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2023-12-15 13:14:53 作者: 樹之魚
  薛姨媽聞得薛蟠常有「多虧岳母」的言語,只叫了他來,悄悄囑咐他不可常常如此,香菱雖好,只是妾罷了,貴妾也是妾,並不是正經主子,妾的母親如何能讓人稱為『岳母』,實在不成體統,若非要如此,只恐日後沒有人家敢嫁女兒到自家來。薛蟠聽了,道:「媽說的固然有理,只從前提拔香菱為貴妾時,就說過這個話了,憑她是誰家女兒,我要娶,她還敢不嫁?如今不過白叫香菱媽幾聲岳母,哄她高興罷了,誰還敢說什麼?」薛姨媽恨鐵不成鋼的氣道:「當初你死活要提拔了她,不顧著我的意思,如今竟拿這話出來說嘴,等你日後娶不著媳婦,只別來求我。」薛蟠賭氣說道:「不娶就不娶,索性把香菱扶作妻室就是。」薛姨媽聽了,氣的淌淚,說道:「你出去!三天兩日的不著家,如今回來就說這些混帳話,快離了我眼前,我也少生些氣,多活些年。」薛蟠見薛姨媽氣的厲害,又哭了,忙『撲通』跪下說道:「媽也不必生氣,氣壞了身子可怎麼好,我日後再不說『岳母』就是了。」

  薛姨媽只叫他去瞧香菱,打發了他出去。使人叫寶釵回家,聊解愁悶。

  薛蟠見不過隨口說的幾句話氣著了薛姨媽,心下懊悔,遂垂頭喪氣的回到房中。不見伺候的丫頭,大怒,喊道:「雨兒,晴兒,倒茶!」不見大丫鬟雨兒、晴兒進來,只一個小丫頭子叫葉兒的抖抖索索的進來倒了茶,薛蟠一把將茶碗砸在地上,口中只對葉兒喝道:「你姐姐們都哪裡去了?我要口茶都叫不來人,真真找打了。」那葉兒嚇得抖成一團,只哆嗦著說道:「香姨娘的媽送了一匣子小玩意來,說是給要姐姐們的,姐姐們都去了香姨娘的屋子。」薛蟠聽得是香菱媽來了,壓下怒火,徑直往香菱房中來。

  香菱不是正經主子,因此上沒與薛蟠住在一起,只在西廂辟了一大一小兩間屋子給她和丫頭臻兒住。如今她房中正熱鬧著,封氏並沒來,只派了丫頭青兒送了一匣子玩意過來,說是給太太、蟠大爺屋裡的姑娘們的。原來,那封氏知書識禮兼且飽經風霜,是個有見識的,為著給女兒做臉面,每常來薛家俱是妝扮妥當。又想著打點好府里的丫頭們,此時交好她們,平日裡若有個風吹草動,也有人肯來通風報信,女兒不至於做個聾子瞎子。待孩子順順噹噹生下來,好生教養,女兒日後有靠。遂隔三差五的,也送些珠花、市面上流行的玩物等給丫頭們頑。今兒,是送了一匣子用銀子做的刻鏤銀絲花朵,每朵只有小指頭大,芯子是用米粒大的紅珊瑚珠做的,一串串的,也能飾於鬢邊,也能戴在手腕子上。有牡丹的,玫瑰的、水仙的等等樣子,不值什麼錢,只那份精緻細巧討人喜歡。

  薛蟠進來時,青兒、臻兒、雨兒、晴兒、同喜、同貴俱都在此,正嘰嘰喳喳的說著,這個說,『我要那串玫瑰花的』,那個道『我這串花朵比你的那串大』,嬉笑不已,見薛蟠進來,忙都請安後散去。香菱扶著肚子走過來,笑道:「給大爺請安,大爺回來是有什麼事?」

  薛蟠見了香菱的肚子即喜笑顏開,將煩悶瞬時拋到腦後,忙扶香菱到床上坐下,笑道:「可還行什麼禮呢,今兒身子還好?孕吐了沒有?不妨多含些岳母送的梅子,若吃完了,我去向岳母再討些來家。」香菱見他在眾人面前不避嫌疑,遂紅了臉,此時眾人已散去,只余青兒、臻兒在房中。香菱含羞說道:「大爺,哪有您服侍我的道理,快坐下吧。今兒還好,想是腹中的孩兒體貼,這幾日都沒孕吐。娘送的梅子還有好些呢,且夠吃了。」香菱請薛蟠坐下,臻兒已上了茶來,香菱命她們退下,對薛蟠悄聲笑道:「知道大爺對我好,只別在人前再說什麼『岳母不岳母』的話了。雖則我知道大爺是體貼我,哄我高興的意思,可倘或傳出去,對大爺不好。且旁人知道了,不說是大爺體貼我,只恐反說我不知體統、是個輕狂人呢,反對我不好了,豈不違了大爺原本的好意了。」香菱嬌聲軟語說來,薛蟠又回想起薛姨媽的話,不由點頭道:「我日後不提就是了。」瞧著香菱從內到外透著艷光的臉,不由得心痒痒,只想到香菱腹中還有胎兒,只得罷了。遂又不在意的道:「沒人嫁也好,正好扶你做正室,你如今的出身配我也盡夠了。」香菱忙伸手捂住薛蟠的嘴,急道:「我的爺,可別出去說這個,傳揚出去,我還活不活!且饒了我吧。」二人又說了一會話,薛蟠出去,青兒、臻兒方又進來。香菱見匣子裡還有幾串銀絲花,遂命二人每人撿了兩串,命臻兒送青兒出去。香菱將匣子收起來不提。

  且說,寶玉捱打,王夫人心痛至極。王夫人雖也恨他平日裡只與姐妹們混在一起,不肯上進念書、在仕途經濟上圖謀。若賈珠活著,她再不說什麼,可如今只寶玉這一個在身前,他就是她的命,這回被打的這麼狠,她如何肯善罷甘休呢,沒法怨恨賈政,只得悄悄的打聽事情始末,方知固然是寶玉自己不爭氣與個戲子勾勾連連,可也有賈環告訴老爺的緣故在裡面,遂越發恨起趙姨娘和賈環。

  這日晚間,王夫人惦記寶玉的傷勢,遂命婆子叫伺候寶玉的一個人來,不料想竟是襲人過來了。王夫人坐在涼榻上搖著芭蕉扇子,見她來了,說:「不管叫個誰來也罷了。你又丟下他來了,誰伏侍他呢?"襲人見說,連忙陪笑回道:「二爺才睡安穩了,那四五個丫頭如今也好了,會伏侍二爺了,太太請放心。恐怕太太有什麼話吩咐,打發她們來,一時聽不明白,倒耽誤了。」王夫人道:「也沒甚話,白問問他這會子疼的怎麼樣。」襲人道:「寶姑娘送去的藥,我給二爺敷上了,比先好些了。先疼的躺不穩,這會子都睡沉了,可見好些了。」王夫人又問:「吃了什麼沒有?"襲人道:「老太太給的一碗湯,喝了兩口,只嚷干喝,。要吃酸梅湯。我想著酸梅是個收斂的東西,才剛捱了打,又不許叫喊,自然急的那熱毒熱血未免不存在心裡,倘或吃下這個去激在心裡,再弄出大病來,可怎麼樣呢。因此我勸了半天才沒吃,只拿那糖醃的玫瑰滷子和了吃,吃了半碗,又嫌吃絮了,不香甜。 "王夫人道:「噯喲,你不該早來和我說。前兒有人送了兩瓶子香露來,原要給他點子的,我怕他胡糟踏了,就沒給。既是他嫌那些玫瑰膏子絮煩,把這個拿兩瓶子去。一碗水裡只用挑一茶匙兒,就香的了不得呢。」說著就喚彩雲來,"把前兒的那幾瓶香露拿了來。"襲人道:「只拿兩瓶來罷,多了也白糟踏。等不夠再要,再來取也是一樣。」

  彩雲聽說,去了半日,果然拿了兩瓶來,付與襲人。襲人看時,只見兩個玻璃小瓶,卻有三寸大小,上面螺絲銀蓋,鵝黃箋上寫著"木樨清露",那一個寫著"玫瑰清露"襲人笑道:「好金貴東西!這麼個小瓶子,能有多少?"王夫人道:「那是進上的,你沒看見鵝黃箋子?你好生替他收著,別糟踏了。」

  襲人答應著,方要走時,王夫人又叫:「站著,我想起一句話來問你。」襲人忙又回來。王夫人見房內無人,便問道:「我恍惚聽見寶玉今兒捱打,是環兒在老爺跟前說了什麼話。你可聽見這個了?你要聽見,告訴我聽聽,我也不吵出來教人知道是你說的。」襲人道:「我倒沒聽見這話,為二爺霸占著戲子,人家來和老爺要,為這個打的。」王夫人搖頭說道:「也為這個,還有別的原故。」襲人道:「別的原故實在不知道了。我今兒在太太跟前大膽說句不知好歹的話。論理……"說了半截忙又咽住。王夫人道:「你只管說。」襲人笑道:「太太別生氣,我就說了。」王夫人道:「我有什麼生氣的,你只管說來。"襲人道:「論理,我們二爺也須得老爺教訓兩頓。若老爺再不管,將來不知做出什麼事來呢。"王夫人一聞此言,便合掌念聲"阿彌陀佛",由不得趕著襲人叫了一聲"我的兒,虧了你也明白,這話和我的心一樣。我何曾不知道管兒子,先時你珠大爺在,我是怎麼樣管他,難道我如今倒不知管兒子了?只是有個原故:如今我想,我已經快五十歲的人,  通共剩了他一個,他又長的單弱,況且老太太寶貝似的,若管緊了他,倘或再有個好歹,或是老太太氣壞了,那時上下不安,豈不倒壞了。所以就縱壞了他。我常常掰著口兒勸一陣,說一陣,氣的罵一陣,哭一陣,彼時他好,過後兒還是不相干,端的吃了虧才罷了。若打壞了,將來我靠誰呢!"說著,由不得滾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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