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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盛唐煙雲》(9)

2023-12-06 12:44:44 作者: 酒徒
  出蘭州,躍古長城,越往西走,沿途的景色越是荒涼。

  漫長的絲綢古道上半天也見不到個人影,只有一排一排胡楊樹,劍一般指著圓天。已經死去多年的,剛剛長到碗口粗細的,還有一丈高矮的,隔著百許步一棵,遙相呼應。那是西域特有的植物,三千年生,三千年死,三千年而後不倒。

  飛龍禁衛軍昭武校尉王洵騎在一匹安西良駒上,手掌始終不離腰間刀柄。這條路並不安全,三天前,大夥路過大雪山下時,就在一處避風的土圍子內發現了二十幾具屍體。個個身首異處,死狀極為恐怖。而屍體上的所有值錢的東西都沒有剩下,包括一個胖子嘴中的假牙。按照常走這條路的嚮導老岳分析,作惡的應該是一夥沙漠強盜,或者是居住在雪山另一側的吐蕃人。只有他們,才會貪婪到連死者的假牙都搜刮,根本不在乎鬼魂的報復。

  「胡說,這世上根本沒有鬼!」隊正方子陵縮了縮脖子,大聲給自己壯膽。跟王洵一樣,從小到大,他也是連距離長安五十里之外的地方都沒去過,卻不料,此番竟然一走就是數千里。頭十天,心中還帶著股初次離家的喜悅,待到了現在,整個人都已經被旅途折磨得幾欲瘋狂,聽見點兒風吹草動就本能地想拔刀。

  「誰說沒鬼了。只是你沒看到過而已!」明知道方子陵心中害怕,嚮導老岳故意神神秘秘地反駁,「前年在蒲昌海旁,我的一個夥計就看到過。大約在半夜三更時分,先是聽見海子裡有女人的哭聲,然後就看到一個白色的身影從水裡邊走了出來。那傢伙也是機靈,立刻把鼻子扎進沙土裡,雙手抱住腦袋死活不肯抬頭。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日出,起來一看,同行的商戶死了一大半,剩下的幾個都得了失心瘋,連自己是誰都不記得了!」

  「不可能,一定是你那同伴編瞎話,或者他自己貪圖別人的錢財!」聽了老岳繪聲繪色的描述,方子陵本來就憔悴的臉色愈發慘白,手按刀柄,大聲嚷嚷。「對,一定是他見財起意,所以想出這等下作手段……」

  「長生天在上!」老岳立刻舉起右手,對著天空賭咒,「干我們這一行的,如果見財起意的話,肯定會迷失在沙漠裡。走這條路的人誰都知道,越多的人結伴而行,越能保證平安。如果自己走的話,即便不被狼群盯上,也可能活活寂寞死。」

  最後一句話非常有力。長生天會不會懲罰壞人,大夥毫無把握。但旅途的寂寞,卻著實令人痛不欲生。在出涼州之前,大夥平均每天還能經過一個村鎮或者堡寨,跟裡邊的百姓說說話。在涼州到肅州這八百多里路上,再想見到個活人,卻只能到河西節度使麾下的烽火台中找。而那些烽火台中還不是個個裡邊都有駐軍,因為朝廷撥款不足的關係,很多用來防備突厥人的烽火台早已廢棄,又高又厚的土牆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缺口,每一處缺口上都留著西風的痕跡。

  所以,嚮導不會謀害僱傭自己帶路的商隊,不光是敬畏長生天,還因為害怕寂寞。憑著對地形的熟悉,他的確能把商人們全部謀殺,自己卷了財物逃之夭夭。問題是,接下來的數千里路,就需要他一個人從頭走到尾。每天對著同樣的藍天,同樣的黃沙和同樣印在山丘頂端風的痕跡,恐怕沒等見到下一個綠洲,就已經被寂寞給活活折磨瘋了。

  「那就是他刻意編瞎話嚇唬人!省得你們搶他的飯碗!」畢竟是長安城裡長大的,方子陵遠不像西域本地人那般好騙,略做沉吟後,繼續跟老岳掰扯。

  嚮導老岳搖了搖頭,懶得跟他一般見識,「從遇到鬼之後,我那夥計就再也不干嚮導這行了。他當時能活著回來其實都是萬幸。拉扯著幾個瘋子,在沙漠裡跌跌撞撞。要不是剛好碰見了哥舒翰大將軍麾下的騎兵,估計早就變成了一堆白骨!」

  這下,方子騰徹底沒話說了。如果是謀財害命的話,就不會帶著幾個被嚇傻的商人一道往回返。如果是編瞎話嚇唬同行,那他自己放棄了這條謀生的道路,又是為了什麼?

  莫非這大漠當中,真的…….。想到昨天上午看到的海市蜃樓,方子騰心裡就直哆嗦。一路行來,大夥看到的稀奇古怪東西太多了,根本不敢往深裡頭想。如果真的被鬼神盯上的話,那麼大夥……

  「別聽他瞎說,咱們幾個又沒做過虧心事!」看到方子騰臉色越來越不對勁,伙長老鄭輕輕追上前,大聲給對方大氣。「平生不做虧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門。咱們幾個行得正,走得直,頭頂上聚著三尺浩然正氣…….」

  沒等他把話說完,另外一個伙長老周立刻氣哼哼地反駁,「別瞎扯了。如果行得正,走得直就不該倒霉的話,那咱們幾個」

  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嚮導老岳,還有不遠處奉命護送大夥的幾個河西悍卒,他突然又把嘴巴閉上了。有些事情,還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免得有人趁機落井下石。

  這個明顯戒備的動作令嚮導老岳非常不快,聳了聳肩,主動走開了。若不是惹不起河西節度使府的兵大爺,這趟活兒他根本不想接。給軍隊帶路和給商人帶路有天壤之別。前者基本上是幢虧本買賣,而後者,只要他善於察言觀色,總能在既定的報酬之外,再收穫幾倍的賞錢。

  見老周把唯一能陪大夥說話解悶兒的人給氣走了,伙長老鄭非常不高興。從馬背上扭轉身,衝著同伴低聲抱怨:「不說話,誰還會當你是啞巴?你怎麼知道咱們這趟不是肥差,自己非要往歪門邪道上想?想死你一個人去,別總拉著咱們!」

  「還嘴硬!」素有烏鴉嘴之稱的老周立刻反唇相譏,「你又不是沒長著眼睛。好好看一下,這次出差的都有誰?怎么弟兄們全是那幾天在曲江池畔當過值的!」

  這一層,老鄭不是沒想過,但卻不敢相信高力士會如此狠毒。猶豫了一下,繼續反駁,「你還說咱們無法活著走到陽關呢!人家哥舒大將軍都把親兵派出來護送咱們了,若是真的跟你想的那樣,他又何必費這麼大心思!」

  不像封常清、高仙芝等純粹的武將,河西節度使哥舒翰為人處事素會把握方寸。當年他的頂頭上司王忠嗣蒙冤入獄,同僚都勸哥舒翰以重金賄賂李林甫替上司脫罪,其本人卻堅持認為,這是皇帝陛下親自辦的案子,賄賂根本解決不了問題。被招回京師述職時,扯住皇帝的衣角叩頭出血,苦苦哀求對方高抬貴手。結果不但如願使得王忠嗣被釋放,哥舒翰本人也給皇帝和文武百官留下了『正直、忠誠,對朋友仗義』的好印象。被破格提拔為隴右節度使,一舉取代了老上司王忠嗣的原本位置,。

  到任後,哥舒翰改變王忠嗣的消極防禦策略,積極主動向吐蕃發起進攻。步步為營,把刀鋒直接頂到了青海湖畔。吐蕃人多次興兵來犯,都被哥舒翰以優勢兵力擊敗,只好退守大非川。天寶八年,哥舒翰領兵六萬強攻,以折損一萬五千人的代價,拿下吐蕃重鎮石堡城。取得俘虜敵軍將士四百餘人的「大捷」,徹底鎖住了吐蕃大軍進出高原東北側的通道。

  消息傳回長安,宰相李林甫認為哥舒翰好大喜功,折損了太多的唐軍將士,懇請皇帝下旨撤換此人。楊國忠卻認為哥舒翰替朝廷奪取了進攻高原的戰略要地,建議對其進行嘉獎。一番角力之後,大唐天子接受了楊國忠的建議。賜給哥舒翰蜀錦千匹,莊園一座,加攝御史大夫,隨後又加封開府儀同三司,隴右兼河西節度使。而哥舒翰也投桃報李,在朝廷的權力爭奪中力挺楊國忠,絲毫不把李林甫放在眼內。

  正因為如此,烏鴉嘴老周才堅持認為,大夥在河西節度使哥舒翰的地盤上要處處小心,以免對方受楊國忠指使殺人滅口。可如今大夥馬上就要走出河西地界了,卻一直風平浪靜,前來護送的河西兵馬的表現也是規規矩矩,絲毫沒有準備動手的跡象。

  想起這些,其他幾個同僚也覺得老周是多慮了,湊上前,壓低了嗓子說道:「老鄭的話有道理。就咱們這幾頭臭魚爛蝦,人家哥舒大將軍隨便伸出一隻手指頭都能碾死,何必又是派兵護送,又是代請嚮導的,費這麼多周折?」

  「是啊,這不是脫褲子放屁麼?」

  「你們傻啊。他哪是護送咱們,是護送這批輜重!」烏鴉嘴老周看事情永遠是悲觀一派,半點兒都不贊同夥伴們的見解,「如果這批輜重在他治下出了事兒,肯定會給人留下攻擊的把柄。所以他先把咱們平安送出河西,然後在歸途上等著咱們。趁咱們不備,喀……」

  他伸出手,做了個砍頭的手勢。嚇得周圍幾個同僚連連縮脖頸。誰料向來膽小的隊正方子騰聽了這話,卻嘿嘿冷笑,瞅了瞅大夥,滿臉鄙夷。

  「嚇傻了,你?」老鄭被笑得心裡發毛,拍了他一巴掌,低聲追問。

  「你們才是傻子呢,杞人憂天!」方子騰撇了撇嘴,低聲回應,「鬼不好對付,人卻未必難惹。只要你們幾個跟著我,保證一根汗毛都少不了!」

  「就你?」老周、老鄭和其他幾名同僚輕輕搖頭。相處了這麼久,大夥還真沒看出方隊正除了比較會做人之外,還有什麼拿得出手的本事來。

  「看見了沒?」看出大夥不相信自己,方子騰也不著惱。用下巴向王洵所處的位置挑了挑,壓低了嗓門解釋:「那是誰,王家小侯爺,安西四鎮節度使封帥的門生。前方出了陽關,可就是封帥地盤。只要咱們時刻跟緊了他,就不怕被殺人滅口!」

  「對啊!」仿佛瞬間被陽光照到了心臟,大夥連日來積聚在臉上的陰雲一掃而空。王校尉的發跡史大夥私下裡早就有所耳聞,只要到了安西四鎮的地盤上,誰吃了豹子膽,敢打此人的主意?

  「去的時候當然沒事,回來時候,咱們怎麼辦?」烏鴉嘴老周兀自不安,想了想,繼續問道。

  「他如果不回來,咱們也別回來。」方子騰笑了笑,滿臉得意,「多時那件事被人忘了,多時再回長安。先在安西躲兩年,說不定還能立些功勞,最後風風光光地衣錦還鄉!」

  注1:夥計。市井俚語,指同行,朋友。蒲昌海,即羅布泊。

  陽關 (一 下)

  王校尉為人仗義,王校尉後台很硬。這是眾人商議之後得出的一致結論。至於王校尉跟他背後那個人之間的關係,到底能承受得住多大重量,大夥就不去想了。對於溺水之人而言,哪怕是一根稻草,也要死死抓在手裡作為救命的憑藉。更何況事態還遠遠沒糟糕到那種地步。

  走在隊伍最前方的王洵,卻不知道大夥都把自己當做了救命稻草,更沒意識有把鋼刀已經懸在了自己脖頸上。第一次離開長安,他心裡沒多少留戀,反而覺得飄飄然的,有一種說不出的輕鬆。

  早在此之前數日,他已經當面向頂頭上司陳玄禮表明了自己打算離開京師,到安西鎮歷練的意向。而陳玄禮當時雖然有些不舍,卻也表示「功名但在馬上取」,自己跟高力士大將軍協商後,會盡力成全他的心愿。隨後不久,高力士就親自到軍營中點將,命令王洵帶領數十名禁衛,護送一批重要軍械到疏勒交割。並且悄悄暗示他,如果願意的話,可以暫時留在封常清麾下聽令,不必急著返回飛龍禁軍。

  所以,從某種程度上而言,這趟任務有一半成分是王洵主動請纓而得,算不得什麼苦差。至於同行的弟兄都是些熟悉面孔這一現象,王洵理所當然地把它視作上司對自己的照顧,所以心裡頭除了對上司們的感激之外,根本沒有想到其他。

  此外,這趟差事還讓他逃開了一個非常大的難題。那就是糾纏不清的家務事。雲姨和紫蘿二人對白荇芷成見頗深,這點王洵心裡非常清楚。本以為自己採取先斬後奏的辦法,可以矇混過關。卻沒料到一下子徹底捅了馬蜂窩。當天下午回家,雲姨便將有帳本、鑰匙全部推了過來,聲明自己今後要「安於婦道」,不再干涉家中的任何問題。而紫蘿做得更絕,以要替王洵為雲姨盡孝為名,躲到了後者居住的院子中不肯露頭。讓王洵連句求饒的軟話都沒人幫忙傳遞。

  甩手掌柜當習慣了,王洵一下子哪裡顧得過來那麼多事情?正忙得焦頭爛額間,上次設下相親宴席的韓世姑又派人送了封信來,說是女方家長對王洵沒娶妻之前先流連青樓的舉動非常不滿。如果他不能痛改前非的話,許家寧可放棄這門親事,也不會推女兒進火坑。而作為雙方的長輩,韓世姑則勸王洵迷途知返,別為了一個青樓女子,斷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這都是哪跟哪啊,我招誰惹誰了我!」打發走了送信的家丁,王洵將韓世姑苦口婆心寫下的教誨扯了個粉碎。自己不過是到韓世姑家赴了一次宴,連在場的哪位是許家的家長都沒記住,居然就成了別人的准女婿。沒成親之前娶一個青樓女子就成了道德敗壞了?那成了親之後再一馬車一馬車的往家中拉新羅少女,算君子還是聖人?

  沒等他把肚子裡的怒火發泄出來,幾個與王家有關聯的長輩也陸續登門。紛紛站在了雲姨一邊,指摘他的不是。而其中不少人自打王洵的父親過世後,便跟他家沒了任何來往。猛然間拿足了架子說三道四,著實令王洵無法適應。

  好在白荇芷善解人意,從不逼著他立刻把所有事情做好。並且主動提出,與其嫁入門後惹得長輩們不開心,不如自己在鳴珂巷的小院裡多住上些日子,給雙方都留下一段緩衝時間。這種委屈求全的姿態,令王洵愈發地感到負疚。總覺得自己如果不兌現當晚的承諾的話,就辜負了對方,這輩子都心裡都不得安寧。

  「沒有的事了!既然姨娘那樣不喜歡我,我進了你家,也不會得到什麼好臉色。而我又不太會哄老人開心,說不定哪天就讓你左右為難。與其那樣,還不如就像現在這般,雙方誰也不見到誰。」白荇芷笑了笑,溫柔地替王洵捏肩膀。

  「她只是一時被我氣暈了頭。很快就會好起來!」拍了拍白荇芷的手背,王洵笑著替對方寬心。「從小到大,我基本上就沒違拗過她。這次事發突然,估計她一時轉不過彎來。慢慢就會好了,我保證!」

  「別著急,一點點來!」

  「嗯。我知道!」

  兩個人說著毫無意義的悄悄話,倒也能讓王洵暫且忘卻很多煩惱。直到返回自己在崇仁坊的家,才再度體會到什麼是焦頭爛額。

  高力士的一道命令使得所有難題噶然而止。

  「你居然要去安西?你這孩子,怎麼能這樣…….」當王洵小心翼翼地將馬上要出差的消息向雲姨稟明了後,雲姨的眼淚立刻淌了下來。「不就是沒有答應你娶那個什麼白行首進門麼?你就要跑得那麼老遠?姨娘答應你,姨娘這就答應。你馬上去跟陳玄禮將軍說,讓他另外指派別人!」

  「這是軍令啊,我的好姨娘!」王洵就是見不得女人的眼淚,站在一旁,手足無措地解釋。「軍令如山。哪能說不干就不干。若是抗命不從的話,明天我的腦袋就得掛到旗杆上去!」

  「啊!」雲姨登時嚇得止住了眼淚,可憐巴巴地望著自己一手帶大的孩子。作為長輩,誰不希望自家的孩子在仕途上能一帆風順?自己前一段時間跟對方賭氣,的確為了對方的前程著想。本以為能逼著王洵就範,萬萬沒想到,最後竟然逼了這樣一個結果出來。

  「你別擔心,如今大唐四海昇平,誰還敢打朝廷軍械的主意?到了封四叔地頭上,更沒有人敢招惹我。從帶兵的別將到底下的校尉、旅率,去年我結交下一大堆!」怕雲姨一時接受不了,王洵沒敢直說自己準備留在西域一段時間的打算。反正封常清早就跟雲姨說過想帶自己倒安西軍中歷練。屆時往老傢伙身上一推,就說他不放自己走。想必雲姨更容易理解。

  見王洵臉上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期待,雲姨知道自己此刻說什麼也沒有用了。孩子已經長大了,已經開始選擇他自己的路。這一刻根本無法逃避,即便自己再努力拖延,也是早一天,晚一天的差別而已。

  想到這兒,她輕輕揉了揉發紅的眼睛,低聲問道:「你沒其他事情瞞著我吧?除了答應娶那個女人進門之外?你最近,最近得罪什麼人沒有?」

  「沒有,看您,一下子又想到哪裡去了!」王洵的頭立刻搖成了波浪鼓。「自從宇文小子滾蛋之後,我每天除了軍營,就是在家,哪有功夫再去惹事生非?」

  「倒也是!」雲姨輕輕點頭,心中登時又放鬆不少。自家孩子肯定都是好孩子,壞事全是別人家小王八蛋教唆的。此乃家長心中的不二定律。一轉念,她立刻又忐忑不安地問道:「宇文家那惹禍精不也在安西麼?他有沒有又鬧出什麼麻煩來!」

  「沒!他很得封四叔的賞識,最近也升了校尉。跟我平級了!」王洵笑了笑,言語中約略帶上了幾分羨慕。

  「那種拿命換來的功名,咱寧願不要!」雲姨立刻板起臉,憂心忡忡地告誡。「到了那邊,你少跟他一道摻和!我會專門給封常清去信,讓他早點把你給打發回來!」

  「好的,好的。一切隨您!」王洵登時頭大三尺,信口敷衍。「我得趕緊去做準備了。上頭催得急。」

  沒等他逃到門口,背後又傳來雲姨的召喚聲。「洵兒!」這是雲姨第一次如此鄭重地招呼他,以前都是明允、小傢伙、你這孩子之類。不由自主停住腳步,他回頭與雲姨的目光相對,從後者眼中,看到了深深的不舍。「你明天把白行首接到家中來吧!你不在長安時,她一個人守著個空院子,挺難捱的!」

  「姨娘……」過了很久之後,王洵都無法相信當時自己聽清楚了雲姨的話。突然間的轉變令他無所適從,可對方眼裡流露出來的愛憐卻不容質疑,就像小時候,他調了皮,對方在數落了他一頓之後,總會將他抱在懷裡,溫言撫慰時一模一樣。

  「你這孩子!」帶著一點點不甘,雲姨低聲補充,「就是個急性子。幾個月都等不得!未成親先娶一個傾國傾城的美妾,誰家還會放心把女兒嫁給你為妻?算了,你甭管了,我來想辦法應付此事。等你從安西回來,保管讓你得償所願就是了!」

  「姨娘!」頃刻間,王洵感覺到自己眼中有一股溫熱的東西慢慢滾動。他不想因為白荇芷而失去雲姨的關愛,一點兒都不想。自己的生身母親是什麼模樣,在他記憶當中早已模糊。但從小到大雲姨為他做出的一切,此刻卻歷歷在目。

  雲姨笑著上前,踮起腳,輕輕摸了摸王洵的腦袋。「去吧!先她接回家住下。我跟下人們知會一聲,不准慢待了她就是。等你從安西返回,我再給你們補個酒席。成親哪有悄聲不響的,那樣不但委屈了她,也委屈了你!」

  「嗯!」王洵低聲答應,悄悄把身體俯低了一點兒,讓對方摸得更方便些。

  雲姨的手掌,已經不像他記憶中那麼柔軟。但掌心處傳來的溫熱,卻始終暖和著他,從長安一直到西域。

  陽關 (二 上)

  西域之大,令人幾乎難以想像。

  從京師出發走了整整一個月,行程兩千餘里,方才到達傳說中春風吹不到的玉門關。而玉門關到疏勒,還有兩個兩千餘里。

  這條路,漫長而又寂寞。唯一的好處是,不用再呼吸京師中那股令人窒息的暮氣。這一點對王洵來說至關重要。內心深處,他煩透了長安城裡那種醉生夢死的生活。不想再遭受一次神仙們打架時的池魚之殃,也不想再被老女人們當做潛在的面首品頭論足,更不想跟再跟任何人比誰的背景深,誰阿爺的官位大。他還年青,眼睛裡對人世間還充滿了幻想。他需要過一種截然不同的生活,而不是在天寶年的暮色中慢慢地糜爛。

  長安人只有三種選擇。融入,忍耐,和逃離。王洵不清楚這話最早出於何人之口,心中卻深以此話為然。融入長安達官顯貴們的圈子,對他來說顯然有些強人所難。忍耐心中的種種不適,以圖今後的回報,亦非此時的他所能接受。所以,留給他的只剩下逃離一途。逃,逃得遠遠的,眼不見心不煩。逃,找一個全新的地方,尋回全新的自我。

  此番遠行,恰恰是個開始。

  一路走來,麻煩多得出乎預料。一百名飛龍禁衛,三百餘名服勞役的民壯。再加上四十幾輛滿載輜重的大車,五百多匹馱馬,想要沿途中不出任何紕漏,對年僅十八歲的王洵來說,絕對是個前所未有的挑戰。好在他去年被封常清、周嘯風等人趕鴨子上架帶了幾個月的兵,倒也不至於無所適從。本著公平處事,恩威並施的原則,先下重手收拾了幾個不聽話的刺頭兒。然後毫不吝嗇地將大把的錢撒出去,獎勵那些任勞任怨的屬下和民壯。再接著根據自己的觀察,將幾個做事積極且在隊伍中享有一定威望的民壯提拔為臨時隊正,與原來的幾個心腹共同處理遇到的麻煩。慢慢地,這支隊伍就有了秩序井然的模樣。待得隊伍走到涼州、甘州,所有人已經習慣了唯校尉大人馬首是瞻,再不敢欺王洵的年青,而試圖對他的命令陽奉陰違。

  憑著身上的天子禁軍行頭和頭頂上的昭武校尉官帽。王洵在沿途中也唬倒了一大批地方官員。年紀青青就官居六品,在長安城裡也許還不算扎眼,到了地方上,卻絕對堪稱少年得志。很多不明就裡的地方官吏,本能地把長長的運輸隊伍,跟「掛職歷練」四個字聯繫起來。為了給日後的顯貴王大人留個好印象,不吝大開方便之門。而王洵也是揣著明白裝糊塗,給錢就拿,給好處就收,轉身再分給麾下眾弟兄和肯出力的民壯,自己一點兒不留。豪爽的舉動,博得了弟兄們的一片讚賞。

  出了玉門關後,沿途人煙愈發稀少,景色也愈發顯得荒涼。有時走上好幾天都看不到半點綠色,入目的只有無邊無際的黃沙。偶爾在沙窩深處能發現幾點白光,那不是雪,而是被風從沙土中翻出來的枯骨。

  這種情況下,如果跟大隊人馬走散了,等在前面的肯定是死路一條。禁衛和民壯們為了各自的性命,愈發對校尉大人唯命是從。在方子騰、老鄭、老周等幾個「有心人」的暗中推波助瀾下,這種敬畏漸漸演化成了崇拜。即便是哥舒翰派來護送大夥的河西軍將士偶爾對王洵開個出格的玩笑,也會引起大夥的同仇敵愾。仿佛只要王洵一聲令下,眾人便會一擁而上,將冒犯者剁成碎片。害得護送者與被護送者之間幾度劍拔弩張,虧得王洵處理得當,才沒鬧出什麼大亂子來。

  好在哥舒翰的治地不算太廣袤,出過了玉門關,經行大雪山腳,再涉冥水、甘泉水也就到盡頭。「再有半天的路程,我們就可以看到陽關了。」嚮導老岳也敏銳地感覺出了隊伍中的緊張氣氛,指了指天地交接處的冒出來的一個青灰色的小點兒,如釋重負般說道。「過了陽關,就是焉耆都督府的地界,距離疏勒也就沒多遠了!」

  「沒多遠是多遠?」方子騰咧了下沾滿沙土的嘴唇,有氣無力地追問。西域人眼裡的距離,跟中原人眼裡的距離大不一樣。老岳眼裡的很近,也許騎著馬也要跑上一整天。經過了幾場教訓,大夥已經不敢再輕信此人任何有關路程的說法。

  果然,事實正如方子騰所預料。嚮導老岳縮了縮脖子,低聲回應,「大概,大概是一千五百多里地吧。如果不繞路的話,也就走一個來月!」

  「我呸!」眾飛龍禁衛一起湧上前,衝著老岳大啐特啐。「一千五百里還不算遠,乾脆你把咱們都領到天竺國去得了!」

  「真的不算遠。」老岳抱住腦袋,滿臉委屈,「關鍵是從蒲昌海開始,有一條大河直通疏勒。眼下雖然河面已經開始結冰,但用石頭敲幾下,肯定能從冰窟窿里舀出淡水來。」

  這的確是個好消息,眾人的精神頭立刻大振。沙漠中趕路,最怕的不是缺乏食物,而是找不到足夠的淡水。有一條大河相伴始終,便意味著永遠不再有缺水之憂。如果條件允許,還能架上篝火,燒壺濃茶,滌盪一下已經裝滿了沙土的腸胃。

  很快,整個隊伍就活躍了起來。有人開始設想橫亘沙漠的大河究竟是什麼模樣;有人開始憧憬每天晚上都能用熱水泡腳;更有甚者,乾脆開始探討在正午時分的陽光下,點著篝火能不能洗個熱水澡。至於先前幾天的草木皆兵,轉眼就被大夥拋在的九霄雲外。

  唯獨方子騰還憂心忡忡,趁人不注意,拉過嚮導老岳,繼續追問,「蒲昌海,你上次不是說那裡有鬼麼?到底有沒有?」

  「也許有吧,我也是聽說!」嚮導老岳沒料到方子騰如此較真兒,猶豫了一下,喃喃回應。「但我們這邊有句話,說是人怕鬼三分,鬼怕人七分。軍爺,您說這話對不對?」

  「呸,你這該死的老傢伙!」方子騰氣急敗壞,揮舞著馬鞭作勢欲抽。嚮導老岳立刻將身子縮成了一個團,大聲叫嚷道:「軍爺,你不是不怕麼?不是不怕麼?救命啊,軍爺殺人了!」

  正笑鬧間,前方的隊伍突然一滯。悽厲的銅哨瞬間傳遍的所有人的耳朵。聞聽警報聲,方子騰迅速抬頭,只見一道暗黃色的煙塵從西向東,徑直朝大夥撲將過來。

  「整隊,整隊,把馬車圍做方城,民壯到裡邊躲避,飛龍禁衛把伏波弩上弦!安西軍的弟兄,暫且退向兩翼!」沒等方子騰來得及害怕,王洵那略帶稚嫩的聲音,已經從隊伍前頭傳向了隊尾。

  「諾!」老周、老鄭等人齊聲答應。一邊組織民壯將貨車從馱馬的背上卸下來,搭建臨時城牆,一邊抽出騎兵專用的伏波弩。有意無意間,十幾把弩弓齊齊地指向了前來護送大夥的河西軍將士背後。

  此刻,唯一可以依仗的便是手裡的弩弓了。前來護送大夥的河西軍人數不比飛龍禁衛少,遠處的來客又敵我未辯。如果雙方勾結起來,準備殺人滅口。大夥在臨死之前,總得拉上一兩個兇手墊背。

  正惶急間,又聽王洵在隊伍前方大聲命令,「警報解除,警報解除!是自己人!小方,帶幾個弟兄跟我一道上前迎接。老周,老鄭,把隊伍重新組織起來!」

  「自己人?」伙長老鄭驚詫地睜大眼睛。只見遠處的煙塵中衝出幾個全副武裝的將士,當中一人,身披一件猩紅色錦袍,衝著王洵哈哈大笑。

  「高,高書記,你怎麼會在這裡?」催促著坐騎快速迎上,王洵遠遠地衝著身披錦袍的武將抱拳施禮。

  「我,你小子可真是夠糊塗的。你剛才叫我什麼來著?」一身戎裝打扮的高適笑著抱拳,聲音中透著一股子沖天豪情。

  「高,高書記啊!」王洵楞了楞,順口答道。旋即想起來,這是大夥對高適的習慣稱謂。而此稱呼的來由,便是因為高適曾經做過哥舒翰麾下的掌書記一職。

  「既然是河西軍的掌書記,自然不能老賴在京師里逍遙了!」高適點點頭,大笑著回應。「只是你小子,怎麼不好好在飛龍禁軍裡邊混,非要跑到西域這邊來跟我一樣吃沙子?」

  「我,我是奉命護送一批軍械來的!」王洵笑著摸自己的後腦勺。難得在距離京師數千里外的地方遇到一個熟人,他心中的高興根本無法掩飾。

  難得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遇到一個故舊,高適心裡也非常愉悅,上上下下打量了王洵一眼,笑著奚落:「莫非陳玄禮麾下再也找不到可用之人了麼?非要派你一個從沒出過遠門的小娃娃來!算了,老子管不到他,你既然到了我的地頭上,便進關跟我喝杯水酒吧!」

  「進關?」詩人高適和兵痞高適之間的差別太懸殊,王洵一時難以適應。楞了楞,猶豫著反問。

  「當然了。陽關,老子現在就於此地坐鎮。你小子沒聽人說過麼?西出陽關無故人,說得就是這兒!」

  陽關 (二 下)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雖然對詩詞一道涉獵甚少,這曲膾炙人口的《陽關三迭》,卻在王洵心裡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他不止一次在不同的場合聽到過此詩,仿佛只要有送行宴,不請歌姬們唱上一曲陽關三迭,就顯不出惜別之意。只是王洵心中,從沒把詩中的陽關,和遠處黃沙中那個淡灰色的小點兒聯繫起來,更沒想詩歌中的陽關城,居然座落於一個如此荒涼的所在。

  「走吧!想要往安西去,我那裡是必經之路!」見王洵還是滿眼茫然,高適拍了他一巴掌,大笑撥轉馬頭。

  「唉!唉!」王洵終於確信自己沒有做夢,轉過頭,衝著身後同樣滿臉驚詫的弟兄們大聲命令,「再加把勁兒,咱們今天進陽關城休息。吃飽喝足,明天再繼續趕路!」

  「唉,好勒。王校尉儘管先走一步,這兒交給我們幾個!」方子騰長長地舒了口氣,興高采烈的答應。終於不用再疑神疑鬼了。陽關城的守將居然是王校尉的熟人。出了此城,便徹底離開了哥舒翰的地盤。即便他跟楊國忠好得恨不能同榻相擁,也無法將大夥如何了!

  「走啊,大夥加把勁兒,今晚有熱水洗腳了!」老周、老鄭還有一干在沿途提心弔膽的飛龍禁衛們互相看了看,臉上都露出了輕鬆的笑容。到底是王小侯爺,根子就是深,這麼遠的地方,也能碰到熟人。

  所謂陽關城,前身其實只是一個稍大些的屯兵堡壘。因為堡外恰有一條雪水融化而成的大河經過,故而慢慢演化成了穿越大漠與戈壁灘的一處關鍵所在。開元年間,大唐將士與後突厥狼騎在此地拉鋸大戰,熱血曾經一度將城外的甘泉河染成烈焰顏色。為了給前線將士儲備足夠的補給,此關多次被擴大、修葺,終於使其成為絲綢之路上與玉門關並立的一座要塞。

  天寶三年,朔方節度使王忠嗣滅後突厥,犁庭掃穴。將居延海到小海之間的數萬里草場重新收歸大唐版圖。陽關城的軍事使命也同時宣告結束,漸漸轉變為一個商旅和行人補充糧食和淡水的落腳點。後又因為這條商道過於靠近雪山腳下的綠洲,沿途沙漠強盜和吐蕃慣匪襲擾不斷,商旅們寧願在北方繞一個大彎子,也輕易不敢再走,陽關城便一日比一日荒蕪下去。

  數月之前,奉了河西節度使哥舒翰的將令,高適來此坐鎮。憑著一身過人的本事和多年經營的人脈,想方設法重新修葺了城牆、倉庫、兵營和供往來行人租住的館舍、客棧,使得整個陽關城的面貌煥然一新。

  隱藏於附近的沙盜和吐蕃慣匪聽聞新來的陽關城守將是個詩人,以為有便宜可占,糾結在一起到城外打草谷。卻不料一腳踢到了鐵板上,被高適親自帶領五百河西精銳在野戰中殺了個大敗,從陽關城一直被追至大漠深處,若不是秋雪突降,幾乎全軍覆沒。

  自此,沙盜和吐蕃慣匪再也不敢捋高適虎鬚。從肅州至陽關城的商道重新暢通。往來行人發現此城的士卒待人遠比玉門關那邊和氣,城門稅收得也更公道,一傳十,十傳百,短短几個月,竟然將玉門關那邊的人流分了一小半過來,令陽關城重新恢復了勃勃生機。

  初來乍到,王洵當然不清楚這其中曲折。與高適並轡而行,只覺得所看到的一切都十分新鮮。整齊乾淨的街道,錯落有致的房舍,狹窄卻繁華的街市。雖然不像長安城那般大氣,卻也沒長安城中那般壓抑沉悶。仿佛一個剛剛從鄉村里走出來的少年,身上的衣衫打滿了補丁,面孔和額角卻充滿了陽光。

  沿途不斷有人跑過來向高適躬身施禮,或者為全身披掛的巡城士卒,或者為頭頂氈帽的鐵勒牧人,或者為從頭到腳包裹著布料的大食商販。幾個不知道來自何方的化外蠻夷居然跪在路邊,伸手去撫摸高適靴子尖。而周圍的侍衛也不驅趕,任由他們滿足了心愿之後,默默讓開道路。

  「高大哥真是好手段,短短几個月,居然能讓此間百姓對你如此崇拜!」王洵看得好奇,讚嘆的話忍不住脫口而出。

  能讓王洵這個外行當面稱頌,高適聽在耳朵里比收到同僚的們的一車讚許還要舒服,也不故作謙虛,大笑著回應道,「哪裡需要什麼手段!走在絲綢古道上,保命乃第一要務。我能守護一方安寧,他們自然就真心感謝我。要是哪天我被沙漠裡的強盜給打敗了,第一個向我丟吐吐沫扔石頭的,保准也是他們。」

  「啊!那他們可就太沒良心了!」王洵被高適坦率的話語逗得哈哈大笑。從前跟後者一道喝酒談詩,佩服歸佩服,卻從沒覺得對方如此容易親近。但在今天,他接觸到的卻是一個文武雙全的奇男子,而不是那個略帶一點點高傲且又老於世故的大詩人。

  說話間,二人已經走到了城中央的鎮守使衙門。早有侍衛迎上前,替二人拉住馬頭。高適甩鐙離鞍跳下坐騎,回頭看了看,笑著提議,「在此城的西南角有一處兵營,你的人不妨先到那邊安歇。乾糧和熱水,在伙房裡都是現成的。我安排幾個弟兄照看一下,保管不會慢待了他們。至於你小子,今天就睡在我的府衙中吧,很久沒聽到長安那邊的消息了,咱們倆今晚痛痛快快地喝上一場!」

  「但憑高大哥安排!」王洵想了想,拱手致謝,「還有哥舒大將軍派來的一隊兵馬,沿途多虧了他們處處照應。高大哥如果方便的話…….」

  「一塊兒住到兵營里去好了。」高適非常大氣地揮手。在出城迎接王洵之時,他已經看到了那隊護送者。雙方的級別相差太遠,根本沒必要在後者身上過多花費心思,「明天早上你出發之後,我再安排他們回去交差!」

  「有勞高兄!」王洵再度拱手,正想回過頭去跟護送者們說幾句客氣話表達自己的感激之意,帶隊的河西軍谷姓校尉卻主動追了過來,衝著高適大咧咧的拱手,「高參軍,某家這廂有禮了!」

  「古魯圖?怎麼是你?」高適的眉毛瞬間向上跳了跳,低聲喝問。很快,他的臉色又恢復了平靜,搖搖頭,繼續笑著說道:「既然你來了,就一起進來喝碗酒吧。咱們兩個可有一段時間沒見面了!」

  「不打擾了。某家奉哥舒大帥的命令護送他們到這裡。既然人馬都平安入了關,就沒某家什麼事情了。某家這就回去向大帥繳令,高參軍,你好自為之!」帶領護送隊伍的谷姓校尉涅斜著眼睛,仿佛跟高適有什麼過節般,把哥舒大帥四個字咬得極重。

  「那就恕不遠送了!」高適的眉毛又向上跳了跳,目光瞬間凌厲如刀。

  這可不是王洵記憶中那個彈劍做歌的高書記。如果此刻手中有一把劍,王洵相信對方甚至會將其直接架在那個谷姓校尉脖頸上。而後者雖然長得五大三粗,卻未必是高適的一合之敵。

  這種氣勢上的差距,遠非人力所能彌補。在高適的怒目注視下,谷姓校尉竟然後退了半步,喃喃地辯解:「某家,某家也是奉……」

  「回去交差吧!就說高某替你把人接下了!」高適聳了聳肩,慢慢收起怒火。

  谷姓校尉不敢再多廢話,衝著大夥抱了抱拳,轉身離開。待他的身影去遠了,心裡隱約覺察出幾分不對勁兒的王洵猶豫了一下,低聲向高適問道:「高大哥,這個谷校尉是幹什麼的?怎麼有點兒不知道好歹?」

  「他是突厥雜種!」高適向地上啐了一口,滿臉不屑。「你甭理睬他。這些傢伙都是這般德行,就看不得別人給好臉色!」

  「噢!」王洵皺著眉點頭,「怪不得他一路上都少言寡語的。原來不怎麼會說漢話!安西軍怎麼會用突厥人,不怕他們賊心不死麼?」

  「哥舒大將軍也是突厥人!」高適笑了笑,輕輕搖頭。唯恐引起其他同僚的誤會,他又迅速補充,「但哥舒大將軍卻對大唐忠心耿耿。突厥人中,大部分都是好的,只有很少一部分不知道好歹。這個古,姓谷的傢伙便是其中之一!我跟他素來不對付,所以一見到他就來氣!」

  「我看他也不太順眼。不過,這一路上,還是要多謝他帶兵護送!」王洵展開眉頭,笑得滿臉陽光。

  如果沒記錯的話,高適以前的職位是哥舒翰私聘的掌書記。而現在,其身上穿的是四品參軍袍服。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他的地位都遠遠比一個校尉顯赫。有道是,玉石沒必要主動碰瓦片,身居要職的高適跟一個普通校尉斤斤計較,不太小家子氣了麼?

  除非,姓谷的根本不是一個校尉。或者…….王洵不敢再想,跟在高適身後,緩緩走入陽關城鎮守使衙門。

  大門吱呀一聲關緊。秋日的陽光照在黃銅打造的門環上,反射出點點碎金。

  注1:小海,貝加爾湖。

  陽關 (三 上)

  早在數日之前,方子騰等人有含沙射影地提醒過王洵,要他當心哥舒翰派來的護送隊伍。但當時王洵卻一笑了之。

  作為一個初涉官場的後生晚輩,他心裡還保持著對人性的信任。相信為人仗義且顧全大局的高力士大將軍,不會冒著跟封常清決裂的危險,刻意安排一個送死的差事給自己。他亦相信素有「正直、忠誠」之名的河西節度使哥舒翰,不會無緣無故殺掉一個與其素不相識的六品校尉。況且自己所護送的這批輜重,乃安西軍在前線所急需。縱使哥舒翰受了楊國忠的指使準備動手,也需要考慮此舉對安西戰局的影響。

  可今天,高適和谷姓校尉遮遮掩掩的對話,卻令王洵從初次離家的喜悅中驟然驚醒。西域距離長安太遠了,朝廷對這裡的控制力幾近於無。先前之所以沒有出現過任何亂子,完全憑藉的是武將的個人忠心和大唐的國力威懾。而一旦某個封疆大吏想玩一些小動作的話,數千里瀚海中消失一兩百個人,想必長安那邊連個風聲都聽不見。

  心裡有了疑慮,他喝酒時就不敢放開量。總想著長安街頭說平話藝人口中所描述的場景,高達夫冷不防舉起手中酒盞往地下一摔,左右立刻衝出幾百個事先埋伏好的刀斧手…….

  以高適的年齡和閱歷,如何看不出王洵心中的猜忌來。所以也不勉強,約略勸了幾輪,便開始自斟自飲。待客人憂心忡忡地把酒菜用得差不多了,擺擺手,示意左右撤去殘羹冷炙,換了壺新煮的濃茶,給自己和王洵面前各自斟了一盞,一邊捧在手裡慢慢品味,一邊笑呵呵地問道:「兄弟,你小子最近在長安城裡是不是又惹麻煩了?所以才急匆匆地往封大將軍麾下尋求庇護?」

  「沒,沒有啊!」白白戒備了好半天的王洵楞了楞,順口否認。

  「真的沒有?」高適滿臉戲謔,「可我記得大約半年之前,某人親口拒絕了封大將軍的邀請。死活不願意離開長安城呢?」

  「啊,啊,那,那是……」被對方當面揭了老底,王洵的臉一紅,呼吸立刻急促起來,「我,我是突然,突然想出來轉轉。轉轉。長安城裡太憋悶了!!」

  「說得好,長安城裡的確太憋悶了!」放下茶盞,高適大笑著撫掌。「本來我以為只有我一個人覺得氣悶,沒想到你這個勛貴子弟居然也跟我有同樣的感覺。所以你就逃出來了?一時半會兒不打算再回去?」

  「不!」王洵被高適的掌聲嚇得心頭一緊,很快又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紅著臉,喃喃補充,「不能算逃。我從小到大就沒離開過家,所以突然想出來闖一闖!達,達夫公那日不是說過麼,大漠黃沙之中,才是男兒放歌之所。」

  「我說過?」高適有些記不起來了。但很欣賞王洵的應變能力。「就算我說過吧!那兩場酒,喝得可真叫盡興。小子,你放心,甭管你是因為什麼緣由而來。也甭管你曾經得罪了誰。至少在陽關城附近這一畝三分地上,你會很安全。好了,喝茶,把手從刀柄上放下來吧。高某雖然稱不上什麼惜名如羽,出賣朋友的事情,卻也是不敢做的!」

  「我,我,我不是,不是針對,不是!」如同被人在大庭廣眾之下剝光,王洵本來已經發紅的臉色漸漸開始變紫,「我,我…….」

  他雖然閱歷淺,卻也不是個笨蛋。從死角里稍稍調轉過頭,便立刻明白,以此刻高適手中所掌握的武力,想解決掉自己根本不用擺什麼勞什子鴻門宴。既然作為一座要塞,陽關城內的常駐兵馬少說也有兩到三千。而自己麾下不過一百禁衛和三百民壯,雙方真的動起手來,估計用不了一炷香時間,自己這邊就被剁得連個肉渣渣都剩不下了。

  想到這兒,他忍不住慚愧地搖頭,「達夫公別跟我一般見識,在路上,我心裡天天繃著一根弦,已經快魔怔了!」

  明知道王洵在找藉口遮掩,高適也不戳破,搖搖頭,笑著道:「到了我這裡,就不用繃著了。西出陽關無故人,這不還沒出陽關呢麼?跟我說說最近長安城裡發生的事情,隔著幾千里地,想打聽點兒消息可真不容易!」

  「行!不知道達夫公,高,高大哥想聽哪方面的消息!」王洵終於放鬆了心情,雙手捧起面前茶盞,大口大口地喝了個痛快。

  「隨便說說吧。」高適端起架在炭火上的白銅茶壺,親手給王洵把茶盞添滿,「人都是賤骨頭。在長安時,總覺得長安城太擁擠。等走到了這邊,又開始懷念起長安城的熱鬧來。」

  這個範圍給得實在太廣,一時間,王洵也不知道該從哪裡說起,「京兆尹王鉷倒了,牽連進了謀反的案子。那時候,不知道高大哥是否還在京師?」

  「我剛剛離開沒多久,路上就聽說了!與你小子有關係吧,我記得,春天時就是你小子,活捉了王鉷家的刺客!」高適用銅筷子捅了捅火盆中的白炭,令裡邊的火頭燒起來更旺一些,西域不比長安,天冷得厲害。而他如今已經年過半百,身子骨遠不如王洵強健。本不該再到邊塞來吃這份苦,但心中那份對功業的渴望,卻輕易難以冷卻。

  「我只是不小心被捲入其中。本以為雙方就此各自罷手了,誰料到這裡邊的水竟然渾得看不見底兒……..」話匣子一打開,王洵的心態便越來越輕鬆起來。一邊慢慢喝著茶,一邊把當日自己奉命去抓叛賊的經過,以及邢縡等人如何英勇,如何臨死之前痛陳時弊的場景,帶著幾分敬意說了出來。

  「那姓邢的,倒也是個好漢子!就是心眼太實了些!」高適一邊聽,一邊輕輕用手指叩打自己的膝蓋。「臨死之前還想著把王鉷一家摘出來,誰料到王家哥倆從一開始起,就在利用他!」

  「大夥也是這麼說。邢將軍死得可惜了!」王洵點點頭,小聲附和。

  「不是可惜,而是他自己笨,根本分不清形勢。」高適突然又開始搖頭,嘆息著補充,「朝廷的積弊,相信很多人都能看得見。可解決起來,卻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他打算兵諫,看似快刀斬亂麻。實際上這一刀斬下去,恐怕後果遠非他所能控制!」

  這幾句話所涉及的層面又太深,王洵只有瞪大眼睛聽的份兒。待高適點評完了,才看了對方一眼,很小心地說道:「王鉷死了之後,他手中的大部分權力就歸了楊國忠及其爪牙。封大將軍也離開的京師,返回安西四鎮替高仙芝主持具體事務了!」

  「那也在應該的範圍內!」高適皺了下眉頭,笑著點評,「楊國忠那廝渴望王鉷手中的權力不是一天兩天了。既然能扳倒對方,當然不會在這上面吃虧。李林甫呢,他就任由楊國忠大肆安插黨羽?」

  聽到楊國忠在對方口中帶上了『那廝』的頭銜,王洵心態更加感覺安穩,搖搖頭,笑著補充道:「不甘心又能怎樣?王鉷是李相一手提拔起來的心腹。出了這麼大的事情,陛下能不起疑心麼?我聽人說,王鉷死後第二天,李林甫就大病了一場。隨後病情時好時壞,對朝中的事情,已經心有餘而力不足了!」

  「原來是這樣?」高適忍不住皺起了眉頭,「怪不得楊國忠最近手伸得越來越長。原來是已經肆無忌憚!如果李林甫真的一病不起的話,嘶--」他用力緊了緊身上的皮裘,仿佛無法忍受大漠深處吹來的寒風,「那可就有點兒麻煩了,朝廷已經三十年未經動盪…….」

  「高大哥好像很不喜歡楊國忠?」王洵笑了笑,低聲詢問。對他來說,李林甫和楊國忠乃一路貨色,都是大大的權奸,無論誰在台上,都不會幹什麼好事。

  「不是不喜!」高適笑著看了王洵一眼,很羨慕對方的年紀。年少就是好,可以懵懵懂懂,可以茫然無知。有的是時間去成長,去琢磨。「李林甫雖然心胸狹窄,但還有本事壓得住局面。而楊國忠那廝,當個混混可以,做一國之相,恐怕非社稷之福!」

  見王洵眼中還是有些困惑,他笑了笑,低聲補充:「沒本事的人爬到高位上,即便兢兢業業,也會把事情弄得一團糟。況且楊國忠這人私心甚重,考慮事情時,恐怕總將自己的小家,擺在國家的前面。小子,你這趟西域,恐怕來得不大是時候!這邊,也太平不了多久了!」

  「不是時候?」王洵越繞越糊塗,頂著滿頭霧水重複。

  「皮之不存,毛將焉覆?!」高適端起茶盞,仿佛恨不得其裡邊裝的是一盞酒,「這邊,有太多太多的變數。回紇人,鐵勒人,突厥人,還有遠道而來的大食人,各自都成一股勢力!中原若是一直安定,所有勢力都會俯首帖耳。說我大唐語言,著我大唐衣衫,以我大唐子民自居。若是中原有事,恐怕這些傢伙立刻會跳起來反咬一口!」

  「啊?」如同被人兜頭潑了一盆冷水,王洵瞪圓了眼睛愣在了當場。他來西域,可不是為了送命來的。本以為在封常清的麾下,可以輕輕鬆鬆地打得塞外之敵望風而逃。誰料到西域的局勢複雜程度絲毫不亞於長安城內,弄不好,自己小命都得交代於此。

  仿佛猜到王洵心裡在想什麼,高適忍不住搖頭而笑,「小子,念在你今晚陪我喝酒的份上,我送你一句話,有些責任乃男兒與生俱來,逃,是逃不掉的。」

  說罷,也不管王洵聽懂聽不懂,將手中茶水一飲而盡。

  陽關 (三 下)

  西域,中原,男兒,責任。整整一夜,王洵都在想高適所說的話。他以前的朋友和長輩們,有人敦促他建功立業,有個教導他縱情享樂,卻從沒有人如此清楚地告訴他,生活中還有「責任」兩個字。

  這兩個字是如此沉重,一時間竟壓得他輾轉反側。第二天早晨起來跟高適告別,不知不覺頂上了兩個老大的黑眼圈。

  「沒睡好?」高適見他一臉憔悴,忍不住笑著調侃,「想是我這裡床太硬,比不得錦華樓的軟榻吧!」

  「不,不是……」王洵被笑得臉上發燙,趕緊輕輕擺手,「我在太累的時候,反而睡不踏實。」

  「那還是不夠累!」高適又笑,面孔上帶滿了促狹之意,「真正累的時候,隨便在沙丘背後找個土坑,也能睡上一整天。半夜醒後,抬頭四望,周圍一圈綠眼睛。狼群不知不覺就圍了過來,就等著狼王的號令呢!」

  那種滋味王洵從來沒嘗試過,想想都覺得毛骨悚然。可前往疏勒的路已經走了一半,根本不可能回頭。「沙漠裡的狼很多麼?通常用什麼辦法對付?」本著多一份準備,就多一份活命機會的原則,他小心翼翼地向對方請教。

  「多!」高適非常坦誠地回應,「越靠近水源,遇到狼群的機會越大。半夜時點起一堆篝火,多少能管點兒用。但要想平安從狼嘴了脫身,關鍵是不能輸了氣勢。狼這東西跟狗一樣,都是勢利眼。你表現得越冷靜,他越不敢主動攻擊你!」

  在群狼環伺之下,保持冷靜談何容易?王洵咧了咧嘴,滿臉苦澀。見他被自己嚇住了,哥舒翰人忍不住哈哈大笑,「小子,別這麼沮喪。狼群一般只攻擊落單的人,不會攻擊商隊,更沒膽子主動跟軍隊開戰。在這世界上,最危險的動物不是狼,而是人!狼攻擊你,是為了填飽肚子。人如果想害你,往往不需要任何理由!」

  「那是!」王洵繼續咧嘴。從昨天晚上到現在,高適教給他的東西太多了。與人交往的經驗,戰場上保命的經驗,西域各民族的習俗。誰知道對方從哪裡學來了這麼多知識,填鴨一般塞過來,令他幾乎無法招架。

  「先去添飽了肚子吧。多吃些,進了大漠,再想吃口熱乎飯可就難了!」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高適像叮囑自家晚輩一樣叮囑。事實上,他在心中的確也把王洵當做了自己的晚輩。中原承平日久,肯主動前來西域歷練的年青人已經不多了。特別像王洵這種出身於勛貴之家,衣食和前程都不用自己操心的年青人。無論他因為什麼而來,能在西域這片土地上生存下去,就等於又給大唐播下了一粒種子。

  三千年生,三千年死,三千年不倒。胡楊樹在,絲綢古道就在。大唐子弟在,大唐旌旗就在。

  王洵卻不懂得對方心中想法,匆匆吃過了早飯,便開始收攏隊伍。待大夥收拾好了行裝,趕著馬車出了關門,太陽剛好升到頭頂,將遠處的大漠照得一片金黃。

  「這個給你!」高適將王洵送出三五里,臨分手之前,笑著丟給對方一個髒兮兮臭哄哄,從外觀上根本分不出是什麼東西的包裹,「再往前的路,就需要你自己走了。小心些,沙漠裡並不太平。」

  「達夫兄自己也保重,這裡畢竟不像長安那麼暖和!唉——」王洵笑著伸出胳膊,卻被包裹的重量壓得雙臂迅速下墜,好在他反應夠及時,才避免了當眾出醜。「這份禮物,可真夠分量!裡邊是什麼東西?您不會送我金子吧!」

  「自己看看!」高適笑著一揚下巴,臉上寫滿了對後生小輩的關愛。

  二人交往的時間並不算長,但彼此卻很能說得來。特別是王洵,經歷了昨晚和今早的兩次長談,心中已經把對方當做了自己的兄長。帶著幾分好奇將纏繞在包裹外的皮索慢慢解開,兩件迭放在一起的鐵傢伙立刻露了出來。

  「這是什麼東西?」王洵楞了楞,疑問的話脫口而出。他自幼練武,雖然沒達到十八般兵器樣樣精通的地步,但市面上常見的家什至少都能叫上名字來。而今天高適所贈之物,卻遠遠超過了他的見識範圍。

  上面那件勉強可以算是面盾牌,大小卻只有尋常制式盾牌的三分之一。上圓下尖,像極了一個被壓扁了的雞心。盾面為精鋼打造,故意磨去了金屬應有光澤,看起來黑漆漆的,非常醜陋。盾牌里側則襯著一層厚厚的牛皮,摸上去非常柔軟。在盾牌內側正中間,還有一個大大圓環,也是精鋼鑄成,表面纏繞著一圈皮索,也不知道被多少雙手握過,掛滿了骯髒的油泥。

  壓在盾牌之下的那件,則無論如何都叫不上名字了。光看外觀,可能是一把特大號的流星錘,但鏈子卻只有三尺多長,根本不能當暗器使用。而錘頭表面也非常怪異,竟然鑄了很多銳利的鐵三角,黑漆漆放著冷光。錘柄與錘頭也不是一個整體,相互分開,靠中間的鐵鏈子鎖在了一起。

  「我也不知道該叫它什麼?算是鏈子錘吧!」高適搖搖頭,笑著解釋,「幾個月前滅了一夥沙盜,從一個賊頭的隨身包裹里找到的。估計是大食那邊流傳過來的奇門兵刃,沙盜們得到手後卻不會用,所以當做寶貝帶在了身邊。你的膂力甚大,近戰時用橫刀恐怕未必順手。不如試試這兩件傢伙。那個盾牌,可以直接套在左臂上,用來擋箭擋刀。那把鏈子錘,則握在右手裡,使足力氣輪圓了,一般人初次遇上,很難招架得住!」

  「嗯!」參照高適的介紹,王洵將盾牌套在了左臂上,右手順勢拎起錘柄。「感覺不錯,特別是這把錘子的份量。以前用橫刀,總覺得輕飄飄地像拎著根樹枝!」

  「試試!」高適笑著鼓勵。

  王洵輕輕點頭,策馬跑開數步,迎著凜冽的寒風輪開手臂。第一下有些生澀,扯回來的錘頭差點砸中胯下坐騎。第二下稍好了點兒,但胸前空門大露。第三下,第四下,他慢慢找到了些感覺,將鏈子錘越輪越快。第七、第八下,相繼揮出,隱隱帶著風的尖嘯。第九下,第十下,第十一下…….,漸漸地,整件兵器化作一道烏光,圍著他上下左右不停翻滾。

  「好——!」高適的部屬中不乏識貨之人,立刻扯開嗓子喝起彩來。方子騰等人緊隨其後,不停地用力拍巴掌,「好!好!王校尉,好樣的!」

  不願意在人前過分賣弄,王洵慢慢地收了勢子。打著馬緩緩跑回,將兵器掛在馬鞍下伸手可及之處,然後笑著向高適抱拳,「達夫兄……」

  「再多囉嗦我可生氣了!」知道王洵想說什麼,高適搶先一步打斷,「快滾吧,趁著天色還早。到了疏勒之後,記得托人給我捎個信!」

  「一定!」王洵楞了楞,然後展顏而笑。「哪天回到長安,我再請你喝酒!」

  「一定!」高適將眼睛眯縫起來,輕輕揮手,「前提是你活著回來!記住,別丟咱們中原男人的臉!」他知道把兵器自己送對人了。遠處的萬里黃沙,跟王洵馬鞍下黑漆漆的兵器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再配上王洵那九尺高的身板,不用交手,氣勢上就壓了敵人一籌。

  「參軍大人!」望著王洵一行人的背影越走越遠,一個身穿黑色鎧甲的武將湊到高適身邊,壓低了聲音提醒,「您真的要放他們走?昨天古力圖將軍可是說…….!」

  「怎麼?難道你想劫留朝廷撥給安西軍的輜重?」高適在馬背上迅速轉頭,臉上的表情與一刻鐘之前若判兩人。「還是你覺得這陽關城,應該換個守將了?」

  「我,我不是那個,那個意思!」黑甲武將不敢與高適的目光相對,垂下眼瞼,低聲解釋,「屬下,屬下只是覺得,覺得日後哥舒大將軍若是追究起來……」

  「哥舒大將軍追究起來,自然有高某頂著!」作為哥舒翰的私聘心腹,高適卻沒有對東主唯命是從的覺悟。冷冰冰地回了一句,再度將面孔扭向遠方。

  黑甲武將嘴唇嚅囁了一下,不敢再多說了。眼前的高參軍雖然握起筆來寫得一手好詩,掌中握著刀時,殺人卻也不含糊。他的前任和雪山腳下那些強盜們就因為小看了這位大詩人,最後落得身首異處。他可不想重蹈別人的覆轍。

  「哥舒大將軍會明白高某為什麼這樣做!」仿佛為了讓屬下心安,高適放緩了語氣,低聲解釋,目光卻依舊盯著黃沙和藍天之間慢慢消失的人影,「欠楊國忠的人情,哥舒將軍隨時都可以還,主動權在他自己手裡。可如果跟安西軍結了仇,主動權就歸了別人。馬上就起風了,大漠之中,多一個朋友,總好過多一個仇家!」

  「起風了?」黑甲武將皺著眉頭遠眺。萬里瀚海靜靜的,沙子在陽光下泛著水一樣的波紋,哪曾有半點兒變天的跡象?!

  陽關 (四 上)

  天氣很好。沒有風,沒有雲,紅彤彤的太陽在大漠的盡頭一點點下墜,將人和馬的影子拉得老長,老長。

  才離開陽關半天,王洵就開始後悔自己為什麼要選這樣一條路了。雖然從輿圖上看,走陽關,經蒲昌海前往疏勒,路程要比北出玉門,走眼下商旅們常用的伊吾道短了數百里,但輿圖上卻沒說,商旅們為何舍近而求遠。

  腳下的路根本不能叫做路,深深淺淺的沙窩子,讓人和馬每前進一步,都要耗費比先前雙倍的力氣。數不清的沙丘連綿起伏,剛剛爬過一個,第二個又擋在人面前。大部分沙丘都是孿生兄弟,一樣形狀,一樣顏色,連表面的紋路都別無二至。如果不是在沙丘之間一直能看到前人趕著駝隊留下的腳印,大夥幾乎要懷疑自己一直在原地繞圈。那樣的結果只有一個,就是活活渴死,風乾,變成一具具殭屍。

  比疲憊更難捱的事情,是寂寞。一百飛龍禁衛,三百民壯,放在中原任何一座城市中,都是熱熱鬧鬧一大堆。可走在無邊無際的黃沙上,就變成了一串小螞蟻。爬動,爬動,慢慢向前爬動,幾個時辰下來,印象中早該被甩在身後的廢棄烽火台,卻依舊近在咫尺。大聲喊叫,聽不見任何回音。引吭高歌,得不到任何關注。偶爾看見一個熱鬧的村寨,蒙著面紗的異族少女沖人輕輕招手,快步趕過去,卻只能看到無盡黃沙。少女、村寨、水井,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別追了,那是鬼市。」嚮導老岳見多識廣,攔住站在沙丘上瞠目結舌的眾人,低聲提醒。

  「分明是蜃景!你又滿嘴跑舌頭!」方子騰還記恨著昨天被對方嚇到的仇,瞪了老岳一眼,毫不客氣地戳穿。所謂海市蜃樓,傳說中都是巨蜃吐氣所凝。他所讀過為數不多的幾本書中,恰恰有相關描述。

  「我的軍爺唉!這裡連個河溝都沒有,哪來的巨蜃啊?」嚮導老岳搖搖頭,拖長了聲音反問。「鬼市就是鬼市。屈死的冤魂出來買東西的地方。當年侯君集大將軍西征高昌,抓了一百二十萬俘虜,回來時帶了糧食不夠吃,一狠心,就把俘虜全活埋在了沙漠裡。」

  「淨胡說。活埋一百二十萬人,得派多少士卒挖坑?況且大太陽底下,鬼怎麼敢出來!」聽嚮導說得活靈活現,伙長老周也加入了聊天隊伍。嘴裡反駁著前者的話,手卻在不知不覺間拉緊了自己的衣領。

  冷。沒有風,但寒氣卻輕而易舉地吹透了中間夾了絲綿的外袍。透過皮膚、肌肉、骨頭,一直滲進人的心窩子裡。

  「沙漠裡埋人,還用挖坑麼?」嚮導老岳的聲音也低沉起來,隱隱透著陰寒,「把手腳用牛皮索一捆,推進地窪處。一場大風過後,立刻被沙子蓋得平平的,保證留不下任何痕跡!」

  這個解釋的確可以說得通。此時距離貞觀年間還不算太遠,侯君集滅高昌古國之後,肆意屠殺俘虜的故事,大夥多少都聽說過一些。而沙漠中風暴的威力,眾人前幾天恰恰也領教過一回。提前躲到一個大沙丘後,用馬車圍成一個堡壘,人藏於其中,還差點被黃沙給活埋了。如果綁住手腳不准躲避的話,恐怕…….

  一百二十萬高昌男女老幼,就埋在自己腳底下的沙窩子中。想想,就令人不寒而慄。偏偏嚮導老岳沒眼色,兀自繼續喋喋不休,「要是在人煙稠密處,閻王爺當然不准小鬼們白天出來活動。可這附近方圓百里根本沒有人煙,白天和晚上還有什麼…….!」

  「閉嘴!」沒等他把話說完,有聲怒喝從背後傳來,嚇了所有人一哆嗦。扭頭看去,只見王洵手按刀柄,衝著嚮導老岳怒目而視,「如果你再敢胡言亂語擾我軍心的話,我就先把你給埋在沙丘底下。」

  「軍爺,瞧,瞧您說的,我,我哪敢吶!」嚮導老岳又打了冷戰,咧開大嘴,訕笑著解釋。「我這不是怕大夥走路走得悶麼?所以才…….」

  「你只管頭前帶路。如何鼓舞士氣,無須你來操心!」王洵眉頭緊鎖,冷冰冰地命令。絲毫不顧忌對方的顏面。

  還甭說,如今他板起臉來,的確帶上了點兒一軍主將的威嚴。嚮導老岳不敢再亂對付,咧了下嘴,耷拉著腦袋向隊伍最前方走去。

  「老鄭,你帶兩名弟兄,給我盯緊了他。如果他敢再裝神弄鬼,就拿鞭子狠狠抽他的嘴巴!」仿佛突然變了性子,王洵的聲音聽起來冰冷如刀。完全不像前幾天那般,對所有人都客客氣氣。

  「諾。」伙長老鄭楞了楞,衝著王洵肅立拱手。

  「老周,你帶本伙弟兄到隊伍最後邊去。如果背後有什麼動靜的話,及時向我示警!」揮手示意老鄭離開,王洵繼續發號施令。

  另外一個伙長老周也是滿頭霧水,猶豫著答應了一聲,帶領麾下弟兄趕往隊尾。緊跟著,王洵又命令方子騰帶領幾個騎術好的弟兄充當斥候,在隊伍左右兩側二里遠的位置來回警戒。隨即又把幾個民壯的頭目叫到跟前,對他們面授機宜。

  校尉大人憋瘋了。所有被分配到任務的人,都在心裡頭悄悄地腹誹。萬里大漠,除了這支運輸輜重的隊伍之外,連個其他人的影子都看不見。何必如臨大敵般,弄得人心惶惶?

  如果說在哥舒翰的勢力範圍,這種舉動還好理解。畢竟當時大夥心裡頭也不踏實,總害怕哥舒翰受到楊國忠的指使,替後者殺人滅口。可前幾天校尉大人根本沒把危險當回事,待到了危機已經解除的時候,偏偏又開始草木皆兵,不是被寂寞的旅程憋瘋了,又是為何?

  腹誹歸腹誹,眾人卻輕易不敢違拗王洵的意思。畢竟大夥這輩子能不能平安回到中原,眼下還指望著他。況且沿途幾千里路走下來,大夥親眼目睹了王洵以可以看見的速度,一天天變得成熟,已經慢慢地把他當做了這支隊伍的真正主心骨。而不是一個仰仗祖上餘蔭撈取功名的半大孩子。

  事實證明,王洵的舉動還真不是一時興起。很快,在隊伍最後擔任警戒的老周就派人送來警訊,有一群蒼黃色的野狼,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起,悄悄地墜在了大夥身後。人停下來,它們也停下來。人繼續前進,它們也繼續前進。始終保持著二百步左右的距離。

  「甭管它們,除非有人落單兒,否則,狼群不敢主動向咱們發起攻擊!」憑著今天早上臨時被高適填進肚子裡的知識,王洵沉聲下令。「保持隊形,互相照顧一下,誰也別掉隊!」

  「好勒!」有道是將乃三軍之膽。雖然王洵年齡未及弱冠,但是,看到他不慌不忙的模樣,一干飛龍禁衛頓時也覺得膽壯,扯開嗓子,齊聲答應。

  跟在隊伍後邊的狼群被眾人的喊聲嚇了一跳,居然停了下來,遲疑著不敢繼續邁步。伙長老周見此,立刻有了主意,策馬跑回王洵身邊,低聲獻計:「不如讓大夥一起唱歌,一則能解乏,二來也能壯大氣勢!」

  「嗯!」王洵猶豫了片刻,笑著答應。

  作為長期駐紮在京師的天子禁軍,弟兄們打仗未必在行,在詩歌雜曲方面,卻是誰都不含糊。在王洵的組織下,很快,隊伍中便響起了粗獷的歌聲,「邊庭烽火驚,插羽夜徵兵。少昊騰金氣,文昌動將星。長驅鞮汗北,直指夫人城…….」(注1)

  此詩為隋代詩人薛道衡所做的出塞曲。因為簡單易懂,曲調慷慨,所以在軍中廣為流傳。不但大部分飛龍禁衛會唱,片刻後,連民壯當中,都有人小聲跟著哼哼起來。整個隊伍,士氣登時為之一振。

  正如高適今早所說,狼跟狗一樣,都是天生的勢利眼。看到前方隊伍中突然變得豪氣干雲,愈發不敢貿然靠近。眾人聽到隊尾傳來的喜訊,唱得更加賣力,興起之處,乾脆一邊走,一邊用橫刀磕打起了金鐙,「絕漠三秋暮,窮陰萬里生。寒夜哀笛曲,霜天斷鴈聲。連旗下鹿塞,迭鼓向龍庭」

  剎那間,整個隊伍模樣大變。疲憊之態一掃而空,隱隱竟然透出幾分剽悍之氣來。群狼聞之,更加猶豫不絕。勉強在原地觀望了片刻,居然耷拉下腦袋,在狼王的帶領下灰溜溜地逃了。

  到了此時,隊伍已經不再管背後跟的是誰。士卒民壯,彼此唱和,幾乎忘記了旅途的勞累,只覺得渾身上下從頭到腳一片滾燙。生為大唐男兒,受點苦,受點兒累算什麼?凌煙閣上無書生,百戰之後方成名。如果能令關心著自己的人和自己所關心的人平安喜樂,哪怕是付出更高代價也是值得。

  「妖雲墜虜陣,暈月遶胡營。左賢皆頓顙,單于已系纓。紲馬登玄闕,鉤鯤臨北溟。當知霍驃騎,高第起西京。」歌聲越來越高,越來越激越,漸漸地,沖入雲霄,響徹已經寂靜了數十年的大漠。

  注1:此詩為隋代詩人薛道衡所做的出塞曲。

  陽關 (四 下)

  有了這次嚇退狼群的經歷,王洵在隊伍中的威望無形中又提高了幾層。特別是那些民壯,再也不敢拿這個年紀不到二十歲的校尉當做孩子看,望過來的目光中滿是崇拜。到了傍晚紮營的時候,明知道附近不可能有敵人,他要求大夥將馬車首尾相連擺成一座營壘,並且在「營壘」外圍密密麻麻撒了三層對付騎兵的鐵蒺藜,也被不折不扣地執行了,再沒人敢笑他畫蛇添足。

  沙漠裡的黑夜很冷。雖然沒有風,寒氣依舊從四面八方匯聚過來,滲過身上的皮裘,絲襖,慢慢從汗毛孔滲進骨頭裡。因為無法預計還要在這條該死的路上走多久才能看到下一個綠洲,他們不得不儘量少點幾堆篝火,以節約使用本來就為數不多的乾柴。這令這個黑夜愈發顯得漫長。還不到亥時,大部分弟兄已經被凍醒了,縮卷在各自隨身的鋪蓋里,上下牙齒不停地相撞,「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倒是那些民壯,因為習慣了吃苦的緣故,反而睡得非常香甜。鼾聲此起彼伏,宛若夏日傍晚的悶雷。

  耳畔聽著這些伴奏,王洵當然不可能再睡得著。睜大眼睛,百無聊賴地數夜空中的星星。比起長安城裡,此刻頭頂上的星星顯得更大,更近,也更清晰。雖然天空中同時還掛著一輪滿月,卻無法遮蓋住它們的光芒。據說天空中每一顆星斗都對應著地面上的一個人,當本命星變得明亮之時,此人的運氣也會轉好。「只是不知道哪顆是我的?」王洵在心中默默地想,「哪顆是荇芷、雲姨,哪顆又是紫蘿?」

  不知不覺中,他開始懷念起長安城來。身在其中時,總是看見它的缺陷,巴不得早一刻離開。而此刻去家千里,記憶中最深刻的,卻又全是它的好處。曲江池畔有座道觀,門前種滿了桃樹,每逢春來,桃花開得像雲一般絢麗。走在樹下,可以看到無數紅男綠女,幾乎全是成雙成對,彼此碰到了相互點頭致意,誰也不會笑話誰。花開的季節,獨自漫步在桃樹下的人才是另類。

  二郎?白荇芷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微如耳語,卻充滿了依戀。王洵慢慢回過頭去,看見白荇芷背靠著一株桃樹,臉上做桃花般顏色。他笑著著走過去,雙臂前伸,將白荇芷固定在樹下。白荇芷則慢慢地抬起櫻唇,合上眼睛,長長地睫毛上下顫抖……

  良辰美景,豈堪辜負?只是短短一瞬,唇間的芳澤已經使人迷醉。但就在此時,天色忽然大變,驚雷從天際滾將過來,將背後的桃樹劈得東倒西歪……

  落紅滿地。一對對年青男女抱頭而走。跑動中,他們身上的衣服慢慢脫落,露出白森森的骨頭架子。他們都是高昌人,被侯君集活埋在萬里瀚海里的高昌人。他們心裡充滿了怨恨,伸出獠牙和利爪,試圖攻擊附近的一切活物……

  「鬼啊——」白荇芷嚇得厲聲慘叫。嗓子裡發出的確是男人的聲音。剎那間,她也變成了一具骷髏,向自己張開雙臂…….

  「啊——!」王洵嚇得魂飛魄散,瞬間從睡夢中驚醒。慘叫聲還在耳邊迴蕩,一聲比一聲悽厲,「鬼啊,冤鬼來索命了!」

  「胡說,哪裡來的鬼?」儘管心臟幾乎從嗓子眼裡狂跳而出,王洵還是沒忘記肩頭的職責。憑著本能翻身坐起,抓住一直放在手邊的鏈子錘。

  「鬼,鬼……」民壯和士卒們抱頭鼠竄,整個營地亂成了一鍋粥。只是被馬車擋住了去路,才不至於四散奔逃。「完蛋了!」在那一瞬間,王洵幾乎打算獨自逃命。但來自心底的一股子倔強勁兒瞬間又壓住了恐懼,強令他抬頭四望。

  每個人肩頭都有自己的責任,逃,是逃不掉的。眼下,他的責任就在這營壘之中,就是那一輛輛裝滿輜重的馬車。

  臨近十五,慘白色的月光,將大漠照得一片通亮。就在營盤外一百步左右距離,有隊慘白色的影子,頂著沒有肌肉的骷髏頭,騎著戰馬,悄無聲息向大夥靠近。因為要對付腳下的鐵蒺藜,他們走得並不快。但發自身上的腥臭氣卻直撲人面。。

  那絕對不是活人所能具有的味道,那軀體上的暗紅血色也絕非剛剛淌出。是高昌人,被侯君集活埋在沙丘底下的高昌人,時隔近百年,他們真的來索命了!恐懼再次如毒蛇般,死死纏住了王洵的心臟。纏得他幾乎無法呼吸。他不想死,但似乎已經無路可逃。本著臨死之前拉個墊背者的念頭,他從身邊的篝火堆中抓起一根幾乎燒透了的木柴,奮力向營壘外的幽靈們投了過去。明亮的炭火在半空中打著旋兒,掠過近五十步距離,落地,炸開,紅星四射。正在對付鐵蒺藜的幽靈們被火星嚇了一跳,雖然隔著很遠,卻本能地帶住坐騎,抬起空洞洞的眼睛,向營地內張望。

  「不要怕,用火箭招呼他們。鬼也怕火!」如同溺水之人抓到了根救命稻草,王洵扯開嗓子,發出幾乎不是自己的聲音。「火箭,火箭。別跑,這麼大個沙漠,你們能跑哪去?」

  沒有人停下來聽他的命令,士卒、民壯亂成了一鍋粥。幾個身強力壯者已經翻過了遠離鬼魂方向的馬車,撒腿往大漠深處狂奔。

  「臨陣脫逃者,斬!」眼看著爬上馬車的人越來越多,王洵扯開嗓子大喝,狂奔數步,單手將距離自己最近的逃命者一一從馬車上扯下。「火箭,火箭!咱們有的是火箭!鬼也怕火。這麼大個沙漠,不帶水,早晚都得渴死。」

  不知道是他的提醒起了作用,還是對被渴死的恐懼壓過了對鬼魂的恐懼,人們都不再試圖翻越馬車了,而是集體轉過頭,直奔堆放著水袋的地方。「搶水者死!」王洵大急,掄開另一隻手中的鏈子錘,劈頭蓋臉砸了過去。兩個跑得最快的民壯被擊中,慘叫著撲倒於地。第三個靠近水袋的是名飛龍禁衛,迅速趴下,在地上打了個滾,才避免了筋斷骨折的命運。整個人卻嚇傻了,張開嘴巴厲聲哀號。

  「咱們死了,也是鬼。鬼還怕鬼麼?」情急之下,王洵也豁出去了,將鏈子錘輪圓,圍著水袋狂掃,「給我拿起弓,射火箭,用火箭燒死他們。侯君集在天上看著呢。當年高昌人就不是咱大唐健兒的對手,做了鬼,一樣不是!」

  在被鏈子錘砸死,逃入沙漠中渴死以及與沖入營盤的惡鬼拼命之間,大多數人都本能地選擇了第三者。趁著人群稍稍安定的功夫,王洵放下鏈子錘,再度俯身從篝火堆中抓起一根燃燒著的木條,向距離營盤最近的鬼魂丟了過去。

  這次,火把差點命中目標,嚇得鬼魂的坐騎揚起前蹄,發出「唏溜溜」一聲咆哮。「鬼怎麼會騎活馬?」突然間心中有靈光一閃,王洵大聲叫嚷。「假的,大夥不要怕,外邊的肯定不是鬼。鬼不可能騎著活馬打仗!」

  「可以的,可以的,鬼吸足了陽氣,就可以騎馬!」嚮導老岳的聲音立刻傳來,陰測測地令人直起雞皮疙瘩。王洵二話不說,大步奔過去,用套在左臂上的小盾砸向老岳的面門。看著對方軟倒於地後,再度揚起鏈子錘,衝著營壘外的鬼魂們怒喝,「有種就過來跟老子單挑,裝神弄鬼算什麼本事?老子死了,一樣是鬼,肯定比你們這些假鬼強!」

  外邊的鬼魂依舊不說話,紛紛跳下坐騎,徒步向營盤靠近。十幾名膽子稍大些的飛龍禁衛們聽見王洵的叫嚷,抱著拼死一搏的想法張弓搭箭,亂紛紛向營壘外攢射。大部分都是普通羽箭,只有零星幾根,用的是火矢。默默靠近的鬼魂們猝不及防,居然被羽箭射得狼狽不堪。有一個倒霉鬼身上的裹屍布不幸被火箭給點燃了,嚇得手忙腳亂,一不小心,骷髏頭直接從脖子上掉了下來。

  「……」倒霉鬼用陌生的語言罵了一句,彎腰去撿地上的骷髏頭。這下,他身上的破綻愈發明顯,原本塗黑了的脖頸被身上的火光照亮,彎曲的頭髮清晰可見。

  「假的!」「假的!骷髏是頂在腦袋上的!」原本已經被嚇得六神無主的禁衛們紛紛醒悟,扯開嗓子破口大罵,「叫你裝,叫你裝。老子射死你,把你變成真鬼。射死你,射死你!」

  「射死你,老子是惡人,專門對付惡鬼!」

  「活著的時候被老子殺,死了一樣是窩囊鬼!」

  更多的禁衛們從驚恐中清醒,拉滿角弓,將前端塗了引火物的羽箭點燃,一根接一根射了出去。他們平時訓練不認真,發出的火矢十有八九偏離了目標。但總有那麼一個幸運的傢伙,瞎矇也蒙對了地方。已經近到可以摸到馬車邊緣的的「鬼魂」們被射得狼狽不堪,大罵著退下。營盤之中立刻發出了鬨笑聲,更多的羽箭騰空而起,追著「鬼魂」們的腳步,將他們和受驚的戰馬一道送出百步之外。

  四野沒有風,插在沙粒中的火矢繼續燃燒,將「鬼魂」們狼狽後退時丟下的骷髏頭照得格外清晰。望著那一地慘白色骷髏頭和幾個受了重傷在營盤前掙扎的「倒霉鬼」,飛龍禁衛和民壯們哈哈大笑,絲毫不記得剛才到底是誰差點被鬼魂們嚇尿了褲子?!

  「老周,老周還在嗎?給老子清點人數!」趁著眾人還沉浸在擊退「鬼魂」的興奮當中,王洵大聲命令。「老鄭,老鄭,趕緊帶幾個弟兄,把缺口給我堵好。小方,方子騰,你小子被嚇死了沒有,還活著的話就喘口氣兒!老魏,老魏呢,趕緊看看你手下的民壯還有多少?老朱,找幾個大嗓子傢伙站到後面的馬車上去,把跑掉的傢伙儘量給喊回來。」

  人這東西就是奇怪,剛才還被嚇得屁滾尿流,發現鬼魂是強盜所裝扮之後,反而徹底忘記了恐懼。很快,營盤內便傳來嬉皮笑臉的回應。幾個主要禁衛軍頭目和王洵臨時提拔的民壯頭目居然都沒來得及逃走。擺出一幅臨危不懼的架勢,分頭去執行王洵的命令。

  須臾之後,伙長老周、老鄭、膽小鬼方子騰,還有民壯頭目魏風、朱五一等各自回來匯報,剛才被大夥推開的地方,已經重新用馬車堵好。經過反覆清點,一百禁衛還剩下八十七,三百民壯還剩下兩百六十二。 朱五一已經派了十幾個大嗓門民壯站在馬車上向周圍喊話了,不知道逃走的那幫膽小鬼們能不能聽得見。

  「不管他們了。渴死了活該!你們幾個坐過來,咱們得商量一下接下來該怎麼辦!」王洵衝著地上啐了一口,低聲命令。在目前這種情況下,他已經無暇考慮能不能將隊伍完完整整地帶出沙漠了。裝神弄鬼者就在羽箭的射程之外徘徊,看樣子不將馬車中的物資弄到手,誓不罷休。而在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兒的荒漠之中,大夥根本不要指望能有援軍。

  「還商量什麼,這裡數你官最大,你說怎麼辦,咱們就怎麼辦唄!」伙長老鄭猶豫都沒猶豫,衝口回應。

  「對,剛才如果不是王校尉沉得住氣,咱們不被活活嚇死,也得被強盜砍死!」經歷了一場危難,民壯頭目魏風對王洵佩服得五體投地,走上前,大聲附和老鄭的意見。

  其他幾個頭目對魏風的話深有同感。紛紛開口附和。王洵心裡的本來打算就是先確立自己的絕對指揮權,見大夥沒有異議,立刻大聲說道:「那我可就不客氣了。從現在起,不分誰是士卒,誰是民壯。再敢不服從命令者,一概以軍法從事。否則,咱們誰也甭想活著走出這片沙漠。」

  「對,咱們不能亂,越亂死得越快!」眾人紛紛點頭,低聲響應。馬車中的物資是運往疏勒,供安西軍下一步軍事行動所用的。如果被強盜奪走,即便大夥僥倖逃出沙漠,過後按照軍法也得斬首示眾。還不如拼死一搏,爭取將強盜擊敗,為自己闖出一條生路來。

  「嗯!」王洵輕輕點頭,然後開始著手布置防禦任務,「我給大夥交個實底,估計你們也偷著探查過了。在所有馬車中,裝的全是兵器。都是軍械監花了大力氣打造出來的精品,待會兒咱們先卸下幾車,讓弟兄們每人挑件順手的家什……..」

  「日後到了疏勒,恐怕,恐怕你不好向那邊交代!」沒等王洵把話說完,民壯頭目魏風猶豫著提醒。

  「先過了眼前這關再說!」王洵笑了笑,兩眼眯成了一條直線。「咱們用了,總好過落在強盜手裡。」

  來襲者真的是強盜麼?他無法肯定。心中卻一個清晰地聲音告訴自己,如果不把那群裝神弄鬼的傢伙殺光了,恐怕前路永遠不會太平。

  陽關 (五 上)

  留給王洵等人準備的時間不多。大約在半刻鐘之後,遠處的裝神弄鬼者就發起了第二波進攻。這次,他們將頂在腦袋上的骷髏頭全摘了下來,代之以厚厚的包鐵氈帽,護住大部分頭顱,僅把兩隻眼睛暴露在外面。身上用血跡塗得花里胡哨的灰布偽裝也被盡數拋棄,露出了裡邊整齊的牛皮鎧,前胸處,護心寶鏡倒映著月光。

  「這他奶奶的哪裡是沙盜啊。裝備一點兒不比咱們差!」方子騰貓著腰跑到王洵身邊,啞著嗓子低聲咒罵。飛龍禁衛平素的作用在於裝點皇家威儀,故而身上的鎧甲注重於好看而不注重於實戰。此刻到了兩軍陣前,缺陷就盡數顯了出來。牛皮的厚度太薄不說,邊角處某些裝飾性的物件,還嚴重影響了將士們的動作。

  「至少咱們有伏波弩,他們沒有!」第一次上戰場,伙長老周也變成了話嘮,不停炫耀自己一方的優勢。

  伏波弩乃騎兵專用弩箭,射程短,然而操作起來非常簡單。即便是第一次接觸此物的民壯,稍經講解也能將弩箭發出去。雖然暫時做不到百發百中,但每人發三把弩弓,提前裝填好,戰時給敵人來個三段輪射還不成問題。

  「我還發現了整整八大車陌刀,一千多把呢。逼急了,咱們就組織陌刀隊,衝出去跟他們拼命!」說話是唯一能緩解緊張的方式,伙長老鄭也變得極其囉嗦。「那東西,對付騎兵最好使。想當年蘇定方帶領八百陌刀將,硬砍得兩萬多突厥狗人仰馬翻。如今咱們有四百多弟兄,如果每人拿上一把……」

  陌刀是大唐步兵用來進攻的第一利器。重量超過五十斤,刀長過丈,光利刃就長達六尺有餘。軍中好手一刀揮出,可將敵軍連人帶馬同時砍成兩段。因為其威力過於巨大,民間嚴禁私自打造。軍中所用,也皆為兵部統一定製,再根據武將的要求分批次撥付。

  此番王洵等人所運往安西的物資當中,最重要的就是這批陌刀。這也是他輕易不敢放棄的原因。假若陌刀被對面的強盜得了去,轉手再賣給一直對西域虎視眈眈的大食人或者吐蕃人,後果將不堪設想。

  「他怎麼又下了馬?「同樣嚇得臉色蒼白,民壯頭目魏風關注的東西卻與方子騰等人截然不同,「缺德東西,欺負啞巴牲口?!早晚得遭報應!」

  答案已經昭然若揭。臨睡覺之前王洵命人在營地周圍灑下的鐵蒺藜,在沙漠裡發揮了雙倍作用。這種三面有尖錐的傢伙,被沙土掩蓋後,憑藉肉眼很難被發現。馬踩上去,蹄子固然被扎得鮮血直流,人不小心踏到了,靴底和腳掌一樣被戳個透心涼。上一波偷襲,裝神弄鬼的強盜們之所以沒能趁著混亂衝進營地,王洵等人反應及時是一個因素,更重要的原因便是,他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策馬避開腳下的鐵蒺藜。

  這回,賊人不敢再於攻擊途中停下來給飛龍禁衛們當箭靶子。所以乾脆於一百五十步外跳下坐騎,把十幾匹戰馬蒙住了眼睛,趕在頭前去趟路。

  可憐的坐騎不知道主人黑了心腸,兀自被蒙著眼睛向前沖。突然間,一匹戰馬被沙土中的鐵蒺藜刺穿了前蹄,哀鳴著臥倒,借著慣性向前滑出了半丈多遠。更多埋在沙土中的鐵蒺被帶了出來,一個個刺入戰馬的側腹。吃痛不過,戰馬來回翻滾,渾身上下,很快不再有一塊完整皮膚。十幾支鐵蒺藜攢刺而入,血滴滴答答流出,染紅冰冷的沙土。

  一匹這樣的好馬,在長安城附近至少能賣到十二、三吊銅錢。可以用來騎乘、拉車、甚至套上犁鏵耕地。普通百姓無論誰家能買下一匹,都拿來當寶貝。平素吃的全是精料,半夜裡還要起來餵些豆餅補充體力。如今突然看到強盜們拿馬來當趟路的肉墊,民壯們心疼得破口大罵。但是,沒有王洵的命令,誰也不敢發箭,只能把新領到手的伏波弩在掌心裡握得死死的,額頭上青筋直冒。

  越來越多的戰馬在奔跑中倒下,用生命給強盜們趟開一條攻擊之路。看到火候已經差不多了,帶隊的強盜頭子抓起手邊的牛角號,嗚嗚吹響。旋即,所有強盜一哄而上。或者騎馬,或者步行,踏過被馬血潤濕的沙土,潮水般湧向了寂靜的營壘。

  第一次指揮實戰,王洵也緊張的直冒汗。但他卻不敢太早地發出攻擊號令。從鎧甲和兵器上看,敵軍未必是普通強盜。而他和手下的士卒民壯,卻是一夥不折不扣的烏合之眾。能將來襲者阻擋在營壘之外,也許士氣還能保持片刻。一旦被敵人跳進營壘貼身近戰,非立刻炸了營不可。

  不能慌,不能慌,打輸了就是死路一條。眼看著敵人的身影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他努力將眼睛瞪得滾圓,牙關緊咬,避免心臟從嗓子眼裡蹦將出來。終於,沖在最前面的幾個強盜進入了瞎子都有絕對把握射中的距離內,王洵猛然站了起來,用盡全身力氣大吼,「射!」

  民壯們早就等得心急如焚,聞聽命令,毫不猶豫地扣動了扳機。近四百支弩箭,同時射了出去,整個營壘正面瞬間閃過一道淡黑色的光芒。烏光過處,沖在隊伍最前方的強盜們迎面而倒。人和馬都中了十幾支弩箭,血順著傷口向外狂噴。

  臨行之前,強盜們已經做足了功課,知道護送輜重的禁衛們從軍官到士卒全身從沒上過戰場菜鳥。所以根本沒怎麼把對方放在眼裡。猛然間被四百具弩弓迎頭攔擊,瞬間被打懵了。攻擊節奏竟然瞬間停頓。

  這一個疏忽,卻帶來了致命的後果。不待王洵繼續下令,民壯們丟下手裡的弩弓,從身邊撿起已經上了弦的第二把伏波弩,對著自己正前方又是一輪。三百支弩箭呼嘯著飛出,在只有二十步的距離上,穿透力大得驚人。騎在馬上的強盜們立刻又倒下十好幾個,失去了主人控制的坐騎發狂的疾奔,很快身上就插滿了短矢,轟一聲,撲倒於地,血光濺滿了臨時充作營壘牆壁的馬車。

  「注意節奏,注意節奏。瞄準人射!」王洵大聲提醒,喊得聲嘶力竭。敵軍這次被打了個措手不及,下次肯定不會繼續犯傻。如果不能盡最大可能地將強盜們殺死,下一輪攻擊,眾人所承受的壓力將更大。

  沒有人聽得見他的呼喊,第三輪弩箭又迅速飛出,砸向近在咫尺的強盜們。有的強盜身上挨了十幾箭,幾乎被射成了篩子。有的戰馬分明已經受了重傷,民壯們還將弩箭不要錢般向它身上砸。可憐戰馬被射得跟個巨大的刺蝟般,倒在了後撤途中。緩過神來的強盜們依靠死去同伴和戰馬的變相掩護,轉過身體,抱頭鼠竄。

  見到強盜們被自己打退,民壯們士氣更旺。也不管對方退沒退出弩箭射程之外,從箭匣里拿出沒有尾羽的短弩,迅速往弩弓上添。一會兒功夫,又追著敵人射出了上百支弩箭,大部分落空了,在沙漠中豎起一片密密麻麻的箭杆。

  「瞄準點兒,瞄準點兒。一支弩要二十好個大籽呢!」見到有人還在樂此不疲地亂射,民壯頭目魏風大聲提醒。他的話明顯比王洵的話更容易被理解,興高采烈的民壯們立刻將弩弓垂了下來,一個個心疼得直咧嘴。前後不到半刻鐘功夫,大夥就射出了上千支弩箭。一支按二十文錢計算,就是兩萬文錢打了水漂。足夠小戶人家大半年的開銷!

  莊戶人家,最忌諱的就是被人罵做」敗家仔」,很多人抬起頭,望著王洵訕訕而笑。被大夥單純的舉動弄得哭笑不得,王洵伸出大巴掌直抓頭皮,「這個。也不用太省,打跑了強盜要緊。大不了過後咱們再將弩箭都撿回來。趕緊把弩箭裝好吧,敵人的下一次進攻馬上就要開始了!」

  聽王洵的話里沒有責怪的意思,眾民壯終於長舒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將分配給自己的伏波弩全撿起來,挨個重新裝上弩箭。打仗在大夥眼裡突然變成了很簡單的事情,無非瞄準了敵人扣動弩弓扳機而已。只要馬車上的弩箭用不完,強盜們休息衝到營壘內部來!

  作為這支隊伍的主將,稀里糊塗打退了敵軍的一次進攻,王洵心情卻沒變得輕鬆。抬起頭,他藉助天上的月光向營壘外遠眺,只見二百餘步外,敵軍黑壓壓又聚集了一片。有的是剛剛退下去的,有的則從更遠的沙丘後迂迴而來,馬脖子下掛著幾顆黑漆漆的人頭,不用問,是剛才那些被鬼魂嚇得奪路而逃的弟兄。

  「還真的是一個都不放過啊!」輕輕咧了下嘴,王洵心中湧起一片悲涼。為了一個所謂的秘密,就葬送這麼多無辜,值得麼?恐怕某些人做決定時,心中根本沒把自己這些人當做同類吧!

  想到這兒,王洵忍不住輕輕搖了搖頭,沒必要再逃避了。在敵人發起下一次進攻之前,最好讓所有弟兄明白大夥的處境。

  「去幾個人,把姓岳的給我抓過來!」趁著敵我雙方都在做準備的功夫,他嘆了口氣,低聲命令。

  注1:漢尺,一尺相當於現在23厘米左右。

  陽關 (五 下)

  先前王洵出手那一下並不是很重,嚮導老岳早就醒過來了,一直趴在營地里裝昏倒。此刻突然間聽見校尉大人喊自己的名字,知道大事不妙。一骨碌爬起來,撒腿便跑。這個節骨眼兒上,他如何能跑得掉?早有幾名飛龍禁衛撲了上去,將其按翻於地,拎著脖領子拖到了王洵面前。

  「殺人了,官兵殺人了!」沒等王洵開口,嚮導老岳立刻滿地打滾。「官兵打不過強盜,殺人泄憤了!」幾名飛龍禁衛都無法將其按穩。

  「如果你敢再亂叫喊,我就直接剁了你!」王洵從腰間抽出橫刀,毫不猶豫地壓在了老岳的脖頸處。「說吧,外邊那些強盜是哪來的?」

  「冤枉,小的不知道。小的真的不知道啊,校尉大人!」嚮導老岳繼續高喊,死不認帳。

  王洵笑了笑,手腕微微用力,鋒利刀刃立刻割進了肉里,「你說,如果我殺了你,然後賴在對面的那些傢伙頭上,過後會不會有人替你主持公道呢?」

  「小…….」喊冤的聲音噶然而止。嚮導老岳張開眼睛,目光里充滿了恐懼。他發現自己惹上了一個大麻煩,雖然對方年紀很輕。但絕對不是個可隨便糊弄之輩。這點兒從他剛才果斷動手打暈自己以穩定軍心的舉動上就能看得出。

  「我這個人其實沒什麼耐性。」王洵將手腕稍微向上抬高了些許,血珠立刻順著刀刃緩緩滑了下來,一滴滴滲進了沙土。「但我很想看看,一個人到底有多少血可以流。三個時辰?或者兩個時辰?如果我把你的血管割開,相信外邊那些傢伙不可能馬上衝進來救你吧!」

  聽著沙土吸收血液時發出嘶嘶聲,嚮導老岳眼裡的恐懼欲深,「我,我真的不知道他們是什麼來頭啊,校尉大人!您就放過小的吧。小的家裡還有三個娃兒,全指望小的給人帶路養活呢!」

  「不知道?」王洵突然變得心軟,慢慢收起橫刀,用手指抹去刀刃上的血跡。

  「真的不知道,不知道。小的可以對天發誓!如有半句虛言,天打雷劈!」嚮導老岳如蒙大赦,一手捂住脖頸上的傷口,一手高高指向天空。

  「可我聽說,沙漠裡輕易不會打雷!」一瞬間,王洵又把橫刀按到了老岳脖子另外一側,「不知道。不知道強盜是誰,為什麼你白天剛剛講完鬼故事,夜裡就有強盜裝神弄鬼?不知道,為什麼你放著玉門關外好走的伊吾道不走,偏偏帶著大夥往陽關外的沙漠裡繞?不知道,為什麼敵人來襲之時,你喊叫的聲音比任何人都高?」。

  第一個和第三個疑問,嚮導老岳根本無法解釋。但第二個疑問,卻讓他找到了空檔。「小的冤枉,冤枉!校尉大人。走這條路,十幾天前是您自己選的。不能怪到小的頭上!」

  「是麼?」王洵手腕繼續用力,在老岳的脖頸上割開第二道口子,「我初來乍到,所以只會抄輿圖上說的近路走。你吃的就是嚮導這碗飯,哪有專門給客人往難走的路上帶的道理?說吧,外面的人就要發起進攻了,在他們到達營壘之前,我希望能聽到一個合理解釋!否則,你就永遠沒機會說了!」

  「啊…….」嚮導老岳脖頸吃痛,拼命向後躲閃。方子騰衝上前,伸手搬住他的腦袋,將喉嚨轉向刀刃,「別問他了。反正寧他死也不說實話。給他個痛快,然後咱們直接跟外邊的人說,他已經招供了。詐也能把實情詐出一二來!」

  這句話,比王洵剛才所有的話都見效,嚮導老岳立刻把眼睛睜開,腦袋瓜子拼命亂搖晃,「饒,饒命!我,我勸說,別,別殺我!」

  「敬酒不吃吃罰酒!」對付這種滾刀肉,方子騰遠比王洵有辦法。「我數一二三,再不交代,我就割斷你的喉嚨。一…….」

  「我說,我說,是古力圖,是古力圖將軍讓我這麼幹的。小的是奉命行事,奉命行事啊!」嚮導老岳一邊哭,一邊大聲嚷嚷。

  「古力圖?」對這個名字,王洵隱約有點印象,卻記不太清楚什麼時候與此人有過交往。沒等他想起來,嚮導老岳已經完全崩潰,「就是前幾天一直護送您的古校尉。在涼州城中,他就吩咐小的,務必帶你們走樓蘭古道。昨天分開之前,他又告訴我,今晚務必帶你們在這一帶休息,否則,就拿我全家老小試問!小的就是一平頭百姓,小的實在惹不起他啊!」

  聞聽此言,不止王洵,其他幾個禁軍頭目全明白了。哥舒翰派出的那隊兵馬根本不是前來保護大夥,而是要送大夥進鬼門關。在河西境內殺人,即便過後沒人懷疑到他哥舒翰頭上,轄地內丟了這麼大一批軍械,此人也難逃治安不靖之罪。而出了陽關後,便是安西軍的管轄範圍。輜重隊消失在大漠中,責任只能由封常清來背,與他哥舒翰半點兒關係都沒有。

  「小,小的不,不知道您跟古將軍有什麼過節。但小,小的敢保證,走,走樓蘭古道,的確,的確比伊吾道距離近!小的,小的本來沒有,沒有惡意,只是,只是……」見眾人都愣在了當場,嚮導老岳想了想,低聲替自己辯解。

  「我整死你這王八蛋!」沒等他把話說完,方子騰衝上去,拳打腳踢。「沒有惡意,沒有惡意。你先看看外邊那幫傢伙馬脖子上掛的是什麼?老子都被你帶進陷阱里來了,你還說沒有惡意!老子先殺了你算了,死也拉一個墊背的!」

  嚮導老岳不敢還嘴,雙手抱住腦袋,滿地打滾,「饒命,方爺饒命啊。小的只是個帶路的。小的只懂得給人帶路啊!」

  大夥鬧出這麼大的動靜,在附近的民壯早就被驚動了。紛紛扭過頭來,探頭探腦查看究竟。目光之中,居然對挨打者不乏憐憫。

  「行了,小方,打他也沒用!」王洵不想引發民壯們的誤會,擺擺手,低聲喝止。「放開他,我還有幾句話要問!」

  上司有令,方子騰不能不從。抓起嚮導老岳的脖領子,將其再度丟回王洵面前。「說,好好回答我家校尉的話,否則,老子將你大卸八塊!」

  「我說,我說,校尉大人問什麼我就說什麼?」嚮導老岳朝王洵爬了幾步,頂著一雙熊貓眼答應。

  王洵笑了笑,單手從地上扯起了他,「坐吧。不用跪著!我想知道的第一件事是,姓古的到底是什麼人,讓你這樣怕他?」

  「他原本是哥舒翰的家奴。後來做了河西軍的郎將。」嚮導老岳不敢與王洵平起平坐,蹲在地上,低聲回應。「他們都是突厥人。所以打斷骨頭連著筋。我是漢人,平時就受突厥人欺負。碰到突厥大官,更是不敢不聽他們的話!」

  是朝廷刻意縱容的結果!王洵跟方子騰等人互相看了看,心中暗自嘀咕。太宗皇帝征服西域後,施行胡漢平等相待之策。使得很多蠻夷部落,皆化胡為漢,慢慢與中原唐人融為一體。而到了當今皇上這一輩兒,因為其自己覺得胡人比漢人誠實,所以很多政策都大向胡人傾斜。導致西域的胡人自覺高漢人一頭,很多漢家子弟也以身上帶著胡人血脈為榮。久而久之,西域各地竟然是胡人越來越多,漢人越來越少。慢慢竟重新變成了突厥、鐵勒以及回紇人的天下。

  這種朝廷大事,遠非王洵等小人物所能置喙,儘管一路行來,他們已經深深地看到了其中潛在的危險。長長嘆了口氣,他將聲音提高了幾分,繼續問道:「以前這條路上所謂的鬼怪傷人事件,跟姓古的傢伙有沒有關係?你跟他已經不是第一次勾結了吧?他除了這次試圖謀害我等之外,還幹過什麼?」

  「小的冤枉!」嚮導老岳本能地否認,看看旁邊隨時準備撲過來的方子騰,又快速改口,「小的只跟他做了兩次生意,這是第二次。上回是一夥大食商人,仗著人多想抄近路。被古力圖知道後,全殺掉沉到蒲昌海里去了。小的事後只分到一卷蘇綢,其他什麼都沒撈到。」

  「天!」眾人皆倒吸一口冷氣。早聽說哥舒翰在河西一手遮天,沒想到其下屬的膽子和胃口居然大到如此地步。殺人越貨,坐地分贓。這還和真正的沙盜有什麼分別。只是後者明火執仗,而古力圖等人身上穿了一襲官袍而已。

  「一個活口沒留!」儘管遠方的敵軍已經整理完了隊伍,王洵還是不緊不慢地追問。

  「沒有!古力圖將軍怕事情敗露,手下從不留活口。」嚮導老岳搖搖頭,畏懼地閉上眼睛。

  那麼大的一支商隊,光護衛就請了三百多人。可一夜之間,就被殺了個乾乾淨淨。同來帶路的夥伴嚇瘋了,從此天天口吐白沫,見到人就磕頭求饒。而他,卻連發瘋的資格都沒有。一家老小都在別人手裡握著呢,不與古力圖將軍人合作,肯定會被丟入大漠中,連個囫圇屍體都找不見。

  陽關 (六 上)

  「大夥都聽清楚了?」一腳將嚮導老岳踢開,王洵站起身,衝著附近豎著耳朵偷聽的眾人問道。

  「還廢什麼話!跟他們拼了!」老周、老鄭等一干飛龍禁衛嘴角抽搐著,臉色鐵青。一路上,大夥都憂心忡忡,但到了憂慮真的變成事實的時候,大夥心裡反而不像先前那麼恐懼了。只想在臨死之前,再出一口惡氣。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

  「對,跟他們拼了,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以魏風,朱五一二人為首的民壯們不像飛龍禁衛那般激憤,但目光中的絕望卻清晰可見。他們不是士卒,即便把輜重全丟光了,回去後也未必會被斬首示眾。然而嚮導老岳的供述,卻澆滅了大夥心中最後一絲幻想。遠處的那群強盜是官兵假扮的,他們習慣於殺人滅口。馬車上裝的全是軍械,「官賊」們如果不想事後被朝廷追究,就不能讓任何人活著走出這片沙漠。

  「先別想著怎麼夠本!」王洵衝著遠處的官賊指了指,大聲冷笑。「咱們這裡老少爺們,加在一起有四百多號。長短兵器,強弓勁弩,要多少有多少。他們有什麼?拿著把破鐵片兒就想讓咱們束手就戮,沒門兒?」

  「沒門兒?」

  「拼了,拼了,人死卵朝天!」禁衛和民壯們群情洶湧,扯開嗓子附和。不被提醒不知道,聽了王洵的話,大夥才發現自己這方實力比對手絲毫不弱,在兵器和輜重補給方面,還遠遠站著上風。

  聽到營壘之後的呼喊,敵軍的動作立刻加速。可倉促之間,他們也想不出什麼恰當辦法來破解輜重隊的弩箭攢射,只好命令一部分人下馬,密密麻麻排成一個魚鱗陣,站在最外圍者每人手持一面圓盾,斜斜地護住頭頂和上半身。

  這種魚鱗陣可以最大程度降低羽箭的殺傷力,但隊形保持起來非常不容易,特別是在沙漠中,腳下忽淺忽深,整個隊伍根本無法做到協調統一。每前進數步,就不得不停下來,重新整頓隊伍。

  所以王洵還有足夠時間,在兩軍發生接觸之前,最大程度地鼓舞起自己一方的士氣。咬咬牙,他衝著禁衛和民壯們大聲喊道:「既然他們自不量力,那就殺光了他們,咱們也好開伙做飯!」

  「殺光了他們,開伙做飯!」

  「殺光了他們!」

  「殺光了他們!開伙做飯!」老周、老鄭等人帶頭,飛龍禁衛和民壯們齊聲響應。舉起手中長刀和短弩,組成一道鋼鐵叢林。

  「飛龍禁衛,全體都有,抄陌刀,堵在馬車後邊,一個活人都不要放進來!」看看士氣可用,王洵迅速調整部署。

  接下來的戰鬥肯定要比先前困難得多。前兩次敵軍之所以被擊退,是因為他們沒考慮到馬車中有那麼多伏波弩,同時也太低估了飛龍禁衛的戰鬥力。但幸運的事情一而再,再而三發生在同一方。有著豐富戰鬥經驗的河西軍將士也不可能連續犯三次犯同樣的錯誤。

  那就放手一搏,看看誰笑到最後。王洵雖然沒有實戰經驗,但作為長安街頭上的紈絝頭目,身上最不缺的就是一股子狠勁。看方子陵等人按照自己的命令,毫不猶豫地抄起了陌刀,頓了頓,他繼續喊道:「各位民壯兄弟,弩箭就全交給你們了。聽魏大哥和朱大哥的號令,瞄準了射,寧可把弩箭全用光了,也別讓官賊揀了便宜去!」

  「我們…….」沒想到王洵會突然把如此重要的任務壓在自己肩膀上,民壯頭目魏風和朱五一楞了楞,本能地想推讓。他們的聲音迅速被淹沒在一片震耳欲聾的怒吼聲里,「校尉大人放心,官賊們連根弩毛都撈不到。」

  「想要弩,他們拿命來換!」

  「拿命來換,拿命來換!」

  聽到遠處傳來雷鳴般怒吼,車騎郎將古力圖嗓子忍不住一陣陣發乾。假扮沙盜劫掠這條路上的商隊,是他和麾下弟兄們慣用的發財手段。但從沒有任何一次,點子像今天這般扎手。那些商隊護衛,即便人數再多,看見四下里突然湧出來的一大堆骷髏,也早就被嚇破膽子了,哪可能組織起有效抵抗?而今天對面那伙飛龍禁衛,卻憑藉缺德的鐵蒺藜和迅速的反應,硬生生地抗住了自己精心組織的第一波偷襲。

  第二波進攻,對方的反應同樣出乎自己的預料。那個帶隊的校尉據說從沒領過兵,卻比很多沙場老將還要果斷。居然冒著過後被追究責任的危險,把民間禁用武器,伏波弩盡數發給了民壯。並且似模似樣地組織起了三段射!

  三百多把伏波弩連番齊射,威勢大得驚人。一瞬間,古力圖麾下就折進去四十多名弟兄。為了避免損失過重,他不得不以最快的速度把隊伍撤了下來。同時在心中暗暗發狠,如果今天活捉了對面那姓王的小子,一定要在他身體上割開幾十條口子,看著他的血被沙漠一點點吸乾。

  而這一切的前提是,自己麾下的弟兄們能順利衝破弩箭的阻攔,靠近馬車搭成的營壘,為後面的騎兵開闢出攻擊的道路。慢慢前行的魚鱗陣並不是古力圖最後的殺招,在他身邊,還有五十多名同族心腹。都是身上穿著清一色的明光鎧,手裡的橫刀凜然生寒。

  「快點,快點,別他娘的磨磨蹭蹭。老子每天大魚大肉地養著你們,就為了這時!」心情越是忐忑,等待的滋味越是難熬。古力圖握住刀柄,手指不停分分合合。為了保持陣型整齊,步卒們的行進速度太慢了,慢得讓他兩眼冒火。不時還有人停下來,低頭在沙子中摸索殘留的鐵蒺藜。每當這時,整個隊伍都不得不原地等待,而對面的獵物則放肆地大喊大叫,仿佛對即將到來的戰鬥已經迫不及待。

  「有你們哭的時候!」古力圖咬了咬牙,心中暗自發狠。魚鱗陣走得再慢,早晚也會靠近馬車。到那時……..。他不信一夥沒見過血的新兵和三百民壯,離開的伏波弩的優勢,還能與自己麾下這批殺人無數的弟兄硬撼。要知道,為了弟兄們每年二十幾次出門做無本買賣,從來沒有一次失手。

  事實也驗證了他的指揮正確。魚鱗陣剛剛進入弩箭的射程後,對面營壘里的烏合之眾果然不知所措。第一波弩箭射得太早,大部分落在了沙地上,只有很少幾支射中了弟兄們手中的盾牌,「當」地一聲濺起幾粒火星,然後軟軟地掉在了地上。第二波羽箭很快又飛了出來,聲勢浩大,殺傷效果依舊有限。橫在魚鱗陣正面的盾牆有效地克制了它們,令大部分弩箭徒勞地跌落。見到此景,營壘里的烏合之眾們愈發緊張,第三波弩箭先是遲遲不發,待到射出時,卻不知道應該調整角度,依舊平平地攔腰一片,除了給盾面增添幾株無羽短弩做裝飾外,根本起不到任何阻攔效果。

  被古力圖派出帶領盾牌手的將領名叫阿於會,也是他的一位同族。哥舒翰成功取代王忠嗣的位置之後,在河西軍中大肆提拔自己的族人。導致一些突厥軍官的職位如春天的蘆葦般迅速拔高,其本人的能力和經驗卻非常有限。看到對面營壘中連續三次都是同樣的招數,阿於會心中頓時湧起一陣狂喜,「加速貼過去,把馬車推開!弩箭只能平射!」橫刀猛地向前一指,他大聲命令。同時平舉盾牌,沖在了所有人的前頭。

  「弩箭只能平射!!阿於會這下賺大了!」看到自家隊伍推進迅速加快,古力圖心中也是一陣狂喜。軍中之所以同時配備弩和弓,便是因為弩箭雖然殺傷力驚人,但攻擊方式遠不如弓箭靈活。無論平端還是斜端,射出的短矢都只能走直線。力道用盡後則徒勞地跌落於地。而弓箭則可以採用各種角度拋射,對敵軍進行大範圍覆蓋。

  又是十幾支弩箭從馬車後射了出來,效果幾近於無。烏合之眾大亂,不少人從馬車後站起身,撒腿就往後跑。「通知在外圍警戒的斥候,劫殺所有逃走者,一個不准漏網!」古力托笑了笑,露出滿口的白牙。菜鳥就是菜鳥,哪怕它豎起羽毛,大聲嘶鳴,也避免不了成為蒼狼口中的一頓美餐。

  魚鱗陣向前越推越快,越推越快,不少盾牌手立功心切,已經顧不上再停下來等待自家袍澤。整個陣列出現了大段大段的缺口,突然間,古力圖心中湧起一縷不祥的預兆。對面可是藏著幾十馬車軍械,怎可能只懂得用伏波弩?

  「整隊,趕緊吹號角,提醒阿於會這混蛋整隊,別貪功!」他扯開嗓子,大聲叫喊。但一切為時已晚,有道刺眼的白光從馬車後凌空而起,半空中划過一道悽厲的弧線,正正地砸在了前沖的隊伍頭上。

  一瞬間,魚鱗陣四分五裂。

  注1:明光鎧,唐代最精良的鎧甲之一。有護頸,身甲前部分成左右兩片,每片中心有一小型圓甲片,背部則是整塊大甲板。防護力居軍中十三種制式鎧甲之首,造價高昂,只有少數精銳或主將的親兵才有機會裝備。

  陽關 (六 下)

  官賊們登時被打懵了。

  魚鱗陣是克制弓弩的最佳陣型。

  河西士卒手中的盾牌乃硬木所制,表層還粘著層堅韌的牛皮,理論上完全可以擋住弩箭的攢射。他們身上的加厚皮鎧也為工匠精心打造,在二十步外很難被羽箭穿透。即便個別倒霉鬼不幸被流矢射中,也不會立即致命。但是,不遠處那伙天殺的獵物們居然把隨身攜帶的漆槍當做投矛擲了出來,登時打了大夥一個猝不及防。

  漆槍!誰也沒想到專為禁軍配備,華而不實的漆槍還可以這麼用。當八尺多長的槍身帶著風聲從半空中落下之時,河西士卒們習慣性地將手中盾牌斜向上舉。這是他們按照平素所接受訓練做出的本能反應,以前的經驗證明,此舉對付羽箭拋射行之有效。然而,對於裝在漆槍前端的利刃來說,手中的盾牌實在太薄了。長達兩尺的槍頭如戳紙一樣戳透了盾牌上的牛皮、硬木,刺穿盾牌後胸甲、捅破胸甲後的肋骨,將沖在隊伍最前方幾個持盾者直接釘在了沙地上。

  「啊——」悽厲的慘叫聲連綿不絕。原本堅實得如烏龜殼般的魚鱗陣,正中央立刻出現了巨大的裂紋。不幸的是,營壘中的飛龍禁衛們平素訓練太差,攻擊根本做不到整齊劃一。十幾杆漆槍拋起得太晚,落在了大部隊之後,卻恰巧順著魚鱗陣的裂縫砸了進去。絕大多數走空,一頭扎進沙漠中,槍尾四下亂掃。只有兩三根卻直接命中內層河西士卒的胸口,將倒霉蛋戳了個透心涼。

  精鋼打造的慣性未衰,繼續急沖向下,鑽進沙地,將傷者的身體支在半空,形成一個怪異的三角。

  「啊——」「啊——」慘叫聲不絕於耳。兩名瀕死的官賊雙腳在地上徒勞地亂蹬,試圖將自己從漆槍上拔出來。但他們的努力只給自己造成了更大的痛苦,刺入沙地的漆槍搖搖晃晃,始終不倒。在雙腿的推動下,瀕死者的身體以漆槍為圓心,圍著槍桿不停的畫圈。每轉一圈,沙地上的血跡便擴大一重。

  沒有人肯上前將他們從痛苦中解脫出來。被打懵了的官賊們本能地向兩旁躲閃,仿佛閃得稍慢些,瀕死者上的晦氣就會傳給自己,令自己成為下一波漆槍的攻擊目標。有幾個官賊過於膽小,竟然不顧自己一方領軍者的嚴令,轉身向後逃去。這個動作更加致命,躲在馬車後尋找機會的民壯們,立刻毫不猶豫地扣動了弩箭的扳機。數以百計的短弩呼嘯而至,追上逃命者,將他們沒有盾牌防護的後背,射成一株株刺柳。

  「不要慌,不要慌。衝過去,衝過去!」畢竟曾經在沙場征戰多年的老手,在損失掉六十幾名弟兄後,河西軍校尉阿於會終於做出了正確反應。

  魚鱗陣所在位置距離獵物藏身的車牆僅剩下二十餘步,只要弟兄們舉著盾牌繼續前沖,獵物們即便有機會擲出第二輪漆槍,在漆槍落地之前,弟兄們也衝到了車牆底下。只要推開擋路的馬車,幾百河西老兵,沒有拿不下一群烏合之眾的道理!

  聽到命令,一眾河西老兵縮在盾牌後互相張望。被漆槍射中的人其實不算多,但死狀卻慘烈無比。手裡的盾牌和身上的皮甲根本起不到防護作用,誰也不敢保證,自己是不是下一名倒霉鬼。

  「衝上去,衝上去!」躲在幾名親信身後,阿於會大喊大叫,「他們哪來的那麼多漆槍。給我沖,沖得越慢,大夥死得越快!」

  話音剛落,一桿漆槍呼嘯而至。阿於會不敢硬扛,迅速向側面躲閃,同時將一名親信拉在了自己的胸前。「噗!」疾飛兒至的漆槍落在他遠來站立的位置,入地兩尺,搶尾上下跳動,掃起一片黃煙。

  「看見了沒,能躲開!」雖然被嚇得臉色煞白,阿於會嘴巴反應卻絲毫不慢。指著還在顫抖的漆槍大聲嚷嚷。

  的確,速度是投矛的致命缺陷。河西老兵們的精神陡然一振,舉起盾牌,慢慢又開始向一起靠攏。對面的弩箭急促射來,卻無法阻擋裂成數塊的魚鱗陣慢慢重新聚成一個整體。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幾乎與此同時,低沉的鼓聲從眾人背後響了起來,在空曠的大漠中顯得格外蒼涼。鷹揚郎將古力圖根據自己的判斷,發出了最後命令,只許向前,不准後退。

  兩軍陣前,聞鼓不進者,斬。也許發現了漆槍並不像想像得那樣可怕,也許知道自己已經無路可退,官賊們內心深處最後一點血性被激發出來,長嚎一聲,用盾牌護住身前要害,低頭便往前沖。幾百雙大腳帶起漫天黃塵,頃刻間遮住漫天星斗。

  見到敵軍開始玩命,車牆後的民壯們緊張得雙手顫抖。在魏風和朱五一二人的指揮下,他們按照事先說好的次序,輪番向煙塵中發射弩箭。但起到的效果卻微乎其微。漫天沙塵眼中干擾了大夥的視線,對死亡的恐懼也使得他們的動作越來越生澀,越來越僵硬。

  王洵、方子騰、老周、老鄭、以及一干禁衛繼續抓起漆槍向外投擲,卻再也收不到與先前同樣的效果,很快,大夥臨時收集起來的漆槍就被投完了,敵軍所帶起的煙塵,也撲到了車牆近前。

  眼看著遠處的煙塵已經接近獵物的位置,古力圖滿意地點點頭,刀鋒前指。「所有人準備!」他沉聲對身後的騎兵下令,心中帶著一點點快意。損失掉幾十名弟兄不是什麼大事,只要把飛龍禁衛們押運的輜重搶到手,草原上有的是想當兵吃糧的牧民。每人發一把兵器,就可以重新拉起一支隊伍。關鍵是不要讓帶領飛龍禁衛的那小子趁亂跑掉,此人眼下雖然還是個雛兒,一旦羽翼豐滿了,肯定會給河西軍帶來大麻煩。

  不知不覺中,古力圖於心裡再度調高了對王洵的評價。反應夠快,遇事夠沉著,出手也夠果斷。剛才將飛龍禁衛們的隨身漆槍當做投矛向外丟的舉動,更是一記神來之筆。如果易地而處,古力圖自己都不敢保證能在危急關頭做出和王洵一樣的決斷。要知道兵器武者乃保命之本,臨陣丟掉平素用習慣了的家什,即便身邊有現成的兵器更換,也未必能使得順手。

  而戰場上,每一招都是性命攸關。反應稍慢,就有可能身首異處。姓王的小子命令一眾飛龍禁衛將隨身攜帶的漆槍當投矛往外丟,只能說明一點,他活膩了。或者,他心中對未來已經徹底絕望。

  的確,此刻的王洵正如他的對手古力圖所猜,已經徹底豁了出去。一旦被河西軍擊敗,他知道自己肯定會被滅口。丟掉輜重突圍,等待著他的結局也是死路一條。沒有任何人授權,私拆馬車上的封條,將兵器分發給民壯,事後如果被追究下來,等著他的還是死。既然左右不過是個死,還有什麼豁不出去的?

  瞪著血紅的眼睛,他從車牆後站了起來。官賊們已經近在咫尺,個別膽大者甚至開始推動大夥藏身的馬車。民壯們則放下失去作用的伏波弩,死死將馬車靠近自己的一側抓住,試圖做最後的掙扎。而身邊的飛龍禁衛則將眼睛全部轉向了他,目光中充滿了信賴。

  「別管馬車,跟著我上!」心中仿佛有一股火焰被眾人的目光給點著了,王洵突然大喝一聲,縱身跳起。整個人如同發怒的野獸般,咆哮著越過車牆,半空中揮動鏈子錘,衝著距離自己最近的一顆腦袋砸了下去。

  「噗!」沉悶的聲音在一片混亂的吶喊聲中顯得格外清晰。正彎腰跟馬車叫勁兒的河西士卒來不及躲避,半個腦袋被鏈子錘擊了個粉碎,紅殷殷的人血和白花花的腦漿落了滿地。沒等他的屍體倒下,鏈子錘已經又飛了起來,帶著一陣腥風,只奔下一名試圖破壞車牆者。

  這名河西士卒明顯被同伴的戰死時的慘狀嚇呆了,竟然生不起抵抗之心,掉頭就往後跑。慌亂之中,將衝上前的同伴撞得東倒西歪。

  這麼好的機會,已經急紅了眼的王洵豈敢放過。不待身子站穩,手中鏈子錘立刻快速橫掄,「嗚——」,掃起一片碎肉。

  「啊!」幾名河西士卒先後被掃中。抱著受傷的肩膀狼狽躲閃。也不管前方有多危險,王洵追著對方的腳步衝進了人群。鏈子錘前後亂掄,在自己身邊帶出一團烏光。

  烏光所及,血花四濺。因為要騰出一隻手來舉著盾牌,這波官賊都沒有攜帶長兵器。而輕便鋒利的橫刀,在王洵這種兩敗俱傷的戰術下明顯吃虧。甭說能傷到王洵的身體,只要跟烏光發生接觸,就會被砸得火花四濺,要麼被砸成鋸子和摺尺,要麼直接碎做數段。

  「奶奶的,一起上!」看到王洵已經跟敵軍拼了命,方子陵、老周、老鄭等人也紅了眼睛。齊聲怒吼,推開面前馬車,高舉著陌刀,衝著河西士卒殺了過去。

  雖然訓練和臨戰經驗都遠不及對方。但拼命的決心,卻強出對方十倍。銳利的陌刀為大夥這種悍不畏死的打法徒增一倍威力,一刀下去,對手連人帶兵器,直接碎成兩截。

  血光瞬間竄起來數尺之高,不分敵我,將周圍所有人濺了個滿身滿臉。抹了把臉上的血跡,方子陵愈發瘋狂,「跟著王校尉,殺一個夠本兒!」

  「殺一個夠本兒!」老周,老鄭二人齊聲響應,一左一右夾住方子陵,陌刀掄出一片血浪。

  很快,這種瘋狂的氣勢便感染了所有衝出來的飛龍禁衛。論家世,大夥誰也不如王校尉。論前途,大夥更是照著校尉大人望塵莫及。既然人家都不要命了,自己還留著這條爛命幹什麼?不如臨死之前,跟著校尉大人殺個痛快。

  「弟兄們上啊,殺一個夠本兒,殺倆賺一個!」幾名平素跟在王洵身邊蹭吃蹭喝的禁衛們高舉陌刀,大聲疾呼。

  「殺一個夠本,殺倆賺一個!」

  「臨死拉一個墊背的!」

  眾禁衛們抓著陌刀陸續從車牆後衝出,衝進洶湧而來的敵軍當中,手起,刀落。

  雪亮的刀光中,河西士卒被砍得東倒西歪。臨陣經驗在此刻派不上用場,對方情急拼命,根本不顧生死。有個河西老卒分明砍中了自己的對手,本以為對手會倒在地上慘叫著等死,誰料對手在倒下之前,卻用盡全身的力氣,將陌刀橫著掃了過來。剎那間,河西老卒的腰部以下便和上身分了家。卻無法立刻咽氣,瞪大眼睛在地上中翻滾,翻滾,所過之處,沙子被染得一片殷紅。

  更多的河西士卒連對方長得是什麼模樣,就被陌刀砍成了兩段。步戰之中,陌刀是百兵之王。飛龍禁衛沒受過嚴格的陌刀訓練,可這些長安子弟既然能通過當日的校場測試,身體素質,也絕非普通士卒能比。沉重的陌刀被他們輪得向風車一樣,劈頭蓋臉衝著河西士卒亂砍。只要擊中目標,無論是河西士卒用兵器隔擋,還是用盾牌格擋,結局都是一個樣。

  一刀,兩段。兵器,盾牌,和人。

  巨大的傷亡,很快摧毀了河西兵卒的士氣。他們奉了主將的命令,扮作強盜劫掠商隊,本來士氣就不高。發現目標也是大唐官軍之後,士氣當時就打了個對摺。此刻又目的自家袍澤接二連三送命,士氣更是一落千丈。

  有人開始大步後退,這個動作瞬間傳遍全軍。在閃電一樣劈下的陌刀面前,河西士卒們紛紛閃避,甚至掉頭而走。見到此景,阿於會怒不可遏,先下手劈翻兩名從自己身邊逃過的兵卒,然後衝著王洵,發出狼一般的嚎叫,「啊——,啊——,啊——」

  「啊——,啊——,啊——」回答他的是一樣悽厲的嚎叫聲。不遠處,渾身是血的王洵高舉鏈子錘,仰天長嘯,「啊——,啊——,啊——」「來呀,老子在這兒呢!」「來啊,想殺人滅口,哪那麼容易!」「來啊,貴妃娘娘給皇上帶綠帽子,老子親眼看見了。怎麼著,怎麼著,來啊,老子只要不死,就要嚷嚷得全天下都知道!」

  「來啊,扒灰扒灰,亂倫的亂倫,整個長安,就剩下曲江池畔的石頭欄杆是乾淨的。怎麼著,怎麼著,你們敢做,還怕別人說麼?」

  整個世界,在他眼中一片通紅。

  唯一不變的,是紅色盡頭的幾點人影。「二郎,早去早回!」雲姨、紫蘿、白荇芷,三個冤家對頭般的女子衝著他,輕輕揮手。

  「早去早回!」他將鏈子錘再次掄開,砸出一條血路。

  注1:漆槍,唐代用來取代馬槊的一種兵器。採用木料做柄,造價遠低於馬槊。表面多塗彩漆,充當儀仗隊和禁軍的隨身兵器。殺傷效果遠遜於槊,華而不實。

  注2:刺柳,即沙棘樹。大漠邊緣常見灌木,枝條上長滿硬刺。

  陽關 (七 上)

  瘋子,這人是個瘋子!

  聽到王洵語無倫次的叫喊聲,不僅阿於會,附近幾乎所有河西兵卒都楞住了。

  他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這隊士卒中雖然以突厥人為主,但長時間在大唐旗下征戰,他們其中很多人已經學會了唐言。雖然對於「扒灰」「亂倫」這些字眼理解起來還有點兒吃力,但「綠帽子」和「殺人滅口」各代表什麼意思,大夥卻清楚地知道。

  大唐皇帝的老婆,跟他的兒子勾勾搭搭?長生天啊,我聽到了什麼?長生天作證,我什麼都沒聽到,什麼都沒聽到。

  光憑著這幾句話,手拎著鏈子錘的年青人就該被碎屍萬段。大夥千辛萬苦跑到沙漠中假扮鬼魂的目的終於水落石出了。不是為了那批原本撥給安西軍的輜重。而是為了殺人滅口!

  只有死人才會保守秘密。只有知道秘密的人全部死掉,才能維護皇家尊嚴。

  為了保全皇家顏面,哥舒翰將軍不惜派遣心腹一路尾隨,最後在荒無人煙處才突然動手。如今大夥也知道了同樣的秘密,日後等在大夥的前路上的又會是什麼?

  沒人敢說出答案!

  兩軍交手,哪有功夫給人發呆?就在這一愣神的瞬間,瘋子般的王洵又掃倒了兩個攔路者,直接撲到了阿於會面前,掄錘便砸,「拿命來換。想殺我,拿命來換!」

  「啊!嘿」阿於會如夢方醒,趕緊提起橫刀格擋。單薄的橫刀怎經得起如此重擊,「噹啷!」一聲,碎做數段飛出,只給他留下了半截刀柄。「拿命來換!」王洵一錘用老,緊跟著又是一錘砸下。阿於會也算反應迅速,立刻丟掉刀柄,雙手舉起盾牌。只聽「咚!」的一聲巨響,盾牌從中央裂開,下陷。盾牌後的阿於會口吐鮮血,倒著向後飛去。

  「拿命來換!」王洵手舞鏈子錘,緊追不捨。阿於會的一名親兵趕過來救主,橫刀瞄著王洵後背畫影。還沒等他追上王洵的腳步,方子陵快步趕至,摟肩搭背就是一記斜劈,將此名親兵上半截身子砍飛,下半截身體兀自前沖了數步,噴著血倒在沙漠中。

  對來自背後的慘叫,王洵充耳不聞。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倒於沙漠中的阿於會,大步迫近。一錘落空,又是一錘。可憐的阿於會,到了此時連哭都哭不出來了。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因為前些日子對狼神不敬,所以今天居然會遇到王洵這個瘋子。正常人無論如何都不願意跟瘋子拼命,在沙地上打了個滾,他手腳並用向後逃去。一邊逃,一邊大聲疾呼,「救命,救我,快過來——啊!」

  紅色的血液帶著深色的內臟碎塊,從他的口中一併噴射而出。這一錘,王洵終於砸了個正著。錘頭上的鐵錐沒能捅破阿於會的護背鏡,巨大的衝擊力,卻直接將阿於會的脊柱和內臟砸得四分五裂。

  沒有人在這種情況下還能繼續生存,可憐的阿於會被錘頭的衝擊力推著繼續前沖數步,七竅出血,緩緩栽倒。見到此景,幾名正趕過來護衛主將的河西老卒腳步登時一頓,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難以置信。要知道,阿於會能成為哥舒翰的心腹,也不完全是因為他跟哥舒翰是同族。此人的一身馬上步下本事,在突厥族將士中也名列前茅。誰料到,如此一個勇士,居然被一個籍籍無名的少年當場擊殺,並且還是恥辱的從後背追上奪命。

  「拿命來換!」大腳踩過阿於會的屍體,王洵迅速沖向下一個目標。那是一個身高與他不相上下的河西壯漢,用一把臨時搶來的陌刀,頂住了老周、老鄭兩個人的聯手攻擊,並且絲毫不落下風。看到王洵也趕過來幫忙,壯漢立刻刀上用力,先後將老周和老鄭的兵器磕到旁邊,再兜頭一刀劈向了王洵。

  六尺長的刀刃帶起一道寒風,吹得人頭頂直起雞皮疙瘩。王洵手中的兵器不及對方手中的兵器長,卻不肯躲避,加速向前沖了數步,鏈子錘突然脫手。

  「嗚——」笆斗大的錘頭毫不客氣地砸在了壯漢的臉上,將其砸得哼都沒哼,撒開兵器,直接向後倒飛。趕在陌刀落於自己頭頂之前,王洵用空出來的雙手握住了刀柄。巨大的慣性使得刀刃繼續下降,砍開了王洵頭上皮盔,帶起一串血珠。下一個瞬間,他單手將破裂的頭盔扯了下來,另外一隻手拖著刀柄,大步向另外一名河西士卒撲去。

  也不知道傷口究竟有多大,血順著王洵的額前滾滾留下。他沒有時間抹,也不想抹,披頭散髮,滿臉鮮血,雙手將陌刀揮出一片冷電。

  被他盯上的那名河西士卒明顯嚇傻了,單手舉著橫刀,居然一招也發不出來。已經殺紅了眼睛的王洵此刻心中哪裡還有半點兒憐憫,手起刀落,將對方的身體劈成了兩片。

  「瘋子!」

  「這人是個瘋子!」

  河西兵卒的士氣本來就已經很低,看不到自家的前途,又連續遭受阿於會身死,己方勇士陸續陣亡的打擊,登時喪失了繼續堅持的勇氣。有幾個膽小的傢伙看到王洵向自己撲來,慘叫一聲,丟下盾牌,拔腿就跑。剩下的立刻如風吹敗絮,一瞬間,居然全體轉身向後,潰不成軍。

  「拿命來換!」王洵嘴裡含含糊糊地嚷嚷了一句,手舉陌刀,緊追不捨。老周、老鄭等人攔他不住,只好也舉著陌刀追了上去。隊正方子陵見狀,也只好轉身向全體倖存的飛龍禁衛下令,「追,貼上去,跟他們拼了!」

  「拼了!」一眾禁衛本來就不懂得什麼叫把握戰場節奏,見自己一方占據了上風,士氣大漲。緊跟方子陵,在王洵背後跑出了一個鋒矢型。

  早在雙方步卒短兵相接之時,鷹揚郎將古力圖已經帶領騎兵發起了攻擊。怎奈戰場形勢瞬息萬變,鬆軟的沙子又嚴重遲滯了戰馬的速度。沒等他和所部重騎兵沖入戰團,前方的盾牌手們已經如同潮水般敗了下來。

  這一下,將戰馬前進的道路擋了個正著。沖在最前方的幾個身穿明光鎧的重甲騎兵來不及帶住坐騎,直接趟入了潰兵隊伍,將自家袍澤踩翻了十幾個。而後續的重騎兵又陸續前撞,或者撞倒了自家潰退步卒,或者撞到了前方坐騎屁股上,一瞬間,人仰馬翻。

  「讓路,讓路!」古力圖氣得兩眼冒火。沒有車牆的擎肘,他和麾下這隊重騎兵,光是踏,也能輕而易舉地將敵軍踏成肉餅。可縱馬踩翻自家弟兄,則是另外一回事了。且不說將來戰場上會不會被手下士卒背後放冷箭,即便能趟出一條血路來,待衝到了姓王的瘋子面前,戰馬也沒了任何速度。讓身披明光鎧的重騎兵原地對付陌刀手,誰勝誰負,想都不要想。

  「殺,殺光他們!」潰兵的另外一側,王洵兀自在扯著嗓子大喊大叫。剛剛走上戰場的他,根本不懂得什麼叫「驅潰破敵」,更不懂什麼叫「倒卷珠簾」。此刻的他,神智其實已經非常模糊。不知道害怕,不知道死亡,也不知道活著的滋味。唯一清晰的,只有恨,無邊無際的恨,像火一樣,焚燒著他的靈魂,焚燒著他的心臟和眼睛。

  他恨,恨楊國忠弄權誤國,為了自家富貴,居然準備將四百餘名禁衛和民壯,像螻蟻一樣抹去。他很,恨哥舒翰利慾薰心,居然為了討好楊國忠,不惜出動心腹,在沙漠中向同為大唐將士的飛龍禁衛舉起鋼刀。他恨,恨陳玄禮和高力士無情無義,居然一點兒也不念自己大半年來鞍前馬後的功勞苦勞,為了保全皇家隱私,毫不猶豫地將自己推了出去。他恨,恨那個遠在千里之外的長安城,居然於浮華頹廢的表面下,流動著如此骯髒冷酷的現實。

  也不怪他被現實逼得幾乎發了瘋。作為一個沒受過什麼挫折的紈絝子弟,在他記憶中,天下之事幾乎無可不為。長安城內,除了皇帝老子之外自己誰也不忿。誰料突然睜開眼睛,卻發現自己的生命居然賤如沙礫。是個穿著官袍的傢伙,就可以隨隨便便踩上一腳。就像自己曾經在東西兩市欺負那些平頭百姓一樣,根本不會顧忌對方心中的感受。

  這一腳,是如此之痛,直接踩進了他的靈魂深處。原來我在人家眼裡什麼都不是。原來我跟所有人一樣卑微。從雲端到塵埃之間的巨大落差,令他本能地選擇了逃避。不去想為什麼這樣,不去想這樣是否公平。只想找個機會痛痛快快發泄一番,砍翻所有試圖傷害自己的人,然後在絕望中戰死。

  這世間,也許只剩下死亡是最公平的,每個人都一樣,或早或晚。手裡揮舞著陌刀,少年王洵哈哈大笑,笑聲中,整個沙漠都在眼前戰慄。

  以命換命。殺一個夠本,殺倆個,賺一個。

  陽關 (七 下)

  如果前任河西、隴石、朔方、河東四鎮節度使王忠嗣還活在世上的話,一定會被此刻戰場上的情形氣得吐血三斗。太亂了,任何稍動兵法的武將都無法容忍的混亂。七十餘名飛龍禁衛,如同流氓打群架一般,追著至少五倍於己的河西步卒亂砍。而在距離他們近在咫尺的對面,五十餘名身穿明光鎧的河西精騎,卻被潰敗下來自家的袍澤推著不斷後退,根本發揮不出任何作用!

  更令人鼻子都氣歪的是,在這團混亂的人群兩側,就是廣袤萬里的大漠。河西精騎只要稍稍撥轉馬頭,就可以從潰兵兩側迂迴過去,對敵人發起致命一擊。偏偏他們對此視而不見,只是一味地大喊大叫命令潰兵讓路,根本想不起來看上一看戰場全局。

  鷹揚郎將古力圖被戰場上的突發情況弄暈了,有人的眼睛卻是亮著。趴在圍做一圈的車牆後,兩個民壯頭目魏風和朱五一相對點頭。二人都是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離上目睹一場廝殺,二人都嚇得臉色煞白,兩條大腿不斷地戰慄。但是二人都清楚的知道,自從「鬼魂」出現的那一瞬,自己的命運就已經跟飛龍禁衛們牢牢地綁在了一起,要麼一起死,要麼一起殺出生天。除此之外,再無第三條路可選。

  「官賊已經被禁衛軍打殘了,是爺們的,跟我一起上!」扯開破鑼般的嗓子,魏風大聲嚷嚷了一句。從運送兵器的馬車上抄起一件長傢伙,也不管自己會不會使,高舉著衝出了營盤。

  「是爺們的,跟著老魏上啊!」朱五一撿了把橫刀,緊隨其後。才衝出不到十步,他就被地上的屍體絆了個大跟頭。掙扎著從血泊中爬起來,回過頭繼續招呼,「一起上啊,愣著幹什麼,一旦讓官賊緩過氣來,大夥誰他娘的也活不了!」

  「一起上!一起上!」

  「一起上,殺一個夠本兒!」縮卷在車牆後的民壯們如夢方醒,隨便抓了把兵器再手,高喊著衝出營壘。

  這群人根本沒經過任何訓練,若是遇到阻截,肯定會一觸即潰。可眼下河西軍鷹揚郎將古力圖應付自家弟兄還應付不過來,哪有餘力再調兵遣將?須臾之間,民壯們就跟飛龍禁衛匯合到了一處,亂鬨鬨地於王洵背後匯成一道洪流,將擋在前面的河西軍沖得人仰馬翻。

  三百民壯,三百生力軍。縱然是揮著兵器亂砍,聲勢也大得驚人。早就不想再打下去了的河西步卒聽到來自背後的喊殺聲,更是魂飛膽喪。推開擋在自己面前的戰馬,不管馬背上有沒有人,不管自家袍澤會不會因此而受傷,繼續奪路狂奔。

  眼看著飛龍禁衛已經追著自家潰卒衝到了戰馬前,,河西騎兵們叫苦不迭。作為古力圖的親信,他們的裝備極其精良。每人身上都穿著一襲明光鎧,手中的兵器也是標準的丈八長槊。這身行頭,如果在馬背衝起速度來,足以正面把十倍余己的敵軍踏成齏粉。可站在原地與人交手,重甲騎兵的弱點就暴露無疑了。緊密得如烏龜殼一樣的明光鎧嚴重限制了騎兵的動作幅度,手中的長八長槊也是顧遠不顧近,好不容易格擋開敵軍第一招,對方一個墊步,就衝到了戰馬身側。長槊還沒等來得及迴轉,雪亮的刀光已經在腿邊閃了起來。在榮譽和大腿之間,騎兵們只能選擇後者。主動離開馬鞍,側向滑落,鐙里藏身。衝上來的飛龍禁衛們哪裡肯給他們再度爬上馬背的機會,緊跟著又是一刀,能砍人就砍人,砍不到人就劈馬,血光飛射!

  「撤開,撤開,拉開距離,回頭再收拾他們!」眼見著自己的親信一個挨一個被從馬鞍上劈了下來,古力圖終於想到了一個擺脫困局的辦法。以身作則,他迅速撥轉馬頭,雙腿狠狠在馬肚子上一磕,手中長槊左右亂捅。

  「啊——」逃在他附近的河西軍步卒紛紛被刺倒,慘叫聲不絕於耳。閉上眼睛,古力圖策馬從弟兄們的屍體上踏了過去,身後留下一路血跡。

  既然做了主將的親信,重甲騎兵認為的生命遠比普通士卒金貴。學著古力圖的樣子,他們也紛紛揮舞長槊,不是與衝上來的飛龍禁衛交手,而是刺向戰馬附近的袍澤。很快,身邊的袍澤便被殺了個乾淨,河西精騎們撥轉馬頭,踏著自家弟兄的屍體,迅速撤離。

  沒有了騎兵們擋在面前,退路一下子就變得暢通無阻。倖存的河西步卒們邁開雙腳,瞬間逃了個乾乾淨淨。瘋子般的王洵對戰場上的變化毫無察覺,兀自尾隨其中一股緊追不捨。接連跑過了兩座沙丘。猛然間腳下一軟,身體向前踉蹌數步,「撲通」栽倒於沙礫中。

  血色的世界消失了,眼前一片黃煙。黃煙散後,頭頂是慘白的月亮,如此近,如此亮,又是如此冰冷。王洵低低呻吟了一聲,掙扎著想站起來。站到一半兒,腿上卻突然沒了力氣,又直直地倒了下去。

  方子陵恰恰跑上沙丘,見到此景,登時被嚇得魂飛魄散。丟下兵器猛衝幾步,他用雙手抱住王洵的腦袋,放聲哀號,「王校尉,王校尉!來人,快來人,來人啊,校尉大人戰死了!」

  「你他娘的才戰死了呢!」一個憤怒的聲音很快在他懷中響起。滿臉是土的王洵再度睜開了眼睛,依舊布滿了血絲,目光卻已經不再狂亂,「嚎什麼嚎,趕緊把老子拉起來。弟兄們呢,收隊,趕緊收隊!」

  「你,你沒死?!沒死!」方子騰嚇了一跳,差點兒把王洵的腦袋直接丟到了地上。「校尉大人沒死,校尉大人沒死,別過來了。別過來了!」

  聞聽他的第一聲呼救,已經累得喘不過氣的老鄭、老周等人心臟猛然向下一沉。再也顧不上追殺敵軍,拖著兵器,掉頭就往方子騰身邊跑。待到警報解除,附近的飛龍禁衛和民壯們已經全趕了過來,圍著方子騰和王洵站成一個大圈,每個人臉上都欣喜若狂。

  看著不斷圍攏過來的弟兄們,王洵本來已經冰冷的心臟中陡然湧起了一股暖流。「都傻站在這兒幹什麼,還不趕緊往回跑。讓人把馬車端了,渴也得把咱們渴死!」他抽了抽鼻子,大聲喝令。「趕緊,把兵器丟掉,空手往回跑!」

  空手?眾禁衛先被校尉大人荒唐的命令弄得面面相覷。旋即,就明白了王洵是什麼意思。陌刀的造價著實高昂,可丟了馬車上的淡水,大夥就等於連命都丟了,留著把沉甸甸的陌刀根本沒用!不如先將其扔在大漠中,輕裝跑回營壘內。搶在河西軍有勇氣回頭再戰之前,重新組成一道銅牆鐵壁。

  當下,方子陵帶頭,眾飛龍禁衛丟掉兵器,撒腿開始往回跑。一邊跑,一邊舉頭四望,觀察附近敵軍的動靜。慶幸的是,剛才那一敗,河西軍也沒能及時收攏隊伍。待大夥都跑到了車牆之內了,才有十幾名河西騎兵大著膽子兜了回來,在五百餘步外探頭探腦。

  「找死!」剛剛打了一場勝仗,飛龍禁衛們變得極其膽大。立刻有人重新在馬車上撿了兵器,高舉著朝河西騎兵衝去。見到此景,那些河西騎兵立刻撥馬遠遁,唯恐逃得稍慢些,被步行的飛龍禁衛們追上剁成肉醬。

  「哈哈哈哈!熊樣!」眾禁衛和民壯們哄堂大笑,臉上寫滿了對河西軍的鄙夷。

  「早知這樣,不如把兵器隨身帶回來了!化了能打好幾把犁杖呢!」民壯頭目魏風依舊心疼被丟棄在不遠處沙丘上的陌刀,小聲嘀咕。

  他那幅捨命不舍財的模樣,引發了更激烈的鬨笑聲。雖然此戰飛龍禁衛的損失也不小,剩下的也疲憊至極;雖然敵軍只是暫時撤離,隨時都可能再殺回來;可大夥卻個個信心十足。能打敗敵人第一次,就能打敗第二次。在瘋子校尉的帶領下,一切都有可能。

  喧鬧聲中,王洵的身影顯得極為落寞。稀里糊塗贏了一仗,他心裡卻半點兒也高興不起來。在他記憶當中,大唐邊軍可不是這般模樣。周老虎、蘇慎行、趙懷旭、李元欽,個個都是響噹噹的漢子。不會像古力圖這般冒充強盜在大漠中打家劫舍,更不會像其他河西將士這般,遇強則潰,身上連一絲軍人的榮譽感都沒有。

  即便是河西軍,也不該是這般孱弱。王忠嗣做主帥的時候,曾經帶領河西將士先破吐蕃,再破吐谷渾。天寶三年,長驅直入大漠,連破後突厥左廂阿波達乾等十一部。殺其王,俘其後,將其徹底犁庭掃穴。此刻距離王忠嗣故去還不到十年,昔日威震塞上的河西軍,卻已經爛成了一坨狗屎。

  這,到底是因為什麼?

  註:王忠嗣。大唐名將,父戰沒後,被唐玄宗收為養子。與太子李亨交好。曾任河西、隴右、朔方、河東四鎮節度使,統帥精兵二十六萬餘。滅後突厥,威震邊陲。後被李林甫誣陷,入獄。出獄後不久病死。時年只有四十五歲。

  陽關 (八 上)

  「校,校尉大人!您,您真的沒事了?!」發現王洵落落寡歡,方子陵心中很不踏實,湊到近前,低聲詢問。

  「沒,噢,沒事!」王洵猛然從回憶中驚醒,勉強笑了笑,低聲回應。什麼軍人榮耀,大唐輝煌,那都是跟自己七桿子打不到的事情。眼下,保命才是第一要務。

  「真的沒事兒?」鑑於王洵在不久前曾經瘋過一回,方子陵繼續追問。

  「沒事兒了。滾遠一點兒!」王洵抬起腳,將方子陵踹到一邊,「滾,給老子帶幾個,去把剛才丟下的兵器全撿回來。姓古的肯定不會走遠。麻利著,今夜這仗還有的打呢!」

  「唉,唉!」方子陵揉揉屁股上的腳印,晃悠著跑遠。望著對方天塌下來也漫不在乎的背影,王洵忍不住啞然失笑。無憂無慮是好事,一年之前,自己也曾無憂無慮過。可最近這一段時間,看到的東西實在太多了。

  「校,校尉大人!」又一聲結結巴巴呼喚從右側傳來,打斷他的思緒。王洵聞聲回頭,正看見伙長老鄭那滿是期待的臉。

  「有事麼?說!」笑了笑,他和氣地命令。

  「沒,沒!」伙長老鄭縮了縮脖頸,目光開始躲躲閃閃。很快,他又低下頭,望著自己的腳尖問道:「強,強盜,我說的是河西那幫傢伙,還,還不打算退麼?」

  「咱們才是官軍。你就拿他們當強盜打就是了!」王洵推了對方肩膀一下,笑著吩咐。他理解對方的擔心,古往今來,殺官等同於造反。雖然對面那伙河西軍打著沙盜的旗號。

  誰料,他卻猜錯了老鄭的心思。對方勉強勉強笑了笑,繼續問道:「我,我是說,不如,不如咱們趁夜逃走,等他們反應過來,想追,也找不到咱們!」

  「恐怕不行!」王洵想了想,低聲回應,「第一,咱們對這裡的道路不如他們熟悉,走得人困馬乏,更容易被敵人尋到可乘之機。第二,咱們帶著這麼多輜重,根本跑不快。沙漠上很容易就留下印記,只要循著腳印追,肯定能追得上!」看看圍攏過來的其他幾個低級軍官,他想了想,繼續補充,「第三,其實大夥都知道,河西軍那幫狗賊是奉了楊國忠的命令前來殺人滅口的。倘若就這樣放咱們走了,他們非但對楊國忠無法交代,光是劫殺朝廷物資這一條罪名,也夠讓河西軍從上到下一群人腦袋搬家!!」

  最後一條,眾軍官其實心裡早就清楚。只是想從王洵這裡尋找些希望罷了。如今希望破滅,大夥的眼神立刻就暗淡了下去。見到此景,王洵趕緊笑著給大夥打氣,「怕什麼?反正咱們已經打敗過他們一次,再來一次,就再打敗他們一次。什麼時候打得他們不敢糾纏了,什麼時候就可以繼續趕路了!」

  眾人勉強笑了笑,士氣卻依舊提不起來。剛才那場混戰,大夥雖然將河西軍打得丟盔卸甲,可自己這邊也有三十餘名飛龍禁衛永遠地留在了大漠裡。如今能打仗的弟兄,總共只有六十多,還夠跟河西軍糾纏幾回?

  第一次獨立指揮戰鬥,王洵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麼。弟兄們和古力圖所部河西強盜之間,肯定只有一方可以活著走出大漠。如果丟棄了輜重的逃走的話,等待大夥的還是死路一條。可就這樣原地等死的話,好像也的確不是個辦法。上次將古力圖打敗,是因為此人過於輕敵,低估了飛龍禁衛的戰鬥力。而下一次大夥不會有這麼幸運了,接連吃了幾次虧的古力圖估計一上來就會全軍壓上,不再保留任何餘力。

  正猶豫間,嚮導老岳又鬼鬼祟祟地湊過來,揚起被打成豬頭的臉,笑著提議,「小,小的還知道一條,一條路,也,也許是個辦法!」

  「說來聽聽!」眾人喜出望外,不待王洵開口,立刻大聲回應。

  「向,向南!」嚮導老岳伸出手指,指向星空下未可預知的遠方,「南邊,距離這裡沒多遠。我知道一條小道,可以直通吐蕃。那邊的吐蕃東則布大相有令,凡有人能帶一把陌刀投過去,就賞」他用力咽了口吐沫,目光中露出了無盡的貪婪,「賞二十錠銀子。五頭氂牛,外加二十名奴隸和一片牧場,當場兌現!童,童叟無,無欺!」

  話音落下,周圍一片寂靜。眾飛龍禁衛痛恨楊國忠和哥舒翰謀害自己,骨子裡作為唐人的驕傲卻始終還沒被仇恨所吞沒。而吐蕃,在大夥眼裡就是茹毛飲血的化外蠻夷,投降過去,肯定會令自己的十八代祖宗一道跟著蒙羞,還不如就戰死在沙漠中。

  「那,那條路,其實,其實不難走!」嚮導老岳知道從今晚起,自己肯定無法再回河西了,所以鼓動如簧之舌,繼續盎惑,「繞過大雪山,就有吐蕃人接應。凡從大唐這邊投奔過去的,只要有本事,都能做,做大官!就像,像校尉大人這樣,這樣的少,少……」

  「滾!」沒等他把話說完,王洵一腳踹了過去。「再敢廢話,我先殺了你!老鄭,把他給我捆好了,嘴裡塞上馬糞。沒到達疏勒之前,誰也不許給他鬆綁!」

  「諾!」伙長老鄭大聲一聲,上前按住嚮導老岳。毫不客氣地給捆了個結結實實。

  其他數名飛龍禁衛的低級軍官們搖頭苦笑。既然王校尉已經把疏勒兩個字報出來了,大夥也不用再胡思亂想了。大不了死在沙漠中就是了,總好過逃到吐蕃那邊,讓子孫後代都在人前抬不起頭來。

  「老周,老朱。你倆帶些個弟兄和民壯出去,看看戰場上還有沒有活著的弟兄。」甩了甩頭,王洵把所有紛亂的思緒全部拋到腦後。吐蕃,他是打死也不會去的。在這裡等死,也不是他的習慣。眼下唯一個辦法可以讓大夥脫身,那就是,在下一輪戰鬥中,將古力圖所部這伙河西兵馬盡數殲滅。這樣,即便過後哥舒翰得到消息,也來不及再派兵追殺自己。

  伙長周德樹和民壯頭目朱五一互相抱了抱拳,領命而去。才把人手召集起來,王洵又追上前,沉聲補充,「無論是禁衛弟兄,還是民壯,無論重傷的,還是已經戰死的。全抬到營壘里來。咱們不能任憑他們的死無葬身之地。待會兒點一把火,將戰死者火燒了,只要咱們之中有人活著走出這片大漠,就要把他們的骨灰帶回長安。一個都不落下!」

  「嗯!」眾禁衛和民壯紅著眼睛點頭,大步走向剛才戰鬥最激烈的地方。一個都不落下,從現在開始,沒有禁衛和民壯的區別。他們都是長安人,只要有一個人活著離開大漠,就要讓大夥魂歸故里。

  下一戰,將是今夜最後一戰。弟兄們的士氣支撐不起第五次戰鬥,飛龍禁衛的人數,也無法承受更大的消耗。望著眼前空曠的大漠,王洵的聲音裡帶上了與其年齡極不相稱的沉靜。像個指揮過多場戰鬥的沙場老將般,他慢慢調整部署,「大劉,你去挑一百匹最好的戰馬過來。老趙,你從馬車上把那幾座一窩蜂卸下來,擺在營壘正前面。一會兒敵軍再攻過來時,你帶著傷兵負責點火。老魏,你還是帶領民壯,負責用弓弩壓制。其他禁衛,抓緊時間按休息。一窩蜂放完之後,咱們立刻策馬衝出去,只撲古力圖!」

  「諾!」眾將士詫異地看了王洵一眼,躬身領命。校尉大人身上的變化太大了,仿佛突然就脫胎換骨一般。不再青澀,也不再迷茫,代之的是一種令人望而生畏的冷靜和成熟。就像一把刀,終於在沙石上開了刃,是從頭到腳,露出了凌厲鋒芒。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遠處又有騎兵從沙丘後繞了過來。慢慢地向營壘迫近,緊跟在騎兵之後,還有大隊大隊,先前跑丟了頭盔的步卒。在步卒背後,是數以百計的輕甲遊騎兵,馬脖頸上掛著剛剛砍下來的頭顱。

  那些頭顱全是河西士卒的。憑著毫不猶豫地殺戮,古力圖趕在天明之前重新收攏了隊伍。為了確保萬無一失,他把先前安排在周圍負責堵截飛龍禁衛退路的所有騎兵都全調到了身邊。與先前的殘軍混編在一起,準備給獵物最後一擊。

  沒有第四次。雖然站在不同陣營,古力圖與王洵卻心有靈犀。河西軍的威名不允許,突厥王族的驕傲也不允許。「傳令,所有下馬,舉盾!」咬了咬牙,他大聲命令,「組成魚鱗陣,直接壓過去,不死不休!」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身邊的親信抓起鑲嵌了金絲的牛角號,把古力圖的命令傳了出去。他們是蒼狼的子孫,狼群所過,即便老虎和獅子,也會被撕成碎片。

  注1:古代嶺南是

  注2:末·東則布,吐蕃大相,天寶十四年謀殺吐蕃贊普赤德祖。後被吐蕃王子赤松德誅殺。

  陽關 (八 下)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不待王洵下令,方子陵從親兵手中搶過牛角號,奮力回應。

  所有尚未戰死的飛龍禁衛每人牽住一匹戰馬,默默地立於車牆之後,頭盔上泛起點點晨曦。

  以七十殘兵迎面對撼六百敵軍,即便勝,很多弟兄也註定無法再看到今早的太陽。但是,沒有人以傷重為藉口逃避。

  他們是一群驕傲年青人,一群年青的虎豹,即便身上布滿了傷口,也無法低下高貴的頭顱,向野狗尋求庇佑。

  河西官賊在迫近,一百步,九十步,八十步,車牆巍然不動。

  河西官賊繼續迫近,八十步,七十步,六十步,車牆巍然不動。

  龍吟一般的號角聲成了車牆後的唯一聲響,沒有氣憤的怒吼,沒有膽怯地哭泣。他們只是靜靜地站著,站著,等待最後一刻到來。

  戰場上突然爆發的寂靜,令一眾河西官賊覺得很不踏實。不知是誰帶頭,魚鱗陣中響起一聲聲呼號。「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

  車牆依舊巍然不動。

  所有人,從飛龍禁衛到民壯,都握緊了武器,手指關節被寒風吹的發白。

  在敵軍發起進攻之前,圍在營壘四面的馬車已經全部被卸空。只要敵軍進入恰當範圍,伙長趙懷忠就會點燃擺在營壘前的所有一窩蜂。隨後,民壯負責推開馬車,飛龍禁衛們立刻跳上坐騎,衝出營壘,殺敵軍一個措手不及。當他們切入敵陣中央後,魏風和朱五一兩人就帶領民壯從兩翼包抄衝上去,向狼群發動最後一擊。

  王洵的安排很簡單,沒有任何實戰經驗的他,也想不出什麼高明的破敵之策。慶幸的是,對面的古力圖在排兵布陣方面也很平庸。哥舒翰過於注重同族的血脈聯繫,短短几年時間內,把河西軍中的突厥人都像蘆葦拔節般提到了關鍵位置,卻沒辦法讓他們領軍打仗的本事也像官職一樣迅速提升。這些蒼狼的子孫對戰鬥的理解,還停留在「蟻聚狼突,悍不畏死」層次,與那些真正身經百戰的老將根本不可同日而語。

  五十步,四十步,魚鱗陣的移動速度陡然加快。車牆後,成排的弩箭射出來,砸在盾牌上如雨打芭蕉。

  不斷有弩箭從盾牌的縫隙扎進去,將躲在後面的河西官賊射穿。傷者倒在地上翻滾哀嚎,未受傷的士卒卻誰也不敢停下來施以援手。古力圖和他的親兵就走在魚鱗陣的最後一排,見到有人遲疑不前,不由分說,兜頭就是一刀。

  既然後退是死,停下來是死,前進也許是唯一的生路。一邊嚎叫著,官賊們一邊邁動雙腿。三十步,二十九,二十八。近了,近了,近到營壘後的人已經能看清楚他們的眼睛。忽然間,趙懷中呲牙一笑,將手中火把向下戳去,戳中綁在一起的藥捻子。

  十幾條火蛇突突前竄。所有人飛龍禁衛同時抬起手,用一片黑布擋住身邊坐騎的眼睛。那種名叫「一窩蜂」的東西乃終南山上的煉丹道士所獻,匠造監剛剛掌握其製造技巧,性能很不穩定。除了少數飛龍禁衛得近水樓台之便,有幸目睹過其試射效果外,其他各軍鎮根本沒見過實物。這次也不知是兵部哪個郎官發暈,竟然把此等守城利器當做進攻之物撥給了安西四鎮。

  對面的河西官賊也被突然冒起的火蛇弄得一愣,攻擊的節奏略微停滯。就在這一瞬間,數千條火蛇從擺在營壘外圍的那幾個黑漆漆的大箱子中竄了出來,上下左右,拖著長長的尾巴,無孔不入。

  「妖法!」恐懼的哭喊聲立刻從魚鱗陣後響起。戰旗、披風、盔纓,所有能被點著的東西,基本上都冒出了濃煙。沖在最前方的十幾名兵卒丟下盾牌,掉頭狂奔。

  火蛇從背後追上去,咬住他們的皮鎧。劇烈的恐懼令他們倒在沙漠中,來回翻滾。慘叫聲中,烤肉的味道瞬間傳入所有人的鼻孔。更多的河西士卒丟下兵器,四散奔逃。

  「站住,都給我站住!」古力圖氣急敗壞。舉起橫刀亂砍,試圖阻止恐慌的蔓延。站住隊伍最後的他看得很清楚,那些冒著火蛇的怪箱子,很快就黯淡了下去。幾千條騰空飛起的火箭,聲勢雖然浩大,實際造成的傷害還不如一波投矛。可沒有人肯在聽他的話,平素裝神弄鬼裝成習慣的官賊們,已經把對鬼神的畏懼印在了內心最深處。見到自己不熟悉的東西,本能地就往妖術上套。

  「撤,大夥一起往下撤!保持隊列!」無可奈何,古力圖只好退而求其次。即便這回輸了,己方人數依舊是敵軍的兩倍多。實在啃不動這塊硬骨頭,就豁出臉皮去向駐紮在附近的其他河西各營求援。相信除了鎮守陽關要塞的高蠻子之外,其他將領都不敢不給自己這個面子。

  一陣激烈的馬蹄聲將他的夢想踏得粉碎。

  硝煙背後,飛龍禁衛們策馬衝出,手中長槊平端,馬蹄揚起一片金色的塵土。

  王洵沖在隊伍的正前方。雙手握緊一根長槊,馬鞍下掛著剛剛被方子騰撿回來的鏈子錘。沙地很軟,戰馬無法衝起速度,但對付亂作一團的河西官賊已經足夠。

  擋在王洵戰馬前的第一個犧牲品是一名長著捲曲鬍子的回紇人。見到長槊襲來,居然忘記了躲避,被長槊瞬間洞穿了胸口。大唐最優秀的工匠用天下最精良材料製成的長槊在撞擊的反作用力下,迅速彎曲成了一道弧線。隨即,槊身「呯」地一聲彈直,將傷者提離地面,借著慣性甩出去兩丈多高,慘叫著掠過其他河西士卒的頭頂。

  「呯——」「呯——」「呯——」沉悶的撞擊聲不絕於耳。隊正方子陵、伙長周德樹護住王洵左右,組成一個銳利的刀鋒。其他飛龍禁衛緊隨其後,刺入敵陣,長驅直入。

  早就殘缺不全的魚鱗陣迅速崩潰,河西士卒紛紛敗退,但也有個別戰鬥經驗豐富的老兵開始做出正確反應。他們背靠背擠在一起,三五人聚成一個小團。然後彼此呼應,慢慢互相匯攏。

  如果讓他們聚集起來,大夥就要前功盡棄。王洵撥轉馬頭撲過去,用長槊衝散一夥對手。這是一個非常致命的錯誤,身後的弟兄們跟著他紛紛撥轉馬頭,撲向個個凝聚的戰團。本來就不快的馬速瞬間減緩到最小,個別禁衛甚至不得不停下來,以免長槊誤傷到自家袍澤。

  「上啊!哥舒大人看著呢!」一名身材魁梧的河西軍校尉看到機會,高舉兵器沖向距離自己最近的飛龍禁衛。雙方一個在步下,一個在馬上,靈活性差距甚大。很快,那名飛龍禁衛就不得不跳下坐騎,用隨身橫刀與河西校尉周旋。幾名被逼到絕路的河西士卒趁機一道反撲,將飛龍禁衛困在中間,亂刀砍碎。

  「上啊,別給哥舒大人丟臉!」得了手的河西校尉繼續大喊大叫,試圖召集其更多的同黨。飛龍禁衛伙長老鄭距離他最近,不得不帶領幾名弟兄撥馬迎戰。論身手,禁衛們大占上風。在戰鬥經驗方面,河西士卒則略勝一籌。雙方很快糾纏在了一起,難解難分。戰馬陸續倒地,飛龍禁衛跳下受傷的坐騎,徒步拼殺。一名河西兵卒被老鄭用橫刀砍中,傷口從肩膀一直裂到了胯骨。臨死之前,此人突然發了狠,怪叫著撲倒,緊緊抱住了老鄭的雙腿。

  伙長老鄭調轉刀鋒,抹斷拼命者的脖頸。就在此時,一道寒光從側面襲來,沒入他的肋骨。「呃!」伙長老鄭瞪眼雙眼,滿臉難以置信。緩緩地,他退後數步,將橫刀戳在了身邊。佇立,面孔向東,跪倒,死不瞑目。

  「老鄭!」最後趕來的伙長趙懷中將這一幕看了個清清楚楚。策動戰馬,直撲兇手。他用長槊挑飛了兇手,緊跟著自己也陷入了重圍。五名河西士卒同時盯住了他,圍著坐騎前後來回奔走。趙懷中左擋右撥,手忙腳亂。一個疏忽,胯下坐騎被敵人砍中,悲鳴著跌倒。搶在雙腳被壓住之前,他從馬鐙上躍開,揮刀撲向距離自己最近敵人。手起,刀落。鋒利的橫刀從對方鎖骨處砍了進去,深入數寸。對手立刻斃命,橫刀也被卡在了屍體中,無法拔出。趙懷中迅速後跳,躲過交替砍向自己的刀光。然後一低頭,從沙土中抄起一把不知道是誰扔掉的盾牌,掄圓了四下亂砸。

  一名敵軍被他砸扁了鼻子,慘叫著後退。又一名敵軍衝上前,被盾牌拍暈,跌倒。趙懷中從此人手中搶了一把橫刀,繼續呼喝酣戰。第三名敵軍做了他刀下亡魂,第四名被他砍斷了一隻胳膊。隨後,一把橫刀從背後砍中了他,造成了一條二尺多長的傷口。

  力氣迅速從身體中溜走,趙懷中回過頭,目光看向從背後偷襲自己的那名河西士卒。對方也是個唐人,與他差不多年紀,黑色的眼睛中,同樣充滿了恐懼。見到趙懷中轉過身,居然嚇得快速後退,腳被屍體絆了一下,摔了個仰面朝天。

  只要再揮一次刀,就可以為自己報仇。趙懷中卻突然放棄了這種打算,趁著血沒有流干之前,他也將橫刀戳進了沙漠,面對著朝陽升起的方向,緩緩跪下,身體支在刀身上,就此不動。

  他是土生土長的長安人,半年前憑著過人的本事,上萬參加選拔者中脫穎而出,成為一名飛龍禁衛。

  飛龍禁衛,天子爪牙。

  如今,長安中那條老態龍鐘的天子已經拋棄了他們。可他們卻無法忘記拋棄自己的故鄉。

  魏風、朱五一各自帶著百餘名民壯從兩翼殺來,加入戰團。

  喜出望外的古力圖重新振作精神,帶領親信亡命反撲。

  敵我雙方攪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不停有人慘叫著倒下,不停有人踩過袍澤的血泊,投入戰場。除了最早逃走的那批人外,敵我雙方都忘記了自己的初衷。只是拎著兵器,不停地砍,不停地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混戰中,戰馬已經完全成了累贅。所有飛龍禁衛都跳下了坐騎,揮舞著兵器各自為戰。人數上,他們遠不及對手。民壯們雖然已經趕到,卻給隔在了戰場外圍,無法提供最直接的支援。王洵和方子陵、老周三人幾度試圖將麾下禁衛們重新整合為一個整體,在敵軍的刻意阻擊下,幾度功敗垂成。

  「長生天保佑突厥人!」眼看著麾下弟兄們憑藉豐富的廝殺經驗,就要把飛龍禁衛吞沒。古力圖興奮得哈哈大笑。「殺光這群笨蛋!狼神在天山上看著呢!!」

  「殺,殺,殺!」被血光激發了凶性的河西士卒齊聲嚎叫,仿佛一群許久未見肉味的野獸。

  「老子先殺了你!」循著喊聲,王洵終於找到了自己今天的目標。丟棄跟自己捉對的敵手,轉身撲向古力圖。

  「長生天保佑突厥人!」

  「為了哥舒大將軍!」

  河西士卒向瘋了般,擋在他面前,前仆後繼。

  敬鬼神而遠之。王洵不清楚自己究竟為了誰而戰。被權臣陷害,被上司拋棄,被河西軍追殺,他們這一夥禁衛,早已經成為無本之憑。古力圖等人堅持戰鬥是為了哥舒翰,為了長生天,為了突厥人心中的狼神。大夥為了什麼?

  王洵心中沒有答案。但是,,不戰鬥,大夥就只有死路一條。「為了咱們自己!」在一片刺耳的喧囂中,他終於發出了屬於自己聲音。「為了咱們自己,弟兄們,殺啊!」眼中突然有淚流了出來,在滿是鮮血的臉上,留下兩道清晰的印記。

  「為了咱們自己,殺啊!」方子騰跟在王洵身後,寸步不落。老周停下來,擋住了來自側面的敵軍。幾個飛龍禁衛拼死上前,用身體為王洵擋開一條進攻的通道。

  沒有朝廷,沒有效忠對象,在離開長安的那一瞬間,他們已經成為一群棄兒。

  從今天開始,他們只為了自己而戰。

  為了讓死去的人能魂歸故里。

  為了讓活著的人不再背負恥辱。

  「去死!」王洵掄起鏈子錘,打碎擋在自己面前一名河西士卒的頭顱。

  「去死!」磕飛側面來襲的一柄橫刀,他大步走過,根本不再理會兒手足無措的對手。方子騰跟上前,向失去兵器的敵人砍了一刀。然後不看效果,繼續追趕王洵的腳步。

  「去死,去死!」更多的飛龍禁衛匯聚過來,重新跟在了王洵身後。如同一把重新淬火的利刃,筆直地插向敵軍心臟。

  弟兄們,殺啊!為了咱們自己!

  為了咱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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