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三四 活著
2023-12-14 14:04:04 作者: 西風緊
張問眼睜睜地看著面前的狀況,恐懼占據了全部的感受……他什麼都不怕,但是怕死。看著那些刀槍扎進人身上,他身體裡就直犯冷,但是身體外面卻熱得像在蒸籠里,大汗淋漓。
很快讓張問更加絕望的事開始發生,戰線崩潰,明軍爭相後逃。將領們大聲斥罵,「頂住!後退者斬!」「執法隊,執法隊……」但是兵潰如山倒,擋都擋不住,那些前不久還是農夫、手工業者的人,精神已經崩潰,眼見別人逃跑,所有人都跟著向後面跑。
張問意識到,戰局已經失去控制,於是他毫不猶豫地調頭就跑。
這樣的遭遇,張問不是第一次經歷,在遼東好幾次都是這樣被敵軍追著殺。大夥的保命的法子就是跑得比同伴快,儘量別落在最後,其他一切辦法都是找死。張問自然明白這個道理,他一邊跑,一邊把盔甲脫了扔掉,防禦再高,落在後面也是必死無疑。頭盔沒有摘,起碼能稍微防護一下要緊的部位。
張問沮喪到了極點,陣前兵潰,情況實在是糟得不能再遭,簡直是一敗塗地。這個時候的明軍遇到強硬的敵人,非常容易潰敗,因為民心已經不再……帝國的財富掌握在極少數人手裡,偏偏打仗的時候需要的是那些幾乎一無所有的多數人,大夥為誰拼命?
張問大張著嘴,哈哈直喘氣,咬著牙狂奔,他的腦子只有一個念頭就是跑。他的雙腿軟,感覺頭上供血不足,頭暈目眩,胸口像在拉風箱一般。
張問聽見後面傳來了馬蹄聲,他感覺死亡離自己如此接近。雖然在叢林裡,但是馬依然跑得比人快……張問意識到,自己跑不掉了。他轉過身,就看見一個騎馬的人提著一柄長槍向自己戳了過來,張問手裡的劍還沒有扔,一劍掃了過去,將那杆長槍劈斷,但是槍桿借著衝擊力依然戳到了張問的胸口上。
他被戳得仰面摔倒,胸口劇痛,他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那匹馬會立刻踩在自己身上,張問就像已經聽到自己的肋骨斷裂的聲音一般!他想也沒想,幾乎是自然反應一般就地一滾,耳邊傳來馬蹄踏在地上的巨大聲響,仿佛擦著他的腦袋踏下去。
張問抱著胸口咬牙想站起來,突然肩膀上一痛,他感覺到了肌肉被撕裂的痛楚,一支箭插進了他的左肩。肩膀受傷,沒有傷到致命的地方,張問也沒有什麼可幸慶的,遲早的問題。
他抓緊手裡的劍,覺得再跑已經沒有必要,他咬牙使出全身的力氣,大吼一聲,準備殺兩個墊背,媽的戰死沙場,死得也不算窩囊!這時他感覺左邊受到一個撞擊,還沒完全站起來的身體又被向右撞倒。
張問的身體在地上滾了兩圈,突然感覺身體一輕,片刻之後,「砰」地一聲,再次摔在地上。張問被摔得七葷八素,渾身已經沒有一點力氣,不過天旋地轉之間,他明白自己是從高處向下滾落了。
他的身上疼痛得幾乎麻木,頭腦眩暈眼光繚亂,不過在這一刻,他心裡頓時生出一股子希望來。從高處滾下去,只要沒摔死,說不定能保住一條性命!
滾了一陣,張問的腰突然撞在一棵樹上,他感覺自己的腰幾乎都斷了,終於停了下來。張問顧不得許多就試著要爬起來,因為他的心裡是很清醒的,敵軍就在上邊。
大地搖來搖去,張問分不清東西,剛才滾落的時候把腦袋都轉暈了。他使勁甩了甩腦袋,咬緊牙關,用手撐身體。他的四肢又痛又軟又乏力,有些地方已經完全沒有了感覺,試著爬起來的時候,雙腿雙手都在顫。
張問實在沒有力了,撐了片刻,實在爬不起來,這時他聽見上面的人聲,恐怕敵人很快就會追下來搜索,畢竟張問穿的衣服不是普通士兵的衣服。張問大睜著雙眼,牙齒咬得自己滿嘴都是血,額頭上青筋都突了起來,這才好不容易抱著旁邊的一棵樹撐了起來。
老子不想死!張問只有這一個念頭。他真的不想死,他還想做很多大事,心裡的抱負和願望都還沒有實現。
張問繃緊自己的小腿,腳趾抓緊,向前走了兩步,身體晃了兩晃,撲通又撲倒在地。他媽的雙腿完全就不聽使喚,根本使不上勁,任他有多大的決心都不起作用,就好象一支軍隊,上邊想拼死一戰,可是軍隊不聽使喚,主帥急也沒用。
「在那裡,好像是個當官的,快去脫他的衣服,把腦袋砍下來!」
不遠處傳來了敵兵的聲音。
張問回頭看去,幾個敵兵正向這邊跑過來。張問剛才掉下來的時候,連劍也不知道哪裡去了,這時候他感覺自己簡直就是菜板上的魚肉。他的雙手摸索了一陣,摸到了一塊鵝卵石,心裡暗道:老子死也要咬一口!
就在這時,張問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鵝卵石,鵝卵石可是河邊才有的東西!他急忙伸手抹了一把眼睛,定睛向前一看,邊上不有一條河麼?
張問急忙拼命向河邊爬過去,他的手指已經抓破,鮮血淋漓,十指連心,疼得他想哭出來,但是眼睛卻一滴眼淚都沒有,張問從記事起,只流過一次眼淚,其他時候基本弄不出淚水來。
他爬到河邊,深吸了一口氣,一頭栽了下去。河岸有兩仗高,張問落水之後就向河底沉。他的肺里吸了一大口氣,等慣性消失之後肯定會向上浮,但是冒頭的話會被火銃弓箭打,所以張問以觸到河底,雙手就亂刨,摸到一塊大石頭,緊緊抱住。
水面上的情況他看不到也聽不到,在水裡憋了一會,實在是窒息得心慌,他便放開了石頭,一邊使勁全力順著水流猛蹬猛劃。
不多一會,他已經忍受不住了,張大了嘴,嘴裡的氣咕咕咕往外跑,他很想呼吸,但是又無法呼吸,這種感覺只有一個,心慌。張問喝了許多水,急忙往上面浮。
張問覺得自己要被淹死了,河水咕嚕咕嚕往肚子裡猛灌。他覺得很累,很難受,雙手亂抓,但是除了水什麼也沒有。這時候他要是能抓住一個東西,肯定能使出幾倍的力氣。他甚至覺得趕快死掉趕快失去知覺是一種解脫,但是一個聲音又在腦中呼喊:我要活!
就在這時,張問的耳朵里「嘩」地一聲,腦袋一輕,那種被壓迫的感覺頓時消失,到了河面!他急忙大口呼吸起來,在這一刻,仿佛世間上所有的東西都沒有呼吸那麼讓人享受。
很快張問看見幾根倒在水面上的蘆葦,便伸手抓住,順著蘆杆游到了河邊。河邊有許多蘆葦,他爬上河岸,倒在蘆葦中喘氣。
也許敵兵會渡河過來沿河邊搜索,但是張問實在沒有力氣了,他的身體已經到了承受的極限,只能趴在這裡休息。如果敵兵真的搜到這裡,他完全沒有力氣再掙扎了。
這時張問才注意到,光線比剛才黯淡了許多,太陽已經下山,很快天就會黑。他的心裡再次生出一股子希望。
不知過了多久,張問感覺身上那股子乏勁漸漸退去,身上各部位漸漸恢復了知覺,只是全身都在火辣辣的痛,痛得他牙關打顫,就連牙根都痛。肚子還餓得慌……總之張問的情況糟糕到了極點,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命還在。
張問檢查了全身,骨頭沒有斷,其他地方還好,只是左肩上插著半截箭,箭後斷已經不知道怎麼弄斷掉了。他不敢拔,怕拔出來之後流血過多支撐不住,而且沒有藥材,傷口可能會化膿。
此地不可久留,張問站起來茫然地走起來,他連方向都分辨不清……如果有星星還有可能,但是天上好像布了雲,連一顆星星也沒有,周圍漆黑一片。
他走了一會,漸漸鎮定下來,分析著自己處境。溫州大營是自己一手建立起來的,雖然戰敗,但是沒有損失官府的軍隊,所以朝廷治罪應該不會太重,至少不會是死罪。而且自己的軍隊覆滅,肯定會被降級,勢力大減,就不再可能迅成為實力權臣……如此一來,魏忠賢等人就不會擔心底下尾大不掉,沒必要和自己過不去了。
總之張問認為只要能活著回到浙江,就還有路可走。挫折和失敗從來不能打擊張問的信心,他認為只要自己還活著,就從來不會有絕望。所以他現在的想法是怎麼活著回到浙江。
先肯定得處理一下箭傷,把箭頭給弄出來,然後吃頓飯、換身衣服。洗乾淨衣服之後,就把濕衣服穿在身上,起碼遮著身體不是。這身衣服確實太破了,張問穿好之後在水裡一照,覺得看起來有些不對勁,很快他明白了哪裡不對勁,因為那張英俊的臉和身上的衣服根本就不搭配。於是他又抓了一把濕泥土,在頭臉手臂上抹髒,弄成了一張又髒又黑的臉,這下子差不多搭配了。
太陽很快升起來,張問身上暖烘烘的,肩膀漲痛得厲害,腫得老高,再不想辦法就非常危險。
張問需要一把刀子,一些乾淨棉布,和一堆火。這些東西說起來很簡單,但是在荒郊野林里就是沒有,連火都升不起來,不然想鑽木取火?這技能在明朝基本上失傳了,很少有人能鑽出火來。
走了一會,他終於現了一個村子,他的心情激動萬分,就像一個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張問急忙走進村子,他很餓,但是飢餓還在其次,他需要一把刀子、一些乾淨的棉布,還有一堆火。
「老丈,快給我一把刀子……」張問抓住一個老農說道,他一張嘴,才現自己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幾乎出不了聲。
快給我一把刀子……老農聽見半截話,又見張問一身狼狽的模樣,頓時甩開張問,喝道:「哪裡來的瘋子,快滾!」
一個農婦提著木桶從邊上走過,張問急忙跑過去,還沒來得及說話,只聽見農婦一聲尖叫。片刻工夫,只見幾個大漢操著鋤頭釘耙奔了過來,張問見狀急忙調頭就跑。村民追了一陣,高喊著打瘋子,才停止追擊。
張問欲哭無淚,他真的是缺乏和村民打交道的經驗,而且因為擔心傷口惡化,心裡焦急,造成了這種結果。
剛才幾個村民追他,他奔跑了一陣,體力不支,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休息了一會,張問重新站了起來,他是一個從不放棄的人,很快就調整好了心態,準備再找一個村子想辦法。
肩膀上的痛楚一陣陣刺激著張問的神經,提醒著他傷口的嚴重狀況。實際上他已經有些燒了,嘴唇乾裂,聲音嘶啞,都是傷口惡化的前兆。
這時他看見水田旁邊有一家住宅,單獨的民宅,並不在村子裡。南方丘陵地帶,村民並不是全部聚居在一個村子裡,很多自耕農都是把自家房屋修在離田土近的地方。這樣有個很大的好處,收割莊家的時候運回糧食比較省工夫,要知道南方的道路很少能行驢車牛車的,打起來的穀子得靠人的肩膀擔回去。
張問看見那棟灰牆瓦頂的房子,決定到那裡找到自己需要的東西。他左右看了看,沒有人影,便向那邊走過去。
低矮的籬笆,形同虛設。張問很容易就進入了院子,院子裡晾著一些衣服,不過全是女人衣服。張問準備先弄到刀子和打火石,然後偷幾件衣服用來當作棉布用,洗乾淨了的布料衣服。
院子裡沒有人,但是院尾有道門開著,根據張問的判斷,門裡面的位置應該是廚房。很好,廚房裡就會有刀具和打火石。
是討要還是偷?張問掂量了一下,覺得還是偷比較好,因為他知道自己是怎麼一副模樣,而且身上沒有任何值錢的東西,別人不太可能會把那些東西白送給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