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2023-12-15 13:14:53 作者: 樹之魚
  嘉馨笑道:「怡妹妹,若是在你們家,大觀園中美景處處,我家不過小門小戶,沒甚好景致請你們賞玩,只這小園中的十幾株海棠想來尚可入得你們眼,況且,我又想,咱們姐妹們只要在一起說說笑笑,倒也不在乎什麼景不景的了。就求了母親,急急的下了帖子給你們。」

  湘雲笑道:「姐姐何必自謙,如今這海棠園中的花嬌艷淡雅,遠看似雲霞片片,令人心醉神迷,蘇東坡曾贊曰『東風弱弱泛崇光,香霧空朦月轉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以前總覺寫的不免誇張,如今看來,可不是如此嗎。」

  黛玉每見湘雲必要取笑的,於是拿著帕子掩口笑著搶白道:「瞧你沒羞的,還吊起書袋來,不像個小姐,倒像個酸書生了。」

  寶釵也道:「可見雲兒今兒到了乾姐姐家,瞧她興奮的這樣。」

  湘雲正要反唇相譏,怡春已笑道:「好了,知道你們都是才女,難不成像我這樣念不出詩的,就不配賞這花了不成。」

  迎春、惜春於詩詞上亦不擅長,紛紛道:「一會子,咱們偏要好好賞賞這海棠花才是。」因無長輩在跟前,眾姐妹們無甚忌憚,嘰嘰喳喳,笑鬧著如出了籠的小鳥。

  只探春默默無語。近來,她時常感懷自身境遇,未免有些傷懷。那日芒種,她與寶玉說話,求寶玉到城外買些朴而不俗,直而不拙的柳枝兒編的小籃子,整竹子根摳的香盒兒,膠泥垛的風爐兒等物,許給寶玉一雙親手做的好鞋子,哪知從寶玉口中聽得他房中襲人學話給他,說趙姨娘抱怨的了不得:『正經兄弟,鞋搭拉襪搭拉的沒人看的見,且作這些東西!'她當時氣得不行,說自己不過是閒著沒事兒,作一雙半雙,愛給那個哥哥弟弟,隨自己的心。誰敢管我不成!過後回房,卻輾轉反側,一夜無眠。

  她想道,生母沒見識,是個糊塗人,常常因她的緣故自己被嫡母無視。同母而生的弟弟環兒,也指望不上。不巴著嫡母嫡兄又能如何呢,何況,寶二哥鍾靈毓秀,為人也好,委實令人親近。如今,襲人縱有些體面,不過是個丫頭,也敢在背後說姨娘,連帶上自己,其他人不知如何說,如何想呢,叫她如何不傷懷。

  又想到其他姐妹,怡春不必說,大房嫡女,寶釵也不必說,有親母嫡兄可依,余者,原本二姐姐迎春與她仿佛,俱是庶出,二姐姐還不如她,個性膽小懦弱,不討人喜歡,大伯父對她根本無視,繼母邢夫人也不大待見她,近二年,二姐姐漸漸轉了性子,邢夫人也肯給她撐腰。林姐姐雖客居,有老太太疼愛的什麼似的,邢夫人也上心,怡春和她好,與親姐妹無異。惜春妹妹本是孤零零的,東府並不管她,這二年也有大伯母、怡春常關照著,姐妹們都好了,她也替姐妹們高興,只她地位尷尬,每每做事掣肘,想到此,探春輕嘆口氣。

  此時,侍書扶著探春已經不知不覺跟著眾人到了嘉馨房中,眾人或坐,或在房中走走瞧瞧,見她嘆氣,正巧寶釵在她身旁,噗嗤一聲笑了,悄悄道:「怎的今兒顰兒不傷心抹淚,你個爽脆的人倒嘆起氣來。」

  探春從怔忪中回神,見寶釵笑看自己,道:「小門小戶未必不好,你瞧馨姐姐,行動比我們自由。我瞧她與邢姨媽說話的樣子,家裡的事倒能做半個主,說要請咱們來玩,這才過得幾日,就已成行。」

  探春對寶釵說完這番話,心下暗悔,怎的對她說了,回去傳到嫡母王夫人耳中算什麼呢,是庶女抱怨嫡母嗎?寶釵心下道,姨媽待探丫頭夠好了,如今探丫頭卻也流露此種不足之意,真是人心不足,面上笑道:「請個客可算什麼呢,姨媽待你,只怕你一撒嬌,天上的月亮也摘了來給你呢。」

  旁邊迎春、惜春俱掩口而笑,怡春笑道:「可不是呢。」心中卻想,真是寶姐姐才能說出的話,旁人聽了,只怕以為說的是寶二哥呢。黛玉聽了不做聲,只心裡嗤笑,騙鬼呢。不欲再聽,拉了迎春去一旁坐下對弈。

  嘉馨在大觀園住了些日子,對眾人喜好了解的差不多,早在自己房中,擺了各色瓜果小吃,設了棋枰,雙陸,小小的投壺場地等,怡春和惜春玩擲雙陸,丫鬟們有在一旁看的,也有吃瓜果的,湘雲、寶釵、探春投壺,嘉馨並不玩,只在旁邊照應著,三人分了先後,湘雲先投,她不投,倒先圍著那掐絲琺瑯纏枝蓮紋投壺轉了一圈,道:「這個投壺倒精緻,在園子裡,仿似見誰有個青花四仙貫耳投壺,比這個高些,一樣的精緻好看。」

  寶釵道:「寶兄弟房中有個,咱們一起頑過的,你竟忘了。」

  湘雲點頭道:「是了,果然是二哥哥房中的。」說著,三人挨次投擲起來。

  不多時,正房那邊傳話,午飯擺在海棠園中的高亭上,一時擺飯畢,請姑娘們過去,眾人來到園中,轉過高高的假山,方見有一座亭子四角翹起,由八根滾圓的紅漆柱子和土黃色玻璃瓦屋頂組成,坐落在花樹中間,有一白色石階延伸而上,眾人拾階而上,不過十幾級石階,到得亭中,坐下從高處俯視花海,另有一番景致。這園中海棠系屬西府海棠,既香且艷,花姿明媚動人,楚楚有致,眾人只覺心曠神怡。飯畢,丫頭婆子們將酒撰換下,上了茶來。

  怡春道:「難為這個主意是誰想的,飯擺在這個亭子好,新鮮有趣,既賞了花,又吃了飯。」嘉馨笑道:「當日,我在你們府上園子裡住,承眾姐妹厚愛,在園子裡無所不至,就想著,待得你們來我家,我必想個新鮮法子,讓你們也高興,若今兒你們覺得新鮮有趣,也不枉我想了一晚上才得的這主意。」

  這廂眾姐妹閒話,那廂邢夫人、邢姨媽、薛姨媽亦相談甚歡,一時邢姨媽問邢夫人道:「姐姐,聽說你們府中名喚寶玉的公子是個有來歷的,可是真的?」邢夫人笑道:「那孩子生來口中就含著一塊美玉,大若雀卵,燦若明霞,瑩潤如酥,五色花紋相護,正面鐫刻『莫失莫忘 仙壽恆昌』,另一面鐫刻『一知禍福,二療冤疾,三除邪祟』,一家子不知其來歷,上面還有個眼,可佩可拿,是個稀罕物。」薛姨媽也點頭道:「可不是,前一陣子,他和你姐姐家裡璉兒的媳婦突然瘋魔了,人眼看著不行了,偏不知從哪來了個賴頭和尚和跛足道人,將那玉持在掌中,說了些旁人聽不大懂的話,又將玉懸於臥室上檻,不過幾十天,二人就好了。你說奇不奇!」

  邢姨媽驚嘆,閒話一會,邢姨媽說到南邊的風土人情,也說起南邊臨縣的一個奇事,邢夫人道,比我們府內的更奇不成,邢姨媽道,你們府內奇人奇事,結果尚好,我講了這個,卻是個家破人亡的結局,薛姨媽、邢夫人只催著邢姨媽快說,就見邢姨媽道出一件事來:

  南邊姑蘇城內有一鄉宦甄老爺,嫡妻封氏,情性賢淑,深明禮義。家中雖不甚富貴,然本地便也推他為望族了。因這甄士隱稟性恬淡,不以功名為念,每日只以觀花修竹,酌酒吟詩為樂,倒是神仙一流人品。只是一件不足:如今年已半百,膝下無兒,只有一女,年方三歲。一日到了中秋佳節,家人抱著小姐去看社火花燈,誰知竟把個小姐丟了,夫妻二人,半世只生此女,一旦失落,豈不思想,因此晝夜啼哭,幾乎不曾尋死。誰知屋漏偏逢連夜雨,過不幾日,他家旁邊臨著廟,這廟中炸供,那些和尚不加小心,致使油鍋火逸,便燒著窗紙。此方人家多用竹籬木壁者,大抵也因劫數,於是接二連三,牽五掛四,將一條街燒得如火焰山一般。彼時雖有軍民來救,那火已成了勢,如何救得下?直燒了一夜,方漸漸的熄去,只可憐甄家在隔壁,早已燒成一片瓦礫場。只有他夫婦並幾個家人的性命不曾傷了。甄老爺只得與妻子商議,攜了妻子與兩個丫鬟投他岳丈家去。也置些些須房地,為後日衣食之計。

  甄老爺本讀書之人,不慣生理稼穡等事,勉強支持了一二年後就貧病交加,一日,聽個跛足道人說了些瘋話,竟不回家,同了瘋道人飄然而去。當下轟動街坊,眾人當作一件新聞傳說。

  後來,更有一件奇事,當地知府賈姓老爺,說與甄老爺是舊交,竟看中了甄老爺夫人封氏的一個丫頭抬了去做妾。後來據說被扶了做正室夫人。又聽說那知府後來犯事被朝廷撤職查辦,又被一家姓林的巡鹽御史聘去做西席。

  邢夫人與薛姨媽都聽住了。邢夫人道:「又是跛足道人,真真是奇了。那甄家小姐也是個可憐的,不知哪裡去了。」

  薛姨媽也點頭嘆道:「想是被拐子拐走了,這女孩子忒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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