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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五章 常盧

2023-12-17 15:19:23 作者: 天陽
  新生入校,好比多少年沒有小孩子哭聲的家庭添了新人口,熱鬧當然免不掉。因此,剛開學這幾天,校方的注意力就仿佛父母生了小弟弟以後的偏心眼,全都拴在新生身上了。

  在學校的開學典禮之後,政治系系主任趙炳江也有個見面禮要送給這些新人。那天開系務會,趙主任作了這樣一個比較:新生入校就如同是嬰兒初入人寰。嬰兒抵抗力差,要打針防病。新生對於學校里的所見所聞當然無不新鮮、好奇,然而他們沒什麼辨別的能力,所以要接受入校教育,洗洗腦子。關於學校的風紀校規,雖然丁校長和學生處韓處長在開學典禮上輪流強調了幾遍,可是趙主任以為這還不足以震懾學生。因為這正如給嬰兒的預防接種,絕非打一針兩針就可以萬事大吉。否則,用不了幾天這些新生就給老生們帶壞了。老生何以叫做老生?不就因為學校老拿他們沒辦法麼?現在趁新生和老生們還沒混熟,得趕緊開一次全系師生大會。

  趙主任,四十六歲,正源師大成立後的第一屆畢業生,校長丁懷中的大紅人。他雖是正源的留校生,可是知道他這經歷的學生並不很多。趙炳江深知學生們不買留校生的帳,自當系主任以來,對於畢業學校一事加倍隱諱。仿佛學生知道自己是同門師兄,會降低了自己系主任的尊嚴。——假如狼為了吃掉羊,可以披著羊皮親近羊群。那麼為防羊群不服管轄,羊群的首領何妨也披件狼皮來做外衣呢。所以,趙主任對學生訓話從不會緬懷他在正源師大當學生時的情形。不得以談起學生時代,他至多只講他去某名校進修時的軼聞,「記得我當年在什麼什麼大學學習的時候」,如何如何長短。不明就裡的學生當然相信趙主任就是某名校的高材生,全然不會想到他原來只是披著狼皮的羊。

  他當年留校全靠當時的政治系系主任、現在的丁校長替他出力。趙炳江感恩戴德十幾年,因此丁主任榮升丁校長以後,不但肯栽培他為系主任,還許願將來退休了,頭一名就推薦趙炳江接班。趙炳江慚愧地高興,從此悄悄計算丁校長什麼時候退休。他相信自己仕途未可限量,和同事交往刻意取上帝俯視芸芸眾生的姿態,高高在上。學生也怕和他談話,因為他動輒就要考察對方的學問——「那本什麼什麼書你讀過沒有?」「怎麼這些書都沒讀過?」仿佛沒讀過經他指定的書,就不配跟他談話似地。和一切雄心和權力不相稱的人一樣,趙炳江善用小權,喜歡,大會小會,例會班會,但凡開會,他無不願意露面。他開會有癮,兩天沒有會開,渾身就不痛快。

  政治系的全系大會定在九月十六日,新生入校的第四天晚上。會前,趙主任專門去請丁校長屆時到場訓話。丁校長當然願意賞光,不過他這幾天要開的會有一大串。所以吩咐趙炳江,政治系的會照開就是,一旦他抽得出空兒,自然會來,不必專門等他。年長一些的同事都知道,丁校長也是個逢會必到的會迷。三國曹丕說文章乃經國之大業,他常套而用之,說開會也是治校的大事。吃飯你可以忘掉他,但是開大會絕不可以不請他來。他所以器重趙炳江,有一半原因是趙炳江承得了他的這副衣缽。

  趙主任講話揮手振臂,很愛激動。一激動就口若懸河,坐第一排的聽眾假如有經驗,准要預備一塊手帕,隨時防他牙縫裡帶出來的唾沫星子濺到臉上。此外,他講話中間隨時要作總結,害痢疾的人跑廁所,每幾句就要說:「一言以蔽之」。熱心腸的學生替他惋惜,說系頭講話假如廢話,去掉這些總結,倒算有副好口才的。

  2

  在那天的全系大會上,趙炳江發表演說道:「各位新同學,首先,我要祝賀你們!祝賀你們什麼呢?」——是啊!祝賀什麼呢?新生老生全都洗耳恭聽,願意聽趙主任有什麼高見。——「祝賀你們考上了大學!」原來如此!大家一口氣還沒喘舒服,趙主任又不知從哪裡借來一副連他自己都要稱奇的腔調道:「考上大學有什麼值得祝賀的呢?——因為啊,還有許許多多的同學想上,而上不了大學。『一言以蔽之』,在座各位的學習機會來之不易,來之不易呀——」接下去,他自問自答又講了一通話,大意是:各位曉不曉得上一堂課的花費等於農民種多少糧食,等於工人煉多少鋼鐵?日積月累該是怎樣一筆數目?你們倘若不刻苦用功,對得起誰呢?說來說去,意思是在座的各位比那些上不了大學的同學也高明不到哪裡去,沒什麼值得祝賀的。

  劉慶在台下瞧著趙炳江興致勃勃,知道這會沒那麼快結束,氣得他把手指比成手槍,對鍾彬道:「我真恨不得『一言以斃之』!」他下午買了票約黃綺雯去看晚場電影,現在看來只能泡湯。

  趙炳江在三個「總之」,兩個「一言以蔽之」之後,正告新同學不許抽菸,不許喝酒,不許打麻將,不許談戀愛。否則——他扯到最近的一個例子,請各位引以為戒。原來新生舞會那晚,他正在跳舞,忽然接到楊義典報告,本系幾個男生正在宿舍里賭錢。趙炳江當即前往捉賭,果然在烏煙瘴氣的宿舍里抓到了正打麻將的劉慶和畢業班幾個男生——「他們向我交了保證書,我也想治病救人是我做系主任的職責所在,所以這次我暫不深究,只做口頭警告。『一言以蔽之』,今後哪一位再若重犯,對不起,我只能請你到學生處去說話了。」說罷,雄視台下,點出幾個名字。

  聽眾席里好象上了火的油鍋,立刻躁躁不安。新生們聽著新奇,想不到學校裡頭還有麻將可打,都有點坐不住,紛紛交頭接耳,議論起學校的新生活。龐滿喜安慰坐他旁邊的一位新生,叫他別怕道:「你別聽他的,他回回都這麼講的。」給趙主任點到名字的更不服氣,報仇似地對周圍幾個新生道:「嘁!他自己的麻將癮才大呢!倒好意思說我們。」

  鍾彬慶幸那天自己沒去打那場麻將,不然給趙炳江這一點名,準會給胡影留下一個壞印象。同時,他甜蜜、多情地想,自己無意間逃過這一劫,倒是胡影帶給自己的運氣呢。正在出神,忽聽趙炳江擊掌道:「請大家鼓掌歡迎。」扭頭一看,原來是丁校長來了。

  丁校長笑容可掬,一手端只大茶杯,一手象徵性地揮揮,做個不必鼓掌的手勢。等掌聲停了,丁校長從容不迫掏出一沓講話稿子鋪在講桌上,呷一口茶說全承趙主任盛情難卻,他這個糟老頭才來湊個熱鬧,那就隨便說他幾句。趙炳江當然第二次帶頭鼓掌,說校長真是太謙虛了。鍾彬心裡發笑,想他隨便說說都要預備稿子,倘若正經嚴肅地講話那還了得!

  3

  自舞會以後,鍾彬時常會在校園裡碰見胡影,可是沒什麼機會和她來往。當然,這是因為大多數時候,鍾彬碰到的只是胡影的背影,而胡影並不會去留意他。這種時候,鍾彬會忽然收慢腳步,會忽然伸長脖子,甚而至於會跟在她後面走一段路。也有時候會不期而遇碰見她,這時鐘彬手腳全慌了,多半只會逃走。偶爾逃不掉,譬如在開水房狹窄的過道里,譬如兩個人離得很近,而目光又恰好對在一處,鍾彬也會點頭致意,跟她說話,不過彼此間的對話僅限於「打開水」,「打飯啊」這幾句。除此而外,鍾彬想和她多說幾句,然而苦於找不出什麼話好說。

  第一次和胡影打過招呼,鍾彬竊喜她還記得自己。可是如此兩回,他自覺無趣起來,因為這樣的對話除了禮貌以外,什麼含意都沒有,說還不如不說。以後再見胡影,乾脆裝著沒見她,磨磨蹭蹭等她來跟自己說話。理所當然的結果是,他不打招呼,胡影也不理他。他瞧著胡影的背影,心裡少不得隱隱作起一點小痛來。

  鍾彬不信自己會那麼軟弱,一面之交,就會墜入情網。他一向以為,只有那種人才會一見鍾情,這種事不會在自己身上發生。而現在,胡影卻仿佛一個影子,一個水泥未乾以前留下的印跡,刻在他腦子裡,抹不掉又撇不開。他忽然明白,也許戀愛的產生,正如飢餓的產生一樣,根本找不到什麼原因的。這事全怪自己作繭自縛,自尋煩惱,一見鍾情不但可笑,而且不可靠。把她忘掉算了。

  然而事實上,一個人想要忘記的常是那些忘不掉的事情。他越想忘掉胡影,就越發要去想她。他不知道應該怎樣和胡影來往,所以愈象窮人夢想發財後的花天酒地,滿腦袋塞著幻想。——胡影也許該失一次戀,狠心的男朋友把她拋棄了。她傷心、絕望地哭泣,而自己恰好從她身邊路過;她也許該遇到一次強盜。孤燈、窄巷、悍匪,她剛想喊救命,自己一個箭步就出現在她面前;她也許該生一場病,誰也不理她,只有自己不嫌她,照顧她,給她送湯餵藥,讓她感動不已,主動要做自己的女朋友。

  每當這時候,鍾彬能夠理解為什麼一追求女生,作詩就特別有靈感。不過他並不能照的樣子作出詩來,因為他這些思想只有晚上睡覺時才敢出來活動,見不得光,天一亮,就無形消遁了。

  鍾彬當然也知道,機會不但會自己找上門來,有時候更要自己出門去找的。所以,早晨出操,他睡眼朦朧,就在注意隊列里有沒有胡影;中午,離下課時間還早,他就謀算自己該去哪間食堂打飯才能遇見她;下午晚上,他到圖書館,先看胡影來了沒有,否則什麼書也沒法看下去。

  有幾次,他居然不顧圖書館人多眼雜,紅臉鼓勇,向胡影請教了幾個不是問題的問題。胡影雖然熱心解答,但是如此而已,彼此照舊沒有可以再深談一層的話題。鍾彬既不學畫畫又不練大字,可是竟然由此明白了什麼叫做「咫尺有之勢」。

  一天,鍾彬和劉慶上飯館吃飯,劉慶指個人給他看。鍾彬一回頭,發現胡影和一位男生有說有笑正在喝茶,心裡頓時大起波瀾。劉慶瞧他臉上酸溜溜的表情,向旁邊看看胡影,故意提醒道:「不過去打個招呼?」鍾彬說他胡鬧,趕緊喝口茶,擋住自己的臉不讓他看見。那頓飯,不用說吃得滋味全無,回去以後,他更是嫉妒地自卑,覺得胡影這女生漂亮、高傲,自己呢,平平常常一個人,沒什麼可以給她留下深刻印象的地方。論個頭,自己只有一米七,沒有劉慶高大;論脾氣,自己又沒有龐滿喜那樣鋼烈,不會吸引女生注意;論本事,自己哪有那樣風流倜儻;就是談風度,也自恨比不得楊義典道貌岸然。嗨,自己配不上她的。這事趁早算了吧!

  可是改天,他妒氣一消,又不自怨自艾了。他想,自己有時不也會跟同班女生吃飯喝茶嗎,可是這有什麼,自己又不會跟她們談戀愛。胡影和那個男生一樣不會有什麼。喝茶而已,不會有什麼。胡影雖然高傲,不過這沒什麼,女人的高傲天生就是讓男人來攀登的。自己真是神經敏感,矛盾得太可笑了。

  前幾天,劉慶拿回宿舍一大堆黃綺雯從校外小書店借來的武俠。鍾彬讀了一本又一本,看見英雄救美的傳奇,不禁把小說里的情節來解渴,由小說里的男女主人公聯想到自己,一會兒熱血沸騰,想做匡扶正義的勇士,讓胡影傾倒不已;一會兒又心灰意懶,慨嘆命運不公,為什麼那麼冷艷、浪漫的邂逅不在和自己之間發生。只好安撫自己,小說畢竟只是小說,這種事情要隨緣而變,強求不得。對女人的了解,也許正像是讀一本書,封面、扉頁、序言都要一一翻過了,才能讀到正文。

  「惜春常怕花開早」,自己對應該有耐心,急是急不來的。

  4

  十一月份,新生入校一個多月,一切都和天氣一樣漸冷下來。照往年的慣例,由趙炳江提議,各班輔導員組織,三年級甲乙兩班要各派兩個成績好的學生給新生們學習經驗介紹。

  甲班派出的兩人是鍾彬和牛瑛。論各科成績,鍾牛兩人不分仲伯,不過趙炳江只賞識牛瑛。因為他每次上課提問,牛瑛不但樂於捧場,搶著回答,下了課還要攔著他請教問題。這當然是一切老師最引為得意的時候,說明自己教得好,學生不但願意聽,而且聽講的興趣,下了課還沒消滅。此外,聽說牛瑛還讀了不少的書。趙主任是個愛才之人,這樣的好學生他當然喜歡。

  鍾彬呢,成績固然很好,可趙主任未必會當他是好學生,至少在印象中鍾彬就從沒向自己請教過問題,太不虛心了。所以徐惠呈報名單請趙炳江過目時,他就說鍾彬:「這個學生學習似乎並不踏實,我不看好他的」。

  話又說回來,這次介紹會本來並沒有鍾彬什麼事,徐惠原定的另一人是楊義典。在學生裡頭,徐惠和他關係一向最好,常對他說:「咱們課上是師生,課下是朋友」。她原打算把這次機會朋友之間的好處送給楊義典,還說他學生會主席理所當然應該給新同學們介紹經驗了。誰知楊義典那麼愛交際的一個人,這次卻不肯,不但樂意把這機會讓給別人,還向她鄭重推薦鍾彬,說誰不知道鍾彬學習好,這事該讓他去。教課的周老師還幫他在學報上發表論文呢。徐惠不相信鍾彬一個剛剛升入大學三年級的學生能在學報上發表文章,又驚又妒,說這不可能吧,回頭她倒要找來看看。既然楊義典本人知趣堅辭,徐惠也就不再勉強,請他通知鍾彬準備。

  鍾彬接到通知,心裡一半高興,一半忐忑。他高興,是因為楊義典說這經驗介紹會雖然是給新生開的,但也歡迎老生參加。鍾彬聽了這話,立刻猜測會不會來旁聽。也許她不會來,可是假如她來了呢?——他忽覺這次亮相意義非凡,是吸引胡影注意自己的好機會。

  當天晚上,鍾彬寫好一篇發言草稿請同舍幾位出主意——關於學習的意義,鍾彬準備說:「本人記得培根有句話說『人的天賦有如野草,需要知識和學問來修剪』。」龐滿喜十分欣賞這話,他說:「這話說得好,大學生和野人所以不同,就是這個道理。」劉慶還補充一句道:「多學點知識,就等於錢包里多備一點零錢,出了門可以防備不時之需,見了帳單不至於囊中羞澀。」

  鍾彬趕緊掏錄,心想這話富有哲理,會討胡影喜歡。——關於學習的方法,楊義典嫌鍾彬所說儘是讀死書的老生常談,聽著倒胃口,也說:「你那些方法也許能訓練記憶力,可那至多只等於錄音機、照相機,一架機器而已。」劉慶接他話說:「其實所有的學問都是在學歷史。做學問就是研究怎麼花老祖宗留下的錢,數理化、文史哲,哪一樣不是前人的遺產?」何爽看破紅塵道:「確實,世上的道理,古人早就說盡了。」搖著頭問鍾彬記下這些話沒有。

  臨了熄燈睡覺,一邊摳腳丫,一邊還提議說學校不是反對學生嗎,鍾彬的發言應該再加上這一條:「談戀愛不會影響學家盡可放心去談。因為戀愛可以產生發明,推動生產力,而且促使政治進步,世界和平。各國不是還要攜夫人同行嗎?」鍾彬說這道理是很新鮮,不過有理還得有據,要他舉幾個例子來證明。一時想不出現成的例子,說這沒關係,大不了到時候他可以學教授敷衍學生的口氣來一句:「有興趣的同學,回頭可以自己翻幾本書看看,很多書里都提到的。」大家又說笑了一陣。楊義典勉勵鍾彬好好表現,大家好跟著他臉上有光。龐滿喜也說這是集體智慧,鍾彬真要成了新生楷模,要請大家吃頓飯的。鍾彬興頭上把那稿子又修訂兩遍,覺得自己的發言夠體面、夠動聽了,胡影聽了準會對自己刮目相看。

  5

  牛瑛雖是趙主任欽定的人選,可是在大會上作報告,畢竟也還是頭一回。所以那天下午發言,面對百八十多位聽眾,免不了有點心虛怯場。到了台上話還沒說一句,額頭和鼻子就先出起汗來,神色緊張得讓人疑心她上的不是講台,而是斷頭台。

  好在她這幾天深居簡出,精心準備成一篇講稿,演講還能順利進行。牛瑛為了這次演講,苦思冥想搜羅出來的那一大堆學習方法,就是教育系的那些白鬍子老頭兒看了也要睜大眼睛稱奇的。然而——新生們對這位先知先覺臉上的一幅大眼鏡似乎更有興趣。因為她鼻子一發汗,眼鏡也跟著怯場,老往下滑。每說話一句,必要先扶眼鏡一下。結果,台上雖然並未大跌眼鏡,然而台下的笑聲霏然不絕。

  鍾彬置身這熱鬧之中,快樂地心慌,他早發現胡影不但來了,而且就坐在自己身後不遠的一個座位上,手裡還拿著個小本子在做。

  過一會兒,新生們鼓掌請鍾彬上台。鍾彬剛上講台站定,忽見胡影和一個女生出門去了——鍾彬這演講是借了新生名義講給她聽的,現在她這一走,就等於所有聽眾都走了。鍾彬眼巴巴看著胡影朝外走,百爪撓心,恨不能推遲發言,或者點名挽留,想她有什麼急事早不辦晚不辦,偏偏非要這個時候出去。

  這一來,他心神全亂,好好的一篇講稿,他讀得嚼蠟一般,聽眾們聽得索然無味。念完致謝,聽眾們照例的掌聲稀稀拉拉,比給牛瑛的還要吝嗇。他掃興加以沒興,時一腳踏空,趔趄撲前,險得摔去,惹得台下驚聲四起。更可氣的是,他剛紅窘著臉重新坐下,胡影和一女伴說說笑笑又回來了。

  鍾彬瞥眼看見,忽地生氣,賭氣不肯再回頭看她。諷刺!真是諷刺!自己吃力費勁,人家壓根就沒在意,這一場算是白忙了!果然,趙炳江作總結髮言,也只請大家向牛瑛等同學好好學習。至於鍾彬,他一個字兒也沒有提。

  鍾彬怕同舍幾位見面要開他的玩笑,一個人吃了晚飯,才慢騰騰回宿舍去。半路碰見楊義典打開水回來,說是剛才打飯的時候周令邦在到處找他,過一會要來宿舍送本學報給他。鍾彬聽了這消息,心裡豁然暢朗。對了,一定是上學期周令邦要自己寫的那篇論文發表出來了。系裡那麼多老師,沒有哪一位像他這樣器重自己的。周令邦準是來給自己送樣刊的。

  6

  周令邦是政治系的新任講師,三十六歲,教中國通史一課。他天生一張油光帶笑的臉,到處都有酒肉朋友,教書之外愛做小買賣,學校里方方面面都能應付得來,在本系和趙炳江尤為要好。只有徐惠因為他瞧不起留校生,一向跟他不和。

  周令邦閒來無事常跟學生混在一處,吃飯喝酒,傳播同事的軼聞舊事,順帶打撲克摳麻將。劉慶都是他的牌友,上次趙主任抓賭肯對他們手下留情,全仗了他出面說話。周令邦常向學生們吹噓他是中國歷史和現代意識複合而成的化身。所以,他身為中國通史講師,不去鑽研國粹,倒對學生的家庭史興趣濃厚。每接一個班的課,先要找學生登記表研究學生的社會關係。哪個朋友請他幫忙調工作,他會想起班上誰的老子是個廳長;哪個朋友販什麼貨出了麻煩,他會知道誰的舅舅在當處長;再有哪個朋友要出個詩集什麼的,他立刻就想會到誰的姨父是,找他拉贊助一點錯沒有。這些當然算是他的現代意識。不過,徐惠說他不學無術,沒資格當講師,「去派出所查戶口還差不多。」

  今天周令邦來找鍾彬就跟他的職稱有關係。上學期評職稱,趙炳江給他暗通消息,說他發表的論文數量不夠,要他想法子補發湊數:「照說這些論文不會有人去看,而且評委里各系的人都有,給他們看也不一定看得懂,可是他們都會數數呀。」

  周令邦一算時間緊迫,他縱有神來之筆,一時間也難湊得夠數,何況他還沒有。靈機一動,想到鍾彬:這學生各科回回都在班上名列前茅,假如他肯代勞一篇,自己改改交差,准能過關。當下擬個提綱,翻幾本專業雜誌剪下來一堆參考素材,上宿舍找鍾彬問他想不想發表論文,自己願意幫忙。

  鍾彬這傻小子滿以為這是什麼好事,連連說想呀!周令邦說那麼好,我給你一次機會。鍾彬感激不盡,秉燭夜戰,抄抄寫寫弄出來一篇論文。周令邦收了貨,很是滿意,略略一改,換上自己的大名就徑交學報編輯部的朋友發表去了。

  這事過去幾個月,周令邦早忘了。哪想今天上午學報的朋友打來電話,含糊其辭問那篇稿子是否還另有一個作者。周令邦問他這是什麼意思。朋友如實相告,是主編過問此事,聽口氣可能是有人向主編打聽過這篇稿子的來路。周令邦這才臉紅,細細追想,想起自己當時交材料給鍾彬是在學生宿舍里,不禁暗罵自己一時糊塗。鍾彬本人,想他沒那膽子去找學報主編。那麼——準是當時在宿舍里走露了風聲,不過具體有誰在場,實在記不得了。也罷,這種事要解決在造成影響之前,先聲奪人,才可掩人耳目!自己大不了再到男生宿舍一趟。

  鍾彬回宿舍時,周令邦早到了,正和同舍那幾位在吹牛聊天。見了面,周令邦問鍾彬:「你今天跑到哪裡去了,我一下午到處找不見你。」大家一齊笑說鍾彬下午報告他的先進事跡去了。周令邦幽默道:「怪不得,我早說你是政治系的大才子嘛!」鍾彬臉一紅說這種沒面子的事不值得討論,埋怨楊義典道:「下午的經驗介紹會無聊的很,一點意思沒有,以後你別再給我找這種差事了。」

  楊義典說鍾彬不講道理,早知道該讓龐滿喜去的。龐滿喜道:「是啊,周老師,你別聽鍾彬的,他是怕請我們吃飯要花錢。」周令邦嗬嗬嗬大笑,劉慶指指的他手道說:「鍾彬,你請不請我們那好說。可是周老師你不能不請吧。看看周老師給你送什麼來了。」

  鍾彬早見他手裡拿著一本學報,這時只好問他道:「怎麼,周老師。那篇稿子發出來了?」周令邦如夢初醒,放心許多,臉上格外放些笑容說道:「對對對,這稿子發出來幾個月了——你沒看到?我以為你早看到了呢!你看,我太忙了,一直沒去留心這件事。」

  鍾彬道:「多謝周老師這麼有心。」忽然想到,想她今天沒有聽到自己演講,可是改天上圖書館,假裝拿自己論文裡的觀點向她請教,她看見自己在學報上的名字,一定忍不住要悄悄拿來研究的。

  周令邦挽住臉上的笑不許退收,說道:「哪裡,哪裡。不過,鍾彬,這稿子出了點小問題——」大家安靜下來,饒有興致地聽下文。周令邦環顧左右道:「——是這麼回事,那篇稿子我費了不少時間,認真改了許多地方,改完就交給學報編輯部了。我以為他們會按名字班級送一份給你,不用我再管了。嗬嗬,你知道,我很忙的。這幾天呢,總算有點空兒。今天上午,我剛巧翻到這期學報一看,那稿子早發出來幾個月了,就是上學期期末的時候。可是,哎!這些糊塗編輯!真是糊塗透了,明明作者該署我們兩人的名字,誰知道他們粗心大意,搞漏了——,龐滿喜,。」

  鍾彬又明白又糊塗,怕他說出那個漏掉的名字是自己,不願去問,只耐心等他說出來。周令邦吐口長煙道:「所以我急著找你,想得趕緊跟你通一下氣,別因為這點小事,咱們師生之間有了誤會。」,騰出時間給鍾彬表態。鍾彬感覺大家都在注視自己,忙擠出一個短笑,機械地說:「不會,不會的。」

  周令邦聽了滿意,作態撫慰道:「那不行,明天我就去編輯部理論,看這事他們怎麼個補救法。」鍾彬只好阻止他道:「算了吧,周老師。小事一樁,我不在意。沒關係,無所謂的。」自信臉上表情正常的很。周令邦楞了一楞,又像不信他這麼大度,又像在等他反悔,過了幾秒鐘,仰頭對牆壁大笑道:「好好,這我就放心了。我早知道你不但有才,而且有德,不會為這事兒計較得失。你們各位都該向鍾彬學學的,這就叫德才兼備了。」轉爾,嚴肅道:「我最欣賞你這種不為虛名的態度了,我對很多人都講過的。其實,你說一篇文章署不署名字有什麼?沒什麼大不了的。我當時就想,為什麼漏掉的不是我的名字。要漏應該漏我的名字嘛,啊?嗬嗬。」

  周令邦走了。發疑問道:「鍾彬,周令邦說他修改過,你應該看看他到底改了多少地方。」又對龐滿喜說,鍾彬這篇論文請他提過意見,他也有份功勞在裡頭。

  鍾彬急翻目錄和正文,確信真沒有自己的名字,立刻興趣全無,碰都懶得再碰它一下。劉慶老謀深算道:「鍾彬,我懷疑你的名字並非是漏掉的。也許你只是個槍手。」龐滿喜何爽一起瞪大眼睛道:「噢?」

  鍾彬想劉慶的話極有可能,可他有氣發不出來,寧可周令邦撒謊,還給自己留著面子,只輕描淡寫說:「不至於吧。」心裡嘆口氣想,演講胡影漏場,費神寫篇文章,又沒有自己名字,這運氣真是糟透了。何爽忽然提醒一句道:「鍾彬名字雖然漏掉了,稿費總該有一點點吧!」龐滿喜說是啊,讓楊義典說鍾彬是不是該請大家吃一頓。

  楊義典笑而不語,漫不經心把那學報拿來研究。龐滿喜討個無趣,建議鍾彬好好收藏這本學報,大不了以後就說「周令邦」是他的筆名。

  7

  晚上自習課,鍾彬正在教室里看書,靠門口坐第一排的女生忽然高聲叫他,說門外有人找。防他沒聽清楚,特又強調是個女生找他。全班男女眾目睽睽,幾乎同時抬頭目送鍾彬出門。

  鍾彬不及細想,出門一看,詫異莫名,面前是同級乙班的女生潘梅。這女生相貌寒窘,是王秀珊的老鄉,兩個人整天形影不離。鍾彬奇怪自己話都沒跟她說過一句,她找自己會有什麼事。

  潘梅巧笑一下,領他到樓梯拐角的背光處,才說有人托她帶信給他。鍾彬頓感喉頭髮干,胡影的樣子在心裡虛閃一下,忙問她是誰?是什麼信?為什麼要麻煩她來送。

  潘梅從容不迫,神秘莫測,請他別急,拿出一封信,說先看了信再說。鍾彬接了信,扭頭想回教室。潘梅一把拉住他,指指腳下,說這信只能在這裡看,不許帶走。鍾彬只好當面拆信,裡面一張薄紙上這樣寫道:

  一天又一天,你在紅塵中來了又去

  一夜又一夜,我在迷惘里輾轉嘆息

  你的來去,讓我憂鬱

  你的輕狂,讓我無奈

  因為你就是我面頰上的那道紅霞

  因為你就是我鬢髮上的那枝小花

  鍾彬看了,吃驚地臉紅。這信肉麻,多情,分明是首情詩,可是上面並無落款。他正在想這詩假如交給破譯,就能知道是誰寫的了。潘梅似乎洞穿他這用心,不讓他細看,把那頁紙奪回來,捏在手裡,神情就仿佛出使秦國時持璧睨柱的藺相如,雙目逼視,強問他的讀後感想。

  鍾彬瞧她容不得自己不表態,忙說:「好,寫得好,不過我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你總該告訴我這是誰寫的。」說時,將所有他認得,而又略有幾分姿色的女生在腦里濾過一遍。

  潘梅略略失望,好象不用她說鍾彬就該知道是誰的,一笑道:「王秀珊。」——「啊?」鍾彬滿臉通紅,驚訝得忘了笑。王秀珊?她那麼一個孤芳自賞的人會寫這樣的詩給自己?——忙問潘梅是不是找錯人了,請她別亂開玩笑,自己受寵若驚,消受不了。

  潘梅收了笑,寬赦道:「這樣吧,我看你現在是有話說不出——明天晚上七點,她在校門口車站等你,有什麼話,你當面去對她說吧。」不等鍾彬反對,把那信塞回口袋裡走了。

  鍾彬忽覺好笑,想想王秀珊,自己跟她從無什麼瓜葛,彼此間也許開過玩笑,可是自己絕沒有過可以使她誤會的舉動,這事該從何說起呢?又追憶那信的內容,一句也沒記住,只不知怎麼,會聯想到「塵滿面,鬢如霜」這麼灰頭土臉的半句古詩。搖頭笑嘆,有意思,真是有意思!

  那麼,明晚要不要赴約呢?不去吧,潘梅話說的那麼絕決,好象交通警察開罰單,根本不許自己發表意見。真要不去,怕顯得自己不識人情。可是去呢,又怕滋長了王秀珊的興致,倒誤解自己對她有什麼意思。

  這一整晚,鍾彬的心理就仿佛在馬路上撿到了一塊錢,雖然這一塊錢沒什麼用處,可既然是白撿的,心裡總是免不了淡淡地興奮。古語所謂:夫寒之於衣,不待輕暖。鍾彬當然不會寒不擇衣,飢不擇食。然而他思來想去,以為有兩個理由應該去赴王秀珊的約會。理由一,見面是她提出來的,自己不過應邀赴約罷了。這道理她應該明白。理由二,他倒想長長見識,嘗嘗男女同學約會是個什麼滋味,將來和胡影約會不致毫無經驗。有了這樣充分的理由說服自己,他就只等著明天快到,夜裡睡著了臉上還在笑。

  明天上午,天上積起沉鉛似地厚雲。沒一會兒,就下雪了。中午過後,北風狂吹,溫度驟降。鍾彬午睡醒來,望望窗外飛雪連天,有點擔憂晚上的約會。自己雖肯賞光,可是老天爺似乎有意為難,不肯賞臉。這種天氣之下,王秀珊的約會是否該自行取消呢?今天一上午沒見她來上課,不知道下午來不來。假如她反悔了,下午要傳話過來。忽然得意想笑——她今天不來上課,準是怕羞、不好意思見自己,在躲著自己。

  8

  晚飯後,雪停了,風也漸小,宿舍樓里照常地喧譁熱鬧,何爽修生養性,鋪著白紙在練大字,鄺伯操混混沌沌,端著半導體聽戲入迷。鍾彬瞧著他們悠閒自得,心神不寧地鄙視自己:假如胡影知道了這冷呵呵的天,自己不好好呆在宿舍里,跑去跟一個不相干的女生約會,準會小看自己。

  七點鐘,鍾彬準時到校外車站,遠遠就見白乎乎的雪地里一個黑乎乎的人影。走近了,嗬!果然就是王秀珊。鍾彬說你好,王秀珊也說你好。也許是天冷得凍住了嘴巴——「你好」,不過兩個字而已,可是兩個人都說得結結巴巴。

  鍾彬借了路燈看清她化過妝的臉凍得白里發青,頭髮、眉毛、圍巾上都結了霜,衣服穿得也少,忽動惻隱之心,問她是不是早到了。王秀珊說沒有哇,她剛剛才到的。

  寒喧之後,正題之前,當然先談天氣。鍾彬說這雪下得及時,淨化空氣,預防感冒,看樣子還要接著下他幾天。說時抬頭望天,當然他什麼也看不見,因為天早黑了。王秀珊不置可否,低頭看自己腳尖,提醒他這是今年第一場雪。

  有時候,第一隻表示次序。而有時,它還兼有史無前例、空前絕後等等崇高偉大的意義。鍾彬信口說:「不是吧,好象是第二場。」預備引她爭辯,免得無話冷場。王秀珊正要說話,高跟皮鞋忽然在雪地上打滑,鍾彬下意識地拉一下她胳膊,防她摔倒。這一拉,王秀珊膝蓋一軟,整個人直倒過來——不是向地下倒,而是向鍾彬身上倒過來。鍾彬毫無準備,嚇得魂魄出竅,忙伸兩手出力扶她。王秀珊在距他半尺左右的地方站穩了,害羞吃力道:「你真好。」

  鍾彬聽了這話,渾身直打冷戰,縮回來的兩隻手找不到合適的去處,只好湊在嘴邊哈氣取暖。他雖無非份之想,可不敢擔保在引誘之下還能坐懷不亂——王秀珊這一跤摔得蹊蹺,不知道她是因為摔了跤而說這話,還是為了說這話而摔了一跤。無論如何,全怪自己不果斷,假如昨天乾淨利落地拒絕,今天也不至於給她機會摔跤了。忽覺王秀珊太圓熟,太有心計了。這事弄得不好就會引火燒身,接下去再不能拖泥帶水,給她留著念頭了!——忙說馬路上又黑又冷,不如找個暖和的地方坐坐。不管王秀珊同不同意,穿過馬路,直進一家飯館,貼牆找張桌子坐下。

  王秀珊磨磨蹭蹭跟進來,鍾彬自作主張要了兩杯熱茶,一碟鹽水花生米。看著店裡暖哄哄的燈光,不時有人來往的熱鬧,鍾彬放心不少,滋滋溜溜呷口熱茶,請王秀珊也喝茶暖暖。王秀珊兩手插在口袋裡,說她不渴,不想喝。鍾彬正在想跟她談些什麼,王秀珊忽然問:「昨天潘梅找你了?」表情輕鬆隨意得好象在談一件她並不清楚,或者一件她原已忘記而又臨時想起的事情。——「是,她是找我了。」——「她跟你說什麼?」——「說,沒說什麼。」

  王秀珊沉默一下,喝口茶,把杯子暖著手道:「潘梅說你有話要跟我說。」鍾彬心裡叫糟糕,一向只知道喧賓可以奪主,不想喧主也可奪賓的。不好糾正,又不能不說話,偷看她一眼,慌忙中只好老實說:「我?我沒什麼話說呀!」

  王秀珊淡淡一笑,表示她不相信,低頭不讓鍾彬看見她的臉道:「我這個人脾氣不好,太清高了。很多男生都怕我的。」鍾彬假裝驚訝,說是嗎?——「是啊!我從前讀高中的時候,就不願和班上的男生來往。可是他們動不動就寫紙條給我,討厭死了。」

  鍾彬說這是好事,那是因為他們傾慕你。王秀珊歡喜滿意地皺眉頭道:「有件事我想——想請你幫幫我。」鍾彬信以為真,忙請她說。——「是這樣,前些天我收到一封信,我生氣沒去理它。誰知道那人這兩天連著寫來兩封信,我快愁死了,不知怎麼辦好。我沒有經驗,想請你幫幫我。」

  鍾彬心裡暗笑,想這事無論真實與否,王秀珊的話都沒道理。假如不出所料,她是在等自己吃醋、嫉妒,要求取而代之。否則,自己算她什麼人,有替她出主意談戀愛的義務?並且她會沒有經驗?需要自己來出主意?哼,鬼才會信!忙故作不解,笑笑道:「噢?這人是誰呢?」——「你猜不到的。」

  那一瞬間,這飯館的空間侷促得容納不下她這麼簡潔的一句話。鍾彬奇怪自己臉發起燒來,王秀珊的臉卻一點兒沒紅。他沒什麼好聽的話來搪塞,又不願談話冷了場,就學趙炳江開導學生的樣子,,一本正經道:「如果我是你,現在就不談戀愛。你想想,投入那麼多感情,過不了兩年畢業了,難分難捨,最後還得分開,天各一邊,一切都白費了,不是得不償失麼。——你應該向我學習,我就不在學校談戀愛。」這些話雖是作戲之言,可末了這句話倒未必不是發自肺腑。不著葡萄的狐狸,他當時在想,胡影也許壓根就不會看上他的。

  王秀珊淺笑道:「你的意思是談戀愛就要結婚?想不到你還這麼傳統!」鍾彬聽著刺耳,想她為什麼不直說自己老土,倒來得乾脆。「——我這個人只在乎過程,不管結果的。今天有愛,今天就去是為今天而存在的,不用去想明天。我記得一位女詩人說——」王秀珊發表她的戀愛觀,鍾彬只當馬耳東風,心裡也有個聲音在說:隨你扯吧,只要你別扯到我身上,本人洗耳恭聽就是了。——不過,這事怎樣才不會扯到自己呢?忽然計上心來,拍著腦袋,把她的話攔腰截斷道:「哎呀,我猜到是誰寫信給你了。」

  王秀珊大吃一驚,不相信他真有本事猜出這個子虛烏有的人來,忙問他是誰。鍾彬故作神秘道:「何爽!——是不是?我真糊塗,肯定是他。絕不會錯。我早就說他最近有點神神秘秘的。」王秀珊張嘴欲辯,鍾彬熱心阻止道:「你不用害羞。我早看出來他對你一片痴心。換了別人,我也許要勸你想想。可是,何爽!那不用考慮,我跟他同宿舍,太了解他了。說實話,你們兩個是再合適不過了。」

  鍾彬自信神態談吐親切自然,天衣無縫。可是王秀珊居然不識相,她面露慍色道:「鍾彬,你這是什麼意思?你是不是以為我找不到男朋友的?」鍾彬一慌,忙中出亂道:「你千萬別誤會。我的意思是你倆是老鄉,老鄉之間共同語言最多,很容易談到一塊的。」——王秀珊如蒙大辱,恨不能說:「昭君出自下里,屈子本是巴人」,臉上的所有表情頃刻收起,向他嚴正聲明道:「告訴你,第一,我和何爽不是什麼老鄉。第二,他家是農村的,我爸是縣政府的秘書。你,我,你太讓我失望了。」說完,頭一扭朝門外跑出去了。

  鍾彬礙著飯館裡人多眼雜,沒敢追出去解釋。不到一分鐘,門帷一開,王秀珊又折身回來,站在他跟前,居高臨下怒氣沖沖道:「鍾彬!今天你保密。」不等他醒過神來,拂袖而去。

  鍾彬懊惱剛才不該多話,瞧瞧周圍沒人注意自己,臉上的燒才減退一些。過一會,算算王秀珊也該走遠了,舒口長氣,算帳出門,一路想著她叮囑自己要那句話,慢慢踱回宿舍去。

  今天這事要怪自己不好,然而王秀珊也夠可鄙了。這又不是什麼光彩的好事,用不著她提醒,自己一樣會守口如瓶。讓她那樣一說,自己倒好象真跟她有什麼秘密不可告人似地?真是笑話!剛才那些話假如傳出去只會丟她的人,自己不會有什麼損失。

  轉爾,他又想到潘梅代傳的那封信——要不要保密呢?看來只能保密,因為自己雖然看了信,可是那信並不在自己手裡,算不得數的。想不到感慨王秀珊如此精明老道,連談戀愛都不會留下破綻的。

  9

  宿舍樓里,燈光耀眼,人來人往。

  鍾彬看看手錶不到九點鐘,劉慶龐滿喜他們不會這麼早回來,自己的事不會有人過問。放心推門進去一看,除了,其餘幾位居然都在。龐滿喜頭上頂著被子不言不語,像在睡覺。鄺伯操躺在床一動不動,兀自有聲的半導體證明他還醒著。劉慶在看自何爽寫大字,見鍾彬進來,神情詭秘,問他上哪裡消遣去了?

  鍾彬想自己神態跟平常沒有兩樣,可是楊義典不懷好意地笑問:「良宵苦短,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鍾彬想把這些問題並在一處敷衍過去,說他能有什麼好事,這麼大冷的天,他能去哪裡呀,現在也不早了,今晚沒事,可以早點睡覺,免得明天早操又睡不醒。羅羅嗦嗦說話時不敢看大家,脫了鞋就往床上爬。楊義典說他不老實,顧左右而言它。何爽放下大毛筆,滿腹狐疑說不會吧,他不相信。劉慶也揶揄鍾彬說天氣雖然冷,可是心裏面熱著呢。

  龐滿喜一腳蹬開被子,忽地從床上坐起來,揭穿道:「少說費話了。怎麼樣,鍾彬,請我們喝酒吧!向王秀珊求愛順不順利?——還保什麼密,我又不是沒看見。劉慶也見了,是不是?」原來,劉慶和黃綺雯看完六點鐘的電影回學校,黃綺雯眼睛尖,遠遠就看見鍾彬王秀珊一前一後進了飯館。

  龐滿喜今天下午接到一位老鄉的消息,說新生何楠和余炎最近打得火熱,請他注意。龐滿喜自以為是余炎的男朋友,晚飯後約她出來面談。余炎毫不買帳,說她和誰交朋友是她的自由,「你有什麼資格來管我,我和你什麼關係?」龐滿喜這才明白一向來都沒弄清楚自己跟她什麼關係。羞惱之中,他想找個地方喝酒。結果,走近一間飯館,隔窗看見了鍾彬王秀珊。換了平時,他准要壞人好事,進去調笑一番。只可惜他當時羞慚得自顧不暇,所以早早回來向大家報告新聞,倒省了一頓酒錢。

  何爽酸溜溜說鍾彬不夠朋友,為什麼下館子只請女生不請大家。鍾彬瞧這下無密可保了,一時口快說請就請,不過今晚是王秀珊找他,並不是他約王秀珊。楊義典詼諧道:「那就更該請了。老龐劉慶,你們說是不是?」何爽不放心地追問道:「她約你?那你們都說些什麼?」龐滿喜罵他笨蛋,「說的當然是情話了,能告訴你?」

  何爽表情複雜地呵呵一笑,說他不過隨便問問,還對鍾彬說:「那,我們該恭喜你了。」態度勉強得仿佛話劇演員在背台詞。龐滿喜叫何爽別講廢話,他擔心這事過期作廢,補充說要請現在就請。楊義典贊成說「好啊」,劉慶也說他晚飯沒吃什麼東西,肚子早就咕咕叫了。說話間,鄺伯操在床上蠕動,把頭湊近窗口看看,不無憂慮道:「雪又下起來了。」何爽按捺不住白吃一頓的興奮,說這點小雪算什麼,叫他趕快穿衣服下床。

  大家出了門,為上哪間館子躊躕不下。正源師門兩邊的小飯館,一字排開有十七八間,多半都是本校老師家開的。這些飯館雖然都是些小鋪子,不過借了店主人的籍貫,什麼「江南飯店」、「湘蜀大王」、「東北燉菜館」等等五湖四海的招牌,天下聞名的風味全能在這裡找得到。

  龐滿喜提議吃肉解饞,上「東北燉菜館」吃頓豬肉燉粉條,順帶喝它兩杯二鍋頭驅寒。劉慶贊成,楊義典不同意,他說該去本系老師林才文家開的「巴蜀酒鄉」,老龐要吃的東西他那裡一樣有。龐滿喜立刻反對,問楊義典是不是在幫林才文拉生意,這頓飯是鍾彬請客,該聽他的意見。鍾彬無所謂,願意聽大家的。何爽恨不能幾家館子挨著吃一通,附和鍾彬說隨便。鄺伯操一言不發地沉默。

  倒是劉慶明白了楊義典的意思,擺出兩條理由說服龐滿喜。第一,那東北菜館聽說是物理系什麼人開的,跟大家沒什麼關係。可「巴蜀酒鄉」的是林才文,大家都認識。肥水不流外人田。而且這兩家飯館是鄰居,見這麼多人來吃飯,肯定要爭客。假如不去「巴蜀酒鄉」,而又給林才文碰到,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當然這還只在其次,關鍵在於這學期有林才文的邏輯課,「——一樣是下飯館,多上他家館子幾趟,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將來這一科成績出了問題,他林才文不會袖手旁觀。」劉慶說完,大家都佩服他腦袋夠用,楊義典說他也是這個意思。龐滿喜怪楊義典剛才沒把話說透,不然他早同意了。楊義典諷刺他,等一下吃飯,需不需要嚼碎了餵他。龐滿喜咧嘴大笑,說要罰他多喝兩杯。

  政治系講師林才文家的飯館可以擺得下六七張桌子,在這方圓兩三百米內算是不小了。雖然他請來的四川名廚並非是四川人,可是除了川菜做不好,南北風味樣樣都能來一手。林才文這間飯館在正源師大小有名聲,因為在學校貼學術海報的布告欄里,常貼有他家飯館的新菜譜。除了男女廁所,校園裡很多地方都有他貼的小廣告,給學生上課到了高興處,總不忘「歡迎到鄙人家的小店吃飯,保證又衛生又經濟。」跟附近的那些飯館一樣,他這飯館也是專做本校學生的生意,有現錢收現錢,沒錢就收學校的飯菜票,晚上打徉全在十一二點以後。

  不過那天晚上十點多鐘,鍾彬等人到「巴蜀酒鄉」時,因為天氣不好,林才文已經差了廚子在收桌打徉。他和娘正躲在後屋裡清帳點錢,忽聞廚子在前堂大喊:「有客」,忙出來親自迎接問候。見是幾個彼此都認識的本系學生,林才文又喜又憂,想不到這黑風白雪的天氣他們還來送生意,只是怕給他們纏住了,免不了要白送兩個菜給他們吃。忙敷衍兩句好話脫身走了。留下娘濃妝艷抹,親自給他們端茶點菜。

  不多一會兒,一盆麻辣雞丁、一大盤魚香肉絲、一隻紅燒豬肘子、一盤爆炒腰花,外加一道三鮮肉絲湯熱氣騰騰上了桌。龐滿喜打開兩瓶白酒,依次給各人斟滿。酒菜齊備,劉慶舉杯問是否每人先干三杯再說。楊義典說那不如划拳喝著有趣。鍾彬不勝酒力,請大家隨意,他最多只能喝兩杯。龐滿喜說那不行,每人先喝三杯,然後再划拳。鄺伯操忽然插話:「鍾彬請客,我們應該先敬他一杯。」劉慶等異口同聲道:「對呀!」一齊舉了杯要敬鍾彬。

  鍾彬說沒有這道理,推脫不喝。龐滿喜說:「好,你不喝,我們的杯子就不放下。」鍾彬無奈,只好先喝一杯。喝完了,龐滿喜又說:「錯了,敬酒沒有這樣敬的。每人敬一杯才叫敬,對不對,各位?」鄺伯操拍手贊成,楊義典笑說:「今天這酒,意義不同。鍾彬理應多喝兩杯。」鍾彬表白說沒什麼意義呀。劉慶搶話道:「你今天交了桃花運,還說沒意義。王秀珊要知道你說這話,肯定要我們代她罰你一杯。」何爽不得已也恭維道:「你運氣好,王秀珊是我們學校的校花。」龐滿喜笑道:「看看看,鍾彬,這酒你今天是非喝不可了。」

  鍾彬忙說喝就喝了,可是他和王秀珊絕無什麼關係。龐滿喜提著酒瓶,請他喝完再說,否則沒人信他。眾人同聲附和。鍾彬自知逃不過,心一橫,眼一閉,舉杯就喝。五杯疾酒下肚,幾人一起叫好,鍾彬捂住酒杯,向大家搖手,討饒說自己確無酒量不能再喝了。說時只覺喉嚨里刺熱難耐得像生著一盆旺火,從耳朵跟直到腳後跟都在發燙髮紅。

  龐滿喜說那好辦,可是他得講講和王秀珊的情事。楊義典也說,假如大家聽了滿意,可以免他不喝。鍾彬講話舌頭開始打卷,說這根本沒有的事,他沒什麼好講的。何爽嘴裡肉沒顧嚼爛就咽下肚子,忍不住試探他道:「你失戀了?」

  「失戀?哈哈,你才失戀了呢。說實話,我對她沒興趣。」仿佛落水之人不顧一切地掙扎,鍾彬給酒精操縱著,信口說道。龐滿喜喝一杯酒,眼睛牙齒發光道:「那你對誰感興趣?」——「我,」鍾彬雖然多喝了兩杯,可意識里還有一絲守備沒有喪失,忽又清醒,不肯說了。

  這一來,大家的好奇心好比出了籠子的野獸,不肯再受管束,非要灌酒,讓他說出實話不可。鍾彬手輕腳軟,又喝了兩杯,抵不過各位逼問,給酒勇支使著,輕飄飄道:「胡影。」——龐滿喜大喝道:「好哇,想不到你小子是紅杏出牆。」忙問進展如何。何爽好奇索問:「咦,胡影?究竟是哪一個?」

  鍾彬垂頭喪氣,坦白說彼此從沒打過交道。劉慶笑道:「原來鍾彬害得是單相思,怪不得他上次向我打聽是誰呢!」

  鍾彬滿臉通紅,好在借了酒色,倒不在乎,由它去紅就是了。楊義典安慰他道:「有了目標,就大膽行動。女人嘛,都是嘴上不說心裡想的。」

  劉慶道:「沒錯,這就像買菜一樣平常的。女人嘛,不過也是一種自然界裡的物質而已,欲用之,則取之,很容易的。我告訴你,這叫戀愛唯物主義。」

  何爽疑慮全消,借鍾彬的酒慶祝自己的勝利,對他道:「我祝你成功。敬你一杯。」鍾彬擺手不肯喝,他還風趣地問鍾彬是不是捨不得酒錢。

  龐滿喜喝到五分醉,一手摟著鍾彬肩膀,一手直砸自己道:「你放心去追,哪裡用得著我們就吭聲,送信傳話,全包在我身上了。」說罷,瞧桌上菜不多了,高聲叫娘添酒加菜,一揮手的派頭就仿佛水滸傳里的英雄人物。

  推杯換盞之際,只有娘保持清醒。她深恐這幾個學生等會兒沒錢付帳,忙向各位報告帳單道:「你們已經花了六十五塊,還要加菜?」。鍾彬酒酣耳熱,倒還沒醉,心算一下口袋裡余錢無多,恨不能學傳說中的呂洞賓、鐵拐李剜鼻割耳給大家作下酒之菜,把幾個口袋裡所能翻到的錢和飯菜票統統都掏在桌上,請龐滿喜算算。

  劉慶面如雞冠,也掏錢出來付帳。何爽擔心地問他倆錢夠不夠。龐滿喜財大氣粗,問娘看清楚沒有,「怎麼樣,怕我們付不起帳嗎?」。娘點了錢,咯咯怪笑,說哪裡話,吩咐廚子加菜去了。

  10

  據說飲酒可以養德,因為大凡人喝了酒,不但可能酒後吐真言出洋相,並且道行操守也會忽然崇高一層。以前的過結可能因此消解,關係疏遠的人可能因此親近,莫測高深的人也可能會把肝腦搗碎塗在桌上向人展覽。

  譬如龐滿喜多喝了兩杯,忽然發現沒來,大捶雙腿道:「哎呀,咱們怎麼忘了叫一起來。他也是咱們的哥們、弟兄呀。」鍾彬立刻起身,歪歪扭扭道:「有酒大家喝,我去找他來。」楊義典瞧他站立不穩,忙叫劉慶龐滿喜扶住他說不必去找,這酒大家回宿舍接著喝,反正這個時候這個天氣不會有老師上宿舍查夜。

  一行人收了殘酒剩菜,踏雪而歸,宿舍燈早熄了,可是居然不見蹤影。何爽酒足飯飽,心寬身懶,躺在直打飽嗝。鄺伯操破例請各位聽他的半導體。龐滿喜也慷而慨之貢獻蠟燭半支,照得宿舍里黑膩膩一片昏光。大家扯過一陣話,都說跟他的詩友們去談詩,不到半夜不會回來,不必等他了。

  正要散了各自睡覺,氣急敗壞裹著一身寒氣回來了。龐滿喜楊義典請他喝酒,他不理不睬,把他寫詩的本子扔到床上就要睡覺。劉慶請他吃東西,他臉色才轉好一些,問哪來這些酒菜,狼吞虎咽就吃起來。龐滿喜說他道:「哪有詩人光吃肉不喝酒的,自古就沒有這道理。」

  楊義典調笑說:「李白醉寫清平調,你聽說過沒有?詩人不喝酒怎麼寫得出好詩來。」龐滿喜發了酒興,抓過兩隻杯子,斟了酒,放在跟前道:「這酒可是喜酒!」聽了這話,鐵板一塊的臉上忽生表情,驚異道:「哦?誰的喜酒?」

  鍾彬斜在床上聽龐滿喜說話,想跳起來抗議,可是醉意已起,眼前濃霧一片,看到的各位全仿佛皮影戲裡的影子。他無力辯駁,只好苦笑,聊以反對,對道:「喝酒,喝酒。」信以為真,果然和龐滿喜對幹了一大杯。喝完,爬去,拿下來他的詩集,說要送兩首詩給鍾彬志賀。

  大家並不曉得,送鍾彬的這兩首詩,是他要送人而沒送出去的存貨。他自開學對他接的那位中文系女生著迷以來,煞費苦心地用功作詩,今晚攔在中文系,等那女生下自習課後,約她到校外小茶館談詩,預備借送詩表白心跡。不料那女生雖是中文系學生,然而並不愛詩,對他尤其沒什麼興趣。勉強跟他去了,看完他的詩,客氣恭維,堅辭不受,說她看不懂什麼意思。請她回頭細看,不必囫圇吞棗,他有耐心等她回音。那女生淡漠地說不必。不甘一番心機白費了,涎臉耍賴說她不答應,自己就纏住她,不放她走。那女生只好問他腦袋是不是有毛病,否則就把他的詩交給趙主任去解決。

  龐滿喜醉眼朦朧搶過的詩看一遍,讀到裡頭「黑夜裡的女人的悸動」,「眼睛伸出了舌頭」,「麥穗在低吟著杜甫」等等的句子,心驚肉跳,咋舌不止,忙高聲朗讀,問大家,也問兩個問題。第一,他的詩為什麼沒有標點符號。第二,這詩是什麼意思,他擔保鍾彬不會讀得懂。

  喝一大口酒,這樣回答他:「請問你在想問題的時候,會標標點嗎?我告訴你,詩是不需要理性的,就象人的意識產生於盲目之中。算了,跟你說不清楚。」楊義典仰天大笑,龐滿喜駭然。

  何爽趁不備,拿他寫詩的本子來翻,看到一頁上寫道:「請問,在一個荒島上,有一個女人和一包大米,你應該選哪一樣?」下面一行潦草大字,大約是冥思苦想的記號,寫道:「女人!女人!大米!大米!」他覺得有趣,順嘴念出來。

  聽著耳熟,突然省悟,又羞又惱,不便發作,忙說這些話是書上抄來的。龐滿喜道:「哦」,聲調直拐上去,問他選的是哪一樣。何爽說這還用問嘛,當然要選大米了,轉臉問劉慶選哪一樣。

  劉慶說他一樣也不會選,熱諷道:「這種邏輯不通的事只有詩人會碰到,不會在我身上發生。」何爽這才大膽道:「我也有點不明白,既然是荒島,哪來大米,又哪來女人呢?」龐滿喜道:「詩人是想女人想瘋了。」瞪他一眼道:「你不想女人嗎?」龐滿喜做厚臉皮道:「我想啊!可我不象你,只會空想,做白日夢。」

  冷笑道:「空想?你說說,這世上有誰不是在空想?」指著何爽和楊義典的鼻子問:「你有沒有理想?你呢?有沒有?」——楊義典打開他的手,不理他。何爽打個飽嗝,本能地道:「有啊!」——「好,我告訴你,理想和空想在本質上是一回事。一個人所謂的理想,至少有一半是空想。理想是什麼,理論上的想法而已!」龐滿喜指著濺到自己胳膊上的唾沫星子,請他別激動。劉慶把手搭在腦門上,問他是不是喝多了。楊義典也問哪來這些謬論,是不是受了什麼刺激,否則何以妄談人生,他知道什麼是人生?

  而已,是為了讓你最終輸掉。人生?哼,就是這麼一回事。」他滔滔不絕,反正又沒人知道他這議論全是中文系那女生今晚給他的靈感。——「比如你,何爽,暗戀一個女人,自以為她也會對你有好感。事實上,這女人就是冥冥之中一個你躲避不掉的。你失眠、痛苦、寫信求愛,用盡手段,以為不難到手。可到最後,你也許什麼也不會得到,人家可能根本不會瞧上你。」何爽只好自卑地申明,他沒看上誰,請不要胡說。龐滿喜搖頭晃腦,惋惜正源沒有哲學系,否則可以替向學校申請,讓他轉系去當哲學家。

  劉慶輕蔑不已,反駁說他這是宿命論加悲觀主義的詭辯術,荒謬可笑,質問道:「照你這理論,這世上的男女戀愛全是悲劇了?」道:「無所謂悲劇還是喜劇。悲劇可能以喜劇開場,喜劇也可能以悲劇收場。一廂情願的單相思不用我說,兩廂情願也未必就是喜劇。你老實說,黃綺雯就真的那麼稱心如意?」——劉慶道:「我跟你好好講道理,你扯她幹什麼。」說完,不敢戀戰,摔門上廁所去了。

  「你們看看,他不敢承認了吧!」斗得興起,借了酒興還要再發議論。鍾彬躺在一邊,酒勁上身本就難受,給劉慶兩個吵得五臟六腑全像著了火一般,拼力對道:「你要沒醉,就睡覺;要是醉了,就去寫詩。」說時,再也忍不住,俯過身來,嘩嘩嘩吐了一地。

  跳腳躲避不及,給鍾彬的湯湯水水濺了一身。幾個人忙掩著鼻子替他收拾乾淨。劉慶問鍾彬聽見的高論沒有,請他發表意見。鍾彬傾囊一吐,舒坦多了,抱拳作揖道:「小孩兒,醉漢,還有詩人,這三種人不必和他計較的。詩人自己清楚怎麼辦,求你們別嚷了。」

  大家又笑一陣子,都睡去了。翻來覆去睡不踏實,他說話太多,喉頭生煙,黑咕隆咚抓杯水喝了才又躺下。

  11

  一清早,各位還沒睡醒,就聽鄺伯操喋喋不休在說話:「我的漱口水呢?明明接滿了放在這裡的。誰見我的漱口水了?我的漱口水呢。誰見了?」他一嚷,大家都醒了。龐滿喜端了飯盆叫諸位快去打飯,因為「早點去,食堂的稀飯還不會羼水。」

  劉慶賴在被窩裡不想動,請龐滿喜代他打二兩稀飯,一個饅頭,一塊豆腐乳。龐滿躊躕片刻,學外國人同桌吃飯各自付帳的辦法向他要飯菜票。劉慶摸摸口袋,說昨晚上一頓酒喝得他現在身無分文了,勞他代付,算是借他的。

  龐滿喜醉消夢醒,恢復常態,倒還沒忘酒桌上許下的兄弟情誼,不說他不肯借,只說「那怎麼辦,我也沒有多少錢了。」氣得劉慶一揮手說算了算了。龐滿喜倒也不惱,自顧走了。楊何鄺李聽見他倆對話,謹小慎微,無一干擾,各自悄悄收拾妥當,也都打飯去了。

  鍾彬只覺腦袋隱隱脹痛,不過倒很清醒。後悔昨晚不該宣布自己暗戀胡影,這要傳出去,豈不是太沒面子了。不過,他又想,這消息真要傳出去也好,假如胡影知道了,不知道她會怎麼想。浮想聯篇,不禁無言笑起來。

  劉慶叫餓,問鍾彬還有沒有飯菜票,他才覺出肚子空得仿佛沒有人的。翻身下床,也是找不到一分錢了。兩人相顧無言,啞然失笑。劉慶說那就省一頓不吃了吧。鍾彬忽然想起,有一次他丟了幾張飯菜票在床下,懶得去揀,說不定還可以找得著。忙鑽到床下去找,果然找到一塊,飯票半斤。

  吃飯的時候,劉慶大罵同舍那幾個無情無義,昨晚那頓酒等於是餵了狗。鍾彬倒很釋然,對劉慶道:「有飯吃,大家就是朋友。現在,他們幾個有飯吃,他們是朋友。咱們倆沒飯吃,所以咱倆是朋友。」說時二人又會心笑了。

  課間操時,劉慶告訴他以後這幾天吃飯不成問題,黃綺雯願意贊助他倆二十塊錢、五斤飯票,足夠抵擋一陣子了。鍾彬聽了歡喜,可是他申明自己不會白用黃綺雯的飯菜票,下次領了飯票要還的。劉慶臉一紅,罵他是神經過敏的虛偽小人。

  12

  大雪紛紛揚揚,蓋住了茫茫四野。不過,這雪倒很通人情,像跟學校商量過似地,怕學生偷懶不去上課,白茫茫中還沒忘幾條黑乎乎的濕路,不致讓人迷了方向,找不到教室。

  不湊巧的是,路是不會有人走錯,可是找不到教室的事卻偏偏出了一樁。當天下午是政治歷史兩系合上的古代文學選修課,原定的是學校第二大教室。因為這間教室暖氣漏水,臨時改用第一大教室。誰知兩個系的輔導員匆匆忙忙只通知學生,忘了任課老師、政治系的老講師陳煥成。

  陳煥成研究古文學多少年,深得老祖宗以和為貴,能忍自安的真傳,遇事只會說一個好字,是同事中間是有口皆碑的老實人。不過大家說他老實,是取窩囊、無用之意,並非是贊他品性寬厚。

  陳煥成腦袋半禿,常戴舊式禮帽,吸菸用菸斗,走路拄根拐杖,上課時還另帶裝講義的老式人造革皮包一個,搪瓷茶杯一隻。女學生見了這許多道具,不嫌他累贅,反說全系老師里就屬陳老師風度最好,想必是個翩翩君子。只可惜陳煥成空有儒雅之相,而無名份之實,評職稱回回落空,五十好幾還得忍氣吞聲做他的老講師。眼瞅著沒他資格老的同事升了副教授,漲了工資,分了房子,他滿腹牢騷無處排遣,只好憤世嫉俗,沉默寡言。各班男女學生,他只跟女生健談,不和男生來往。男生們瞧這乾癟小老頭落魄寒酸,又對女生和藹有加,都說他準是色鬼。閒談扯到他,除了關心他老婆為什么小他十幾歲這樣的話外,對他沒什麼興趣。

  陳煥成按時到教室,見大門上著鎖,也不打問,自顧在天台上抽著煙觀雪景。等他香菸抽完兩支,凍得腳底發麻,想找個地方取暖,聽見隔壁教室里傳來人聲,便由後門找個空位子坐下。過了有三五分鐘的樣子,幾個女生忍不住過來問他為什麼還不講課,大家見他在外面站了好久了。陳煥成這才注意到這間教室里並無老師在講課,而座位上的學生們正是自己要教的那一班。

  他問明原委,連凍帶氣,怒從心起,衝上講台,拍著皮包大發雷霆,痛罵校政,說憑什麼別人可以吃香喝辣,唯獨讓他吃閉門羹。老實人在正源師大只能吃虧受氣,這種混蛋學校,早該撤銷關閉!——台下學生有所不知,他今天中午上食堂打飯,碰到趙炳江和丁校長拉了屏風陪客吃飯。他滿以為碰到了就有一嘴,可恨趙炳江只和他打個冷淡招呼,而沒邀他入席——「當然,我算什麼,不會送禮,不會巴結,不會拉小圈子,教書有什麼用,不就是校奴一個。」

  學生們想不到這個緘默無語的人也會發這麼大的火,又意外、又新鮮,驚愕之餘,不禁佩服,覺得他發火比講課有趣,只是不便鼓掌叫好。陳煥成罵得眼睛裡紅絲密布,又罵到這堂課:「我曉得那些光溜溜的狗屁道理,你們聽不進去。可是有個道理,我要講給你們知道。實話告訴各位,我講課就是為了謀生,混一碗飯吃。既然沒人通知我,我完全可以不來上這一課。可是我為了大家的學業著想,不會白吃那一碗飯。」

  他罵完了,大義凜然,向台下攤攤雙手。不過他火雖消了,氣還沒散,講課帶著余怒,一連寫斷了幾支粉筆,瞧著台下的學生——他的衣食飯碗們,也像個個長了刺,看不順眼。他在黑板上寫完一行字,看見麻木、漠然,沒反應。陳煥成大跌面子,當即衝下講台,狂拍桌子,氣得牙齒都快咬碎了,大罵是呆子朽木,指著窗外喝令他出去發呆。他並不會想這鵝毛大雪的天氣,正是入詩的好材料,是在想詩,而並非發呆,雖然這二者常是一回事。

  一轉身,又見鍾彬正低頭在看什麼書,一把奪過來,是本武俠,當即沒收。鍾彬後悔不迭,這書是劉慶借黃綺雯的,正催著他還呢。課間休息,陳煥成出門抽菸,鍾彬一路尾隨,低頭請罪。陳煥成臉色恢復成暴風雨過後的海面,拿支煙在煙盒上彈彈,插進菸斗點著,昂首遠眺,看都不看他一眼。

  13

  鍾彬軟豆腐碰了個硬釘子,自覺晦氣。吃晚飯時,問劉慶那本書哪裡有賣的,他去買了還給黃綺雯。反正他絕不會再向陳煥成示弱,去討書的。

  劉慶笑鍾彬沉不住氣,說他自有辦法要回書來。洗了碗,劉慶帶鍾彬直奔女生宿舍找到一個人,不是黃綺雯,而是四年級一個女生。這女生香氣撲鼻,濃妝艷抹,絕不輸給黃綺雯。鍾彬一見,頓時明白。那女生是劉慶在舞會上認識的新朋友,知人善解,熱情豪爽。她說這事包在她身上了,去陳家不到十分鐘就回來說:「陳老師說了,那是一本好書,他正在看,兩天後完璧歸趙。」鍾彬感激不盡,大讚劉慶有辦法,跑去小商店買了一堆花生瓜子犒勞她。

  回教室,剛坐下,門外忽報有人找。鍾彬出門一看,是一個邋邋塌塌,黃眼黑牙,生著一臉酒刺的傢伙在找他。鍾彬瞧他皺皺縮縮的西裝外套上儘是油漬,猜想這人也許是給校門口哪家小飯館討帳的夥計,可是自己從沒欠過外債,他準是找錯人了。

  正要問他是誰,那人先問他道:「你想不想當詩人?」鍾彬大吃一驚,莫明其妙道:「詩人?我好象不認得你呀!」來人比鍾彬還要驚訝,連說兩遍道:「啊?你不認得我?」仿佛他是小學生課本里盡人皆知的自然常識。又遺憾又失望,掏出一個鐵皮盒子,按動機關,彈出一張名片給鍾彬。鍾彬注意他手指甲縫裡全是黑垢,直泛噁心,接過名片一看,嚇了一跳,來人名叫古懷真,竟然是位本校名流。因為名片上說他是正源師大中國漢語言文學系青年作家、青年詩人、青年文學理事會理事、系楹聯協會會長、期刊《正源青年》的總編輯古懷真。

  鍾彬雖然沒和作家打過交道,可他不信一個作家、詩人,會是這樣一個怪模怪樣髒兮兮的東西,總算忍住沒問他這些頭銜是哪兒來的,只淡淡問他找自己何事。古懷真摸摸口袋,問鍾彬有沒有煙抽,說他那天參加一個筆會,聽周令邦談到鍾彬文筆不錯,恰好自己正在籌辦一個刊物,名字叫《正源青年》。他這人最愛以文會友,所以特請鍾彬去當編輯兼作者。

  鍾彬奇怪周令邦怎麼會參加中文系的活動,問他是什麼筆會。古懷真神秘道:「是那種——你不知道的,我們只請一些重要的作者參加。」——他沒好意思說跟周令邦是在周家打麻將認識的。

  鍾彬心裡發聲冷笑,對古懷真道:「你們中文系有的是人才,我還是免了吧。而且我也不會寫詩呀。」自以為這話還替他留著面子。哪知古懷真得意道:「你說的沒錯,論文學素養,你當然不如我。不過,寫詩雖然很難,可是只要你有心,我願意教教你的。」鍾彬不料,如此寡廉鮮恥之人,居然還有臉面談素養當老師,忙對他道:「實話跟你說,我對寫詩之類沒興趣,不敢勞你大駕。這事以後再說。」

  晚上睡覺前,鍾彬講起這件事,龐滿喜勸他別信,說這人八成是個騙子,否則又是作家,又是詩人,怎麼大家都沒聽說過。劉慶忽然想起來,笑道:「哎呀,我以為是誰,古懷真,原來是他!中文系的文學青年,周令邦家的常客,打麻將老作弊的。不過,據說是個才子,很會寫詩。」

  聽劉慶說他是才子,還會寫詩,心裡大不舒服,說自己在中文系的朋友多了,就從不知道有這個人。楊義典說:「那是因為你孤陋寡聞,人家真正的詩人都是隱姓埋名的。」

  鍾彬忽然直拍腦袋,說他忘了當時該提名去給古懷真當編輯的,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他不是詩人嗎?剛想說話,劉慶接口道:「我們是大詩人,他那種小刊物,看不上的。」鍾彬也道:「也是,我想那東西沒什麼名堂,別玷污了的名聲。」

  含糊不清地說番話,意思是不用提他,他寫詩又不是拿來發表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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