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2023-12-15 13:14:53 作者: 樹之魚
迎春勉強笑道:「你那蓼風軒雖說景致很好,只恐入冬後寒冷難以住人,不如趁早挪去暖香塢才是。」惜春道:「這幾日想著此事,正要與老太太說,過幾日挪去暖香塢。姐姐分明有煩惱,卻不肯告知與我,想是與旁人似的嫌棄我年小不欲理我罷了,我立即走了就是,免得在姐姐這裡礙眼。」說罷起身即走,迎春忙拉住她,賠笑道:「妹妹何必如此,我不過是羞於啟齒罷了。」
原是前兒邢夫人高興賞了跟著大房裡的姑娘小爺們的丫頭並奶娘,因邢夫人一向厭惡迎春奶娘為人,並沒賞她。迎春奶娘聽了旁的下人說起此事,心中暗恨,她不敢對邢夫人如何,只拿住了迎春的懦弱性子,在房中大鬧一場,迎春礙著臉面,只死壓著不許丫頭們說出去,奶娘借病回家住了幾日,迎春雖嚴命丫頭不許外傳,心裡卻懊惱又傷懷。懊惱奶娘如此不顧體面,傷懷沒個親娘做主,奴才竟欺她若此。大丫頭司棋勸她回稟邢夫人,乾脆藉此攆了奶娘出去方是了局。她心中舉棋不定,想著奶娘小時的情分,攆了出去實是不忍;可若不攆,不知奶娘日後更做出什麼不成體統的事體;若到底攆了出去,眾人又如何傳揚呢,必有那起子小人說自己冷情冷血,到底於自己名聲有礙;若不回稟邢夫人,又辜負了邢夫人素日照拂之意;若回稟了邢夫人,又恐她嫌自己是個沒用的,就此擱手,因此上,愁眉不展,輾轉反側,幾夜不曾好睡,今兒偏被惜春見了,本想敷衍一番,誰料想,這個小妹妹竟要翻臉,只好將此事和盤托出,說與惜春聽了。
惜春聽得迎春奶娘竟跋扈若此,先是怒極,轉而落下淚來,道:「可見咱們姐妹過的是什麼樣日子,竟被奴才欺壓若此,從前林姐姐說,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我只道她矯情,如今我漸漸大了,回想起來,又何止她,咱們姐妹的境況形容的何其形象!」說罷,想及自己,母親早逝,父親雖在,與不在也無甚異樣,哥嫂只當沒自己這個人。想及此處,眼淚跟斷了線的珠子似的滾下面頰,迎春見她傷心若此,想起奶娘發威時自己的難堪,如今的進退兩難,也啜泣起來,一時,兩姐妹哭成一團,旁邊伺候的入畫、司棋也跟著哭將起來。
半晌,眾人止住哭聲,惜春抽噎道:「二姐姐,此事我必不會傳揚到外面去,可如今你如何料理呢?」迎春拭淚畢,正色道:「我已想通透了,我小時吃了她的奶,自然記著她的情分,這次就罷了,只她如今竟壞的如此地步,若有下次,我拼著臉面不要,亦要回稟了母親,攆了她出去。」兩人又說了一會子話,惜春告辭離去。待奶娘回園子,迎春果然正色與她說了,若有下次,必要攆了她出去。奶娘原以為降服了她,不料迎春竟說出這樣話來,自此奶娘收斂了些許,只人的本性也難移,日後果然又做出事體來,被攆了出去不提。
湘雲住了不過十天許,終被史家又接了回去。臨走時戀戀不捨,黛玉答應她時常煩著老太太接了她來,嘉馨也道,日後必時常下帖子請她到自家串門。嘉馨知道她在家中艱難,又恐她難看,在她走的前一日,派人悄悄的只將母親予自己給下人打賞的各類荷包送了兩匣子給湘雲,叫她打賞下人用。裡面也有裝銅錢的,也有裝金銀小筆錠的,也有裝碎銀子的,甚或瑪瑙珠子、鑲綠松石的銀戒子的,也有什麼都不裝的。黛玉只將邢夫人給自己的手帕子裝了兩匣子給湘雲。寶釵、迎春也給了湘雲各一匣子手帕子,只怡春送了她一匣子檀香木做骨的蘇扇,湘雲含淚接了,轉過天告辭回家。
且說邢夫人之弟邢容輝自從在翰林院做了那低品的侍詔,也有幾個官宦家的夫人為家中晚輩暗地裡相看他,邢容輝只為這幾家或不是讀書之家,或不是嫡女婉拒了。終是邢容輝二姐邢姨媽給說了一門親事,女孩子年十九,是理藩院一個八品官的女兒,只因給祖父母守孝,親事耽誤至今。女孩的哥哥是邢容輝同年,先取中了他,回家說與父母親,那女孩父母相看邢容輝,相中了。後來邢家得知女孩其母竟是賈家旁支的外嫁女兒,與寧榮兩府雖已出了五服,畢竟有親,邢夫人也覺得很好,暗中相看了那女孩後,遂定下親事。
這日,賈璉出去吃酒回來房中,見鳳姐不在,問平兒道:「你奶奶哪裡去了?」平兒道:「太太才叫奶奶去,聞著話音是貴妃的事情。」賈璉隨口抱怨道:「夏太監前兒還來打饑荒要了二百兩銀子,今兒又叫你奶奶去,這二年銀子如流水樣出去,只沒見回來的。」平兒繡著手中的帕子一聲不吭,見賈璉臉紅紅的,出去叫小丫頭端了醒酒湯來。平兒轉回身服侍賈璉躺下,因恐鳳姐回來心疑,只不肯獨自一人與賈璉呆在一個屋裡,找個藉口出來了。
一時,鳳姐回來,見賈璉獨自躺著,只有個小丫頭在外間聽話答應,問那小丫頭道:「你二爺多早晚回來的,你平兒姐姐呢?」小丫頭答道:「二爺回來也有一會子了,平兒姐姐已吩咐給二爺喝了醒酒湯,二爺喝了醒酒湯睡下,平兒姐姐就進園子去了。」鳳姐一笑,道:「去叫你平兒姐姐,就說我回來了,要她過來服侍。」小丫頭答應著去了。
卻說鳳姐不等平兒回來就梳洗畢,才要躺下,賈璉醒了,見是她,道:「二奶奶勞累了,太太可又有什麼吩咐?」鳳姐才要說話,聽得外面帘子響,對外面道:「誰在那?」只聽得平兒道:「奶奶,我回來了。」剛要掀帘子進來,鳳姐道:「你打發了她們出去,你留下在外面聽著動靜,我與你二爺說話。」平兒應道:「是,奶奶。」悄悄的打發小丫頭們下去,遂立在門外。
屋裡鳳姐悄聲道:「太太前兒進宮,咱們貴妃娘娘似是有了孕,因這個月還未請平安脈,尚不能作準,只叮囑太太多送些銀子進去。」賈璉聽得鳳姐說到貴妃有孕,先是愣住,旋即大喜,才要高聲說話,又想起如今尚作不得准,亦不宜宣揚,遂也悄聲道:「咱們家的運勢來了,若貴妃娘娘懷了龍胎,一朝分娩,生下龍子,咱們家可不是又要起來了?」鳳姐笑道:「誰說不是呢,過得幾日,就見分曉。」又皺眉道:「只如今太太說,先拿五萬銀子送進去,帳上攏共不過四萬多銀子,下剩的那一萬又到哪處去找?」賈璉驚道:「五萬銀子!縱這消息作準,才開頭,就要這麼些銀子,日後填進去多少才是了局?後手不接的日子想必就在眼前。」鳳姐嘆道:「如今可怎麼著呢?」
又悄聲道:「才我回來隱約瞧著薛姨媽往太太處去了,料太太從薛家淘弄些銀子也未可知。」賈璉道:「薛家大妹妹從前入宮參選的事,太太答應出力,後又為薛傻子殺人把個參選路斷了,太太從中收了不少銀子,卻不知這回可又找什麼藉口?」鳳姐笑道:「可找甚麼藉口呢,只寶釵妹妹在園子裡足矣。」賈璉道:「你說的是薛家大妹妹與寶玉-——只怕太太未必如願,老太太的意思,闔府誰不知道,必是將林妹妹給了寶玉的,如今只拖著,薛家大妹妹年紀大些了,薛姨媽自是要趕著相看旁人。」鳳姐嘆道:「我的見識自然是少的,只我想來,若老太太不肯點頭,寶釵與寶玉斷無可能,在你面前,倒不必遮遮掩掩的,只如今老太太已有了春秋,若寶釵不聘到外頭,老太太有了好歹,林妹妹與寶玉的事也懸著。」賈璉點頭道:「果是此理,只如今且不必為她們操心,且想想眼下到哪處找銀子才是。」鳳姐道:「今兒晚了,且睡罷,明兒我去找太太再討示下。」叫了平兒進來服侍夫妻二人睡下。
到得第二日,鳳姐來到王夫人房中,王夫人打發了丫頭婆子們下去,只余鳳姐與王夫人二人。鳳姐道:「姑媽,府里帳上只餘四萬多銀子,還差著一萬兩,如何是好?」王夫人數著數珠的手一頓,道:「可看清了?」鳳姐道:「再不會錯了,您昨兒和我說,我原心裡估摸著帳上只余將將四萬罷了,誰知一瞧,正是四萬整數,還有些零散的。」王夫人道:「先拿了四萬罷,下剩的少不得從我的私房裡拿。你且去吧。」鳳姐告退。
元春本與母親王夫人說送一萬銀子來,只王夫人這些年借了元春在宮裡用銀子的幌子,將公中的銀子挪到自己的私庫,此次本想再挪些到私庫里,卻不料偌大賈府,公中竟只剩下了四萬銀子,倒讓她心驚,故忙忙的打發鳳姐回去。
王夫人年近五十,為積攢大筆銀子,做出如此不堪的事體,不為別的,只為這世上的一雙兒女—元春寶玉罷了,只是可憐天下慈母心,只她對兒女慈,對旁人就只得不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