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盛唐煙雲》(21)
2023-12-06 12:44:44 作者: 酒徒
他不發話。沙千里等人就不知道該如何繼續。能想到的辦法都用盡了,能說的話都已經說過了無數遍。可除了兩眼中間或轉到的一輪,能證明底下這群傢伙還活著外,其他地方,看不出他們與死人的區別。
即便是塊廢鐵,也懂得火熱水冷吧?經歷千錘百鍊,也能淬成一塊鋼吧?可他們呢,這些以前的袍澤呢,他們算什麼。那麼新的鎧甲穿在了身上,那麼好的兵器握在了手裡,那麼多白花花軟綿綿的精面饢塞下了肚子,他們的反應在哪裡,回報在哪裡?
如果他們始終是這幅摸樣,讓大夥如何向使節大人交代?
如果他們始終半死不活,誰還會相信當年那支安西軍,曾經在西域所向披靡?今後叫黃某和沙某,如何再訓練其他弟兄?如何在同僚面前抬頭?
想到這些,沙千里和黃萬山兩個連拔出刀子砍人的心思都有。把這些傢伙直接砍掉,也好過他們從這裡出去後,再被別人欺負。再繼續丟安西軍的臉。可二人又無法真的下狠手,畢竟,他們也曾經是戰敗者的一員。看著這些人,就像看到另外的一個,一群自己。
一群被命運甩進沼澤地,無法走出來的自己。
一個人再狠,再混,也捨不得對自己下死手。
沙千里等人不動作,底下的軍官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只能氣哼哼地看著校場上的受訓者,恨鐵不成鋼。
冬末的陽光滑過半空,慢慢變得有些刺眼,清冷的北風下,四千多前安西軍將士,黑壓壓地擠在校場上,等待著隊伍解散的命令。一張張憔悴的面孔上,帶著難以掩飾的惶恐。
憑心而論,大夥誰也不想觸怒鐵錘王大人。是鐵錘王大人想方設法將大夥從惡魔手中贖了出來。是鐵錘王大人,讓大夥在這個冬天裡,重新感受到了炭火的溫暖。然而,曾經被拋棄過一次人,沒有勇氣再追隨在同一面戰旗之下,再冒一次被拋棄風險。鐵錘王一個人的仗義,代替不了整個大唐,也代替不了整個安西軍。大夥現在就想著早點混完這段受訓的日子,早點混到春天花開,然後跟著商隊回到闊別已久的家鄉,看看失去聯繫多時的老婆孩子。然後平平安安過完下半生,再也不聞世間的角鼓。
這個願望絕對不算奢侈,雖然有點對不住鐵錘王大人。
可這世間,又有誰曾經對得住他們?
正當眾人為心中的懦弱找藉口的時候,站在帥台上的王洵忽然跳了下來。三步並作兩步,他走到了受訓者面前。目光慢慢從大夥的臉上掃過去,裡邊充滿了憐憫與鄙夷。
沒人敢跟他對視。即便心中無愧,也不敢。常年當奴隸養成的習慣,已經令眾人學會了如何順從,如何用卑微的手段,保護自己,免於受到上位者的傷害。
「我承認,我看錯了你們!」當把所有人看得無法抬頭之後,王洵咧了下嘴,終於宣布放棄。「你們都想早點離開這裡是不是?好吧,我會讓你們走,開開心心的走。來人,到倉庫取四箱波斯金幣來,分發他們當盤纏!」
「大人!」不但受訓的士兵們被嚇了一跳,宇文至、沙千里等人也大吃一驚。
使團在柘折城外掃蕩俱車鼻施的倉庫與牧場,曾經斬獲頗豐。破城之後,又在大宛國庫與俱車鼻施的私庫當中,得到了幾大筆浮財。這些戰爭紅利,都被王洵通過程老掌柜等商人之手,換作了容易攜帶的金幣和珠寶。除了分給弟兄們的那部分賞金之外,依舊剩下了足夠的數量。
換句話說,王洵和他身邊的將領們,眼下最不缺的就是錢。即便沒有來自安西的補給,即便被困在柘折城內徹底成為一支孤軍,憑著手中的積蓄,他們也能支持上兩三年。如果哪天不想積蓄在馬上博取功名了,直接帶著自己應得的那份回家,下半輩子即便沒有任何其他收入,也可以舒舒服服地活下去,活得人模狗樣。
可是,即便再有錢,也沒有拿金幣打水漂的道理!!
那古波斯金幣個個都有半兩重,拿到中原去,至少能換一萬多枚開元通寶。一箱子金幣是一千枚,四箱子金幣,便是整整四千枚,足夠買到在場所有士兵吃三個月的糧食。然而,分發下去,就等於白白丟到了死水坑中。不會收穫任何回報,甚至連個動靜都不會聽見。
「別廢話,去拿!」見親衛們不肯執行命令,王洵立刻眉頭緊皺。
一旦發作起來,他的威勢很駭人。万俟玉薤等被嚇得一哆嗦,趕緊小跑著去執行命令。須臾之後,四個大箱子被抬到了校場。王洵上前,一腳一個,踢飛所有箱子蓋兒,幾縷黃燦燦暖洋洋的光芒,立刻照亮的在場所有人的眼睛。
「認的麼,古波斯金幣,拿到大唐去,一樣可以花!」仿佛面對的是一群什麼都不懂的小孩子般,王洵笑著解釋,「古波斯已經亡了,但金幣卻留了下來。誰見誰愛,任何人都不能免俗!」
在金子的光芒照耀下,受訓的前安西軍將士們臉上終於有了幾絲人氣。有的是貪婪、有的是羨慕、有的是羞愧與不安,總之,不再像是一群土偶木梗般麻木。
可是,他們唯一能做的便是用眼睛看。沒一個敢開口討要,更沒人敢上前向王洵伸手。三年多的奴隸生涯里,得到的教訓實在太多了。根本不用去回憶。只要敢有任何非分之想,哪怕是大夏天裡想多喝幾口涼水,結果都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一場場生死之間的徘徊下來,順從和麻木已經成為了記憶和習慣,牢牢地刻進了每個人的骨髓中。
「想要麼?」看到大夥拿戀戀不捨的模樣,王洵咬著牙,嘴角上浮起一絲冷笑,「每個人都有份,一人一塊,足夠你們回家的路費。我說話算話,絕不欺騙你們。」
隊伍當中立刻湧起一股騷動,但很快,騷動就平息了下去。當年的奴隸主們,曾經用過各種手法,刺激俘虜,抓出其中敢於出頭者,重刑伺候。如今,誰敢保證小王將軍不是使得同樣的伎倆?
他是大唐將軍,是曾經解救過大夥不假?可現在橫於他腳下的,畢竟是整整四大箱金子啊!即便擺在家裡也不會生鏽,他憑什麼分給大夥?而大夥又能為他做些什麼?
答案顯而易見。一群奴隸,連生命都不屬於自己,當然給不出別人任何回報。沒有回報,憑什麼得到別人的好處?一眾受訓者們猶豫著,徘徊著,眼巴巴地看著王洵,不甘心地等著他開出領取金幣的條件。
「想要,你自己過來拿!」王洵開出的領取路費條件極其簡單,簡單到眾人幾乎誰都能做得到,「不過,你們得脫光了衣服,像狗一樣爬著過來,用嘴巴把金幣叼走。你,你,你,從你這裡開始,每個人都從你們現在站立的位置,開始脫衣服。脫,脫光了之後,再一個一個像狗那樣爬著過來。你們,配不上身上那件鎧甲!誰都,配不上!!」
他的聲音很高,隱約中帶著幾分哽咽。「那衣服是給人穿的,不是給狗穿的。你們穿不起這身衣服,你們把它給我脫下來!」
自打被從當地人手中被贖回之後,受訓者們還沒見過鐵錘王發這麼大的火。不由得被嚇了一跳,本能地就跪倒了一片。但是,也有很少的一部分人先是楞了楞,然後臉色瞬間變得紫紅。
沒有人不愛金子。但在大庭廣眾之下脫光了衣服,爬過去用嘴巴叼,也太難為人了些!然而拿不到金子,就沒有回家的路費!沒有路費,甭說走回中原去,大夥就連在柘折城裡都沒有活路。
是脫,還是不脫,這是一個問題。
鐵錘王惱了,他不打算繼續訓練大夥了。不想再管大夥死活了,大夥該怎麼辦,怎麼辦啊!
冰冷的陽光下,站著和跪著的人,一樣瑟瑟發抖。或是因為驚恐,或是因為憤怒。王洵自己也有幾分激動,略顯白淨的臉上冒起一片片病態的暈紅,「來啊,來拿啊。反正你們也不知道什麼是羞恥。脫光衣服算什麼,反正你們胯下也沒長著卵子。過來拿吧,人人有份,只要你們肯脫光衣服,像狗一樣爬過來!」
說著話,他抓起一把金幣,一枚接一枚地丟在腳下。然後用靴子尖踢著,輕蔑地將它們踢到最前排的受訓者腳下。
金子近在咫尺。但那份屈辱的感覺,卻令受訓者無法再繼續低頭。有人掙扎向前湊,卻被万俟玉薤帶著親衛用槊杆攔住,「不行,爬過去才算。大人說了,你們想拿金子,必須脫光了爬過去!」
「我們不要你的金子!」帶頭的是個壯漢,臉上手上疤痕縱橫,一看就是吃過很多苦的樣子。「我們不要你的金子。的確,是你買下了我們,大夥都該念你的好處。你可以打我們,罵我們,可以讓我們乾重活,但你不能這樣侮辱我們!」
王洵擺擺手,命令万俟玉薤帶著侍衛退開。然後大步走向了壯漢對面,盯著他的眼睛,大聲嘲笑,「侮辱,你們也知道什麼叫做侮辱?當年放下刀時,你怎麼沒覺得被侮辱?給人家當奴隸的時候,你們怎麼沒覺得被侮辱?想讓王某看得起你們,好辦,你們做先做幾件讓王某看得起的事情來!」
話音剛落,登時激起更多的反抗。又有幾名壯漢衝上前,指著王洵嚷嚷,「我們當年投降做奴隸,是沒辦法。高仙芝拋下了我們,大夥沒有糧食,也沒有援兵,個個精疲力竭!」
「我們跟大食人作戰的時候,你還吃奶呢!」
「你憑什麼指責我們,你不過是運氣好一些,打了個勝仗罷了!」
眾侍衛唯恐王洵受到傷害,紛紛上前試圖將他周圍的人驅散。王洵卻用目光制止了大夥,然後伸手抓住了第一個衝上前那名壯漢的脖領子,稍稍用力,便將對方提在了半空。
畢竟是受了近三年的苦,壯漢的骨架大小看上去跟王洵相似,體質相差卻非常懸殊。根本來不及掙扎,便被王洵單手舉著,提出了人群,然後重重地丟在了空場之上。
其餘幾名壯漢被嚇了一跳,這才想起了有關鐵錘王的名頭來歷,氣焰立刻小了下去。王洵卻是不依不饒,將壯漢又從地面上重新用單手拎起來,再度像丟麻袋一樣摜倒於地。然後再提起,再摜倒。直到對方被摔得連掙扎的力氣都沒有了,才站穩身形,大聲喝道,「高仙芝拋棄的你們,那是他的錯。可這些年,你們反抗了麼?你們逃走了麼?別告訴王某,你們每天都像狗一樣被人拴在柱子上。更別告訴王某,那條鏈子已經拴在了你們的心上!」
「我們,我們怎麼沒想逃呢?」
「逃走的人,都被抓回來活剮了啊!」
提起噩夢般的過往,受訓的士兵們眼圈立刻發紅,嗚咽有聲。他們發現自己打不過王洵,更不敢一擁而上。除了哭泣著為自己辯解之外,別無選擇。
王洵好像很講道理,只要大夥肯開口說話,他便靜靜的聽。待眾人哭夠了,訴完了,卻又是冷笑著撇嘴,「就這樣?這就是你們甘心做奴隸的理由?這就是當年王某提起來,就佩服得兩隻眼裡直冒星星的安西軍。諸位,你們也太讓王某失望了!」
「不是這樣,還能怎樣?」倒在王洵腳下的壯漢又緩過一口氣,匍匐著抬起頭,喃喃地回應。
雪夜 (一 下)
「不服,是不?」王洵低下頭,看了他一眼,然後把目光掃向全場,「王某知道你們不服。王某今天就讓你們看看,什麼樣的男人才是真正的男人。沙都尉、黃都尉,你們兩個過來!」
「諾!」一直在旁邊看著王洵的沙千里和黃萬山大步上前,在受訓者面前並肩而立。
「知道他們是誰麼?」王洵指指兩名心腹愛將,衝著一眾受訓者介紹,「知道這兩年,縱橫藥剎水沿岸,嚇得諸侯夜夜睡不好覺的一捧沙和雪打旺是什麼帶的麼?沙都尉,黃都尉,你們自己親口告訴他們!」
「兄弟沙千里,當年,當年在……」沙千里有些尷尬,又有幾分驕傲,衝著眾人拱拱手,大聲坦誠,「當年也是被高仙芝丟下的一枚棄子。從死人堆里爬出來後,便做了馬賊!道上人稱一捧沙,僥倖沒給安西軍丟臉。」
「兄弟黃萬山,道上人稱雪打旺,當年跟大夥是一道的。你們當中,說不定還有我的故人!」黃萬山也拱了拱手,自報家門。
「你,你是,是,沙,沙……,你真的是……」受訓者們沒想到,這半個多月來日日陪著大夥摸爬滾打的兩名都尉大人,居然當年也是被高仙芝拋下的一員,更沒想到,對方便是讓藥剎水沿岸富人們談之變色的一捧沙和雪打旺的老大,登時驚詫地無法合攏嘴巴。
「黃,黃大哥。你真的是黃大哥!」受訓者當中,早有人看著黃萬山眼熟,一直沒勇氣相認而已。如今聽他的自我介紹,哽咽著湊了上來。
「你,你是牛哥,你是小七,你,你們都還活著!」黃萬山聽著哭聲耳熟,認了好半天,才依稀從對方眉宇間,看出幾分故人模樣,不覺心中大痛,「你們,你們怎麼不早點兒跟我打招呼?」
「我們,我們,我們不敢啊啊啊啊!」幾個當年曾經跟黃萬山同伍的漢子,放聲嚎啕。一樣的人,兩樣的命。他們做了近三年奴隸,對決定自己命運的人,本能地便敬而遠之。當然不敢抬起頭,仔仔細細看看如今高高在上的黃都尉,就是當年跟大夥一個鍋里搶肉吃的黃狍子。而黃萬山這些日子為重新振作大夥士氣的士氣忙得焦頭爛額,也無暇從受訓者當中仔細辨認每個人的模樣。
即便仔仔細細地去辨認了,他也認不出來。畢竟受了那麼多的苦,大夥都被折磨得足足老了二十歲, 豈可能像他一般,依舊保持著當年的面孔?
看到那些原本麻木不仁的傢伙心一個個淚流滿面,宇文至靈機一動,悄悄地做了個手勢,命令沙千里和黃萬山的舊部上前與受訓者們相認。這些人當中多數也是當年怛羅斯之戰活下來的孤魂野鬼,全憑著當年沙、黃兩位的努力,才凝聚成兩股人人談之變色的馬賊。此刻見到舊日的袍澤落淚,哪還忍受得住。當即一用而上,呼朋引伴,在隊伍中尋找起昔日的同僚來。
剎那間,校場上哭聲響成了一片。昔日的袍澤們一邊呼喚著對方的名姓,一邊說著三年多來彼此的經歷,個個淚雨滂沱。饒是万俟玉薤等以心腸硬著稱的漢子,也悄悄地將臉轉開,不斷地揉眼睛。一邊揉,一邊還抽打著鼻翼跟旁邊的人解釋道:「嗨,風大,風大,沙子進入眼皮底下了。嗨,這鬼地方,風就是大……」
「嗯,風大,風大,這鬼地方,一到冬天就揚沙子。」王十三也看得鼻子之發酸,咧著嘴巴低聲附和。
「大人這番努力,估計能見效了!」万俟玉薤訕訕地笑了笑,迅速將話題往別處岔。
「要不然,他怎麼是大人呢。」王十三佩服地連連點頭。
被贖回來這些前安西軍舊部,個個都曾經在生死線上打過滾兒。雖然眼下看上去身體和精神都疲弱不堪,但將養一段時間之後,稍加訓練,便能重新成為一支勁旅。關鍵是,要先想辦法打開他們的心結,想辦法在他們的眼睛裡重新點燃希望的火焰。這一點,宇文至、宋武無能為力,沙千里、黃萬山兩個也是干著急,只有王洵,居然在大夥都束手無策之時,猛然想出一記奇招。
大夥能哭出聲音,把肚子裡的委屈都倒出來,事情就成功了一半兒。過了片刻,校場上的哭聲漸低,沙千里拉了拉黃萬山,羞羞答答地走到王洵近前,雙膝跪倒,「啟稟大人,我們兩個有一件事情,一直在蓄意欺瞞您。我們兩個都是大頭兵,根本不是什麼校尉。請大人收回我們兩個的官職,重重責罰!」
「只要大人能讓我倆繼續追隨,我倆甘受任何懲處!」黃萬山緊隨好朋友身後,哽咽著祈求。
二人本來想永遠將身份模糊過去。然而在隊伍中突然出現了那麼多昔日的袍澤,再繼續瞞過去的經歷,就非常有難度了。還不如主動認錯,也免得日後被人揪出來的尷尬。反正以他們二人對王洵秉性的理解,這位大人並非什麼不講情面之輩。頂多是把官職收走,重新讓哥倆再去做大頭兵罷了。但只要能繼續跟在大人身後,還怕沒機會東山再起麼?
王洵才不在乎沙千里和黃萬山當年是什麼官職,他現在手下有大把空白位置等著填,只是一時間挖掘不到那麼多人才罷了。當即笑著躬下身,一手一個,把沙千里和黃萬山二人給拉了起來,「懲罰什麼?懲罰你們兩個這些年來,把藥剎水兩岸攪得雞犬不寧麼?那我豈不是替大食人出氣了?!起來,起來,都尉官職是你們憑本事賺到的,與先前的身份無關。除非你們自己懶得做了,非要回家種地不可!」
有了王洵今天這一句的承諾,沙千里和黃萬山兩個就等同於跟過去一筆勾銷。校尉的身份是為了應急兒杜撰也好,為了貪圖虛榮自封也罷,都成了不相干的事情,再也影響不到他們日後的前程。
想到王洵的擔當,再比比當日高仙芝所為,沙千里和黃萬山愈發覺得自己跟對了人。那些昔日曾經跟沙千里和黃萬山兩個一個鍋里攪馬勺的夥伴們見此,心裡也覺得非常羨慕。同樣是被丟在了蔥嶺以西,同樣是被當做了棄子,人家著三年活得轟轟烈烈,硬生生搏到了一份功名。自己卻心甘情願做了奴隸,每天累死累活,卻連糠都吃不飽一口。
「大人別怪他們,他們當年也都是好漢子。但再好的鐵也經不住風沙磨。」看出同伴們臉上的羨慕與悔恨,沙千里沖王洵拱了拱手,再度替大夥解釋。
「我從來沒怪過他們。」王洵笑著搖搖頭,然後把聲音陡然提高,「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看到當年的那幫好漢子,最後就落個這般下場!」
「大人,大人您……」眾人聽得心中一暖,眼淚登時又落了下來。大唐民間素有馬上取功名的傳統。凡是吃當兵這碗飯的,哪個心裡不指望能在兩軍陣前真刀真槍地搏個封妻蔭子?可命運偏偏跟大夥開了大玩笑,一場本來勝券在握的戰爭,突然敗了個唏哩嘩啦。而平素看上去英勇絕倫的將軍,居然丟下弟兄們,自己先逃了。凡是親身經歷此事的人,誰心裡不覺得失望?親身經歷過後的三年磨難,誰還會輕易再相信別人?再繼續拿起刀,為一個完全陌生的傢伙去賣命?
「我不甘心!」王洵退後幾步,目光如刀一般掃過全場。「我不甘心費了這麼大力氣,贖回來的卻是一群行屍走肉。我不甘心,把弟兄們用命換回來的錢財,平白施捨給一群沒有廉恥的乞丐。看看你們,看看你們現在的樣子,哪裡還像一個男人。即便王某不提任何條件,把金幣分給你們。你們有能力保證,半路上不被歹徒再度洗劫一空麼?」
答案顯而易見。絲綢古道向來不太平。如果沒有人護送的話,一旦歸途中遇到馬賊,大夥肯定誰也提不起反抗之心,只會乖乖地將最後的錢財奉上,然後習慣性跪地乞求活命。
事實面前,眾人說不出硬氣話,只能繼續訕訕地抹眼睛。王洵嘆了口氣,繼續高聲疾呼,「我可以給你們每人一筆返鄉的費用。也可以派兵護送你們回中原。可回到中原之後呢,你們怎麼面對自己的父母妻兒。跟她們說,孩子他娘,俺回來了,除了這身傷之外,一無所有?俺打了個大敗仗,被人家抓去當了三年奴隸,終於遇到一個好心的將軍可憐俺,把俺送回來了!」
「大人,您別說了,求求您,別說了!我等知道錯了!」想到自己回家後會令妻兒蒙羞,眾人再度放聲嚎啕。三年為奴,夢裡邊無數次曾經與親人相遇,想像過無數次與妻兒團聚的場景,可誰又敢認真去想,自己回到家之後,除了屈辱和負擔之外,還能帶給老婆孩子些什麼?!!
這些問題他們一直在逃避,一直不敢直面,今天卻被王洵當面給揭了出來,不留任何餘地。
有家,卻已經歸不得。況且有些人早已永遠沒了家,早已被家人當成了無定河邊一堆枯骨?
「你們拍拍自己的胸脯,就這個樣子回去麼?你們回去之後能幹什麼?鄰居問起你們這三年的經歷,你們怎麼說?被地痞流氓欺負上門時,你們有勇氣反抗麼?」王洵的聲音如刀,字字句句刺進眾人胸口。
所有人都沉默了下去,包括一直追隨在王洵身側的沙千里和黃萬山。半晌,才有一個黃臉漢子回過神來,帶頭問道「大人,大人說得都對。我們的確不能像這樣回去。可大人,您說,我們該怎麼辦?」
「怎麼辦?得問問你們自己!」王洵笑了笑,大聲回應,「是從哪裡跌倒,從哪裡爬起來。還是繼續躺在泥漿裡邊把自己當牲畜,你們自己選!」
「你們跟著大人干吧。大人不會虧待你們的!」沙千里和黃萬山二人的舊部紛紛開口,以自身經驗,勸說昔日的同伴們向王洵效力。
「對,大人是有擔當的漢子。為難關頭,連尋常商販都不肯拋棄,更不會拋棄咱們!」對此,幾個投戎的刀客也感觸頗深,在旁邊紛紛幫腔。
即便不用他們說,沙千里、黃萬山等人身上的軍官標示,受訓者們也都看在了眼裡。但是一著被蛇咬三年怕井繩。高仙芝當年又何嘗不是信誓旦旦,可關鍵時刻,卻用陌刀從自家兄弟的人頭上,硬生生砍出了一條血路來。
曾經被拋棄過一次的人,一旦有了選擇權,更不敢輕易再把性命交到別人手裡。眾受訓者們看看這兒,看看那,猶豫著,遲疑著,決定做得無比之艱難。
王洵在旁邊也不著急,只是靜靜地等待大夥選擇。待眾人把各種因果都考慮得差不多了,才清清嗓子,笑著說道:「我不難為大夥。只要大夥今後能挺起胸膛來做人,那些波斯金幣……」點點手,他示意万俟玉薤等人將裝著金幣的箱子抬到自己身邊,抓起一把,一枚接一枚放在周圍受訓者的掌心,「每人一枚,算做給諸位的見面禮。拿著,別往後退。放心,沒任何條件。不用你們脫光屁股,也不用你們宣誓追隨我。你們自己有權利選擇自己今後的生活。明年開了春兒,我會派人將大夥送回中原去。大夥回去後,記得直起腰來過日子就行!」
「大人真的要送我們回家?」一個個壯漢把金幣緊緊地握在手心裡,感受著上面的冰冷,以免發現自己是在做夢。
他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敢相信王洵會這樣對待大夥。幾千枚,即便是放在大戶人家,也夠花費一輩子了。居然連眼皮都不眨就散給了這些不相干的人。
「你們,總得帶點兒什麼回去吧!」王洵笑了笑,彎下腰,抓起另外一把金幣,走向距離自己稍遠的人,「無論如何,下半輩子都得過下去,是不是?當年的事情,高仙芝對不住大夥。可我姓王,不姓高。我不會眼睜睜地看著軍中前輩們,窮困潦倒地一路乞討著回家!拿著,前輩。拿著,別縮手,我保證不會反悔再找你搶回來。」
一聲前輩,叫得眾人好生慚愧。握著金幣的手伸出,縮回,縮回,又伸出,始終無法正視這份遲來的尊重。終於,有人受不了,哽咽著喊了一聲,「大人……」,緊跟著,周圍的受訓者接二連三地跪了下去,「大人,大人吶……」
「起來,都站起來,男兒膝下有黃金。」王洵伸手,將距離自己最近的漢子們一個個扯起,笑著拍去對方膝蓋上的泥土,「王某隻是個中郎將,拿不出太多的東西給大夥。但王某卻敢保證一點,從現在起到離開這裡之前,沒人再能欺負你們。如果你們中間有人信得過王某,還願意吃當兵打仗這碗飯的話,王某也保證,為難關頭,決不放棄你們其中任何一個自己逃命。王某不敢保證,你等將來人人都能有機會封妻蔭子,但是,王某保證,至少讓你們活得時候像個男人,死的時候,也能有片乾乾淨淨的土地。」
「這裡的人太多了,我就不一個個往下發了。大夥自己過來拿。每人一枚,誰也不准多拿,也不准不要。」停住腳步,他笑著站穩身體,目光中帶著信任與尊重掃過每個人的眼睛,「拿了之後,願意加入王某麾下的,就到沙都尉那邊報個到。想要選擇回家的,到黃將軍那邊,讓他給你們在城裡暫時安排個住處。如果實在無家可歸,又不願意再打仗的話,也拿了錢,自己到城中尋份差事做吧。不過要記住,大夥今後都要像個人一樣活著,活出一點兒做人的味道來。別人可以輕賤你們,你們卻不能自己輕賤自己!老沙,老黃,帶著人給大夥登記!剩下的事情,就交給你們兩個了。」
「諾!」沙千里和黃萬山拱手肅立,心裡如藏了一團火。
「去吧!」王洵又擺了擺手,邁步離開。眾受訓者紛紛讓出一條道路,看向他的目光充滿了崇敬。
別人可以輕賤你,你自己卻不能輕賤自己!如果自己把自己當成了一堆垃圾,這輩子,也就永遠沒有指望了。這些概念,他們其實心裡早就明白,只是被塵世間的泥土封住了,一時想不起來而已。如今,卻被人用一雙大手,輕輕地將泥土拍碎,將心臟裡邊的靈魂擦淨,擦亮。讓他照見每個人隱藏在內心深處的尊嚴。
為了自己而活著。
活出個人樣來。
雪夜(二 上)
依舊有人會選擇拿了金幣離開,畢竟當年高仙芝節度做得太「殺伐果斷」了些!而朝廷在此戰之後,也把這些遺落在藥剎水流域的安西軍將士當做了一撥寫於紙面上的數字,再也沒管過他們的死活。
即便是那些選擇留下的人,其中也有不少已經無法再成為戰兵。三年奴役生活,嚴重摧毀了他的身體和精神。不經過長時間的醫療將養,很難恢復過來。
然而,哪怕最後能留在自己麾下的老兵只有區區數百,王洵依舊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畢竟這些人替大唐出過力,替安西軍揚過名。而他這個大唐使節,安西軍中郎將,理所當然要為自己的屬下安排一條合適的歸宿。
至於那四千多枚金幣,想辦法從其他渠道再賺回來便是。對於家道中落,很早就在雲姨的指導下開始理財的王洵而言,賺錢的最大樂趣,莫過於如何痛快地把它花出去,花在自己認為合適的地方。而今天的這筆花銷,恰合此道。
這樣想著,王洵鼻孔里的空氣就變得甘甜起來,臉上的笑容也越來越輕鬆。出了校場大門,在侍衛的協助下翻身上馬,才抖動韁繩,卻發現自己親口任命的稅務總管麥爾祖德正用一隻手扶著牆,另外一隻手在悄悄地揉眼睛。
此人自從投靠大唐之後,做事頗為賣力。無論在跟諸侯聯絡發賣俘虜方面,還是幫王洵贖回被俘安西軍將士方面,都居功至偉。故而王洵對他也有幾分尊敬,輕輕拉住坐騎,在馬背上向下欠了欠身,笑著問道,「你幾時來的,怎麼不進去,有事情找我麼?」
「大人當時正忙,屬下,屬下不敢貿然打擾!」 麥爾祖德向王洵行了個禮,然後又繼續抹眼角,「風大,吹的。嗨,屬下這是老毛病了,就怕風吹!」
「那就跟我回議事廳說話吧。別再這裡繼續被風吹了!」王洵善意地笑了笑,低聲命令。
「唉,唉!」麥爾祖德連聲答應著,被僕役抱上一匹白駱駝。緊跟在王洵身後,錯開半個馬頭的距離,「其實也不算什麼大事兒,但屬下還是覺得有必要跟大人匯報二。因為程老掌柜他們帶來的貨物比較緊俏的緣故,最近城內市場很繁榮,各地商人冒著雪向這裡匯集。其中麼,難免就夾雜了一些亂七八糟的傢伙。」
「嗯!回去跟我細說!」王洵的一點就透,馬上明白了麥爾祖德想表達的是什麼意思。隨著俘虜們陸續被其家族和朋友贖出,柘折城的生機也在一點點恢復。但在這滴水成冰的天氣里,無論如何也不該有這麼多商販在城內出現。雖然表面上看他們能從部族武士手中,低價收購到一批帶血的財物,可萬一被風雪困在路上,就可能連人帶貨變成一堆冰雕。
過多不該出現的人出現,則意味著他們背後都擔負著某種特別的使命。孤軍在外,王洵做事非常警覺,早已安排了特別的人手留意陌生人的一舉一動。然而他麾下的弟兄人數有限,對當地人的面孔又模糊得緊,遠不如麥爾祖德這種老地頭蛇眼神毒。
「屬下知道了!」見自己的工作得到了王洵的肯定,麥爾祖德胖胖的老臉興奮得直發紅。「屬下絕不准任何人再破壞大人治下的安寧。柘折城的居民百姓,也厭倦了天天打來打去的日子!」
「我知道!」王洵點點頭,對下屬的觀點表示贊同。
眼下麥爾祖德的兩個女兒都住在王宮當中。雖然大女兒依舊對王洵敬而遠之,年紀稍小的那個,卻已經成為王洵事實上的妾室。少女崇拜英雄,同時又對遠方的大唐有種說不出的憧憬。特別是對大唐女子的身份地位,簡直羨慕心往神向。每當一聽到相關信息,就高興得兩眼放光。
通過跟她的日常交流,王洵也逐漸對當地人的內心世界有了一些了解。與大唐不同,這裡的人對國家基本沒什麼太強烈的認同概念。反而因為長期在突厥、大唐、大食等勢力之間搖擺不定的關係,養成了一種對強者的絕對依賴感。只要征服者能展示出足夠的實力,不讓大夥天天生活在戰爭的陰影里,當地的貴胄和百姓們就會盡心盡力地支持他。不管這些征服者身上流著哪個民族的血。同時,如果征服者們一旦露出了疲弱之態,也很快便會眾叛親離。大夥拋棄他時沒有任何猶豫,也不會感到多少愧疚。
這也許時另外一種對環境的適應吧。畢竟與舉族男女老幼被屠戮殆盡相比,向強者屈膝,所承受的代價要小一些。特別是當一個國家的男人們沒有力量為家園提供保護之時。王洵能在擊敗俱車鼻施之後,沒費多少力氣便在柘折城站穩腳跟,很大程度上來說是得益於此。俱車鼻施一敗之後,便找不到支持力量,也是因為同樣民間傳統。
當了解到這些之後,王洵對本地人的態度,就又寬容了許多。此刻,他不但提拔了麥爾祖德為自己的稅務總管,而且還啟用了很多原先替俱車鼻施奔走的貴族,讓他們分別負責具體的民政事務。而這些人也非常珍惜來之不易的出頭機會,做起事情來盡心盡力,很快便得到了使團當中其他將領的認可與讚賞。
換句話說,經歷了最初的彼此試探與戒備之後,眼下的大宛國內,已經漸漸形成了以使團為主,昔日中下層貴族為輔的,一個相對穩定高效的官吏隊伍。在大食與大唐的下一場戰爭決出勝負之前,保持柘折城乃至整個大宛國的現狀,符合各方面的利益。因此,以麥爾祖德為首的地方貴族,才拿出比使團自己還多的時間和精力,死死盯著城中外來勢力的一舉一動,唯恐有人自不量力,把整個城市再度牽扯進一場混亂當中。
轉眼來到王宮,在宮門口跳下坐騎,將馬匹和駱駝交給當值士兵去照看,王洵與麥爾祖德先後入內。在議事廳內分賓主落了座,先把手在炭盆上暖了暖,然後,慢慢地談論起城中平靜表面下日益洶湧的暗流。
麥爾祖德準備得相當充足,幾句話,便說道了問題的關鍵所在,「根子還是在大食人方面!當年柘折城主俱車鼻施和俱戰提國主達武特都是大食人所立。國政都被天方教徒把持。日前雖然俱戰提表面上倒向了大唐,背地裡卻依舊在兩頭觀望。」
「嗯!」王洵點點頭,不置可否。俱戰提距離柘折城非常近,使團與俱車鼻施決戰那天,該國的過往也曾派兵前來「襄助」。但城破後不久,又藉口家裡近,把軍隊調了回去。順便還帶走了大量的俘虜。
「而大人您遲遲沒有對如何處置大宛國土做最後決定,也讓一些諸侯心懷不滿,覺得出了力,卻沒有拿到足夠的好處。所以暗中就和俱戰提中的天方教勢力又開始眉來眼去!準備藉助大食人的殘餘力量,讓您製造點麻煩,以便更好地跟您討價還價。」見王洵好像若有所思,麥爾祖德繼續低聲提醒。
聞聽此言,王洵忍不住低聲冷笑,「還想好好處,他們得到的好處還不夠多麼?與俱車鼻施決戰那天,他們又出過什麼力氣?」
麥爾祖德垂下眼皮,目光盯著手中茶水。水端的很穩,他的說話的語調也不疾不徐,「話雖然這麼說,可人心向來不知足。並且,並且,將軍您,您的部下太少了。新贖回來的那些弟兄,又遲遲形不成戰鬥力!」
「你的意思是,我最近的作為,讓人看出疲弱來了吧?!」王洵瞬間明悟,繼續笑著回應。
「大人明鑑。藥剎水兩岸沒什麼真正的英雄豪傑。對付目光短淺之輩,就必須把力量擺在表面上。」麥爾祖德輕輕點頭,低聲回應。
「都哪些人在背地裡搗鬼,你清楚麼?」王洵嘉許地看了看他,繼續問道。
「據屬下所知,心思活動的不止一家。其中鬧騰最厲害的是火尋國主納代。很多打著做生意旗號來柘折城內探聽動向的商人,都出入過他的駐地。但據屬下觀察,納代只是個魯莽之輩,不足為懼。大人需要提防的是在納代背後給他煽風點火的人,他們才更難對付!」
「是誰?你查到了麼?」
「還沒有!」麥爾祖德輕輕搖頭,「很難落實具體到人。這些日子,除了東西兩個曹國的國主之外,其他諸侯,都跟納代有過接觸。屬下不敢個個都懷疑,否則,大人必然會令孤掌難鳴!」
王洵手中其實也掌握著一些相關的情報,但遇到的問題,也和麥爾祖德這邊差不多。畏懼於大唐兵威,諸侯們目前不敢主動跟他對著幹,卻準備悄悄地抱成團,以謀取更大的利益。是採取一些果斷措施的時候了,否則麻煩必然會越積越多,諸侯們的膽子,也會越來越大。但從何處著手,處理到什麼程度,卻需要仔細考慮。必須讓諸侯們感覺到畏懼,也不能將他們再度推向大食那邊。
「屬下以為,可以先從斬斷他們跟大食人聯繫方面著手!」見王洵皺著眉頭沉默不語,麥爾祖德小心地提議。「斷了與外賊的聯繫,諸侯們的心思也能多少安定些!」
「你是說,把所有來歷不明的人都抓起來?」王洵皺了皺眉,不認為這是一個恰當主意。眼下柘折城中,有一大批商販都不是純粹為了逐利而來。有的在打探唐軍具體實力與動向,以便其國主提前為應對時局做好準備。有的則是替大食人送信跑腿兒,兼收集情報。把他們一網打盡不太難,可柘折城好不容易才恢復的生機也會被瞬間掐滅。畢竟,還有不少商販是真正以做生意目的來的,這些人稍遇風吹草動,便會成為驚弓之鳥。
「只是權宜之計!」感覺到了王洵的猶豫,麥爾祖德低聲解釋,「屬下會派人好好鑑別他們的身份。儘量不冤枉任何人。大人如果您覺得有損於您的威名,屬下也可以自己來做這個惡人,事後,大人您只要宣布免的屬下的職位,就可以安撫百姓了!」
「這樣?」王洵聽得一愣。想不到麥爾祖德對自己竟然如此忠誠。「那豈不是太委屈了你!」
「屬下心甘情願!」麥爾祖德站起身,向王洵鄭重施了個禮,「屬下和屬下全家的未來,都依賴於大人。所以,屬下願意為大人做任何事情!」
「喔,這樣!」王洵也站了起來,雙手將麥爾祖德攙扶住。雖然納了此人的女兒,並且對此人委以重任,他卻一直不怎麼看的慣此人的品格。太軟,太沒有骨氣,太缺乏中原傳統里那種忠義之感。換句話說,如果此人生在中原,就是十足的逆子貳臣,生前死後都活該被口誅筆伐。
但這個人卻著實對王洵本人忠心耿耿。從替使團出謀劃策營救被俘安西將士那一刻起,他的利益,他背後的家族利益,已經完全綁在了王洵的戰車上,一損俱損,一榮俱榮。考慮到當地人那種獨特的生存傳統之後,王洵不得不放下偏見,沉吟了片刻,低聲回應,「你不必做出這麼大的犧牲。我也不會拿自己人做犧牲品。這樣吧,你幫忙寫份邀請信,謄抄給各路諸侯。就說我王洵最近整訓士卒略有心得,請他們在本月十五那天下午未時,到城外五里的軍馬場,一道校閱麾下弟兄。請他們屆時務必賞光!」
「大人要展示實力麼?」麥爾祖德心思轉得相當快,瞬間猜到了王洵的打算,「可是不是太倉促了些。距離十五隻剩下四天瞬間,那些軍奴,那些士卒未必能及時熟悉您的軍令!」
「不必擔心,你儘管去發邀請!」王洵用力拍了拍麥爾祖德的肩膀,非常自信地回應。「等著瞧,到那天,相信咱們會給所有人一個驚喜!」
雪夜 (二 下)
「諾!」 一句咱們,令麥爾祖德心頭髮熱。抱拳施禮,領命而去。他的動作非常利落,僅用了一個時辰光景,便準備好了所有請柬。交給王洵過目之後,便親自帶領手下,逐一送到了諸侯在城中的住所。
「這個鐵錘王,又準備搞些什麼花里胡哨。大冷天的,不在城裡邊烤火,到野外校閱什麼兵卒?!」接到請柬後,有地方諸侯不滿地私下裡暗罵。
西域的傳統,是冬天裡邊不動兵戈,哪怕是檢閱士卒,也不會在寒冷的天氣里進行。一則是因為氣候條件嚴酷,將士們都受不起折騰。二來則是因為諸侯麾下的士卒多為各部落里武士兼職,非有戰事,很少集結在一起訓練。每集結一次,便是一筆不小的開銷。
但也有諸侯抱上了看熱鬧的想法。特別是火尋城主納代,通過前幾日的偷偷探訪,已經得知王洵在整訓隊伍方面栽了跟頭。巴不得當眾再看一次笑話,以便日後更好地拉攏人跟自己一道,抱起團來跟王洵泡蘑菇。
個別老奸巨猾者,則心中驟然湧起一股警覺。然而,考慮到這種天氣里,根本不可能大規模用兵,所以很快又把心裡的擔憂化作了一聲嘆息。畢竟是年青人,做起事情來不管不顧。也就是眼下又安西軍在背後撐腰,否則,已經不知道死了多少次。
帶著各種各樣的困惑於期待,四天時間匆匆而過。到了十五這日,諸侯們早早用過了飯,各帶數百名嫡系親衛,互相邀請著齊聚於城外五里處的養馬場,準備看鐵錘王他老人家在短短的數天之內,究竟變出了怎樣到了一支勁旅。誰料大夥到得卻稍微早了些,偌大個馴馬場內,只有被踩得又冷又硬的雪地,空蕩蕩地,泛著刺眼的日光。
「這鐵錘王,架子可是越來越大了!他這般疲懶,怎對得起陛下的託付?!」拔漢那城主阿悉蘭達唯恐天下不亂,當即冷了臉,以大唐天子女婿的身份叫嚷。
「是啊,是啊。大唐天子早就該換個人來主持此地事務,至少要老成持重點兒的,就像阿悉蘭達大人!!」火尋城主納代,立刻在旁邊煽動,挑撥諸侯對王洵心中的不滿。
幾個平素跟納代走得進的,如白水城王子賀魯索索,桂霜城主也忒密兒,也紛紛開口抱怨,覺得自己不該受到如此怠慢。其麾下親信亦在旁邊幫腔,亂七八糟的喊聲響成一片。木鹿王子鮑爾伯聽著心中懊惱,忍不住抬起頭來,連聲冷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笑什麼?」
「小小娃娃,不知道禮貌麼?」
納代等人被掃了興,立刻將矛頭對準了鮑爾伯,以長輩的身份呵斥。鮑爾伯卻根本不拿這些傢伙當一回事兒,撇撇嘴,不屑地回應道,「我剛才看到一群麻雀,嫌小鷹飛得慢。所以才覺得好笑。卻不知道一旦人家翅膀長硬了,它們這些傢伙就要成為口糧!」
「你……,你這小子!」眾人被鮑爾溫含沙射影一頓噴,直惱得面紅耳赤。正準備尋幾句恰當話把場面找回來,耳畔突然聽見一陣低沉的號角,「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敵襲!」幾乎憑藉本能,諸侯們就大喊出聲。隨即迅速整頓身邊將士,準備迎接血戰。待將隊伍整理好了,才突然想起,此時乃是寒冬。根本不可能有敵軍,冒著被大雪凍死在路上的風險前來偷襲。更不可能一直打到柘折城下,才被唐軍發覺。
來的不是敵人。
只是那聲威,卻比大群敵人憑空而降更為恐怖。只見一面面猩紅色的戰旗迎風招展,在周圍皚皚白雪的映襯下,分外奪目。而在戰旗之後,則是一隊隊騎著駿馬武士,個個身穿皮甲的武士,手握長槍大槊,宛如一座移動的鋼鐵叢林。
除了獵獵旌旗和爭鳴角鼓之外,隊伍中沒有一點兒其他雜音。從南到北,四個整整齊齊的方陣,緩緩地向馬場壓了過來。每個方陣人數都在千許上下,四個方陣加在一起不過是四千出頭。卻如同一片烏雲,剎那遮斷了天地間所有顏色。
見到此景,群雄相顧失色。雖然不是所有人事先都認定,王洵沒任何可能將一群被馴服了的奴隸重新變成勇士。然而,卻沒有一個城主、國主曾經想到,一旦奴隸們心中的自尊再度覺醒,居然會煥發出這般強大的戰意。
當日與俱車鼻施決戰,王洵麾下不過才兩千餘眾,其中真正發揮作用的,只有區區數百。但僅僅憑著這數百人,他便將俱車鼻施的兩萬兵馬,打得抱頭鼠竄。如今其麾下匯集了四千鐵軍,放眼藥剎水兩岸,還有誰堪敵手?!!
後悔、畏懼、羨慕、嫉妒,當即,諸侯們心裡百味陳雜。正在他們呆呆發愣間,只見唐軍的隊伍中,又跑出一名高頭大漢,衝著馬場中揮動了幾下令旗,大聲喊道,「使節大人有令,請各位盟友在馬場的寨牆內觀摩校閱,不要太靠前,以免發生誤傷!」
即便沒有這句話,眾諸侯也不願靠上去去領教大唐將士的虎威,更何況某些諸侯此刻心中還敲著小鼓。當即亂紛紛地答應一聲,直接將戰馬向後拉,直到離開營牆三丈左右距離,確信即便坐騎受驚,也不肯能躍出去引起唐軍的誤會了,才穩住心神,繼續觀看外邊的動靜。
轉眼之間,四隊唐軍已經來到營牆之外,在二十丈左右的距離上站定,重新整隊,聚合為一個大方陣。長槊手在前,騎射手居中,輕甲兵位列於第三梯隊。在隊伍最後,則由兩百跳下馬背的陌刀手,組成了一個鐵三角。將王洵護在三角形陣列正後方中央處,一匹純白色的駱駝脊背上。
隊伍整理好之後,整個軍陣便陷入了沉寂。將士們都不說話,紛紛端坐在馬鞍上,一個個將脊背挺得筆直。
野外的北風甚冷,夾著積雪的濕氣,一股股鑽入鎧甲的縫隙。將馬場內的諸侯們凍得直縮脖頸。再看外邊的大唐將士,雖然沒有那道寨牆擋風,卻個個都氣定神閒。仿佛根本感覺不到天地間的寒意般。
光是這份令行禁止的軍容,已經讓很多諸侯心折不已了。要知道,這野外的天氣可比不得城內,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不動,光是風就能把人吹僵掉。可外邊的大唐天使王洵卻一點兒也不體諒麾下士卒的苦處,只是抬著頭,靜靜地觀看天空中的雲捲雲舒。直到把諸侯們都凍得幾乎要跳下坐騎來了,才忽然淡淡地問了一句,「什麼時辰了?演武可以開始了麼?」
「啟稟將軍,末時已到,將士整裝待發!」陌刀隊附近,立刻跑上前一名騎將,衝著王洵抱了抱拳,大聲回應。
「那就開始!」王洵笑著一揮令旗,大聲喝令。
「演武開始!」万俟玉薤帶著眾親衛扯開嗓子,大聲重複。「開始——」「開始——」「開始——」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隨著雷鳴般的號角,軍陣猛然一動。正前方,三長槊手蜂擁而出,奔跑中,彼此之間拉開半丈左右距離,前後排之間錯偏一匹馬的空檔,潮水般,向不遠處的一片樹林涌去。
他們一邊跑一邊調整馬速,先慢後快,待接近樹林半丈左右,已經如同風馳電掣。第一排騎兵迅速撞入,手中長槊徑直刺向距離自己最近的樹幹。隨即,口中發出一聲大喝,棄槊,抽刀,甩動胳膊,沒入激起的雪煙當中。
整座樹林就像被雷劈中了一般,顫抖著,轟鳴著,騰起一團團白色的煙塵。第二排騎兵追隨這第一排騎兵的腳步馳入,突刺、棄槊、拔刀、橫掃,所有動作如行雲流水。
緊跟著是第三排騎兵,完全重複了前兩排殺招。當三排騎兵的身影隱完全被雪煙吞沒,整座樹林仿佛都搖晃了起來。「轟轟,轟轟,轟轟!」迴響聲連綿不絕。中間夾雜著樹枝劈裂的「噼啪」聲和樹幹傾倒時發出的悲鳴。
待所有雪煙被寒風吹散,整座樹林已經面目全非。最外一層的樹木,被刺得百孔千瘡,砍得筋斷骨折,精銳足足倒下了有上百棵,以至於整座樹林就像被猛獸咬了一口,中間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創傷。
無人喝彩。群雄已經不會喝彩,只是長大嘴巴,呆呆地看著,呆呆地想著,兩腿瑟瑟發抖。還沒等他們從震驚中緩過一口氣來,王洵微微一笑,再度舉起令旗,當空急速揮動。「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號角聲再度炸響,一千餘名騎射手,呼嘯著脫離本陣。
這些騎射手有的背後插著紅色角旗,有的背後插著黑色角旗,所插的旗幟不同,手中的兵器也各異。跑著跑著,便分出了層次,持弩者靠前,持弓者稍稍靠後,待迫近樹林七十步左右的當口,突然間,角聲驟停。持弩者平端弩臂,扣動扳機,持弓者拉開弓弦,斜向上揚射。兩道白亮亮的光芒,一為平面,一為弧線,先分後聚,真正齊齊地砸進了樹林之內。將已經搖搖晃晃的樹木,砸得木屑直冒。還沒等木屑飄落,持弩者將腰一彎,迅速從馬鞍下拾起第二把伏波弩,持弓者再度彎弓搭箭,又是一波霹靂和冰雹砸下,濺起一陣陣白茫茫的迷霧。
前後不過跑了三十步,已經有兩千多支弩箭和弓箭射向了目標。如果換做諸侯當中任何一位帶著本部人馬站在樹林位置,恐怕已經被羽箭射的狼奔豚突了。眾看客越看心裡覺得越緊張,越看心裡覺得越震駭,不知不覺間,額頭上冷汗已經結成了冰珠,一粒粒凍在眉毛上,晶瑩雪白。
他們忘記了冷,也顧不過上去抹,因為一抹之間,就有可能錯過最為精彩的場面。第二波弩箭攢射過後,騎射手們的攻擊略做停頓,迅速撥歪馬頭。胯下坐騎由縱轉橫,於樹林前兜成一條半弧線型陣列。每個人開始自由射擊,一邊策動坐騎從「敵陣」前馳過,一邊將羽箭與弩箭以最快速度射出。這一波攻擊遠不及其他兩輪齊整,卻更加令人眼花繚亂。待整個隊伍從樹林前跑過,手最快的士卒,至少又射出三支到五支羽箭。手稍慢者,也射出了一到兩矢。整座森林林的外圍的樹幹,瞬間白花花地「長」滿了羽毛,每一根羽毛,都刺痛人的眼睛。
如果把樹林換成了人,即便是以勇武和敢死著稱的大食聖戰者,經歷了長槊突刺和羽箭攢射之後,恐怕軍陣也早已四分五裂了。難怪他當日二十萬大食東征軍,被封常清打得灰飛煙滅。徒弟倉促訓練出來的士兵還有如此神威,換了師父,豈不是更狠到了天上去?
虧得我等沒聽納代的慫恿,跟天使大人對著幹。否則,待封常清自己來了,大夥豈可能擋得住他一根手指頭。想到這兒,群雄相顧失色,不知不覺間,就悄悄地與火尋國主納代及其麾下眾侍衛將距離拉遠了一些。
納代到了此時也後悔不迭,有心做一些補救,卻不知道從何做起。正惶恐間,馬場外的唐將又發起第三波衝擊。這回完全由手持橫刀的輕甲騎兵來完成,疾馳中分為三個縱隊,一堆沿著前兩波攻擊所製造的缺口,長驅直入。另外兩波,則左右各自做了個大迂迴,顯然是抄到敵軍的側翼,追亡逐北去也。
戰無可戰,逃亦不能逃。誰做了鐵錘王的對手,可真是自尋死路。唯一可能取勝的機會,也許就是搶先手跟他對攻了。直接殺到他中軍去,拼個魚死網破。誰料唐軍連這個做夢的機會都不肯留給大夥,待輕騎兵從戰場上衝過後,王洵又是一揮令旗。隨即伴著轟鳴的號角聲跳下駱駝背,抄起一把丈許長的陌刀,快步走到陌刀陣的最前方。
鐵錘王,這個名號豈是白來的?雖然此刻他手中拿的不是一柄鐵錘。只見他高高地將陌刀向前一指,口中大聲斷喝,「進!」
「進!」兩百餘名陌刀手齊聲響應,隨即向前跨步,手起,刀落。
「進!」手起,刀落。
「進!」手起,刀落。
「咯咯咯,咯咯咯!」望著柵欄外那團滾動的刀光,火尋國主牙齒上下碰撞個不停。帶著幾位哀求的意味,他將目光投向阿悉蘭達,投向賀魯索索,投向也忒密兒,卻發現原本說好了跟他共同進退的好友們,誰也不敢用目光與他相接。兩股戰慄,雙肩瑟縮成了一團。
冷,這個冬天真的很冷。
雪夜 (三 上)
一場演武結束,那些曾經被諸侯奴役了整整三年的安西將士,如同浴火重生的鳳凰般,驕傲地展開了翅膀。
觀者無不心中大駭,都後悔這幾年沒有善待被自己瓜分到的俘虜,以至於今後睡覺都無法安枕。如果鐵錘王大人突然翻臉,想替被折磨致死的將士們討還公道,諸侯們拿什麼去賠償?恐怕只能自己把自己綁起來,跪在地上負荊請罪了。
想到可能面臨的風險,藥剎水兩岸諸侯個個戰慄不已。好在王洵這個人沒有說翻臉就翻臉的習慣,結束了演武之後,先讓騎兵們退到樹林後的避風處休息,然後才帶著身邊的兩百陌刀手和十幾名侍衛,緩緩走到訓馬場門口。
早有人搶先跑過去,將馬場的大門推開。眾諸侯帶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兩側肅立,恭迎天朝使節入內訓話。到了這時,王洵也不再跟大夥客氣,先是緩緩走了數步,來到馬場中原有的一座帶棚子的高台下,邁腿跨上台階,然後回頭吩咐道,「這裡風小些,諸位都跟上來吧。王某有幾句話,要跟大夥當面講清楚。」
這當口,哪個還有膽子再當面捋他的虎鬚?當即,眾諸侯小心翼翼地答應一聲,緩緩邁上了高台。有人心懷坦蕩,自然不怎麼緊張。像火尋國主納代、拔漢那城主阿悉蘭達等,則苦著臉,悄悄地將自家護衛招得靠近高台近一些,以免連個掙扎的機會都沒有。
待大夥上了高台,在帥案兩側站直。王洵先是向周圍拱拱手,笑著說道:「雕蟲小技,難入行家之眼,大夥看看就算了。千萬別笑話我這個後生晚輩!」
這是雕蟲小技,我們豈不是都白活了麼?眾人心裡暗暗叫苦,臉上卻堆滿了笑,「豈敢,豈敢。大人操練的好兵,我等今天真的是開了眼界。」
「沒讓諸位失望就好!」王洵手指輕叩冰冷的桌面,一語雙關。「王某知道,大夥最近都很忙,所以一直也就沒過多打擾大夥。但王某有幾句話,想問問大夥。
眾諸侯訕訕而笑,苦著臉回應,「大人有話請講,我等將知無不言!」
「那就好!」王洵點了點頭,目光在眾人臉上逡巡,「王某第一個問題就是,當時與俱車鼻施決戰,王某曾經答應諸公,城破後,利益均沾。這個承諾,王某兌現了麼?」
「兌現了,兌現了!」提起當日的情況,眾人皆連連點頭。雖然整個內城和大宛王宮落在了使團手裡,可決戰之際,諸侯都抱著看熱鬧的念頭,誰也沒出多少力,所以少分一點兒戰利品也就天經地義。況且使團分到內城之後,並沒有像諸侯那般,把其中所有百姓都變成奴隸,綁票索贖。反而想盡各種辦法,安撫百姓,盡力保證了內城和王宮的安全。
細算下來,在場眾諸侯最後撈到手裡的好處,恐怕比大唐使團還多些。所以誰也沒臉在這上面挑三揀四。可鐵錘王大人現在問出這個問題來,到底是什麼意思?他難道要逼大夥給他湊份子麼?還是嫌大夥的部屬最近把城市破壞得太不像話了些?
「王某的第二個問題是,從諸位手中贖買當年被俘的安西軍將士,王某給的價錢公平麼?」不管群雄的狐疑,停了一會兒,王洵再度開口。
「公道,公道!」一時間,群雄紛紛表態。都聲明自己對此沒什麼不滿意的地方。事實也正如此,王洵從始至終,沒強買強賣。並且給的價錢,絕對比正常奴隸交易要高出許多。雖然他採用了一點兒欺騙手段。可諸侯把安西軍俘虜留在手中,也榨不出更多的價值,還不如及早脫手乾淨,免得日後被封矮子堵住家門算總帳。
「那王某可就奇怪了!」王洵用手奮力一拍桌案,聲音陡然提高,「那為什麼還有人私下裡到處串聯,煽動大夥跟王某作對?!為什麼有人還聯絡俱占提城中的大食人,準備內外勾結,將柘折城獻給他們!」
「沒有,沒有!在下沒有對大人不滿。」
「不是我,不是我!我正想去提醒大人小心。」
「不敢,不敢!我們怎可能這麼幹!」
聞聽此言,眾諸侯面如土色,紛紛擺手否認自己曾經參與第一項。有反應迅捷者更是將頭轉向火尋城主納代,對其怒目而視。
對王洵不滿歸不滿,在場一眾諸侯,卻更不願意重歸大食人旗下。納代這樣做,等同於把大夥全都推進了陷阱裡邊。
這條罪行根本無法饒恕,即便王洵不深究,其他諸侯也會跟他沒完。火尋城主自知事情敗露,轉過身,就想跳下高台逃命。万俟玉薤豈肯給他機會,上前一把卡住其脖子後的大筋,單手用力一緊,如同拖死狗一樣將其拖了回來,摜在了王洵腳下。
「救我——」緩過一口氣來的納代大聲呼救,號令台下的親信上前護主。誰料附近的陌刀手們將兵器向地面上重重一頓,「轟」的一聲,雪地亂顫。把試圖上前拼命的火尋過武士嚇得停了停,後退了數步,楞在了當場。
「都給我呆在原地別動,否則,殺無赦!」宇文至快步走到高台旁,信手揮了一下令旗。隨即,周圍號角聲再度響起,先前退到樹林附近休息的騎兵們翻身上馬,潮水般涌了過來,將馴馬場圍了個水泄不通。
這下群雄非但沒有拼命的機會,連逃走不可能了。幾個心思轉的快的傢伙。立刻對火尋城主落井下石,指控後者居心叵測。而阿悉蘭達,賀魯索索,也忒密兒等人,垂頭喪氣,靜等著被鐵錘王發落。
王洵耐著性子看了一會兒。笑了笑,緩緩開口,「王某替大唐天子巡視西域,自然有權力處置背信棄義者。但王某手上,卻不想沾諸位的血。這樣吧,火尋城主納代煽動鬧事,勾結大食人,證據清楚,罪不可赦。王某將其押回長安去,讓他當面向大唐天子請罪。至於火尋國麼?」他停了停,目光掃過群雄,最後停在了曾經被自己俘虜,之後又極力促成了自己這趟出使之行的鮑爾勃臉上。「木鹿城距離火尋近,就煩勞鮑爾勃王子辛苦一些,去火尋國做幾年監國。等納代從長安被放回來,你再把國家交還給他!」
「謝謝大人,謝謝大人!」沒等王洵把話說完,鮑爾勃已經跪倒在地,連連叩頭。他是木鹿城主的第三子,本來沒有機會接掌父親的寶座。全憑主動促成了木鹿城與大唐的結盟,在家族中的地位才陡然上升,成了第一順序繼承人。如今又得到火尋國的監國之權,地位就愈發穩固。除非犯了滔天大錯,否則,幾個兄弟誰也甭想再取而代之。
至於日後他會不會如約將火尋交還給納代及其家族,就得看當時的心情了。誰敢肯定,納代會不會去了長安之後,貪戀大唐的繁華,就像當年阿史那家族那些王公貴胄一樣,「賴」在那裡再也不肯回西域呢?
「你先別忙著謝我,要看這種處置,其他人是否同意。如果有人不滿意的話,本使也不好用強!」王洵擺擺手,示意鮑爾勃站起來,尋求其他國主和城主的支持。
他二人這般做作,其他國主和城主豈有再做惡人的道理?當即紛紛上前,向鮑爾勃表示祝賀。待大夥熱鬧夠了,王洵敲了敲帥案,又笑著說道:「王某知道還有人受了納代的蠱惑,試圖跟本使作對。但念在大夥都是初犯的份上,就不深究了。不過……」
拉長了聲音,他冷笑著掃過阿悉蘭達等,「王某不會給大夥第二次機會。如果有人執迷不悟的話,王某不介意多費些力氣,請他也去長安受幾天教化!」
有的去,還可能有的回麼?阿悉蘭達等人心中一凜,趕緊趁機躬身,謝天使大人寬大之恩。王洵說到做到,立即擺擺手,示意大夥不必再提過去的事情。然後笑了笑,大聲道:「眼下還有一件事情,需要大夥幫忙。俱戰提城主達武特雖然曾經派遣人前來向本使示好,自己卻從來沒在柘折城裡露過面兒。我聽人說,他的國政如今已經完全落在了大食人的手中,其人根本無法走出王宮半步。既然如此,本使就少不得動一動兵馬,將他從大食人手中解救出來了。諸位以為如何?」
「應該,應該!」
火尋城主之所以膽敢公然謀反,引以為外援的,便是俱戰提城中的那批天方教狂信徒。既然事情敗露,鐵錘王想要報復,也是理所當然。
況且跟著鐵錘王打仗,大夥也不會吃虧。上次大夥基本上沒出什麼力氣,只是站在旁邊嚷嚷了幾聲,他就把整個外城都分給了大夥做酬勞。這回如果冒著著箭雨衝鋒一回,砍下幾名敵將的腦袋來,豈不是能分得更多?
「打過去,破了他的城,給他個教訓!」
「我等願意與大唐共同進退!」
一瞬間,群情激昂,都覺得俱戰提城的「大食人」罪不可赦。王洵按了按手,示意大夥稍安勿躁, 「既然大夥都沒意見。本使就做主了!我們中原有句話,叫做兵貴神速。咱們今天下午就出發,明天日出之前,一鼓拿下俱站提,諸位意下如何?!」
雪夜 (三 下)
「啊!……」登時,所有歡呼與吶喊之聲煙消雲散。諸侯們一個個張大嘴巴,瞪圓眼睛,呆呆地看著王洵,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
這可是冬天。滴水成冰的冬天!撒尿時稍微慢一些,就會把尿凍在卵子上!怎麼可能帶領著將士們走那麼遠的路去與俱戰提人拼命?
再者說了,即便大夥能冒著嚴寒趕到俱戰提城下,對方閉門不出怎麼辦?難道聯軍還能在城外紮營不成?一場暴風雪下來,不用對方動手,老天爺就把大夥給收拾了!!
可這種話,該怎麼跟鐵錘王說,誰又有那份膽子?!大夥還有痛腳被他抓在手裡,萬一被他誤會自己還是心向大食怎麼辦?一旦被他借題發揮又怎麼辦?眼下大夥身邊的侍衛加起來也不過區區數百,根本不夠陌刀隊揮揮手。即便大夥今天把所有部眾都帶出來,又能如何?訓馬場外有幾千大唐精騎也在那擺著,問誰有膽子上前試試他們的刀鋒?
越是瞻前顧後,諸侯們心裡頭越是恐慌,一個個呆立於高台之上,雙腿不斷地打哆嗦。最後還是西曹國主曹忠節膽子大,仗著與王洵還有些交情的份上,向前邁了幾步,躬身施禮,「俱站提人不知死活,逆天行事,照理,應該受到懲罰。然而眼下天氣實在太差,不利於大軍行動。大人貿然帶領我等前去征討,恐怕會被風雪所阻,平白墜了大人的威名。不如先緩一緩,讓俱戰提人再囂張幾日。待明年春暖,無需大人親自動手,我等便可以將此城一鼓而破。」
既然有人做了那棵出頭椽子,諸侯立刻群起響應,「對,對,大人最近連日操勞,也該享享清福了。俱戰提這種彈丸小國,就讓我等去打便是!」
「對,大人且在城中坐鎮。我等拿下俱站提,保證像此地一樣,把內城交給大人來處置!」只要不在冬天出兵,諸侯們寧願少分些髒,把利益大頭讓給大唐使團。
王洵卻沒心思占這種便宜,搖了搖頭,笑著說道:「諸位的話都有道理。諸位的好心,王某也領了。但是,俱戰提一天不下,柘折城這邊的人心就一天不能安穩。所以,我意已決,現在就出兵。諸位不必回城去召集弟兄,只帶著隨身侍衛,看王某如何破賊便是!」
說罷,也不容大夥拒絕,一擺手,命令貼身侍衛立刻吹響號角,將出征的命令傳遍全軍。
「諾!」眾侍衛欣然奉命。有人去傳遞軍令,有人卻在万俟玉薤的帶領下,向藥剎水沿岸的一眾諸侯們走了過來。
再推辭下去,恐怕就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了。眾諸侯無奈地苦笑,只好主動表態,願意陪同天使大人一道同行。反正俱戰提與柘折城相隔不遠,即便出師不利,大夥也能迅速撤回來。只要讓鐵錘王他老人家順了氣,大夥從今往後自然也就能落個消停。。
王洵也不過分難為他們,依舊讓眾人各自帶領自己的親兵。只有被定了罪的火尋國主納代,才被收走了兵器,與他的貼身侍衛們分別看押在大軍的中央和後半段。隊伍的末尾,則是宇文至帶領數百名騎射手負責斷後,哪個敢不服從命令,或者冒險去給俱戰提人報信,就要先問問宇文至手中的羽箭。
冰天雪地地行軍,事先又沒做任何準備,諸侯們自然走得苦不堪言。才行了不到二十里,有人便受不住冷,在馬背上打起了擺子。負責監督大夥的万俟玉薤早有準備,立刻從馬鞍之後取下一個皮口袋,鬆開扎口的繩索,遞到快被凍僵了的人嘴邊,「喝幾口,驅驅寒氣。喝完了之後,下馬走上幾步。你越抱著肩膀不活動,越會感覺到冷!」
「唉,唉!」快被凍僵者不敢拒絕,接過皮袋,大口地喝水。才一口下肚,從喉嚨到肚臍立刻湧上股火辣辣的熱流。袋子裡邊裝得哪裡是水?分明是用安西軍的秘方,重新蒸釀過的青稞酒!!!
有幾口烈酒下肚,身上立刻感覺暖和了不少。當即,眾諸侯紛紛開口,向万俟玉薤討要酒水「解渴」。万俟玉薤也不難為大夥,點手叫過來數十名跟自己一樣打扮的侍衛,將一個又一個裝滿了烈酒的皮口袋,變戲法一般從不同的馬鞍下取了出來,不但分給一眾諸侯驅寒,連他們麾下親信們,每十個人也分到了一大袋。
「看樣子鐵錘王他老人人家也不是臨時起意!」眾諸侯飲完了酒水,帶著幾分暈暈乎乎的感覺想到。可光有幾袋子酒水又能解決什麼問題呢?俱戰提離柘折城雖然近,但細算下來也有一百五十多里。大夥手上既沒有乾糧,也沒有取暖用的柴薪,這白天還好,到了晚上在野地里可怎麼活?
愁歸愁,腳步卻絲毫不敢落下。前後左右都是唐軍,誰敢冒著去長安「觀光」的風險,去觸鐵錘王的眉頭?
又搖搖晃晃地走了一個多時辰,頭頂的太陽就斜了下去。冬天的白晝短,日落之後,寒風便愈發刺骨。眾諸侯及其侍衛們又冷又餓,忍不住在肚子裡將鐵錘王的祖宗八代罵了個遍。正痛不欲生間,又看到万俟玉薤帶著幾個人從隊伍前方匆匆折返回來,衝著大夥笑嘻嘻地拱手,「諸位請再堅持一下,翻過前面的那座小山坡,就是一個避風的地方。沙將軍帶人在那裡準備好了篝火和羊肉,等著諸位前去享用!」
「篝火和羊肉!」對於已經凍得魂魄幾乎出竅的人來說,沒有什麼東西比這更具誘惑力了。眾人咽著口水抬頭細看,果然在前方不遠處的一個山丘後,看見了縷縷的炊煙。
炊煙的顏色非常淡,再被暮色一隱,不經人提醒,幾乎就看不出來。登時,死氣沉沉的隊伍中發出一陣歡呼,所有人重新恢復了活力,策動坐騎,快速跟上大軍的前進步伐。
待翻過了前面那座不算高的山坡,果然在兩座丘陵之間的空地上,看到了數以百計的柴堆。有的已經被點燃,有的依舊空著,正上方澆滿了油脂。前一段時間總和眾人打交道的大唐都尉沙千里,正帶著幾十名屠夫,將一隻只剛屠宰完去了毛皮和內臟的肥羊,挨個往柴草堆上架。
「老天!」
「佛陀!」
「真主!」
見到此景,眾諸侯和他們的侍衛連哭的心情都有了。迫不及待地就往柴堆前沖。若不是王十三帶人攔得及時,他們幾乎自己人跟自己人為了爭搶最近的位置而動刀子。
「將軍大人有令,按入谷先後順序就座用餐,!每人有份,亂跑者軍法從事!」王十三眼裡向來只有自家主帥,放不下其他人。扯開嗓子大聲怒喝,以最快速度把騷亂消滅在了萌芽狀態。
眾諸侯都知道他是鐵錘王的侍衛統領,不敢得罪,只好乖乖地約束手下,按照王十三的指引,朝山谷深處走去。好在沙千里準備的羊肉和乾柴足夠多,大夥每人都分得上。諸侯們每人能分到小半隻羊和一整袋子先前喝過的那種烈酒。所帶的侍衛們則每五人一頭羊,每三人一袋子酒。人人有份,誰也不缺。
有吃有喝還有火烤,眾人的情緒自然又慢慢恢復。待吃飽喝足,一陣陣困意便往上涌。拉過幾個親兵來正想靠著對方的脊背小眯一會兒,卻又聽見万俟玉薤在附近大聲喊道:「將軍大人有令,熄了火堆,立刻拔營趕路。一刻鐘之內走不出山谷者,皆以延誤戰機之罪論處!」
「這……」阿悉蘭達第一個跳起來,揮著胳膊便準備抗議。賀魯索索和也忒密兒見狀,趕緊上前,死死摟住他的腰,「忍忍,忍忍。都走了這麼遠了,你此刻又何必惹使節大人不快。反正又不是咱們幾個人受罪,大人和他的弟兄,不也得連夜趕路麼?」
「嗯,哼,那倒也是!」想到王洵也跟自己同甘共苦,阿悉蘭達的心態終於平衡了些。嘟嘟囔囔地收拾好了衣服,命令侍衛熄滅了篝火,抱著沒喝完的酒水跳上坐騎。
其他諸侯也強忍倦意,帶領侍衛們跟在了万俟玉薤之後。待他們都收拾停當出了山谷,大隊人馬已經在外恭候多時。依舊是王洵親自領軍頭前探路,宇文至帶領射手押後。頂著頭上初升的滿月,冒著刺骨的寒風,走在無邊無際的雪地上。
迤邐走了一個半時辰,隊伍再度進入一個避風的山谷。這回,則是黃萬山帶著數百兄弟提前給大軍預備好了乾柴和火堆。見到此景,諸侯們心裡總算明白了,原來鐵錘王早就有偷襲俱戰提的打算。只是一直在等待某個合適的機會而已。
這回不用王十三監督提醒,諸侯及其侍衛們,很自覺地按入谷順序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又是一番吃吃喝喝下來,體力又略有回覆。待大軍用餐完畢,王洵一聲令下,將士們再度將篝火用雪壓滅,拔營前進。靜悄悄沿著被積雪蓋住的官道,向俱戰提城潛行。
不知不覺,時間就到了後半夜。即便是年紀最青的木鹿王子鮑爾勃,體力也接濟不上了。至於阿悉蘭達、也忒密兒等年紀稍長者,已經完全靠貼身侍衛攙扶著,才勉強沒有從馬背上掉下來。再看他們的侍衛,一個個也是累得東倒西歪,隨時都可能一個跟頭栽到地上去,從此再也不能爬起來。
「曹,曹,曹大叔,你,你跟鐵,鐵錘王兩個關,關係好。你,你替大,大夥向他,向他求個情,讓,讓大夥歇歇,歇歇吧!」白水城王子賀魯索索被親兵架著來到西曹國主曹忠節面前,喘著粗氣向他哀求。
從小到大,他幾時受過這種苦。眼見著小臉便凹了下去,嘴角附近的皮帽邊緣掛滿鼻涕和口水凝結成的冰珠。
曹忠節也累得筋疲力盡,只是礙著面子還在苦苦支撐。聽賀魯索索說得可憐,咧了下嘴,低聲回應,「你,你再忍忍。估計,我估計快要到了。已經走了一百多里了,也就是再堅持個把時辰的事情!」
「再,再有個,個把時辰,大,大夥光,光是累,就全都累死了!怎,怎麼攻,攻城?」阿悉蘭達的情況不比前兩者好哪去,也湊上前,祈求曹忠節出面向王洵討饒。
「是啊,是啊。曹,曹國主。如果,如果你肯,肯出這個頭。我,我把柘折城中的所有店鋪,都,都低價賣給你!」實在累到極點了,也密忒兒什麼都豁了出去。「如果,如果你,還,還嫌少。我,我再,再加一百匹馬!」
「我也給你一百匹馬!」
「我給你一百匹們,加五十名奴隸。只要你替大夥說一句話!」
其他諸侯紛紛開口,把求情的價格節節推高。曹忠節受不了眾人的熱情,嚇得連連擺手,「別,別,大夥別這樣。曹,曹某不敢要你們的東西。」「
「你不去求情,我們也不走了!「
「對,我們走不動了。你就去報告鐵錘王,讓他把大夥全砸死吧!」
「別忘了你也是藥剎水十六國之一。我們完了,你也好不了!「
眾人不敢捋王洵的虎鬚,卻不怕曹忠節,見他不肯出面,紛紛開口要挾。曹忠節被逼得面紅耳赤,狠狠咬了下牙,低聲喝道,「小,小點兒聲。你,你們,還,還嫌大夥不夠丟人麼?你,你們仔細看看,人,人家唐,唐軍怎麼一,一點兒事兒都沒有?」
諸侯及其侍衛們聞聲抬頭,果然發現,走在隊伍和外圍的大唐將士,一個個挺胸拔背,仿佛一點兒都不知道寒冷和疲倦般。
這下,可讓大夥臉上有點掛不住了,皆默默垂下頭。只有白水王子賀魯索索,兀自低聲強辯道,「那姓沙的和姓黃的都是馬賊出身,當然不會怕冷。還有那些軍奴,幾乎每個冬天,都是靠幾把乾草的當被子蓋……」
話說到一半兒,他自己豁然清醒。其他諸侯也楞了楞,面面相覷。沒錯,冬天不用兵是藥剎水沿岸各國的傳統。諸侯們自己受不了凍,麾下將士們也受不了漫天的風雪。可這上千里長河兩岸活躍著的馬賊們,卻從沒管過什麼時候是冬天,什麼時候是夏天!往年為了能搶到幾頭肥羊,越是風雪大的時候,他們的活動越猖獗。
同樣,還有那些被大夥當做畜生對待的軍奴。他們這三年來,幾時享受火炭盆和火堆的待遇。充其量,身上能多一件爛羊皮而已,那還是主人偶發善心,原來準備扔掉的。
眼下鐵錘王的麾下隊伍中,多數都是以前的馬賊和軍奴,在寒冷的雪夜行軍,當然算不了什麼!可在這樣一支不怕冷,不怕累的鐵軍面前,藥剎水沿岸各國各城,有誰能防得住其傾力一擊?
剎那間,諸侯們再也顧不上冷,顧不上累,互相張望著,都從彼此的眼睛裡,看到了深深的恐懼。
他們忽然發現,自己已經不清楚自己的想法。是否希望俱戰提被大軍輕而易舉攻下來,還是無法被大軍攻下來。
雪夜 (四 上)
後半夜的天氣更冷,北風卷著被凍硬的雪粒,叮叮噹噹地砸在結了冰的皮甲上,發出金屬般的聲音。藥剎水兩岸的諸侯們卻再也顧不上叫苦叫累,一個個閉著嘴巴,皺著眉頭,在親信的簇擁下,咬緊了牙關堅持。
前排隊伍又慢了下來,万俟玉薤帶著幾十個人,逆著隊伍遊走,不斷把一個短小的包裹下發到每個人手裡。「快到了,諸位大人再忍耐些,讓你們麾下的兄弟學著我做!」說著話,他將包裹打開,將短木條咬在口中,然後用包裹皮纏住胯下坐騎的嘴巴。
「這是幹什麼?」眾諸侯們不知道鐵錘王大人又在鬧什麼妖蛾子,但是,卻順從地按照唐人的指導去做,當眾人學著万俟玉薤的模樣將戰馬的嘴巴扎住,把木條放在口中之後,才霍然明白,此舉是為了避免眾人發出嘈雜聲太大,以至於驚動城裡的守軍。
有必要麼?這種凍死人的天氣,恐怕守軍都懶得出敵樓吧?!眾諸侯偷偷在肚子裡嘀咕,同時對唐軍戰鬥力的判斷,瞬間又高出了數分。提前兩三天就派得力人手在前方的路上準備好沿途所有補給,發兵時迅若奔雷,數千大軍調度如自己的胳膊和大腿。與這種軍隊作戰,無論白天黑夜都不能閉上眼睛,稍有疏忽,便萬劫不復。好在大夥跟他們已經是盟友,好在大夥前幾天沒鬧出什麼太出格的舉動來!
由本地胡柳木臨時趕製木條很粗糙,含在嘴巴里,苦辣辣的,令人疲憊的精神不覺一振。大夥艱難地抬起頭來,繼續頂著寒風與雪粒前行,一步步靠近目的地。在凌晨卯時,遠處的雪地上終於出現了一個模模糊糊的城市輪廓。那是俱戰提,千餘年前由一直從極西之地來的弗林人修建,曾經為藥剎水沿岸第一大城。雖然最近百餘年,因為各種原因日漸衰落,可城牆的高大程度和各種防禦設施的完備性,依舊方圓千里數一數二。
換句話說,這座城市的防禦能力,比起曾經的大宛國都柘折城來說,也許稍有遜色,比起諸侯們各自的老巢來,卻還是強得實在太多,太多了。
因為天冷的緣故,城牆表面結著一層薄冰,在黎明前的月色下,凜凜倒映著寒光。這給偷襲者增加了很多難度,即便能打守軍一個出其不意,可很難爬到城頭上去,從內部將城門打開。況且唐軍來得倉促,根本沒帶什麼雲梯、樓車之類,想攀城也無處借力。
莫非他們要現場砍伐樹木做梯子?還是城裡邊另外有人接應?正當眾諸侯們驚異不定間,唐軍已經開始整理隊形。「各位大人請帶著各自的侍衛到山坡上觀戰,我家將軍也在那邊。打仗的時候,用不到你們。」還是万俟玉薤,匆匆趕過來,以極低的聲音,丟下一句冷冰冰的話,然後匆匆而去,氣得阿悉蘭達等人直翻白眼。
生氣歸生氣,這當口,大夥卻沒必要去爭當什麼馬前卒!反正如果唐軍能將俱戰提打下來,分戰利品時,少不了大夥的吶喊助威之功。而萬一唐軍初戰受挫,也能剎剎鐵錘王的威風不是?
抱著各種各樣的心態,阿悉蘭達等人依照万俟玉薤先前的指引,帶領麾下護衛,緩緩走上一個距離城頭二里左右的小山坡。王洵的帥旗也樹在那,幾名侍衛抬著一盒子令旗令箭,供他來調兵遣將。沒等諸侯們趕到,兵力已經調整完畢。侍衛統領王十三跳上馬背,站在鞍子上,將一面猩紅色的角旗揮舞了幾下。當即,便有三十幾個矯健的身影,鬼魅般向城牆潛了過去。
他們要幹什麼?就這幾個人能幹什麼?眾諸侯楞了楞,想開口向王洵身邊的將領們求教,卻又有些拉不下臉來。畢竟那些將領當中,年齡最大的也不過三十出頭,比起他們來都是後生晚輩。
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宇文至帶領著一隊弓箭手,約五十人左右,悄悄地墜在了第一波出發者身後。隨即,是宋武,率領大約千餘名脫掉鎧甲的戰士,個個手中擎著一把橫刀,緩緩潛向光溜溜的城牆。再往後,則是子陵和魏風,也沒有穿任何鎧甲,雙臂將橫刀緊緊抱在懷裡。
此刻天色將明未明,正是人最困的時候。城上城下一片寂靜,誰也不知道裡邊的守軍到底睡著了沒有,還是早已在城垛口之後,準備好了熱油和冷箭。諸侯們提著心,掉著膽,一眼不眨地看見第一波出發那三十幾名唐軍,悄無聲息地溜到了俱戰提城下,然後,只見帶隊的將領打了個手勢,每個人都從肩膀上解下一團繩索,拿在手中搖了搖,順勢往天空中一拋。只見亮亮的寒光一閃,繩子頂端某個鐵製部件,緊緊地扣住了上面的城垛口。
剎那間,諸侯們的心臟就提到了嗓子眼而處。雖然因為夜風大,距離遠等諸多緣故,他們不可能聽見鐵器和城磚碰撞的聲音,還是將兩隻耳朵豎的筆直。其中與唐軍關係最近的曹氏兄弟,乾脆連皮帽子也不要了,扯下來抱在手裡,任由腦門上的汗水在寒風中化作滾滾白煙。
即便有繩子相助,近三丈高的城牆,依舊很難攀爬。數千大軍屏住呼吸,一眼不眨地看著那三十幾道黑影貼著白光閃閃的城牆上上下下。沒人敢說話,沒人敢扭頭,就連心跳和鮮血淌過血管的聲音,瞬間裡都變得無比之宏大。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忽然,有兩個已經接近城頭的身影迅速下墜,所有觀戰者的心臟都猛地一抽。隨即,又看到他們的身體被繩子掛在了半空中,來回晃動,晃動,一上一下扯得人眼睛生疼。
終於,晃動停止了,拴在繩索上的人繼續貼近城牆,不屈不撓。眾人將目光畏懼地移動開,緩緩向上。忽然又驚喜的發現,有幾個身影已經攀住的城垛。沒人發現!沒有伏擊!沒有刀光!沒有滾油、沸水和釘拍!寒冷的冬夜,讓俱戰提城的守軍徹底放鬆了警惕,根本就沒有例行在城牆上巡邏!!!
在眾人期盼和祈求的目光中,那幾道攀住城垛口的身影翻了進去,隨即,從另外的肩膀上取下黑黑的一團,順著垛口處迅速拋落。是繩梯,用棉花繩子做的繩梯。只有用那種價格高昂無比的棉線搓繩,做的繩梯,才會這麼輕輕,這麼軟,落下來甚至依舊沒能將沉睡的守軍吵醒。
這當口,沒人會指責王洵奢侈,正如從攻擊一開始,就沒人顧得上再懷疑他膽大一樣。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城牆上,眼巴巴地盯著先登者的一舉一動。只見那幾個先登城者將繩梯一端與垛口上系牢之後,迅速直起腰,從口中取下橫刀,分為左右兩組,沿著城牆向開推移。
更多的身影爬上的城牆,更多的繩梯被丟了下來。先登者們結成了兩個小方陣,用身體牢牢堵死了近五十步寬的一段城牆。同時,由宋武統領的那近千名沒穿鎧甲的士卒,也來到了城牆下,將橫刀咬在口中,順著繩梯向上攀去。
十幾條繩梯上,人影陸續向上,就像一串串搬家的螞蟻。這種景象很滑稽,觀戰者卻發不出笑聲。反而在心中悄悄地期盼,期盼他們快些,快些,再快些,搶在被守軍發現之前,全部登上城頭。
當然,這個願望實在太奢侈了一點兒。當大約有五六十人出現在城牆上之後,有一個繩梯突然斷裂,將上面數名戰士直接摔了下來。觀戰者們聽不見來自城牆下的慘叫,卻能深深地感受到袍澤們的痛苦。這一刻,終於沒有人再記得自己原來的身份。所有目光都匯聚過去,期待著奇蹟再度發生。
幸運之神終於走遠。正在敵樓中酣睡的守軍被驚動了,幾隻燈籠閃了閃,慢慢地從敵樓和城牆交接界處挑了出來。隨即,有人大聲驚呼,拎著燈籠往外跳。但是,他的驚呼聲迅速被卡在了喉嚨裡邊。有支來自城下的羽箭,透過寒風,正中他的咽喉。
「蹦!」宇文至在斜對敵樓的位置,踩住兩名袍澤的肩膀,射出了第二支羽箭。又是一箭穿喉,將第二名試圖衝出敵樓,敲響樓台上警鐘的守軍釘死在樓門口。他所帶的那些三人一組,兩個抬著另外一個,用人體組成一座座移動的井籣。盡力封堵敵樓的門口,每次發箭,都必然奪走敵樓上一條人命。
敵樓中衝出來的人前仆後繼,由屍體組成一條通道,直直地指向樓台上用做報警大鐘。終於,有一名防禦者在兩名同伴的拼死保護下,冒著箭雨抄到了鍾錘。此人剛剛把鍾錘奮力拉開,宇文至的箭便命中了他的脖頸。「鐺」的一聲巨響,鍾錘借著慣性,滑落,撞中了目標。撞鐘者的屍體也蹣跚著轉了半個圈,滿足地倒地。
又有幾名守軍不要命般撲上來,試圖敲響大鐘。宇文至抖抖已經發酸的手腕,搭上最後一支箭,挽弓,松弦。隨著一道寒光從白夜中閃過,「鐺」地一聲,警鐘落地,摔得四分五裂。
總攻正式展開!
雪夜 (四 下)
巨鍾落地,擔任前鋒將領的宋武,立刻改變戰術。
按照王洵事先的安排,他的任務是帶領著千餘兵卒,沿齊大嘴、儲獨眼等刀客和軍中精挑細選出來的一批好手們從城頭墜下的繩梯,攀上俱戰提城牆,先控制住北側城牆和敵樓,然後設法自馬道入城,打開城門,接應後續的大軍入內。然而此刻既然守軍已經發出的警報,奪取城門便成了第一要務。至於敵樓和剩餘的半段城牆,則完全可以交給齊大嘴等人去收拾。
當機立斷,他揮舞著橫刀,迅速沿馬道往下沖。一邊沖,一邊發出命令,「齊前輩、儲前輩,這裡交給你們兩個。其他弟兄,都跟我來。」
「諾!」
「將軍儘管放心。後面的事情交給我等!」
齊大嘴和儲獨眼大聲回應,揮舞著橫刀,繼續擴大城頭控制範圍。兩個人帶領著其餘十幾名刀客,沿著狹窄的城牆迅速橫推。從敵樓里衝出來的守軍原本就睡得稀里糊塗,手腳動作都不甚利落,在狹窄的城頭上,迎面碰到這麼一隊專門在刀尖上混飯吃的人,可真是倒了大霉。在剛一接觸的瞬間,便被砍得七零八落。
這種酣暢淋漓的感覺,令刀客們精神大振。他們都是王洵重金禮聘而來,按照出發前的約定,每完成一階段任務,都可以領取相應的報酬。而鐵錘王的慷慨和仗義,已經被先前的若干場戰鬥所證明。因此,大夥都恨不得沖得更快一些,殺得更狠一些,以便在幹完了這一票之後,就能封刀退隱,從此再也不用頂風冒雪在絲綢古道上跑來跑去。
很快,敵樓中衝出來的守軍便支撐不住了,被逼得不斷後退。城牆一寸一寸地落入刀客們之手,齊大嘴和儲獨眼二人的身影漸漸迫近敵樓。在城牆與敵樓的交界處,他們終於遇到了一點小麻煩。有名身穿鐵甲,身高八尺開外的俱戰提將領,在數名親兵的護衛下,親自堵在了那裡。手中的戰斧有半個臉盆大小,揮舞起來呼呼生風。
沖在最前方的儲獨眼措手不及,被斧頭尋了個正著。手中橫刀瞬間碎成了數片,整個人倒仰著往後退。眼看他就要被斧刃開腸破肚,跟在其身後的齊大嘴大急,雙腳一縱,跳上城垛口。包了麻布的戰靴於城垛口上用力一點,整個人的身體都飛了起來,躍過儲獨眼,於半空中斜撲而下,刀尖直插持斧者的雙目。
出於本能,持斧的俱戰提將領停止了對儲獨眼的追殺,豎起兵器,阻擋來自頭頂的襲擊。齊大嘴在半空中無法改變方向,只能繼續揮刀下劈。銳利的橫刀與巨斧在半空中相撞,迸射出一串悽厲的火花。他的人也借著這股力量的反彈,迅速擰了下腰肢,身體橫著打了個旋子,後背堪堪撞到城頭上的旗杆。
只聽「咚」地一聲,拓木做的旗杆斜斜地彎向城外,又重重地砸了回來。齊大嘴被砸了一個趔趄,順勢用沒持刀的左手勾住旗杆,接連打了幾個旋子,跳回自家弟兄隊伍中,張嘴噴出一口熱血,將上前接應自己的弟兄噴了個滿臉通紅。
「齊大哥!」
「老齊!」
刀客們紛紛大叫,聲嘶力竭。齊大嘴丟掉已經不能用的橫刀,咆哮著回應,「嚎什麼喪,還不趕緊衝過去。敵樓控制在他們手裡,宋將軍那邊就被人居高臨下!」
這句話的意思稀里糊塗,在場的弟兄們卻全聽明白了。立刻調轉過刀頭,爭先恐後往敵樓和城牆交界處撲。奈何俱戰提的城牆修得實在過於狹窄,根本容不下這麼多人同時殺上。而持斧頭的敵將偏偏又帶人占據了城牆和敵樓連接處相對的寬闊一側,一時間,竟然指揮著麾下士卒,將敵樓守了個密不透風。
此刻城下的弓箭手已經筋疲力盡,提供不了更有效的支援。刀客們憑著個人勇武殺上前去數回,又全被大個子守將用斧頭給硬砍了回來。徒勞地添了兩具屍體和六個重傷號,除此之外,一無所獲。
遇強則弱。對於沒有經過嚴格訓練的刀客們而言,這條道理顛撲不破。幾次攻擊失利之後,大夥便漸漸泄了氣,吶喊聲不再像先前般宏亮,腳下的動作也越來越緩慢。
眼看著大個子守將身後的隊伍越來越嚴整,而自己這邊攻擊的強度卻是越來越微弱。齊大嘴急得雙目幾欲開裂。作為半生潦倒的刀客,他從來沒感到生活像最近這般滋潤過。鐵錘王親自登門,重金禮聘他帶隊攀爬俱戰提城牆,替大軍開闢通道。宋郎將跟在他身後,口口聲聲稱他為前輩。宇文郎將待人接物時雖然總是兩眼朝天,卻心甘情願地替他打掩護。還有程老掌柜的支持,其他未能入選的刀客眼中的羨慕與尊敬。所有這一切,都讓他覺得自己又年輕了十幾歲,渾身上下充滿了力量。
「如果真的能年青十歲,齊某說不定真的就此跟了王將軍。」私下裡,齊大嘴不止一次跟儲獨眼這麼說。而後者對王洵的心胸和氣度也佩服得五體投地,總是點著頭,低聲附和,「嗯,甭看小王將軍年紀不大,卻是個少見的有擔當的。跟了他,憑著咱哥倆當年的身手,不愁無法出人頭地!」
書中有句話,叫做「士為知己者死」。齊大嘴不知道王洵如此信任自己,算不算禮賢下士。卻永遠不願意辜負這種信任。只見他雙手一分,將擋在面前的兩名刀客推歪,側著身體向前擠了數步,劈手奪下一把兵器,再度衝到了隊伍最前方。
「齊大哥!」刀客們不忍他上前送死,大聲勸阻。卻被他厲聲給吼了回來,「拿了人家的錢,命就是人家的。道上的規矩,莫非大夥都忘了麼!」
提及刀客們的行規,隊伍中已經略顯頹廢的士氣,立刻又被重新鼓舞了起來。絲綢古道上的刀客們向來過的是有今天沒明天的日子,拿著人家的錢財,命就是僱主的。遇到馬賊,只要僱主們沒能平安脫身,刀客肯定是擋在馬賊面前的最後一道屏障。大夥此番攀爬城牆的賞金,王將軍已經提前支付了。大夥先前在幾場戰鬥中出的力氣,王將軍都非常公道地給了賞賜。既然是拿命換錢財,就沒有遇到麻煩就縮頭的道理。否則,即便過後王將軍不以軍法處置大夥,大夥又有什麼臉繼續在道上混下去?
想到這些,刀客們心中畏懼之意盡數消散。跟在齊大嘴和儲獨眼兩個身後,再度咆哮著沖向敵樓。持斧的俱戰提武將沒想到對方如此悍不畏死,心中大吃一驚。手中的兵器卻絲毫不慢,劈出一道寒光,斜掃齊大嘴肩膀。
齊大嘴迅速蹲下身子,讓斧刃擦著自己的頭皮掠過。老大一截頭盔和頭盔裡邊的頭髮被掃飛出去,半空中帶著點點血珠。他好像根本不知道疼,繼續蹲著身子向前撲。半途中躲開橫向捅過來的一桿長矛,又用刀鋒擋住了斜砸過來的一柄鐵蒺藜。然後在對方變換招數的瞬間,抓著鐵蒺藜骨朵上面的倒刺,任由對方將自己帶向前數步。猛然間再一鬆手,腳下用力,竟然連人帶刀一起,如同馬球一般滾過了城牆和敵樓之間最後一段障礙物,整個撲到了持斧者的懷中。
「啊——」持斧者厲聲慘叫,調轉斧刃向下狠砍。儲獨眼緊跟著齊大嘴的背影衝上來,用雙手死死頂住持斧者的胳膊。左右的俱戰提守軍刀槍並舉,齊齊向這二人身上招呼。其餘刀客們則先後踩著城牆的邊緣,冒著腳下打滑摔成肉醬的危險,撲上去,用兵器或者身體遮擋齊、儲二人的要害。
「啊——」「啊——」「啊——」持斧的俱戰提將領繼續大聲慘叫,卻擺脫不了齊大嘴的糾纏。在二人之間僅有的數寸距離內,齊大嘴將橫刀的銳利特點發揮到了極致。如同鋸子般左右拖動著,每一個來回,都深入持斧者肚子數寸。
「啊——」持斧頭的俱戰提將領發出最後一聲慘叫,轟然倒地。齊大嘴拎著再次斷成半截的橫刀從敵將的屍體上爬下來,跌跌撞撞地左衝右突。他身上不知道受了多少道傷,鮮血淅瀝瀝了地往下淌。周圍的俱戰提兵卒卻沒人敢上補一刀,給他以致命的最後一擊。
凌晨的風很冷,月光將城頭上人影照得模模糊糊。
城牆上的戰鬥還在繼續,每一處都慘烈異常。
然而,已經衝到城門口的諸侯們,卻把目光全都集中在了敵樓上,那個手持斷刀,長發飄舞的老者身上。他們不熟悉唐軍內部人員組成,也無從知曉這員老將的名姓。卻望著敵樓中那具高大偉岸的身軀,雙眼中充滿了欽佩。
在眾人欽佩的目光里,齊大嘴覺得自己的身體慢慢變輕。他晃晃蕩盪走了幾步,重新抓住了附近的一根旗杆,奮力搖了幾下。
一股熟悉的感覺,再度湧上了心頭。
年青時,作為西域身手最好的刀客之一,他手中每每都要擎著一桿大旗,替整個商隊開道。行走在空曠而寂寥的大漠戈壁間,將來自中原的絲綢、茶葉、紙張和書籍,源源不斷地送往萬里之外。
「威——武——」他聽到有人在大聲呼喊。聽到熟悉的駝鈴聲,聽到來自曠野之間的回應。
「威——武——」齊大嘴裂開大嘴,驕傲地附和。
「威——武——」
「威——武——」
刀客們開道的聲音迴蕩在俱戰提城頭,縈繞不絕。半空中,雲捲雲舒,宛若遠行的商旅。
雪夜 (五 上)
當第一聲警鐘敲響之時,整個俱戰提尚在睡夢之中。
藥剎水沿岸諸侯沒有冬天開戰的習慣,俱戰提君臣和百姓們也不認為,僅有區區千把人的唐軍,會貪心不足地打到自己面前來。雖然在最近一段時間,城中那一夥狂熱的天方教徒們,日日都在摩拳擦掌,發誓要收復柘折城,洗刷俱車鼻施棄城而逃的恥辱。
然而,緊跟著的又一記巨大的碎裂聲,卻將所有人從床榻上驚起。 迷迷糊糊中,誰也不知道外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如果是敵人來襲,作為預警的巨鍾,被敲響後應該有一種獨特的節奏,而不會像今天這樣,只發出兩聲一前一後的轟鳴便再無下文。但是,外邊也不可能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依照俱戰提國律法,胡亂敲響警鐘的兵卒,會被綁在戰馬尾巴後拖行十里。即便全身上下都是鐵打的,屆時也會拖成一堆碎鐵絲,誰活得不耐煩了會犯這種賤?
莫非是風颳的,把拴鐘的繩索吹斷了?可那座銅鐘少說也有三百多斤啊,得多大的風,才能把它給吹晃動?莫非又是那些天方教信徒在胡鬧?只有他們,才能無視於俱戰提的律法。但他們把全城人都吵醒又圖的什麼?還嫌人們在背後的罵聲不夠響亮麼?
沒等百姓們從驚疑中緩過神,凌晨的寒風中,忽然又傳來幾聲悽厲的叫喊,「敵襲,敵襲,唐寇進城了,唐寇趁夜爬進城了!」
「是唐寇,是唐寇,屠了柘折城的唐寇!」
一聲一聲叫嚷,順著寂靜的街道傳開,點燃所有居民的心中的恐懼。唐人,前一段時間帶著數國聯軍搗毀了柘折城的那伙唐人!他們殺到俱戰提了!他們來找天方教狂信徒算帳來了!他們將柘折城洗劫一空還不滿足,又來俱戰提殺人放火了!
作為距離柘折最近的城市之一,幾乎每個俱戰提人都聽聞了鄰國百姓在城破後的下場。整個外城被瓜分,無論男人女人老人小孩都變成了征服者的奴隸,稍有反抗便身首異處。雖然後來征服者們突然「大發慈悲」,准許柘折城百姓自己出錢贖回自己,可沒有錢的人怎麼辦?被征服者洗劫乾淨了所有家產的人怎麼辦?難道就一輩子給仇人做牛做馬?眼睜睜地看著仇人欺凌自己的妻子,侮辱自己的兒女?
「快,快拿去兵器,到城門口去,到城門口去協助防禦!」黎明前的黑暗中,有幾個低級軍官披頭散髮地從自家院子裡跳了出來,衝著左鄰右舍大喊。
「為真神而戰,死後靈魂可以進入天國!」幾個天方教狂信徒也跳出來,在軍官們背後張牙舞爪。
「大夥一起上。堵住街道口,別讓唐寇得手!」有人立刻大聲響應,抽出門閂,握在手中,跳到冰冷空曠的街道上。
火把一根根在臨近城門的宅院裡點起。燈籠一架架在院門口挑出。高牆大院,茅檐草舍,無數男人赤著腳,拎著家裡能用的兵器,跳到街道上,加入距離自己最近的隊伍。
雖然這場災難是天方教徒招惹來的。城破的代價卻是要全體俱戰提人來承擔。妻兒老小此刻都被堵在了家中無處可逃,大夥無論如何都不能准許柘折城的災難在俱戰提重演!趕緊出去,跟他們拼了。反正是個死,跟他們死拼到底!
「快,快拿起兵器,堵住街道口!」
「快,唐寇就要殺進來了。是男人的就趕緊抄起傢伙。否則,咱們跟柘折城人一個下場!」
經過逃難而來的柘折城大相白沙爾等人一個多月的反覆灌輸,此刻,俱戰提軍民,對唐軍的敵視已經到了一個極點。同時,對唐軍的痛恨,也到了一個極限點上。所以幾個別有用心者略加煽動,便糾集起來大批的青壯男子,每個人都抄起自家常用的兵器或者工具,蜂擁著趕往了警鐘最初敲響的地點。
無論如何要抗爭到底,不戰,便要面臨妻離子散的下場。而即便戰敗了,結果也就是和柘折城人一樣!況且聽從柘折城那邊逃過來的賢者白沙爾說,唐軍事實上僅有千把人,只是擅長耍弄陰謀詭計而已!
蜂擁而來的人群,很快就堵住了狹窄的街道。負責把守城門的兵卒,在宋武所部唐軍和刀客們的聯手攻擊下,已經一敗塗地。逃命的路上被百姓們迎頭一堵,又迅速恢復了勇氣,紅著臉,掉頭沖向了戰場。
俱戰提獨特的街道布局和沿街兩側石頭壘就的院牆,令戰鬥場面愈發混亂。很快,攻守雙方就又陷入了焦灼狀態。數百名的唐軍士卒在宋武的帶領下,沿著長街衝過來,試圖替大軍開闢道路。卻被一夥掉頭殺回來的俱戰提守軍死命擋住。而在那伙守軍背後,則是數以百計的天方教狂信徒。拿著五花八門的兵器,用身體堵死了整個長街。
臨時從附近各處趕過來的俱戰提百姓,則亂鬨鬨地在狂信徒們背後又堵上了數層。長街兩側的胡同中,還不斷有受到煽動的百姓結隊趕來,用身體封堵住各條可能的道路。
作為統率精銳率先登城的將領,宋武臨陣經驗不足的缺點很快就暴露無遺。他帶領麾下兵卒反覆衝殺,每一次進攻,都能放翻十幾名俱戰提守軍。但那十幾名守軍倒下之後,空擋迅速又被新的面孔所填補。每張面孔上都寫滿了恐懼,每張面孔寫滿了寧死不退的絕決。
事實上,守軍也無路可退。前來支援的百姓們對唐軍構不成威脅,卻徹底堵死了守城將士逃避責任的可能。那都是他們的父老鄉親,就站在拂曉的寒風中,眼睜睜地看著他們。退一步,就等於把這些人送到了唐軍刀下。這輩子,他們都甭想再抬起頭來!
他們彼此簇擁著,掩護著,不肯再退讓半步。倒下一個,就迅速又補上一個。狹窄的街道上,很快擺滿了屍體。血順著創傷淌出,迅速凝結成冰。然後迅速又被塗上厚厚的一層殷紅。
前鋒推進的速度越來越慢,腳下的路面也越來越滑。已經打開的城門處,不斷有新的唐軍結隊進入。在宋武等人身後,擠成了一團大疙瘩。對面長街口,也不斷有新的守軍和百姓趕來,組成一層又一層血肉屏障。
唐軍如果想要按原定的攻擊方案,迅速拿下俱戰提城主府邸,擒賊擒王。就得翻越街道附近百姓的院牆,或者從某些狹小黑暗的無名巷子中穿插過去。而俱戰提城的格局,決不可能像大唐那樣,橫街縱巷,無論怎麼走都不會一頭扎進死胡同。
在陌生的地域分散兵力,絕對是兵家大忌。況且巷戰也非唐軍所長。在宋武的暗示下,幾個機靈的小校帶著身邊的弟兄,向附近巷子分兵試探,很快,他們又愁眉不展地退了回來。太狹窄了,真不知道俱戰提人是怎麼想的,兩排院落之間的通道,寬度都不足三個男人並肩而行。萬一有人將巷子口堵住,然後往下丟幾捆乾柴,大夥就要在這裡跟敵軍玉石俱焚。
迂迴戰術無效,只能繼續向前開路。宋武用力跺了跺凍木了的腳,帶領身邊親衛又殺向了第一線。對面的守軍發現唐寇翻來覆去就是那麼幾招,也變得越來越有信心。先組成圓陣遏制住了宋武的攻勢,隨後,居然在一名身穿金甲的武將帶領下,開始試探著組織反擊。
攻守雙方很快又頂在一起,刀槍並舉,手忙腳亂。新趕到的俱戰提兵卒是因為剛剛被驚醒的緣故,身體尚未活動開,戰鬥動作十分生澀。唐軍則是由於趕了一夜的路,已經頻臨強弩之末。雖然他們在此之前,幾乎預料到所有可能出現的意外情況。
再這樣繼續僵持下去,後果也許不堪設想。宋武急得火冒三丈,咬緊牙關再度向對面猛攻。金甲將軍也在幾名親信的保護下,向宋武迎了過來。兩波人刀來槍往,攪做一鍋粥。。
就在此刻,唐軍的隊伍中忽然飛出一波箭雨,掠過交戰雙方的頭頂,徑直向後續的百姓中落下。士氣高昂,卻沒有任何甲冑護身的百姓們登時被射到一片,慘叫聲不絕於耳。守軍的動作瞬間一滯,隨即,便徹底陷入了瘋狂。
「用羽箭開道,往人多處射。」宇文至帶領著數十名弓箭手,頂到了宋武背後,迅速接過第一線的指揮權。
更多的羽箭飛了起來,掠過微明的晴空,落到了守軍背後人群當中。僅憑著一口熱血在支持的俱戰提百姓和天方教狂信徒們,被射得血肉橫飛,七零八落。
而唐人的殺招還不止這些。宇文至微微掃了一下羽箭攻擊的效果,冷峻地下達了第二道命令,「換火矢。點燃臨街的房子,給大軍照亮道路!」
一群搖曳的火鳥迅速升空,在清晨的朝霞中展開翅膀。所過之處,濺起一片片橘紅色的光芒。
街道上的百姓徹底崩潰了,哭喊著沖向自家的院落。打水救火。天方教聖戰者忘記了自己的豪言壯語,丟下兵器,抱頭鼠竄。俱戰提守軍先被自家百姓衝散隊伍,然後被沿著長街推過來的宋武等人各個擊破。藥剎水諸侯則帶領著貼身侍衛跟著唐軍的步伐衝擊城內,跳進一座座院子,開始了新一輪瘋狂的洗劫。
幾個男人持木棍抵抗,被武士們一刀剁翻,再一刀砍掉頭顱。幾個老人跪地求饒,被武士們一腳踢開。幾個女人驚慌逃避,武士們從背後追上去,將她們抱住,摔倒,順手扯開衣服……
「繼續前推。凡擋路者,格殺勿論!」宇文至對發生在自己眼皮底下的搶劫與殺戮視而不見,揮了揮猩紅色的將旗,下達了新的命令。
家族的經驗告訴他,無論今天早晨死掉多少無辜者,他都不會受到懲罰。
戰報總是由勝利者書寫。
而勝利者不會自己審判自己。
雪夜 (五 下)
當第一聲警鐘敲響之時,柘折城大相白沙爾正在翻看一卷經文。
那捲經書不知道已經被他看過了多少遍,裡面紙張已經發烏,邊角處也有很多地方完全被磨碎。但白沙爾還是捨不得換一本,依舊將其像寶貝一樣藏在身邊,即便是在行軍打仗的時候,也不肯丟下。
那是他的老師傳給他的寶貝。完全由上好的中國紙印製。二十多年前,這樣厚的一迭中國紙,足夠換兩匹一雌一雄的駱駝,或者四個年青的女人。雖然如今大食國內,也有了很多造紙作坊。導致紙張價格已經勉強可以被普通人接受。但大食商人造出來的紙張,卻遠不及中國紙這般白淨、柔韌。用來印刷經文,也不及中國紙吸墨、清楚。況且這本經文的很多邊邊角角,還留著當年老師的親筆注釋。每一行字都能令人茅塞頓開,每一行字,都凝結著老師的期待與智慧。
經文無所不包。據老師說,無論天下任何問題,都可以在經文裡找到答案。但是,白沙爾最近將經文重新翻閱了無數遍,卻始終想不明白,為什麼真神的虔誠信徒們,卻敗在了將來一定會下地獄的無信者手裡?並且敗得那樣狼狽不堪?!!
唐軍的真實兵力,白沙爾早已派人打探清楚了。的確只有兩千出頭,並且其中一大半兒是臨時加入隊伍的馬賊,根本起不到多大作用。可越是這樣,他心裡頭才越覺得不甘。敢情堂堂擁眾數萬的大宛國,居然被一個來自東方的懵懂時少年,帶著六百多護衛給滅了。這個故事傳回他的故鄉去,讓他該如何去面對曾經在自己身上寄予厚望的教法官?如何去面對始終在背後給予自己強力支持的王弟曼蘇爾?
即便這兩人不追究他在柘折城一戰的失職,繼續給他支持和信任, 他又通過何種手段來挽回聲譽?召集臨近各地所有穆特瓦爾,跟唐軍決一死戰麼?白沙爾不相信自己能有機會重新奪回柘折城。雖然他已經派人四下去宣傳鼓動,並且糾集起了一些時刻願意為真神獻身的虔誠教徒。
可一夥沒有經過嚴格訓練烏合之眾,怎可能爬得過柘折城那高大的石頭牆?況且明年開春之後,眾人所要面對的,就不僅僅是區區兩千人的使團,而是封常清帶領的安西大軍。
即便真神降下了恩典,讓白沙爾有機會從那個叫王洵的少年手裡重新奪回柘折城。白沙爾也不認為,自己能將此城控制太久。安西軍西進之勢不可阻擋,而藥剎水兩岸的人心,也不再屬於天方教。後者是他不得不承認的事實,無關乎信仰是否虔誠。只要目睹了周圍城市這幾年變化的人其實心裡頭都清楚,在天方教徒的控制下,藥剎水沿岸各地,幾乎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凋敝。曾經的繁華的街市日漸蕭條,曾經亮麗的樓台館舍,日漸衰敗。曾經茂盛的農田,日漸荒涼……,就連女人和孩子們臉上的笑容都減少了許多,每雙眼睛裡幾乎都帶著難以掩飾的疑慮和愁苦。
可白沙爾卻記得老師說過,真神之所以讓他的智慧在世間傳播,目的是結束所有戰亂,瘟疫和災難,給世間帶來永久的和平與安詳。而講經人和穆特瓦爾們的使命,不是殺戮和破壞,是通過各種努力,最終建立地上的天國。
可事實上呢?自己和同行們帶給藥剎水兩岸的是什麼?為何事實會和美好的願望相背而馳?! 既然嚴格遵照真神的旨意行事,只會把城市帶入困境。又怎能怪那些城主、國主們,又偷偷地倒向了曾經控制過他們,同時卻也給他們送來了文明與繁華的大唐?
這一切,白沙爾憑藉自己的智慧,在經書中無法找到答案。他現在特別懷念在老師身邊的日子,幾乎所有謎團,都能被老師用幾句簡短的話,輕而易舉的解釋清楚。雖然老師因為受伍麥葉家族的牽連,鋃鐺入獄,並且最後被教法官大人宣布為異端處死。但白沙爾依舊認為,老師對經文的理解,比教法官大人更深入了不止一點半點。
有些話沒必要說在明面上。白沙爾不像老師那麼固執。出身於小門小戶的他,更懂得如何保護自己,也不是拘泥於意氣之爭。他也沒打算像老師那樣,必要時可以用生命來捍衛教義。他只是想,把自己學過的知識利用起來,切實去解決目前自己所遇到的困難。
這個要求足夠低微,然而,現實卻再度讓他失望。經文裡沒有一句話,告訴他眼下該如何去做。也找不到任何類似的,可供參考的例子。而老師當年辛苦寫下的註解里,更是從未涉及到,講經人應該如何參與進一場國家與國家的碰撞,並且在形勢不利情況下反敗為勝。老師的那些注釋,更多的是他個人在讀書時的感悟,更傾向於空談,而不是實踐。所以也難怪老師和他所支持的人會失敗,最後落得個身敗名裂的淒涼結局。
反覆揣摩卻一無所獲,白沙爾心中對經文和自己的老師不僅有了些失望。就在此刻,外邊忽然傳來了一記清脆的鐘聲,緊接著,是更大的一聲脆響。嚇得他手一哆嗦,不小心碰翻了身邊的油燈,把裡邊的燈油,全都灑到了經書之上。
「來人——」白沙爾心疼得直哆嗦。一邊趕緊喊人進來向自己解釋外邊到底發生了什麼,一邊用寬大的袍袖去擦經書。經書的封面很快被他擦乾淨了,然後是第一頁。在空白的扉頁上,是老師當年用筆寫的一行字,「信這經,不要信給你講經的這個人!雖然他看起來無所不知!」
「這……」白沙爾的身子猛然僵直,望著自己看了不知道幾千遍的話,手和腳不斷地顫抖。
「信這經,不要信給你講經的這個人!雖然他看起來無所不知!」老師這話,是說他自己麼?還是有別的所指?他是希望自己的學生超越老師,還是說講經人,也會刻意曲解真神的意圖?!
當值的侍衛很快就沖了進來,大聲向他匯報城內的突發情況,並且急得額頭汗珠滾滾。白沙爾卻根本聽不見對方在嚷嚷什麼,也無暇抬頭去看對方臉上的表情。用手指在嘴裡沾了沾,他小心翼翼地打開第二頁經書,扉頁的背面,還是一段空白。老師用硬筆在那裡寫著,「真神通過講經人的嘴,將他的旨意傳播到世間。講經人是真神在世間的嘴巴,耳朵和眼睛。同時,講經人又是真神在世間的投影。在信徒眼裡,講經人的作為,便是真神的作為……」
這句話,簡直與前面那句自相矛盾。並且從某種程度上而言有些離經叛道。白沙爾同樣讀到過無數次,出於對老師的尊重,他本能地忽略了這些言辭。而今天,眼前突然卻仿佛又一道亮光閃過,瞬間讓他看到了自己從前一直沒看到的地方。
那是老師當年走過的路,跟現在的他隔著一道厚厚的牆。如果不是因為處於逆境,也許白沙爾這輩子都無法走進老師當年的領域。
沒有繼續「搶救」經書,他把油污了的封面慢慢合攏,撫平。然後仿佛做了場大夢剛剛醒來一般,向自己的親衛詢問,「你,剛才說了什麼?再說一遍,我沒聽清楚!原諒我,人老了,注意力難免不集中!」
「這……」侍衛沒想到平素高高在上的白沙爾會突然變得如此客氣。先楞了一下,然後急切地重複,「鐘聲,鐘聲是從北城門那邊傳過來的。屬下已經派人去打探了。情況好像不妙,請大人早做準備!」
「還能壞到哪去?!」白沙爾淡然一笑,仿佛放下了身外的一切。伸了伸腰,他慢慢向門外走去,一邊走,一遍笑著說道:「這麼冷天,難道唐人還能打過來麼?就算他們能打過來……」
話音未落,寒風中又傳來了一陣嘈雜。有哭聲,有喊殺聲,好像還有人在低低的抱怨,或者詛咒。快速踏出門外,站在院子裡看向鐘聲最初所在,白沙爾隱隱約約地看見,幾點火光從城頭直撲而下。
唐人真的打過來了,並且已經進了城。憑藉直覺,他對事態做出了判斷。此刻調兵遣將恐怕已經來不及。但至少,他還能帶著自己的親信趁亂突圍。然而,白沙爾卻沒有下任何命令。只是靜靜地看著,靜靜地聽著,直到第一縷濃煙在城中騰起,第一縷火光照亮天空。
「走吧,大相。這裡肯定守不住了!」有名低級武將從外邊衝進來,伸手架住白沙爾,試圖架著他奪路而逃。卻被白沙爾掙扎著推到一邊,然後苦笑著反問,「還能逃到哪裡去?把災難再帶給別的城市麼?」
「可,可……」武將楞了一下,然後憑著本能回應,「可唐人肯定不會放過您。他們痛恨咱們,最近您一直圖謀對付他們……」
「伊利木和呢?」白沙爾再度推開武將的拉扯,叫著一個自己嫡系將領的名字追問。
「伊利木和將軍已經帶著穆特瓦爾們去阻擋唐軍了。他命令屬下過來帶著您出城。」武將跺了跺腳,急頭白臉地解釋。「他身邊那些穆特瓦爾,多數都沒上過戰場。撐不了太久,您趕緊跟我走!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不用了!已經來不及了!」白沙爾輕輕搖頭,信手從腰間解下一面金牌,交給了武將,「你去,帶著我的信物找伊利木和,告訴他,立刻放棄抵抗。向唐軍投降。別再給唐軍和其他諸侯殃及無辜的藉口。快去,立刻!」
「大人您……」武將再度楞住,徘徊著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白沙爾衝著他笑了笑,轉過身,慢慢走回了屋子。
油燈又重新明亮了起來。沙啞地誦讀聲,慢慢響起。
「信這經,不要信給你講經的這個人!雖然他看起來無所不知!」
「真神通過講經人的嘴,將他的旨意傳播到世間。講經人是真神在世間的嘴巴,耳朵和眼睛。同時,講經人又是真神在世間的投影。在信徒眼裡,講經人的作為,便是真神的作為……」
雪夜 (六 上)
無論是在柘折城,還是在俱戰提,天方教的傳教曼拉都具有超然的地位。他們平素不僅僅可以「指導」城主、國主們處理政務,對地方的軍事、司法乃至王位繼承,都有權橫加干涉。因此白沙爾一下令投降,整個城市的防務瞬間便宣告土崩瓦解。來自柘折城的殘兵敗將們率先放下兵器,退出層層把守的街道。俱戰提本地的傳教曼拉見大勢已去,也跟著帶領麾下向唐軍繳械投降。
當地守軍雖然不忍眼睜睜地看著家園被毀,奈何孤掌難鳴。被宇文至帶領著大軍猛攻了幾回,便從城門附近退到內城,隨即又狼狽地退入了王宮之內。
待到東方的天空開始變白,王宮亦岌岌可危。俱戰提國王達武特自知已經無法免於破國之禍,派出自家的總管麻木帖兒打著白旗,出外向唐軍討饒。請求寬限些時間,容自家體面地向天朝使節請罪。宇文至知道對方已經成了砧板上的魚肉,便不再想多犧牲麾下弟兄的性命。上前狠狠踢了麻木貼兒一腳,大聲喝道:「要投降就投降,還玩這些多花樣幹什麼?老子沒那麼多耐心煩,只能給你半個時辰。等到太陽升到城牆高,如果達武特再不自己給老子滾出來,他就永遠不用再出來了!」
「是,是,將軍大人。我家國主稍作安排,立刻就出來。立刻就出來!」麻木帖兒在地上打了個滾,陪著笑臉回應。「只是,只是……」
「只是什麼,別討價還價!」宇文至猜到對方肯定還想提條件,一口回絕。
「不敢討價還價,不敢討價還價!」麻木帖兒將頭點得如小雞啄碎米,「只是,只是先前想與大唐作對的,是白沙爾和胡提爾兩個傳教曼拉。我家國主一直被他們困在王宮當中,什麼事情都做不得主。如果他們兩個因為投降得早沒受到懲罰,我家國主卻因為投降得稍慢了些而獲罪。未免有損於天朝公正之名。所以,所以……」
「這個你儘管放心,欽差大人明察秋毫,自然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會放過一個壞人!」宇文至撇著嘴,將「壞人」兩個字咬得非常清楚。
宋武在旁邊見狀,唯恐達武特被嚇得頑抗到底,徒增傷亡,趕緊又替他補充了一句,「你告訴達武特,即便他真的有罪,欽差也不會立刻殺了他。頂多送他去長安做幾天客人而已。」
「是,是,是!卑職這就去,這就去!」聞聽此言,王宮總管麻木帖兒心中總算有了個底兒,趕緊點點頭,連滾帶爬地往王宮裡跑。唯恐跑得慢了,門外的煞神們再改變主意。
「德行!早知如此,又何必當初!」宇文至不屑地衝著麻木帖兒的背影撇了撇嘴,低聲冷笑。
「他說得也許是實情!」聯想到大軍剛進城時,天方教徒們身上表現出來的狂熱,宋武低聲替別人解釋。「信了天方教的人,心裡便再也沒有自己的國主。達武特先前曾經向咱們示好,隨後卻又收留白沙爾等人,暗地裡給咱們下絆子,前後表現如此不一,恐怕其中另有……」
「管他是不是實情。反正從今以後,看哪個再有膽子搗鬼!」宇文至笑了笑,不屑一顧地打斷。
在他眼裡,這些彈丸之地的國主、城主,根本沒有存在的必要。管他們冤枉不冤枉,一個個都送到長安去做人質最為乾淨。等到他們在長安學會了做人,安西軍也將此地消化得差不多了。屆時國主大人回不回來,基本已經無關緊要。
宋武知道好朋友天性涼薄,也不跟他爭論。笑了笑,低聲道,「趕緊約束一下軍紀,請將軍入城吧。待會兒達武特出來,總不能你我兩個出面接受他的投降!」
「你我,已經很給他面子了!」宇文至聳聳肩,滿臉狂傲。
話雖然如此,他卻不能真的搶了獨屬於王洵的這份殊榮。當即吩咐齊橫帶領一隊兵馬,清理城門通往王宮的街道,彈壓亂兵,約束軍紀,迎接主帥入城。
齊橫也是白馬堡出來的老人,把幾位上司的脾氣秉性早就摸了個透。猜出宇文至是怕王洵看見城中百姓的慘狀,心中不快。所以才遲遲不願意讓人接其入內。故而一路上大力整飭,將諸侯們及其屬下全趕進了不起眼的小胡同。又將街道上的屍體梳理草草了一番,儘量讓擺在明處的皆是身穿鎧甲之人。待一切看上去都差不多了,才裝出了幅急急忙忙的模樣,趕到城外帥帳,報告戰鬥勝利結束。
王洵正在與幾個隨軍郎中安撫受傷的兵卒,想都沒想,便順口問道:「王宮已經拿下了?怎地這麼快?白沙爾和達武特二人捉到沒有?俱車鼻施呢,他在不在城裡面?!」
「王宮已經被我軍重重包圍,隨時都可以拿下來。達武特請求寬限他一段時間,以便從容投降,宇文將軍不想傷亡更多弟兄,便答應了他。白沙爾束手就擒,已經被宇文將軍派人看起來了。還有俱戰提的傳教曼拉,也兼任他們的大相,亦被宇文將軍關了起來。城內還沒開始挨家挨戶搜查,不知道俱車鼻施在不在!但抓到了白沙爾,不難問出此人藏在哪裡!」
「嗯!」王洵信手幫一名傷兵整理好胸前的繃帶,繼續問道,「那就再給他半個時辰好了。待會兒你讓宇文將軍把他們都押送到這裡來。順便通知他,既然戰事結束,就儘量約束軍紀。畢竟咱們是大唐王師,不能做得太過分!」
「諾!」齊橫肅立拱手,表示接受將令。隨即,又笑了笑,低聲提醒道:「達武特既然是主動出宮投降,將軍最好親自去受降。畢竟您才是一軍之主。至於軍紀,宇文將軍已經約束過了,咱們,咱們的人,基本上做得還不錯!」
「哦!」王洵輕輕皺眉。「那我就去見他一見。彈丸小城之主,還挺多講究!」
說著話,他叫過沙千里,將收治安撫傷患的事情交給對方,然後快步走向坐騎。沙千里為人仔細,從齊橫的話中,已經聽出城內此刻的景象恐怕不太好看。又知道王洵素來心軟,便悄悄地沖黃萬山使了個眼色,示意後者跟上去,相機行事。
黃萬山輕輕點頭,跟在王洵身後,策馬緩緩入城。一路上,儘量揀些戰鬥細節安排方面跟王洵討論,以期待分散對方的注意力。饒是如此,還沒走到一半兒,他自己也忍不住悄悄皺眉。
此刻天光已經大亮,被煙燻火燎過的街道兩側,橫七豎八地擺滿了屍體。有些傷者尚未完全斷氣,兀自在屍堆中間掙扎呻吟。有些屍體卻已經凍得僵硬,被晨風在表面凝上了一層白霜。
層層迭迭的黑與白之間,則是大片大片的猩紅,那是血,融化進雪地里,然後凝結成冰。在晨曦中發出刺眼的光芒。
昨天的殺戮的確太過了些。看到此景,饒是做慣了馬賊,刀下橫屍無數的黃萬山都覺得於心不忍。悄悄地回頭偷看王洵的臉色。卻看見自家主帥緊繃面孔,雙目僵直,嘴角如木刻石雕一般堅硬。
死的不止是守城的士兵和那些狂熱的天方教徒。還有大批大批的普通百姓。與鎧甲齊全的士兵們和頭包黑布的狂信徒們相比,百姓們的生命更加脆弱。沒受過絲毫戰陣訓練的他們,根本不知道如何躲避羽箭。有些人被當胸射了個正著,有些人則是背後中箭,到死,還保持著逃命的姿勢。
齊橫曾經命手下人收拾過一番,但是卻無法將那麼多屍體都藏住。橫死的百姓太多了,根本無法用地方陣亡士卒的屍首遮蓋住。在天色未完全亮之前,還能敷衍個馬馬虎虎。當白晝完全取代黑夜,真相便完全暴露了出來。
「這些人,昨夜,昨夜被天方教眾煽動著堵,堵路。」負責帶路的齊橫唯恐王洵發怒,回過頭,主動向上司解釋。「當時情況太亂,天色又黑,弟兄們也分不清哪個是哪個,凡是手裡拎著傢伙,不肯讓開者,就全,全驅散了!」
這個解釋也算合理,畢竟戰鬥結束得越早,局勢對唐軍越有利。一旦長時間被堵在街道上,甚至被迫打起了巷戰,傷亡就不止是區區數百了。
王洵心中對此也很明白。事實上,當城中火光一起,他就猜到這場戰事難免要殃及無辜。然而他卻沒想到,無端橫死的普通人會這麼多。雖然他可以找到足夠的理由為弟兄們的行為辯解,也不畏懼任何人因此彈劾自己。此刻心裡邊卻如同被壓了塊大石頭般,沉甸甸地非常難受。
街道兩旁,基本上找不到一間完整的房屋。所有著火的地方已經被人用冷水澆滅,斷壁殘垣中,露出一根根堅硬粗大石頭柱子。每一根上面,都裂滿了巨大的瘢痕,如同一張張裂開的大嘴。
這座在西域屹立了近千年的城市,沒毀在匈奴人之手,沒毀在突厥人之手,沒毀在被視為猛獸妖魔的大食人之手,卻硬生生毀在了自己手裡。望著那一根根無聲的石頭柱子,王洵覺得眼前一陣陣發昏。我這是在幹什麼?我這樣,跟高仙芝當年有什麼區別?我來到此地的目的又是什麼?
沒人可以給他答案。這一刻,他是孤獨的旅人,只能在黑夜中獨自尋找方向。作為大唐的將軍,作為天朝上國子民,王洵曾經十分鄙視那些大食人,因為後者只懂得破壞,不懂得建設。而在此時此地,究竟是哪個,破壞得更多,造下的殺孽更重?
他不是食古不化的腐儒,也從沒想過用那些儒家的仁義道德來約束自己。但是此刻,作為一個正常的年輕人,他卻在內心深處愧疚得無以復加。三個月之內,破兩城,毀兩國。屠戮無辜數萬!如果早知道此番西行是這樣的結果的話,他寧願繼續在安西軍中,獨自面對邊令誠的百般刁難。
至少,那樣他不會半夜被噩夢驚醒。那樣他俯仰無愧。
「宇文,宇文將軍已經,已經盡力了。這火,這火都是咱們撲滅的。弟兄,弟兄們也沒做的太出格!」見王洵臉色越來越陰沉,齊橫心裡頭不覺一陣陣發虛。
凌晨的那場惡戰當中,形勢非常混亂。諸侯們的親衛以殺人搶劫為樂,唐軍雖然平素紀律嚴明,但一些半途投效過來的的馬賊,還有某些剛剛被解救出來的安西軍舊部,都對當地人心懷仇恨,巴不得對方的下場更悽慘。
特別是後者,三年來受盡的當地人欺凌,心中的仇恨早已紮下了根。一旦找到發泄機會,便如同山洪決堤。而宇文至將軍因為瞧不起當地人,也沒刻意去強調軍紀,這導致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殺戮和搶劫變成了公然行為。不光是諸侯的兵馬以此為樂,一些唐軍將士也悄悄地參與其中。
但這些話沒必要跟王洵說。至少沒必要現在說。無論如何,這場戰鬥是唐軍贏了,並且起到了殺一儆百的作用。看到了俱戰提的下場後,藥剎水沿岸諸侯,估計誰也沒有膽子再悄悄地玩什麼鬼花樣。
想到此節,齊橫覺得氣略壯了一點兒。挺了挺腰,繼續笑著向王洵說道,「內城和王宮都沒遭到什麼破壞。白沙爾見機得快,主動投降了。此地的傳教曼拉是白沙爾的弟子,也跟著命令其屬下丟掉了兵器……」
他正準備引出結論,是守軍和當地百姓負隅頑抗,才導致了慘劇的發生。忽然間,街道旁的深巷內,傳出來一聲慘叫。緊跟著,數名部族武士打扮的傢伙,倒拖著一個少女從某間院子裡走出,又髒又肥的臉上,個個堆滿了淫笑。
少女的尖叫悽厲而無助。儘管聽不懂對方的語言,大夥也知道等待著她的將是什麼樣的命運。不待王洵發令,齊橫已經跳下馬沖了過去,先三拳兩腳將部族武士打散,然後用突厥語大聲喝道:「作死!沒聽見宇文將軍的封刀令麼?還不給我快滾!」
「你……」幾名武士都是某個諸侯的親信,根本沒把齊橫放在眼裡。從驚詫中醒轉過來之後,立刻拔出腰刀,吶喊著向齊橫衝來,準備將這個敢於黑吃黑的傢伙大卸八塊。
沒想到對方居然敢抗命。齊橫急忙拔刀抵抗,才跟沖在最前方的部族武士過了兩招。就聽見耳傳來幾聲「叮叮噹噹」的脆響,隨即,身邊陡然一空,武士們統統消失不見。
「別殺他們!」黃萬山的聲音緊跟著響起,然後是武士們的慘叫著的討饒聲。齊橫驚詫地抬起頭,看見王洵輪著一把模樣古怪的鐵錘,凶神惡煞般堵在了巷子中央。幾名膽敢跟自己動手的部族武士,兵器全被砸斷,抱著脫臼的胳膊,蹲在地上瑟瑟發抖。
「別殺他們!」黃萬山又大聲喊了一句,然後放低了聲音向王洵求肯,「大人犯不著髒了自己的手。把他們交給他們的主人處置,免得大夥傷到顏面!」
「他們……」王洵也清楚不能為了一個陌生的敵國女子,跟盟友鬧翻。因此心中的火氣更是無從發泄。惡狠狠地看了幾名武士半晌,才一錘子砸到了路邊的院牆上。
「轟!」已經有了些年歲的院牆承受不了這麼大的力氣,應聲而倒。幾名武士見到此景,更是嚇得魂飛魄散,一個個匍匐過來,將身上所掛的大包小包,不斷往王洵腳邊送。一邊送,一邊大聲哀求,「鐵錘王,鐵錘王大人。屬下知道錯了,知道錯了。屬下不知道這名女子是您看上的人。屬下願意,願意雙手將其……」
「滾!」唯恐幾個豬頭豬腦的傢伙再說出什麼混帳話來,令王洵一怒之下將他們砸成肉餅,黃萬山大聲斷喝。眾武士如蒙大赦,立即連滾帶爬地逃走,連頭都不敢再回一下。
齊橫自覺尷尬,笑著向王洵解釋,「封刀令在半個時辰之前就下了。但是諸侯們都是些狼心狗肺的傢伙,不太好管教。宇文將軍念在他們是盟友的份上,也不便輕易動用……」
話剛說到一半,眼角的餘光卻看見,那名被自己從武士們手中救下來的女子從地上撿了半截斷刀,直奔王洵的腰眼而去。齊橫嚇得一激靈,顧不得再講什麼禮數,搶上半步,擋在王洵身側。緊跟著抬腿一腳,將上前拼命的女子踢出了數尺遠。
「拿下他!」王十三大叫,帶領一干侍衛沖將上去,將女子死死按住,然後伸手卻奪對方的兇器。那女子的手被半截刀刃割得鮮血淋漓,卻死活不肯鬆開。一邊掙扎,一邊在嘴裡厲聲痛罵。
「惡魔,禽獸,你們都不得好死!你們將來都得下地獄,遭受閻羅王審判。」這回,她用的是唐言,不甚地道,卻字字清晰入耳。王洵被罵得眉頭一跳,本能想將其一錘子打死。卻突然渾身上下的力氣都被抽走,苦笑了幾聲,丟掉成名兵器鐵錘,蹣跚著走向了自家坐騎。
王十三和一眾侍衛見狀,也丟下叫罵不止的女子,快步跟在了主帥身後。冰冷陰森的巷子中,瞬間只落下了齊橫一個,盯著地上的女子,愣愣發傻。
那一腳踢得很重,對方的肋骨至少被踢斷了數根,黑色的血塊,不斷從嘴角處淌出。她卻不甘心眼睜睜地看著鐵錘王離開,手腳並用,拼命地向前爬,向前爬。仿佛只要能爬到王洵身邊,就能手刃此人,報破國亡家之仇。
「將軍是個好人!」齊橫蹲下去,看著女子的眼睛,低聲說道。
「將軍是個好人!」喃喃地丟下橫刀,他快步走出巷子。把所有血腥都丟在了背後陰暗。
雪夜 (六 下)
臨近王宮,路邊的屍體漸漸減少。守軍在這一帶的抵抗不是很激烈,戰勝者為此也沒有報復得過於狠辣。但是零星的殺戮和搶劫仍在街道兩側的巷子裡繼續,大部分都是頭戴皮帽子的諸侯親信所為。他們視此為天經地義,並且能從中得到極大的快樂。
不待王洵下令,十三便率領一群侍衛沖將過去,拳打腳踢,將惡棍們驅散。將受害者從死亡的邊緣拉回來。那些諸侯的親信起初還奮起反抗,待看清楚鐵錘王就站在不遠處,立刻丟下搜刮來的大包小裹,抱頭鼠竄而去。
強者有權利支配所有「戰利品」,這也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帶領唐軍發動了這次雪夜奇襲的鐵錘王大人,無疑是此間最有力量的強者。所以有充足理由「接納」他們的孝敬。
王洵強忍著抽出橫刀,將這些為非作歹的傢伙統統剁成肉醬的衝動。打狗還得看主人。大唐與大食對藥剎水沿岸的控制權爭奪,不是一兩次戰鬥便可以分出輸贏的事情。日後安西軍在這裡立足,還少不得地方諸侯的支持,所以為了大局,不到迫不得已,他不能跟盟友翻臉。
可他又無法做到閉上眼睛,堵住耳朵,對暴行視而不見。只好走得儘量快一些,以免在路上拖延得太久了,以至於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好在連續幾波燒殺搶劫者之間,都沒有唐軍的影子。這讓他心裡多少又舒服了些,畢竟殺孽不是弟兄們親手所做,大夥多少還對得起仁義之師的名頭。
然而,這種幸運並沒持續太久。就在王宮之前的一個路口,街巷裡突然傳出了一聲悽厲的呼救聲。兩名衣著華貴的少年,看身材只有十二、三歲的模樣,尖聲叫喊著,從某座大宅院裡跑了出了,慌不擇路,衝著王宮埋頭狂奔。
一名身高八尺開外的壯漢,提刀追在他們身後。一邊追,一邊破口大罵。「小兔崽子,小雜種。你給我站住。趕緊把你家地窖的鑰匙交出來,交出來爺爺就放你一條生路!否則……」
清晰的唐言,讓王洵心中最後一點僥倖的火花也熄滅了。他帶住坐騎,怒不可遏。万俟玉薤搶先一步策馬衝上去,試圖提醒壯漢注意自己的言行。卻恰恰擋住了兩名逃命少年的去路。兩名少年見前方也出現了一夥與背後惡棍同樣打扮的人,楞了楞,腳步當時為之一滯。就在這一瞬間,唐軍伙長打扮的壯漢已經衝到,手起刀落……
「噗……」紅光飛射,點燃了在場所有人的眼睛。殺起了性子的壯漢還不收斂,從屍體上拔出刀,大步朝另外一個已經嚇癱在地上的少年走去,「我叫你逃,我叫你逃,小兔崽子……」
耳畔突然傳來一陣金風,壯漢本能地揮到格擋。手腕處傳來的巨力令他大步後退,踉踉蹌蹌。緊跟著,耳畔又是一陣金鐵交鳴聲響,他的橫刀飛到了空中,裂為兩段。另外三尺明晃晃的刀刃貼著他的頭皮被一把刀鞘架住,將冰冷的感覺直送入他的脊髓。
「啊——」壯漢慘叫著閉上眼睛,坐倒於地。「大人——」一個聲音在他頭頂大叫,同時有一隻大腳踹過來,將他踢出半丈開外,「找死,敢在將軍大人面前逞凶,你不知道死字怎麼寫麼?」
「將軍……」壯漢在地上打了寒戰,顫顫巍巍地睜開雙眼。剛好看見王洵那寫滿憤怒的面孔。「屬下沒看見,屬下沒看見。」情知不妙,他立刻起身跪倒,迅速替自己的行為尋找藉口,「小的奉命挨家挨戶搜查可疑人物,不料這兩個小賊鬼鬼祟祟地躲在院牆後向外張望,讓他們停下他們卻不肯聽,所以……」
這番謊話編的實在過於蹩腳,連有心回護他的齊橫都聽不下去了。上前又補了一腳,將此人踹得更遠,「姓張的,滾去明法參軍那裡領一百軍棍,老子記得你的面孔,敢少領一棍子,老子親手砍了你。」
「唉,唉!」張姓壯漢連聲答應著,轉身便走。王洵卻推開攔路的万俟玉薤等人追了上去,一言不發,手中橫刀冰冷如霜。
「大人--」壯漢聽到了來自背後的腳步聲,猛然回頭。然後徹底被嚇呆了,既不敢逃走,亦不敢反抗,眼睜睜地看著王洵距離自己越來越近。
万俟玉薤與王十三兩個再度沖了過來,一左一右將王洵攔住。「大人,他是咱們自己的弟兄!」
一句自家弟兄,令王洵腳步登時變慢。但是,很快,他又開始移動。万俟玉薤與王十三兩個見勢不妙,趕緊丟下兵器,死死抱住王洵的腰,「大人,他們這三年,在當地人手裡受了很多苦!」
「大人,殺了他,宇文將軍面子上不好看!」
後一句話,終於令王洵放棄了殺意。兩眼瞪著愣在自己對面的壯漢,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還不快滾!」齊橫也衝上來,再次提醒肇事者趕緊離開。
「唉,唉!」肇事者知道自己剛剛從鬼門關口打了個滾,擦著額頭上冷汗回應。轉過身去,卻忍不住低聲嘟囔,「不就是一個化外蠻夷麼?也值當生這麼大的氣。想當年……」
「你給我站住!」壓抑於王洵肚子裡的火山再度爆發,他大聲喝怒。「你說什麼,有膽子再給老子說一遍?!」
壯漢停住腳步,不敢還嘴。低頭看向地面,手指在腰間曲曲伸伸。
衝撞了將軍大人的車駕,他自知有罪,所以即便挨軍棍也不敢喊冤。但殺幾個化外蠻夷算什麼大不了得事情?!當年落在蠻夷們手裡的安西軍弟兄,哪個不是被折磨得死去活來?如今風水輪流轉,弟兄們打進城裡來了,自然要連本帶利的討還血債!
「他們算化外蠻夷,你算什麼?」王洵強壓住殺人的衝動,指著對方的鼻子喝罵。「光天化日之下,追殺手無寸鐵的孩子,你比蠻夷又強到了哪裡?就算他父母有錯,他又幾曾得罪過你。我王洵麾下,什麼時候出現了這種英雄了得人物?你自己有家人沒有,有孩子沒有?」
「屬下,屬下……」壯漢被罵得不敢抬頭,只是不斷拱手。嘴角卻依舊歪在一邊,顯然心裡沒有完全服氣。
幾個臨近的院落里,陸續閃出了數名唐軍士卒。個個肩頭背著大包小裹,興高采烈。聽到罵聲,他們迅速向這邊張望了一眼。然後轉身躲進了陰影里,悄悄地跑遠。
王洵把這一切都看在了眼裡。猛然間,心中覺得好生無力。「滾,滾出軍營去,別讓我再見到你!」恨恨地又補充了一句,他轉身離開。壓根兒沒注意到壯漢臉上那驚詫的表情。
「大人!」直到他走出老遠,壯漢才回過神來,撲通一聲跪倒於地。「大人,屬下知道錯了,求求你不要趕我走,求求你不要趕走我!」
王洵心中已經對此人失望到了極點。根本懶得回頭再搭理他。壯漢苦苦哀求,卻始終得不到回應。咬咬牙,翻身爬起來,追了幾步,從路邊撿起被打折的橫刀,「大人,屬下這條命,是你救回來的。屬下不該丟你的臉。您看好了,屬下自己謝罪了!」
說這話,揮刀便抹向自己的脖頸。王十三原本拖在隊伍後邊,防備壯漢惱羞成怒,以下犯上。見到此景,趕緊衝上去,揮刀去格擋壯漢手中斷刃。「噹啷」一聲,斷刃再度被擊飛。但還是稍慢了些許,壯漢的脖頸處被割了個大口子,血汩汩地淌了出來。
「你……」王洵沒想到壯漢居然會自殺謝罪。禁不住又驚又怒。盯著對方絕望的眼睛看了半晌,才嘆息著道,「你又何必如此。我軍中沒你的地方,你正好可以回中原去跟家人團聚。守著老婆孩子過自己的日子!」
「屬下本以為,這輩子再也沒機會回到中原了。」壯漢的脖子不管自家脖頸處的傷口,跪在地上,哭泣著哀告,「是大人將屬下從牲口圈裡救了出來。是大人讓屬下重新站了起來。大人如果不願意要屬下,屬下也就沒臉再回家。還不如就死在這裡!」
「這是設麼狗屁道理!」王洵怒急而笑,咧著嘴反問。
壯漢不再回應,只是一味地叩頭求肯。王洵不忍見對方繼續流血,只好嘆了口氣,低聲道:「你出城去找郎中包紮傷口吧。養好傷,再決定是不是還呆在軍中。我不喜歡人亂殺無辜。你自己也想想,自己究竟在做什麼?」
「是,屬下明白!」壯漢欣喜地磕了一個頭,爬起來,握著脖子,飛奔而去。王洵衝著他的背影連連搖頭,「你要是明白才怪!算了,走吧,是我自己想不開!」
後半句話是對万俟玉薤等人說得。聽得眾人都暗自鬆了口氣。王十三小跑著給王洵牽來坐騎,服侍著他重新上馬。黃萬山則緊跟在王洵身邊,低聲勸解道:「其實也不能完全怪弟兄們,畢竟這三年來,他們被當地人欺負得太狠了些!況且自古以來,都是一將功成萬骨枯……」
王洵沒有接他的話,只是苦笑著搖頭。半晌,才突然開口反問了一句,「黃兄,那你說,咱們到底幹什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