮卻不好跟屁蟲一般隨在你身側,自己的路,終究是要自己去走的。」

  李從璟沉吟片刻,問:「你預備去往何處?」

  耶律敏似是早有過打算,看著前方悠悠道:「聽說中原繁花似錦,物產豐饒,有吃不完的美食,喝不盡的美酒,數不清的新鮮物什,賞不完的風景,聽不盡的歌謠。本宮又聽說,中原女子溫婉如水,中原兒郎溫文爾雅,中原有幾千年的燦爛文明,遍地詩詞曲賦……本宮很好奇,很想去見識見識。」

  李從璟一時不知該作何言。耶律敏眼中的嚮往和好奇,確如她所說的那樣,分外深刻。比之塞外,中原無異於天上人間,後人有詩讚金陵,「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金主因慕其「重湖迭嶂清佳,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勝景,始有投鞭大江的志向。

  只是,如今的中原,雖然繁華,卻不如唐初了。唐初中原雖然繁華景勝,引得無數異邦之士不遠萬里前來瞻仰、定居,卻無一國無一人,敢有不軌的心思。而如今呢?今後呢?錢塘自古的繁華依舊光彩奪目,而外邦卻有將其據為己有的賊心了!

  李從璟終是點了點頭,道:「也好。」

  因思緒飄飛,念及記憶中的那段歷史,他有些意興闌珊,不願再多言。

  耶律敏本想讓李從璟給她介紹一些中原事物,剛欲開口,就瞧見李從璟情緒低落的模樣,霎時怔了怔,又見對方眼中似乎含有某種感傷,更是怪異,忍不住想:呀!他這是因為我要與他分別,故而傷感嗎?

  一路無話,某日黃昏,李從璟終於抵達幽州城。

  當日夜,李存審領幽州官吏,為其接風洗塵。

  在這之前,李紹城、李彥超就已率領大軍回到幽州,這時也都在酒宴當中。節度使官衙中有宴飲場所——設廳,足以容納百人。時下風氣開放,邊地民風比之中原,禮教束縛本就少些,是以宴席上有不少官員,都是攜帶家眷一同赴宴,「酒行樂作,婦女列坐,優者與詼諧搖笑」。

  這還是李存審遵守禮節,在官衙設宴之故,若是不在官衙設宴,少了這一層約束,場面還會更加張揚。這也是邊地風情。

  因自幼習武,李從璟本身身材修長,常年征戰,有剛烈勇武之氣,面容更是英俊,加之近年身居高位,自有一股尊貴之氣。又年紀輕輕,朝氣蓬勃,前日更是屢戰屢勝,特別是大敗契丹名將耶律敵刺、耶律倍,收復平州後,威震幽雲,聲傳天下,正是風頭正勁之時。酒宴上,無論是少婦還是婢女,少有不悄悄仔細打量他的。

  應酬之餘,不經意間,李從璟總能觸碰到幾道亮閃閃的目光,有時李從璟報以禮節性一笑,對方甚至還會給他拋來一個媚眼兒,這讓他有些感慨,仿佛回到了前世。

  身為李從璟正經原配,任婉如也在場,只不過此時她已被一眾婦人圍在中間,如同被眾星捧月般,被各種讚美、套近乎。任婉如是大家閨秀,應付這些自然手到擒來。

  李存審身體不太好,不能久飲。宴至中途,他站起身,對在場眾人道:「諸位大多知曉,從璟算是老夫半個門生,如今學生成器,老夫這個做老師的,自然臉上有光。多少年來,幽雲迫於軍力不足,無法阻擋契丹馬蹄南下,以至於契丹蠻賊荼毒邊地數十年不能治,老夫忝為大唐內外番漢大總管、幽州節度使,總領幽雲邊地事,卻不能護得一方安寧,此老夫之過也!」

  在場文官、武將聞言紛紛起身,都寬慰道:「大帥一生為國征戰,立功無數,未嘗一敗,何其可貴。有大帥坐鎮幽州,契丹方不能南下一步,中原賴大帥以安,大帥萬勿自責過甚!」

  李存審擺擺手,嘆息一聲,隨即又振奮精神,看向李從璟,「老夫無能,此不必多言,然老夫老則老矣,老不頂事,也無話可說,於老夫而言,最重要的,非是老夫自身能如何,而是在老夫之後,後來之人會如何!」說到這,他問李從璟,「從璟,可還記得,大半年前你我在魏州談及邊事時,你跟老夫說過什麼嗎?」

  李從璟肅然道:「學生記得。學生當日說,若有機會,當北上幽雲,為九州擊契丹,破其數十年之勢,不使其有貽害中原之機!」

  李存審點頭,「那你可記得,老夫是如何回答你的?」

  「學生記得。」

  李存審對著滿座文官、武將,指著李從璟,大聲道:「老夫當日曾言,老夫在幽州相候,望有生之年,能見你橫刀立馬,出師草原!」頓了頓,在百餘雙目光中,李存審端起酒杯,「而今日,你果不負當日諾言,初至幽雲,便領軍收復平州,大敗耶律敵刺、耶律倍。老夫有生之年能看到平州光復,我大唐精騎踏入草原,此乃老夫之幸!從璟,這一杯,老夫代幽雲數十萬軍民敬你!」

  李從璟聳然動容,端起的酒杯猶如有千萬斤重。

  李存審對他的看重、期望,他都能切實感受得到,那是一個先行者對後輩,是一個國家老將對未來棟樑的殷殷期許。然而,就是這樣一位忠義無雙、一生未嘗一敗的老將軍,已是病入膏肓,李從璟若是記得不錯,不出來年,李存審就故去了。如此,李從璟怎能不心塞?被李存審如此期待,他又怎能不感到肩上擔子的沉重?

  滿座賓客,至此皆舉杯,和李存審一道面對李從璟,「為幽雲,敬少帥!」

  李從璟喉嚨動了動,終究是什麼都沒說,一仰頭,將杯中酒一口飲下。

  他先干為敬後,滿座大唐官吏齊齊飲盡杯中酒。

  這一幕,如同一個儀式。

  一個後來者,在所有人的見證、認同下,接過了先行者手中的權杖、責任。

  酒飲完,李存審大笑,憑空生出許多豪氣。

  幽州刺史費高章就坐在李存審近旁,他摸著下巴上花白的鬍鬚,望著滿座文官、武將,目光最終落在當中舉止平常,卻格外惹眼的李從璟身上,一直停頓了許久,這才喟然一嘆,深邃的目光閃動著智慧的光芒,自言自語道:「這幽雲的天,要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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