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解散
2023-12-16 15:17:51 作者: 淡墨青衫
這事旗軍們最為拿手在行,往返萬里長途就是撐船拉縴,這些活已經象烙痕一樣烙在骨子裡頭了。
操船,煎鹽,種地,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無比的辛苦,完全看不到前方的希望,這一次的拼搏之後,很多人的心氣都起來了,最少在相當長時間內不會有人敢為難這些衛所旗軍,而且雖然繳獲相當有限好歹也是能買幾百石糧,最少在兩三個月之內人們不必再擔心無糧可吃,不會再餓肚子。
況且天氣漸漸和暖,挑野菜,打魚,這些活計都能彌補吃食的不足,好日子似乎就在前方不遠處,正向大伙兒熱情的招手。
靠近碼頭的時候,眼尖的人已經看到岸邊黑壓壓站了一地的人,看到旗軍們全須全尾的回來,大船一靠岸,岸邊已經響起了一地念佛的聲音。
這個年頭的人們其實不擅長表達情感。是的,苦難早就磨光了他們的原本的那點性情,可能孩童時還會有人哭鬧,跳躍,頑皮笑鬧,但就算小孩子長到了六七歲大之後,生活的重擔和苦難就會一點點的壓到他們頭上了。
把不多的飯食讓給更小的弟弟妹妹,背著沉重的筐子去撿羊屎雞糞,打豬草,到地里幫手幹些雜活,還沒有鍋台高的時候,女娃娃就得學著做一家子的飯食了……天真和童趣過早的離他們而去,長大成人之後就幾乎沒有什麼順心的事,如果一年風調雨順,交納了給衛所大官們的糧食,再給千戶百戶們那一份,再交了子粒糧,能夠在過年時剩下幾斤精米白面,割上一兩斤豬肉,走親戚時能給婆娘制一身新衣裳……那樣就算是了不起的好年景,值得回味多年了。
衛所旗軍們的生活比普通民戶過的艱難,民戶們在萬曆中期之前的生活相當不錯,開海之後貿易興旺,江南的經濟活力也能輻射到江北來,大夥容易攬到工,賺錢容易,物價還不貴,不要說逢年過節,貪嘴的普通人隔三岔五的吃上一頓肉也不是什麼難事。
打萬曆中期之後人們的生活就艱難起來了,物價騰貴,錢貴銀賤,天災頻繁,萬曆末更因東事加征遼餉,到天啟之後又有陝北流民起義,禍亂多省,崇禎年間再加征練餉和剿餉……民間越來越窮困,人們被壓的直不起腰,眼前的這些念佛聲肅穆莊嚴,不乏歡喜,旗軍們和他們的家人們,能表達出來的歡喜和興奮,大抵也就是如此了。
很多跟隨出征的旗軍則是很多人目泛淚花,待大船停定,有人下意識的就想跳下船去,卻是突然醒悟,立住了身子,轉頭看向自家的試百戶。
閔元啟也是站起了身子,看著眼前情形,對眾旗軍道:「我大明現在世道大亂,不光是地方青皮游手,外來客兵,流寇,土匪,海寇,再老實的人遲早也有可能遭遇,若想每次都安然回家,能見得自家親人,又想親人平安,為男子的,便要勤學武藝,苦練刀槍陣列,保得自身,方能保得家人。咱們的鹽池已經蓄水曬鹽,日後有了好收成,誰不眼紅惦記?這鹽我又不會獨吞,賣鹽買糧出力的人均是有份,若想保住富貴,保住平安,還是需得牢牢握住手中刀槍,敢拼敢殺,不論何人來犯,均以刀槍來應他!今日這話,望諸君謹記……按小隊列隊,下船吧!」
「聽大人令。」韓森抱拳一禮,說道:「此後整個百戶均要跟隨大人勤學苦練,哪個敢不來,哪個敢偷懶,我韓某第一個放不過他。」
「我等均聽大人的。」
「大人說的是,小人絕不敢懈怠!」
眾多旗軍答話時雖然七嘴八舌相當混亂,但語氣均是沉穩有力,透露著大夥的意志與決心。如果說在此之前眾人訓練只是圖每天的那四升糧,從今日開始,一切又均有所不同。
昨晚的一戰,算是給旗軍們上了生動的一課,打開了嶄新的新世界,從此之後,眾人的胸襟格局又會大有不同,最少,對閔元啟的信賴與尊敬,在這一刻起盡顯無餘。
王三益一直也是眯著眼坐在船頭,這位年過五旬的百戶精力衰退,被綁縛關押的這兩天雖未被毆打也是吃了不小苦楚,整夜坐船也是件苦事,王三益的困頓萎靡自是不足為怪。
但外人根本不知道王三益平靜的表面之下,內心卻是波濤洶湧!
眼前的這後生閔元啟是王三益這幾十年來見過最為奇特的武官,將自己儲糧拿出來練兵,拿自己的銀子建鹽池,敢拼敢殺,殺人放火,對很多生性莽撞或殘暴的武官來說並不出奇,但一邊殺人放火,一邊以鹽池之利分潤所有人,激起所有人同保利益,保家小的同仇敵愾之心,這便是相當的不一般,不平凡了。
這樣的人,王三益這幾十年是未見過。
衛所武官,有的貪財,有的好色,有的不喜歡勞煩,喜歡安逸,有的喜田畝,有的愛宅邸,有的擅長鑽營,有的能吃辛苦,北上南下的操勞漕運之事。這幾十年間,三四品到五六品的武官王三益見的多了,各有其長,也各有其短。
但如閔元啟這樣,此前籍籍無名,毫無特色,最多算是有一身家傳武學的青年莽夫,風評甚至是浮滑浪蕩的人,怎麼突然一下子就能轉變這麼大?
論果決,人被扣到閔元啟殺過去,攏共就是兩天不到的時間。
論狠辣,殺人燒房,一個不留,這份狠辣心田王三益自問便是辦不到。
論智略,從鹽池到說服淮安府城的朱少東主,再提前訓練旗軍以備非常,這份精明謹慎,料事在先的謀劃,王三益已經五十多歲,自問相比閔元啟這份精細謹慎也是差遠了!
再有分糧給軍戶和匠戶,給訓練的旗軍,待人厚道,而且言出必信,這份厚道和誠信,也是常人遠不能及……
王三益砸吧了一下嘴,扭頭瞟了閔元啟一眼,難道是自己錯了,昨晚一時昏了頭,眼前這後生,將來不但不會惹禍上身,反而非池中之物?
……
旗軍們在漕船上便是按小隊擺開,待船停穩後,由閔元忠,高存誠,楊志晉三人在最前,然後沈亮,謝祥,徐文煥,郭尚義在後,接下來是閔元啟,再下來是長槍手和短槍手,鏜把手和火兵們。
輕傷員們也是擺開站在火兵之後,只有兩個傷勢較重的被火兵和鏜把手們攙扶著。
眾人排成整齊的隊列,陸續從跳板走下來。
大片的人群足有四五百人,大約這個百戶莊留在莊裡沒出去,或是能起來的人都到了河岸邊上等候,幾十個壯年漢子和試百戶加另一位總旗,這是整個百戶里的精華力量,一旦出現什麼不好的結果,這個百戶村落大約好幾十年都翻不過身來……
原本人們都在念佛還神,待看到旗軍們整齊劃一的從船上下來時,原本有些沸騰的場面又頓時安靜下來了。
拿著刀牌的刀牌手,隊官,百戶官,長槍手,短槍手,鏜把手,披甲的走在前頭,未披甲的走在後頭。
隊伍雖然沒有明確的按高矮胖瘦來劃分,但其實刀牌手和長槍手都是身高體壯的,這使得隊伍下來之前就先聲奪人,一排排的大個子面容冷峻,臉上雖有些和悅和隱約的高興,但在軍令未下之前,旗軍們還是按閔元啟的規矩,老老實實的前行再肅立,就是所有人都從船上下來之後,隊列也是排列整齊,擺開之後一片肅穆嚴整,刀槍如林,寒光耀眼,這種整齊肅殺的軍伍出現在所有人眼前之後,原本有些鬆散凌亂的人群一下子象是被什麼東西冰封了一樣……人們不敢再亂說亂動,哪怕還神許願的也趕緊把手給放了下來。在場的人多半是成年的男子和婦人,天太早了小孩子起不來……老人們覺短起的早,村里幾乎所有活過六十花甲的老人全部都在場。
有幾個罕見的年過古稀的老頭子,眼睛一直眨巴著,時不時的看看身邊左右的人,又再去看看那些肅立的旗軍。
儘管他們在這世間已經活了七十多年,崇禎十七年,天啟七年,萬曆四十八年,皇明的這些年號和如水的光陰在他們身上划過,他們背佝僂著,頭髮早就白的一根黑髮也瞧不見,甚至也差不多要和牙齒一樣都掉光了,他們眼神昏花,神智昏昏,在這年缺醫少藥和缺乏營養的時代,他們能活到這個歲數可以稱為是奇蹟,只能說是本身的身體素質遠遠超過常人,這才能活到這個堪稱奇蹟的歲數。
他們有的是隆慶年間生,有的是萬曆早年出生,有的少年時經歷過倭寇為患,看到大股的營兵從四面八方調撥過來,看到當年的五個備倭的土城怎麼修築出來,又是怎麼荒廢掉的。也看到備倭把總,那個指揮僉事騎著大馬,身邊是幾十個呼嘯來去的精銳親兵,那是這些衛所老軍一生中見過最為精銳的兵馬了……可就算當年的那些備倭營兵,論起軍伍整齊和眼前的這肅殺氣息,相較起來也是差的遠了!
眼面前的突然就有這麼一支強軍,而且臉龐都是熟悉的臉龐,但是那站姿,那神色,那幾十人聚集在一起的充盈殺氣,看著是熟悉的衛所旗軍子弟,但聚集在一起,這些老人反而是糊塗了,這些人怎麼就有了這麼翻天覆地般的變化?
很多人扳著手指頭算,從閔元啟開始練兵到現在,攏共也不到二十天的功夫,怎麼就把這些熟悉的臉龐調教成眼下這般模樣?
「各人解散,各回各家。」閔元啟看看四周,一片寂寂,哪怕是心念家人的那些婦人也不敢上來,他笑了笑,揮手道:「今天休息一天不操練,明早繼續。受傷的安心在家養傷,醫藥錢由我來付,另外每天照樣發糧,一直待傷勢徹底好了為止,行了,都趕緊滾吧!」
最後一聲笑罵之後,早就心情焦慮的旗軍們一聲歡呼,除了幾個架著傷員的火兵和鏜把手們老老實實的把傷患送回家外,其餘的旗軍們都是在家人們的簇擁下往村中走去。
很多人身上血腥味還是很濃,衣袍都是叫血液濡濕了,但按閔元啟事前的吩咐,所有旗軍閉口不提,既不說晚上是不是真的去突襲了楊世達和關二那一伙人,也不說具體的戰鬥經過,反正閔元金和梁世發都活生生的出現在了眾人眼前,事前的具體經過如何,到底是什麼樣的結果,由得這些旗軍和他們的家人們去猜測去吧……
反正閔元啟威信足夠,旗軍們只要不出去胡說八道,對自己家人都不談細節,就算是有官上的人象徵性的跑來裝模作樣的調查一番,事情也不會有什麼真的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