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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戰爭的理由

2023-12-18 01:48:24 作者: 十年臥雪
  在黑齒仇寧白色皮帽的前額正中處,鑲嵌著一個中空的銀制圓盤形飾物,圓盤的環上,綴著一粒粒圓潤如珠的金沙。這是扶餘始祖昌明嫡系才能佩戴的飾物,是高貴與神聖的象徵,而其餘旁支部族的首領,也只能佩戴純銀飾的飾物。

  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高貴與神聖,也一點點地淡化了。其他部族的首領,也慢慢的,萌生出了爭奪王權的念頭。比如這個尉仇貢,就是最蠢蠢欲動的一位。

  尉仇貢有兩個頭銜,在王城時,他是扶餘王的牛加,而到了地方,他則以扶餘第二大部族奚里部族長的身份,節制著扶餘地的東境。

  「吾王。」尉仇貢高大英武,如鷹似狼的目光中,無時無刻不流露出貪婪的神色,他比黑齒仇寧年輕太多,因而光是在氣勢上,就已經完全地壓過了這位年老的扶餘王,「今年鬧了雪災,還望吾王,能夠賜予我們一些吃的。」

  說著「請求」,可看著尉仇貢的眼神和語氣,哪有半點「求人」的意思?就差沒有直接抓著黑齒仇寧的手,貼在他耳邊跟他說,自己要多少多少牛羊、穀物了。

  「容我考慮幾日,六天後王院議事時,再給你答覆。」

  尉仇貢桀驁的眼中不滿之色一閃而過:「是。」

  不多時,身後就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那被馬揚起的雪塵有的甚至落到了黑齒仇寧佝僂的背上。

  尉仇貢剛走,黑齒仇寧身邊的一名靈侍便上前稟告道:「吾王,屠耆相到。」

  「哦?」黑齒仇寧猛地一轉身,「快請!」

  屠耆相是個耳順之年的男人,骨子架雖然不差黑齒仇寧多少,可他的肌肉卻遠遠遜於後者,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真的讓人懷疑,是不是只需一陣風,就能將他刮下山丘。

  「冠儒先生。」黑齒仇寧滿臉笑容,緊緊地拉著屠耆相的手,「身體,好些了嗎?」

  令人難以置信的是,這個令一代雄主黑齒仇寧如此敬重,且關懷備至的人,竟是來自邊牆以南,在扶餘各部族看來,都是正兒八經的南蠻!按道理,是絕不可能擔任地位僅次於扶餘王的屠耆相的。

  屠耆相范元眼睛一眯,乾枯的臉上便露出一個舒心的笑容:「承蒙吾王關愛,已然痊癒。」

  「痊癒了就好,痊癒了就好。」黑齒仇寧抓住范元的雙臂,輕輕一握,「唉,先生身體的底子,可比我好多了啊。」

  「還望吾王多加保重。」

  「老了啊,連馬也騎不動了。」黑齒仇寧笑著搖搖頭,伸手拍了拍一直站在身邊的愛馬,「唉。」

  善於察言觀色的范元立刻躬身道:「吾王可是遇到了什麼難事?」

  黑齒仇寧點點頭,輕輕一揮手,示意跟在身邊的幾名靈侍後退,待他們推出到十步以外後,年邁的扶餘王才低頭道:「這幾個月大雪不斷,牛羊凍死無數,這秧苗播下去,也是死多活少。這尉仇貢剛才,又來跟我要牛要糧。」

  范元一聽,眉頭當即一擰,心中暗自發笑:「吾王,那何不,聚攏大軍,南下劫掠?」

  黑齒仇寧斑白的眼眉輕輕一皺:「先生難道不知,這漢蠻近幾年,將糧食全聚於郡治,沿邊各縣,已無多少存糧。我健兒舊年南下,耗費甚多,所得卻是極少啊。」

  范元輕摸尖尖的腮幫:「吾王,那何必採用,開源節流之法?」

  黑齒仇寧右眼斑白的劍眉一挑:「哦?」

  「所謂,開源,原意為獎勵農桑、畜牧。但這些年,天越來越冷,因此鼓勵農桑、畜牧之法已然不管用。所以,這開源,就是南下劫掠。而節流,就是減少吃飯的嘴的數量,比如那尉仇貢的奚里部。」

  「不可!」扶餘王低聲呵斥,皺巴巴的右手快速地擺了四五下,「要是在十年前,我迭室部正盛時,哪還容得他囂張,只是現在,我部已有衰弱之象,而那尉仇貢,又正值強盛,此刻發兵,必敗矣。」

  范元輕笑兩聲,又摸了摸尖尖的下腮:「那吾王何不採用借刀殺人之計?」

  「借刀殺人?」

  范元胸有成竹地點點頭,為了吊起老扶餘王的胃口,他還故意頓了頓,才緩緩道:「若能引得漢蠻發兵,這尉仇貢的奚里部,便是首當其衝,待他與漢蠻大戰一場,無論勝敗,這奚里部,都是元氣大傷。到時候,這尉仇貢,哪還有底氣,來跟吾王較量?此其利一也。」

  黑齒仇寧越想越有道理:「那利二是?」

  怎知,范元卻是又行一禮:「還望吾王,先赦小臣之罪。」

  「先生說的哪裡話?免罪,免罪!」

  范元這才開口,但眼尾卻是偷偷地看著黑齒仇寧那花白的鬍鬚:「太子雖已成年,但尚無寸功,所以……」

  「還是先生知我心啊。」黑齒仇寧深以為然地點點頭,「依台也確實該在馬上證明自己了。」

  黑齒仇寧腰向前一傾,接著問道:「那不知,先生打算用何計,引得漢蠻出塞?」

  早有準備的范元立刻再次躬身道,只需如此如此,漢蠻必定大舉出塞。

  黑齒仇寧連連點頭,拍著手掌道:「妙哉,妙哉。」

  范元立刻換上一副勢在必得的表情,右手拳頭緊握:「漢蠻就是死要面子,吾王若用此計,一來,可使漢蠻元氣大傷,未來十餘年內,再無力出塞,二來,也可獲得巨大的威望,諒那尉仇貢,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再有不臣之舉。」

  兩人又繼續聊了一會,最後黑齒仇寧又如往常一樣,請范元跟他一併回家吃飯,如此榮寵,不僅在扶餘地,就是在扶餘周邊的五六國中,也是絕無僅有的。范元也當即謝恩,那被皺紋緊緊包裹的眼眶,一下子就紅了,長滿老人斑的臉,也扭曲起來,一副感激涕零的樣子。

  扶餘王的宮室,位於王城的東北角,由於離山近,所以地勢也比別的地方要高一些,再配上那堵厚實高聳的山牆,更是盡顯王霸之氣。扶餘人的規矩比漢人要簡陋得多,也不存在什麼閹人之說,其他男性唯一不能進的地方,唯有扶餘王的寢宮而已。說是寢宮,其實也就是一間稍微大一點的石屋而已,就連那吃飯的屋子,也都比它要大上很多。

  兩間石屋之間,是一個小小的花園,花園中間,有一座六角亭,亭角誇張地揚起,形如鯤鵬的雙翅。南北框門都有格花及浮雕花卉,這明顯帶有江淮風格的建築,只能是出自范元手筆,說也奇怪,這與漢人為敵了整整一生的黑齒仇寧,卻是異常鍾情於漢人的文化。

  六角亭旁,雪塵飛揚,不時還穿有兵器碰撞時所發出的「乒乒」聲,一高一矮兩團白影正隱身於這刀光劍影中。

  范元一見,立刻妙語連珠地稱讚起黑齒仇寧來,什麼「教子有方」、「虎父無犬子」之類的話,一籮筐,一籮筐地往外倒。

  但看著黑齒仇寧,卻是一臉說不出的苦惱。或許這天下的父親都是一個樣的吧,對自己的孩子,別人誇得越厲害,心中,就越是惶恐不安,因為,只有他們,才知道,這孩子光鮮亮麗的表面之下,究竟是一副怎麼樣的骨骼。

  此時,兵刃之聲已經停了,那足有兩人高的雪塵,也如同一塊幕布,緩緩落下,露出幕後兩人的真容。

  高個的那個是個男性,已被打掉了兵器。他身形挺拔高壯,如同小山,穿著一身白色的皮甲,頭戴一頂形制與黑齒仇寧相仿,只缺了中間最大那粒金沙的白色皮帽,裸露在外的雙臂青筋暴突,骨骼粗大,一看就是刻苦練械的結果。粗看之下,英氣不亞於尉仇貢,可再仔細一看,便能立刻發現端倪所在了——他的眼睛,獨缺扶餘王所必須有的堅毅與桀驁,用黑齒仇寧的話來說,只能看見懦弱與順從,就像個婦人。

  那他的堅毅與桀驁哪去了呢?全在他身邊的那個女孩子身上。

  這女孩,裹著一領鑲著白狐裘的白袍,白袍之下,是尋常武服,並無甲冑。雪白的面具後,是一雙令「閱遍塞北江南無數女,嘗遍關內關外無數情」的范元,都不禁心動的眼睛。這眼睛,時而如盈盈秋水,勾人心魄,時而如狼似虎,英氣逼人。

  黑齒仇寧戎馬一生,馬上的時間多,床上的時間少,再加上不知是不是殺伐太重,遭了報應,因而,雖生了六個兒女,可活下來的,就只有這麼兩個。而且,兩人的性格,又是恰好反轉了過來,哥哥黑齒依台,雖然繼承了父親黑齒仇寧的體格,可其他各方面,都差遠了。而妹妹又恰恰相反,雖說體格不比哥哥,但論氣質、論武藝,都要壓過哥哥黑齒依台一頭。

  這要用南邊漢蠻的話來說,叫陰盛陽衰,是要國本動盪的。扶餘雖說不搞這一套,可對崇尚武力的民族來說,族長儒弱,就意味著部族離滅亡不遠了啊。因此,日暮途遠的黑齒仇寧,又怎能不憂心忡忡?

  還是得儘快讓這小子上戰場,好增一增他的殺氣。這麼一盤算,年邁的扶餘王更加堅定了與漢開戰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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