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6章 名士
2023-12-17 18:06:28 作者: 孤君道
陳子龍下樓對錢謙益行禮,頭皮有些發麻。
京中吳地名士不少,可出名的少年郎就那麼幾個,他與顧炎武關係不錯。可錢謙益防他9跟防賊似的,陳子龍是有名的少年名士,風流倜儻。這傢伙能在煙花之地把持住,就怕顧炎武頂不住。
錢謙益只是嗯了一聲,態度冷淡,展臂指著水流對面的蒲團。
陳子龍入座,又對身邊瞿式耜拱手,他面前是顧炎武,瞿式耜面前是原來的師尊錢謙益,同陳子龍一樣,瞿式耜也有些頭大,很尷尬。
他是出師的弟子,看不慣錢謙益到處溜達,經營虛名的做派,自己心中也形成了一套理念,與錢謙益的理念衝突,9出師了。
出師意味著什麼?意味著徒弟達到了老師的地步,也意味著離開原來的師承關係網,對上錢謙益這個師尊,再次面對,做弟子的難免心中惴惴。
樂姬班子3人落座涼亭邊,撫琴、彈琵琶,敲打小鼓。1班歌姬見禮後,唱起了崑劇《西廂記》。
崑劇,不是昆明的,是蘇州府崑山的,顧炎武老家的。
流水渠中,1面面木盤從暗渠中漂來,每面木盤上載著菜碟、酒壺,連牌都有幾副。
各人喜歡什麼菜餚,動手取就是。
因為見到董其昌被搶的畫卷,袁樞心情不好,吃著涼菜,飲著酒。
余煌抓著5香豆緩緩嚼著,聽著曲調搖頭晃腦,沉浸其中思索往事,不言語。
顧夢麟提著酒壺往來各處,敬酒。
紫藤花瓣飄落,一朵落在錢謙益酒杯中,顧炎武拿著筷子去挑,錢謙益抬手攔住,端著酒杯連著花瓣飲下,說:「看你也不自在,去與陳生尋個地談去,少飲酒。」
「學生省的,告退。」
顧炎武對師兄瞿式耜拱拱手,起身與陳子龍離去。
「在司里如何?」
錢謙益還是關心瞿式耜的,從少年時1把手教到大的,感情深厚。瞿式耜出師,錢謙益是高興的,徒弟只有走出去立足,或者是另立一派,這都是一種成9。
夾著肉片蘸辣醬,緩緩嚼完,瞿式耜才開口:「英傑匯聚,人人胸中都有1腔宏圖大志。然,國家大事可緩不可急,頗有些懷壯志,而無用武之地的遺憾。」
袁樞和余煌兩個後起之秀,壓得瞿式耜這樣的老1輩進士有些喘不過氣來。
點著頭,錢謙益眨著眼睛看著水中漂過的菜點道:「有壓力是正常的,緩緩而行才是正道。」
瞿式耜忍不住1嘆:「奈何心中就是急躁。」
侍從司有著等同於3司的信息網,各地建設發展幾乎可以說是日新月異,可還是覺得慢,人人充斥著朝氣,也就是衝動,也是銳氣。
朝廷1貫而言以維穩,維持當前的盤口為主要基調,不求上進,只求不要惡化。
侍從司的人都清楚,別看現在發展快,其實根子問題還是一樣的。如同1截藕,1頭一直在腐敗,另1頭卻在生長。生長的很快,可腐敗速度也不慢。
相府只抓5條大策,以5條大策為核心,其他的都可以不管。
皇帝的吏治新政,因為相府不重視,不願意再增加麻煩,也不想再弄出什麼意外,始終難以施展。導致發展歸發展,地方上的吏治一如既往的敗壞。
朱弘昭的吏治原則很簡單,將3歲以上的吏員逐步清退,杜絕父子世襲,以有功名的童生、秀才填補吏員空缺。開放吏員升官的限制,增加基層吏員積極性。
京師周邊、山東、新建各省進行嚴酷的裁汰政策,效果已顯示出來。官民之間的矛盾沒有以前那麼大,官府的活性大增。
而經濟核心區域是江南,這地方毫無動作,依舊老樣子。
要知道,以前吏員世襲,父子接替架空1個地方的知縣、知府之類的官員,是很簡單的事情。尤其是新晉進士下放歷練,基本上不是去做政績,而是跳進吏員編織的大坑摸爬滾打一陣。
而且從萬曆中期開始,為防止地方文官做大,也有黨爭的原因,導致中低層官員調動頻繁,達到了一種什麼樣的地步?偏遠地區的知縣,1年時間有大半年是在往來京師的路上,根本無法熟悉當地政務、民情,屁股還坐熱9傳到京師去述職什麼的。
很多地方上的實權,一直都在吏員手中。
他們與士紳勾結,士紳是不會去當吏的,名聲太難聽。
比如1千畝的大戶,1百畝的中戶,十畝的下戶,收稅的時候按著黃冊來收,吏員收稅的憑據黃冊,也是他們統計製造的。那麼只要各處打點到位,大戶變中戶,中戶變下戶或上戶,下戶變成貧農,或中戶,都是吏員在操縱。
流失的稅收極為恐怖,受他們壓榨破產的中下階層,數都數不過來。
畢竟吏這個職業,是沒有任何上進機會的,官和吏,是兩個體系。所以他們除了撈錢外,再沒有其他盼頭。
老1點的吏員經驗豐富,欺上瞞下玩兒的賊溜。更因為這種豐富的經驗和鐵飯碗,做事情毫無顧忌。只要能保住鐵飯碗,什麼事情這幫人都敢幹。
止住吏治敗壞的問題,才能使朝廷大政的發展成果積累下來,否則只是在填窟窿,無法達到量變產生質變的效果。
這個問題一直是侍從司內部的大問題,至於軍制改革涉及的只是軍隊,與民生關聯不大,而且軍隊指揮體系嚴密不易失控。改制對軍隊只有好處,所以不難,制定好計劃按著步驟就能搞。
吏治改革是老問題,關係到朝廷的基層,與所有百姓、士紳緊密關聯,相府不願意動手,與改革貨幣一樣,都是風險很大的東西。
現在的相府只想著完成任期內規劃的5條大政,這才是他們的政績所在。節外生枝總的來說不討好,他們只想著完成既定的計劃,不想惹麻煩。
治統轉移給相府,治國策略方針,皇帝這邊只有批准、反對相府提議的份兒,沒有給相府下任務的份兒。該怎麼幹,是相府要考慮的事情,能不能幹歸皇帝拍板蓋印。
朱弘昭完全可以逼著相府搞,可他不願意開這個頭。相府就是1個完成制定計劃的機構,完不成計劃,壓力是他們,做不好,黑鍋也是他們的。
侍從司可以忍受貨幣問題,唯獨受不了各地吏員集團拖後腿,做事邋遢不認真,敷衍了事很在行,上下其手更是祖傳的技藝。都想著把這個包袱、腫瘤給1刀切了,那很多計劃施行的時候,就能快不少。沒了拖後腿的,反倒會有1股新血做助力,1增1減之間,速度是天差地別。
頑疾是看得到的,又都無法直接動手,如刺在喉中,心中不急才是怪事。
錢謙益不清楚侍從司的心病,只當是瞿式耜急著立功攢政績。他更關心瞿式耜的出路,瞿式耜的年齡在侍從司屬於第2大,僅次於游士任。
就問:「起田,若司里不好做事,不妨腳踏實地去地方上做做。司里有主政1方資歷者,5指可數。這也不失為1條路,以退為進,有鐵打資歷,以後做什麼都方便。如何?」
瞿式耜也覺得不錯,他是半道進入侍從司的,先天有弱勢,最大的優勢就是懂農事、西學,也有過主政1縣不錯的政績。
點著頭:「聽先生的,《實錄》修好後,先生有什麼打算?」
只要完成《實錄》工作,按照以前的慣例,錢謙益最起碼也會加官禮部侍郎,再擇機進入都察院下派地方擔任督撫。可現在,就不好說了,沒有成例可循。
一聲先生,聽的錢謙益笑容止不住的洋溢,提著酒壺給瞿式耜斟酒,咧嘴搖頭:「不好說,去何處都是可以的。若是君父器重,委任1地,余自當奮力以報恩。若賢達眾多,余有個安閒差事也可,正好專心教導阿武。」
看來還是不服輸,哪裡栽倒想要在哪裡站起,上頭對錢謙益的看法就是虛浮,不能務實,典型的名士做派。
瞿式耜微微頷首笑著,這個師尊不死心就好,若真死心認命,他也不想徒耗力氣去拉1把。
聚會散了,錢謙益師徒跟著去顧夢麟新宅子過夜,1伙人結伴而行。
十2歲的顧炎武,還是被十八歲的陳子龍成功灌翻,紅著臉不說話,由高1功背著。
顧宅,沒了其他人,錢謙益與顧夢麟聊著,顧炎武被罰站在一旁聽著,不站著,錢謙益擔心他聽不到心裡去。
把玩著茶盅,錢謙益神情疲乏,給顧夢麟講著經驗。他浮沉半世,已將很多東西看透了。顧夢麟,基本上就是他年輕時的翻版,儘管他們歲數差不多,可都是名士,有著濃厚的書生意氣。
作為侍從,平日裡因為避嫌,以後很難和前輩取經,顧夢麟也不敢坐,雙手垂在膝前,聆聽錢謙益的教導,因為顧炎武、瞿式耜的關係,他們已經是1個集團了。
「不要為名聲所累,江南人士紳都是軟骨頭。」
桌上鋪著禮單,錢謙益手指划過1串串的熟悉的姓名:「說的難聽了,我等這類名士就是士紳推出的喉舌。他們願意捧,我等便名望高漲,與秦淮女子無區別。這方面,余也無須繞舌,麟士是知道的。」
顧夢麟點頭,他們兩個不是貧寒出身的名士,而是大族出身,自然知道名士是幹什麼的。
「余不願多提舊事,往昔難回首。就說說麟士遭遇,想想,你若未入侍從司,會是個什麼下場。」
顧夢麟目光凝著盯著腳下,緩緩道:「顧家有兩害,長者顧秉謙,少者顧夢麟。」
錢謙益搖頭,眯著眼,聲音低沉:「比這還慘,你會離開承天門後,為伸張天下正義而……吊頸。」
顧夢麟皺眉:「或許,學生無處容身,為全名節、顧家門風而如此。」
「不,你怕死。」
顧夢麟臉色1白,咬牙點頭。
錢謙益臉色也同樣不好看:「余也畏死,螻蟻尚且偷生,何況人乎?我等吟詩作賦,坐享各家供奉,才名清譽天下傳揚。實際上,就是1桿旗幟,他們想吹什麼風,我等就要如何飄揚。麟士,沖在前頭的可都是我等這樣的名士,青史留名功過如何,後人評鑑指點的可都是我等姓名。」
「而這些人居於幕後,正史野史不見姓名,吃的肥肥壯壯,又能快活1世。」
這些人,包括錢家,顧家,顧夢麟點著頭,臉色陰鬱,或許他真的會被自殺。
錢謙益繼續說:「走到這1步,余、麟士都不容易,好好珍惜,別走岔了。這些人急著來拜會麟士,說明他們也心虛,也沒底氣。一幫下賤骨頭,沒必要搭理、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