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四章 失控的四年(八)
2023-12-18 01:48:24 作者: 十年臥雪
「群醜?」漢帝「蹬蹬蹬」地向東邊走了幾步,「那張舉,九敗孟益次,害我三萬子民,曝屍荒野。」
接著,他又「蹬蹬蹬」地走向西邊:「那王國、韓遂,三年了!三年了!張溫十萬大軍都拿他們沒辦法,十萬大軍啊!朕登基十幾年,何時向一地方投入過十萬大軍!」
「可結果呢?張溫勞師三年,寸功未有,還損兵折將八萬餘!乃至我大漢精銳皆喪,國力衰竭!可朕,可朕卻連將他下獄都做不到!真命天子?難道這就是真命天子嗎?!!!」
漢帝吼累了,便坐回遠處,摁著胸口喘了好一會氣:「讓父,昔年崔烈勸朕放棄涼州,以修養關中諸州。傅燮說,涼州不可棄。所以,朕讓張溫率天下之軍西征涼州。可怎知到頭來,耗費巨億,不僅涼州全失,十萬大軍還幾乎全沒。鬧得現在,天下沸騰,反賊遍地。」
「你說,要是當年朕聽了崔烈的諫言,棄了涼州,局勢會不會好一些?」
「陛下,說句老實話,傅燮與崔烈之言,均有道理。但這世上有的事,對的反面往往不是錯,錯的反面也往往不是對。」
漢帝長嘆一聲:「朕知道,傳令皇甫嵩,朕命他為左將軍,都督前將軍董卓,負責三輔戰事。」
「諾!」
董卓對皇甫嵩,一直是又敬又恨的。敬是因為,皇甫嵩的軍事生涯,幾無敗績,這樣的實力,足以令所有上過戰場的人敬服。恨是因為,皇甫嵩的威望實在太高,乃至於那些從未被他指揮過的軍士對他都有三分發自心底的敬意,而這,恰恰是董卓最為避忌的地方。因為董卓雖然容許他的手下搞小山頭,但他決不允許在自己的手下人心中,有另一個與自己比肩的權威。
董卓的情緒,自然影響到了他手下的人,就連梁禎,也不例外。
在長安城郊,有一處巨大的水域,名為昆明池,這是武帝元狩年間,為攻打南越而建的訓練舟師之所。只惜現今,早已物是人非,當年旌旗蔽空到了今日,就只剩下了數葉孤舟,在浩渺的水域上,隨風飄蕩。
其中一葉扁舟上,梁禎跟黑齒影寒並排坐在船頭,清晨的湖風中,還帶著昨夜的微寒。
「這是長安城中最好的燙鯉魚片,我好不容易才托人買到的,你嘗嘗。」梁禎將一個小木盒遞給黑齒影寒。儘管三輔的秩序早已因叛軍的到來而崩壞,但長安畢竟是舊都,正所謂「老虎雖死威猶在」,因此軍士們都不敢堂而皇之地進城。
「不夠你做的好吃。」
梁禎會心一笑:「有你這句,我死而無憾。」
「皇甫將軍要來接替張太尉,防守三輔,太平日子結束了。」
「你變了許多。」
梁禎聳聳肩:「是嗎?」
「在幽州的時候,你對蛾賊,可是恨之入骨。可現在,叛羌就在眼前,而你想的卻是過太平日子。」
梁禎錘了錘自己的右膝:「哎呀,左兄說得對,塞北十年,熱血終涼。」
「盈兒,你知道這愁恨在心中憋久了,是什麼感覺嗎?」
「麻木。」
「是啊,天下這麼大,有趣的事這麼多,我為什麼要死盯著羌人不放呢?我不還有這昆明池,還有你嘛?」梁禎說著,一把從身後抱著黑齒影寒。
「既然皇甫將軍要來,你想好怎麼站隊了嗎?」黑齒影寒硬挺著背脊,使梁禎不能將她「扳」躺在船板上。
梁禎鬆開了雙手,一本正經道:「盈兒以為呢?」
「良禽擇木而棲,忠臣不事二主。而我們,沒得選。」
「噗」梁禎差點笑得噴血:「不用那麼直白。」
皇甫嵩和董卓雖同為涼州人,但兩人在朝中的際遇卻是天壤之別,因為皇甫嵩是家世二千石,而董卓的父親,不過是個小小的輪氏縣尉而已。正因如此,董卓雖然也曾經當過河東太守之內的高官,但他在朝中,卻是一直不受待見,因此他的部下,清一色都是漢人庶民或羌胡義從,高門子弟是無影無蹤。
而在皇甫嵩那,情形則截然相反。因此,在這個「出身決定人生」的時代,梁禎哪怕擠破了頭,也是無法在皇甫嵩那找到自己的席位的。
黑齒影寒話鋒一轉,拋出一句與剛才所論之事完全不相關的話:「我聽說,董將軍準備將家眷遷到長安附近居住。」
「嗯。叛軍攻陷了涼州全境,包括董將軍的家臨洮。聽牛校尉說,董將軍也是動了好幾層關係,花了上百萬錢,王國等人才放人的呢。」
「將軍有個孫女,還沒有出嫁。對吧?」
「我不知道!」梁禎身子一震,右手一舉,「我對這種事一點興趣都沒有。」
「現在的局勢,可是自光武中興以來所未有。」黑齒影寒右手搭在梁禎肩胛上,用力一握,「你是雲部的司馬,肩上扛著四千人的命,這是優勢,也是劣勢。」
梁禎悄悄地往外側挪了挪:「你想讓我怎麼做?」
黑齒影寒詭異一笑:「這,你就得去請教牛校尉了。」
牛輔雖一直堅持,自己能當上校尉,靠的是自己三十年的刀口舔血,但大家都心照不宣的是,要不是沾了董卓女婿的光,牛輔這輩子能當上別部司馬就已經到頭了。因為,這早已不是那個騎奴都能憑藉才華當上大將軍的時代了。士卒與寒門之間,寒門與平民之間,本就隔著一條既不可見,卻無處不在,更不可跨越的鴻溝。
王國並沒有在三輔待滿一月,就率軍退回了涼州。然而對於三輔的百姓而言,這只是災難的開始,因為叛軍不僅掠奪走了三輔的全部財富,更將三輔的農田糟蹋殆盡,可現在已是六月,哪怕再有餘糧補種,也是來不及了,因此明年,一定要鬧大饑荒不可。
「將軍,為今之計,當開倉放糧,以賑濟災民。」牛輔對董卓道,「否則明年,必有禍亂。」
胡軫一聽,立刻表示反對:「倉中的糧食,都是軍糧,大人如何能私下調動?一切,都還得等皇甫將軍到任後,再作定奪為好。」
牛輔和胡軫一唱一和地將基調定下後,就輪到其他人站隊了。
首先說話的是董越:「軍糧事關重大,貿然做主,對將軍不利。所以,還是等皇甫將軍到任後再作決定吧。」
「三輔難民有數十萬,如果不及時救濟,恐會有變。所以我認為,還是應該先行救濟。」段煨站在牛輔一邊。
李孝儒卻站在了胡軫一邊:「不然,皇甫將軍十月就到任了。但根據往年的經驗,亂民要成氣候,最起碼要到十二月,如果我們提前開倉,恐有弄巧成拙之嫌。」
「胡校尉所言不無道理。只是,聖人言『民為貴』,如果我們不救濟這數十萬難民,恐怕到時候非但難民會生變,而且也給了朝中諸公非議將軍之口實。」
「輔兒所言不無道理,傳令,開倉放糧,以救濟災民。」董卓見梁禎也表了態,贊同牛輔的人成了大多數,於是便將此事拍板決定下來。
董卓下令開倉放糧的消息一出,立刻在三輔地區引起了軒然大波,很些三輔的官員上書彈劾董卓以軍糧來為己養名,以圖謀不軌,但也有不少士人上書替董卓辯護,一時之間,大家吵成了一鍋粥。
也有些想表現的人打起了歪心思,他們特意收集了一些董卓的是與非,再用自己的語言將它們與本次開倉賑災「整合」在一起,成了董卓圖謀不軌的「證據」,並將之一併呈遞到即將到任的皇甫嵩手中。
皇甫嵩看著這雪片般飛來的書信,腦袋也不由得大了幾圈。事關,朝堂之慘烈,比之戰場那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一著不慎滿盤皆輸之餘,還極容易落得身死族滅的下場。
「大人是為何而慮?」皇甫酈是皇甫嵩的從子,身高八尺,面有威容,更有專對之才,各方面都甩皇甫嵩的親兒子皇甫堅壽幾條街,因此,皇甫嵩更願意將他帶在身邊以問對策,皇甫堅壽則反而被他「外放」了。
皇甫嵩合上書卷,拍了拍自己的大腿,沒好氣道:「不少關西士人向我彈劾董卓私下開倉放糧,讓我以軍法殺了董卓。」
「大人,我觀董卓此人,殘暴驕橫,早年就曾多次辱罵張太尉。而今,他又私自以軍糧賑濟災民,如果不及早圖之,日後必定禍患。」
「唉,你以為我不知道嗎?」皇甫嵩擺擺手,拍了拍面前的桌案,「張太尉怎麼說的?若殺董卓,西行無依。你跟那些庸人一樣,都理解成只有董卓認識西進的路了對吧?」
「這……」
「我告訴你吧,董卓部下近兩萬軍士,只有不到八千是漢兒,其他的,全是涼州的羌胡。這些人,除了他董卓,沒有人能夠掌控。張太尉當年,就是想到了這層,才不得已一而再,再而三地忍讓董卓。」
一萬多名全副武裝,且身經百戰的羌胡老兵,如果與韓遂等人連和,足夠撼動關中,驚擾天下了。如此向來,當年張溫怎麼也不肯聽從孫堅的建議,處決董卓也就情有可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