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九 鄉飲
2023-12-14 14:04:04 作者: 西風緊
張問繼續道:「先賢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晚輩聞歌思自己父母,又因宗內有親是鹽商,便討得食鹽一船,欲贈鄉親,略舒思親之心,請族老代為下。」
正北一個長須面紅的老丈擼了一把飄逸的須,點頭一本正經道:「孔明曰:勿以惡小而為之,勿以善小而不為。張家有子孫如此,先祖慰焉。為請教表字。」
張問揖道:「晚輩表字昌言。」
鄉老心下一算,名亮節,字昌言,八桿子打不著的搭配,不知道是哪個草包給這麼一個俊才取的表字,但口上自然不會說,只客氣地說道:「明日本鄉將在張家祀堂舉行鄉飲,昌言是張氏一族有功名之人,又有如此賢德,老夫邀昌言為大賓,不知昌言是否願意參與啊?」
鄉飲是為了教化臣民,尊儒家賢德的鄉里聚會,由德高望重的族人主持,在聚會上,會詠讀朝廷法令、道德準則,表彰賢良,懲罰刁民,是維繫廣大農村穩固統治的重要手段之一。這樣的聚會,如果有一二功名者為大賓,主持者實在是臉上生光,所以鄉老才邀請張問。
張問起身揖道:「族老如此厚愛,晚輩恭敬不如從命。」
鄉老慈祥地笑道:「明日還有一位貴賓,老夫正愁找不到人相陪起坐,昌言賢良俊才,正解了老夫之憂。」
「未知是哪位貴賓啊?」
鄉老神神秘秘地低聲道:「名叫楚桑,都察院都事,進士出身,楚大人是微服考察民情。」
張問心道明明是左光斗,卻弄了他的學生楚桑的路引……
鄉老旁邊還有兩個童生陪坐,插不上話,就是請茶的時候,點點頭而已。這張家壢的文運著實不行,找個生員陪坐就找不到,弄倆童生。
張問和鄉老言談半響,鄉老端起茶杯不飲,張問忙起身告辭曰:「晚輩就不多叨擾了。」
鄉老也起身道:「老夫寒舍前院,有客房一間,文昌如不棄,就在此將就一晚?」張問道:「如此就打攪了,晚輩謝過。」
「三娃,帶文昌去休息,要好生招待。」
那喚作張三娃的後生是鄉老的兒子,在有功名的人面前,只能站在門邊。三娃帶著張問在前院下榻,時間還早,張問便欲四處逛逛,方出門來,就見北面那月洞門後面好幾個女子正偷看,見著張問看過來,急忙縮頭。
張問想起在風月樓的遭遇,不由得嘆了一氣,小女子總是被臭皮囊迷惑。
到了第二天,正是鄉飲,張問應邀出席。祀廟前院的寬堂里人聲鼎沸,熱鬧非凡,分席、位、次,有的人只能站著,有席的人才能坐。賓客有賓亦稱大賓、僎賓、介賓、三賓、眾賓等名目,張問送來鹽巴幫助貧窮的鄉民,又有功名,被鄉人奉為大賓,坐席。同時也兼任陪同朝廷命官左光鬥起坐,飲酒的身份。
有身份的人,不是誰都能一起喝酒的,有功名,是仕途出身,人家才願意和你說話,才有共同語言。
還未及鄉老相互介紹,左光斗已注意到了張問,主要是因為在這鄉下,張問那副臭皮囊實在太出眾了,想泯然眾矣而不得。張問掐指一算,左光斗今年四十有三,坐上席的那個清矍中年人與之年齡相符,認為可能就是左光斗。
這時鄉老相互介紹,讓張問陪坐,介紹說那清矍中年人便是楚桑。張問看著左光斗和他旁邊的兩個人,一個三十來歲的瘦子陪坐,一個青年侍立於側,心道陪坐在旁邊那三十歲左右的人才是他的學生楚桑吧?
張問作揖道:「學生張亮節,表字昌言,拜見楚大人。」
左光斗的眼睛清亮,看起來非常有精神,聽罷張問的介紹,一邊在心裡琢磨著張問的名字和表字,一邊回禮,彼此客套了一番。
「聞鄉老言,昌言憐憫鄉民,送鹽至斯,賢名聞於鄉里,老夫敬佩昌言善舉。善雖小,表於心,望昌言有早一日金榜題名,為社稷黎民造福,方是大善。」左光斗從容地侃侃而談。他和他旁邊的學生楚桑都是一襲灰布舊布袍,看起來卻是感覺迥異。
這種感覺不是衣著,而是氣質,左光斗雖然穿著寒酸,卻神情自若儼然自得,有古君子風範,氣質來源於自信;而他的學生楚桑也是身材偏瘦,但長瘦的臉顯得蒼白,可能是經濟不寬裕,營養不良導致臉色不好,略顯頹廢,就像一個不得志的落魄書生一般。實際上楚桑是都察院都事,正七品朝廷命官。
左光斗念出昌言這個表字,總覺得很熟悉,卻不知在哪裡聽過。這時張問又向左光斗旁邊的楚桑執禮道:「末學見過楊先生,未請教楊先生表字。」
那三十來歲的瘦子才是楚桑,自稱楊清,回禮道:「不敢不敢,後進表字青陽。」張問不覺莞爾,這楚桑一時沒想到表字,就用了真的,這下可好,姓名陽青,表字青陽。
左光斗猛然想到,昌言不是浙江鹽課提舉張問的表字?頓時又多看了幾眼張問,見其相貌方正脫俗,一副翩翩君子的外貌,舉手之間,自有一番從容不迫,左光斗不由得微微點了點頭,也不點破,泰然坐之。這時響起一陣鞭炮聲,一塊石碑被人抬上台階,後面還有鄉民絡繹扛來一袋袋食鹽,是從張問的船上運過來的。
鄉老長身道:「有我張氏族人,張亮節,北直隸生員功名,聞浙江鹽價攀高,黎民欲求薄鹵奉其親而不得,惻然焉,思先賢之教化,運鹽往鄉里,使孝者有鹽奉親。此古君子之風,足可彰顯而教化世風……」鄉老說罷,又走到石碑面前高聲讀著上面的記錄這次善舉的短文,在碼頭立碑紀念,碑的名字曰:薄鹵奉親。
張問自然自謙一番。
於是張問給左光斗的第一印象應該很好,左光斗覺得張問是可以相交的人,話也不覺多了一些,問道:「不知昌言對浙江鹽價有何見解?」
「學生不敢妄言。」張問看了看左右,大夥都在相互勸酒吹捧,左光斗旁邊的楚桑不再說話,悶頭吃個不停,像餓死投胎的一般。儘管沒人注意這邊,但是也是公眾場合不是。左光斗聞言摸著鬍鬚笑而不語,趁張問勸酒的時候低聲道:「請昌言宴後到小舟中一坐,如何?」
張問心下大喜,但面上卻恭敬地說道:「不期在此鄉宴上巧遇大人,又聞鄉老言,大人已考察民情多日,學生願多聞指教,增長見識。」左光斗點點頭,便不再說話。
宴席罷,眾人紛紛陸續告辭,張問也同左光斗一起離開,卻見楚桑並不走。張問好奇,回頭見他正在收拾殘羹冷飯,這種寒酸行徑無疑受到了眾人的鄙夷。張問不禁問左光斗:「楊先生在做什麼?」
「別管他,咱們出去等。」左光斗沒有表示出任何感情,冷淡地說了一句,便一拂長袍,出了堂門,張問自然跟著出去。
等楚桑出來時,他的手裡已提了一大袋剩菜剩飯,默默跟在後面,也不說話。一行數人走到村口,見有幾個衣衫襤褸的人端著破碗在討飯,那些人骨瘦如財,張問見罷也不禁惻然。
這時候楚桑便走上去,將口袋裡的剩飯分給眾人,楚桑回頭對張問和左光斗道:「他們是不嫌剩飯的。恩師說莫以善小而不為,學生謹記。」
張問愕然道:「我送的鹽,怎地沒他們的份?」要知道現在一斤鹽就可以買幾百斤米了。
楚桑頭也不回道:「這些是流民,不是張家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