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十三 先子
2023-12-14 14:04:04 作者: 西風緊
「大人,這邊請。」門口一個身作白衣淡紋的少女甜甜一笑,作了一個萬福。她在前邊帶路,張問便一路跟隨少女沿著花草間的幽徑向西而去。他偶然現身後還有人,便回過頭,現幾個奴婢跪在地上拿著布在擦地,正將張問沿途留下的泥印擦洗乾淨。
張問這才埋頭看見自己的靴子上沾著泥,這石路太乾淨,輕輕一點泥就弄髒了。那帶路的少女見到張問的眼神,笑道:「不打緊,這些奴婢會打掃乾淨的。」
張問點點頭,疑惑道:「這些花瓣是何處飄來的?」
少女道:「是少東家命人專門種的各種花樹,每日灑的落花。」
張問默不作聲,心道撒的不是花瓣,是銀子。這銀子只是為了裝扮美麗和憂傷……在張問看來,和扔水裡聽水響沒什麼兩樣。
二人穿過幽徑,就來到一處池塘邊,這時張問聽見遠遠地傳來叮咚的琴聲。順著琴聲望去,塘西有竹樓,那琴聲大概就是從樓中傳來的。
少女帶著張問沿著池塘繞過去。張問看了一眼那棟竹樓,修建得像敞口草堂,四面通風。那竹樓周圍掛著層層幔維,看不見裡面的光景,只能聽見琴聲。
一陣微風吹來,幔維輕揚,屋頂上灑的花瓣應風飄落,紛紛揚揚,如人間仙境。
這時一個身穿玄衣頭戴斗笠面紗的女子向這邊走了過來。玄衣女子冷冷道:「任何人進樓須搜身。」
帶路的白衣少女道:「張大人是少東家的貴客。」
張問愕然:「本官堂堂上虞知縣,代天子牧一方土地,這沈宅也是本官轄地,豈有搜身之理!」
玄衣女子冷冷道:「在下只聽命於壇主,不管是誰,都得守這裡的規矩。」
張問面有怒色:「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只要在上虞縣境內,就是我大明上虞長官管轄的地方,你們要反了不成!」
正在僵持不下之下時,又一個玄衣女子走了過來,對之前的玄衣女子道:「壇主說:請張大人屈尊移駕進樓,下屬不懂朝廷律法,請張大人大人大量,不要與她們計較。」
張問聽聲音有些熟悉,突然想起來,不禁說道:「你是笛姑?」
那傳令的玄衣女子拱手道:「笛姑見過張大人,大人別來無恙。」
張問笑道:「無恙,呵呵,與笛姑在此重逢,緣分,緣分。」
笛姑躬身道:「大人請。」
張問看了一眼邊上那玄衣女子,一拂袍袖,向竹樓走去。笛姑為張問挑起帷幔,低聲道:「大人的事,在下沒有對任何人說半句。」張問笑了笑,走進竹樓。樓里陳設簡單淡雅,只有兩張木桌及幾根木凳,那些木頭家什連漆都沒上,仿佛還在泛著木頭的清香。
「咚!」裡邊珠簾後面的琴聲嘎然而止,一個沒有丁點雜音的女子聲音道:「小女沈碧瑤,見過張大人,男女有別,禮數不周,還望海涵,張大人請坐。」
「沈小姐不必多禮。」張問在一張木桌旁邊坐了。這時一個白衣少女端著茶杯小心翼翼地放在張問旁邊的桌子上,好像生怕弄出一點聲音似的。
叮叮,一聲輕輕的鈴聲響起,幔外又走進來一個玄衣女子,手裡提著個木盒,放到張問面前的桌子上,一聲不吭,拱手退了出去。
沈碧瑤說道:「一點薄禮,不成敬意,請大人笑納。」
張問打開木盒,猛地看見一雙大睜的眼睛盯著自己,嚇了一跳。原來木盒裡是個人頭!一股血腥味撲鼻而來,那是來福的人頭。
張問不動聲色蓋上盒蓋,沈碧瑤讓他看這人頭,無非是在告訴他,首先來福的作為違背了她的意願,她安下的棋子如果不聽話了,她隨時可以棄了;第二,張問府里發生的一切都在她眼裡,過去是,現在是,將來還會是,他也是顆棋子,一顆現在夠格和她隔著帷幔相見假裝兩人一切平等的棋子。但這些真相只有蓋著蓋時才有價值。玄衣女子就在此時合上了蓋子。張問忍住了要嘔吐的衝動。
兩人沉默了片刻,沈碧瑤道:「大人對這件薄禮還滿意麼?」
張問道:「本官要多謝沈小姐的禮物才是。只是不知道,本官能送沈小姐什麼呢?」
風起幔帷輕動,吹得裡邊的珠簾也嘩嘩搖曳,珠子在泛著秋日的亮光。沈碧瑤的聲音如珠子在搖曳,清脆爽耳,「張大人的好意,碧瑤心領了,只是……城廂有幾個東家,望大人關照關照。」
「民富方能國富,上虞境內的鄉紳百姓,只要遵守法紀,本官理應保護關照。」
沈碧瑤道:「要是不慎觸犯了律法呢?」
張問沉住氣,心道她是真的準備要挾利用自己了,她們想做什麼「不慎觸犯律法」的事,張問一時無法得知。
但別人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張問便直接說道:「還請沈小姐明言,是哪幾家?」
沈碧瑤道:「到時候自會知會大人。」
未見其面,就被她的聲音所迷,再加上她的謀略果敢,讓張問不禁想起來福威脅他時候就提到,他年少有為卻尚未成婚也會成為外人另眼看他的緣由之一。心中暗生一個念頭,自己若是能娶到沈碧瑤這般身份地位的女子,那自己的處境是不是能立刻逆轉呢?因為那樣他將不再是她的一枚棋子。
這時張問心裡豁然一亮,不過要娶這沈碧瑤,眼下還只是天方夜譚,「沈小姐如果沒有別的事,本官就不多叨嘮,告辭。」
「來人,送客。」
張問出得竹樓,還是先前引路那白衣少女帶著他出去。張問故意左右看了看,低聲問那白衣少女:「笛姑呢?」
白衣少女淺淺一笑,「姐姐說,有緣自會再見。」
「哦。」張問心道上次在京杭運河上,被這個女人看出了彌端,看樣子她還真沒有說出去,再說沒有證據,光是感覺,她們的上峰也不見得相信。沈碧瑤這些鏢手,雖然都一副忠心耿耿的樣子,但都是人不是。
出得沈宅大門,幾個跟班忙走過來迎接,張問上了轎子,說道:「回衙門。」
他放下轎簾,暗呼了一口氣,這次自送把柄,看似險招,其實不然。就像自己手無寸鐵,而對手有弓箭可以射殺自己,再送對手一把刀又何妨?險或是夷,取決於對手想不想殺自己而已,怎麼殺不都是一樣的結果麼。
張問閉上眼睛,聽著外面小販的吆喝聲,讓人在感覺生活氣息的時候,心裡充滿了莫名的傷感。沈碧瑤院子裡的落花,是不是也如這小販的吆喝?
他在腦中猜測周圍各人的想法,想著如果這知縣當得太狼狽,恐怕無法得到沈碧瑤的芳心。現在沈家有了自己的把柄,放心了許多,是時候管管下邊這些人了,否則無法辦事。
管主薄這號人,不過就是鼠目寸光的老油條,自以為有經驗,要是和他玩點新鮮的,他就茫然了。張問正想和管主薄玩點他不知道的東西。
回到縣衙,張問走進籤押房,二話不說,便下了一道公文,罷免了刑房書吏馮貴。沒有任何藉口,也不用什麼理由,知縣有這個權力。
這道公文如一塊石子投進一灘死水,立刻激起了層層漣漪。本來管之安等人都以為那「大犬」之事過去了,卻不料知縣突然來了這麼一招。
眾人紛紛猜測知縣的用意。連黃仁直也疑惑不解,見旁邊沒有人,便摸著鬍子喃喃道:「大人這齣,老夫可是沒有看明白,大人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