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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盛唐煙雲》(24)

2023-12-06 12:44:44 作者: 酒徒
  天寶十四年冬,常山太守顏杲卿趁安祿山後方空虛,起兵輸力王室。殺安祿山部將李欽湊,擒高邈,何千年。又假託朔方軍宿將李光弼之名,攻打饒陽,一鼓而下之。剎那間,河北大地再度風雲變色,二十三郡中竟有十七郡響應顏杲卿,附於安祿山者,僅剩其六。

  安祿山正親自率領主力在澠池一線與封常清惡戰,半月之內接連攻破對方倉促布置下的四道防線,眼看著就要勝券在握,猛然聞聽老巢被抄,大驚失色。不得不連夜退回洛陽,同時分出一半兒精銳給其左膀右臂史思明、蔡希德,由二人領著回軍平叛。

  叛軍一退,京畿地區所承受的壓力頓時減弱。長安城中,各路神仙又開始你來我往的相互角力。至於顏杲卿那邊到底能拖住叛軍多久?朝廷是不是該立刻督促河東、朔方兩地火速派軍為河北各地提供支援,則誰也沒功夫理會了。

  史思明乃落魄突厥貴胄之後,原名阿史那崒干,曾經與安祿山一道為范陽節度使張守珪麾下捉生將,因戰功卓著,一路從隊正、校尉升到偏將、將軍、副節度。善戰之名從河北一直傳到長安,大唐天子李隆基親自接見了他,賜其姓史。改做思明。

  這樣一個於戰場上滾了半輩子的宿將,自然知道兵貴神速的道理。接過安祿山的軍令之後,立刻命麾下將士拋棄輜重,一人雙馬,星夜兼程返回河北。河北各地剛剛歸附朝廷,軍務政務都沒來得及理順,又怎當得住史思明所部虎狼之師。轉眼之間,諸郡又紛紛陷落,只剩下了顏杲卿、顏季明父子領著一支孤軍,在常山郡苦苦支撐。

  距離常山最近的一支大唐力量,為太原節度使王承業所部。早在數日之前,就接到了顏杲卿派遣長子顏泉明所帶來的親筆求援信。但是王承業反覆思量後,卻認為光復河北的頭功不能讓顏杲卿獨占,竟然公然將顏泉明軟禁,然後派遣使者押著顏泉明帶來的俘虜,到長安向朝廷報捷。一番運作之後,朝廷加封王承業羽林大將軍,上柱國,其麾下文武都加官一級到數級不等。而顏杲卿那邊,則只給了個衛尉卿的頭銜,援兵竟然一個未派。

  坐困孤城,眼看著身邊的弟兄們一個個減少,常山太守顏杲卿知道自己堅持不到王師來援的那一刻了。轉過頭,望向跟自己一樣渾身上下都被血染成紫黑色的兒子,嘴角處緩緩浮現一絲微笑。

  顏家二公子顏季明也恰恰轉過頭來,目光與父親相對。把嘴一咧,他露出了光潔牙齒。「痛快,今天殺得真痛快。從小到大,我從來沒這麼痛快過。阿爺,您累了就下去歇會兒,今晚我來值夜。保證在明天日出之前,不讓一個叛賊攻上城頭!」

  這種張揚的笑容和張揚的話語,絕對不符合顏氏家訓。換做以往,老太守肯定要板起臉來,大聲呵斥一番。但是今天,他卻覺得兒子的笑容分外燦爛,點點頭,笑著回應道:「不累。你以阿爺我真的老了麼?比起當年的漢將黃忠來,阿爺我還正當壯年呢!」

  「那當然,您比黃漢升歲數小一輪呢!」顏季明立刻接過話頭,笑呵呵地打趣,「不過您老再健壯,也不能跟自己的兒子比啊。況且顏家的家訓,也沒說過讓父親給兒子守夜的道理!趕緊下去喝口酒吧,放心,史思明的人頭,我肯定給您留著!」

  「你這臭小子!居然敢教訓阿爺!」 顏杲卿舉起巴掌,作勢欲打。走了幾步,卻張開胳膊,將兒子攬在了腋下,「難為你了!!阿爺當初,當初真該……」

  「此生不虛!」顏季明知道自家父親心裡想的是什麼,笑了笑,輕輕掙脫。「弟兄們都看著呢。我已經不是小孩子!」

  「他們看著,難道我就不能抱一下自己的兒子了?」 顏杲卿佯裝憤怒,卻終是將手臂縮了回去,不敢讓弟兄們看到自己內心的遺憾。

  已經被困了將近一個月了,援軍能到早就到了。至今城外沒見到大唐旗號,說明朝廷已經徹底將河北遺忘。早知道如此,自己何必要苦苦守著這片棄土?趁著安祿山沒反應過來,帶領弟兄們一道從井陘關去河東逃難便是。至少,那樣做,不會有太多的無辜百姓被捲入戰火。至少,顏家上下三十餘口,不會同時被困在腳下這座孤城當中!

  自己今年已經六十有五,以身殉社稷不足為憾。可季明只有二十出頭,還有很多光陰去享受生活,還有很多值得做的事情沒有去做。如果他真的不幸跟自己同時殉國,自己又怎有面目去見他亡故的娘親?

  「阿爺,我真的不是小孩子了!」看到父親的目光中清晰的淒楚,顏季明再度低聲催促。「您先下去喝口酒暖一暖,放心吧。這裡有我頂著,出不了任何事情。萬德,扶大人下城!」

  「好來!」顏季明的好友,原常山郡捕快,現軍中大將翟萬德答應一聲,上前攙扶住顏杲卿胳膊,「老大人,您儘管放心。季明他做事,一向穩妥!」

  「大人儘管下去休息片刻,這裡有我等盯著呢!」其餘眾將也不忍見顏杲卿拖著老邁的身軀繼續在城頭搏命,一起圍攏過來,低聲勸告。

  「大人您可不能累倒。您如果倒下了,弟兄們主心骨就沒了!」 「是啊,為了大局。您老也該下去休息!」

  「我不是不放心,我……」顏杲卿本能地想搖拒絕,卻不忍辜負了部將和兒子一片好意,頓了頓,猶豫著改口,「那你等小心些,我吃過了飯,便上城來替換你等!」

  「父親大人不妨多歇息片刻。反正賊人通常不會在夜裡攻城!」走上前替父親整理了一下被風吹亂的鬢角,顏季明笑著叮囑。

  「你這孩子,可是越來越膽大了!」 顏杲卿笑,心中湧起一股溫暖。望著他的背影蹣跚去遠,顏季明整了整盔甲,衝著身邊一個老者低聲問道:「馮參軍,您老給我一句實話,倉中糧草器械還夠支撐幾日的?。」

  「少將軍……?」參軍馮虔猶豫著四下張望,然後以極低的聲音道:「糧草很充足,至少能撐到春末,但是,但是箭矢頂多還能用到明天正午。趙將軍已經帶領人手連夜趕製了,但鐵料和木材、膠漆、羽毛等,一時卻未必……」

  「行了,我知道了!」顏季明擺擺手,打斷了對方的話頭。情況跟他預料得差不多,否則父親大人也不會終日愁眉緊鎖,「據你觀察,敵方的輜重,是不是存放在西北角上那座大營之內?」

  「這……」素有忠厚之名的馮虔再度猶豫,不知道該不該回答顏季明的問話。

  顏季明又笑,血跡斑駁的面孔上,寫滿了年青人特有的真誠,「馮叔,您老知道我為什麼這樣問!別耽擱時間,父親大人很快就會有所察覺!」

  「太守他?太守他不會同意!」 馮虔被年青人臉上的陽光晃得心亂如麻,低著頭,不肯正視對方的眼睛。

  「馮叔,您聽我說。機會只有一次。把握不住,闔城男女老幼,都難逃叛軍屠戮。父親他不敢冒險,我卻不能眼看著他自毀名聲!」

  「你,你阿爺不會自毀名聲。我知道他!」狠狠跺了跺腳,追隨顏杲卿多年的老參軍馮虔沉聲辯駁。「我可以幫你,但你必須答應我一件事。」

  「馮叔儘管說!」顏季明必須搶在父親回來之前做出安排,答應得毫不猶豫。

  「帶老夫一道去!」耳畔響起的,是老參軍馮虔絕然的聲音。

  「馮叔!」顏季明嚇了一跳,連連搖頭。眼下唯一可能扭轉戰局的辦法,就是冒險去燒毀叛軍的輜重。但這個任務肯定是九死一生。自己年青力壯,尚沒有全身而退的把握,更何況已經五十開外的老參軍馮虔!

  「老夫不會拖你的後腿!」老參軍馮虔忽然變得執拗起來,花白的鬍鬚上下抖動。「老夫上過戰場,比你們這些毛頭小子更會打仗。衝鋒時,老夫可以替你開路。後撤時,老夫亦可以替你擋刀!若不帶上老夫,少將軍休想在老夫口中問到確切答案。」

  「馮叔!」顏季明無奈,只好鄭重點頭。得到了他的保證,老參軍馮虔指了指城西北,敵軍連營的一角,低聲說道:「史思明是突厥人。他們的習慣,西北向來是供奉神明和存儲糧草的地方。這幾天據我觀察,每當叛軍準備攻城,總有數十輛馬車,從西北角那座大營里趕出來。」

  「燒了它!少將軍,末將願意跟你一起去!」

  「少將軍,末將去即可,您儘管在城頭督戰!」 前真定縣令賈深、藁城縣尉崔安石二人在旁邊偷聽到了馮虔和顏季明的對話,相繼上前請纓。

  他們都不是武將出身,在起兵之前,甚至連刀都沒怎麼摸過。但這一刻,他們卻都義無反顧。顏季明目光從兩位長輩臉上掃過,微笑著輕輕搖頭,「我跟馮叔去就行了。父親大人身邊,不能沒有幾個得力幫手……」

  「讓賈大人和崔大人留下,俺跟你一道去!」馬道上,又傳來一個響亮的聲音,將顏季明的推謝打斷。

  眾人轉頭回望,正看見翟萬德那特有的絡腮鬍須。立刻,指責的話鋪天蓋地,「老翟,不是叫你送太守大人去休息麼?你怎麼跑回來了?!」「老翟,你做事怎麼這般不讓人放心!」「老翟……」

  「俺老翟,什麼時候讓大夥失望過!」 翟萬德撇著嘴搖頭,「俺不忍心見大人過於勞累,就,就按照少將軍的吩咐,給他喝的水裡邊,加了,加了一點點蒙汗藥。等他在馬背上睡著之後,讓幾個弟兄們抬著他去府衙休息了。這一覺,估計不到天亮,大人自己不可能醒得過來!」

  「啊,你竟敢……」

  「你老翟居然敢給太守大人下藥!」

  聞聽此言,眾人又驚又喜。驚的是翟萬德居然和顏季明兩個早有準備。喜的則是,這下大夥有充足的時間,爭出到底哪個去「建功立業」,誰留下保家衛國了。

  「咳咳!」 顏季明清清嗓子,第二次將大夥的話頭打斷:「都別爭。幾位大人聽我說。咱們這回扯了安祿山的後腿,他心中一定羞惱得狠。眼下援軍遙遙無期,萬一常山不保,恐怕城中百姓都要為我等殉葬。顏某不願讓無辜者流血,更不願意讓父親大人的名聲受屠城之禍所污。所以,今晚準備兵分兩路,一路跟著顏某去燒叛軍的輜重,另外一路,先下去組織百姓,待聽到城外亂起,立刻帶領百姓從東門逃走。只要遠離常山地界,想必史思明那廝也沒興趣追。時間不多,所以請諸位切莫……」

  「我等謹遵少將軍安排!」聽顏季明安排的井井有條,眾人凜然拱手。

  「馮參軍聽令!」顏季明抓起一支父親留下的令箭,開始的調遣兵馬。眾將依次上前接令,而後分頭下去準備。待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妥當了,顏季明將裝令箭的匣子交給了父親的老部下袁履謙,「袁叔,今晚這裡交給你了!」

  「少將軍放心,袁某隻要一息尚在,就不會讓賊兵踏上城頭!」被弩箭射傷了大腿,只能坐在胡凳上指揮守城的袁履謙欠了欠身體,大聲承諾。

  「那我去了!」顏季明笑著點頭,仿佛是要出門赴一場盛宴。

  不敢看年青的背影漸漸遠去,袁履謙以袖掩面,低聲回應。「少將軍再見。袁某在城頭等你凱旋的消息。」

  「告訴父親大人,我一直以他為榮!」已經走出老遠,顏季明突然又迴轉身,笑著補充了一句。

  淚,一下子流了袁履謙滿臉。

  寒風呼嘯,吹得城頭的旌旗剌剌作響。

  正氣 (一 下)

  寒風呼嘯,戰旗翻卷如濤,

  數以萬計的叛軍螞蟻般湧向城頭,刀矛撞擊聲不絕於耳。顏杲卿手持橫刀,淌著血泊在城頭上往來酣戰,將一個又一個叛軍砍下城牆。

  「好男兒,跟我殺賊報效國家!」他大喝,接住一根從斜下方刺來的短矛,反手一刀,將來人的頭顱削去半邊。再踉蹌數步,撲向另外一個垛口,與兒子一起,抓住雲梯頂端的兩個鐵鉤,父子兩個齊心協力,將雲梯和雲梯上的賊兵掀成了滾地葫蘆。

  「殺賊報國!」

  「殺賊報國!」

  「殺賊!」「殺賊!」「殺賊!」在老太守的激勵下,臨時組織起來的民壯們爭先恐後,用血肉之軀阻擋叛軍登城的腳步。一個倒下,再一個撲上去,一群倒下,又撲上一群。

  青灰色的城牆迅速被熱血染紅,敵我雙方的將士卻都死戰不退。就在此時,敵軍背後突然傳來一聲嘹亮的號角,「唐」,一面鮮艷的戰旗,挑過墨一般的夜空,刺破四周無盡黑暗。

  「援軍來了,跟我殺啊!」剎那間,城頭上士氣大振。袁履謙、翟萬德、崔安石、馮虔還有兒子季明,如同傳說中的大俠一般飛下城頭,直撲敵軍正中央。

  顏杲卿自己也是肋生雙翼,揮舞著橫刀,緊隨大夥身後。在唐家兒郎的前後夾擊之下,叛軍崩潰如烈日下的殘雪。轉瞬之間,顏杲卿就殺出了一條血路,殺到了史思明馬前。

  「救我!」史思明嚇得大叫,撥馬便逃。幾名親信挺刀為其斷後,顏杲卿橫刀一揮,潑出一片閃電。

  「噗!」,閃電閃過,紅光飛射,叛賊的親信們不相信的看著他,直挺挺的倒下馬去。

  二馬錯蹬而過,顏杲卿揮刀,將另一個叛賊劈於馬下。再一刀,抹斷第三名迎戰者的脖頸。反賊們不敢再阻攔他的去路,紛紛落慌而逃。老太守豪情滿懷,緊磕了幾下金鐙,與史思明追了個馬頭銜馬尾。

  「叛賊,哪裡跑!」他大喝,揮刀欲剁。猛然間,眼前的史思明忽然搖身一變,變成了大唐皇帝李隆基。而那些賊兵賊將,則變成了平素與皇帝陛下往來密切的梨園子弟、鬥雞小兒。

  「你——」顏杲卿愣在了當場,刀尖指著李隆基說不出話來。

  李隆基卻滿不在乎地搖搖頭,笑著道:「顏卿勿惱,朕不過是想跟他們玩玩而已。你不知道,朕不怪你。不怪罪你便是!」

  「陛下——!」顏杲卿氣得直吐血,「陛下,你看看,「這四下里死的,可都是大唐子民啊!」

  「朕的子民麼?」李隆基依舊不知道悔悟,笑呵呵地搖頭,「他們為朕而死,難道不應該麼?!」

  「大唐……」 顏杲卿還想再囉嗦幾句,對方卻已經不願意聽。將戲袍一拂,大聲斷喝,「朕的大唐,朕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干卿何事?!」

  「是啊,顏太守,趕緊告退吧!這不干你的事情!」高力士、雷海青、賈昌等太監和弄臣紛紛從面具下探出頭來,笑著奉勸。

  周圍,亂兵們繼續殺人放火,流血盈野。百姓們奔走哭號,怨聲載道。

  「胡說!」顏杲卿怒不可遏,刀尖直指大唐天子和幾個弄臣的鼻尖,「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又怎會屬於你這昏君,你等奸賊……」

  「殺反賊!」

  「殺反賊!」

  還沒等他把話說完,喊殺聲又起,高力士等人紛紛拔刀砍了過來,而他顏氏父子和常山眾豪傑,這回真的成了叛賊。四下趕來的援軍不明真相,也紛紛舉起兵刃,朝守城者猛砍。顏杲卿抵擋不住,且戰且退「顏某不是反賊,他們才是!」,「顛覆大唐的是爾等,不是顏某。顏某之心,可對日月蒼天!」

  沒人聽他的辯解,亂刀紛紛落下,砍得他痛如骨髓。

  疼,好疼,劇烈的痛苦讓顏杲卿翻身而起。所有叛軍和援兵統統消失不見,入眼的,是一盞搖晃的油燈。燈光的暗影里,則是侍妾綠珠驚惶的面孔。

  唯獨外邊的哭喊聲還是若隱若現,絲絲縷縷鑽入人的耳朵。顏杲卿疲憊地笑了笑,低聲對綠珠說道:「剛才嚇著你了吧。我做噩夢了。外邊怎麼這般吵,季明呢,他到哪裡去了?」

  「季明?」綠珠慌亂地低下頭,不敢看自家夫主的眼睛,「季明不是在城上值夜麼?老爺您忘了?」

  「噢!你看我這記性!」 顏杲卿用手掌輕拍自己的腦門,以便令自己迅速擺脫噩夢的困擾。「幫我打盆洗臉水來,我要換鎧甲……」

  話音未落,外邊的哭喊聲瞬間增大。「阿爺--」「土生——」「娃他娘,快點兒,別走亂了啊!」

  「怎麼回事!」 顏杲卿大驚失色,顧不得穿冬衣,拔腿便往門外走。侍妾綠珠趕緊從身後抱住了他,柔聲呼喚,「老爺,先換上綿袍子。外邊的事情,有季明和袁大人呢!」

  「你沒聽見外邊的喊聲麼?放開,大膽——」 顏杲卿奮力掙扎了幾下,卻未能掙脫。惱怒的回過頭,正欲呵斥,卻看見了綠珠滿臉的淚水。

  「怎麼了,外邊到底怎麼了,季明怎麼了?你趕緊告訴我!」一縷不祥的預兆瞬間湧上老太守的心頭,他用手搬起綠珠瑟縮成團的肩膀,急促地逼問。

  綠珠先是搖頭垂淚,被連晃了幾下,知道隱瞞不下去,才哽咽著解釋道:「奴家,奴家知道的也不詳盡。老爺昨晚是被抬回來的,一直沉睡不醒。季明和馮大人他們拿著老爺的令箭,說是要組織百姓連夜突圍……」

  「胡鬧!」顏杲卿大急,雙臂力道猛然增大的一倍,將侍妾綠珠推倒在地,「這逆子,竟然膽敢如此胡鬧。四下里被叛軍圍得如鐵桶般,怎麼可能突圍得出去。我,我非殺了他,非殺了他不可!」

  說著話,他便踉蹌著準備出門去阻止。侍妾綠珠卻又爬了幾步,伸手扯住了他內袍一角,「老爺,您自己的兒子,您還不了解麼?季明,季明他,又怎是那胡作非為之人?」

  一句話,將顏杲卿瞬間從慌亂中驚醒。轉頭,蹲身,他將哭成淚人兒的侍妾從地上扶起,同時儘量緩和地追問道:「季明,季明都怎麼安排的?他,他到底在做什麼?你說話啊,別哭,別光顧著哭!」

  「老爺!」綠珠哭得愈發淚如泉湧,雙手掩面,斷斷續續地匯報,「季明,季明他,自己,自己帶隊,去燒叛軍糧草了。吩咐賈縣令和崔縣尉兩個,組織百姓到東城門口等待。聽到城西喊殺聲起,就一道衝出去。能逃出一個算一個,說是只要跑出,跑出常山地界……」

  只要跑出常山地界,有我顏某人在城內,叛軍也沒心思追殺!不等綠珠說完,顏杲卿便全弄明白了。綠珠說得對,自己確實不懂兒子。自己一天到晚只想著為李家天子盡忠,想著維護顏氏一族數百年清譽,而兒子心裡考慮更多的,卻是這些平素與他朝夕相處的百姓,這些鮮活而平凡的生命。

  「來人,幫老夫披甲!!」轉眼間,老太守已經做出正確選擇。自己食大唐俸祿,為國盡忠,理所當然。那些百姓,卻不必為一家一姓的江山去殉葬。這點上,做兒子的比老子高明。

  但他卻不想讓兒子白白的去送死。燒叛軍的糧倉,談何容易?!即便僥倖能夠得手,恐怕同行的勇士也沒有一個能全身而退。這拼命的事情,應該由老夫來做。兒子年輕,還有很多路要走……

  在侍妾綠珠和聞聽呼喚趕來伺候的侍女們的幫助下,很快,老太守便將自己收拾整齊。提刀上馬,飛也般奔向城西。按照突厥人的傳統習慣,糧草輜重,肯定放在靠西北一側。跟史思明相交多年,他和史思明兩個對彼此的脾氣秉性都了如指掌。

  街道上準備出城逃難的百姓們擠得摩肩接踵。但看到老太守花白的鬍鬚,都主動地讓開了一條通道。少將軍準備出城去與叛賊一決生死,老將軍肯定是趕去為兒子送行。大夥沒本事,幫不上什麼忙。但對於捨生忘死替自己爭取逃命機會的父子,卻有著發自內心的尊敬。

  「太守大人大恩大德,我等永生不忘!」

  「太守大人,您老人家自己也保重。叛賊早晚會遭到報應!」

  在一片哭泣聲中,顏杲卿的脊背越挺越直。近了,距離西門越來越近了。近得幾乎能看見瓮城內門高懸的鐵柵欄。然而,鐵柵欄卻在他眼前轟然落下,無數騎兵跟在兒子身後沖了出去,永不回頭。

  「季——」老太守揮動胳膊,呼喊聲卻卡在了喉嚨里。他無法再追,再追,就要打亂今晚兒子的所有安排,再追,就要擾亂自家好不容易凝聚起來的軍心。甩開馬鐙跳下坐騎,他三步並作兩步奔向城頭。平素要走小半柱香時間的台階,竟然須臾躍過。

  城頭上,腿腳不方便的袁履謙被人抬著迎上前。衝著顏杲卿深深俯首,滿臉歉意,「顏兄,袁某無法阻止……」

  「我知道!」顏杲卿笑著打斷,老淚在臉上肆意縱橫,「你我,都,都老了。比不得,比不得他們年青人。走,跟我上去,待喊殺聲起時,好為季明擂鼓助威!」

  「走!」袁履謙掙扎著落地,與顏杲卿互相攙扶著,走向敵樓中的戰鼓。城下,戰鬥尚未開始。慘白色的雪野中,只見一條黑龍,翻翻滾滾,直撲敵營西北角。

  幾點火光從敵營中亮起。緊跟著,是悽厲的警報。顏杲卿縱身撲向戰鼓,使出全身的力氣,高高地揚起鼓槌,「咚,咚,咚……」激昂的鼓聲從敵樓中響起,點燃城頭所有人的血液,蓋住天地間一切嘈雜。

  「季明臨行前說,他一直以你這樣的父親為榮!」袁履謙湊過來,大聲轉述。

  「啥!」顏杲卿根本聽不見,豎起耳朵反問。

  「季明臨行前說,他一直以你這樣的父親為榮!」 袁履謙將頭湊向顏杲卿的耳朵,再度重複。

  「好兒子,老夫亦以你為榮!」 顏杲卿含淚而笑,將戰鼓擂得更響,更響。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正氣 (二 上)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伴著激昂的鼓點,顏季明一行二百餘人驟然加速,純白色披風被吹起來,宛若一隻只撲火的飛蛾。

  沒有人回頭張望鼓聲的來源,也無暇回望。地面上積雪盈寸,天空中星大如斗。這樣的夜晚出城踏營,根本不能指望不被敵軍發現。這樣的夜晚出城踏營,所有人註定要一去不復返。

  風蕭蕭兮易水寒。

  馬蹄聲如歌,激盪著古時的旋律。今夜,生寒的又豈止是易水?整個燕趙大地,都在轟鳴聲中震顫。

  巡夜的叛軍發現了敵情,迅速組織羽箭攔截。一排排鵰翎驟然騰空,然後又驟然撲下。最前排的隊伍中有人中箭了,搖晃著,不肯從馬背上墜落。第二排的弟兄迅速補上去,將受傷者擠到隊伍外圍,保持攻擊陣型的齊整。

  又一排羽箭落下,射穿幾匹戰馬的脖頸。可憐的畜生嘶鳴著跪倒,臨死之前,兀自不肯摔傷背上的主人。馬背上的男兒在雙腿著地前的瞬間,用槊杆為支撐,騰空飛起,橫著撲向隊伍側翼。他們這樣做可能會被摔的筋斷骨折,平白辜負的坐騎的無私付出。然而他們,卻絕不能拖累自家的攻擊節奏。

  輕傷者和未受傷者繼續向前,雙腿不停磕打馬鐙,將坐騎的體力壓榨到了極限。加速,加速,在加速過程中,隊伍被拉成光滑的錐形。他們彼此之間靠得很近,仿佛隨時準備用身體替袍澤遮擋箭矢。他們個個緊閉著嘴巴,不讓爆烈的怒火從喉嚨裡邊噴射出來。所有力氣都是留給叛軍的,不能絲毫被消耗在半途中。哪怕天空中突然落下箭雨,哪怕沾有同伴體溫的血珠,就灑在自己臉上。

  被馬蹄聲驚醒的叛軍,旋即被這一夥送死者的行為給徹底驚呆了。前來偷營的燕趙男兒太少,少到當值的叛將無法下定決心向全營示警。前來偷營的燕趙男兒來得又太急,沒等第三波箭雨落下,槊鋒已經逼近營門。

  「橫槊!」隊伍正中央的顏季明終於開口,怒吼聲宛若驚雷。當先的三名騎手,立刻將手中的長槊放平。三尺余長的槊鋒,借著馬速,徑直刺入厚重的木製營門。緊跟著,騎手連人帶馬也一塊兒撞了上去。「轟!」「轟!」「轟!」血肉橫飛,火花四濺,叛軍的營門顫抖,顫抖,搖搖欲墜。

  轟!」「轟!」「轟!」「轟」仿佛看不見前方同伴的結局,又是數名男兒連人帶坐騎撞在了營門上面。厚重的營門被熱血染紅,在白雪中紅得眨眼,紅得如火焰般妖異。「轟!」「轟!」「轟!」十幾騎連番撞擊之後,厚重的營門被竟然被血肉之軀撞得四分五裂,悲鳴著,掙扎著,不甘心地頹然倒地。

  「攔……」當值的叛軍將領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來襲者居然採取如此慘烈的方式突破阻礙。一時間,被驚了目瞪口呆。當他終於從驚詫中緩過神,大叫著準備組織防禦,一桿槊鋒已經撞入了他的胸口。

  「啊——」「啊——」同時被刺中的還有幾個倒霉鬼,致死都無法相信發生在眼前的事實。已經趕到門前準備撈取戰功的其他叛軍兵卒被嚇得魂飛魄散,丟下兵器,轉頭就逃。哪裡還來得及,冰冷長槊從後背追上去,將他們一個接一個挑入半空。

  「向右轉,西北角,別戀戰!」顏季明挑飛擋在自己馬前的敵手,舉起長槊,大聲高呼。「西北角,西北角!」老軍務馮虔和翟萬德二人大聲重複,將顏季明的命令傳遍全軍。還剩下的一百五十餘騎驟然轉向,在亂鬨鬨的叛軍當中撕開一條血口子,貼著營牆,直奔大營的西北,叛軍的糧倉所在。

  「擋住他們,擋住他們。吹號角,吹號角!向全營示警,向……」叛軍當中,亦不乏明白人,聲嘶力竭地調整部署。翟萬德側身,將手中的長槊投將過去。尖叫聲噶然而止。附近的叛軍將士唯恐成為下一個被長槊瞄準的目標,紛紛閉住嘴巴後退。夜襲的隊伍宛若游龍,衝破黑暗,又一頭扎入黑暗。

  沿途不斷有新的叛軍嘗試前來攔截,被長槊和橫刀紛紛撕成碎片。霜刃在碰撞中發出歡歌,戰馬在血霧中縱情嘶鳴,生命在火焰中,星光下,奏響最嘹亮的華章。

  風蕭蕭兮易水寒。

  燕趙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只要旌旗指向,是大義所在。死亡權作一場酣睡。

  從睡夢中被驚醒的叛軍越來越多,整座聯營燈火涌動。站在冰冷的城頭,老太守顏杲卿可以清楚地看見自家兒郎們那矯健是身影。他分不出那個是自己的兒子,好像在敵營中每一個浴血奮戰者都是。他仿佛又能看出哪個是自己的兒子,看見那略帶一點點稚嫩,一點點玩世不恭的面孔。

  從小他就是這樣,從來不像他哥哥泉明一樣循規蹈矩。從來不像其哥哥一樣,謹於行而慎於言。他就像一灣溪水,清澈得幾乎讓人一眼就能看到底。他就像一粒雪花,純粹得讓人不忍告訴他人間黑暗。

  他生來膽大包天,從來不把自己這個做父親的權威放在眼裡,也不畏懼其他權威。跟史朝義去了一趟京師,回來之後,便對時政大肆抨擊,對當朝諸位華袞品頭論足。自己這個做父親的,當時還板起面孔教訓過他,然而卻在他明澈的目光中,迅速敗下了陣來。自己無時無刻不擔心這個兒子,唯恐其言談舉止過於放任不羈,日後會給家族帶來禍患,卻沒想到,他放任不羈的外表下,隱藏著怎樣的火熱。

  因為在意,所以才會失望。因為失望,所以才會口無遮攔。可口無遮攔之後,還是在意,還會失望,還會為之心甘情願地付出一切。

  他就是一團火,純粹,乾淨,不染一絲塵雜。

  那把火,足夠刺破眼前所有黑暗。萬馬軍中,老太守顏杲卿再度找到兒子的身影。銀色的鎧甲,雪白的披風。在雪夜當中行軍,這是一種最好的掩飾。然而在火光照耀下,卻是最明顯的攻擊目標。

  兩隊剛剛趕來的叛軍前後包抄,試圖將顏季明和他身邊已經為數不多的燕趙男兒徹底埋葬在人海當中。銀色的鎧甲,迅速被火光和血水染紅,雪白披風,亦跳躍如烈焰。一瞬間,他的身影墜入黑暗,下一個瞬間,他的身影卻又從黑暗中跳了出來,光芒萬丈。

  敵軍如稻草人一般在他馬前倒下,身邊的袍澤們,則拼死護住他的兩翼,用橫刀給敢於靠近者一個乾淨利落的死亡。他長槊前指,將敵陣刺出一個窟窿。緊跟著,他的坐騎高高地揚起前腿,於火光中,凝固成一座驕傲的雕像。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號角聲又起,源自敵營的深處。史思明在調兵,無論是為了振作士氣,還是為了保護糧倉,他都必須將今夜的劫營者殺乾淨。四面的大營都以角聲回應,人影晃動,戰馬嘶鳴,整個常山縣城外的敵軍,目光都被那一小隊人馬所吸引。

  萬眾矚目之下,顏季明的身影再度出現,刺翻一個衝過來的敵將。又一名敵將從斜前方策馬迎上,被他用長槊一掃,砸落坐騎。老軍務馮虔催馬衝上前,揮刀砍斷幾杆步槊,以免它們讓顏季明分神。更多的步槊攢刺而來,馮虔擋無可擋,合身從馬背上撲下,將所有槊鋒都抱在了懷裡。

  「老夫不會拖你的後腿!」

  「老夫上過戰場,比你們這些毛頭小子更會打仗。衝鋒時,老夫可以替你開路。後撤時,老夫亦可以替你擋刀!」

  老夫承諾過,老夫說話算話。

  「馮叔!」顏季明大叫,腳步卻絲毫不停,繼續向敵軍存放糧草的位置突進。他身邊此刻只剩下了不到五十人,幾乎個個血染征衣。然而,就這不到五十名燕趙男兒,氣勢卻如同千軍萬馬。

  一將飛騎來攔,應該是個舊相識,口中大叫著顏季明的名字。顏季明挺槊刺過去,落空。對方槊鋒急至,他微微側身,讓開要害,然後左手從背後抽出刀,斜掃。

  以命搏命,拼得就是勇氣。來將顯然不願意死在一個無名小輩之手,迅速棄槊,鐙里藏身。顏季明哈哈大笑,半邊衣服再度被熱血染紅。刀尖迅速兜轉,在敵將錯愕的目光中,砍翻正前方的一名小卒,再度衝破人牆。

  一將來攔,一將授首。

  一旅來擋,一旅兵潰。

  他帶領著一小隊少年,如同一群流星,在漫漫長夜裡,照亮了整個大地。老太守顏杲卿已經顧不得再擂鼓,望著亂成一鍋粥的敵營,望著驕傲的兒子,眼淚再度宛若泉涌。

  「大人!」袁履謙抹了一把臉,咬著牙提醒。「弟兄們的血不能白流!」

  「他們的血不會白流,永遠不會!」 顏杲卿猛然收住眼淚,鄭重點頭。「傳令,開城門,所有留在城裡的百姓,一起向城東衝擊!」

  「遵命,大人!!」有人哽咽著,將命令傳了出去。沉重的東城門「吱呀呀」打開。已經等待多時,幾乎陷入絕望的百姓們,爭先恐後地涌了出去。

  前真定縣令賈深、藁城縣尉崔安石二人一前一後,各自帶領百餘名民壯,護送者逃難的隊伍直撲東側敵營。東側敵營中,此刻大部分兵力都已經被抽調到城西去阻攔「亡命徒」,留下得只是一夥老弱殘兵。倉皇中放了幾箭,便四下逃遁。任由數萬百姓拖家帶口,從營盤中橫穿而過。

  黑夜中,人們扶老攜幼,氣喘吁吁地逃著,把常山城遠遠地拋在了背後。喊殺聲此起彼伏,被夜風不斷送入人們的耳朵。聞聽者個個緊閉著嘴,咬著牙,卻不敢始終回頭。

  誰都知道,城西的戰鬥是為了什麼?

  誰都知道,為了給大夥尋一條生路,以顏季明為首的少年們,付出了怎樣的代價。他們平素也許行為怪誕,也許放任不羈。但在今晚這一刻,他們卻用熱血和生命,重塑了男兒形象。

  我也許無力保護你,但在我戰死之前,敵軍不會碰到你的衣角。

  我將用生命守護你,因為你是我的家人,我的父老鄉親。

  風越來越大了,將喊殺聲吹得隱隱約約,越來越低。低到最後幾乎弱不可聞。

  前真定縣令賈深再也不願滿頭逃命,跳下坐騎,對著西北方向,長跪不起。

  走在隊伍末尾負責斷後的藁城縣尉崔安石亦從馬背上翻下來,衝著黑暗裡微弱的一點火光,深深俯首。

  護送隊伍的民壯們停住了腳步。

  所有男女老幼停住了腳步。

  數萬人齊齊回首,望向那可能出現火光的位置。依稀可見,只是幾點微弱的殷紅。

  那幾點微弱的火光殷紅如血,在風中跳動,跳動,隨時都可能熄滅,卻永不熄滅,隨時都可以點亮整個夜空。

  風蕭蕭兮易水寒!

  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正氣 (二 下)

  天亮了,連營中的余火陸續被撲滅。望著陸續送來的戰報,偽范陽節度使史思明的鼻孔里,冒出了一股股濃煙。

  只有區區二百三十人,顏家那頭小野狗只有二百三十人,就將自己原本視為鐵桶般的連營,攪了個天翻地覆。而自己麾下這八萬虎狼之師,因為事發突然,舉止失措,昨夜光是自相踐踏,誤傷,就倒下了兩千餘,再加上被顏家小狗給砍死的,總損失足足是對方的二十四、五倍!

  更可恨的是顏家那老狗,居然連親生兒子都不顧,趁著自己忙著調兵遣將保護糧倉的時候,帶著闔城百姓從城東突圍了。誰都知道那天殺的老狗在河北各地素得人心,萬一他脫了官服,穿上平頭百姓的衣服往哪個山溝裡邊一藏,自己該拿什麼去給安祿山交代?!!

  「該死,該死,父子兩個全都該死!!」一旦發作起來,史思明的火氣便很難控制,揮舞著彎刀,將面前的帥案砍得木屑飛濺。「還有你們,你們也統統該死!這點事情都做不好,活著也是浪費糧食!」

  左右親信文武都熟悉自家主帥的秉性,誰都不敢開口分辯,一個個眼觀鼻,鼻觀心,如泥塑木雕。昨天事發突然,混亂當中,大夥誰也弄不清劫營者到底來了多少人,只能完全按照中軍的指示行動。而中軍這邊,當時也是方寸大亂,完全沒想到顏氏父子可能是聲西擊東。若追究責任,首先需要問責的,是沒及時發出警報的當值將領,其次,便是史思明本人。至於大夥,卻完全是奉命行事,根本沒有什麼過錯。

  見到此景,史思明愈發怒不可遏,猛然將彎刀舉起來,指著距離自己最近的武將李歸仁質問:「你這該死的廢物?說,昨天晚上是怎麼安排的防禦,是不是存心怠慢,想壞老子的完勝之功?」

  偽盧龍節度使李歸仁在安祿山麾下的職位僅比史思明略遜,平素以悍不畏死著稱,此刻卻不敢當眾跟史思明頂撞。看到對方把刀鋒轉向自己,立刻後退幾步,長揖及地,「大帥明鑑。大帥明鑑。卑職昨夜,至少安排了六隻隊伍交替值夜。但周兆伍那廝傲慢輕敵,遇到偷襲後不及時示警,才使得賊軍突入了營地內,進而釀成了大禍!」

  「周兆伍,周兆伍那廝呢,他躲到哪裡去了,趕緊給老子捆來。老子要親手剮了他!」史思明的注意力馬上被李歸仁拋出的替罪羊所吸引,揮舞著彎刀咆哮。

  「周,周兆伍將軍,周兆伍將軍已經殉職了!」李歸仁又悄悄往後挪了挪身子,避開史思明的刀尖兒,喃喃地回應。

  「死了?」史思明皺了皺眉頭,怒吼之聲暫且停頓。旋即,又哈哈大笑,「死得好,死得好,省得老子再動刀子。其他幾個當值的呢,難道全死光了不成?如果沒死的話,趕緊給老子站出來領刀!」

  兩廂站立的文武將佐的隊伍又亂了亂,須臾之後,有兩名渾身上下染滿鮮血的偏將,低頭耷拉腦袋出列,跪倒在了帥帳中央。「大帥息怒,是屬下無能,沒能及時擋住賊兵。不敢奢求大帥寬恕,請大帥依律責罰!」

  「依律,依照軍律,殺你們十回都活該!」史思明快步上前,刀鋒貼著對方的脖頸打轉,「就你們兩個麼,其他幾個人呢?趕緊給老子滾出來受死!」

  「就,就我們兩個了。周將軍,王將軍,趙將軍和胡將軍,都,都殉職了!」兩個倒霉蛋趴在地上,聲音顫抖,氣若遊絲。

  安祿山和史思明的治軍手段都極其嚴酷,將領稍有過錯,輕則當眾扒下衣服打軍棍,重則穿耳、割鼻甚至梟首、分屍,決不寬宥。故而其手下眾將很少敢對軍務敷衍了事,萬一有了疏忽,寧可當場戰死,亦不願活著再多受一番蹂躪。

  昨夜事發突然,與劫營者正面遭遇的周兆伍將軍當場陣亡,聞訊趕來的其他幾個當值將領,也是使出了渾身解數試圖補救。但是無奈劫營者個個都存了必死之志,前仆後繼。所以當值的將領們付出了極大的代價,也始終未能力挽狂瀾。

  看到兩個刀下幽魂那一身大大小小的傷口,史思明心中的怒火稍減。將刀鋒抬高了數寸,咬著牙說道:「原來就剩下你們兩個了?你們兩個怎麼沒有衝上去戰死?莫非還想憑著這一身傷口,到老子面前邀功請賞麼?!」

  「卑職,卑職當時,當時被打下馬來,昏了過去!」

  「卑職,卑職被顏家小賊一槊刺中了肩窩,甩到了死屍堆中。然後再沒機會追他得上!」兩名倖存的將領強忍憤怒,如實回稟。

  「噢?」史思明眉頭瞬間擰成了一個疙瘩,目光上上下下打量兩名部屬。他是捉生將出身,從一介小兵爬到節度使高位,半生之中受傷不下百次。因此毫不費力,便判斷出兩名屬將沒敢對自己說謊。「便宜了你們。下去好生養傷。待傷口養好之後,每人到明法參軍那邊,領一百軍棍!」

  「是,屬下謝大帥寬宏!」兩名部將又驚又喜,磕了個頭,起身,互相攙扶著往外走去。

  「回來!」史思明眉頭又皺了皺,大聲吩咐,「過是過,功是功。你們兩個在危難關頭,死戰不退,該賞!耿長史,每人給他們賞十匹駿馬,五十吊銅錢。官職也各升兩級!」

  「謝大帥!」登時,兩名部將心裡的怨氣全消,返身跪倒,重重磕頭。行軍長史耿仁智也暗自鬆了一口氣,緩步出列,拱手領命。

  眾將領知道最危險的時刻終於過去了,一個個臉色慢慢恢復了正常。史思明撇了撇嘴,繼續搖著頭冷笑,「一群廢物,老子不親力親為,就連一場好覺都睡不得!等老子哪天一覺睡過去醒不來,看爾等怎麼辦?等著向唐軍投降麼?那隴右李家,什麼時候善待過屈膝投降者?!」

  這話,問得極其到位?特別對於土生土長的河北將領而言,誰都聽說過,當年竇建德投降李家之後,李唐派來的「劫收」大員,是怎麼對付劉黑闥、曹湛、高雅賢等人的。雖然那場屠戮已經過去了一百三十餘年,但當時「豆香李苦」之民諺,卻在河北民間牢牢地紮下了根。

  想到民間眾口相傳的那些故事,將佐們誰也不敢抬頭。史思明嘆了口氣,又繼續補充:「我等皆為安公一手提拔。安公如今已經在洛陽稱帝,『清君側』的旗號也已經徹底成了幌子。你我此刻即便想回頭,也不可能了。所以,還是把心思放專一些,想想如何穩固河北,讓大軍後路無憂才是正經。若是安公能順利拿下長安,你我少不得都是開國元勛。若是安公不幸失利,你我又保不住河北。縱以這天下之大,恐怕也難尋你我容身之所!!「

  「元帥所言極是!」

  「元帥聖明!「

  眾文武心服口服,拱手稱頌。史思明輕輕點了點頭,笑著說道:「聖明不聖明就另說了。反正老子跟你們現在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誰也甭想自己跑掉。昨夜還有誰的屬下戰死了?或是受了重傷?你們自己報上來吧,老子沒功夫一個個問了!耿長史,凡事昨夜戰死的將領,統統加官一級,給家裡發五十吊錢撫恤。受傷的加兩級,發三十吊。小兵無論死的還是傷的,每人五吊!」

  「謝大帥恩典!」眾將齊齊拱手,因為部分糧草被焚而受挫的士氣,登時又高出一大截。行軍長史耿仁智想了想,低聲回稟,「大帥仁德,屬下這就安排人手去撫恤士卒。不過,眼下還有一件要緊的事情……」

  「追殺姓顏的麼?老子沒那個閒功夫?!你幫我寫個告示,四下張貼。就說他兒子,顏家小狗被我活捉了。如果他不主動出來領死的話,老子就把他兒子綁在木樁上,每天割一塊肉下來,慢慢折磨。看他是要自己的命,還是要兒子的小命!」

  「大帥這個辦法不錯!」耿仁智笑了笑,低聲稱頌,「那顏杲卿素有仁者之名,看著兒子被活剮了卻不肯救,偽君子名聲算是坐實了。不過,據屬下觀察,那顏杲卿好像昨夜沒有趁亂逃走。他的太守旗,眼下還插在常山城的敵樓上!」

  「沒逃走?那廝等著受死麼?」史思明大吃一驚,皺著眉頭,驚詫地追問。「剛才你怎麼不告訴我?」

  耿仁智笑了笑,不肯直接回應。史思明知道是自己的火爆脾氣導致眾人噤若寒蟬,也訕訕地笑了笑,四下拱手,「史某剛才被氣糊塗了,諸位請多多擔待。你們都是我的好兄弟,史某其實不會真的拿大夥怎麼樣!」

  眾將又怎能真的揪住主帥的錯誤不放,只有笑著拱手,口稱不敢。史思明火氣漸消,心思也慢慢清楚起來,「那顏杲卿,那顏杲卿,倒是條漢子。不枉老子當年那麼看重他!百姓一走,他守起城來,便再無後顧之憂了。即使戰到最後一人,待老子破了城,也只能殺他一顆腦袋,倒也成全了他的忠義之名!!」

  「大帥分析得極是!」耿仁智笑著點頭,「他若是帶著百姓逃走,就難免被我軍追上。屆時逃也不是,戰也不是,未免難做。而只讓屬下護著百姓突圍,則省卻了一番麻煩。只要他的旗號還插在常山城中,我等便沒必要跟幾個平頭奴子為難!」

  「想得美!」史思明撇嘴,「老子偏偏不如他所願,周擎聽令,你帶著五千騎兵,搜索周圍一百里,把遇到的男女老幼,全給老子抓回來!」

  周擎是他麾下第一愛將,智勇雙全。平素用了極順手的,此刻,卻遲遲不肯上前接令。而是後退了數步,雙膝跪倒,「大帥三思,這樣做,恐怕會正中了那顏老賊的奸計!」

  「奸計?」史思明不解,臉上登時又堆滿了陰雲,「你別亂說話。還能有什麼詭計?幾個手無寸鐵的平頭奴子,還能掀起什麼風浪不成?」

  「大帥剛才說過,這河北,可是大燕國的基業所在!」周擎作戰勇猛,膽子也非常大。明知史思明已經到了發作的邊緣,反而更要直言進諫,「把百姓再抓回來,只會壞了您的名頭。對姓顏的老賊絲毫無損。事後,若是有人在陛下面前進讒,大帥您……」

  「嗯,嗯,你,沒想到你小子還有這番見識?!」史思明被頂得直喘粗氣,心思卻轉得飛快。安祿山沒稱帝之前,自然不會在乎什麼名聲。而此刻既然做了大燕國的皇帝,年號聖武,自然要弄些門面花樣出來給人看。自己若是再向先前那樣,為了震懾周邊郡縣而亂殺無辜的話,萬一安祿山想落個好名聲,又想趁機收自己手中兵權……

  只是這番算計,無論如何不能公然宣之於口。史思明想了想,不怒反笑,「若是老夫麾下將士人人像你,天下何愁不定?算了,算那些平頭奴子有福,老夫就不追究他們『從賊』之罪了。不過這常山城……」

  「末將願意親自領兵攻城!」周擎非常感謝史思明肯接納自己的諫言,主動請纓。「大帥先前圍著此城不急於攻下,只是為了給顏老賊一個悔過自新的機會。既然他決意死戰到底,末將願替大帥將他的頭拎過來!」

  「末將願意與周將軍同往!」

  「末將願意同往!」

  被昨夜的襲擊弄得手忙腳亂,眾將都覺得面上無光,因此個個主動要求帶隊雪恥。史思明見士氣尚還可用,便準備點頭答允。正在此刻,行軍長史耿仁智卻輕輕咳嗽了一聲,笑著道,「其實也不必那麼急著攻城。煮熟的鴨子,不怕它長了翅膀飛走。屬下這裡有一計,如果僥倖能成功的話,肯定讓顏老賊戰守兩難?」

  「說來聽聽?」史思明對這個狡詐多端的長史一向器重,把目光轉過去,笑著吩咐。

  「是,大帥!」耿仁智再度拱手,下巴微微上翹,滿臉自得,「屬下聽聞,那顏家小賊,平素一向與少將軍交好。如今他力盡被我軍所擒,而少將軍的駐地,距離此處也只有半日路程……」

  正氣 (三 上)

  「嗯……」史思明低聲沉吟,臉上的表情非常猶豫。兒子史朝義為什麼主動請纓帶領一哨人馬去攻打附近的縣城,他心裡其實非常清楚。作為一個父親,他並不反對這種有情有義的行為。畢竟史家和顏家相交多年,史朝義和顏季明,也是從小玩到大的異性兄弟。硬逼著兒子跟好朋友面對面拔刀,實在有違父親之德。況且顏氏父子都以文彩著稱,不長於武事,也犯不著他投入全部力量。

  但是現在,情況卻有些不同了。一直沒讓他太放在眼裡的大儒顏杲卿,居然僅憑著幾千臨時招募起來的民壯,把一座孤城死守了兩個半月之久。而其兒子顏季明,一身武藝幾乎全是學自史家的顏季明,昨夜居然馬踏連營,差點兒就將史家大軍的糧草付之一炬!

  這個跟頭,史思明栽得太大,也太冤枉了。若有機會,他一定要加倍的找回來。讓顏杲卿、顏季明父子兩個,跪倒在馬前,叩頭向自己道歉。然後史思明要親手扶起他們,解開他們的綁縛,向大燕國皇帝安祿山求情,免除他們一死,藉以回報當年自己屈居下僚時,顏杲卿的折節相交之恩。

  然而想達到這樣一個目標,又何談容易?送走城中百姓,顏杲卿便沒有了後顧之憂,再打起來肯定要死拼到底。自己命令大軍強行攻城的話,折損必然會非常慘重。麾下精兵不是一天兩天就能練出來的,沒有了豐厚的「家底兒」作為支撐,自己在安祿山眼中的地位必然直線下降。以史思明對老上司的了解,那位大燕國皇帝陛下可不會念什麼舊日交情。有用時他可以把你供在頭頂上,沒用時,他會毫不吝嗇的將其踩進泥坑,並且還要順勢再碾上幾腳。當年二人的養父張守圭老節度的下場,便是安祿山性格的明證。

  很顯然,把史朝義調回來,通過他勸降顏季明,進而勸降顏杲卿是比強行攻城更為好的選擇。但史思明卻約略有些於心不忍。皺著眉頭思考了良久,才低聲向耿仁智追問道:「那顏家小狗傷得重麼?你們有沒有慢待他?!」

  「屬下知道您留著他必有大用,所以安排了軍中最好的郎中給他診治。他身上有五處箭傷,三處槊傷,但都沒弄斷腸子和大的血管,所以一時半會兒肯定死不了!」耿仁智點點頭,笑得有些嫵媚!

  史思明很不喜歡這種過於陰柔的笑容,特別是它出現在一個快五十歲的老男人臉上。然而他麾下的眾多謀士當中,耿仁智卻是眼光最獨到,料事也最為準確的一個。不由得他不強忍住心頭煩惡,繼續求教,「你有把握,只要朝義出馬,那小狗便肯投降麼?他昨夜可是存著拼命之志來的!」

  「死過一回的人,通常不會再輕易求死!」耿仁智非常確定地點頭,「況且他如果一心求死的話,應該不吃不喝,或者對您破口大罵才對。從醒來之後到現在,他卻給飯就吃,給水就飲。屬下和周將軍剛才前去探視,他口中也沒說一句對您的不敬之言!」

  「噢……」不止為何,史思明心中居然感覺到有點兒失望。轉過頭,目光看向周擎,「你去看過他了?是這樣麼?」

  「的確如此!」周擎點點頭,帶著幾分欽佩回應,「屬下當年,跟哪姓顏的小子,也有幾分交情。所以剛才跑去看了看他。這件事沒得到大帥的准許,屬下願意領受責罰!」

  「罰什麼罰?人誰還沒個三親六故的!」史思明懶懶的搖頭,打斷了周擎的話頭。想了想,他又問道:「你們說,在顏老兒心中,他兒子份量能有多重。那小子如此有種,本帥還真下不了狠心,一刀刀當眾碎剮了他!」

  周擎猶豫了一下,沒有開口。耿仁智的笑容卻愈發嫵媚,像極了一條懷孕的母蛇。「不在於重不重,而在於,一旦他肯投降,顏氏家族的聲譽便有了污點。顏杲卿老兒就沒必要繼續矯情了!」

  「倒也是!」史思明點頭贊同。但心中還是有些舉棋不定。因為脾氣秉性差異巨大的緣故,他跟兒子的關係一直比較僵。若是再逼著兒子做他不願意做的事情,恐怕今後父子之間的裂痕會更難以彌合。

  然而耿仁智卻用一句話,便徹底打消了他所有顧慮。「少帥早晚要繼承您的衣缽。他這種性格,恐怕與己,與人,都不是什麼好事!」

  「你說得對!去,派個人,把朝義叫回來!」聞聽此言,史思明立刻狠狠咬牙。該將兒子的心智好好捶打一番了,玉不琢不成器。如果還在李唐王朝混,兒子那種重情義,守信諾的品格,不會對他的前程有太大的妨礙。但大燕國,卻是一個剛剛崛起的狼群。越是心慈手軟,恐怕今後越沒有立錐之地。

  「屬下遵命!」耿仁智拱手,雙腿卻留在原地沒有動窩。史思明眉頭皺了皺,旋即明白是對方不想親自去做這個惡人,撇了撇嘴,很不屑地補充,「拿一支令箭,傳我的軍令給他。就說我找他有要事相商。」

  這下,肯定不會有人需要承擔離間史家父子關係的責任了。耿仁智再度拱手,取了令箭,親自安排心腹去宣調史朝義回主營議事。他做事一向仔細,半日之後,果然把史朝義成功地給「騙」了回來!

  「您抓到了顏小二!」聽聞父親準備安排自己去勸降,史朝義第一反應不是拒絕,而是強烈的不安,「他傷到沒有,傷得重不重!」

  「沒死!」本來想好了跟兒子和顏悅色的說話,誰料一看到對方的表現,史思明便覺得氣往腦門上沖,「倒是你阿爺我,差點被那小子一槊捅個透心涼!」

  「他,就憑他那點兒本事,怎麼可能……?」史朝義抬頭看了看父親,方方的面孔上寫滿了懷疑之色。顏季明的武藝幾乎是他手把手教出來的,徒弟什麼水平,做師兄的清清楚楚。莫說精熟程度上難望父親頸背,在臨陣經驗方面,雙方也差著不知道多少檔次。

  史思明被兒子看得有些底虛,心中的火氣卻是越發難以按捺,「他半夜前來劫營,差一點就焚光了老子的軍糧。老子倉促組織人手迎戰,當然會有所疏忽!不過老子現在不想跟他計較這些,只想在陛下面前保他們父子一條小命!去不去勸降,隨你的便。反正過了今晚,老子就要督促大軍攻城。破了城後,具體什麼結果,可不是老子一個人說得算的事情!」

  「阿爺!!」史朝義的臉色,登時漲得殷紅如血。

  「少將軍,你去試試吧!大帥這個人你還不知道麼,他一向非常念舊!」看到史思明父子之間的氣氛越來越僵,耿仁智又主動上前做起了和事老。

  在史思明沒有交上好運之前,整個河北的文官,幾乎沒人願意跟史家來往。只有顏杲卿,心中沒有那麼強的胡漢之分,能夠善意回應史思明的主動示好。所以史思明發跡之後,一直對此事念念不忘, 多次向安祿山和朝廷推薦顏杲卿,一步步將後者推上了太守之位。

  可以說,如果不是安祿山突然起兵造反,顏、史兩家,已經算得上是世交。只可惜造化弄人,而顏杲卿過於迂闊,史思明的功利心又太重了些!

  想到這也許是顏色氏父子唯一求生機會,史朝義的態度終於有所鬆動。猶豫了一下,鄭重要求,「父帥,孩兒需要你給我一個保證。若是勸降成功……」

  「老夫可以對天發誓!」史思明立刻舉起左手,五指向上。史朝義不願逼父親發太毒的誓言,趕緊快步上前,一把扯住父親的手腕,「您不必如此,我這就去看看季明,保證今晚就能給您一個確切答覆!」

  「這才是我的好兒子!」史思明立刻眉開眼笑,順勢將兒子扯過來,拍了幾下肩膀。「吃了晚飯再去,路上累不累,凍著沒有?!」

  「還好,多謝父帥關心!」史朝義不太習慣在外人面前,表達自己的情感。向外躲了躲,笑著回應,「我這就去,晚飯可以跟季明一起用。順便好好跟他飲幾盞!」

  「嗯,也好,也好!」史思明像極了一個慈父,沒口子答應。待兒子的背影出了中軍帳,卻又冷下臉來,對著心腹謀士耿仁智,沉聲問道:「依你之見,朝義能否說得動顏家小狗兒?!」

  「屬下……」耿仁智心裡其實沒有任何把握,卻不願把話說得太明。斟酌了好一會兒,才冷笑著道,「屬下以為,此事無論成與不成,對少帥來說,都是一場磨練。莫非大帥不以為如此麼?」

  「你!」史思明先是憤怒,進而滿臉厭惡。但到了最後,他臉上的厭惡之色卻又慢慢變成了讚許,「你這廝,居然把老子也算計了進去!若是朝義將來恨上了你,你千萬別老找老子說情!」

  「屬下只是替大帥,替阿史那家族盡心謀劃,至於少帥他如何看待屬下,屬下並不在乎!」耿仁智笑著搖頭,一張陰柔的老臉上,此刻居然寫滿了自得。

  正氣 (三 下)

  走在堅硬的雪地上,寒氣透過靴底,直刺腳心。然後沿小腿一路向上,將史朝義的心臟,凍得如同腳下的積雪一樣冰冷。

  他終究未能逃得掉!儘管回師以來,他便「積極主動」地向父親提出要求,單獨領一哨人馬替大軍掃清外圍。儘管,他一直試圖遠離常山。

  可殘忍的老天偏偏喜歡捉弄人,你越不想做什麼,他一定會安排你做什麼。他在大軍外圍遊蕩了兩個多月,常山城便在大軍的連日強攻下,堅持了兩個多月。他剛剛準備找個新的藉口,跑得更遠一些。父親的一支軍令,便又將他硬生生地拉了回來。

  去見好朋友顏季明,告訴他只有投降才可以免去一死。那跟直接殺了他有什麼區別?!顏季明可能投降麼?那個又犟又蠢的白痴!恐怕在他們父子決定起兵抄大軍後路之時,已經想到這一天了吧!

  夜風很硬,史朝義能看見自己的呼吸,在寒風中迅速變成一道道白煙。湧起,散盡,散盡,湧起。就像那些揮不去的回憶。

  「利國利民,則願意效勞!反之,兄弟必會擋在大哥馬前!」至今,史朝義還記得當年在長安一場狂飲之後,顏季明對自己說過的話。當時自己喝醉了,說了很多不自量力的風言風語,顏季明也喝醉了,說出的話更是缺乏考慮。然而,誰能料到當日的幾句混話居然一語成讖?!如今,自己是大燕國的蕩寇將軍,河北兵馬使。而顏季明,則準備以生命為代價,兌現他當日的承諾。

  如果可能,史朝義寧願當初自己和顏季明二人什麼瘋話都沒有說過。內心深處,他一直懷疑,冥冥中是不是有神靈故意偷聽了那天的交談,才導致了如此荒謬的結局。如果他沒說過那些酒後之言,也許父親未必下定決心追隨安祿山起兵造反。如果顏季明沒許下那句承諾,也許顏氏父子就不會螳臂擋車!

  如果有可能,他甚至希望自己從沒認識過顏季明,更沒手把手地教導過對方武藝,看著對方像小跟屁蟲一樣,在自己背後從小長到大。那樣,對方肯定沒本事組織夜襲,他自己今晚的腳步不會像現在這般沉重,這般艱難。

  然而,所有這些美好願望都是如果!現實卻是,父親和安祿山兩人,為了這一天,已經準備整整五年!無論他當時說過沒說過哪些言語,起兵「清君側」都勢在必行。而他,作為史家的嫡長子,也只能被動地追隨,沒有別的任何選擇。

  倘若安祿山和父親兩個成功,作為史家的嫡長子,等待著他的必將是高官厚祿。倘若父親和安祿山兩個戰敗,按照大唐律,謀反者族誅。他史朝義也是無論如何都難逃一死。哪怕是從頭到尾沒參與兵變,哪怕是主動出首去向朝廷告發。

  「即使老子主動去告發,有人會相信麼?就朝廷那些笨蛋?他們會相信安祿山造反?!恐怕一個個要跳起來,爭先恐後為安祿山辯解吧!」狠狠地向夜空吹了口氣,史朝義看著白煙在眼前一點點散盡。他不信河北這五年多來的招兵買馬,擴軍備戰舉動沒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大唐朝的君臣寧願把眼睛閉上,把耳朵堵上,也不肯相信正在發生的事實。這樣的朝廷,不亡才怪!即便沒有安祿山,也有王祿山、李祿山。即便沒有史思明,也有張思明,趙思明。

  這樣想著,史朝義的心情稍為痛快了些。然而,僅僅在瞬間之後,他的目光便又重新變得迷茫。這些道理有可能說動顏季明麼?如果他堅持一條道走到黑,自己該怎麼辦?父親可只給了這一晚上時間!

  因為心中沒有任何把握,所以他故意將腳步放得極慢。然而再長的路,只要腳步移動,也有將其走完的時候。轉眼,一座四面被兩丈多高鐵柵欄圍住的氈包,已經聳立在眼前了。看守顯然早一步便得到了通知,提著燈籠,畢恭畢敬地迎了上來,「少將軍,您老來了。慢些,注意腳下,這塊兒的卑職剛剛親手鏟過,但未必鏟得乾淨……」

  「行了,開門,讓我進去。順便端一個火盆來,要上好的白炭!」史朝義不喜歡被人如此露骨的逢迎,皺了皺眉頭,沉聲吩咐。

  「是!」看守答應一聲,掏出鑰匙打開了鐵柵欄門。然後又快速搶上前幾步,將緊鎖的氈包門打開,點燃裡邊的油燈。

  驟然的光亮,讓氈包裡邊的囚徒很不適應,本能地伸手去擋眼睛。一陣叮叮噹噹的鐵鏈響,隨即傳進史朝義的耳朵。

  「不是讓你們不准慢待他麼?誰幹的,把鐐銬打開!」史朝義被鐵鏈撞擊聲刺得耳朵生疼,皺著眉頭喝令。

  「這……」看守向後退半步,遲遲不敢領命,「這人,這人昨夜可是接連殺,殺了咱們好幾員大將。著實兇惡得很。萬一他……」

  「少羅嗦!」史朝義暴怒,衝著看守破口大罵。 「沒那麼多萬一。他的武藝都是我教的。況且,你看看他這一身傷。混帳東西,你們就這樣給他治傷麼?郎中呢,趕緊去把郎中給我找來,重新處理傷口!」

  可憐的看守不敢違拗,委委屈屈地上前,替顏季明打開鐐銬。然後委委屈屈地退到一邊,手按刀柄,隨時準備衝上去護主。

  「滾。去叫郎中,安排火盆!」史朝義絲毫不肯領情,抬起腿,一腳將看守踢出了門外。「再敢敷衍了事,看老子一刀劈了你!」

  「算了。史大哥何必跟他計較,他不過是個牢頭而已!」顏季明笑了笑,阻止了史朝義的咆哮。

  燈光下,他的臉色顯得很蒼白。一身乾淨的白袍,被血跡染得骯髒不堪。兩隻握筆的手,也沾滿泥巴,看上去就像兩隻雞爪。唯獨沒變的是那驕傲的脊樑,即使到了此刻,依舊像青松般挺得筆直。

  「我該早點兒趕回來的!」一瞬間,所有想好的說辭,都從史朝義嘴邊溜走,心中此刻剩下的,除了負疚,還是負疚。「耿長史說,他安排了最好的郎中給你療傷。我還以為他說的是實話,沒想到他們居然連傷口都沒給你仔細包紮!早知道這樣……」

  「你見過郎中在死囚身上浪費精力麼?」顏季明倒是看得開,笑著打斷了史朝義話,「敢來見我了,不是被你阿爺騙回來的吧?!」

  「我……,我……」史朝義被人揭了老底兒,臉色一下紅得幾乎滴血,「我有什麼不敢見你的?昨夜要是我在,你連營門都未必進得來!」

  「呵呵……」顏季明懶得跟對方爭,搖搖頭,笑而不語。史朝義被笑得心煩意亂,蹲下身,一把揪住對方的衣領,「你這笨蛋。空有一身好武藝,為什麼不自己突圍逃走?!你若是逃走了,我又何必如此為難!燒糧,燒糧,你當我阿爺是初次帶兵打仗麼?連個糧倉都保護不好?!即便你燒光了軍糧,又能怎樣。周圍的郡縣都歸了大燕國,隨便劃拉劃拉,就能徵集出半年的糧草來!」

  顏季明被他扯動了傷口,疼得呲牙咧嘴。眉宇之間,卻依舊帶著放肆的笑容,「啊!沒燒光麼?那真是可惜了。至少燒掉了一小半兒吧!周圍的郡縣全歸了反賊?那好啊,你們父子再去徵集糧草,就等同於從自家百姓的嘴裡奪食。這種自掘墳墓的事情,做得越多,敗得越快!」

  「你這缺心眼的呆貨!」史朝義暴怒,伸開巴掌欲打。看到顏季明傷口處滲出的新鮮血跡,又恨恨放下了手。「你這呆貨,大唐給了你什麼好處,值得你為它這樣拼命?你阿爺是我阿爺一手舉薦起來的。你們父子,連同你那笨蛋哥哥的富貴,也都和我們史家脫不開干係!你們父子號稱讀的都是聖賢書,居然不知道報恩,偏偏要在背後插我阿爺一刀!」

  「是麼?」顏季明看著史朝義,滿臉譏誚,「若說忘恩負義,那陛下把你阿爺從一介小兵,破格提拔為兵馬使,節度使,又該怎麼算?論恩義,誰辜負的恩義更重些?」

  「你……?」史朝義心中對此一直忐忑,無言自辯,緩緩地將顏季明放在了地上。「你這廝向來比我能說,打小我就辯不過你。但今晚我不是來跟你鬥嘴的。我阿爺親口答應,如果你和你父親二人肯投降,就保你們不死。他雖然未必總能做到言而有信,從小到大,卻沒欺騙過我!」

  「所以你就來勸降了?!」顏季明還是老樣子,不溫不火。好像正在跟人品茶聊天。

  「不是勸降,是來救你!」史朝義重重地跺腳,「要我怎麼說你才能明白。你只有這一次機會。哪怕你假意答應,過後再造反,好歹也能活著走出這道鐵門!」

  「這話是耿長史對你說的吧?!以你的性子,想不出這麼歹毒的計策來!」顏季明笑著搖頭,目光銳利如刀。

  史朝義沒時間跟他計較,搖搖頭,低聲道:「是我自己想到的,你他奶奶的愛信不信。反正今晚你必須答應,否則,我肯定會親手砍了你!」

  「我如果答應了,哪怕是虛情假意地答應,便不配再做我父親的兒子!」

  「那又為何?你們父子先前不也曾虛情假意地接受了安祿山的招撫麼?」

  「那時,安祿山剛剛起兵,他對我們父子沒任何防備。而眼下,令尊大人卻已經吃了一次虧,註定不會吃第二次。我們父子無論是假意投降,還是真心投降,他都不會放心地讓我們離開。而耿長史的心腸如何,想必你也清楚。他敢叫你來勸降,想必早就做好的準備。只要我們父子進了圈套,他便可以把假的也變成真的。讓我們父子,渾身長著一百張嘴也說不清,這輩子都甭想再下賊船!」

  「你……」史朝義的確沒想這麼長遠,登時間,背後冷氣直冒。好狠的手段,不愧為父親的頭號智囊!說動的顏季明,無論真假,都能讓顏杲卿聲譽掃地。而顏杲卿這面大旗一倒,另外一個領著叛軍對抗大燕的「反賊」顏真卿,恐怕也要瞬間失去所有號召力。

  「就你這簡單心思,還敢來當說客?!」顏季明通過察言觀色猜到了真相,冷笑著嘲諷。

  「可,可若是你不肯答應,就,就一定會死!」史朝義身上氣焰全消,帶著幾分祈求的口吻,低聲強調。

  「死得其所!」回答很簡單,簡單到讓他不忍去聽。

  勸降剛剛開始,便宣告結束。二人也瞬間失去了談話興趣,面對著面,靜靜而坐。過了好一陣兒,史朝義不甘心地嘆了口氣,再度大聲問道:「你何必如此?這樣的朝廷,值得你替他送命麼?大唐已經爛到了什麼樣子,你心裡應該比我清楚。咱們那次上京師公幹,送出那麼多禮物,有哪位大人拒絕過麼?從三品以下,正七品以上的官爵,就差明碼標價了!而京師的客棧里,卻有那麼多真正滿肚子學問的人,一輩子都補不上一個正經缺!那年山東大旱,饑民嗷嗷待哺,朝廷說沒錢救濟。可楊國忠他們家的庭院內,卻恨不得連樹都裹上綢緞。薊縣的軍報送到京師,路上需要走一個月,在兵部還能再押一個月,才會送給陛下過目。而貴妃娘娘吃的荔枝,卻能三日之內,從廣南一路送到皇宮當中……」

  這些時弊,都是二人當年親眼所見,所以顏季明想要替朝廷分辨,也無從辯起。然而他的目光卻始終堅定如常,靜靜地聽著史朝義慷慨陳詞,靜靜地等待對方把所有造反的理由說完,然後突然笑了笑,低聲回應,「的確不值得!但我卻不是為了這個朝廷!史大,你從一開始,就弄錯了!」

  「那你又為了什麼?」史朝義所有力氣都砸到空處,鬱悶得幾乎要吐血。

  顏季明伸出手,慢慢指向帳外,穿透厚厚的氈壁,指向璀璨的星空,還有星空下,那一望無際的原野,「顏某的家在這兒。這兒是顏某的家啊!史大郎,顏某這樣說,你明白麼?!」

  正氣 (四 上)

  家?史朝義的身體僵了僵,一瞬間,仿佛遭受了雷擊。

  對於顏季明來說,河北是他的家。史朝義又何嘗不是如此?!他曾經幻想著,父親和安祿山兩人起兵之後,能盡掃前朝積弊,給這片土地帶來永遠的繁榮和興旺。然而現實卻是,為了酬謝麾下那些契丹和奚族曳落河們的血戰之功,安祿山每克一城,必放任屬下大肆搶掠。

  從河間、清河一直到洛陽,大軍所過之處,幾乎畫了一條血線。沿途凡投降稍慢者,城破後必遭屠戮。可以說,除了安祿山賴以起家的少數幾個郡縣之外,其他各地,皆生靈塗炭。這,絕對不是他史朝義希望看到的結果。他雖然沒讀過多少儒家典籍,對「仁義」二字理解也不深,卻跟顏季明一樣,是生於斯,長於斯!

  既然來見對方的目的是為了勸降,史朝義當然不能閉起眼睛說瞎話。可此時此刻,他又找不出任何能說服對方的理由。不是為了朝廷,也不是為了功名富貴,僅僅是為了家園不被毀滅。對方做得是任何一個男人都會做的事情,即便按照突厥習俗,當一個部落遭受滅頂之災時,也會有大批的年青人明知無力回天,也要義務反顧地拿起刀,用身體擋住背後寨牆。

  我雖然無力保護你,但在敵人碰到你之前,必將踏過我的屍體。

  此諾不分任何民族,不分地域時空,從盤古開天起,便一直存在。並且將永遠存在。

  見史朝義被自己說得啞口無言,顏季明憔悴的臉上,又浮現了一抹年青人特有的調皮。「算了吧。你別再搜腸刮肚地想說辭了。打小兒咱們兩個比武,我就沒贏過。可是鬥嘴,自從我會說話那天起,你就不是對手。你能來看看我,我很知足。念在彼此朋友一場的份上,我勸你,及早給自己準備退路。你們父子現在回頭還來得及。朝廷那邊,正需要有人替他們挽回一些顏面。如果繼續跟著安祿山那廝混,將來肯定不會有好下場!」

  「還是想想你自己吧!」勸降不成反被別人勸,史朝義又是焦慮,又是鬱悶,「如果你不按我教你的辦法做,明天就會被我阿爺押到城下,當眾千刀萬剮。屆時,令尊心神大亂,未必能擋住我軍傾力一擊!」

  「在那之前,我有一百種辦法可以殺死自己。之所以沒死,就是猜到你會回來而已!」顏季明匆匆聳肩,仿佛把生死置之度外。

  「你這小兔崽子!想死,我成全你!」史朝義揮拳便打,胳膊舉起來,卻遲遲不忍落下。對方身上的傷太重了,如果動手,恐怕沒等將其打服軟之前,已經將其活活打死,「你就不能替自己想想麼?你想保住常山的父老鄉親,你已經做到了。他們突圍成功,跑了個乾乾淨淨。」

  「是麼?!」一抹欣慰的微笑,毫不掩飾地跳上了顏季明的面頰,「那我就更了無牽掛了。死得其所,死得其所!」

  「你!你這……」史朝義急得直跺腳,「你這頭倔驢!如今大燕國的軍隊已經快打到了潼關城下。封常清屢戰屢敗,潰不成軍。高仙芝嚇得一病不起,哥舒翰又是個癱在床上的殘廢。大唐朝廷上下,根本沒人再配為安伯父敵手!如果不是你們父子在背後捅刀子,這功夫大軍已經入了長安了!」

  「不是沒入呢麼?入了又能怎樣?!你們起兵突然,打了大唐一個措手不及而已。封常清麾下士卒都是臨時招募,當然打不過安祿山苦心訓練多年的曳落河。可曳落河打一個少一個,大唐男兒卻有千千萬。別的不說,此刻河東那邊,郭子儀和李光弼已經厲兵秣馬了吧?河西、安西,大軍也在星夜兼程往回趕。還有大宛,當年咱們兩個在長安見過的王明允,他想必也不會坐視家園被毀。我現在最佩服的是他,有力氣往外使,那才是真正的好漢子,大英雄!不像某些人,只會窩裡橫!」

  「是不是英雄,得打起來看!鹿死誰手,現在言之尚早!」聽顏季明提起王洵,史朝義心裡又是百味摻雜。那趟長安之行,王洵是他所欣賞的,僅有幾個的人物之一。只可惜卻不能被史家所用。更可惜的是,此人現在如一頭展開翅膀的雄鷹,無牽無掛,翱翔萬里。而他史朝義自己,卻註定要困在親情和血脈組成的囚籠當中,永遠無法解脫。

  「嘴硬!」顏季明撇了下嘴,滿臉不屑。

  「不跟你廢話,先把傷口處理了!」史朝義啞著嗓子怒吼,把頭轉向門外,「既然到了,就別在外邊戳著了,進來,幫他上藥。」

  「唉!唉!小人遵命!小人遵命!」幾個隨軍郎中連滾帶爬的跑進來,放下藥箱,去扯顏季明身上髒兮兮的裹傷布。只可惜患者卻不肯領情,先向旁邊滾了滾,然後笑著說道:「還是別費力氣了。明知道我不會投降,何必糟蹋藥材?!」

  「老子願意!」史朝義恨恨地上前,幫忙按住顏季明的肩膀,「老子糟蹋自家藥材,關你個死囚何事。別動,再動,腸子就流出來了!你們幾個死人啊,動作麻利些!」

  他力氣遠比顏季明大,一上手,立刻控制住了對方。幾個郎中不敢惹少帥發怒,趕緊加快速度,清洗傷口,塗抹上好的金創藥,然後又用軍中專門給高級將領預備的白縑布裹了傷口,收拾整齊。

  待一切都忙碌完了,顏季明也疼得失去了說話的力氣。史朝義怒氣沖沖地打發走了幾個郎中,又將進來收拾銅炭盆和酒菜的獄卒們打發走。端起一碗肉羹,一勺勺給顏季明灌進嘴裡。然後又將剩下的乾糧和牛肉扣在一起,用從郎中手裡扣下的縑布打了個包,順手掛在了對方脖頸上。

  「你這是幹什麼?!」顏季明愣住了,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的武藝是老子親手所教,老子要親手殺了你,才能解恨。這個機會,不能便宜了別人!」史朝義啐了他一口,大聲說道。「能站起來,就趕緊給老子滾。趁今夜沒人注意,老子送你出營,能滾多遠滾多遠。從此之後,你我之間恩怨盡了。下次再被老子看見,不是你死在老子刀下,就是老子死在你的刀下!」

  「我……」嘴巴上占了半宿上風,顏季明終於也語塞了一回!沉默了許久,才在對方的攙扶下,慢慢地站起身,掙扎著向外走。「你怎麼跟你阿爺交待?!」

  「要你管。反正他不能殺我的頭!」史朝義攙扶著對方,連拉帶推,「別囉嗦了。趕緊走。上馬,這匹坐騎跟了老子三年,也便宜你了!」

  「你……」顏季明再也說不出任何話,眼圈紅得發黑。掙扎著爬上坐騎,雙腿磕打馬鐙。史朝義徒步牽著馬韁,抄營帳留下的陰影,快速走向營門。沿途與幾波巡夜的士卒相遇,都被他搶先一步,避了開去。

  堪堪到了營門口,二人才被當值的武將發現。不待對方詢問,史朝義一把掏出父親的令箭,「他答應投降了。我帶他出營去勸降顏杲卿那老匹夫。別耽誤功夫,把門打開!否則,休怪老子對你不客氣。」

  當值武將心知此話未必是真,卻沒膽子招惹史朝義。猶豫了一下,命屬下打開了營門。同時趁史朝義不注意,向身邊親信使了個眼色,示意他火速去向主帥匯報。

  史朝義也知道自己瞞不了多久,快速牽馬出營。隨即伸開巴掌,照著坐騎屁股狠拍,「滾,能滾多遠滾多遠!」

  「謝!」顏季明在馬背上回身,抱拳。「謝謝史大哥,下輩子,咱們還……」

  他的話,被一支冷箭卡在了喉嚨中。殷紅的血液從口和鼻孔噴出,瞬間點燃了史朝義的眼睛。

  「顏小二!」史朝義發了瘋般衝過去,接住好朋友的身體。卻無法再施救,眼睜睜地看著對方在自己懷中扭動,掙扎,然後一點點失去生命的跡象。

  當懷中的身體一點點變硬,史朝義的心臟也徹底被冰封。「你先別走,我給你報仇!」他抹了把眼淚,放下好朋友的遺體,同時從腰間抽出橫刀,衝著冷箭飛來的方向,大聲嘶吼,「誰幹的,給老子滾出來受死。是男人就別讓老子親手揪你出來,否則,老子必然殺你全家!」

  「是你老子我!」黑暗中,傳來父親那熟悉的聲音。史思明一手持弓,一手持刀,緩緩從黑暗中走出。身邊,還跟著幾個心腹和行軍長史儲仁智。「過來,殺我全家啊。過來啊!你這不爭氣的逆子!」

  「阿爺?」史朝義根本無法相信自己親眼所見,手中橫刀無力地掉在雪地上,發出「噹啷」一聲脆響,「你,你怎麼在這兒。顏小二,顏小二他……」

  「你果真是扶不起來的阿斗!」史思明又是憤怒,又是失望。顧不得身邊有外人在場,快步上前,舉起刀背沖兒子狠狠抽打,「老子早就該料到,你這廝會吃裡扒外。老子怎麼養了你這麼一個蠢貨。史家上下,早晚會全被你害死。」

  史朝義好像還沉浸在震驚和悲傷當中,居然既不懂得閃避,也不懂得求饒。只是愣愣地站著,任由刀背打在自己身上,臉上,留下一條條血痕。

  見兒子不肯求饒,史思明徹底被氣得發了瘋,「老子,老子乾脆殺了你,一了百了!」

  說著話,他果真將刀刃掉了過來,作勢欲劈。旁邊親信見狀,趕緊上前抱住他的胳膊,大聲勸解:「節度息怒,節度息怒。虎毒不食子。虎毒不食子。更何況少將軍他也是一時糊塗。」

  「放開,老子今天必須殺了他,永絕後患!」史思明一發作起來,就不管不顧,掙扎著,恨不得一刀將兒子劈成兩半兒。

  見勸不了老的,眾親信又開始勸小的,「少將軍,趕緊向老節度道歉。趕緊啊,你!說,你知錯了,知錯了!」

  史朝義卻對這些話充耳不聞,愣愣地看著父親,如同在看一個陌生人。半晌之後,才伸手抹掉嘴角上的血跡,笑著道:「不就是殺個人麼?我知道該怎麼辦了!下次不再犯了就是。您老也別生氣了,天冷,當心著涼!您看著,我這就讓您滿意!」

  說罷,從地上撿起刀,快步走向顏季明的屍體。手起,刀落!

  「噗!」紅光從顏季明屍體上濺出,將史朝義的眼睛染成一片血色

  正氣 (四 下)

  「這下,您滿意了吧?!」史朝義將滴著鮮血的刀刃朝父親晃了晃,冷笑著反問。他的聲音不高,卻如同一頭陷入絕境的困獸發出的最後悲鳴。把毫無防備的史思明嚇得接連後退了幾步,咆哮聲全卡在了喉嚨里。

  左右的親信怕他們父子相殘,趕緊衝上前搶奪刀柄。史朝義任由眾人將自己的橫刀卸下,冷笑著搖了搖頭,揚長而去。

  「你給我站住!」等他都走出好遠了,史思明這才從驚愕中緩過神來,衝著自家兒子的背影大聲呵斥。「你這忤逆不孝子,馬上給我站住!」

  史朝義卻對背後傳來的怒喝充耳不聞,咬著牙,繼續大步往營內走。史思明接連喊了幾聲沒有得到回應,氣得舉起兵器,衝著兒子的後心便投。以他做過捉生將的本事,這個距離根本不用瞄準兒。今天卻突然失了手,橫刀在空中打了幾個旋子,噹啷一聲砍中得了營牆,木屑飛濺。

  聽到來自背後的兵器破空聲,史朝義的身體明顯停頓了一下。然後繼續沿直線大步前進,從始至終,沒有絲毫防備動作。

  這使得史思明愈發下不了台,卻不忍心真的一刀把自家兒子給劈了。抬起右腳,衝著身邊親信死命猛踹,「廢物,都是廢物。愣著幹什麼?去把他給我抓回來,就地正法!」

  眾親衛哪裡敢奉命?一個個裝聾作啞,咬著牙苦撐。幾個親信將領也不敢自討沒趣,把頭側到一旁,權當什麼都沒看到。過了片刻,見史思明漸漸打得沒力氣了,行軍長史耿仁智才湊上前,小心翼翼地勸解:「大人,天冷,還是回帥帳歇息吧?!明天一大早,您還要揮師攻城呢!」

  「都是你這混帳出的好主意!」千小心萬小心,他還是沒能逃得過去。史思明一腳踹過來,將其踹了個大馬趴。「若不是你非要老夫磨礪他的心腸,我們父子何至於此。你這耿瘸子,白眼狼,一肚子全是壞水!逮著誰坑誰!」

  耿仁智平白遭了池魚之殃,卻不敢叫屈。在地上打了幾個滾,笑嘻嘻地爬起來,低三下四地解釋道:「大人請息怒。大人請稍息雷霆之怒。您老好好想一想,經歷此事之後,少將軍還會輕易再對別人手下留情麼?您一向認為他不夠殺伐果決……」

  「去你娘的!」史思明又是一腳過去,將對方踹了個趔趄。心中卻清楚地知曉,兒子心中那最後一絲婦人之仁,隨著今晚砍在顏季明屍體上那一刀下去,恐怕是徹底被砍斷了。從這種角度上看,耿仁智的確有功無過。可這功勞,卻令他打心眼裡不願意給予任何獎賞。

  從最後一腳的力度上,耿仁智猜到了史思明心中已經沒了怒氣。笑著向前湊了湊,繼續說道:「不過屬下剛才在外邊偷聽,卻聽到姓顏的小子,說了幾件比較有趣的事情。不知道大人……」

  「說,別賣關子?!」史思明強忍將眼前那張陰柔的笑臉打爛的衝動,怒吼著命令。

  「就在這裡說麼?」耿仁智的小眼滴溜溜亂轉,示意此地並非講話之所。史思明四下看了看,眉頭緊鎖,「他們都是跟了老子多年的好兄弟!比你這白眼狼可靠得多。說吧,別藏著掖著了!」

  「屬下只是怕這些話傳出去,容易給大人招來禍端罷了!」耿仁智關子沒賣成,聲音多少有些沮喪,「其實是那姓顏的小子信口開河。大夥聽一聽就算,沒必要當真!」

  「有屁趕緊放!老子等著回去睡覺呢!」史思明跺了下腳,很不耐煩地催促。其他將領也滿臉不屑,撇嘴的撇嘴,皺眉的皺眉,在史思明身邊圍了個圈子,將他和耿仁智兩個圍在了正中央。

  「是這麼幾句話。」耿仁智清楚自己無論怎樣努力,在史思明眼裡都沒那些粗魯的兵痞重要。咂了下嘴巴,很不甘心地匯報,「屬下當時料到少將軍可能會一時心軟,放了姓顏的。就自作主張,偷偷跟了上去。在充作囚牢的帳篷外,聽那姓顏的小子勸少將軍和大人回頭。說現在朝廷急需挽回顏面,如果大人您肯現在回頭的話,朝廷那邊肯定會既往不咎!並且……」

  「放屁!放狗屁。」沒等他把話說完,史思明不耐煩地打斷。「然後等收拾掉了老安,再騰出手來找老子算帳麼?!老子才沒那麼傻!這句話老子當沒聽見!還有什麼其他的狗屁,你趕緊放出來!」

  「是姓顏的小子放,放的!」耿仁智壓低了聲音,滿臉委屈。從起兵那一刻開始,他就一直覺得心中忐忑不安,所以寧願史思明考慮一下顏季明的說法,「他說安將軍和您眼下之所以能無往不利,是打了朝廷一個措手不及。但大唐朝的架子還在,京營的兵將不能打,不意味著其他地方的兵將也不堪戰。一旦等朝廷從邊鎮各地調兵回來……」

  「還能調誰?南邊的精兵,都被楊國忠那敗家子給葬送在南詔了。」史思明冷笑著撇嘴,「北邊這幾位,老的老,病得病,就一個封常清,還被太監們害得,失去了皇帝老兒的信任!手中有兵時無將,有將時無兵。能擋住咱家大軍才怪!你接著說,還有什麼狗屁!」

  「那小子還,還說,您和陛下手中的八千曳落河,只會越打越少。而大唐的兵將,卻是越戰越精。郭子儀和李光弼隨時可以殺過井陘關,河西和安西大軍,也在星夜往長安趕。而朝廷還會調一個叫什麼王明允的後起之秀。那個人好像跟少將軍也有些交情,據說本事還過得去!」

  「王明允?!」史思明輕輕皺了下眉頭。「朝義跟我提起過他。此子去年在大宛那邊,倒是折騰得挺歡。不過,是不是跟傳言中那樣驍勇善戰,卻要打打再看。至於郭子儀和李光弼兩個,老子帶兵打仗的時候,他們還撒尿活泥呢!等老子拿下了常山,殺了顏老賊。立刻掉頭攻入河東去,看看他們兩個還敢不敢窺探老子的後路!」

  「對,先幹掉郭子儀和李光弼。免得他們兩個再給咱們背後捅刀子!」

  「對,先拿下河東來。然後側面迂迴到長安城背後,讓狗皇帝無路可逃!」幾個將領聽史思明說得大氣,紛紛開口附和。

  一片歡呼聲中,史思明的目光卻慢慢冷靜。「你替我給陛下上道摺子,就說郭子儀和李光弼來勢洶洶,我需要先替他解決了後顧之憂,然後才能趕去跟他會師。咱不能光顧著打別人,自己老家再被抄一次!」

  「諾!屬下連夜就去寫!」耿仁智的三角眼中,立刻精光四射。這才是他今晚最希望達到的目的。投不投大唐無關緊要,關鍵是,史思明要把河北牢牢握在手中。有了這片膏腴之地,安祿山贏了,史家父子可以裂土分茅。倘若安祿山的未來真的不幸被顏季明那小子說中,憑著手中的兵力和底盤,史家父子依舊能跟朝廷討價還價一番。自己和身邊這些兵痞們,也能始終站在勝利的一方,跟著史家父子兩個,平步青雲!

  「不著急!」還沒等耿仁智來得及高興,史思明想了想,又迅速推翻了自己剛才的決定,「你不著急替老夫寫摺子。老安那人疑心重,得讓他主動先給我布置任務。你先把我軍即將收復常山的戰報,派人老安,給陛下送過去。讓他不要太擔心後路。然後,把最近的軍報找出來,看看郭子儀和李光弼兩個,已經走到什麼位置了。他們雖然都是晚輩,老夫也不能太輕敵了。別忙,還有,把有關大宛那邊的消息,那王洵,王明允的小傢伙,他的背景,脾氣秉性和愛好什麼的,也詳盡整理一份,送到老夫寢帳裡頭。老夫倒不是顧忌那小子,但以他的年齡,日後發展潛力甚為可觀。若是能收到手中,留著將來輔佐朝義,倒也是一樁合適買賣!」

  一連串吩咐了好幾件事情,饒是耿仁智本領過人,也忙碌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派了快馬將顏季明的人頭和戰報一道送往了洛陽。安祿山接到後,精神大振。立刻下令給史思明,命他留在河北,以防郭子儀和李光弼沿井陘關東進。隨後,親自點了虎狼之師,再度氣勢洶洶地殺向了澠池。

  休整了一個半月,封常清所部兵馬也約略恢復了些元氣。雖然手中依舊缺乏善戰的臂膀,卻在監軍太監的催促下,不得不硬著頭皮出來應戰。雙方在崤山一線廝殺了十餘日,封常清麾下的壯士大半戰死,不得不放棄營壘,迅速向陝州撤退。

  高仙芝也帶了一部分臨時招募的兵馬前來助戰,一樣擋不住叛軍,被逼著跟封常清一道後撤。路上,朝廷卻又下來聖旨,命令二人不准再退,率領殘部就地抵抗。封常清不忍讓徵募來的義勇再白白犧牲,私下找了高仙芝,低聲道:「陝州的官員百姓早就逃光了,你我守在這裡根本沒人任何意義。不如趕到潼關之下,與哥舒翰那廝匯合。雙方合力,也許還能保住潼關不丟。若是潼關也被叛軍攻破,恐怕長安城和陛下就都危險了!」

  「道理是這個道理,可陛下最近的脾氣……」自從於安西大都護的職位上被調離之後,高仙芝的銳氣便不復當年。猶豫了一會兒,低聲提醒。

  「陛下在京師,怎知道前線的難處?楊國忠和太子兩個,又都不通曉兵事。不如我把手中的兵馬全交給你,然後自己去長安向陛下請罪。也好藉此機會,也能把目前的局面,跟陛下匯報一二!以陛下的深謀遠慮,當會重新考慮戰守之策。」封常清對局勢的擔憂遠甚於個人榮辱,想了想,繼續勸道。

  「可那些閹人們,早就看你不順眼了,如果藉機落井下石的話……」高仙芝還是下不了決心,皺著眉,繼續分析利害得失。

  「反正封某已經是待罪之身,不在乎頭上再多一條!」封常清以手拍案,大聲冷笑,「讓他們折騰去,還能折騰出什麼花樣來!即便封某死了,軍中留下你一個人,也能保住這支人馬的控制權。否則,萬一把弟兄們全交到哥舒翰手中,他又不是個有擔當的,沒膽子跟閹人硬頂……」

  那樣,恐怕十幾萬大軍,都要死無葬身之地!想到可能出現的後果,高仙芝頭上冷汗直冒,咬咬牙,低聲許諾,「那你,多加小心!高某這就寫摺子替你作保。看在你我於安西為國守土多年的份上,想必皇上也能念些舊情。「

  「由你!」封常清知道對方這樣做是完全為了自己好,笑了笑,長揖及地。「封某這就去了,你自己多多保重!」

  「封二,我在軍中等你回來!」高仙芝眼睛登時發紅,送出數步,以手按住刀柄,「如果有人敢對你不利,高某就讓他們看看,我安西軍上下,是不是永遠一條心!」

  「高兄絕對不能如此。」封常清迴轉身,笑著搖頭,「安西軍不是高兄的,也不是封某的。陛下,陛下此刻,恐怕最提防的就是有人像安祿山那樣,擁兵自重。封二一條性命不足為惜,卻不能辱了安西軍幾代將士的聲名。封二言盡於此,高兄好自思量!」

  說罷,飛身上馬,衝著長安方向疾馳而去。

  「封二!」高仙芝又追了數步,想說些什麼,聲音卻哽咽在喉嚨內。最終什麼也沒說,按著刀柄回了中軍,花白的頭髮被早春的寒風吹得四下飄動。

  「咚咚咚!」中軍帳響起了聚將鼓聲,帶著幾分悲壯,幾分激昂。從前線退下來的殘兵們抬起頭,四下張望,滿臉疲憊,滿眼茫然。

  分明有十幾萬大軍駐紮在潼關,卻不上前來幫忙,他們在防備著誰?

  從洛陽一路到陝州,全是臨時招募的義勇在拼命!這仗,究竟在替誰打?

  誰能知道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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