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小旗
2023-12-16 15:17:51 作者: 淡墨青衫
劉澤清部若北上還能有一些錢糧接濟,其從臨清倉皇南下時謊稱腳傷,崇禎還派人送了幾十兩銀問候,這也是皇帝拿這軍閥實在沒有辦法,只能設法拉攏,不敢刺激其以使投效流寇,這是皇帝最後的底線。
劉澤清此時已經初步立穩腳根,他從各縣弄了不下二十萬石的糧,以他三四萬人左右的規模足夠吃好幾個月,不過接下來還是需要南明朝廷接濟,同時他在淮安等地繼續征糧,劉部惡行聲聞天下,地方上被催逼征餉害死的人委實不少,不過到那時四鎮仗著擁立之功紛紛賜爵,文官奈何不得他們,四鎮間彼此交戰,死傷數千人史可法也只能見面說盡好話調停,自行征餉弄出人命來已經算是極小的小事了。
朱家父子所談之事就是近來變化,除了征糧外劉澤清這樣極為貪婪的人定然不會放過鹽商和其財路,近來各家大鹽商捐輸數字均是不少,朱家直接捐了五千兩銀和兩千石糧,劉澤清猶嫌不足,開始派兵直接控制灶戶,淮揚一帶灶戶成千上萬,每月出鹽直接就是從灶戶手中收取,客兵將灶戶分批控制,此後等若控制了淮揚的鹽業,鹽商得花高價從客兵手中買鹽,出鹽時還得再受一次盤剝,將來各人生意均不好做。
「生意是小事,再交一份給曹州劉也是小事,」朱任重打著火石將手中煙鍋點燃,青煙升起後他連吸幾口,才接著道:「不過客兵根本不善生意之道,又是窮凶極惡騷擾地方,現在各處灶戶產鹽俱是減少,我怕時間久了,會被浙鹽和閩鹽搶占兩湖等地的市場,將來就算客兵走了產量再上來,市場被搶了卻是難以搶回來,那事情便是麻煩了,不知道要耗費多久時間才得恢復。」
朱萬和道:「若咱們能多控制一些灶戶便好了。」
朱任重搖搖頭,說道:「灶戶多年承襲自有一套手段,產量規模和人數多半是固定的,從總,到灶,再到團,層層迭迭劃分清楚,各家都自有地盤,伸手到人家那裡又起事端談何容易?」
朱任重瞟了朱萬春一眼,又說道:「老大倒是想從軍戶那裡打開缺口,上次給那試百戶幾百兩銀,現在了無消候。銀子倒是小事,只是傳揚開去我朱家會成別人家裡的笑談,此類事情以後定要慎重,不可再如此孟浪。」
朱萬春臉色微紅,朱萬和在一旁用同情的眼光看著兄長。上次投的幾百兩銀對朱家這樣的家資幾十萬的大鹽商家族真的是小錢,要是朱萬春拿這錢買個妓。女倒是相對合理,雖然傳言開來是個浪費銀子的紈絝,但不會被人懷疑到決斷能力和智商……完全是兩碼子事。
軍戶也是煎鹽的大戶,這並不奇怪,在淮揚地方團灶極多,官府用這種辦法控制鹽產量,借而控制鹽商,到明末時雖然私鹽泛濫,控制力等若於無,這種團灶制度卻是一直保持了下來。軍戶們就是不折不扣的私鹽,不過也是用鐵鍋煎鹽,而且大頭好處向來是武官們拿走,軍戶只能用煎鹽略微貼補家中用度,大河衛軍戶三大收益,運軍夾帶,煎鹽,種地,還得攬活打工,就算如此收入的八成左右被武官們層層瓜分,所得不過勉強能苟活下去。
以朱任重來看,大河衛淮安衛還有揚州那邊的衛所俱是在煎鹽,徐光啟這樣的實權高位文官都推行不了曬鹽,不光是技術上在很多層面上俱有難題,這些麻煩也是實難解決,一個試百戶何德何能可以將徐光啟未盡事業給做好?
「還有這閔元啟居然襲殺了楊世達一夥,兇殘暴戾手段兇狠,此輩人不是善類,這銀子你也不要與他爭吵要回,只當是破財消災,若惹了此人,咱家就算有些護院也是不小的麻煩。此輩將來自有人料理,咱們莫惹這種麻煩。」
閔元啟看著卻不是那種窮凶極惡之徒,而且楊世達的事當時朱萬春就是在場,楊世達在水關敲詐勒索,惹禍不少,原本就必有被滅之道,是不是閔元啟動的手,朱萬春感覺尚且要存疑,未必就真的是傳言那樣是閔元啟帶著人做的。
朱萬春不知如何辯解之時,卻是被閔元忠一眼看到了。
「朱少東?」
閔元忠進了鋪子便四處張望,他這般打扮的人很難叫人正視,破舊的范陽笠,加上更加破舊的褪色胖襖, 這種旗軍打扮的軍戶在淮安府城最少有過萬人。洪武年間設江北諸衛,淮安城在殘元時已經破敗不堪,多年戰亂後人口幾乎盡失,就是衛所駐軍和家屬們撐起了早期的淮安,到明末之時府城中有兩衛的衛署,駐有幾千軍人和過萬家屬,旗軍比民戶要窮困的多,哪怕是衛所武官,不到千戶以上也是相當窘迫,城中一等人是文官縉紳,二等是鹽商富戶和生員,三等是普通商人民戶,四等才輪得著軍戶武官和普通旗軍,再下等的便只有娼優賤戶之流了。
店鋪中除掌柜夥計外也有送鹽的灶戶團首,進鹽的外來客商,店鋪中熙熙攘攘人流甚為稠密,閔元忠委實太不起眼,縱然他腰間掛著小旗官銅牌,在國初時可與知縣分庭抗禮,甚至氣焰猶在知縣之上,但此時此刻早就說不得洪武永樂年間之事,就算此時武將勢力復起,甚至遼鎮武將早就壓制文官,但復起的武人勢力是將領與營兵,卻是不關衛所武官和旗軍們的事。
閔元忠一叫喚,不少人便看著了他,眾人無不皺眉搖頭,這身打扮的人委實不象是做大買賣的,這鹽行商號只做大宗買賣,當下便有人道:「不要瞎叫喚,要買鹽到雜貨鋪子便行,這裡不做幾斤鹽的小買賣。」
朱萬春也有些疑惑,閔元忠卻是不管不顧,大步前行,到得櫃檯近前,將身體立住了,很是穩當的又一抱拳,說道:「朱少東少見了,未知還認得在下否?」
「卻是有些眼生了。」
閔元忠笑了笑,臉上神色還是平淡的很,他抱拳之後,又是將右手按在腰間的戚刀刀把之上,腰間的銅牌也是相當顯眼,顯露出他小旗官的身份。
「在下閔元忠,大河衛雲梯關所的小旗官。」閔元忠沉聲道:「上次隨我家百戶至淮安,卻是與朱少東見過面。」
「原來是閔小旗……」朱萬春驚疑不定,腦海中卻是回想起來此前見面的情形。
當日在水關打起來時,諸多旗軍都未敢上前,後來至淮安水次關碼頭見面,閔元啟似是不計前嫌,將閔元忠等人介紹給朱萬春相識。
當日見面,朱萬春未留下什麼深刻印象,因為這些小旗官和普通的下層武官甚至旗軍一樣,衣袍破爛之餘,氣質也是懦弱畏縮,不管是普通旗軍還是什么小旗總旗,甚至是百戶,氣質神情都是相差不多。
長期的為人之下,生活窘迫窮困,做的是苦力的活,收入菲薄,社會地位低下,祖祖輩輩俱是如此,衛所軍人哪有什麼象樣的氣質展露出來?
上次朱萬春見到的閔元忠印象不深,因為眾人對他這樣的大財東俱是十分恭謹,臉上俱是帶著笑容,說話時多半是半躬著身,一樣的破衣爛袍,這一回閔元忠給他的感覺不同,多半是來自於臉上和身上細微之處的變化。
身形站立挺直,其立如松,臉上雖是帶著笑,但並沒有此前那種明顯的討好神色,笑容之下多半的是從容不迫和一種說不出來的自信神情。
若再看到細節,便可見閔元忠兩腿微微分開,右腿比左腿稍稍向前,其拱手之後,右手便又按在腰間戚刀之上,其手掌闊大有力,骨節粗糙,一看便是經歷許多辛苦鍛鍊而成,這般大手加上壯實的身形,還有腰間所懸戚刀,若神情猥瑣便很容易叫人忽略其軍人身份的屬性,若如閔元忠此時,就給人一種強烈的心理暗示,叫人感覺到一種現實的威脅。
雖然朱萬春確定不會受到攻擊,但對著眼前這軍人屬性強烈的小旗軍官仍感覺有一絲不安,他拱手答禮之後又驚疑不定的道:「閔小旗可是奉閔試百戶之命前來?可是手頭短了銀兩?若有在下相幫之處請儘管說來。」
此時朱萬春已經打定主意,那閔元啟他在此前看著不凡,現在看來估計是個大忽悠,不過閔元啟此人武力出眾膽色過人,當初看眼前這小旗官和普通旗兵一樣庸碌,現在卻象是打磨過的寶刀,刀鋒閃亮給人強烈的威脅感,這說明閔元啟確實長於武力,部下都被其帶的相當出眾。
這樣的人最好少打交道,但若有事來告幫只要不是太過份便可出銀相助,商家不宜輕易得罪人,但也不能被人當冤孫,一切就在心田之間權衡利弊,相機決斷。
朱任重適才還對朱萬春頗為不滿,現在卻是微微點頭,大兒子畢竟替商行主事歷練多年,經驗和決斷能力都還是有的。
朱任重在商行主事多年,年過花甲,又是出身世家,早年年輕的時候京師南京等地到處跑,經歷頗為豐富,少年時戚繼光從薊鎮總兵調為廣東總兵時曾路過淮安,本地官員知道戚帥是因為和張居正的關係被猜忌貶斥,避之不及,只有一些閒散的退職官員和士紳搞了個宴席相請,席間戚繼光滿頭白髮,神色鬱郁,少年時的朱任重持壺斟酒,他對戚帥沒有什麼深刻印象,只記得是白頭老人,但對戚帥身邊的親兵印象極為深刻,那些親兵俱是三十左右,戚繼光使了多年的護衛,俱是精銳中的精銳,每人身上臉上俱有刀疤創痕,站立時挺立如松,對任何人俱是冷眼相視,眼神中有明顯的殺氣。朱任重當時上前敬酒,離的稍近了一些,一個親兵看了他一眼,那種漠然如死的眼神令朱任重差點拿不住酒壺,事後很長時間都做惡夢。
其後多年間有不少總兵副將級別的營兵將領經過,那些大將也自有兇悍勇武的家丁護衛,但如戚繼光身邊護衛的那種精兵,朱任重卻是一次也沒見過了。
並非是那些家丁俱不武勇,大將帶在身邊的都是營中一時之選,俱是勇悍過人。但那些人或是驕狂,或是暴戾,或是貪婪,總是有一眼叫人看的穿的缺點。而戚繼光當年的護衛,卻是舉手投足保持著軍人的風範,不言不語,沉默寡言,卻始終不忘自己軍人本身,站立移動俱是如規範過的一般,幾十人都是始終一致。
眼前的這小旗官,以朱任重的眼光來看就有明顯的精兵風範,舉手投足俱有軍人氣息,不要說尋常衛所旗軍不能與之相比,就算是現在城中客兵雲集,相比眼前這小旗官俱是差的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