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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盛唐煙雲》(14)

2023-12-06 12:44:44 作者: 酒徒
  頃刻間,所有勇氣再度從薛景仙的身體裡溜走。什麼功名富貴,什麼壯志豪情,全都在不遠處那道鋪天蓋地而來的黑浪面前被拍了個粉碎。整個人心裡,除了「逃命!」二字,也再想不起其他。可偏偏四下周全是戰馬,他根本沒有空隙撥轉坐騎。想要大喊一聲「讓開!」,卻又發現自己的嘴巴早就被遠處那道冰冷黑浪給凍僵了,根本無法發出任何聲音。

  就在薛景仙就要從癱在馬背上的當口,一個溫暖而巨大的手掌托在了他的腋下。「末將王洵,奉命來保護欽差大人!」

  「啊,呃,呃,呃……」薛景仙如同溺水之人突然看到了救命稻草,順手抓過去,手指在王洵的臂甲上扣得發白,「呃,呃,呃,王,王,呃……」

  見到他如此模樣,王洵倒不感覺怎麼奇怪。讀書人麼,十有八九都是這德行。沒上戰場時,個個都熱血沸騰。待到需要動真章 時,則手軟腳軟,連逃走的力氣都失去了。「大食人虛張聲勢而已。跑了這麼遠的路,早就人困馬乏。傻子才敢直接發起攻擊!」

  仿佛是在印證他的推斷,隨著一聲悽厲的號角,遠處的滾滾黑浪猛然一滯。隨即,黑浪下發出數陣狼嚎般的聲音,幾十面大大小小的戰旗挑出來,在距離唐軍五百步左右排成一條長長的直線。

  旗面上寫的都是大食文,薛景仙一個都不認識。但他卻終於恢復了一點兒心智,能判斷出敵軍正在列陣。在陣型整理結束之前,無法發起進攻。「有,有勞王將軍了!」轉過慘白的臉,他向王洵輕輕咧嘴,「薛,薛某這是,這是第一次,第一次…….」

  「欽差大人是第一次這麼近的看兩軍對壘吧。」此刻的大塊頭王洵,笑容看起來要多令人舒服有多令人舒服。「不愧學富五車的才子,泰山崩於面前都不變色。哪像末將,第一次與敵軍對壘時,差點連兵器都沒力氣拎!」

  「你以為全天下都跟你一樣啊!」宇文至帶了一小隊人策馬趕來,整整齊齊地站在了薛景仙的另一側,將薛大欽差和他的侍衛們護在了兩隊安西軍中間。「我去年來這裡,第一仗可就射殺了四名敵將!」

  「得。誰不知道你?還吹呢,頭幾箭差點兒扎我肩膀子上!」第三個奉命趕過來的是宋武,聽到宇文至又在吹牛,笑著揭穿他的老底。

  三個年青人嘻嘻哈哈,絲毫沒把遠處的敵軍放在心上。薛景仙和他的隨從們看到此景,心境立刻又踏實了不少,一個個訕笑著鬆開緊握的韁繩,將坐騎慢慢收攏成列。

  「薛某,薛某哪是鎮定啊。是給嚇得連害怕都忘了!」受到王洵等人的影響,薛景仙也拿自己開了個玩笑,「該死的大食狗,看看他們來了多少人!」

  「人多才好,免得待會兒首級不夠分!」王洵笑著向對面掃了一眼,嘴角上掛起幾分輕蔑。

  對面的大食人還在繼續整隊,一層層披著鎧甲的士兵從駱駝上跳下來,在戰旗下排開,用門板大的盾牌豎起城牆。緊跟在刀盾手之後的,是大食人的長矛兵,也是剛剛從駱駝上跳下,就迫不及待地將矛尖探過前排刀盾手的肩膀。隨後,是弓箭手,高昂著頭,寒森森的箭鋒斜指向上。再往後,全身包裹在鎧甲內的重騎兵,只穿了一件護胸的輕騎兵,沒有任何鎧甲,用黑布裹著半個腦袋的駱駝兵,一波波,一浪浪,從遠處向這裡匯聚,沒完沒了,無止無休。

  只看了區區一小會兒,薛景仙心臟就又開始發緊。側著腦袋再看自己這邊,卻發現安西軍的士卒們連盾牆都懶得豎,就大模大樣地騎在馬上,仿佛在觀賞敵軍的表演。而就在自己不遠處的安西軍主帥封常清,仿佛也沒有趁敵軍立足未穩打對方一個措手不及的意思,半眯縫著眼睛,花白色的鬍鬚隨著呼吸上下顫抖。

  這群瘋子!兩相比較,薛景仙忍不住在心裡暗暗後悔。早知道敵我雙方眾寡如此懸殊,他才不留在前線看熱鬧呢!對面的大食人規模至少是安西軍的四倍,驕傲的封常清居然還給對方留下充足的列陣時間,不是自大到發瘋的地步,還是因為什麼?

  與這群瘋子一起上陣,純屬給自己找死!薛景仙心中又偷偷嘀咕了一句,伸手去摸腰間兵器。準備著萬不得已時揮刀自殺。手指卻在腰間摸了個空,本來該掛刀的地方只剩下了香囊,上面濕濕冷冷的,宛若留著一層水漬。

  該死!薛景仙低聲叫罵。這才想起來,臨出寢帳之前,自己將削鐵如泥的寶刀留給新收的美妾了。正懊惱間,王洵已經看到了他的窘迫。笑了笑,將自己的佩刀解下來,遞了過去,「莫非欽差大人也手癢了麼?先用我的湊合一下吧!是軍中統一配發的橫刀,刀脊有點太薄了,只適合追亡逐北。大人先湊合著用,待會兒我再給你尋把更好的來!」

  「多謝王兄弟!」薛景仙將刀接在手裡,真心實意的抱拳致謝。無論對方接近他是為了什麼目的,至少,人家今日已經三番五次地替他解了圍,並且每次都小心地顧及到了他這個欽差大人的顏面。

  王洵這人大咧咧慣了,對薛景仙的回護,其實只是出於對同鄉照顧,根本沒想那麼多。見對方端端正正地向自己作揖,趕緊在馬背上側開身體,笑著數落道:「不就一把破刀麼?犯不著這麼鄭重吧!咱們兩個可都穿著鎧甲呢,別動不動就作揖行不行!」

  「噢!也是!」薛景仙這才聽見自己身上的鎧甲撞擊聲,訕訕地笑了笑,放下平端著的胳膊。

  見對方終於不再端著架子,王洵又將馬頭帶近了些,笑著說道:「你要是真的想謝我也行。我最得了些小物件,需要人幫忙帶回長安去。等你回去繳旨時,幫忙捎一下就行了。我家就住在崇仁坊,從左首數第…….」

  「如是王兄肯讓我抽頭的話,捎點兒東西也不是不可以。」薛景仙的笑容被對方感染,隨口開了句玩笑。「還有宇文兄弟,這位宋兄弟,有什麼東西需要往回捎,待會兒打完了仗,一併送到我那邊就是。反正我需要辦的事情已經差不多了,路上不必再緊趕慢趕!」

  「那敢情好!」宇文至和宋武也笑了起來,年青的臉上充滿了陽光。

  「就這麼說定了!」薛景仙笑著揮刀,這一刻,心情竟然是十幾年來,最為輕鬆之時。

  幾個人談談說說,時間過得飛快。好像就在轉眼功夫,遠道而來的大食人已經布好了陣,黑漆漆一大片,遠遠望去,就像農夫秋天放火燒荒,不小心火頭失控,燎了自家的堆放在地里秸稈一般,冰冷而又淒涼。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低沉的號角聲再度響起,軍陣中的大食人開始有所動作。不是向前,而是輪番跪倒在地上,嘴裡發出喃喃的聲音。

  「他們在幹什麼?」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到了此刻,薛景仙反而不像先前那般驚慌了。回過頭來,向王洵虛心請教。

  王洵對大食人的古怪舉動也不熟悉,又不願意在對方面前丟面子,想了想,信口胡柴道:「估計,估計是在向某個神仙祈禱吧。祈禱神仙保佑他們殺人放火,無往不利!」

  「世間還有保佑強盜殺人放火的神明?!」薛景仙冷笑著撇嘴,心中對大食人的敬畏又降低了數分。雖然此刻,他已經能清楚地看見,對面的大食士兵身上的甲冑做工之精良,絲毫不亞於自己身邊的安西軍士兵。

  憑心而論,大唐在西域的擴張,也不是絲毫不帶血腥氣。然而藏在中原人骨子裡的仁義觀念,還使得他們在擊敗了反抗者之後,儘可能地善待當地部族,而不是徹底將對方趕盡殺絕。當地人的信仰,拜火教、十字教、薩滿教,甚至此刻煽動百姓與大唐為敵的天方教,都被很完整地保存了下來。雖然這些教義在某些方面,與中原人奉行的儒、道、釋三家典籍格格不入,然而作為唐人,卻有著海納百川的胸懷和勇氣,允許被征服者與自己的信仰共存,共生,甚至相互影響、促進。

  反觀天方教,只是通過短短的幾天接觸,已經在薛景仙心中留下了非常惡劣的印象。侍妾紅蓮對天方教的恐懼不是裝出來的,軍中流傳的關於天方教狂信徒,把所有非教徒視為獵物的謠言,也並非完全是空穴來風。這種殘酷而又偏執的教義,與薛景仙心中的儒家理念衝突甚重,越是與其接觸得多,越令他心生蔑視之感。

  不是武力上的蔑視,而是作為文明對於野蠻的天生優越感,令薛景仙心中充滿了驕傲。即便安西軍今天真的打輸了,除卻逃跑與戰死之外,作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他心裡也沒想過自己其實還有投降和當俘虜這兩個選擇。因為那兩個多餘的選擇,不僅僅侮辱了他的一肚子文章 ,同時也侮辱了他身上的唐人血脈!

  大食人的祈禱文很長,像蒼蠅一般沒完沒了。薛景仙只看了一小會兒,便有些不耐煩了。用手肘碰了碰王洵,繼續虛心求教,「這應該是個好機會啊。敵人都下了馬。咱們只要拿騎兵一衝……」

  「此戰不是要將大食人擊敗,而是讓其心服口服!」關於封常清的戰略目標,王洵倒是理解得非常清楚,「安西軍只有這麼點兒人,即便獲勝,也沒力氣繼續向西開疆拓土了。而大食也算是個當世大國,據說國土、人口都與大唐不相上下。如果趁他們遠道而來,立足未穩就發起攻擊的話。勝算固然很大,但大食人輸了之後,卻未必對我軍心生畏懼。只有給他們一個機會,堂堂正正地將他們打個落花流水。才能讓他們徹底怕了,至少有整整一代人,不敢再主動向咱們起釁!」

  「不戰而屈人之兵麼?封節度真是大手筆!」薛景仙反應一點兒都不慢,被王洵一提,立刻明白了安西軍的意圖。只是這個意圖是不是有些過於一廂情願?本著讀書人對化外蠻夷一貫惡感,他不太看好封常清的目標。

  正準備再跟王洵探討幾句,對面的敵陣又發生變化。隨著數聲號角,所有將士從地上站起身,各歸原位。隨後,陣門忽然打開,有個身高過丈,橫著量肩膀也足有六尺開外巨人,扛著把黑漆漆的彎刀,大步走了出來。

  咚,咚,咚,隔著老遠,薛景仙幾乎能聽見對方腳步的節奏。端的是一步一個腳印,將地面踩得來回晃動。當然,這些都出於他的想像,西域的地面沒那麼鬆軟,大食巨人也不是蠻荒猛獸。但那撲面而來的壓迫感,還是令安西軍中很多人的呼吸為之一滯。

  「噢,噢,噢——」巨人走到戰場中央,距離敵我雙方都兩百五十步左右,終於停下了腳步。將彎刀插到地面上,伸開沒有任何鎧甲保護的胳膊,用力敲打自己的胸口。「噢,噢,噢——」

  如同野獸般的叫喊,迅速傳遍整個戰場。大食人聞之士氣高漲,跟著巨人的節奏齊聲呼喝。安西軍這邊的士卒們則破口大罵,氣勢上卻明顯比對面稍遜了一籌。

  「都什麼年頭了,居然還跟老夫玩這一套單挑的把戲?!」封常清終於被驚動,睜開雙眼,目中冒出一道寒光。「誰替我出去,把對面那個傻子給砍了!」

  「末將願往!」沒等封常清把話說完,王洵的坐騎已經衝出了本陣。一邊策馬飛奔,一邊大聲喊道,「末將剛剛受了陛下破格提拔,無以為報。就拿這傢伙的腦袋來頂帳吧。諸位兄弟,千萬別跟我爭!」

  周嘯風、趙懷旭等人本來已經沖離了本證,聽到王洵後半句話,笑罵著兜轉了坐騎。只有宇文至不放心,遠遠地跟了上去,同時取下騎弓,將羽箭搭上了弓弦。

  沒等王洵衝到戰場中央,巨人突然轉過身,拔腿就跑。一溜煙跑出老遠,又回過頭來,衝著王洵又跳又叫。

  「哈哈哈哈!」看到此景,本來還為王洵暗捏一把汗的薛景仙等人忍不住哈哈大笑。正好奇間,又看到那個巨人拎著黑漆漆,側面鑲嵌了很多大寶石的彎刀,大步流星地走向了戰場中央。

  這傻子要幹什麼?眾人微微一愣。旋即看到王洵也跳下了坐騎,將馬槊掛在了馬鞍橋側,單手拎起了一柄又像鏈子錘,又像流星錘的奇怪兵刃。

  原來那看著像個傻子的巨人一點兒也不傻。居然不肯吃敵人在馬上,自己在步下的虧,所以才撒腿跑遠,然後背靠著自家大陣提出了抗議。而王洵雖然不懂大食話,卻從巨漢的舉動上,猜到了他的意圖。所以才跳下了坐騎,選擇與對方公平步戰。

  他腰間的橫刀剛才借給了薛景仙,所以此刻手邊只剩下了高適所贈的鐵流星可用。而對面的大食巨漢也算身經百戰,一眼就看出了,前來應戰自己的唐將犯了個致命錯誤,把極西之地重甲騎士所用的馬上兵器,當做步下兵器來用了。

  這種送上門便宜,不占才是傻子。說時遲,那時快,只見大食巨漢騰騰騰助跑了幾步,大喝一聲,揮刀沖王洵就來了記直劈。此刻的王洵也不再是半年前那個初經戰陣的小菜鳥,先是向旁邊輕輕躍開半步,避過對方的刀鋒,隨後一抖手臂,將鐵流星迎面錘了過去。

  「嘿嘿……」大食巨漢咧嘴冷笑,露出滿口的黃牙。腦袋隨即輕輕一歪,以與自己身形決不相稱的敏捷,避開鐵流星的攻擊。然後迅速向前搶身,刀鋒直劈王洵的面門。

  鐵流星本來極西之地的重甲騎兵,在第一波衝擊完成,手中長槍失去作用後,用來橫掃對方步卒的。因此鏈子設計得很恰當,坐在馬背上,單臂正好可以輪圓。此刻被王洵稀里糊塗地當做了東方的步戰兵器來用,鏈子就有些過長了。被巨漢搶近內圈,立刻成了累贅。害得王洵左躲右閃,根本沒有能力還擊。

  那大食巨漢豈肯再容王洵緩過神來反攻。占到了便宜後決不鬆口,接連數刀,刀刀不離王洵脖頸和前胸。看到對方身體已經漸漸失去平衡,又是嘿嘿一聲冷笑,刀鋒由豎轉斜,兜肩帶背劈了下來。

  眼看著王洵就要身首異處,薛景仙忍不住閉上了眼睛。年青人的刀在自己手裡,如果他就這樣死了,薛某人難辭其咎。正自責間,又聽見一聲喝彩,隨後有一聲悽厲的怒吼,瞬間沖入耳鼓。

  「啊!」薛景仙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聽覺。大食巨漢受傷了,王洵居然沒事?他睜開眼睛定神細看,只見大食巨漢滿身是血,左一刀,右一刀,追著王洵猛砍。但是腳步已經踉踉蹌蹌,顯然受得傷不輕。

  再看王洵,卻是空了雙手,圍著大食巨漢來回兜圈子。先前被視為累贅的鐵流星落在不遠處的地上,錘頭幾個尖角在日光的照耀下隱隱發紅。原來就在薛景仙閉眼之時,王洵突然猛地向回用力,然後鬆開鐵流星,整個人向下一蹲,以地躺拳的救命姿勢,逃離了對方的攻擊範圍。

  而大食巨漢非常不幸地搶上,刀刃正好橫掃到了鐵流星的鏈子。失去控制的鎖鏈立刻變成了一條毒蛇,在巨漢的兵器上繞了一遭又一遭。沒等他在突然發生的古怪狀況下將兵器扯回來,鐵流星的錘頭卻因為王洵先前留在兵器的上的慣性,呼嘯著掃回。順著大食巨漢拉扯的力氣繞了個圈子,正好砸在了他的後腦勺上。

  饒是那巨漢頭上裹著鐵盔,後腦處也被鐵流星上的尖角敲破,鮮血汩汩外冒。然而此人卻依舊無法接受被一個身材比自己矮,年齡只有自己一半的唐將擊敗的現實,怒吼著掄動兵器,拼盡最後一口氣,也要將王洵剁於刀下。

  只可惜這個願望實在有些奢侈過分。王洵只是隨意繞了兩個圈子,就將此受傷巨漢繞暈了頭。瞅准破綻一腳踹於其腿彎處,將其踢翻在地。隨後搶過刀來,猛然向下一揮。只見紅光四射,有個碩大的頭顱躍上了半空,雙眼裡兀自寫滿了憤怒與不甘。

  壯士 (一 下)

  「好啊——!」見到王洵陣斬敵將,安西軍上下齊聲喝彩。特別是心中自覺有愧的薛景仙,奮力揮舞著橫刀,叫聲比周圍任何人都響亮。

  對面的大食人中間,則發出了一陣刺耳的詛咒聲。緊跟著,三名身披重甲的將領策馬而出,揮舞著彎刀,直撲正在戰場中向自家兄弟拱手的王洵。

  「小心身後!」「不要臉,輸不起麼?」發現敵軍趁機偷襲,安西將士立刻大聲示警。聽到袍澤們的提醒,王洵一把抄起鏈子錘和敵將的彎刀,迅速轉身,質問的話脫口而出。「就這點兒出息啊!單挑可也是你們提出來的!」

  大食人聽不懂王洵的質問。即便聽懂了,也裝著充耳不聞。繼續催動坐騎,恨不得立刻將王洵砍成碎片。

  此刻王洵的坐騎不在身邊,如果轉身退走的話,肯定會被策馬而來的敵將從背後剁成肉醬。只好把心一橫,左右手各持一件兵器,擺出了迎戰的姿勢。本臨死前也要多拉一個墊背者的想法,硬扛到底。

  眼看著敵將已經靠近他二十步之內,耳畔忽聽一聲弓弦響。當先一人脖頸上突然插了跟鵰翎,應聲落馬。緊跟著,第二聲弓弦響起,左側敵將亦被射翻在地。衝過來的第三名敵將見到已經沒便宜可撿,迅速撥偏坐騎,向戰場兩側遠遁。衝上前替王洵抱打不平的宇文至豈肯放過他,從箭饢中掏出第三支破甲錐,穩穩地搭在弓臂上,彎弓如滿月。「嘣!」第支鵰翎破空,從背面射中敵將脖頸,將其直接推離了馬鞍。

  電光石火間,王洵面前已經沒了敵人。趙懷旭和李元欽兩個此刻也策馬衝到了近前,一左一右,將其牢牢護住,「大帥有令,命你速歸本陣!」

  「稍等我一下!替宇文小子收拾了戰果就回!」在生死兩界迅速打了個轉的王洵怒不可遏,對敵將的最後一絲尊敬也從心中消失殆盡。舉起搶來的彎刀,收起刀落,「噗,噗,噗,噗!」在附近的三具屍體上各補一刀,然後將死者的頭盔踢開,用手抓住四顆頭顱的發梢,倒拖著向自家軍陣走回。

  見到自家將領接連戰死,對面的大食人愈發惱羞成怒。十幾名身穿黑衣的武士同時出馬,試圖憑藉人數的優勢將頭顱搶回。安西軍這邊,也不肯再吃第二次虧。封常清一聲令下,十幾名悍將策馬迎上,與李元欽、趙懷旭、宇文至三人一起,堵住大食武士激戰。

  有這麼多人看顧自己的後路,王洵豈會再擔心。邁開大步,一溜小跑來到封常清馬前,將手中的四顆血淋淋的人頭向地面上一擲,同時大聲喊道,「末將王洵,幸不辱命!」

  「胡鬧。還不給我退下!莫非還等著老夫給你記功不成!」封常清狠狠瞪了他一眼,低聲呵斥。

  武將單挑,在漢代以前的中原就已經是一種過時的戰術。如果剛才不是顧忌到己方軍心,封常清根本不想理睬大食人的挑釁。對方的意圖明顯在於藉機炫耀武力,以鼓舞其麾下兵卒士氣。好在王洵這愣頭青最後打贏了,否則,安西軍未正式開戰之前先折一將,氣勢上就已經輸給了對方。

  此刻王洵也有點兒後怕,嘿嘿乾笑了幾聲,拎著兩把兵器跑向自己的原來的位置。見了薛景仙的面兒,將新繳獲的彎刀向對方手裡一遞,「給。大食人的人品不咋地,打制兵器的手藝還不賴。正經八本的天竺鋼,比我那把橫刀強!」

  刀的長度足有六尺,側寬五寸。對於薛景仙這種身板來說,實在有些過於笨重。但是,他還是伸出雙手,將王洵的禮物接了過來。然後緊緊抱在胸前,一邊感受著刀身的份量,一邊笑著說道,「有勞兄弟了。下次切不可再這樣冒險!」

  「誰想到大食人這麼不要臉!」王洵搖搖頭,翻身上馬。「打得怎麼樣了?真無恥,他們又在加人!」

  「插標賣首而已!」到底是書生,薛景仙說話比王洵文雅得多。撇了撇嘴,不屑地點評。就在王洵回陣,繳令,送刀,這段時間,疆場上的混戰已經又分出了勝負。遠道而來的大食人接連被打下馬四、五個,而安西軍這邊卻只有一名將領受了很輕的傷,損失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然而對方主帥的心裡卻好像根本沒有「公平」這一概念。見到自家將領接連吃虧,索性吹響號角,又調了數百好手同時出陣。非要在安西軍身上討到個彩頭不可。

  封常清再也沒耐性跟對方耗下去了。抬頭看看天空的太陽,估算了一下敵軍從列陣起到現在的時間。笑了笑,伸手將一面淡紅色旗幟舉了起來。

  「前軍出擊!」周圍的親兵扯開嗓子大喊,瞬間將號令傳到了所有人的耳朵。

  「大帥有令,前軍出擊!」帥旗下,數百名將士齊聲重複,緊跟著,激越的戰鼓聲轟然炸響。「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

  「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雷鳴般的鼓聲中,安西軍前鋒就像一條被激怒了的獅子,咆哮著張開了尖利的牙齒。

  統帶前軍是宿將李嗣業,聞聽號令,立刻揮師向前。最前排為七百多名盾牌手,每個人都舉著一把足以將整個身體遮蓋起來的巨盾。盾牌表面,包了一層精鋼。被盾牌的主人精心打磨,明晃晃的幾乎可以照見對面的人影。

  走在盾牌手之後,則是兩千多弓箭兵。分成前、中、後三排,每排相距十餘步,一邊走,一邊在領軍郎將的指揮下,慢吞吞地調整著弓弦。跟在弓箭兵身後,則是兩隊長槊手和一隊陌刀手。規模各有八百餘人,單獨結成了三個錐形陣列。

  李嗣業本人就站在陌刀隊前方正中央位置,頭戴一頂鑌鐵盔,盔沿微微上翹,形成一個優雅的圓翼。圓翼之下,是一個黑漆漆的面甲,上面用簪花工藝敲打出一張金剛臉,怒目圓睜,紅唇翻卷,看上去極其威武。面甲之下的脖頸,則被一層鏈子甲和一層皮甲牢牢護住,與下方的胸甲渾然一體,中間找不到半點兒過度的痕跡。而整個胸甲則又由幾片不同的甲葉組成,如荷花瓣般彼此扣在一起。既能為鎧甲的主人提供可靠的防護,又盡最大可能保證了鎧甲下身體的靈活性。胸甲正中,則為一面亮閃閃的護心鏡,遮住整個小腹。連在護心鏡下的,是幾片犀牛皮戰裙,遮蓋起護腿甲、護脛,和包鐵戰靴的上邊緣。

  跟在李嗣業身後的陌刀手們,幾乎與他做相同打扮,皆是全身重甲。將領與普通士卒的唯一區別在於盔纓的顏色。李嗣業的盔纓在陽光下呈華貴的深紫,統帶不同兵種的核心將領盔纓發藍,直接控制一團士卒的校尉則頭頂深紅色盔纓。旅帥們的盔纓為綠,隊正們的盔纓為灰,伙長和普通士卒站在一起,混同為一片耀眼的潔白。只有敵軍的血液,才能給他們染上顏色。

  如此厚重鎧甲,與手中精鋼打造的長柄陌刀加在一起,至少有六十斤分量。整個陌刀陣卻能緊跟前軍的節奏,寸步不落。只見他們踩著鼓點,不緊不慢地向敵軍迫近,每向前數步,鎧甲上的光芒便又明亮一分。刀刃處反射出來的日光亦更為耀眼。

  說來也怪,見到唐軍揮師沖陣。對面的大食人反而又吹響了收兵的號角,「嘟嘟嘟嘟,嘟嘟嘟嘟…….」角聲中充滿委屈與不甘。在將所有活著的武士撤回本陣的同時,然後立刻開弓放箭,搶在唐軍靠近之前,將自家軍陣百步之內範圍,硬生生射了一地雞毛。

  「大食到底要幹什麼?」薛景仙此刻心裡對敵軍已經沒有了半分畏懼,一邊目送著自家前軍大步壓向戰場中央,一邊小聲向王洵請教。

  「我哪裡知道!」王洵也是滿頭霧水,「先是無聊的要求單挑。單挑占不到便宜,就直接群毆。群毆撈不到好處,就想混戰。等兩軍真的該接戰了,他奶奶的,又縮了回去!」

  「估計雙方對規矩的理解不一樣吧!」薛景仙皺著眉頭嘀咕了一句。心中總覺得能把鎧甲兵器打造到如此精良地步的大食人,應該不像王洵描述的那樣齷齪一般。然而對方此刻的表現,又令他著實找不到為之辯解的詞彙。

  由於前軍盡數為步卒,所以推進的速度並不快。戰場中廝殺的大食武士有充足的時間撤回本陣,而在混戰中逞足了威風的李元欽、趙懷旭和宇文至等人,則不緊不慢地割下地上屍體的頭顱,彼此招呼著,讓開李嗣業所部前鋒的攻擊路線,繞向本軍的兩翼。

  「等會兒咱們也要衝鋒麼?」又看了片刻,滿頭霧水的薛景仙終於想起了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湊到王洵耳邊,略帶點兒慚愧地追問。

  「你不想沖?」王洵詫異地看了他一眼,低聲發問,「這種機會可是不多。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兒了!」

  「那我一會兒跟在你身邊!」薛景仙揮了會手中刀,大聲點頭。「傻子才蹲在後邊看熱鬧呢!」

  敵軍人數眾多,裝備精良,看上去還訓練有素。可怎麼看,薛景仙都不相信自己一方會打輸。比起安西軍來,大食人身上缺少一種東西。到底是什麼,薛景仙自己也說不清楚。但是,他卻清楚的知道,如果自己不趁機砍下幾顆大食人的腦袋來換取功勳,這輩子肯定都會追悔莫及。

  男兒何不帶吳鉤!此番安西之行,值!

  壯士 (二 上)

  望著遠方伴隨著鼓點節奏緩緩推過來的刀叢,大食聖戰東征軍主帥艾凱拉木忍不住在心中暗暗叫苦。如果可以選擇的話,他無論如何都不想在這個時候,領軍跟大唐爭鋒。東方有句格言說得好,『如果你想打贏一場戰爭,至少需要滿足以下三個條件之一。第一,要掌握有利時機。第二,要占據有利地形。第三,將領和士卒,國王和臣子們齊心協力!這三個條件重要性依次提高,特別是第三條,乃是重中之重!』 而現在他手中的這支聖戰軍,卻任何一個取勝的條件都不具備。

  論時機,眼下大哈里發艾布﹒阿拔斯纏綿病榻,隨時都可能亡故。第一繼承人曼蘇爾﹒阿拔斯威望不足,難以令首相和群臣信服。軍隊最高指揮者大艾米爾穆傑希德心灰意冷,沉迷於從西方傳來的一種特殊飲料,終日精神恍惚。若不是教法官賈布里勒大人聯合當年追隨哈里發一同發動叛亂,驅逐了倭馬亞家族的若干老兄弟們苦撐局面的話,整個帝國幾乎要分崩離析。

  論地形,坦叉始羅附近河谷眾多,丘陵林立,根本不適合騎兵大規模展開。而對面唐軍的重甲步卒,在這裡卻如虎歸山。唐軍已經抵達此地半月有餘,基本上是在以逸待勞。聖戰東征軍卻是遠道而來,人困馬乏。

  論內部團結,此刻的東征軍更是千瘡百孔。當年恆羅斯大戰結束後不久,呼羅珊總督阿布﹒穆斯林就被大哈里發下令毒死。其麾下悍將齊雅德﹒伊本﹒薩里稀里糊塗地捲入了一場叛亂,全家上下七十餘口盡數被誅,無一人得到寬恕。更有葉齊德、賈哈姆、塞勒曼等一眾勇士,立下了曠世奇功卻沒有受到應有獎賞,反而跟著阿布總督一道被殺,死得不明不白。眼下的東征軍里核心將領,除了艾凱拉木本人,幾乎全是從其他戰場抽調而來,之前沒有半點兒與唐軍交手經驗。

  從某種角度上講,眼下的這支東征軍看起來規模龐大,盔明甲亮。真正實力還不如兩年半以前,恆羅斯之戰時與唐軍遭遇的那支隊伍的一半兒。當年的那支隊伍,十五萬人中有六萬是嘎茲(聖戰者),四萬穆特瓦爾(願意獻身的人,志願者),剩餘五萬才是從被征服各國臨時招募的武士。領軍的呼羅珊總督阿布·穆斯林,前鋒齊雅德﹒伊本﹒薩里兩人都堪稱一時名將。而眼下,十二萬大軍當中,居然有六萬是臨時拉起來的穆特瓦爾,三萬餘各國僕從,真正受過嚴格訓練的護教嘎茲還不足三萬。至於他艾凱拉木本人,雖然深受大哈里發的信任。但此刻他心裡卻非常清楚,自己的真實本領,距離前任呼羅珊總督阿布將軍相差不是一點兒半點兒。(注 4)

  但是,艾凱拉木又不敢推辭上面交代下來的任務。曼蘇爾並不是一個寬容的人,此刻國內權力爭鬥的局勢又不明朗。一旦被曼蘇爾和首相兩方之中任意一方誤會自己跟另外一方是同夥,故意不聽調遣的話。待爭鬥結果出來之後,艾凱拉木不敢保證自己的結局會比齊雅德﹒伊本﹒薩里好上多少。

  坦叉始羅曾經為佛教聖地,對周邊各國影響甚重。失去它,天方教所遭受的打擊將不可估量。所以儘管準備不足,儘管心裡一百二十個不情願,艾凱拉木卻不得不硬著頭皮接下了東征重任。並且在清真寺中立下誓言,要將真主的旨意傳遍整個東方,甚至一直傳到唐人的國都,數千里之外的長安。

  嘴上的誓言說得響亮,真正走上戰場之時,他卻慎之又慎。上次恆羅斯之戰,阿拔斯帝國做足了充分準備,並且收買了對方的僕從軍背後下刀子,才勉強獲取了勝利。雖然將唐軍打得大敗虧輸,自己一方也傷筋動骨。這回,唐軍有備而來,阿拔斯帝國的聖戰軍卻是倉促拉起,憑藉著上次跟在呼羅珊總督阿布﹒穆斯林身邊獲得的經驗,艾凱拉木不相信自己能創造更高的奇蹟。

  所以,他一直試圖以巧計破敵。先將十二萬大軍齊頭並進,期待著以人數方面的優勢,逼迫唐軍後撤,不戰而屈人之兵。待發現這條計謀未能得逞之後,艾凱拉木又迅速想出第二條妙計,利用單挑的方式,打壓唐人的士氣,同時為自己一方爭取更多的休息時間。

  計策成功了一半,素有賢者之國的唐人,果然接受了聖戰者的單挑請求。沒有趁東征軍立足未穩之際,立刻發起攻擊。然而,令艾凱拉木始料不及的是,自己麾下那些打遍了整個西方世界未嘗一敗的聖武士,居然接二連三地敗在了唐人之手,無論是單挑,還是群毆,半點兒便宜都沒占到。

  為了揭開聖戰武士們集體意外失手之謎,艾凱拉木不得不派遣更多的嘎茲出戰。儘管他心裏面明明知道自己這樣做,會遭到對手,甚至自己一方將領的恥笑。但是,為了達到最後目的,任何手段,都可以原諒。誰料想,先前一直不斷謙讓唐軍主帥卻突然改了主意,居然主動向聖戰軍這邊發起了進攻。

  第一波殺過來的唐軍只有六七千上下,人數不及聖戰軍的十分之一。然而,就是這區區六千餘眾,卻令艾凱拉木頭皮發乍,心裡發毛,需要用盡全身力量,才能穩住呼吸。那是怎樣一支隊伍,他根本無法用語言來形容。踏著鼓點,他們緩緩邁進,每前進一步,都好像踩到了對手的心窩子上,令眼前的戰場來回晃動。

  過午的陽光很暖和,艾凱拉木卻覺得渾身發冷。他恨不得現在就立刻把全部兵馬都派出去,直接用人數淹沒對方。卻不敢保證對面的那名白鬍子唐人將領,還有沒有其他妖術未曾使出。對,是妖術。異教徒最擅長的黑魔法與詛咒,否則,打遍了整個西方世界無敵手的聖戰軍,也不會被區區幾千人,壓得幾乎喘不過氣來。曾經砍下無數西方騎士頭顱的聖戰者們,也不會突然就失去力氣,被唐人像殺牲畜一樣,肆意宰割!

  破解對方詛咒的,只能是對信仰的虔誠。想到這兒,艾凱拉木忍不住在心裡默念經文。這番虔誠的舉動,迅速被身邊的親信學了去,繼而傳播開來,以最快速度傳遍全軍。「他們躺在寶石鑲嵌的床上,長生不老的少年端著碗、壺和一杯最純的酒;他們自己選擇水果和喜愛的禽肉。他們還會得到深色眼睛的天堂美女,如同蚌殼裡的珍珠一樣貞節…….」

  「他們躺在寶石鑲嵌的床上,長生不老的少年端著碗、壺和一杯最純的酒;他們自己選擇水果和喜愛的禽肉。他們還會得到深色眼睛的天堂美女,如同蚌殼裡的珍珠一樣貞節…….」 祈禱文慢慢從軍陣當中響起,聲音由混亂慢慢變為整齊,由低沉慢慢變為響亮。旋即,幾乎所有大食將士都加入了進來,將經文如梵唱般傳遍原野。

  對面的安西軍將士聽見了,卻依舊走得不緊不慢。他們仿佛根本無視於對方人數是自己近二十倍的事實。邁著整齊的步伐,他們繼續向前推進,推進。一步,兩步,從三百步推進到二百步,從二百步推進到一百五十步,一百三十步,一百二十步…….

  「咚、咚、咚、咚」從他們背後傳來鼓聲單調且響亮,掃過沙場,越過人群,刺入聖戰者們的耳朵,令他們骨頭髮冷,手腳發木。

  「咚、咚、咚、咚」接連不斷的鼓聲,始終以同一個節奏,穿透誦經者的耳朵,穿透他們的靈魂和心臟,如同烏雲背後的一縷陽光,將誦經聲攪得支離破碎。

  「啊——」終於有大食人受不了鼓聲所帶來的壓力,率先發出了一陣箭雨。一百二十步距離,羽箭可以命中目標,卻無法射穿對方的護甲。走在攻擊隊伍最前排唐人刀盾手,只是隨便將盾牌舉了舉,就攔住了大部分攻擊。零星幾支羽箭穿過盾牌縫隙,砸在鐵甲上,發出「叮」的一聲,軟軟落地。

  「穩住,穩住。不准浪費箭矢!」艾凱拉木突然驚醒了過來,扯開嗓子大聲喝止。

  「穩住,穩住。不准浪費箭矢!」畢竟久經戰爭,他身邊的嘎嗞們扯開嗓子,將命令迅速放大,傳遍全軍。

  羽箭的密度迅速變稀,但有人還在盲目地亂射。一支接一支,落在唐人的腳下,與先前胡亂射出的羽箭混在一起,在軍陣面前形成一道細密的屏障。

  這種完全由木桿和羽毛組成的屏障,不具備任何防護效用。唐人的包鐵戰靴踏上去,立刻粉碎一片。一百一十步,一百零五步,一百步,忽然,鼓聲猛然停頓,隨即,化作一陣連續的雷鳴。

  「咚咚咚咚咚咚咚——」伴著奔放不羈的節奏,所有唐人停住了腳步。走在隊伍最前方的刀盾手猛然將手中巨盾向上一舉,瞬間結成了一面明亮而低矮的城牆。所有盾牌,上緣都微微前傾,與頭頂上已經走過天際中線許久的烈日,呈某種默契的角度。

  剎那間,西域特有的明亮日光,就從打磨平滑的精鋼盾牌表面上反射了出來。無數道反光匯聚成粗壯凝重的一團,狠狠劈向了對面大食人的眼睛。

  「啊——!」艾凱拉木本能地選擇了閉眼,耳畔驚叫聲響成了一片。還沒等他弄明白唐人到底有使用了什麼古怪魔法,雷鳴般的鼓聲又急轉稀疏,「咚、咚、咚咚、咚咚……」踏著鼓點,安西軍前鋒再次向前推進,如同一隻渾身閃著銀光的巨龍般,壓向黑漆漆的大食軍陣。

  「放箭,放箭!」到了此時,艾凱拉木再也顧不得什麼控制戰場節奏了。扯開嗓子,不顧一切地命令己方弓箭手進行攔截。命令被化作喊聲和角聲,迅速向周圍傳播。聞聽號令,早就按耐不住的大食弓箭手彎弓,仰頭……

  無法瞄準。即便信仰再虔誠的嘎嗞,在這單純的自然力量面前,也無法讓自己睜開眼睛。他們只能憑著直覺,調整弓箭的角度。數以萬計的羽箭騰空,大多卻都成了無用角色。或者高高地從安西軍頭頂掠過,或者沒等到達目的地,便一頭扎向了地面。只有很少一部分,直接打在了移動中盾牆上,將光潔的盾面打出無數小麻點兒。然而,這些小小的麻點兒,根本影響不了整個盾牆的反光能力。粗壯的光柱繼續劈來,晃得大食人兩眼流淚,無法看清楚對面目標。

  好在艾凱拉木麾下兵馬足夠眾多,中軍的弓箭手被盾牆晃成了瞎子,兩翼的弓箭手還能盡最大可能地提供一些支援。通過側向攻擊,給前進中的唐軍製造一些不大不小的麻煩。為自己一方贏得更多的調整時間。只是這樣一來,兩翼的隊形就無法保持齊整,慢慢地被自家弓箭手擠壓向前,慢慢被擠壓成了一個雁翅形,並且起伏不平。

  連綿不斷的箭雨越下越猛,前進中的唐軍漸漸有了傷亡。一名位於隊伍邊緣的刀盾手身體猛然晃了晃,鮮血從肩窩處冒了出來。他身後的弓箭手立刻上前,先接過巨盾,然後將傷者推開,推向隊伍後側。隨即,耀眼的巨盾再度舉了起來,護住附近的大唐男兒。

  又一名盾牌手無聲無息地倒了下去。羽箭從空檔處斜向撲入,射中了幾名弓箭手。為了保持射擊的準確性,唐軍給弓箭手提供的皮甲,在一百步以內的距離上,防不住羽箭攢射。傷者被推開,盾牌被撿起,內排弓箭手在低級軍官的指揮下迅速補位。整個隊伍在行進當中做好了調整,腳步依舊不疾不徐。

  「咚,咚,咚咚,咚咚……」終於,鼓聲的節奏再度發生了變化。敵我雙方,幾乎同時鬆了一口氣。前進中的唐軍再度停住腳步,在距離大食人軍陣不及八十步的位置,重新調整隊形。盾牆兩側慢慢向後彎曲,為自家袍澤提供更全面的保護。盾牆正面的盾牌數迅速減少,反射的陽光也不再如先前那般強烈。

  「傳,傳令。讓兩翼約束隊伍,小心唐軍有詐!」艾凱拉木聲音已經緊張的變了調,沙啞著嗓子調整部署。他麾下眾位嘎嗞和穆特瓦爾的身體,似乎越休息越疲憊。只是匆匆射出了三五支羽箭,就已經有人無法拉開弓弦。他自己的身體狀況也沒比別人好多少,心臟狂跳不止,幾乎無法停下。嘴唇發乾,手腳發軟,平素隨便就可以肆意揮舞得長矛此刻竟然好像重逾千斤!

  一切都向最不利情況發展。這種狀態下,艾凱拉木不敢輕易驅使大軍上前決戰。否則,根本無法預料麾下的弟兄們,會不會在激戰當中,忽然失去全身力氣。成為一群任人宰割的羔羊!

  「安拉啊,難道您是懲罰僕人的信仰不夠虔誠麼?」抬頭看了看可惡的太陽,艾凱拉木暗暗追問。雖然家族中偶爾有人也會做一些搶劫,勒索的勾當,但那都是針對異教徒的行為,按道理根本沒有違反教規。為何今天聖戰大軍突然失去了往日的好運氣?承受著一個接一個莫名其妙的磨難?

  還沒等他將心裡的疑惑想清楚,對面傳來的鼓聲再度化作一陣陣雷鳴。在擋住了大食人數輪羽箭攢射之後,安西軍刀盾手突然把盾牆撤開,露出了先前隱藏在盾牆之後,蓄勢已久的弓箭手。

  「嘣」一聲整齊的弓弦響,切入了軍鼓的節奏。數百支破甲錐同一時間發了出去。掠過八十步的距離,將正面的大食軍陣,整整齊齊砸出了一道豁口。

  八十步,唐人制弓技術之精良,在這個距離上表現的淋漓盡致。尖鋒長達三寸,有著四個棱面的破甲錐輕易地撕破了大食人身上的保護,無論是皮甲、板甲、還是鎖子甲。尖利的錐鋒去勢未盡,繼續撕開皮膚,撕裂肌肉,將裡邊的五腹六髒攪得稀爛。

  第一輪羽箭射起的血珠尚未落下,唐軍前鋒的第二排弓箭手已經鬆開弓弦。又是數百支羽箭同時升空,聲響和威勢與先前絲毫不差。唯一不同的就是,這輪羽箭為斜射,先向上飛了一段距離,然後急轉直下,越過第一波弓箭手撕開的缺口,將後邊的大食兵將射得人仰馬翻。

  緊接著,第三排羽箭又至,將更多大食人推向死亡的深淵。整個大食軍陣正面登時一片混亂,很多訓練不足的穆特瓦爾抱頭鼠竄,將自家隊形撞得百孔千瘡。

  一些參加過上次恆羅斯之戰的大食老兵見狀,不等艾凱拉木發令,立刻一手舉著盾牌,一手持刀衝上前,嚴肅戰場紀律。十幾個血淋淋的屍體倒下去後,軍陣正面終於恢復了一點兒秩序。另外數百名經過嚴格訓練的聖戰者也從驟然打擊中緩過神來,彎弓搭箭,向對面的唐軍發起反擊。

  「近衛營,嚴肅戰場紀律!聖戰營,反擊,馬上反擊!」到了此刻,艾凱拉木好歹想起了主帥的職責,揮舞著手臂,大聲命令。

  更多的老兵投入缺口處,或者用刀鋒逼迫穆特瓦爾們充當肉盾,或者加入弓箭手行列。冰雹般的羽箭從缺口處射了出去,逆著對方羽箭射來的方向,扎向大唐將士。一瞬間,雙方隊伍中都出現了大量死傷,血光在兩支隊伍頭頂輪番飛濺。

  站在前排的一名唐軍弓箭手剛剛將羽箭搭上弓臂,就仰面朝天倒了下去。他左右兩側的袍澤卻不聞不問,前腿彎曲,後腿緊繃,用全身的力氣,繼續將角弓拉圓。緊跟著,左側的弓箭手受傷倒地,角弓摔出老遠。沒受傷的右側弓箭手目不斜視,繼續蓄力,瞄準,鬆手,破甲錐如毒蛇般飛出,正中對面大食弓箭手的面門,將其整個人射飛起來。脖頸在半空中折斷,腦袋被破甲錐穿透,前後各露出血淋淋的半截。

  前、中、後,三排唐軍弓箭手,每排都有不少人受傷倒地。但沒被敵軍羽箭射中的人,則繼續遵從身邊校尉的指揮,將破甲錐搭上弓弦,將弓臂拉滿,將死亡的烏光送向指定的目標。

  「啊…….」整整一排大食弓箭手倒地身亡。很快在彎刀和經文的驅動下,又補上了新的一批。

  「噗」羽箭入肉,數名大唐男兒血染沙場,身邊的袍澤迅速補位,拉開角弓,繼續向大食人射出羽箭。

  沒有停頓,沒有閃避動作,敵我雙方面對面站在八十到一百步的距離上,瞄準對方的要害,不停拉弓,放箭。放箭,拉弓。

  戰鼓聲依舊響如驚雷,卻已經無法蓋住弓弦的彈動聲。「嘣」「嘣」「嘣」簡單而又清脆的弓弦響猶如從地獄發出來的召喚,每一輪過後,都帶數十條鮮活的人命。

  一排大食人倒在了缺口處。轉眼又是一排。

  活著的人手開始發軟,腳開始發虛,卻不得不繼續向前補位。否則,他們將無法證明自己對信仰的虔誠。

  不虔誠者,死後無法升入天國,活著也會身敗名裂。

  不知不覺間,聖戰者們又開始念誦經文,一聲比一聲急促,「他們躺在寶石鑲嵌的床上,長生不老的少年端著碗、壺和一杯最純的酒。」

  「他們自己選擇水果和喜愛的禽肉。」

  「他們還會得到深色眼睛的天堂美女,如同蚌殼裡的珍珠一樣貞節…….」

  「他們躺在寶石鑲嵌的床上,長生不老的少年端著碗、壺和一杯最純的酒。…….」

  注1:黑衣大食建立於公元750年,開國哈里發姓阿拔斯,所以自稱為阿拔斯帝國。

  注2:當時的阿拉伯帝國橫跨東西,對東西方文明都有涉獵。文中模擬阿拉伯人口吻翻譯的孫子兵法,

  注3:黑衣大食是政教合一國家。最高為哈里發,其下為首相,稱作維齊爾。再下為教法官,負責審理教徒內部的訴訟。全國軍隊總司令稱「大埃米爾」。

  注4:嘎茲、穆特瓦爾都是黑衣大食國對戰士的稱呼。嘎茲:為聖戰者,信仰虔誠,訓練嚴格,打仗時奮不顧身。穆特瓦爾是志願者,同時也是狂信徒。但沒有經過嚴格軍事訓練。

  壯士 (二 下)

  弓箭手在戰場上本來只是用做防禦的輔助力量。主要用來對付敵軍的大規模衝擊,或者在攻城時負責壓制防守一方的同行。在今日之前,大食人從來未曾嘗試過將弓箭手派到戰場最前方,充當進攻的主力。更沒有人會想到,安西軍主帥封常清,會在兩軍交戰之初,就選擇了這樣一個不合常規的打法。

  八十步左右的距離,對於大多數經過嚴格訓練的弓箭手而言,命中目標幾乎是十拿九穩。只要他能平心靜氣地瞄準,只要他能不受身邊的慘叫聲和對面刀盾手的干擾。

  換句話說,是封常清以一種幾乎瘋狂的戰術,將兩軍的第一回合,從傳統的互相試探實力,直接變成了雙方弓箭手之間的「單挑」。面對面互相射擊,誰堅持到最後,誰就是勝利者。

  很顯然,大食人在這方面不占上風。即便有人數和信仰力量作為支持,他們身上的頹勢也越來越分明。

  雙方的訓練程度本來有一定差距。唐軍最前方那一面面分散開來,在陽光下不斷閃爍的盾牌,又嚴重影響了大食聖戰者的視覺。大食聖戰者手中的彎弓,是由他們自己掏錢購買,弓臂材料從桑木、柞木到山毛櫸,五花八門,弓的力道大小不一。而對面唐軍手中,卻是由兵部統一打造,清一色的朱漆角弓。講究的是「冬析干而春液角,夏治筋,秋合三材,寒奠體」。同樣呼嘯而來的羽箭,唐軍的破甲錐可以輕鬆撕裂大食人護甲,入體半尺。大食人的弓箭卻只能貫穿唐軍弓箭手身上的皮甲部分,一旦遇到護心鏡、鐵護胸等物,威力就要大打折扣。

  上述幾項,大食人和唐人在每一項之間的差距都不算很大。然而數項加起來,卻造成了無法彌補的後果。被聖戰者發出的羽箭射中,唐軍多是傷而不死。只要能及時撤回本陣醫治,活下去的把握至少有六到七成。所以受了傷後,唐軍弓箭手往往是不喊不叫,默默地倒下,默默地由自家袍澤將自己抬向陣後。而被羽箭射中了的大食聖戰者,重則當場喪命。輕者,也會撲到在血泊當中,來回翻滾,慘叫不止。

  整個弓箭對射的時間其實並沒有進行多久。從搭箭、開弓到把弓弦鬆開,訓練有素的弓箭手只需要一個到一個半呼吸時間。前、中、後三排弓箭手循環往復三輪,總計也不過是十幾個呼吸。但是,對於戰場中處於下風的一方而言,這十幾個呼吸的時間,卻比從日出到日落還要漫長。在在鋼刀的逼迫和誦經聲鼓舞下,聖戰者們前仆後繼,一波接一波往缺口上填。每一波人填上去頂多堅持三兩息,就又被唐軍的弓箭手射成了篩子。終於,對信仰的虔誠再也抵擋不住對死亡的恐懼,有名全身包裹著黑甲的聖戰嘎嗞突然大叫一聲,掉頭就跑。恐慌以他為核心如同洪水般迅速蔓延,剎那間,大部分與唐軍對射的弓箭手都丟下了兵器,轉身逃命,任由唐軍的羽箭將自己的後背當成靶子,卻再也不敢回頭看上一眼。

  「回去,回去!安拉在天國看著你們!」負責督戰的大食老兵們氣急敗壞,揮動彎刀,剁翻慘叫最大聲的幾個弓箭手。然而,在絕對的數量面前,屠殺起不了絲毫作用。逃命者只是胡亂伸手一推,就將督戰老兵推翻在地,然後數雙沾滿血漿的皮靴子踩了上去,將可憐的老兵踩成了軟軟的一團。

  見到此景,大食聖戰東征軍主帥艾凱拉木不敢再猶豫了。瞪著通紅的雙眼高高舉起右臂,同時聲嘶力竭地命令:「近衛營,全體出擊。將對面的唐人給我殺光。出擊!安拉在天國見證你們的榮耀!」

  近衛營都是精挑細選的老兵,素質還在被稱作嘎嗞的聖戰者之上。聞聽命令,立刻催動坐騎,吶喊著從本陣正中央衝出。寧可將潰退下來的弓箭手們踏翻,也要儘可能地將胯下戰馬的速度提高到更快。

  看著不遠處持續加速的黑色洪流,大食人軍陣的正前方八十步位置,百戰老將李嗣業輕輕舉起手中陌刀,沉聲斷喝,「進!」

  「進!」八百陌刀手,一千六百長槊手齊聲回應。同時端平手中兵器,呈三個尖銳的錐形陣列,大步向前推去。

  已經出色完成使命的刀盾手,弓箭手們在幾名郎將的指揮下,迅速變為縱隊。沿著陌刀陣和長槊陣之間的空隙,迅速向後撤去。

  一瞬間,陌刀陣和長槊陣完全暴露,如同猛獸的牙齒一般,亮在了大食禁衛營面前。

  「咚,咚,咚!」鼓聲再度傳來,還是那個單調低沉的節奏。踏著鼓聲,三個錐形陣列穩穩前推。百戰老將李嗣業手舉陌刀,走在了整個隊伍的最前方。

  轉眼之間,敵我雙方就撞在了一起。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黑色的洪流被雪亮的鐵錐硬生生刺出了三道巨大的豁口。紅色熱浪就沿著這三條豁口向西推去,如同火焰一般,迅速點燃天空與大地間的所有顏色。

  「進!」李嗣業舉起帶血的陌刀,大聲高喊,劈落。將自己正對的大食武士連人帶坐騎,同時劈為兩段。

  「進!」身後的陌刀手和不遠處的兩隊長槊手齊聲響應。兵器並舉,將周圍蜂擁而來的大食人,砍翻,刺倒,變成腳下的屍體。

  八十步的距離,根本不夠騎兵用來加速。沒有慣性作用,戰馬立刻表露出求生的本能,揚起前蹄,死活不願往刀叢和槊叢中硬沖。失去了坐騎的助力,人數足有唐軍前鋒五倍之多的大食近衛營,對著平行推進的三個鋼鐵叢林大聲喝罵,卻找不到任何下手機會。對面的唐軍則對此早有預料,在領軍核心將領和數名校尉的協調指揮之下,槊出,刀落,將靠近自己的對手殺得人仰馬翻。

  「進!」李嗣業舉起陌刀,厲聲斷喝。

  「進!」八百面陌刀同時舉起,同時落下,將敢於擋在面前的一切障礙掃成齏粉。

  「進!」長槊向正前方刺出,無數黑衣大食人從馬背上掉下來,變成了一個又一個血葫蘆。

  黑衣近衛紛紛後退,雙眼裡邊充滿了委屈和不甘。唐軍的步槊長達兩丈四尺,鋒刃部分完全由精鋼打造,然後由一條兩尺多長的套管,固定於硬木製造的槊身之上。而他們手中的彎刀卻只有五或六尺來長,連對方手中槊杆的木製部分都碰不到,更甭說是攻擊到對方身體。

  這種既借不上坐騎的力氣,又無法靠近對手的滋味,憋得他們就像春天的公狗般,放聲嘶吼。嘶吼罷了,一肚子憋屈依舊無從釋放,只能順著自家人流,不斷向後退避。

  東征軍主帥艾凱拉木將這一切看在了眼裡,禁不住大罵禁衛營主將白舍爾愚鈍,「繞到側面去,攻擊他們的側翼。攻擊他們的側翼。笨,笨得向石頭一樣。來人,給我下死命令,擋不住唐軍,我就將他們全家變成奴隸!「

  沒等傳令兵把命令和威脅轉化成號角聲,禁衛營主將白舍爾已經開始嘗試攻擊唐軍的側面。在他的調度下,十數名低級將領分頭散開,各帶百餘名近衛,緩緩地在人流中兜了半個圈子,從不同角度撲向了陌刀和長槊陣。

  長兵器的弱點在於不利近戰,萬一被對方貼身迫近,就無法進行有效回防。大食近衛軍中士卒以呼羅珊地區的百戰老兵為主,反應速度遠遠高於普通聖戰者。發覺自己一方有新的應對舉措,立刻撥轉坐騎閃避,主動讓出數條縫隙,給側向撲上的同夥創造機會。

  「進!」

  「進!」

  陌刀手和長槊手們對敵軍的變化視而不見。依舊按照固定的節奏,高呼向前。迂迴撲上的大食禁衛喜出望外,用雙腳再次磕打了一下馬肚子,儘可能此從胯下坐騎上壓榨出一點兒速度來,然後高高地舉起彎刀,獰笑著劈落。

  這一刻,他仿佛看到了天國的榮光。然而,一聲斷喝卻擊碎了所有美夢。

  「進!」冰冷單調的吶喊聲中,後排的安西士卒猛然發力,將長槊向斜側前方刺出。前方緊鄰他的袍澤對身邊砍過來的彎刀不閃不避,以同樣的姿勢,刺向更前一排斜側偏上位置。再前排,長槊舉起,也是同樣一個角度。

  錐形陣列的外圍迅速擴大,數百杆同時刺出的長槊,在烈日下,宛若一朵綻放的鋼鐵牡丹。紅光閃耀,一個個大食近衛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軟肋上的槊鋒,手臂一軟,彎刀無力地掉落於地。

  迂迴到陌刀陣側翼的近衛們結局更為慘烈。在志在必得的一擊當中,他們幾乎把自己整個肩膀和肋骨,暴露給了比目標稍後一排的唐人。隨著一聲斷喝,六尺余長的刀鋒從側後凌空劈落,毫無阻礙地劈到了大食近衛的軟肋處。將他們的上半個身子連同高高舉起彎刀一併掃起來,躍起數尺,帶著血雨慘叫著跌落。

  「進!」左右兩個長槊陣,同時發出斷喝。長槊手們互相照應,將正前和斜前方的敵人紮下馬背。

  「進!」陌刀陣平推向前,剁碎周圍一切阻擋。

  「進!」手起,槊出。

  「進!」手起,刀落。

  隨著單調冰冷的「進!」「進!」聲,身穿黑色鎧甲的大食近衛紛紛落地。領軍主將白舍爾憑著優勢的人數,不斷調整應對之策。但所有妙計都撞在了三個一成不變的鋼錐上,次第化為一灘灘血肉。

  「進!」

  「進!」

  「進!」

  「進!」

  李嗣業不知疲倦,安西將士也不知疲倦。隨著他們單調冰冷的呼喝,先前如同烏雲般湧來的大食近衛就像被陽光照到了般,不斷向後退,向後退,猛然發出「哄」的一聲,四分五裂。

  壯士 (三 上)

  「進!」「進!」薛景仙扯開嗓子,喊得聲嘶力竭。

  這一刻,他完全忘記了自己肩頭的使命。也再顧不得讀書人的斯文。只想用盡全身力氣,將心中的狂熱喊出來,喊出來,大聲地喊出來。

  「進!」「進!」「進!」「進!」追隨薛景仙一道前來的欽差護衛也完全迷失於戰場上的熱浪中,根本想不起剛才是誰,被嚇得幾乎縱馬逃命。更狂熱的是那些被薛景仙高價僱傭來的刀客,饒是已經見慣了鮮血,他們依舊一個個揮舞著手臂,喊得聲嘶力竭。仿佛如果自己稍有懈怠,就分不到薛景仙事前許諾的金子一般。

  這趟安西之行,即便沒有金子,刀客們也覺得值了。以前光是從比爾嘴裡聽說大唐如何如何,強漢如何如何,卻從沒親身體驗過。今天,他們與護衛們一道,切切實實地感受到了身為唐人的驕傲和威嚴。

  是的,他們都是唐人。天底下信仰最不虔誠的一夥。有人家中供著佛祖,有人家中供著真武道君。有人家中供著匠神魯班。有人家中甚至把趙公元帥和孔老夫子並肩而立。他們喜歡逢廟燒香,見神磕頭,只要對方傳說中能夠為自己提供保佑。與對面的大食聖戰者相比,他們簡直可以說毫無信仰。然而,一個「唐」字,卻可以讓他們所有人熱血沸騰。

  每一個唐人心中,都站立著唯一的一個神明。不是真主,不是上帝,不是一團火焰或者一團混沌,更不是哪個蹲在寺廟裡故作高深的土偶木梗。

  他們真正信仰並會為之付出一切的,是自己記憶里的祖先,是自己身體裡的血脈,是自己背後已經屹立數千年,並且將永遠屹立的巍巍華夏。

  這一刻,每個人都希望自己是霍去病,深入大漠,封狼居胥。

  這一刻,每個人都希望自己是班定遠,萬里覓封侯,無鬚生入玉門。

  他們走到哪裡,就會把文明帶到哪裡。像火把一樣,照亮周邊沉沉黑暗。讓四方蠻夷感受到唐人的文章 之美,胸襟之闊,武力之強,百業之盛。

  他們站在哪裡,華夏就在哪裡。

  聽著周圍山呼海嘯般的吶喊,王洵同樣心情激盪。他已經不是第一次看到大唐重甲步卒列隊沖陣。然而,像今天這般,以區區兩千五百人組成的三個錐形陣列,直搗對方中軍,將數倍與己的敵軍砍得人仰馬翻的場景,卻是在夢裡都沒有想到過。

  比吶喊聲更令他如醉如痴的,是視覺上帶來的衝擊。

  那陌刀,那長槊,那一步步穩穩前進的動作,那平靜而華麗的節拍。那隊列與隊列,士卒與士卒之間的嫻熟配合。猛然間,讓他如遭醍醐灌頂。

  憑藉嚴格的訓練和精妙的配合,重甲步兵完全可以與敵軍的騎兵正面硬撼,並且可以乾淨利落的擊敗他們;長槊手和陌刀手, 臨戰時無須考慮來自側面和後方的敵人,只要能保持隊形的齊整,就能保證自己的安全;騎兵衝擊時聲勢浩大,但如果速度優勢被克制,威力就無法正常發揮;真正的良將,往往會利用戰場上一切有利條件,發揮己方的長處,壓制敵方的優勢……

  這些話,當年在白馬堡中他都曾被逼著記得滾瓜爛熟。然而直到今天,他才明白,當年自己從封常清、周嘯風等安西前輩手裡,到底學了些什麼!不遠處戰場中央,此刻正揮舞著陌刀帶隊前進的李嗣業,等於在親自示範,給王洵上了一堂生動的臨陣指揮課。讓他這個懵懂少年,半瓶子醋將軍,終於能窺探到兵法的堂奧。

  眼前仿佛劈過了一道閃電,把戰場上的所有一切照得分外明亮。每一個人的動作都慢了下來,包括敵軍每一次的應對,和己方的每一步變化,此刻,在王洵眼裡都清清楚楚。心頭的熱血依舊洶湧澎湃,耳畔的吶喊依舊響若雷鳴。他的眼神卻漸漸從狂熱中冷卻,漸漸變得沉靜而銳利。

  大食人又挺不住了。為了保證中軍不被李嗣業所帶的重甲步卒衝垮,對面的大食主帥不得不再度從兩翼抽調兵馬。接到號令的敵將顯然汲取了先前的教訓。不再試圖原地與大唐的重甲步兵硬撼,而是遠遠地兜了半個圈子,準備高速迂迴,衝擊李嗣業的後方。

  封常清當然不會讓敵人的奸計得逞,揮動令旗,派遣蘇慎行和齊橫兩名別將各帶一千輕騎兵上前迎戰。從兩翼前來支援中軍的大食人看到這種情況,不得不在迂迴途中再度分兵,一半兒繼續繞向唐軍重甲步卒的身後,一半兒揮舞著彎刀,直撲新投入戰場的唐軍。

  儘管如此,大食人的兵馬,在局部依舊遠遠超過了唐軍。所以他們一個個大呼小叫,自覺穩操勝券。然而,一個突然發生怪事,卻令敵我雙方所有觀戰者的呼吸同時為之一滯。跑在最前方的那幾匹大食戰馬,前腿猛地一彎,將背上的大食黑甲甩了出去。緊跟著,「撲通!」「撲通」,人體與地面撞擊聲絡繹不絕,左右兩側迂迴而來的所有大食聖戰者亂成了一團。

  「他們完了!」用眼睛直勾勾盯著戰場的王洵輕輕搖頭。騎兵對沖,落馬者根本沒有生還的希望。即便未被當場摔死,也會被後面衝上來的馬隊踩成一堆爛肉。更關鍵一點是,輕甲騎兵的攻擊威力,大部分都要依靠戰馬才能發揮。如果軍陣混亂,坐騎突然減速,就等於變成了一個個活靶子給對方砍。

  「大唐!」齊橫本來就擅長把握機會,見到敵軍胯下戰馬突然脫力,不禁喜出望外。斷喝一聲,揮刀抹過去。

  銳利的橫刀藉助胯下坐騎的速度,在半空中抹出一條詭異的紅線。順著紅線的延伸方向,身穿黑色鎧甲的大食騎兵,如同秋天的麥穗一般,紛紛往下掉。近千安西輕騎緊隨齊橫兩側與身後,手臂張開,刀刃斜抹,無數條紅線在半空中陸續拉開,宛若一隻夢醒的鳳凰,慢慢展開了火焰之尾。

  另外一側的蘇慎行依舊保持著他先前的悶葫蘆本色。帶領麾下弟兄,在奔馳中排成齊整的楔形隊列。每一名與這個楔形接觸的敵人,身上都中了不止一刀。有幾個既沒來得及招架,又無力躲避的大食人,陸續被數把橫刀抹中,脖子、前胸、小腹和大腿上部紛紛裂開,慘叫著扭動掙扎,內臟零零碎碎落處老遠。

  手持橫刀的大唐輕騎無暇回顧,將橫刀斜舉,繼續列陣猛衝。所過之處,大食黑甲要麼被殺,要麼撥馬逃開。原本就亂鬨鬨的隊形越發散亂,根本組織不起有效抵抗。

  「大唐,大唐!」「大唐,大唐!」薛景仙等人的注意力瞬間被騎兵吸引,扯開嗓子,喊得不知疲倦。

  遠處的重甲步兵陣列完全被馬蹄濺起的煙塵遮擋,唐軍這邊,再也看不見他們的身影。然而,那單調和沉穩的吶喊聲卻依舊保持著同樣的節拍,「進!」「進!」「進!」,穿透煙塵,穿透血光,把凜冽的戰意,送到每一名大唐男兒的耳朵里。

  『如果去年我能掌握李將軍一半兒本領。不,也許兩成就夠。』聽著煙塵後的呼喝聲,王洵心中暗想。如果去年一眾飛龍禁衛在遇襲時,能組成今天李嗣業將軍所統帶的那種陌刀陣。扮作沙盜的古力圖等賊根本沒有任何獲勝的希望。可那場戰鬥中,同樣是手持陌刀的飛龍禁衛,傷亡卻高達七成以上。

  一百飛龍禁衛,最後活下來的不過二十幾人。背後唆使哥舒翰下黑手的楊國忠,如今又成了大唐的宰相,第一權臣。可以說,王洵這輩子,基本上已經看不到報仇的希望。哪怕他的官職升得再快也不能!

  沒等他來得及懊惱,一陣驕傲的吶喊聲,迅速又將他的思緒拉回眼前。大唐輕騎已經擊穿了敵軍的陣列,弟兄們紛紛策馬殺回。「跟上,把大食人砍成肉塊!」曾經跟王洵有過一場衝突的齊橫滿身是血,分不清哪些是敵人的,哪些是自己的。只是他的眼神卻愈發狂熱,刀尖向剩餘的黑甲一指,又策馬掃了過去。

  「那邊!」蘇慎行終於開口說話,刀鋒指的不是散布在戰場上,失魂落魄的對手。而是自家重甲步卒的身後。「幫忙,殺!」

  「殺!」他麾下的弟兄行事風格完全跟主將相同,簡短地回應了一個『殺』字後,立刻撥轉馬頭。

  千名輕騎衝破煙塵,衝破黑暗,如同一把鋼刀般,插向了另一波敵人。血光再度在戰場中央呈現,慘叫聲不絕於耳。本想包抄到唐軍背後,自家背後卻受到攻擊的大食人或者逃走,或者被殺,迅速土崩瓦解。

  轉眼間,三個重甲步卒陣列就又回到了人們的視線當中。與先前不同的是,兩側的錐形槊陣,已經都變成了前後都有一個尖角的菱形。將陌刀陣的兩翼和後背牢牢護住。近半士卒面孔朝後,持槊挺立。另外一半卻繼續與陌刀陣相伴向前,平穩推進。

  而陌刀陣的最前方,此刻已經抵上了敵人的本陣。

  「進!」李嗣業手舉陌刀,大聲斷喝。

  「進!」數百大唐男兒齊聲響應。刀鋒所指,黑色如潮水般退卻。

  壯士 (三 下)

  太陽很足。倒映在刀刃和槊鋒上的寒光,卻令所有大食人從冷徹骨髓。

  沒有人願意直面那耀眼的寒光。即便在士氣旺盛的情況下,保持嚴整隊形列陣而戰也不是大食人的強項,更何況他們剛剛目睹了數以百計的聖戰者被緩緩移動過來的陌刀和長槊攪成碎肉。

  實事求是的講,唐軍重甲殺人的效率並不高。從雙方開始白刃接戰到現在,死在陌刀和長槊下的也不過才幾百人。但是,那一往無前的氣勢,卻令所有大食人,包括信仰最堅定的聖戰者,都不敢直搠其鋒櫻。

  擋者,必死。

  並且一定是世間最慘烈最難看的死法,連個囫圇屍首都找不回來。

  在血淋淋的斷肢碎肉麵前,天國聖處女的誘惑力頓時大打折扣。只要還來得及,大多數聖戰者們都本能地做出相同的動作,撥轉戰馬,退向兩側。少數不幸正擋在唐軍前進道路上者,則不顧一切從馬背上滾落,手腳並用朝任何不需面對槊鋒和刀鋒的方向逃竄。

  黑色的人潮中出現了一個巨大的裂縫,如同烏雲遭遇到了烈日。

  裂縫盡頭,正是艾凱拉木的帥旗所在。

  大食聖戰東征軍主帥艾凱拉木的臉色登時變得像石灰一樣慘白。如果此刻不顧一切命令左右兩翼向中軍合攏,憑藉絕對的數量優勢,他有極大的機會,用人海淹死這群踏步而來的唐軍重甲。

  然而,隨後東征軍必然要面臨一場災難。他的對手,安西軍主帥封常清向來就以擅長把握機會而聞名,沒有理由坐視聖戰軍撅起了屁股,依舊按兵不動。

  如果繼續用中軍死扛,艾凱拉木相信,一刻鐘之內,他的身體就要像先前那些衝上去的聖戰者一樣,被陌刀或者長槊直接攪成碎片。

  到底何去何從,答案其實不難選擇。

  命是自己的,坦叉始羅城是哈里發的。

  聖戰嘎茲打光了可以再培養,志願者穆特瓦爾耗沒了可以再招募,家族失去一位舉足輕重的貴胄,可是要十幾年甚至數十年緩不過元氣來。

  「吹角,吹角。全軍向我靠攏,跟唐人決一死戰!」 只是稍作猶豫,大食聖戰東征軍主帥艾凱拉木就舉起了令旗,

  身邊的親兵一直眼巴巴地盼著的就是這句話,迅速將命令化作連綿的角聲。「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左右兩翼,數以百計的號角迅速回應。如同一群在冬夜裡對著月亮嚎叫的野狼。在未曾探明唐軍實力之前,就倉促與其決戰的確要面臨一定風險。但是,所有大食人的心臟都受夠了陌刀和長槊的壓迫與折磨,寧願儘早與對手分出結果。

  剎那間,天地當中所有的黑色都向戰場最中央涌了過來。聖戰嘎嗞、志願者、試圖到東方發財的強盜、囚犯,還有被攜裹而來的僕從軍,高舉著黑色戰旗,在戰場上形成一個個黑色漩渦。仿佛要吞噬一切,席捲一切,將天地間所有顏色,都變成死一般的純黑。

  然而,就在無窮無盡的墨色正中央,卻有一團白色的亮光始終耀眼。如長夜中的火種,黎明前的晨星,每一次閃爍,都令黑暗為之顫慄。

  「救他們啊!救他們啊!」看著大食人瘋了一般往中軍靠攏,薛景仙的眼眶幾乎瞪裂,伸手扯住王洵的絆甲絲絛,大聲祈求,「趕緊去跟封帥說,趕緊。要不然,就來不及了!」

  「封帥自有主張!」輕輕掰開對方的手指,王洵小聲回應。「你慢慢看好了,大食人這回已經輸定了。」

  「可李嗣業將軍也在裡邊!」薛景仙楞了楞,瞠目結舌。雖然不懂軍略,他也能看出,對面的大食主帥方寸已亂。安西軍這邊只要不出太大的失誤,最後肯定能穩操勝券。然而那兩千多持長兵沖陣的重甲步卒和後續上前支援的兩千多輕騎怎麼辦?如果他們只是誘餌的話,安西軍所付出的代價,是不是太大了些?

  難怪人說一將功成萬骨枯!默默看著遠處即將被重重黑暗吞沒的軍陣,薛景仙只覺得自己渾身血液都要涼透。什麼萬里覓封侯,什麼封狼居胥。煊赫的戰功背後,分明是屍山血海!

  「放心好了,封帥從來不會拋棄自己的弟兄!」仿佛聽到了他內心裡發出的狂喊,王洵再度偏過頭來,笑著安慰。「至少我從沒聽說過!」

  仿佛在印證著他的話,在左右兩側,突然傳來一陣令人牙酸的吱吱咯咯聲。薛景仙扭頭看去,只見百餘具架在木輪上的大弩,被一群身穿輕甲的士卒小跑著推到了陣前。

  緊跟著,又是一陣令人牙酸的車輪摩擦聲,一排密密麻麻的輕弩被士卒們推出,在大弩之後排成前後數列。還沒等薛景仙弄清楚安西軍到底在搞什麼鬼,耳畔突然傳來一通悽厲的號角,千餘全身上下沒有任何盔甲防護的壯漢,衝到陣前,每個人肩膀上,都扛著一把早已上好了弓弦的強弩。

  「最大的那種,是伏遠弩,三百步內可穿透重甲。稍小的那種,是擘張弩,致命射程二百三十步。弟兄們手裡拿的,是角弩,射程也在二百步之外。」唯恐薛景仙再來拉扯自己,王洵側過頭,低聲向他解釋,「封帥馬上就要下令進攻了。待會兒,你跟緊我。千萬別自個兒往前邊沖!」

  「進攻?你怎麼知道?」薛景仙傻傻地追問。話音剛落,帥旗下果然傳來一陣激越的鼓聲。所有唐軍,無論騎在馬上還是走在步下,同時緩緩向前移動。

  「怎麼不讓騎兵先沖?」薛景仙緊隨王洵身後,嘴巴像被擰了弩弦一般,囉嗦個沒完。

  他其實並不是真的想要知道答案。只是本能地用這種方式來掩蓋自己內心深處的緊張。「敵軍可都是騎兵!天哪,薛某居然也有持到上陣的機會!天哪,該死的大食人居然分兵過來迎戰了。天哪,陌刀陣,陌刀陣還在。他們還在,還在!快點,大夥走快點啊!天哪,怎麼又停下來了。又停下來了!」

  回答他的是一聲急促的脆響。

  軍陣的正中央,一架伏遠弩被人用繩索拉動了扳機。

  青黑的弩箭呼嘯著騰空,帶起一道黑光,直撲對面高速衝過來的大食黑甲。當先的一名大食聖戰者連慘叫聲都沒來得及發出,就被弩箭從馬鞍上推了下去。粗大的弩箭透過他的屍體之後,余勢未衰,繼續穿透第二名聖戰者,射翻第三名聖戰者,隨後,將第三名聖戰者和其背後正對的一匹戰馬的脖頸釘在了一起,才終於停了下來,尾部冒出數道血箭。

  「啊!」最後一名被弩箭射穿的聖戰者卻還沒有死透。躺在馬屍體上,厲聲慘叫。無數鐵蹄從他身體上踏了過去,將他,戰馬,以及戰馬的主人一道踏成了肉餅。

  沒有人敢於停下來施以援手。騎兵高速衝擊過程中,任何停頓都等同於自殺。為了獲得馬速的優勢,大食人幾乎個個都將坐騎的潛力壓榨到了極致。兩軍之間的距離,轉眼就被他們跑完了一半兒。當發現唐人突然停下來發射弩箭時,想改變戰術已經來不及。只好一個個拼命將頭壓向馬脖頸,同時繼續踢打馬鐙。

  「繼續!」看著不斷向自己衝來的敵軍,封常清笑了笑,輕輕揮手。

  從左到右,百餘架伏遠弩依次被拉動扳機。巨大弩架迅速向後一頓,將蓄勢待發的弩箭,一支接一支射了出去。

  伏遠弩,弩強十石,以絞車開弓。弩臂上置巨矢一,長三尺五寸,精鋼為鋒,棗木為杆,尾部嵌有三片鐵翎。三百步內,當者立斃!

  每一支弩箭都是根據同樣的標準精心打造,彼此間重量的差異不會超過一錢。被同樣做工精良的伏遠弩發射出後,在半空中次第組成了一把黑色的鐮刀。

  這把鐮刀帶著罡風,帶著呼嘯,迅速向前。猛然間碎裂成片,將數以百計的大食人,從馬背上掃了下去。

  為了保證弩箭的最大殺傷力,經驗豐富的安西射手們,都儘量瞄準敵軍的脖頸偏下位置。大食人賴以自豪的板甲,在破空而來的巨弩之前,如同紙糊。精鋼打造的弩鋒毫不費力地穿透鎧甲,撕裂肉體,然後從目標的胸腔飛出來,飛向下一個犧牲者。

  幾乎每一支弩箭都至少射殺了兩個目標。個別發射角度足夠刁鑽者,甚至像第一支凌空而起的弩箭那樣,接連殺死三到四個目標,才被屍體所阻擋。大食人狂奔而來的隊伍當中,立刻出現了無數巨大的缺口。缺口邊緣,僥倖沒被巨弩招呼上的聖戰者們既失去了高速前沖的勇氣,又不敢將坐騎拉住,一個個將身體伏在馬鞍上,像被抽走了魂魄一般,搖搖欲墜。

  注1:唐代軍弓弩裝備率也非常高,並且工藝精良。基本上每十名士兵,要裝備六把角弓。各種強弩,也是軍中必備。其中伏遠弩有效射程三百步,擘張弩有效射程二百三十步,角弩有效射程二百步。

  壯士 (四 上)

  數萬人,涌在橫向寬度不到二里戰場上,每名參與者對全局的把握程度可想而知。

  沖在最前方的大食聖戰者們已經徹底失去的進攻的勇氣,遲遲不肯移動腳步。跟在縱深處的狂信徒們卻對前方發生的情況毫無察覺,為了取得攻擊主動,他們繼續拼命地磕打馬鐙。這樣做的結果只有一個,很快,後面湧上來的大食狂信徒與前面的失神者撞在了一起。將自家軍陣,擠成一個又一個黑疙瘩。而後面稍遠的地方還有更多的大食聖戰者稀里糊塗地繼續前涌,撞在由自家袍澤組成的黑疙瘩上,人仰馬翻。,

  兩軍對壘,這樣的失誤可謂致命。

  操縱伏遠弩的安西士卒兩年多來,日思夜想就是如何洗刷恆羅斯血戰之恥。見到此景,心裡簡直樂開了花。不用帶隊的郎將督促,立刻手腳麻利地從弩車側面的木匣中取出新的巨弩,迅速卡在射擊用的凹槽上。然後,一名伙長帶著幾名弟兄合力推動絞車輪盤,隨著一陣「咯吱咯吱」的摩擦聲,竟然在兩軍陣前,重新從容不迫地絞起了弩弦。

  「不好!」大食黑甲中,也有很多參與過上次恆羅斯血戰的老兵。聽到遠處傳來的弩臂蓄力聲,立刻從慌亂中回過神,揮舞著彎刀向前狠劈幾記,殺死擋在自己馬前的倒霉鬼。同時,扯開嗓子大聲示警,「衝上去。衝上去呀!傻站著幹什麼,等大弩上滿了弦,大夥不都成了活靶子麼!」

  這些人平時雖然因為受到上一任呼羅珊總督阿布?穆斯林的牽連,這輩子升遷無望。可關鍵時刻,卻發揮出了無可代替的作用。當即,一些低級將領斷然醒悟,學著老兵的模樣,揮刀在自己人中間砍出一跳血路,帶領身邊弟兄奮勇西向前。

  不顧一切衝上去才是正道,這個距離上,稀里糊塗地擠在一起,只會給唐人的巨弩當靶子射。很快,更多的聖戰者從恐慌和茫然中回過神來,加入老兵們的隊伍,呼喝前進。

  「他們給弩箭上弦需要時間。靠得越近,大夥越安全!」帶隊沖在第一排的一名參加過恆羅斯血戰的老兵受到鼓舞,揮著彎刀大聲給後面的人鼓氣。

  「散開些,大夥別靠得太近。安…….」他的後半句話永遠憋在了腔子裡。第二輪弩箭破空而來,像冰雹掃過麥地般,將擋在飛行路線上的大食黑甲,無論是奮勇前沖者,還是原地徘徊者,硬生生掃翻了一片。

  由於敵軍擠得實在太密集,這一輪齊射的殺傷力比上一輪更大。除了少數幾支弩箭實在不走運落在了空處外,大部分都像穿羊肉一般,從大食人身體上一個挨一個穿過去,直到弩箭上的蓄力被耗盡。

  被弩箭透體者胸口上立刻出現了一個巨大的血窟窿,一聲不哼,仰面便倒。比起後面的人來說,他們死得很痛快,至少不必再忍受那臨終前的煎熬。而最後一個被弩箭射中的人,就沒那麼輕鬆了。已經被血肉之軀磨鈍了的弩鋒行至半途,在他們的身體內猛然停頓。棗木做弩杆上餘力卻還沒有耗盡,借著慣性上下亂顫。

  「啊!」頻死者大聲慘叫。伸出雙手,用盡全身力氣試圖將弩杆握住。他們的手腕立刻脫臼,光滑圓潤的棗木弩杆此刻卻鋒利得像刀子般,快速晃動,硬生生撕開附近的鎧甲和血肉,將目標的內臟攪個稀爛。

  整個戰場上瞬間一滯。這回,幾乎所有衝過來的大食人都親眼目睹的伏遠弩的威力。反應迅捷者立刻撥轉坐騎,避開與弩車正對路線。大多數人卻本能地拉住坐騎,寧可被後邊衝過來的自家袍澤撞下馬,踩成肉醬,也不敢親身品嘗鐵釺穿肉串的味道。只有極少數老兵和宗教瘋子,此刻反而被血光照得兩眼通紅,高舉彎刀繼續向前猛衝,同時在口中大聲朗誦經文。

  「真主使不信道者末能獲勝,忿忿而歸;」

  「真主使信士不戰而勝。」

  「真主是至剛的,是萬能的。」

  …….

  此刻雙方距離已經不到三百步。以大食良駒的速度,跑完這三百步的距離,不過是七八個呼吸的事情。威力巨大的伏遠弩顯然已經來不及再裝填,操縱它的大唐弩兵們齊齊轉身,將弩車後面的繩子扯上肩膀,撒腿便撤。

  「唐人撤了,大夥一起上!」見到此景,先前已經被嚇得躲在人群中不敢動彈的大食伊馬木們立刻活躍起來,扯開嗓子,大聲鼓動。

  按照大食傳統。他們這些人平素負責組織教徒誦經,祈禱,教導平民學習基本隊形隊列,遵守秩序。戰時則自動轉為中級軍官。因此在軍中威望很高,聲音一出,立刻有很多人盲目追隨。

  攻擊的隊伍立刻又壯大了不少,很多原本信仰不太虔誠的人,也看出了對面大弩裝填不便的缺陷,呼喝著加入了衝鋒行列。

  只是他們加入得實在太晚,前方的老兵和狂信徒們沖得又實在太急。一時間,整個戰場上竟然出現了十幾股進攻隊伍,都是由老兵或者狂信徒帶領,拖拖拉拉扯開老長,如同幾條成了精的蟒蛇般,向唐人的弩兵蜿蜒吐信。

  即便不拖曳如此沉重的大傢伙,兩條腿的人也跑不過四條腿的戰馬。眼看著沖在最前方的大食狂信徒就要將自己與伏遠弩手們之間的距離縮短到百步之內。唐軍陣中突然又響起一陣急促的戰鼓,緊跟著,一排密密麻麻地擘張弩被推上前排,擋住大食狂信徒的去路。

  「射!」隨著一聲低沉的斷喝。有道烏光平平地飛了起來,掠向大食人的隊伍。弩箭排得是如此之密,肉眼在中間幾乎看不到任何縫隙。策馬猛衝的大食狂信徒們吃驚地瞪圓通紅的眼睛,如傻了般看著烏光向自己飛過來,飛過來,然後慘叫著被烏光推上天空。

  沖在最前方的數百名狂信徒無一倖免,全部都被烏光射下了馬背。個別人不止被一支弩箭射中,整個身體在半空中變成了篩子。血肉飛濺。

  十幾股由老兵和宗教瘋子拉起來的攻擊隊伍,就像菜販子手中的蟒蛇一樣,被人一下子砍去了頭。只剩下一個巨大的身體,還在不甘心地掙扎扭動。不知道是被同伴死時的慘狀給嚇傻了,還是真的被經文給忽悠傻了。僥倖沒被弩箭射中的狂信徒們,此刻竟然不知道轉身逃走,繼續茫然地跟在攻擊隊伍中,快速向安西軍迫近。

  「安拉在天國看著我們!他會用樂園換取信士們的生命和財產。他們為真主而戰鬥;他們或殺敵致果,或殺身成仁」關鍵時刻,伊瑪木們再度響起。他們不會傻傻地沖在第一排送死,心思也轉得比普通信徒快。稍作遲疑後,就立刻在人群中呼喝起來,出面穩定軍心。

  安西軍的第二排擎張弩迅速推上,取代第一排的位置。機關扣動,又一道烏光平平地飛了起來,毫無懸念地將距離自己最近的百餘名大食狂信徒送上了他們期待已久的天國。

  由於雙方隊列問題,很多弩箭都沒有找到合適目標。平平地在空中飛了片刻,一頭扎在了地上。

  「噗噗噗噗!」煙塵四濺。在遠離唐軍本陣二百五十步左右,齊齊地豎起了一排由弩杆組成的柵欄。

  看到那黑漆漆散射的寒光的怒杆,很多原本準備跟在自家袍澤身後撈軍功的大食黑甲也瞬間改變了心思,死死地拉住的坐騎,任由隊伍中伊馬木如何鼓動,都不肯再向前一步。

  失去了後續支援,大食人的攻勢立刻斷裂。戰場中央,數以萬計的騎兵不動如山。幾百名弩箭攢射下的漏網之魚卻已經沖在了唐軍陣前不到三十步位置。只需要再度磕打一下馬鐙,他們就可以砍翻無數手無寸鐵的弩手。可是,他們卻已經沒有勇氣舉起手中彎刀。倖存者們先是猶豫著放慢馬速,然後左顧右盼,緊接著,轟地一聲,像蒼蠅般四下散去。

  只是,此刻再逃,已經來不及了。第三排擎張弩迅速推上前來,在不到五十步的距離上,從容瞄準,發射。

  逃命中的大食狂信徒被弩箭從側後方追上,一個接一個掉下馬背。轉眼間,安西軍主陣與大食人之間就空蕩了起來。再沒有狂信徒敢組織衝鋒,也沒有伊馬木敢上前給予瀕死者最後的安慰。只有數百匹失去了主人的戰馬,站在一個個大大小小的血泊旁,不住地嘶鳴,嘶鳴!

  戰場上的大食人數量是安西軍的四倍。封常清沒有時間給予敵軍憐憫。將帥旗向前微微一傾,大聲命令,「進!」

  「進!」數千人的吼聲,一齊炸響。震得整個戰場都在晃動。

  聽到吼聲,處於軍陣最前排,已經放空了箭矢的弩手們迅速整隊,一邊推著弩車前進,一邊用機關盤緊弩弦。

  正在從容後退的伏遠弩手們也迅速轉身,拉著巨大的弩車跟在了擎張弩手的身後。一邊走,一邊重新將巨大的弩箭,扣到了發射槽上。

  「吱吱咯咯」,令人牙酸的聲音又在軍陣前響了起來。匯成這個時代最恐怖的樂章 。

  注1:早期大食帝國,伊瑪木們同時也是地方領主。負責傳教,訓練。並且在戰時帶兵上陣。這種政教合一的組織形式,使得阿拉伯帝國的武力遠超當時的西方世界。

  壯士 (四 下)

  為了保證有效射程,每一具伏遠弩的弩臂都有碗口般粗細,一丈長短。想要支撐如此笨重的弩臂,整個弩車難免要做得很大。此外,為了發射方便,車身兩側還各攜帶著一個巨大的箭匣,每個箭匣內所裝鐵羽弩箭不多不少,各自十五枚。全算下來,整個伏遠弩及其配屬部件的重量加在一起,已經不下千斤。

  如此沉重的龐然大物,完全靠操弩手們肩拉手推,肯定不可能走得太快。然而整個安西軍大陣的移動速度卻完全以伏遠弩為標尺,絲毫不以被大食人團團困在起中軍附近的袍澤為念。從輕騎到具裝重甲,從普通士卒到封常清本人,都跟在弩車之後,踩著鼓點,不急不徐。

  偏偏他們走得越慢,匯聚起來的壓力越大。弩鋒所指方向,空氣仿佛凝結成了一個巨大撞車,不斷向對面不遠處的大食黑甲撞去。「轟」「轟」「轟」無聲的衝擊砸得大食人東倒西歪,左搖右晃。

  在此無形的重壓下,即便是經歷過上次恆羅斯之戰的大食老兵,一個個也面如土色。上次的戰鬥中,唐軍的大小弩車,也曾經給他們留下了頗為深刻的印象。但是,那次戰鬥中,安西軍出動的全部弩車加起來也不過是幾十輛,還沒有今天的一個零頭多。更未曾像今天這般,把大大小小的弩車連成片,射擊起來片刻不停。

  上次,他們付出一定傷亡後,便可以衝到弩車跟前,令這些龐然大物徹底失去作用。而今天,當龐然大物們排成陣列後,他們卻連衝到弩車前的機會都沒有。

  兩相比較,經歷了前年那場滅頂之災,唐人的實力非但沒有減弱,反而大大增強了。無論裝備和戰術,都令他們只能仰視。

  非但老兵們如此,站在很遠處負責調度全軍的大食東徵聖戰軍主帥艾凱拉木,看到那數以千計列陣逼來的大小弩車,心中也湧起了一股無力感。

  如其所願,發出決戰命令後,四下匯攏過來的大食精銳,已經團團將唐人的重甲步卒包裹在裡面,曾經令他膽寒的陌刀陣,在短時間內,再也威脅不到他的帥旗。然而,他的心卻一點點往下沉,越來越重。

  此安西軍非彼安西軍,封常清也不是高仙芝。當年的安西軍除了驍勇善戰外,從上到下個個都眼高於頂。根本沒把大食人放在眼裡,更不屑與躲在弩車後邊,完全依靠裝備的優勢來贏取勝利。當年的高仙芝,打仗時完全憑著麾下精銳橫衝直撞,驕傲得像一隻蒼鷹。而今天的封常清,卻是陰險得像一頭狐狸,從戰局還沒開始到現在,幾乎算計好了每一步。

  雖然手中還沒有任何證據,艾凱拉木甚至相信,就連軍中勇士們突然出現手腳發軟現象,也是封常清在其中搞的鬼。此人要麼是派遣了死士,在十幾萬東征大軍的糧草中下了毒。要麼就是精通一種巫術,侵蝕了聖戰者們的靈魂,連同真主最虔誠的信徒都不能抵抗。

  想到巫術,艾凱拉木忍不住再度向神明祈禱,「安拉啊,您即便真的不在乎您的信徒。難道一點也不在乎這塊插上根柳條就能長成大樹的沃土麼?」

  就在他怨天怨地的時候,遠處唐軍主陣再度停了下來。巨大的伏遠弩被推到最前方,操弩手再度毫不猶豫地拉動扳機,「嘣,嘣,嘣,嘣…….」每一聲都清晰無比,包括弩箭撕裂空氣發出的嗚嗚聲,都毫無遺漏地傳進了艾凱拉木的耳朵。

  一片血霧在人群中升騰。

  敵我雙方之間的距離已經被縮短到二百步,奉命對唐軍主陣進行阻擊的大食黑甲已經退無可退。所有人,包括騎兵和步兵,聖戰者、志願者和臨時攜裹而來的僕從,密密麻麻地擠成一個巨大的黑團。巨大的弩箭就從這個黑團最外側撕進去,深入丈余。沿途所有阻擋,生機瞬間竇被奪走,紅殷殷裂成數到血線。

  「傳令,傳令,讓他們殺上去!迎戰,迎戰!」 艾凱拉木不顧一切地大叫,聲音如破鑼般嘶啞。「傳令給阿木爾,加里卜和哈西里,讓他們親自帶隊往前沖。誰敢後退,我將稟明哈里發,殺他全家。傳令給那邊所有伊馬木,如果他們敢撤回來,我會親自把他們綁給教法官,讓他們生不如死。傳令給所有聖戰者,為真主獻身的時候到了!」

  一道道瘋狂的命令化作角聲傳出,起到的作用卻非常有限。遠處的大食黑甲們只是快速膨脹的一下,然後就又收縮成了巨大的一團。數以千計的弩箭凌空飛來,在這個巨大的黑團正對唐軍的側面,狠狠扯下了一層。就像洪流在撕扯一窩倒霉的螞蟻。

  最外側的「螞蟻」慘叫著死去。其餘螞蟻繼續擠在一起,既不反抗,也不知道如何逃走。又一波弩箭凌空飛來,呼嘯著在黑團外側撕扯下第二層。緊跟著,第三層,第四層,血霧升騰,染紅整個天空。

  「愣著幹什麼,等死啊!」 艾凱拉木的眼中,整個世界都變成了暗紅色。血水混著淚水,從他的兩個眼角緩緩流下。太慘了,太慘了,簡直就是屠殺。該死的阿木爾,該死的加里卜,該死的哈西里,該死伊馬木們,你們到底在幹什麼?

  「安拉在天國看著你們呢,安拉在天國看著你們呢!」如果此刻艾凱拉木長了一雙順風耳,他就會發現,被他點到名字的那幾名將軍和所有一眾伊馬木們,確實已經盡了最大努力。亂作一團軍陣當中,這些人和他們的親信喊得嗓子都冒煙了。然而平素百試百靈的鼓動,到了此刻卻突然失效。天國聖處女的誘惑,無論如何都抵擋不了被弩箭射上半空,穿成肉串的恐慌。虛幻的樂土,也掩蓋不了血淋淋的現實。

  要死別人先去,只要不射到自己頭上,便是幸運。反正弩車裝填緩慢,唐人很快就會將這一波發射完。此刻,幾乎所有大食人都抱著同樣的想法。

  然而,很快,他們就發現自己的想法是多麼幼稚了。伏遠弩和擎張弩的確迅速發射完畢,操弩手們再度開始忙碌。一大隊手持角弩的唐人,卻快速涌到了軍陣的最前方。平端弩臂,扣動扳機。

  「嘣!」「嘣!」「嘣!」「嘣!」「嘣!」「嘣!弩弦嘈嘈切切,宛若雨打芭蕉。鋪天蓋地的弩箭飛了過來,呼嘯著落入人群。一百七十步,依舊是可以輕易撕破重甲的射程。正對著唐軍主陣方向幾百大食人同時倒地,整個戰團瞬間被咬下了整整一大塊。

  第一排角弩手發射完畢。弩手原地坐下,手腳並用,重新張開弩弦。第二排角弩手迅速湧上來,超越他們,扣動扳機。

  又是整整一大塊鮮活的血肉從大食軍陣中被啃下。慘叫聲不絕於耳。

  第三排角弩手湧出,越過原地坐倒的第二排弩手,扣動扳機。

  第四排角弩手湧出,越過原地坐倒的第三排弩手,扣動扳機。

  第五排角弩手湧出,越過原地坐倒的第四排弩手,扣動扳機。

  第六排…….

  整整兩年時間,安西軍的弩手們都在重複同樣的訓練,陣型和動作都早已成為了本能。只見他們在戰鼓的指揮下,機械走向前排,扣動扳機。壓根不看戰果,緊跟著迅速坐倒,用腳張開弩弓。然後,一躍而起,手持重新裝填的角弩,等待下一個給予自己的命令。

  領軍郎將則豎起耳朵分辯鼓聲。當聽到那段屬於自己的鼓點兒,立刻高高舉起手中橫刀,「進!」。

  「進!」第一排角弩手湧出,越過原地坐倒的第六排弩手,扣動扳機。

  「進!」第二排角弩手湧出,越過原地坐倒的第一排弩手,扣動扳機。

  第三排…..

  第四排

  一排排由弩手組成的巨浪,不斷向前翻滾。每滾動數步,對面的大食軍陣,便像內崩裂數尺。

  世間沒有任何兵馬能承受這種壓力。第二輪六段攢射還沒結束,由數萬大食黑甲組成的戰陣,居然就出現了開裂現象。正對唐軍方向,整個戰陣凹下去了一個巨大的缺口,人與馬的屍體摞在一起,血水匯流成河。

  聖戰者們陸續將坐騎撥歪,避開弩鋒所指。個別膽子極小的傢伙,乾脆直接將坐騎轉向,把本來就混亂不堪的隊伍攪得越發混亂。

  「衝上去,為真主而戰鬥的時候到了;殺身成仁的時候到了!」將軍和伊馬木們不甘心就這樣身敗名裂,繼續舌燦蓮花。除了極微弱的回應之外,他們得到了只是一道道冰冷的目光。按照教義規定,真主最虔誠的信徒是這些將軍大人和伊馬木。按照世俗規矩,教派內平素享受好處最多的,也是他們。此刻應該是他們拿出點兒具體行動來,證明自己虔誠的時候了。

  「安拉在…….」幾名正在喋喋不休的將軍突然覺得身體發冷,本能地側頭張望。他們看見,一條巨大的縫隙在自己身旁斷裂開來。裂縫盡頭,正是隆隆前行的弩車。

  伏遠弩,弩強十石,三百步內,當者立斃!

  「啊!」沒等看到巨弩離弦,將軍伊馬木們就嚇呆了。策動坐騎,拼命往別人身後躲。大食黑甲們則一個接一個撥馬避開,像躲瘟疫一樣唯恐閃避不及。

  壯士 (五 上)

  「嘣!」隨著一聲沉悶的弩弦響,百餘支鐵翼巨弩再度飛出。所有擋在唐軍主陣前的大食將士,無論是身經百戰的老兵,還是臨時招募來的志願者,撥轉坐騎,撒腿就跑。

  畢竟只能做直線攻擊,大部分鐵翼弩箭都落到了空處,沒像前兩次射擊那樣,給敵軍造成巨大的殺傷。但是,對大食軍整體而言,這波攻擊的效果遠好於先前兩波。凡巨弩掠過的路徑的三尺之內,周圍便沒有一個站著的大食人。弩箭最後的落地處,居然硬生生在大食人隊伍中開闢出了一個個圓圈。距離落地點附近的大食人互相擁擠著,拼命向遠方遁去。若是有人膽敢阻擋則一把推開,根本不管攔路者死活。

  「咯吱吱吱……」比伏遠弩體積小了近一半兒的擎張弩被唐軍不慌不忙地推上前,一字排開。還沒等操弩手用繩索拉動機關,擋在唐軍主陣前的大食人慘叫一聲,抱頭鼠竄。數萬人組成的攻擊陣列,居然硬生生被安西軍用弩箭壓得分崩離析。

  恐慌從前到後迅速蔓延。幾個領兵的大食將軍用盡全身解數,也無法再度將隊伍收攏收攏。很快,隔在攔截戰團之後,正忙著在大食東征軍主帥艾凱拉木調度下絞殺李嗣業所部唐軍重甲的另一夥大食兵馬也被驚動了。紛紛在戰馬上回過頭來,舉目向恐慌的起源地張望。

  一看之下,所有人大驚失色,攻勢登時為之一滯。

  兩軍交戰,無論眾寡有多懸殊,在其中一方崩潰之前,實際接觸的範圍,卻是以人數少的一方周邊長度為限。此刻包圍在安西軍重步兵周邊的大食黑甲足足有四萬餘,然而真正能跟重步兵們交上手的,不過是最靠近三個錐形陣列的那區區數千。再往戰團外圍的大食黑甲,則完全是在給自己人壯膽。只有與安西重步兵交手的那些大食人被砍死或者戳死之後,才輪到他們上前補位,以延續「螞蟻多了咬死大象」的人海戰術。

  只可惜這頭被困住的「大象」過於兇殘,每搖晃一下身軀,都要踩死數以百計的「螞蟻」。而負責攔截唐軍主力的幾支大食兵馬卻已經崩潰,另外一隻龐然大物踩著鼓點,正在隆隆迫近。所過之處,一切活物都化作齏粉。

  到了此刻,東徵聖戰軍主帥艾凱拉木哪裡還控制住局勢。 這邊手忙腳亂地揮動令旗,從後隊中調遣兵馬去阻擋潰退下來的亂兵。那廂又不甘心讓已經近在咫尺的唐軍重甲步兵潰圍而出,殺到自己的帥旗下。直忙得暈頭轉向。連續幾道命令都前言不搭後語,讓麾下將士們愈發無所適從。

  「咚、咚、咚咚!」與大食這邊亂成一團的模樣相比,不遠處徐徐逼來的唐軍主陣則顯得氣定神閒。在戰鼓的統一調度下,他們穩步向前推進,依舊是弩兵在前,其他兵種一律跟在弩兵之後,每逢遇到阻擋,就先用伏遠弩和擎張弩輪番招呼,然後再用角弩將頑抗者徹底射成一隻只刺蝟。

  眼看著唐軍的弩箭就要射到自己背上,而身為主帥的艾凱拉木依舊在胡言亂語。幾個一直奉命圍殺唐軍重甲步卒的將領互相看了看,呼喝督戰聲戛然而止。那些聖戰者們早就被陌刀和長槊殺得膽戰心驚,完全因為身後的督戰隊逼著才不得不一波波拼命往上撲。感覺到來自背後的逼迫消失,腳步立刻停止前進。

  圍困在重甲步兵戰陣外的壓力頓時減弱。李嗣業身經百戰,哪裡不懂得把握如此良機?立刻雙臂用力,剁翻自己面前的敵軍,然後將陌刀高高舉過頭頂,「進!」

  「進!」所有手持長兵的安西重甲大聲回應,齊齊向前踏出一步,又將擋在前方的人牆砍了個四分五裂。

  「啊!」人牆後,數名督戰的大食低級將領大驚失色,轉過身體,撒腿便逃。李嗣業根本沒有興趣在這些小魚小蝦身上浪費時間,陌刀斜斜地向前虛指,斷喝一聲「進」,雙腳又奮力向前跨出一大步。

  「進!」長槊陌刀齊揮,寒光令風雲變色。

  周圍的大食黑甲齊齊後退,為逃避被剁成碎片或者戳成篩子的命運,哪怕是將自己人擠下戰馬,也毫不在乎。

  「進!」又是一聲斷喝,血肉橫飛。李嗣業又向前跨出的一大步。身邊尚能拿起兵器的弟兄,亦跟著大步向前。

  大食人被逼著又後退了一大步。然後繼續主動大步後退。忽然間呼啦一下,各自撒去,比受驚了的兔子跑得還快。

  三個錐形的軍陣彼此照應,如同三支雪亮的狼牙般,從四下散開的黑甲後緩緩推了出來。鋒刃所指,依舊是大食東徵聖戰軍的帥旗。

  此刻,聖戰東征軍的帥旗距離李嗣業已經不足二十步。大食主帥艾凱拉木還指望著能在真主的保佑下創造奇蹟,將彎刀交到左手,右手去抓傳令號角,準備親自吹角鼓舞士氣。冷不防卻抓了一個空。定神再看,負責背號角的傳令兵早已經撥轉了坐騎,磕打著馬鐙正欲逃命。

  「背叛真主者,死!」 艾凱拉木將彎刀迅速舉起來,凌空向傳令兵丟去。可憐的傳令兵被自家潰卒阻擋,根本不可能跑得太快。艾凱拉木的寶刀盤旋而來,從背後將他的腦袋切離了脖頸。

  「考驗你們忠誠的時候到了。考驗你們忠誠的時候到了!」 艾凱拉木也不拿其他兵器,揮舞著兩隻空手,衝著周圍的潰兵大喊大叫。

  唐軍的陌刀都快砍到屁股上了,潰兵們哪裡還有勇氣肯理睬他?頭一低,鑽過自家主帥的腋下,策馬繼續逃命。左右兩旁的親衛見狀,趕緊一擁上前。拉胳膊的拉胳膊,扯馬韁繩的扯馬韁繩,拽住艾凱拉木,加入了逃跑的人流。任後者如何詛咒威脅,也死活不肯鬆手放他去陌刀陣前送死。

  「放開我,放開我。我要殺了你們!殺了你們!」艾凱拉木先是瘋子一般的咆哮,掙扎。然後突然間肩膀一縮,低下頭,大聲嚎啕,「讓我去奉獻忠誠吧。讓我去奉獻忠誠吧。仗打成這般模樣,我怎麼回去向大哈里發交代啊!」

  「穆聖當年在麥加城下,也曾以示弱的方式來迷惑敵人。但是,卻獲取了最終的勝利!」一名跟上來逃命的伊馬木心思機敏,看出艾凱拉木並不像是真的想要尋求解脫,湊上前,朗聲說道。

  話音落下,艾凱拉木果然止住了嚎啕,睜開淚汪汪的眼睛,低聲追問,「你,你說什麼?」

  「當年穆聖在傳播真主榮光時,也曾受到過挫折。但他卻能忍辱負重,直到獲取了最後的勝利。將軍今日雖然沒有取得一場輝煌的勝利,又怎知道這不是真主對您的一個考驗呢?」那名年青的伊馬木想了想,繼續引經據典。

  「對啊?」仿佛暗夜中看到了一絲亮光,艾凱拉木雙眼一下子就重新充滿了生機。怪不得今天所有一切都不對勁兒,原來是安拉給我的一個考驗。心中將這個理由默默地念叨了幾遍,他終于振作起來,一邊拼命磕打坐騎從人群中撞出條血路,一邊低聲詢問,「你是誰,我怎麼看著你的面孔很熟?」

  「我是來自麥加的阿里·本·哈邁德·本·波爾克……阿迪!」儘管是在逃命當中,年青的伊馬木還依舊念念不忘地報上了一個冗長的姓名。

  艾凱拉木只聽清楚了阿迪兩個字,目光登時愈發明亮。大食人姓名在外界看起來雖然非常複雜,事實上卻有著一個十分完善的命名規則。那個年青伊馬木的姓名中,包括了其父親、祖父乃至曾祖的名字,最後一個,卻是清清楚楚地報明了,他來自著名的阿迪家族。乃是四大聖徒之一,巨商奧馬爾的後人。

  雖然臨陣指揮能力一般,艾凱拉木的站隊本事卻是一等一。否則,也不會能在原阿布·穆斯林派系將領都受到嚴厲打壓的情況下,出面執掌東征大軍。「你跟緊了我。只要我能通過安拉的考驗,就不會忘記你的提醒之恩!」又看了年青的伊馬木一眼,他低聲吩咐。雙腿狠狠夾了下馬肚子,帶領著一乾親衛迅速向西轉進。

  主帥一逃,其餘大食黑甲更是無心戀戰,雖然人數遠遠高於唐軍,卻連有秩序地撤退都組織不起來。很多剛剛從西線調過來的高級將領,丟下本來就不熟悉的士卒獨自逃命。失去了主心骨的士卒們四下亂竄,有的策馬向西,有的策馬向南,有的轉身向北,只要不回頭面對唐軍,哪怕前面就是大漠,也毫不猶豫。

  那些本來就是強拉來的僕從軍更為過分,乾脆成幫結夥地下馬向距離自己最近的唐軍將領乞降。然後把頭盔用白布一裹,再度跳上坐騎,充當起了唐人的僕從,帶頭追殺起四下逃竄的大食人來。

  論身手本事,那些大食聖戰者和志願者們遠在被強征來的僕從之上,隨便一個人出手,都能將僕從軍打翻兩三個。然而,他們卻沒膽子在戰場上耽擱,遇到僕從軍從側面包抄過來,要麼調轉馬頭改變逃命方向,要麼抱著腦袋繼續前沖,只要當場被砍死的不是自己,就算是暫且又逃過了一劫。

  好在唐軍的人數較少,安西戰馬的衝刺速度,整體上又遠在天方馬之下。所以只要不管不顧地逃命,安西軍還真難將他們全體留下。大部分聖戰嘎茲和志願者都逃了出來,遠遠地跑出了三十餘里,直到耳邊再也聽不到戰鼓聲了,才稍稍放緩了坐騎,相對著大聲嚎啕。哭著,哭著,他們猛然發現,先前困擾大夥的那種手腳酸軟的情況居然不見了。每個人除了跑得又累又渴外,身體上再沒有什麼異常狀況。

  「莫非安拉本來就不希望咱們進攻東方?」這下,不但少數志願者開始懷疑此番東征的必要性了,連素來以信仰堅定著稱的聖戰者和伊馬木們,也開是疑神疑鬼。唐軍的齊整陣形,精良裝備和高明戰術,無一不打擊著他們繼續向東傳播教義的信心。特別是那如林陌刀,每當想起來,都令眾人不寒而慄。

  還沒等幾個幸運的伊馬木將心中的困惑整理出個頭緒來,逃命的隊伍末尾,悽厲的慘叫聲又起。淡黃色的煙塵中,一員唐將縱馬殺到,手中鏈子錘順勢一掄,就將數名躲避不及的聖戰者掃於馬下。

  壯士 (五 下)

  大食軍中最善戰的一名勇士,今天就是死在此錘之下。故而眾潰兵對持錘追來的唐將印象極為深刻。自認不是對手,大叫一聲,上馬便逃,不求跑得過唐兵唐將,只求逃得比自家袍澤快上半步。

  追來的唐軍人數有限,也未曾起將所有潰兵一口吞下的心思。只是跟在後邊草草地攆了一陣兒,截下了逃得最慢的幾百人,也就再度停下來消化戰果。

  那被唐軍截住的幾百潰兵當中,被大食人臨時徵召的部族僕從軍又占了一半以上。見到退路已斷,立刻跳下坐騎,舉手投降。一眾曾經豪情萬丈地準備將天方教用屠刀傳播到東方的聖戰志願者們受到影響,心中再也鼓不起向安拉證明自己忠誠的勇氣,緊跟著下了馬,跪倒在地上任唐軍宰割。只有隊伍中的少數聖戰嘎嗞和幾個哈馬木,自知像自己這樣的人即便投降也未必能得到寬恕,聚成一團試圖頑抗到底。他們這伙殘兵敗將又豈是安西生力軍的對手?被王洵帶著自己的嫡系縱馬一衝,也就紛紛如霜打過的棗子般落到了地上。

  「殺賊!」早就在旁邊躍躍欲試的薛景仙見此,迅速跳下戰馬,帶領隨從徒步上前。按住被打下坐騎的敵兵敵將,揮刀朝脖頸處猛剁。轉眼間,就將一個個血淋淋的頭顱割了下來。

  按大唐軍功統計方式。臨陣斬首三級,則策勛一轉。連續策勛三轉,則官晉一級。若是殺的是敵軍中的將領,則按照死者在生前的軍職高低,另外再折算升賞。雖然這批割下來的腦袋,按道理要給王洵及其部屬分大頭,薛景仙和他的隨從們只能撈到其中很少的一部分。可架不住數量充足,並且今天的追亡逐北戰鬥遠沒到結束的時候。隨便從每次戰鬥中揩得一點兒油水,一次次積累下來,也夠薛景仙和他的隨從們每人都升上一級兩級了。

  猜到了對方的心思,王洵也不加攔阻。只是命令麾下弟兄一邊下馬恢復體力,,一邊小心翼翼地在旁邊警戒,以防哪個落馬的敵軍傷得不夠重,臨死之前拉上欽差大人墊背。至於薛景仙麾下的那些刀客們殺得興起,偷偷地把幾個投降者也給割了腦袋,則完全裝作沒有看見。

  有道是什麼將帶什麼兵。薛景仙本人喜歡到處占便宜,所帶的隨從們也一個賽一個刁鑽奸猾。看出王洵不怎麼在乎俘虜們的生死,立刻用眼神互相打了個招呼,迅速向被俘志願者當中幾個鎧甲最華美的傢伙撲去。

  「投降,投降!」第一個被盯住的目標厲聲慘叫,手腳並用向俘虜堆中縮。兩個刀客像抓綿羊一般,將他從人群中拖了出來。用刀刃往咽喉處一抹,立刻結果了性命。

  另外一名被盯上的俘虜是個天竺人,信仰頗為虔誠。見到幾名滿臉橫肉的刀客聯袂向自己撲來,慘叫幾聲,低頭頌經不止。刀客們哪裡管他口中嘟念的是什麼,拖出人群,一刀了帳。

  大食軍在攻略西域諸國之時,獲勝後也有屠殺俘虜的習慣。一眾俘虜既然下馬投降,便等於已經認命。即便被拖走的人原來就躲在自己身旁,也是兩眼一閉,不敢做任何抵抗。倒是王洵身邊的小校魏風心腸軟,見俘虜們態度恭順,便策馬上前,陪著笑臉向薛景仙祈求道:「欽差大人饒他們一命吧。都是人生父母養的,都殺光了恐怕有違天和!」

  對於王洵麾下的所有弟兄,薛景仙都不願得罪。訕訕地笑了笑,信口地解釋道,「我這不是怕他們再串聯起來弄什麼妖蛾子麼?!所以才放任弟兄下了狠手。殺將留兵,也恰好符合古代處理降軍的慣例。」

  魏風在來安西之前,就是個種地的大老粗,怎可能辯得過薛景仙這種正經科舉出身的讀書人。想了想,覺得欽差大人說得也有道理,便將頭轉到了一旁,眼不見為淨。

  就在這一晃兒功夫,已經又有數名鎧甲華貴的東徵聖戰軍將領被拖出來斬首。身上的板甲也被刀客們當做戰利品,剝下來掛在了繳獲的戰馬之後。眾人還是覺得首級不夠分,目光又轉向了最早帶頭乞降的那些僕從軍,以期望從中尋到什麼大魚。

  眾僕從兵將的鎧甲都是自備,誰職位高,誰家富有,比身穿統一制式鎧甲的大食人還要分明。當即,數個打扮華貴的傢伙就無所遁形,被刀客們一個挨一個從俘虜堆中拖了出來。

  「殺完這些就行了。剩下的押回去等候封大帥處置!」唯恐王洵等得不耐煩,薛景仙大聲命令。

  「饒命,饒命啊,唐人老爺!」話音剛落,被拖出來的俘虜當中,有一個年青人人忽然用唐言大叫。字正腔圓,居然是標準的長安口音。

  「停下,先別殺他!」薛景仙心裡吃了一驚,快步上前,揮刀加在了求饒者的脖子上。「你怎麼會說唐言?從哪裡學來的?」

  「小的,小的不是大食人。小的是木鹿城那邊商戶。當年追隨父輩到長安販貨,所以學了一些唐言。小的是被大食人逼著參軍的,不是自己主動來的呀。小的自知罪該萬死,請唐人老爺念在我等迫不得已的份上,千萬饒恕則個!」年青俘虜一邊磕頭求饒,一邊飛快地解釋道。

  「抬起頭來!」薛景仙大聲喝令。

  「小的不敢!小的長得醜,怕驚了唐人老爺!」年青的俘虜口中大聲回應著慢慢抬頭。高鼻深目,果然長了一幅波斯人面孔。

  「你真的是被攜裹來的?」薛景仙想了想,遲疑著問。念在對方能說一口流利的唐言份上,他準備發一回慈悲。

  「薛大人還是快點兒把他殺了吧。跟一個小商販有什麼可囉嗦的!」一直在旁邊將養馬力的王洵突然大步走上前,笑著跟薛景仙商量。

  「也是!」薛景仙楞了楞,旋即轉身準備離開。目光與王洵目光交錯的瞬間,快速向對方擠了擠眼睛,表示自己已經心領神會。

  那年青俘虜不知道有詐,嚇得立刻撲過去,雙手死死抱住薛景仙的大腿,「唐人老爺,唐人老爺,我家有錢,我家有錢啊。可以贖身,可是給我贖身!」

  聞聽此言,眾刀客和隨從們忍不住哈哈大笑,紛紛圍攏過來,看此人口不擇言時,還能鬧出什麼樂子。薛景仙也被逗得雙肩直聳,強忍住笑意,繼續沉聲說道,「你當我窮瘋了麼?需要你那點兒臭錢?不過是三五吊而已,我還得白養著你好幾個月!」

  「不是三五吊,是很多,很多!」年青俘虜一手繼續緊緊抱住薛景仙的小腿,另外一隻手來回比劃,「很多,很多錢。唐人老爺,我馬上就可以派人給我父親送信。您饒我一命,他肯定會報答您的恩德!」

  「一個商販的報答,我不稀罕!」薛景仙向外抽了抽腿,滿臉不屑。「把你的腦袋交上去,我至少能記一等功。官升得快些,啥都有了,不好過拿你家幾個臭錢?!」

  「不是臭錢,臭錢。是香錢,香錢!」年青俘虜唯恐薛景仙走開,抱著他的大腿苦苦哀求,「我父親不僅僅是個商販。還是,還是木鹿城的賦稅總管。就是,就是你們中原的戶曹大人!」

  「你父親恐怖不止是個小小的戶曹吧!」薛景仙冷笑著轉過身,用刀尖壓住對方的血管,「說實話,你父親到底是做什麼的!再敢滿嘴跑舌頭,我就直接放了你的血!」

  他長得原本就不怎麼英俊,一發起狠來,更是滿臉陰毒。年青俘虜被嚇得魂都快飛了,手指抓住刀刃,鮮血滴滴答答往下淌,「我說,我說,唐人老爺,我再也不敢了。我父親就是木鹿城的總督夏普·蘇倫,小的叫鮑爾伯,還有個唐名叫蘇適!」

  「蘇適,對吧?」薛景仙蹲下去,用手輕輕拍了拍對方白嫩的面孔,「除了錢之外,你還能給我什麼好處呢?趕緊說出來,否則,我可沒耐心再陪著你玩兒!」

  他本想咋呼對方一番,從其嘴裡逼問一些大食人在這附近的詳細情況,以防追殺過程中遭遇敵人的援軍。誰料叫做蘇適的小傢伙卻會錯了意。一把抓住薛景仙伸過來的手掌,大聲喊道,「我,我父親可以幫你們。一起對付大食人!在大食人打來之前,木鹿城就是我們家的,我父親在百姓當中威望很高!不信,不信你問他們幾個!」

  說罷,將手向另外幾名被拉出來的俘虜一指,用一種古怪的語言哇啦哇啦喊了一大通。

  那幾名鎧甲頗為華貴的俘虜本來已經覺得生還無望,沒想到自家少主跟唐人老爺還能說得上話。立刻爬了過來,手按自己胸口,同時,嘴裡哇啦哇啦地不住嚷嚷。一看就知道是在賭咒發誓。,

  「我說得不算。你們向他討饒吧。他才是主將!」薛景仙側身讓開,笑著把眾人的目光引向王洵。

  「將軍饒命,將軍饒命!」蘇適立刻帶著隨從爬向王洵,雙手伏地,頭如搗蒜。

  「你怎麼能保證,你父親可以幫我們一道對付大食人!」突然間撿到一個寶貝,王洵也有些心動。皺了下眉頭,繼續追問。

  「我,我…..」唐名叫做蘇適的年青俘虜四下看了看,確信周圍沒有其他俘虜懂得唐言,壓低了聲音回應道,「不瞞唐人老爺,我家本來就是被迫投降大食人的。我曾曾祖父活著的時候,還做過你們大唐的官兒。叫什麼刺史,對,東安刺史。當時整個那密河沿岸都向大唐效忠,被叫做康居都督府!我家還有人做過康居都督府的長史,負責宣揚大唐教化。」

  「怪不得此人能說一口流利的唐言!」薛景仙衝著王洵笑了笑,低聲說道。唯恐王洵不知道這段歷史,他又耐心地向對方介紹,「至少是總章 二年之前的事情了,當時咱大唐疆域直達阿姆河。只可惜隨後便失去了此地。而國內又因為武后當政,導致內亂不斷……」

  聽出自己活命有門兒,蘇適立刻打蛇隨棍上,「我,我曾曾祖父,也是因為沒有得到大唐的及時支援,才不得不投靠大食人的。否則,我家族的人也不會一直學習唐言!」

  這話未必說的是實情,但蘇倫家族準備在大食與大唐兩大勢力之間騎牆的心思,卻暴露無疑。否則,其家族也不會將九十多年前的故事,告訴給子孫。並且還費了好多心思教導蘇適學習標準的長安言語。

  想到這兒,王洵向薛景仙看了看,迅速做出決定,「我決定相信你的話,但你需要拿出點兒實際行動。證明你是真心投降!」

  「真心,真心。如果有半點假心,天打雷劈!」蘇適自知已經逃過一劫,又爬將過來,用嘴唇狂吻王洵的戰靴。

  王洵厭惡將此人踢開,低聲喝道:「還有哪些是你從木鹿州帶來的親信?把他們全部挑出來。替我押著這些俘虜回大營。我會另外派二十名弟兄協助你。如果你敢起什麼歹心的話,他們就直接把你剁成肉醬!」

  這更令蘇適覺得喜出望外了,原地打了個滾,快速站起,「遵,遵命!小的這就去召集屬下。你,你,還有你們幾個,還愣著幹什麼,唐人老爺要給大夥立功贖罪機會了!」

  「這廝!」饒是臉皮已經被磨礪得足夠厚,薛景仙也是自愧不如。搖了搖頭,低聲向王洵提醒,「二十個人押送俘虜,夠不夠?萬一他們路上起了歹心,豈不是……」

  「周圍還有咱們的人在追殺潰兵,沒人能翻起大浪來。況且這姓蘇的波斯小子怕是巴不得有這麼一個機會呢!」歷經這麼多風雨,王洵早就不像在長安城時那般稀里糊塗,笑了笑,耐心地向薛景仙解釋,「西域這邊,很多小國都是朝秦暮楚。前些年高將軍打了敗仗,他們就一股腦投降了大食。今天咱們再這裡大破大食人十二萬聯軍,消息傳出之後,恐怕很多小國的國主,又要改換門庭了!」

  「這廝倒是因禍得福!」薛景仙想了想,瞬間就明白了其中奧秘。姓蘇的波斯小子如果半途逃走,一旦唐軍繼續向西推進,肯定會被其家族綁了當做罪人送給唐軍以表誠意。如果替家族跟唐軍主帥搭上關係,回去之後,此人的地位恐怕就要被其家族另眼相看了!

  注1:撒馬爾罕一帶。曾經作為附庸歸順唐朝。但後來被天方教勢力所蠶食。

  壯士 (六 上)

  「是福是禍,倒也難說!據傳言大食也算萬乘之國。不會因為一場勝敗就輕易認輸!」王洵搖搖頭,微笑著回應。

  這神態倒有幾分封常清的味道了,令薛景仙忍不住微微一愣。隨後,便笑著調侃道:「我記得王將軍今年還不到二十歲吧,怎麼就像活了好多年的老狐狸一般?!」

  「是麼?」王洵自己倒是感覺不到自己身上那種已經與實際年齡大不相稱的成熟,笑著咧嘴,「估計是安西的風沙大,吹得人容易顯老吧!不說這些,大食人只顧著埋頭逃命,人馬都不得休息,體力肯定無法持續。趁著天色尚早,咱們趕緊再追殺他一陣!」

  說罷,揮手叫來校尉魏風,命其帶領二十名輕騎「協助」木鹿城少主蘇適,一道押送俘虜回大營安置。然後吩咐方子騰去招呼弟兄們整隊,朱五一帶人去將繳獲的戰馬當中,看上去骨架比較寬大的都拉出來,留作大夥的備用。待將一切都安排得差不多了,又轉過頭來向薛景仙做了個邀請的手勢,一道跳上坐騎出發。

  薛景仙幾乎眼皮不眨地看完了整個過程,心中對王洵好感愈發濃烈。在長安中找尋門路的那半年多來,他可是於應酬場合見過不少世家子弟。但這些人要麼眼高手低,只會誇誇奇談地指點江山,真正做事時卻拿不出半點兒章 法。要麼就是一味混吃等死,心中沒有任何長遠打算。而像王洵這般待人又謙和,做事又條理分明的,一百個裡邊也挑不出一個。

  「也難怪陛下對此人另眼相待!」想到自己在長安城時聽說的一個傳聞,薛景仙忍不住暗暗點頭。

  京師官場中很難藏住什麼秘密,除非其干係實在太大,可能導致人頭落地的那些。而王洵被破格提拔的事情,顯然不屬於此列。況且皇帝陛下已經很多年沒有重點關注過一個勛貴子弟了,突然間對王洵青眼有加,沒法不引起群臣們的格外矚目。

  所以早在薛景仙離開長安之前,各種分析就已經說得有鼻子有眼。但是所有分析中,沒一個猜到,被破格提拔的年青人的確有著一身過人的本事。

  「如果把他拉到太子這邊……」心念一動,立刻變得無法收拾。瞪著眼睛上下打量王洵,怎麼看怎麼覺得是上上之選。

  即便是在縱馬疾馳中,王洵的六識也非常敏銳。察覺薛景仙笑容的異樣,回過頭來,好奇地追問,「你老晃腦袋幹什麼?不會是已經撐不住了吧!那你可得堅持一下,像這種毫無風險的追逃戰,可不是天天都能遇上的!」

  「哪能呢?君子六藝,薛某好歹也都有所涉獵。」 薛景仙趕緊將歪心思收起來,笑著用手向身後的隨從們指點,「況且我要是現在就回去,他們幾個豈不恨死我了?」

  眾刀客追隨了薛景仙這麼久,也知道這位僱主嘴巴雖然尖酸刻薄,為人其實並不算壞,策馬靠近數尺,笑著反駁: 「大人又拿我等開玩笑!也不知道是誰,剛才非要跟了過來!」

  薛景仙心情正好,說話也非常隨意,「一群不知道好歹的東西!我是想替你們謀個前程!當刀客有什麼意思,同樣是和人拼命,哪如像王將軍這般,功名但在馬上取!」

  「我們這些人,怎敢跟王將軍相提並論!」刀客們對王洵的武藝也是好生佩服,擺擺手,大聲表示謙虛,「人家可是祖輩父輩積累下來的福緣,不像我等,生來就一幅勞碌的命!」

  「這麼說對王將軍可不太公平!」薛景仙心裡,最受不了的就是有人拿血脈說事兒,「他也是憑本事奪得這份富貴。你等多學著些,將來未必就一輩子寂寂無聞!」

  「承大人吉言了!要是真有祖墳冒煙的那一天,我等一定請大人喝酒!」眾刀客拱了拱手,笑著敷衍。內心深處,對於博取功名的渴望卻又熱切了許多。

  風馳電掣般又追出了十餘里,前方果然發現了一大群潰兵。安排人保護好了薛景仙后,王洵策馬沖了上去,手起錘落,將擋在馬前的敵軍割麥子般掃落坐騎。大食潰兵們一個個累得半死不活,根本沒力氣反抗。呼啦啦四下逃散了一大半兒,另外一小半兒,被方子騰和朱五一兩個帶人咬住,接二連三地從背後砍於馬下。

  戰鬥剛一結束,薛景仙就又帶著自己隨從跳下的馬背。爭先恐後地收集大食殘兵的人頭。這波敵軍當中,被大食人強征來的僕從甚少。故而也沒有幾個人主動投降。薛景仙怕王洵再分兵押送俘虜耽誤了大夥的時間,乾脆主動替他分憂。帶著刀客們將活著的俘虜也全砍了,腦袋瓜子一併拴在馬背上湊數。

  待打掃完了戰場,隊伍中就又多出了幾百餘匹大食良駒。雖然已經跑得精疲力竭,可讓它們空著鞍子,體力也能慢慢恢復。

  王洵在心裡計算了一下時間,又不疾不徐地帶領麾下弟兄向西追了下去。沿途不斷更換坐騎,讓戰馬輪番將養體力。因為對策得當,速度反而沒受到路程太多影響。很快,就又遇見了第三伙和第四伙潰兵,

  照舊是王洵帶著安西弟兄們上前衝殺,然後薛景仙負責帶人打掃戰場,清點收穫。轉眼間,又是兩百餘顆首級入帳。與前兩波的收穫加在一起,差不多每名參戰者已經能分到三顆以上了。然而薛景仙卻還不滿足,一邊與王洵策馬繼續追擊敵方潰兵,一邊笑著提議道:「我看這一路上的大食殘兵,已經都被咱們安西軍追廢了。根本沒力氣舉刀。下次再遇到,乾脆讓我帶幾個人繞到前面堵截,你帶弟兄在後邊砍殺。咱們來個前後夾擊……」

  「那可不成!」沒等薛景仙把話說完,王洵趕緊笑著打斷。「薛大人有所不知,這追亡逐北,其中也有許多講究。必須給敵人留一分逃命的希望,他們才不會拼死反抗。若是連希望都不給留,恐怕兔子急了,也會咬人兩口!」

  「就憑他們?拼命又能怎樣?!」薛景仙對大食人的戰鬥力充滿了輕蔑,皺了下眉頭,不認同王洵的說法。

  「今天兩軍陣前的情景大人也看到了。咱們安西這邊,除了李將軍所帶,直搗大食人中軍的重甲步兵,和後來上前支援他的那兩波輕騎傷亡較大外,其他各部,在整個戰鬥過程中損失堪稱微乎其微。可在敵軍開始逃命之後,反倒有不少弟兄因為立功心切,不小心將性命搭了進去。」

  「唔!」薛景仙回頭一想,事實果然如王洵所說。今天這場仗,封常清幾乎是完全憑藉弩箭就射垮了敵軍。雙方主力沒有發生貼身肉搏,當然不會遭到什麼損失。但當敵軍主帥從戰場上逃走之後,安西軍急於擴大戰果,反而被某些垂死掙扎的大食黑甲給咬了一口。雖然只傷亡了幾百人,但畢竟出現了損失,給先前的完勝局面蒙上了一絲陰影。

  封常清對此怒不可遏,當著全軍將士的面,痛斥了幾名應對失當的核心將領。隨後的分兵追逃過程中,王洵便表現得異常小心。寧可少收穫一些首級,也不肯把敵人迫得太急。

  這點兒,此人倒又得了封常清的真傳。對麾下士卒性命珍惜得要死。根本不像個談笑間取敵人首級的悍將。要知道古來慈不掌兵,殺敵三千,自損八百便是兵法大家。為了獲取勝利不惜付出任何代價,才應該是為將者的最佳選擇。

  正腹誹間,忽然又聽見王洵笑著嘆氣,「薛大人是不是覺得,只要能將敵軍多堵住一些,咱們哪怕損失幾個弟兄,也是值得。可咱們安西軍就這麼點兒人。每條命都金貴得很。封帥曾經說過,哪怕用一名弟兄,換一百敵人,對咱們來說,也是筆虧本買賣。王某不才,不敢忘記封帥的叮囑!」

  這話,在薛景仙心裡倒是能找到許多共鳴,點了點頭,他大聲說道,「那倒是!咱們是大唐男兒,他們算什麼?剛才那些話就當我沒說,該怎麼打,大夥還是聽你王兄弟的!」

  「再追上一程,差不多也該往回返了。」抬頭看了看已經西斜的太陽,王洵笑著說道,「其他各路弟兄恐怕都已經收兵。一旦成了孤軍,就輪到大食人追殺咱們了!」

  看到薛景仙臉上隱隱帶著不甘之色,笑了笑一下,他繼續補充道:「想必薛大人日後難以再有親自上陣殺敵的機會。今日的收穫,該算在王某名下的,就全送給薛大人吧!難得有人從長安來,總不能讓你兩手空空回去!」

  「這怎麼成!不行,不行!」薛景仙被王洵的慷慨嚇了一跳,趕緊連連擺手,「你肯讓我跟著沾光,已經是仁至義盡了。薛某即便再不知道進退,也不能搶你拿性命換來的功勞!」

  「薛大人不必客氣!」王洵有心成全對方,笑著搖頭,「臨陣斬將,我已經立下了一件大功。足夠報答朝廷的破格提拔了。今日即便再砍下更多敵人的腦袋,也不過是錦上添花而已。況且王某剛剛才連升三級,哪怕此刻立下天大的功勞,官職還能升到哪去?」

  壯士 (六 下)

  薛景仙本來就精通於官場規則,略一琢磨,便明白了王洵所說的話甚有道理。眼前這個年青的勛貴才到安西半年就連升數級,不到二十,已經位居正四品中郎將,無論是資歷,還是其背後的根基,都難以服眾。雖然自己在頒發聖旨時,沒有人當面表示質疑。可要說整個安西軍上下所有將士心裡都對王洵一點兒也不覺得嫉妒,也是根本沒可能的事情!所以即便單純從保護年青人的角度上講,最近一段時間封常清也必然會暫時將王洵的風頭稍稍往下壓一壓,以免日後其真的木秀於林。

  偏偏今日王洵臨陣斬殺敵將,又出了一個大大的風頭。這個功勞為眾人親眼所見,根本不可能抹掉。故而在接下來的追亡逐北過程中,王洵有沒有斬獲,斬獲多少,已經完全失去了意義。

  『可這年青人怎麼會老成到如此地步?』猛然間,薛景仙又突然覺得送上門的禮物開始燙手。同樣年齡的官宦子弟他見過很多,其中沒有一個像王洵這般,能清楚地把握上司意圖,並能讓所有與他接觸的人都心生好感的!『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向我示好,又為了什麼?』

  薛景仙在官場沉浮多年,心中早就沒有初出茅廬時的那份單純和做人的是非觀念。然而,收了別人的禮物,就要替人辦事兒,卻是他給自己定的最後原則。唯恐王洵過後給自己出什麼難題,他笑了笑,拱手道:「本來麼?王將軍這番好意,薛某是不該推辭的。但將軍來安西的時間並不長,想必也需要多結善緣。所以替將軍計,這份厚禮不如將軍自己留著,拿來送與更合適的人!」

  「薛大人這是什麼話?」王洵眉頭一皺,怒形於色,「你不要,我分給弟兄們便是。安西軍中,哪個需要首級,自己不會拿刀去砍麼,誰還稀罕王某名下的這幾顆?」

  他昨天主動與薛景仙交往,初衷的確就是探聽長安那邊官場動靜。但今天送功勞給對方,卻是順手而為,根本沒包含任何交易的奢求。誰料反而被對方誤會了,硬拿官場潛規則來往裡頭套。因此心中不免覺得甚為乏味,帶了帶坐騎,便準備離薛景仙這廝遠一些,免得看著此人那幅嘴臉鬧心。

  薛景仙見狀,趕緊催動坐騎跟上,伸手扯住王洵的馬韁繩,「王將軍莫要生氣!薛某跟你一見如故。所以才替你著想。王將軍應該也知道,薛某是個剛升上來的文官,在朝中根本無法替你說話……」

  「哪個需要你替我說話來?!」王洵回過頭,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王某不過是念你一個文官,難得來這邊一趟,所以才想多讓你立點兒功勞帶回去。免得日後回想起來,覺得白受了一番苦。你若是心裡頭過意不去,今後朝廷那邊有什麼風吹草動,多給王某透漏一二就行了。這邊離長安幾千里路,朝廷中的任何變化,傳過來至少都得一兩個月。若是能比旁人早知道幾天消息,做到事事有備而無患,豈不是比攀上什麼高枝都強?」

  這番話半真半假。倒讓薛景仙心裡頭登時安生了不少。送個消息對他來說肯定是舉手之勞的事情,更何況日後為了替太子鞏固基業,他肯定還少不了要與安西軍的將領打交道。想到這層,他笑了笑,輕輕點頭,「如此,薛某就不客氣了。日後有用得著薛某之處,王將軍儘管言語!」

  「若是用不著,咱們便老死不相往來了麼?」王洵看了薛景仙一眼,笑著追問。

  薛景仙被問得又是一愣,抬起胳膊,笑著拱手,「薛某說錯了。說錯了!王將軍若是不嫌薛某高攀,薛某交了你這朋友便是!」

  「早該如此!」王洵又狠狠地看了薛景仙一眼,氣哼哼地說道。

  說罷,二人俱是哈哈大笑。彼此的心中都感覺輕鬆了不少。

  向西追了片刻,大夥又遇到了一夥大食潰兵。規模在五百上下,人和馬都跑得口吐白沫。薛景仙怕別人說自己盡占便宜,竟然不顧勸阻,揮舞著彎刀跟在王洵身側,連斬數名敵軍下馬,舉止如同瘋虎。

  他的隨從見自家大人如此,也都冒死跟在了安西軍身後衝殺。幾個來回過後,居然將五百餘大食潰兵殺了乾乾淨淨,沒有讓任何一名敵軍漏網。

  那些從長安來的欽差侍衛以前沒跟大食人打過任何交道,還不覺得今天的戰果有何奇怪。幾個薛景仙於半路上雇來的刀客隨從卻驚詫莫名,收攏了敵軍的首級之後,一邊喘息著跟著大隊人馬往回返,一邊興奮地議論,「大,大食兵,兵將素,素以強悍聞名,今,今兒怎麼都變成了紙糊的?」

  「那還不簡單,安西弟兄比他們更強唄。」有人嘴快,帶著幾分恭維的口吻回應。

  這個答案顯然不能令大夥滿意。一名年齡稍老的刀客搖搖頭,低聲感慨,「人家也是一路從西打到東,沿途破國無數的。按道理實力不應該這麼差。不過,安西弟兄比他們強,也是個誰也否認不了的硬道理!」

  「這個,薛某倒能猜到一二!」走在隊伍前頭的薛景仙有心賣弄,回過頭來,笑著插了一句。

  隊伍當中,數他讀書最多,說出來的話自然有人捧場。立刻,不光是隨從們豎起了耳朵,王洵麾下的一些安西士卒,也都眼巴巴地看了過來。大夥心中其實也甚為納悶,在開戰前,軍中老兵曾經小心告誡,切莫看輕了大食人。當年高仙芝大將軍便是因為打久順風仗,一時不察,才導致在恆羅斯河畔陰溝翻船。可今天的戰場上情況卻和老兵們說得恰恰相反,整個大食東征軍,從主帥的臨陣調度,到士卒的決死之心,武將的戰鬥之力,基本上都乏善可陳。簡直就是一群紙糊的人偶,被大夥用力一捅,就徹底現出原形了。

  「依照薛某之見,原因有三。」薛景仙理了理思路,得意洋洋地賣弄,「第一,我大唐國運正盛,大食國雖然疆域廣闊,畢竟是個蠻夷之邦。螢火蟲難與皓月爭輝!」

  「呵呵!」眾將士咧嘴而笑,嘲弄的意思立刻寫了滿臉。

  薛景仙也不以為意,頓了頓,繼續賣弄,「第二麼,自從上次恆羅斯血戰之後,安西軍上下臥薪嘗膽,苦等這一天足足等了兩年。從上到下,都做足了準備。而大食人,恐怕還沉浸在上次偶然占到便宜的得意之中,壓根兒沒把咱們大唐男兒放在眼裡。古語云,驕兵必敗,就是這個道理!」

  還甭說,即便是信口開河,薛某人也胡謅得頭頭是道,把眾將士唬得眼神發愣,臉上的表情立刻帶上幾分欽佩之意。見到大夥被自己糊弄住了,薛景仙更為得意,笑了笑,拉長了聲音道,「這第三麼,就是封大帥的高明之處了。懸師城外,圍而不攻。逼著大食人遠道來救。結果大食人跑得人困馬乏,戰鬥力剩下的還不到原來一半兒……」

  「哎,算了吧大人……」聞聽此言,眾人臉上的表情立刻又變成了不屑狀。圍城打援不是什麼太神秘的計策,老實說,從封常清下令對健馱羅城停止進攻那一刻起,軍中大部分將士就猜到了主帥的戰略意圖。大食人那邊其實也未必猜不到,只是不得不來而已。所以在趕路之時,大食主帥必然會考慮到麾下將士的體力情況。要麼距離唐軍遠遠地就紮營休息,要麼就是在尚有足夠的體力戰鬥之前,才會向唐軍示威。根本不可能出現先自己把自己跑個半死,再送上門來挨刀子這種情況!

  「那你們說,今天大食人到底是怎麼了。個個如同軟腳蝦一般,難道安西軍中,還有人會咒術不成?」薛景仙心裡不服,摸了摸滾燙的臉,笑著反問。

  「這兒……」包括王洵在內,大夥雖然不認同薛景仙的第三項剖析,卻真說不出所以然來。正為難間,只見校尉朱五一向人堆中擠了擠,訕訕地說道,「卑職,卑職倒是能,能猜出個一二來。就是,就是不知道對,對還是不對!」

  「說罷,咱們不是都在瞎猜麼?管他是對時錯,說出來算!」在一群武夫之間,薛景仙倒也不願意擺什麼文人架子,招招手,笑著喊道。

  「那,那屬下就斗膽了!」朱五一先是向王洵拱了拱手,然後笑著分析,「屬下,屬下當年在碼頭上替人,替人扛過活。明白這麼一個道理。如果,如果哪天接了個大活兒,需要裝卸的東西特別多,大夥又不想拖到半夜才幹完的話,中間休息時,就不能在原地站著。必須,必須來回走動,好把血脈給活動開。否則,否則一旦中間休息時站著不動。等再去搬東西時,肯定渾身都沒力氣,沒一兩個時辰,根本,根本緩不過勁頭來。」

  「著啊!」話音未落,薛景仙已經大聲撫掌。怪不得封常清明知道大食人主帥在給其麾下兵將創造喘息機會,還是任由對方拖延下去。並非為沒看破對方的如意打算,而是巴不得對方如此,將計就計。

  其謀劃布置,竟然慎密如斯!

  我大唐有如此將士,還懼什麼區區大食?!縱使其來勢如同天河決口,又當如何?

  自有壯士揮臂力挽,淨洗胡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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