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三章 曲高和寡
2023-12-16 11:15:43 作者: 歡落
似乎是覺得自己的質問略顯突兀,天鐸帝又補充道:「自子初你在邊疆打了勝仗,又揭露了西受降城的旱情,雖然這兩件事情做得很好,但確實不斷有人在朕面前說你的不是。」
「朕本來對那些流言蜚語不以為意,但是後來說的人越來越多,朕也不能不對此上心,畢竟悠悠眾口,所以朕才會特意在你今日回京時,將你同那蘇九冬一起召進宮裡來問詢。」
天鐸帝的表情從剛才的冷漠,瞬間轉換成擔憂與試探,仿佛他是真的為了溫以恆著想,才有了今日召溫以恆進宮詢問一事。
如果溫以恆還是當初剛剛出任尚書令宰相時的新人菜鳥,也許他還會相信天鐸帝的話,但今時今日的溫以恆早已脫胎換骨不同以往,所以對於天鐸帝的試探,溫以恆也能鎮定自若。
溫以恆淡笑道:「臣在邊疆邊城的努力之所以受人詬病,無非是牽動了某些人的利益,遭人妒忌而已,三人言而成虎,如今在背後非議臣者已超過三人,其中緣由,還望聖上徹查。」
溫以恆直接說明自己遭人背後口舌,皆因牽動了他人利益所在,才會遭受非議。
然而溫以恆這樣直截了當的言明,卻沒有得到天鐸帝的理解:「非也非也,自然也不能全賴他人,你還是得從自己身上找原因,民間不是有句俗語麼,好似是叫蒼蠅不叮無縫蛋。」
看到如今的天鐸帝,從一開始就站在認為溫以恆自身有問題的立場,無奈之下的溫以恆只能選擇用另外的方式,敲一敲天鐸帝那顆再也雕琢不能的榆木腦袋。
溫以恆並沒有像天鐸帝想像中的激情憤慨,據理力爭,而是對天鐸帝請示道:「聖上方才說了許多話,想必已經口乾舌燥,可否容臣為聖上奉茶潤喉,以歌助興,然後再回答問題?」
天鐸帝不知道溫以恆打算如何應對,既然溫以恆提出這樣的要求,那就先答應著,若有情況,再見招拆招。
天鐸帝也不知溫以恆葫蘆里究竟賣的什麼藥,但也知曉溫以恆確實沒有害人之心,所以才答應道:「奉茶唱歌?唔……也可。」
溫以恆並沒有立刻走到天鐸帝面前,而是先展開雙手,原地轉了一圈,向天鐸帝展示自己身上並無攜帶任何兵器,得到天鐸帝的准允後,才敢上前為天鐸帝奉茶。
溫以恆的這一連串動作並非是出於對天鐸帝的尊敬,而是出於對禮法的深刻了解。
如果剛才他在得到天鐸帝的允准後立即上前,很有可能會被天鐸帝認為有意刺王殺駕,只怕到時候他還沒來得及為自己辯解,就被天鐸帝著人推出去五馬分屍了。
天鐸帝看著溫以恆在茶桌旁一番嫻熟的操作,說道:「記得子初你本身就是泡茶的箇中好手,其中最擅長點茶法,今日你從邊疆歸來,那就為朕點茶一杯吧。」
溫以恆回應道:「聖上最喜君山銀針,但君山銀針使用點茶之法得出的最後茶品與口感不是最佳,不過,既然聖上執意要求使用點茶法,那臣就盡力而為。」
溫以恆為一邊為天鐸帝點茶,一邊開口吟唱一曲語調高雅之歌,旋律動聽,溫以恆的歌聲低沉卻婉轉有韻,聽來別有一番風味。
溫以恆低而婉轉的歌聲,只有在天鐸帝身前才能聽到。溫以恆也是有意控制住自己的音量,不讓麟德殿外的人能聽到。
這首原本應該清亮的高雅之歌,被溫以恆唱出了另一種曲調的感覺,原本氛圍緊張的麟德殿內,似乎變成了文人墨客以歌會友的所在。
漸漸的,溫以恆的歌聲,隨著他輕描淡寫點茶動作的停止而漸入無聲,結束。
奉完茶,唱完歌,溫以恆親自為天鐸帝試過茶水無毒後,才開始回應天鐸帝剛才的雙重質問:
「聖上剛才有兩問,一則認為朝中有關於臣的不好言論,二則提及朝中勢力紛爭的內容。」
「最後兩個問題都歸於一個結論,聖上認為,發生這些事情,似乎都在於臣自身並非他人有意誣陷,更責問臣為何沒有反思自身。」
天鐸帝眉目之間有嚴肅之氣縈繞,絲毫沒有認為自己剛才對溫以恆的質問有何錯處。
溫以恆重新回到剛才的位置站定,高山仰止,彬彬有禮:「聖上的質問,臣打算用一個故事來回答,故事並不長,一盞茶的時間就能說完,聖上不必擔心會枯燥乏味。」
天鐸帝嗆聲道:「朕乃真龍天子,最不缺的就是時間,今日召你進宮,就是為了解決此事,諒你的故事有多長多久,朕也不怕耽擱……你快說吧。」
溫以恆對天鐸帝點頭,娓娓道來:「故事還是要從幾年前臣在山南道的見聞說起。」
「當時臣正與楚律封一同出任欽差,代聖上巡視天下,途徑山南道荊門,臣二人路遇館驛停下歇息,偶聞隔壁茶樓有青樓伶女出身的歌姬吟唱賣錢,覺得歌聲悅耳,便前去一觀。」
「一開始時那歌姬唱的還是通俗易懂的《下里》《巴人》兩首歌,茶樓中有跟著唱和的茶客共四十餘人,得賞錢逾上千文。」
天鐸帝聽聞這故事裡出現了《下里》、《巴人》兩首歌,就知曉溫以恆的意圖了。
但天鐸帝畢竟是上位者,剛才既然允諾讓溫以恆將故事說完,那他現在也不會出言打斷,反而還開玩笑道。
「你們二人外出巡視,竟還有空閒時間跑去隔壁茶樓聽歌,實在優哉游哉。」
「去茶樓聽歌,不也是體驗民生,代天巡視的一張類型嗎?」溫以恆語態輕鬆,絲毫不受天鐸帝的打擾,機智辯解道:「臣與楚律封算是為公事而聽歌,尚不能算玩忽職守。」
「待那歌姬將《下里》《巴人》兩曲唱罷,再唱程度中等的《陽阿》《薤露》兩首時,和歌者雖然沒有剛才的多,但也有超過二十人,最後所得賞錢不過三百文。」
天鐸帝輕笑出聲:「三百文……居然比剛才的上千文賞銀少了一半,民間的百姓竟然吝嗇如斯,連百文的賞錢拿得出手。」
溫以恆點點頭,附和道:「確實,那三百文的賞錢,尚不足那歌姬位今日出來賣唱而裝扮自身的脂粉錢。」
溫以恆知道天鐸帝一直生活在銀資富足的天家,從未親自外出巡視過民情,不知百姓掙錢的艱辛疾苦,所以也並沒有去糾正天鐸帝,告知他尋常百姓掙錢的不容易。
「所以那歌姬再唱藝術性更高的《陽春》、《白雪》,試圖以高雅的曲調吸引那些附庸風雅的茶客,得到更多的打賞銀資。」
「然而待那歌姬一開口茶樓中和歌者頓時減少到只有七八人,所得賞錢減至六十文……僅僅六十文,連付茶錢的銀資都不夠。」溫以恆雙眼一眯,明確表達了六十文的賞錢實在過少。
「於是那歌姬就著急了,唱出了李太白的《清平調》,其中的引商刻羽最為高雅。然而這樣的曲調一唱出來,茶樓中已然無人與她唱和,最後連賞錢都沒有了。」
溫以恆說完故事,負手而立,望向天鐸帝,一言不發。
他現在已經以這樣的故事來向天鐸帝表明了自己的立場,往後僅看天鐸帝要如何評斷了。
天鐸帝聽完故事,語氣比剛才質問溫以恆使柔和許多:「朕知曉子初你是在引用戰國楚宋玉的對楚王問一事,來回答朕的兩個問題。」
「剛才你所唱的那首曲子,也是《清平調》吧?你這是在拿自己比聖人?」
溫以恆從容不迫的回答道:「臣只是一介凡人,並非聖人,斷不敢貿然與聖人比肩,然而臣自幼開始讀書習字,這麼多年來也混了一個『京城第一才子』的名頭,誠惶誠恐的戴著。」
「有這樣重量級別的名頭加身,臣雖不勝惶恐,但也終究驗證了臣確實比一些無知之人聰明些,當初聖上選中臣出任尚書令宰相,想必也是看中臣略有一些文才吧……」
溫以恆知曉天鐸帝當初就是看他年輕好騙,容易操縱,而且還不是外戚與政黨兩邊的人物,所以才選的他當尚書令宰相。
天鐸帝自然不能承認自己當初選擇溫以恆當宰相的理由,所以也就點頭,表示確實如此。
天鐸帝到了此時才給溫以恆賜座,溫以恆搬過旁邊的繡墩回到剛才站立的位置坐定,才繼續說道。
「曲調高雅之歌,唱和者甚少,鑒引有能力、實力者,自有其特立獨行的思想,常人難以體會感受,所以才不會被世俗之人所理解。」
「所謂陽春白雪,曲高和寡,有能力,實力者不一定會得到旁人的認可與擁護,反而有更大的可能受他人對立排擠,並非臣與他人為敵,而是他們自動將臣當做敵人排擠在外。」
溫以恆站起身,話語擲地有聲:「與人為敵並未臣的本意,皆因外人所選,聖上理應去追問那些將臣當做假想敵之人,而不是讓臣審視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