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2023-12-15 13:14:53 作者: 樹之魚
  一日,外面礬了絹,起了稿子進來。寶玉每日便在惜春這裡幫忙。怡春、探春,李紈,寶釵等也多往那裡閒坐,一則觀畫,二則便於會面。只迎春忙於打點嫁妝里的各色針線,少來於此。寶釵因見天氣涼爽,夜復漸長,遂至母親房中商議打點些針線來。日間至賈母處王夫人處省候兩次,不免又承色陪坐閒話半時, 園中姊妹處也要度時閒話一回,故日間不大得閒,每夜燈下女工必至三更方寢。

  黛玉從前每年至春分秋分之後,必犯嗽疾,上一年在邢夫人復怡春等的叨念下,又有紫鵑等丫頭的細心照料,好了許多。只今秋又遇賈母高興,多遊玩了兩次,未免過勞了神,近日又復嗽起來,雖不重,到底心裡煩悶,所以總不出門,只在自己房中將養。有時悶了,又盼個姊妹來說些閒話排遣,及至怡春、寶釵等來望候她,說不得三五句話又有些厭煩了。眾人都體諒她病中,且素日形體嬌弱,禁不得一些委屈,所以她接待不周,禮數粗忽,也都不苛責。

  怡春每隔一日必要來看望黛玉的。這日怡春到老太太那裡請安畢,遂往瀟湘館來。見黛玉眉間蹙蹙的,知她又煩惱自己的病。遂安慰她道:「不過是今年的天冷的早些,又累著了,才又咳起來。待吃了藥,好生調養些日子,自會好的。沒的每日裡不開懷,倒影響了藥效。」 黛玉見她說來,方略略展顏道:「只我這個病原好了的,誰料今年竟又反覆,我只恨自己的身子不爭氣。素日老太太、大舅母、二舅母甚至姐妹兄嫂們都為了我的病費心,我竟無可報答,每每想起,不由得灰心。」怡春笑道:「你的心思也太細!你與寶二哥日後自能長長久久的孝敬長輩們呢,如今可急的甚麼。不如豁達些,你的病早好了。你只道我父母俱在,只在這個家裡,我何時入得父親的眼裡呢,只有個親娘倚靠。如今咱們親姐妹一樣,我娘待你比我還好些。又有老太太把你當作心尖子一樣疼,固然越不過寶二哥去,只你在老太太眼中比我們這些親孫女們也好的太多。珠大嫂子、璉二嫂子待你不說了,只二舅母雖待你淡淡的,我看這二年也好多了呢。你正該開懷些才是。說一千道一萬,你只也做不來我這個樣罷了。」黛玉笑道:「姐姐性情大方豁達,我再學不來的。」二人說了一會話,見黛玉已無愁容,怡春方告辭去惜春那裡。

  一進惜春房中,暖香撲面而來。怡春見李紈、探春、寶玉俱在房中,惜春一手執筆,正站在書案前瞧著那長絹發呆。見怡春進來,惜春擱下筆,笑著迎上前來,道:「姐姐來了,快請坐。」見惜春出了聲,李紈等才放開聲音笑道:「才惜丫頭構思,我們俱不敢出聲,生恐打擾了她,若擾了她,她竟不能及時完工,豈不是我等的罪過,幸好怡丫頭過來了。」惜春笑道:「大嫂子來了只顧與寶二哥、探姐姐說話,並不理我,這會子說話了,只管打趣我。」探春笑道:「實在冤枉了大嫂子,因生恐打攪你布局構思,原是我和寶二哥拉著大嫂子說話的。」眾人說笑一會,遂留惜春在房中畫畫,各自回房。

  且說這日寶釵來看望黛玉,說起黛玉這病症來。寶釵道:「這裡走的幾個太醫雖都還好,只是你吃他們的藥總不見效,不如再請一個高明的人來瞧一瞧,治好了豈不好?每年間鬧一春一夏,又不老又不小,成什麼?不是個常法。」黛玉道:「不中用。我知道我這樣病是不能好利索的了。去歲沒咳嗽,我以為已是好了,誰料今年又反覆了呢。「寶釵點頭道:「可正是這話。古人說`食谷者生',你素日吃的竟不能添養精神氣血,也不是好事。」又道:「昨兒我看你那藥方上,人參肉桂覺得太多了。雖說益氣補神,也不宜太熱。依我說,先以平肝健胃為要,肝火一平,不能克土,胃氣無病,飲食就可以養人了。每日早起拿上等燕窩一兩,冰糖五錢,用銀銚子熬出粥來,若吃慣了,比藥還強,最是滋陰補氣的。」

  黛玉嘆道:「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極好的,然我最是個多心的人,只當你心裡藏奸。從前日你說看雜書不好,又勸我那些好話,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錯了,實在誤到如今。怨不得雲丫頭說你好,我往日見她贊你,我還不受用,昨兒我親自經過,才知道了。比如若是你說了那個,我再不輕放過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勸我那些話,可知我竟自誤了。若不是從前日看出來,今日這話,再不對你說。」

  黛玉接著說道:「你方才說叫我吃燕窩粥的話,倒提醒了我。去歲大舅母就送了許多給我,叫紫鵑熬燕窩粥給我吃,果然去歲沒犯咳疾,後來我吃絮煩了,就叫紫鵑停了這粥,如今聽你說來,我才想起來此事。說不定再熬了吃些,這病好得快些也說不定。」

  寶釵道:「你若沒有了,我叫家裡送幾兩給你,你再叫紫鵑熬了吃些,說不得病就好了呢。」黛玉忙笑道:「還有呢,難為你如此多情。」寶釵道:「既有就罷了。在這府里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俱疼你疼的緊,又有兄弟姐妹們在一處,可愁什麼呢?開懷些,病也好得快些。」

  黛玉嘆道:「你看這裡這些人,因見老太太多疼了寶玉和鳳丫頭兩個,他們尚虎視耽耽,背地裡言三語四的,何況於我?況我又不是他們這裡正經主子,原是無依無靠投奔了來的。我如今雖有父親留下的銀錢地畝,然事事倚靠這府里人,只恐他們已經多嫌著我了。"

  寶釵道:「這樣說,我也是和你一樣。」黛玉道:「你如何比我?你又有母親,又有哥哥,這裡又有買賣地土,家裡又仍舊有房有地。你不過是親戚的情分,白住了這裡,一應大小事情,又不沾他們一文半個,要走就走了。」寶釵道:「你放心,我在這裡一日,我與你消遣一日。你有什麼委屈煩難,只管告訴我,我能解的,自然替你解一日。我雖有個哥哥,你也是知道的,只有個母親比你略強些。咱們也算同病相憐。」你也是個明白人,何必作`司馬牛之嘆'?」寶釵道:「說了這半日,只怕你煩了,我且去了。」黛玉道:「晚上再來和我說句話兒。」寶釵答應著便去了,不在話下。

  卻說迎春自有孕後,因伯夫人免了她請安,更是深居簡出,待胎帶了三個月且穩了,才又偶爾出來走動。自懷胎後,迎春與耿七郎按規矩自是分房而居。伯夫人原提了要賜耿七郎通房丫頭,只耿七郎以正好安心念書為由堅辭不受,伯夫人遂罷了。九夫人玉姨娘常往春暉院裡來。這日,她帶了丫頭過來看迎春,見迎春面色紅潤,因月份小,肚腹不過稍稍隆起,遂囑咐道:「如今胎穩了,不妨多在院子裡逛逛,比總悶在房裡強些,日後也利於生產。」迎春恭敬道:「是,姨娘。」九夫人笑道:「元直在書房裡如今誰伺候著呢?」迎春道:「夫君那裡有小桃和海棠伺候著,她們兩個從前伺候慣了的,姨娘且放心就是。」小桃、海棠從前是耿七郎的二等丫頭,因耿七郎成親,將年紀已大的大丫頭放了出去,才提了小桃、海棠上來。九夫人聽得是伺候耿七郎的舊人,並非迎春陪嫁過來的丫頭,不由在心中高看了迎春一眼。與迎春說了一會話,就回房了。

  且說書房裡,小桃上了茶,海棠磨好墨,就默不做聲侍立在耿元直一旁。耿元直寫了一會策論,不免覺得有些個累,遂起身出了書房,在院子裡轉了幾圈。春暉院是個大院子,院內假山奇石,鮮花異草,又有幾株芭蕉。如今時已深秋,樹葉金黃,花草盛極而枯。滿院竟呈寥落之景象。耿元直思及迎春懷胎,待明年盛夏,就有孩兒誕出,不由心想,人生之興衰亦是如此,興盛常孕於衰敗,衰敗亦從盛極而來。正思及此,就見迎春身旁的大丫頭繡橘急慌慌的過來道:「七爺,奶奶才滑了一跤,有些見紅了。」耿元直大驚失色道:「可請了大夫沒有?」遂忙著往二門裡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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