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2023-12-15 13:14:53 作者: 樹之魚
賈琮收了邢夫人給的私房,回去自是交給紅芽,紅芽見了驚喜道:「竟有這麼些?」賈琮笑道:「好生收著。太太原有急智,那日咱們府里被抄家,她忙將銀票藏起了大半。太太心地又好,如今見大家都窮了,就給每人分了些做私房。」紅芽道:「太太確是聰明又心善。那日,咱們家被抄,我和綠芽跟著菊葉一處被關進獄神廟裡。若不是菊葉拿出了金葉子和金戒指給獄卒,我們都病死在裡頭了。那金葉子和金戒指正是太太當日命菊葉悄悄藏起的。」復又嘆道:「只可惜了鴛鴦姐姐,老太太沒了,她傷心的在牢里竟是不吃不喝,活活熬死了。」
賈琮雖因去書院念書,並未親身經歷抄家。只想起當日在書院裡聞聽家裡被抄時的驚恐,探望父親賈赦時牢房的陰森可怖,也能想到紅芽鴛鴦等人的境遇慘烈。遂長嘆一聲,道:「逝者已已,來日可追。咱們這些苟活下來的人自當好生過活才是。」綠芽進來倒茶給賈琮,聽了個話尾,想起與紅芽等人在牢中苦熬,道:「三爺說的是。」
趙姨娘拿了銀票田契回房,鎖進柜子里,收了鑰匙。賈環正在趙姨娘房裡吃點心,見趙姨娘笑嘻嘻的回來,就道:「今兒媽這麼高興?」趙姨娘對賈環笑道:「太太死了,大太太當家,咱們母子如今算是翻了身。我有四兩月錢,你有五兩,加在一起也有九兩銀子。吃穿花用俱是公中的,每月就算攢下八兩,十個月就是八十兩,一年九十六兩。攢個幾年,也能存下一筆銀子。」越盤算,趙姨娘越喜出望外。賈環雖也高興,終是惦念父親賈政,道:「不知父親發配嶺南,何時才能回來?那日聽琮弟說,嶺南那裡毒蛇猛獸多,山中又時常有瘴氣生成,流放到那裡的人十有八九挺不到朝廷大赦,就客死他鄉——」
賈政素日對趙姨娘不錯,聽了賈環的話,趙姨娘抹起淚來,哭道:「都是太太害人!要不是她偷著收了甄家的幾大箱東西,老爺如今早就放回來了,還要咱們母子巴巴的在這裡惦記擔心?!」賈環與趙姨娘一樣素日深恨王夫人,只他念過書,自是比趙姨娘有見識,遂道:「沒有老爺首肯,太太哪裡敢收?朝廷哪能判錯?」
這日,惜春正坐在書案旁瞧一本書畫集,突聽得外頭回稟:「寶二奶奶來了。」惜春忙起身,見黛玉弱柳扶風的進來,紫鵑、晴雯,還有兩個小丫頭跟在身後,遂笑著迎上去道:「二嫂子怎麼有空到我這裡來?快請坐。入畫,倒茶來!」二人分賓主落座。入畫倒了茶來,就引了紫鵑、晴雯等人出去外廳歇息吃茶。留這姑嫂二人閒話。
黛玉笑道:「今兒遠遠的瞧見紫藤院裡的花開的蓬勃旺盛,遮天蔽日一般,一徑紫紫的,象瀑布似的,真真愛人的很。只我不喜姨娘的脾性,只得遠遠的瞧了幾眼,就走過來給太太請安。偏太太一大早就去封氏夫人府上。我就想起昨兒你說的看了一張畫,那畫裡人穿的不知什麼衣料,竟是沒見過?就過來你這裡瞧瞧新奇。」
惜春聽了,忙把書案上的書畫集翻了幾頁,拿給黛玉瞧,道:「二嫂子你瞧。」黛玉凝神細看,原來是無名氏的畫,一幅春日游湖圖。湖中一遊船,三五個士子立於船頭,岸上有一輛馬車,車旁站著一位公子,從車上正下來一位帶帷帽的小姐。那士子、小姐倒罷了。那位立於車旁的公子,面目雖不清楚,隻身姿極是灑脫,身上那襲淡黃色的衣袍,閃閃發光,瞧著就細密柔和,又輕薄如水。黛玉想了一想,拿不定主意,就又細看旁邊的那批註,見是一段篆字,裡面有寺綾二字,方笑道:「惜妹妹你看,這裡有寺綾二字。與我早前所猜果然相合。」
惜春湊了過來細看那篆字,笑道:「我原沒細瞧那字。」又疑惑道:「二嫂子可知道什麼是寺綾?」黛玉道:「寺綾是一種用黃草心織出來的衣料子,從前江南尼庵里的姑子們最擅織這個,只有這一種顏色。這種衣料子最是細密柔軟,你瞧它在畫上閃閃發光的樣子,實則不然,它最難得是沒有亮光,看著讓人最舒服不過的,比綾羅貴重的多,只是不經洗。所以只有大富貴人家才愛穿它做的衣裳。」惜春聽了道:「原來姑子擅織這個,從前卻沒聽智能兒說過?」
黛玉知道惜春說的智能兒原是水月庵中被主持拐來做活使喚的一個小尼姑,如今早已不知去處。惜春不待黛玉答話,怔怔然的道:「從前我還說,以後剃了頭和她一起做姑子去。現今咱們家雖敗了,我還在這宅子裡做著小姐,她卻不知流落到哪裡去了?」
黛玉摸了摸惜春的頭髮,取笑道:「多好的頭髮,剃了多可惜。」惜春抿嘴笑著不語。黛玉復又嘆道:「何止是她!不提老太太、二太太、璉二嫂子已逝,就是昔日的許多管家、丫鬟們此時也俱不知流落何處?再有妙玉也不知搬到哪處庵堂去了,她雖性子古怪,然才情過人,從前也一處閒話吃茶,如今——」姑嫂二人一處傷感。
薛姨媽原帶著甄氏、鵬兒,薛蝌、岫煙投奔甄氏的娘封氏夫人。只封氏夫人家原狹窄,薛蝌、岫煙住了幾日,就回稟了薛姨媽要外頭去住。薛姨媽想了想就應了。薛蝌遂在隔著兩條街的花草胡同里買了一所小宅院,二進的小院子,正房廂房倒座的加在一起也有幾十間。薛蝌、岫煙帶著原本伺候他們夫妻的十幾個下人搬了進去。
薛蝌、岫煙安頓下來,岫煙就想起有半師之份的妙玉。遂對薛蝌說道:「當初我家在江南時落魄的很。她在蟠香寺帶髮修行。我家賃的是她廟裡的房子,與她只一牆之隔住了十年,我無事到她廟裡去作伴。她原才情過人,舉凡琴棋書畫,無所不通。她教了我許多,與她正是半師半友。後來她因不合時宜,權勢不容,竟投到賈家來。我才與她又見了面。如今賈家有此大禍,那日我與大伯娘走的慌張,原沒顧得上她,現今卻不知她又投到哪裡去了?還要煩勞夫君出去為我打聽一二,她若安好,我也放心。」
薛蝌點頭道:「既是如此,娘子放心,我出去打聽一下便知。」次日,薛蝌果然出去打聽。那日賈家被朝廷抄家封府,原有許多鄰人過客看熱鬧,一打聽,就有人說看見有位道裝打扮的女子並幾個丫頭婆子上了一輛馬車出城去了。再到城外打聽,卻無人知其下落。薛蝌遂回來告訴岫煙,岫煙嘆氣道:「只得慢慢尋訪罷了。」遂擱在一旁。
這日,蟠大奶奶的娘封氏夫人來賈家串門看望邢夫人。見邢夫人房中一應器具擺設陳舊黯淡,封氏嘆道:「你原處於富貴綺麗叢里,如今實在是委屈了,也難為你沒事人似的。」邢夫人慨嘆道:「經了那一場大禍,逃出命來已是萬幸。如今這些不過是身外之物,哪裡還能在意許多。」封氏聽了點頭。邢夫人又道:「這些原是宅中舊主留下的。怡兒那裡我雖還存著些好東西,如今卻不敢運回來,只怕招禍。只得先將就著了。」
邢夫人又問了薛姨媽、香菱、鵬兒如何,道:「她們那日也離開的慌張,鵬兒沒驚嚇著吧?」封氏道:「鵬兒奶娘是個好的,平日裡不錯眼的盯著,寸步不離。那天你們家被抄,官兵闖進來,多虧了管家,說清楚並不是賈家人,就立命出府。奶娘護著鵬兒一路緊跟著親家太太、菱兒,前頭又有管家,並沒受著驚嚇。只親家太太心悸了數日,吃了十幾付湯藥才好。菱兒也驚嚇著了,好在她年輕,過幾日就緩了過來。」邢夫人嘆道:「孩子沒驚嚇著就好,大人怎麼都好說。」又道:「你是沒瞧見當日情形,嚇人的很。我差點嚇死!從前只聽說過別人家抄家,哪裡想到,這事竟降臨到自己家頭上呢?!」
封氏瞧著邢夫人嘆道:「眼見著你氣色還好,我也就放心了。」邢夫人道:「這話說的不錯,如今我留了性命,身子也無恙,就是幸事。只可惜我們老爺、二老爺、璉兒雖性命無憂,卻要發配到那嶺南去。聽得說那地方百族聚居,民風彪悍。兼且山中又多猛獸蟲蛇,時有瘴氣瀰漫,發配之人,十不存一。怡兒聽得她爹要發配到嶺南去,已是哭了數場。我的眼淚在獄神廟裡已是流盡,聽了這個,只覺得心酸,再流不出那眼淚水。」
封氏聽著心酸,勸道:「怡兒是個孝順孩子,你得多勸著她。雖說老爺要去那嶺南,不見得就不能回來。再則,總比寧國府珍大爺好上一萬倍吧,那可是秋後問斬!怡丫頭如今孩兒還小,要保重身子才是。」邢夫人嘆息:「我何嘗不是這麼勸她呢。只父女天性,擋不住她傷心。這也是難免的,日後老爺回來,她才能放下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