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八章 失於年少
2023-12-18 01:48:24 作者: 十年臥雪
方永忠亮出了緝事曹的腰牌,並對侯音表示,蛇字營一案,已經引起了太師的重視,太師希望,他能夠一直查下去。同時方永忠還給出了建議,那就是從荊州的武將入手。因為駐守荊州的武將,多是北人,與荊州士人尚未建立起牢固的同盟。查他們,並不會立刻引起荊州士人的反撲。侯音想了許久,最終,還是採納了方永忠的建議。
侯音著手去查的第一個人,就是東里袞。因為東里袞既不屬於荊州士人體系,也不屬於武將體系,但偏偏,占據著南陽太守這一要職,說白了,他就是兩者想行不法之事時,第一個需要拉攏的對象。
功夫不負有心人,侯音很快就查明,東里袞上任之後,就在老家置辦了一頃膏腴良田,以及一匹價值五十萬的良駒。
「給東里袞這麼多錢的人,叫趙忠年。」將黑齒影寒抵在牆上後,梁禎頂著她的鼻尖道。
黑齒影寒沒有躲避梁禎的目光,因為直到此刻,她的眸光依舊如北海的浮冰那般,森寒陣陣。沒有人,能夠與之直視。
「你想要什麼,跟我開口便是!」梁禎惱羞成怒地別過臉,他的身軀,抖動得很厲害。或許,梁禎也該像侯音那樣,問自己一個問題,對於面前的盈兒,他究竟知道多少。
沉默的氛圍,就像一桶油,一點點地澆在梁禎心頭那把已經越燒越旺的火上。最終,梁禎爆發了:「我明天,就上書漢帝,稱魏公!」
在歷史上,曹操稱公的那一刻,就是他跟荀彧關係決裂的開始。因此,梁禎效法這一行為的最直接結果,就是荀彧離他而去,荀彧這一走,不僅會對梁禎的根基造成巨大的打擊,更能沉重地打擊到,以潁川士人及關東武將為首的關東派勢力。古人說的,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就是這一路數。
「蔡瑁,向舉,本性相似。」黑齒影寒終於說了一句話。一句令梁禎登時委頓下來的話。
梁禎的委頓,不是因為他意識到自己又一次錯怪了盈兒,而是因為他從來就沒有想到,盈兒所做的事,竟然比他所想的,還要過分得多。
不錯,趙忠年到了荊州之後,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憑藉他在左右逢源方面的本事,在被梁禎、劉備人為分裂成兩部分的荊州士族之間,牽線搭橋,編織起了一張,包含上至軍情線報,下至油鹽商貿在內的大網。而在編成這樣一張大網的過程中,自然是不可能處處依律行事的。
因此黑齒影寒這短短的一句話背後,所包含的,都不知是多少次線報的交換,商貿的往來了。而且,這些事,還全都是盈兒所默許,甚至鼓勵的。
「我是該將你送去州牢,還是當做無事發生?」梁禎依舊握著盈兒的雙腕,但力道卻已不剩多少。
這種問題,黑齒影寒根本就不需作答,因為梁禎要是動了她,就不僅僅是南線無依了,而是自毀柱石!這後果,可比當年楚王誤殺成得臣要嚴重多了。
「準備西征吧。」梁禎放開了抓住盈兒雙腕的手。
梁禎是鬆開了手,但黑齒影寒卻並不急著將雙手放下,因為她把握,當她說出這句話之後,梁禎是一定會再次將她「抵」在牆上的。
「侯音,如何處置?」
果然,梁禎又一次控制不住自己了:「你說呢?」
黑齒影寒早就勸誡過侯音,讓他趁早收手,不要再摻和到荊州的事務中去,但奈何,侯音就是不聽,不僅不聽還越發興致勃勃,最終捅出了這麼大的一個簍子,將荊州的文武,都得罪了一個乾淨。
梁禎的怒氣,註定是長久不了的,因為他也知道,哪怕是將滿寵這樣的酷吏調去荊州,也不能扼殺當地的風氣,因為這種風氣的根源,就是士族越發壯大的這種大勢。因此,要想將其扼殺,唯一可能的道路,就是橫掃天下,待到天下徹底安定下來之後,再憑藉兵威,將舊的士族殺服。但可惜的是,一統天下的機會,已在去年,被他自己白白葬送掉了。
「侯音不能殺。」梁禎親自出面保下了侯音,「讓他回宛城,當一個都尉吧。」
這既是一種妥協,也是一種震懾。因為侯音的名聲,已經在荊州傳開了,雖然作為都尉的他,已經無法再去辦案,但說到底只要他人還在荊州,當地的士人,就不敢再放肆——畢竟,將侯音重新任命為軍正,也就是梁禎一句話的事。
「你覺得呢?」梁禎加上了一句很是無用的話,因為這裡能夠做決定的人,從來就只有他一個。
黑齒影寒什麼都沒有說,而是用重獲自由的雙手,慢慢地解開了自己的面罩,露出了自己的真實容貌——沒有假眉毛,假鬍子的真顏。
若問這世間,最毒為何物?那答案只有一個,那就是歲月,不錯歲月就像一杯苦澀的鴆酒,少年時初嘗不懂其滋味,中年時去嘗便已是不堪回首,暮年時再嘗便是肝腸寸斷。因為人的這一生,總是會錯過許多事,留下不少的遺憾的。因此,當上了上了年歲之後,再看著鏡子中蒼老的自己,感慨著一生碌碌,人又怎能不五內俱焚呢?
渾濁的眼淚,打濕了梁禎的衣襟,他跟盈兒之間,本就有著很深的默契,甚至到了,雙方只需對視一眼,不用言語,就能知道對方想說什麼的地步。其實,盈兒才是那個最有資格動氣的人,因為為了梁禎,她不僅捨棄了自己絕代的容顏,更賠上了自己不可再生的韶華。
但梁禎又是怎麼對她的?渡過遼水之前,指天為誓,要與她長相廝守,但仕途剛有起色,就娶了韓霜靈。接著,又攀上了與盈兒勢成水火的董白。而後,又移情荀南君。可以說,梁禎這些年的所作所為,就是用最鋒利的刀刃,在盈兒的心頭上,一刀又一刀地割著。
黑齒影寒解下了右腰的匕首,而後將刀柄遞到梁禎面前:「我一開始,就知道。」
沉默,就是對罪惡最大的放縱,尤其是來自最高層的沉默。因此,侯音說得沒錯,蛇字營的數千軍士,就是被人給活活害死的。
「你牧守荊州不到一年,荊州的糧價,從一千二百錢一石,降到了八百五十錢一石。」梁禎一把奪過那把鋒利的匕首,而後遠遠地扔開,「我進位太師,已近十年,可這山河,依舊破碎,黎元,依舊悲苦。要謝罪,亦是我先。」
從來就沒有哪個人,能夠在出淤泥而不染的情況下,辦成一件實事,起碼以梁禎這三十年的所見所聞來看,沒有。因此,梁禎對有才有德的人的看法就是,能幹實事。即這人在牧守一方的時候,其治下的黎元,是否真的得到實惠了。
若按這個標準來看,盈兒所做的事,已經算是合格了。
「關中,真的非我不可嗎?」
建安年間的關中,早就不是那個西漢時富甲天下的寶地了,相反,如今的關中,衰敗,殘破,就像一個風韻不再的老嫗,誰見了也想敬而遠之。
梁禎知道,盈兒就算再強大,但終究也還是人,是人就會貪戀富庶繁華,憎惡衰敗貧瘠。但這世上之悲,偏偏就悲於,縱使你有萬般於心不忍,但你依舊要「忍痛割愛」。
「關中殘破,豪強多流離。」梁禎攤開了輿圖,而後一掌摁住輿圖上的關中大地,「但關中的荒地,多是膏腴良田,若能加以治理,便可重現昔年之盛。」
梁禎的意思,就是要重振關中,而後將其作為自己的根本盤,來跟關東的那些,根深葉茂的世家大族相抗衡。但這個過程,註定是漫長且困難重重的。盈兒將臉轉向窗外,窗欞之外,是盛開的太平花,端莊高雅、香氣撲鼻,好不醉人。
建安十二年八月,王邑上書司隸校尉鍾繇,言河東父老簇擁於道,使其車不得行。故而懇請鍾繇向梁禎求情,讓他繼續替天子牧守河東。鍾繇嚴辭拒絕了王邑的請求,並限定王邑必須在二十天之內,趕到中牟面見天子,否則就是抗旨不遵,將興兵伐罪。
王邑沒辦法,儘管心中懷著千般忐忑,萬般不願,但還是只能賭氣地帶著河東太守的印信,前往中牟。因為,經過二十年的努力,王邑雖然成功將河東郡整合在自己的手心之中,可接下來,卻終究踏不出河東半步,更莫論,與此刻擁兵二十餘萬的梁禎對抗了。
杜畿順利地接管了河東,他做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安撫河東的民心,一方面肯定王邑這二十年來的功績,另一方面,也命人重新收斂了李蒙、王方二人的屍骨,當年這兩人被王邑玩死之後,是草草地埋在後山之上的,只有一座矮小的墳包,連棺木都沒有。
河東郡到手,司隸校尉鍾繇也開始行動,他帶著自己的副手,同樣熟悉關中事務的賈逵,一併出訪關中的韓遂、馬騰等人,以勸服他們歸順朝廷,莫要再行自絕於天下人的事。
而為了給鍾繇、賈逵兩人撐腰,同時替三年後的西征鋪平道路,梁禎決定,向故都雒陽,派遣一個兵團,一來重修二十多年前,毀於戰火的雒陽,二來,震懾就在一關之隔韓遂與馬騰。
這個兵團的統帥,自然是護軍將軍黑齒影寒。
梁禎知道,盈兒心中,仍舊貪戀鄴城的富庶,宛城的繁華,於是便讓董白,將此二城的景致繪製成畫,讓盈兒隨身帶著,以稍稍緩解,那一個個征戰之夜中,必然降臨的苦悶與壓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