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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盛唐煙雲》(5)

2023-12-06 12:44:44 作者: 酒徒
  宇文至最終還是放不下親情,跟著他的哥哥一道回家去了。馬方忙著找人一道鑽研雷萬春留下的刀譜,也急匆匆地回了他自己的家。轉眼之間,王家宅院就又恢復了平日的寧靜。望著頭頂高牆外四角形的天空和一棵棵枝葉即將落盡的樹木,王洵心底突然湧起了一股難以名狀的疲倦。

  這幾天,他看過的不可思議事情太多了。多到已經遠遠超過了能接受的極限。在忙著為自己和宇文至兩個的命運擔憂時,暫且還感覺不到精神上的勞累。隨著外部壓力緩解,宇文至的案子了結,心頭猛地一松,各種紛亂想法的立刻接踵而至。

  自己平時結交的那些朋友基本都派不上用場。關鍵時刻,肯仗義援手的,卻是自己一向不大瞧的起的,靠著鬥雞爬上高位的賈昌!自己平素在長安街頭橫衝直撞,把那些市井小民當做螻蟻。而在楊國忠、李林甫這些真正身居高位的眼裡,自己和宇文至恐怕也跟螻蟻差不了多少。祖先留下的爵位,只能嚇唬住孫仁宇這種外來戶,關鍵時刻屁用也不頂。而太監高力士的一句話,便可以讓萬年縣令忘記先前的所有謀劃,畢恭畢敬地將已經被視為死囚的宇文至開釋出來。

  雷萬春的蓋世武藝不頂用,救不了別人,也救不了他自己。區區一個萬年縣的捕快,就可以調動一堆武藝不在雷萬春之下的高手。在權力面前,張巡的滿腹經綸同樣不堪一擊,虢國夫人風情萬種地揮一揮手,卻能夠讓半長安的捕頭捕快,噤若寒蟬。

  諸如此類,正確的,錯誤的,雜七雜八的想法,不斷撞擊著他的心臟,折磨著他的神經。迫使他第一次坐下來,仔細打量身外這座自己於其中從小長大的長安城。卻發現自己從沒真正看得懂過這座城市,既不了解它的繁華,也不了解它的神秘。

  曲江池畔的那些別院裡邊都住著誰?王洵發現自己從沒關心過。長安城中除了皇帝陛下之外,誰的權力最大,誰能一句話就決定自己的生死,王洵也從沒注意過。十七年的人生當中,他幾乎是懵懵懂懂地在成長,懵懵懂懂地去打架,懵懵懂懂地去做紈絝,卻從來沒睜開眼睛看看外邊的風雲變幻。既不了解別人,也不了解自己。

  他發現自己根本不了解張巡的憂慮,也似乎無法看透賈昌的圓滑,甚至連宇文至的激烈,宇文德的無恥,都不太懂。而馬方的稚氣雖然一眼就能望穿,卻跟現在的他格格不入。仿佛在獨自登山時恰恰遭遇了一場大霧,向上看是白茫茫一片,向下看是模模糊糊一團。這一刻陪伴著他自己的,只有孤獨、困惑和無窮無盡的迷茫。

  也許人生註定便是孤獨的吧。晚上輾轉無寐時,他一個人故作老成地想。然後望著透過窗簾的月色,開始醞釀詩句。只可惜一首詩還沒等寫完,就已經迷糊了過去。睡夢裡跟宇文至兩個摔泥巴打架,玩了個不亦樂乎。

  好在留給他發呆的日子沒幾天,否則大唐朝說不定又會多出一個苦吟詩人。轉瞬間,入營的日子到了,一大早,王洵被雲姨打發貼身丫頭叫起來,沐浴,更衣。然後空著肚子到家祠裡邊拜祭王家屈指可數的幾位祖先,求他們的在天之靈保佑自己仕途順利,這輩子都沒機會馳騁疆場。接下來回房間陪著雲姨吃早飯,穿好戎裝,與家中其他人依依惜別。

  「二郎去了軍營,切忌再搶著出頭。見了事情躲遠點兒,你好歹是個世襲的子爵,即便一輩子不立功,憑資格熬年頭,也比別人升得快些!」雲姨親手幫他整了整肩膀,絮絮叨叨地叮囑。話說到一半,突然發現王洵已經比自己足足高出了一個半頭,眼圈突然一紅,轉身走了出去。

  「不就是城南大營麼?騎馬半個時辰就能跑回來!」對雲姨的模樣十分不解,王洵咧著嘴嚷嚷。

  「二郎——!」紫蘿拖長了聲音嗔怪,想說幾句體己的話,鼻子突然變得酸酸的,伸出手,抱住王洵的腰,眼淚一下子淌了滿臉。

  「看你這模樣,好像我真要上陣一般!」王洵摸了摸她光滑的頭髮,笑著開解。「要是你捨不得,我乾脆就不去了吧。反正憑著咱家跟封四叔的交情,他肯定不會拿我當逃兵!」

  紫蘿抹了把臉,咬著牙拼命搖頭。淚汪汪地又看了王洵幾眼,仿佛下一刻對方就要消失般,然後從懷中掏出一個同心結,趁著屋子中的丫鬟們不注意,快速繫到王洵的脖子上。「不稀罕二郎封侯拜相,一輩子平平安安就好!」

  一邊將王洵的衣領重新掩緊,她的眼淚一邊霹靂巴拉地往下掉。被屋子中的憂傷氣氛弄得很不自在,王洵笑了笑,低聲抗議,「看看你,就跟我不要你了似的…….」

  「不行……」紫蘿再度抱住他,終於嗚咽出聲。感受著胸口濕漉漉的淚水,王洵的心臟終於熱了起來。笑了笑,低聲道:「別哭,我每隔十天半月肯定回來看你跟雲姨。把刀幫我拿來,時間不早了。別第一天就耽誤了點卯。」

  「嗯!」紫蘿乖巧地點點頭,從桌案上拿起鎏金皮鞘橫刀,慢慢替丈夫掛好。

  看著她那一絲不苟的模樣,有股關於男人的責任感從王洵心裡油然而生。這個家,自己是唯一的男人。雲姨盼著自己有出息,就像盼著她的親生兒子。紫蘿盼著自己建功立業,好跟著臉上有光。而自己,終歸要承擔起關於男人肩上的一切,或早或晚,無法逃避。

  從家門口出來,則是另外一番模樣。左鄰右舍早就從王吉、王祥等人的口中得知,王家小侯爺謀到了前程,成為了一名八品宣節副尉,看過來的目光中不乏羨慕。當然,也有不少人對此事嗤之以鼻,特別是看到了王洵那身光鮮的衣服,和掛在另外一匹馬鞍上的大包小裹後,更是加強了原有的判斷,「王家那孩子,肯定吃不了軍營的苦。飛龍禁衛,那可是陛下剛剛下旨命令嚴格整訓的,他去了那,估計超過不了三天,就得哭著喊著偷跑回來!」

  對於鄰里們品頭論足的目光,王洵早就習慣了。從小時候開始,他就沒做過別人的正面榜樣。今後很長一段時間內,估計也不會。「別學王家二郎,一點教養都沒有!」「好好讀書,否則長大後就成了王家二郎,准把你阿爺氣死!」類似的話語不值得細想,記憶里隨便一抓就是一大把。但是這次,王洵希望給鄰居們留一個好印象,努力在馬上坐穩,將脊背拔得筆直筆直,心中默默念道:「我是開國侯王薔的曾孫,王拯的孫子,王子稚唯一的兒子。我是王家這代唯一的男人.」

  很久很久以後,王洵還記得自己當年的幼稚與倔強。回頭對著記憶中的自己笑笑,如飲醇酒。

  春曉 (一 下)

  飛龍禁軍的整訓地點在城南十里的白馬堡,那裡與其說是一座軍營,不如說是一個小型城市。自從開元十一年以來,皇帝陛下採用當時宰相張說的建議,逐步以募兵製取代府兵制,此地便成了禁衛軍新兵入伍的審核與集訓場所。而大唐民風尚武,年青人常以為國征戰為榮。所以禁衛軍的考核標準也一提再提。除了身體康健這一要求之外,還需要家道殷實,兄弟眾多,人才驍勇,出身良正等幾大條件。於是,凡能加入禁衛軍者,囊中都不會太羞澀,訓練之餘請假跑出來在營地周圍買酒買肉,乃為常事。百姓們見到商機,便自發組成的草市,賣一些日常用品和各色小吃,以賺取軍爺們手中的銅錢。很快,第一批跟兵大爺們做生意的,就都發了財。於是禁衛軍「錢多、人傻」的名氣迅速傳開,各色生意人在白馬堡周邊越聚越多。久而久之,軍營附近茶館、酒樓、妓院也鱗次櫛比地建立了起來,日日笙歌不斷,熱鬧處比城內的平康里簡直不遜多讓。(注1)

  但是今天,白馬堡的氛圍卻顯得有些蕭殺。太陽已經升起老高了,軍營附近的店鋪卻依舊房門緊鎖。以往賣羊肚湯的攤子周圍連個鬼影子都沒有,三個人手拉手才能抱得過來的大鍋底下,堆滿白色的炭燼。偶爾有風吹過,已經完全沒了重量的灰燼便紛紛揚揚飛起來,把周圍景色裝扮得愈發蒼涼。

  早在兩個多月前,王洵曾經被宇文至等人拉著到白馬堡來飽過一次口福,記憶中最深刻的便是軍營附近的這口碩大的鐵鍋。見到眼前這番淒涼光景,忍不住楞了一下,帶住坐騎,抬起頭來四下張望。

  一望之後,他心中愈發吃驚。記憶中那座人四門大開,閒雜人等往來不斷地熱鬧場所早就消失不見。代之的,是一座戒備森嚴,崗哨林立的軍事重鎮。正門口,幾個早來報到的京師官宦子弟被勒令跳下馬背,一個挨一個排成縱隊。所攜帶的大包小裹全丟在了一邊,有僕人自告奮勇去撿,立刻劈頭蓋臉挨了軍官們一頓鞭子。

  「奶奶的,以為是讓你門遊山玩水麼,還帶著這麼多東西。」一名臉上有道巨大疤痕的傢伙,一邊用皮鞭四下亂抽,一邊罵罵咧咧地叫嚷。「瞧你們這幅熊樣子,還好意思說來給天子當禁衛!一旦有事,讓陛下保護你們呢,還是你們保護陛下?把手放下,腰挺直了。沒吃早飯啊,沒吃滾回家去,吃飽了再過來!」

  王洵心裡「突」地跳了一下,對飛龍禁軍的美好憧憬一掃而空。排隊挨罵的人中,有好幾個他熟悉的面孔。都是在京師里橫著走的惡少,平素見了御史大夫的官轎,都未必肯讓一步。如今被父母硬塞到軍營門口,卻被一個七品副尉當做孫子一般呵斥,那情景,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就在此時,一大隊飛龍禁軍的將士從他身後跑過,個個盔卸甲歪,滿頭大汗。看到正在門前挨罵的新兵,大夥臉上都露出了明顯的幸災樂禍表情。「又有人送上門來挨罵了,今年真是稀罕!」「這不是犯賤麼?嘿嘿,好好的日子不過,非要被當驢子使!」

  「你們幾個,趕緊跟上!」又一名身著校尉服色軍官策馬跑過,手中白蠟杆子急揮,打在隊伍最邊緣幾個傢伙的背上,「啪啪」做響。「你別擋在這兒,要麼到營門口報到,要麼趕緊回家!」校尉扭過頭來,衝著王洵和他身邊的僕人怒喝,然後帶了帶坐騎,風馳電掣般向前奔去。

  「德行!不就是殺過幾個大食人麼,有什麼可張揚的!」一名挨了打的飛龍禁衛衝著軍官的背影吐了口吐沫,低聲罵道。

  「就是,爺們是沒機會去。否則,哪輪到他們安西鄉巴佬出風頭!」另外一名飛龍禁衛一邊伸長了舌頭喘粗氣,一邊低聲附和。

  王洵將坐騎向外撥了撥,儘量遠離晨操歸來的這群兵大爺。看得出來,飛龍禁衛的兵大爺們被封常清帶來的安西軍官折騰得夠嗆。想想自己馬上就要成為其中一員,他不禁又有些猶豫了。飛龍禁衛的確是個避禍的好地方,但是,為了還沒出現的禍端,就自己把自己送到兵營里累得口吐白沫,這個代價未必有些太大。

  正猶豫自己是不是先回家再想一想,還是現在久硬著頭皮往裡沖的時候,耳邊突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壓得極低,仿佛從地面鑽出來的一般,「二哥,你也來了,趕緊把僕人遣散回家。東西也交給他們帶回去,除了幾件換洗衣衫,其他能別帶就別帶!」

  「守直?」王洵聞聲回頭,在自己的坐騎屁股後邊,找到了身穿一身小兵戎裝的好朋友馬方,「你怎麼這身打扮?什麼時候來的,不是今天才報導麼?」

  「別提了!」杵著根足足有自己兩個高白蠟杆子的馬方四下看了看,儘量往王洵的坐騎後邊藏,「我阿爺嫌我在家礙眼,昨天就把我早早地給送過來了。他老人家怕我死得太慢,還跟那個姓封的將軍說,儘管對我嚴加要求。這不,姓封的一揮手,我就從軍官變成小兵了!不跟你說了,趕緊照我的話做。趕緊,趕緊。」

  說罷,一轉身,頭也不回朝著不遠處一個剛剛出操回來的隊伍中跑去。唯恐不小心被帶隊的軍官看見,白吃一頓皮鞭。

  「奶奶的,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聽說馬老太爺親自將兒子送給封常清教訓,王洵心裡猛然發狠。他一直不相信馬老太爺會真的害自己的骨肉。平素馬方與其父之間的衝突,更像是一種另類的關愛。一方很鐵不成鋼,所以硬著心腸做嚴父。另外一方則你說往東我偏往西,事事與父親對著幹,以此彰顯自己的已經長大。

  對於王洵這個父母早喪的孩子來說,想要一個馬老太爺那樣的父親,亦是一種奢求。仿佛有人在背後看著自己一般,他笑了笑,對著跟著前來軍營報到的小廝王吉、王祥兩個吩咐,「留下裝著我換洗衣服的那個包裹,其他的你們都帶回去!跟雲姨說,讓她別為我擔心!」

  「小侯爺!?」王吉大聲抗議,「這可是紫蘿為您收拾了三天才收拾出來的。如果您……」

  「你沒看看那邊是什麼情況麼?」王洵用馬鞭朝大營門口指了指,沒好氣地提醒。先那些報到者已經陸續入營,各自帶的包裹都被丟在了營門外邊,家僕們既得不到主人命令,又不敢就這樣回去交差,一個個站在行李團邊,茫然不知所措。

  「回去跟雲姨說清楚,是軍營里的要求。封老將軍以嚴治軍,咱們不能給他添麻煩!」看著王吉和王祥兩個一副可憐巴巴的摸樣,王洵又笑了笑,放緩了語氣說道。「反正這裡距離咱們家也沒多遠。等過幾天營裡邊管得不嚴了,我再托人給你們送信,你們悄悄地把東西給我送來。不就兩全其美了麼?何必現在非要跟著我一道過去?東西進不了營門不說,還要拖累我白白挨人家一頓鞭子?」

  王吉、王祥兩個想了想,也明白如今的飛龍禁軍大營不同於往日。只好點點頭,把王洵隨身的衣服挑了一包出來,把其他行李重新搬上馬背,怏怏地走了。

  目送他們在秋風中去遠,王洵長吸了一口氣,拉著坐騎和一個乾癟的小包,大步走向了軍營。

  他剛才在遠處那些作為,當值的軍官早就看了個清清楚楚。此刻見他能自己主動遣散了家僕,拒絕了多餘的行李,不禁在心中對他有了幾分好感。負責安排新兵入營的的疤瘌臉軍官難得地笑了笑,以相對柔和的語氣問道:「幹什麼來的?報上姓名、年齡、家住地址,還有,推薦人、有什麼其他入營憑證,趕緊一道拿出來!」

  「我叫王洵,字明允,今年十七,家中崇仁坊。推薦人是封常清將軍,這是我的腰牌!」王洵雙腿併攏,挺直身體,恭恭敬敬地報上名姓,然後將自己的腰牌交了上去。

  「什麼?」聽聞封常清三個字,周圍的軍官們悚然動容。帶隊的疤瘌臉肅立站好,雙手從王洵手裡接過腰牌,翻來復去看了好幾遍,然後笑著點點頭,將腰牌交還回來,「沒錯,是封大將軍送出去的腰牌。你小子既然能入得了封大將軍的眼,肯定差不到哪去。好好干,別給咱們大將軍丟人!」

  說罷,用力拍了拍王洵的肩膀,叫過幾名小兵,將對方直接領向了軍營深處。

  直到王洵牽著坐騎走遠了,其他幾名同樣負責安置新兵的軍官才回過神來,拉了一下疤瘌臉,七嘴八舌地問道:「老周,你沒看錯吧。就這麼一個半大孩子?封大將軍會親自給他當推薦人?」

  「是啊,毛還沒長齊呢?不會是花錢從別處買的腰牌吧。這京師裡邊可不比安西,我聽說,只要有錢,什麼東西都買得到!」

  「閉上你們的臭嘴!」周姓軍官把眼睛一瞪,長長的疤瘌隨著眼皮跳動而跳動,「亂說什麼?咱們大將軍是可以用錢賄賂的人麼?他看中的人是個半大孩子不假,可誰說過,半大孩子就做不了任何事情了?有志不在年高。想當年,咱們大唐太宗皇帝跟著高祖起兵,不過也才二十出頭。照樣把天下英雄打得滿地找牙…….」

  聽他提起大唐開國之戰,眾軍官都笑著閉上了嘴巴。對啊,年齡又能說明什麼?咱大唐看人,看的是本事。李孝恭,徐世績,羅士信,還有當年太宗皇帝本人,哪個不是年輕輕就獨領一軍,建功立業?

  咱大唐,老一輩,少一輩,代代都有英雄豪傑,讓四夷賓服,八方震懾。

  注1:唐六典中記載,「凡天下諸州差兵募,取戶殷丁多,人才驍勇,選前資官、勛官,部分強明,堪統攝者,節級擢補主帥以統之。」

  春曉 (二 上)

  跟在負責安置新人的小兵身後,王洵一邊走,一邊東張西望。不得不承認,封常清的治軍手段非常有一套。才接手飛龍禁軍幾天的功夫,整座軍營內已經完全沒有了過去那種奢靡、懶散之風。一排排磚木結構的館舍,被從裡到外打掃得乾乾淨淨。地面上的雜草和馬糞被掃得精光,所有坑坑窪窪都被三合土添滿,重新用石頭碾平。看上去光滑整潔,比長安城內的街道也毫不遜色。

  幾個月前王洵經過此處時,看到的那些隨處晾曬的衣物也都被收了起來,代之的是一面面不同的旗幟。每一排館舍的第一間房門前,都豎起了一根旗杆,旗杆頂端,表明該棟建築歸屬的角旗迎風飄舞。旗面之上,分別寫著左一某隊,右二某隊,中三某隊等字樣,讓人一看便可以分辨,房屋主人隸屬於哪個建制。

  走了大概有半柱香時間,專門騰出來安置新兵的館舍也就到了。帶路的小兵用手向左首一棟房屋的第一間指了指,低聲說道:「大人就住在這吧。這間房子寬敞,通風也比其他屋子好些!」

  「讓我住這裡?」王洵望了望屋門前旗杆頂端寫著「新七旅二隊」字樣的角旗,猶豫著道。

  那名帶路的小兵被他問得一愣,想了想,斟酌著回答,「大人持著正八品宣節副尉的腰牌,按道理,做個旅率也是綽綽有餘的。但他們飛龍禁衛向來是官多兵少,剛剛周大人又沒明說您擔任何職,所以,屬下只好先委屈大人暫且在隊正的屋子裡委屈一晚上,待大人的實授職位下來,再行調整!」

  他一口一個大人,叫得王洵頭皮發麻,手腳幾乎都沒地方放。好不容易等對方說完了,才長喘了一口氣,笑著解釋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我是新來的,估計做不了隊正吧!」

  帶路的小兵搖搖頭,顯然給不出王洵任何答案。見對方的表情實在不像是存心捉弄自己,

  王洵只好從馬背上取下行李卷,扛在肩上,抬腿慢慢往屋子裡走。

  那帶隊的小兵也不說話,默默從馬鞍後將其他行李幫助王洵提下來,拎到屋子中,撿乾淨處放好。然後又向王洵抱拳施禮,準備回去交差。

  「這點錢,拿去給哥哥買杯酒喝!」王洵身上依舊帶著在長安城內逛酒館養成的習慣,在貼身衣袋裡摸了摸,掏出一小串銅錢,大約四十個的模樣,塞進了小兵手裡。

  「不,不,不!」帶路小兵嚇得臉色煞白,一邊擺手,一邊大步後退。「大人別害我。封將軍管得很嚴。收錢,斬首!」

  「斬首?」王洵又是一愣,仔細想了想,才猛然醒悟對方說的是軍規。就這麼幾個銅錢?要是參照此規矩的話,整個京師的官員,恐怕沒一人的腦袋還能擺在頸子上!

  那名小兵知道王洵沒有惡意,四下看了看,快速把銅錢塞回,「我走了。大人小心些。咱們安西軍的規矩,不比外邊!」

  「你是安西軍的人?」王洵一肚子迷霧沒地方化解,好不容易抓到一個能跟自己說幾句話的,豈肯輕易放手?上前扯住對方胳膊上的絆甲皮索,低聲追問。

  「啊!是!」小兵用最言簡意賅的回答,證明了王洵選人的眼光實在不怎麼樣。

  「那你,那你…….」跟著這種不擅長說話的人在一起,王洵的嘴巴也變得笨拙了起來。吭哧了好半天,才問出了一句,「那你應該是幫封大將軍整訓飛龍禁衛的軍官了,怎麼還穿著這身…….」

  「屬下,屬下剛剛升的散職。如今,如今在營里,只管,只管幫助周大人安置新兵,並沒被委派任何實際職務。」帶路小兵看了看縫在自己左肩膀上從九品執戟長的標記,訕訕地回應道。

  看到對方如此緊張,王洵反而覺得自己太莽撞了。趕緊拱了拱手,低聲說道:「我不清楚這些,大哥別怪我多嘴!」

  「沒,沒事!」帶路小兵微微一笑,露出了幾顆潔白的牙齒。

  「還沒請教大哥貴姓?」王洵想了想,繼續跟對方套近乎。

  「免,免貴,姓蘇。大人叫我蘇慎行就是!」小兵的回答非常簡單,決不肯多說一句王洵沒問到的東西。

  『謹言慎行,還真符合你的名字。』王洵心中悄悄嘀咕了一句,堆起一臉童叟無害的微笑,繼續不屈不撓地跟對方套辭,「蘇大哥是跟著封大將軍回朝獻俘的吧?我看過你們奉旨沿街誇功的場面。當時羨慕得眼睛都直了,沒想到今天能這麼近跟英雄們說話!」

  「不,不敢當!」蘇慎行被肉麻的頭髮都豎起來了,一邊擺手,一邊後退。「我,我得走了。周,周大人還在等我回,回去繳令!」

  說罷,不再理會王洵的任何話頭,拔腿逃之夭夭。

  『居然嚇跑了一個!』王洵苦惱的直撓頭。沒有蘇慎行,他更不知道自己滿肚子的疑問找誰解決了。四下張望了片刻,發現對面供新兵居住的館舍里隱約有人影晃動,心中一喜,趕緊陪著笑臉往跟前走。

  「別過來!」對面的窗口立刻探出一個腦袋,衝著王洵大聲呵斥。「想挨打自己爬旗杆去,別過來害咱們!」

  「害你們?」王洵楞了楞,猶豫著停住了腳步。

  「新來的吧,你先看看門口的石碑。就在道路中央,對,就是那個!」窗口的陌生面孔很快發覺的王洵所面臨的困惑,指了指連接各棟館舍的那條筆直的大道,笑著提醒。

  王洵順著對方的手指望去,果然發現了一座巨大的石碑。那塊碑顯然剛剛刻好沒幾天,字上塗得墨痕看起來還非常稠厚。王洵急走數步,趕到石碑近前,瞪圓了眼睛仔細拜讀,只見石碑上用非常簡潔的言語寫著,「聞鼓不進,聞金不止,旗舉不起,旗按不伏,此謂悖軍,犯者斬之。呼名不應,點時不到,違期不至,動改師律,此謂慢軍,犯者斬之。夜傳刁斗,怠而不報,更籌違慢,聲號不明,此謂懈軍,犯者斬之。 多出怨言,怒其主將,不聽約束,更教難制,此謂構軍,犯者斬之。揚聲笑語,蔑視禁約,馳突軍門,此謂輕軍,犯者斬之……..」

  共十七條,五十四斬。看的王洵脖子後冷汗直冒。好在血淋淋的軍規之下,還有一行小字備註,「新兵集訓,念其無知,初犯者責打軍棍五十。再犯者倍之。三犯而不改者,斬無赦!」

  「老天爺!」王洵心裡發出一聲慘嚎,終於明白剛才對面的館舍中的人,為什麼不肯讓自己過去聊天了。揚聲笑語,蔑視禁約,萬一被巡視的軍官抓到,這五十冤枉鞭子誰也跑不了!

  正後悔自己為什麼不考慮清楚就來軍中混日子的當口,不遠處又快步走來幾個人。當先的正是那個臉上有巨大疤瘌的軍官,見到王洵,遠遠地就沖他招手,「王副尉,請等一下。我有幾句話要跟你交代!」

  驚魂未定的王洵本能地站直身子,肅立拱手,「大人請講!屬下洗耳恭聽!」。

  看到他這般模樣,疤瘌臉軍官得意地笑了起來,「嘿嘿嘿嘿,嚇壞了吧。我就猜到蘇慎行那傢伙可能會嚇到你,所以就趕緊跑過來了。別害怕,這些軍規定的雖然嚴,但封將軍是個好上司,只要你不是故意觸犯,絕不會允許任何人故意找你的碴!」

  聽到這幾句話,王洵的心臟終於又往肚子裡邊落了數分,拱拱手,笑著說道:「謝過大人了。敢問大人,找我有什麼吩咐?」

  「是這樣的,你跟我來,咱們邊走邊說!」疤瘌臉軍官笑了笑,一邊向王洵住的那棟屋子裡走,一邊笑著自報家門,「我姓周,是新兵營的都尉,你可以叫我老周,也可以跟他們一樣,叫我周老虎!」

  「不敢,屬下見過周大人!」剛剛與惜言如金的蘇慎行打過交道,王洵對周都尉的熱情極不適應,非常禮貌地拱了拱手,低聲回復。

  周都尉搖搖頭,也不在稱呼上跟王洵多做糾纏,「新兵營正缺軍官,既然你是八品宣節,剛好可擔任一隊之長。蘇慎行雖然不會說話,但給你安排的住處卻是恰好。這新兵營七旅二隊,就交給你來帶…….」

  「千萬不可!」沒等周都尉把話說完,王洵趕緊出言打斷,「屬下初來乍到,兩眼壓根兒就是一抹黑。大人千萬別把這個隊交給屬下,否則,屬下非鬧笑話不可!屬下臨來之前,已經跟封將軍說過了,願意從一個小兵做起。請周大人收回成命!」

  「你真的只想做一個小兵?」周都尉楞了楞,臉上的疤瘌隨著眼皮上下直跳。

  「是,屬下願意從一個小兵做起!」王洵被對方兇惡的模樣嚇得心裡直發寒,卻強打著精神,目光不閃不避。

  盯著王洵看了好半天,周都尉也沒看出絲毫做偽的跡象來,笑了笑,把刀一樣的目光慢慢收回,「你想做一個小兵,但我卻不能由著你的性子胡鬧。兩眼一抹黑不打緊,我給你派兩個副手,凡事多跟他們商量,保管你不會惹麻煩。趙副尉,李副尉,從今天起,你們兩個便是新七旅二隊的隊副,兩個月內,無論隊中的新兵,還是分編過來整訓的禁軍老兵,我要看到他們脫胎換骨!」

  「諾!」一直跟在周都尉身後的兩名軍官上前半步,抱拳領命。

  「周都……」王洵還想再推辭,卻被周都尉一眼把話瞪回了肚子裡。「少囉嗦,不懂的地方,找你的隊副問。你是封將軍親自選的人,千萬別給他丟臉。否則,弟兄們絕不會放過你。」

  我只是想在軍營里躲上幾天,沒想著升官進爵的啊!王洵心裡苦笑,卻不得不學著兩位隊副剛才的模樣抱拳肅立「諾!屬下謹遵都尉大人吩咐!」

  「這就對了麼?」周都尉變臉比翻書還快,剛剛還是驚雷滾滾,瞬間已經是雨過天晴,「還有什麼要求,儘管跟我直接說。我周老虎,決不會為難自己的弟兄!」

  注1:唐代軍制,沿襲隋代舊例。每八百到一千二百人設一折衝府,領兵者為折衝都尉。其下有左右果毅都尉各一人,長史、兵曹、別將各一人,校尉六人。兵士三百人為團,團有校尉;百人為旅,設旅率一人;五十人為隊,設隊正一人;十人為火,火有火長。,

  春曉 (二 下)

  接下來數日,王洵每天都在忙忙碌碌中渡過。領取輜重、器械,服裝、盔甲,安置剛入營的新兵和從原來禁衛軍中打散重編的老兵,帶領麾下士卒整理營房,歸置床鋪,如是種種,片刻也不得閒暇。

  好在周都尉給他指派的兩個隊副,趙懷旭和李元欽都是安西軍中的老手,經驗豐富,辦事利落,為人也沒什麼壞心眼兒。凡事都按照他們兩個的指點辦,王洵也沒鬧出什麼太大的笑話。看著麾下的二十名新兵和三十名禁軍老兵走在一起漸漸橫豎成排,一股自豪的感覺在王洵心中油然而生。興奮之餘,他又想起了自己剛剛離開家門口時,心中暗地發下的誓言。作為王家唯一的男人,一定要混出個名堂來,讓雲姨高興,也讓紫蘿她們提起自己就臉上有光。

  可到了正式開始訓練的時候,這種壯志豪情瞬間又灰飛煙滅。扛著一長八尺長的白蠟杆子圍繞白馬堡才跑了兩圈,他就開始像狗一樣伸長舌頭大喘氣。待到第三圈路程近半,則恨不能立刻丟下所謂的兵器,抽冷子跑回家去,再也不受這種折磨。只是這種想法只能爛在心裡,很難付諸於行動。趙、張兩位隊副仿佛早就料到王洵喜歡常立志卻無法持之以恆的缺點般,一左一右夾著他,讓他根本沒機會開溜。而隊伍中同樣累得像死狗一般的新兵老兵們,看見三位上司一絲不苟地跟著大夥吃苦,也輕易不敢偷懶耍滑。咬緊牙關把四個圈子堅持完畢,居然使得新兵營七旅二隊,成了所有參加訓練隊伍中,表現比較出色的前三支隊伍之一。

  賞罰分明,是所有將領治軍的不二法寶。安西軍既然能成為大唐最為精銳的幾路強軍之一,對此四字真言更是執行到了骨子裡。看到新七旅二隊第一天參加訓練,就能完整建制地回到終點,折衝都尉周嘯風在心裡暗自鬆了一口氣之餘,自覺知人善用。捋了捋鬍子,笑呵呵地宣布,賞全隊將士烤羊兩頭,當天中午便可以由伙房兌現。聞聽此言,弟兄們立刻爆發出一聲歡呼,一路上所挨的鞭子,責罵,統統都忘掉了。恨不得將疤瘌臉周都尉抬起來,在地上狠狠墩上三下,以表示發自內心深處的感激。

  晨操通過繞著白馬堡跑步錘鍊體質,上午操著重訓練隊形,陣列,到了下午,則是器械使用訓練時間。李隊副擅使長槊,所以同時兼任了全營的槍棒教頭。只見他將一根丈八長的步槊一捋,橫挑豎擋,左劈又刺,登時槍花亂顫,舞了個潑水不透。看得八百多名已經入伍的新兵老兵個個滿臉欽佩,喝彩聲猶如雷動。

  可輪到輔導士兵們的時候,他卻把臉一板,沉聲說道:「年刀,月棍,一輩子槊。爾等手中的白蠟杆子,實際上就是步槊的變種。只是現在輪不到爾等上陣,所以去繁就簡,先拿根便宜貨對付著罷了。想學槊,先練臂力,每天單手托住白蠟杆子,平端半個時辰。日日堅持不懈,半年下來,自然就能窺得門徑!」

  說罷,將步槊交到右手,握住離地四尺處輕飄飄一托。果然把根丈八長槊像稱杆一樣託了個四平八穩,杆尖與杆尾成一條線,紋絲不動。

  「好!」禁軍老兵中有不少識貨的人,扯開嗓子大聲叫好。還沒等喝彩聲落下,周都尉已經又板起了他那張疤瘌臉,用鞭子指著眾人大聲命令,「端起來,端起來,從今天起,每個人每天都端半個時辰。堅持不下來的,沒有晚飯!」

  喝彩聲立刻噶然而止,已經呈分散隊形排列的士卒們將白蠟杆子交到右手,亂紛紛端平。看著時容易,自己做起來難。才堅持了不到一刻鐘的五分之一,已經有不少人額頭開始冒汗,手臂哆哆嗦嗦地垂了下去。

  隊列前給指導大夥槍棒的教頭李元欽驕傲地看了他們一眼,手臂端著比白蠟杆子重了近一倍的丈八長槊,依舊紋絲不動。疤瘌臉周都尉則帶領一堆如狼似虎的親兵走進隊列,舉起鞭子,衝著試圖偷懶著劈頭蓋臉猛抽,「廢物,戰場上這樣,不但你自己死,還得連累我們大家。想留下,就給老子把保命的傢伙端穩了。不想幹了,馬上收拾鋪蓋給我滾!」

  儘管隊伍中,有不少人跟王洵一樣,屬於嬌生慣養,喜歡常立志的傢伙。可這個節骨眼上,還真沒人願意被當做廢物踢出。心中一邊問候著周老虎的祖宗八代,一邊重新將白蠟杆子端平了苦撐,撐上片刻,胳膊又開始發軟。然後又挨上幾鞭子,再度將白蠟杆子端平。好不容易將半個時辰捱過去了,八百多人的隊伍里,已經有六百多人的面孔變成了慘白色。

  「我周老虎,從來不難為自己的兄弟!」命令已經累得半隻胳膊失去了感覺的士卒們將架勢收起來,周都尉清清嗓子,重複他的口頭禪。白蠟杆子雖然不起眼,但戰場上你卻離不開他。一旦兵器斷了,別的傢伙不好找,白蠟杆子卻隨處都能撿到。安上個槊頭就可以當槊,按上個矛頭就可以當槍。實在沒東西安了,把前頭削上幾刀,一樣可以將敵人捅個對穿!此外,安營立寨,三根白蠟杆子戳在一塊兒,把前頭一綁,就可以支撐起一個帳篷。半夜遇襲,順手從地上一拔,就可以端起來臨時充作拒馬槍。兩軍對陣,僵持不下,後排的士卒還可以把白蠟杆子突然當做投矛擲過去,打對方一個措手不及……」

  從來沒聽說過白蠟杆子還有這麼多好處,王洵聽得津津有味兒。正琢磨著這姓周的傢伙入伍前是不是茶館裡講平話出身,因此練就了一張鐵嘴的當口,耳畔突然傳來一聲斷喝,「王隊正,你來,跟李教頭一道示範如何拿白蠟杆子做投矛!」

  春曉 (三 上)

  「王隊正……」王洵猶豫著轉過頭,四下張望,試圖從隊伍中找出第二個姓王的隊正來。卻赫然發現,大夥將眼睛齊刷刷地看向了自己。

  「說的就是你!」站在他身邊的趙懷旭輕輕推了他一把,低聲提醒,「沒事,老李他知道輕重!」

  有這句話做保證,王洵立刻覺得肩頭上的壓力輕了許多,笑了笑,快步走出隊伍,衝著周都尉抱拳施禮,「屬下在,請都尉大人吩咐!」

  「李教頭,帶著他,三十步投槍激射!」周都尉看都不多看他一眼,大聲喝令。

  「諾!」李元欽答應一聲,扯著王洵向不遠處一輛堆滿了白蠟杆子的小車跑去。一邊跑,一邊低聲交代,「跟著我做,把白蠟杆子衝著那邊的靶子投。動作越快越好!」

  話音未落,人已經到了車前。左手從腰間抽出橫刀,右手從車上扯下一根白蠟杆子,將較粗的那端奮力用刀一削,然後一手提著刀,一手斜舉著白蠟杆子向前助跑數步,單臂猛然一擲,「著!」大頭被削尖的白蠟杆子在隊伍正前方劃出一條漂亮的弧線,斜斜地扎進了三十步外的一個早就準備好的稻草人身上,將稻草人刺了個對穿,勢尤未盡,尖端繼續向下飛了數尺,一頭扎進了地上。

  「好!」眾將士大聲喝彩。

  李元欽看都不看,轉身跑回,單手抓起第二根白蠟杆子,一刀削尖,然後大步助跑,擲出,將第二個稻草人刺了個對穿。

  「好啊!」訓練場中,喝彩聲如雷。新兵們為投槍的準確和迅速而大聲讚嘆,某些略通軍陣的禁衛軍老兵們,卻被這一槍之威驚得目瞪口呆。若是兩軍膠著之際,一方背後突然飛出數百根投槍來,恐怕身上穿著最結實的明光鎧,也難逃腸穿肚爛之禍。而軍陣一旦被對方砸出突破口,那就是洪水破堤,瞬間就是一去千里,神仙也難收拾了。

  喝彩聲中,李元欽已經拿起了第三支白蠟杆子。同樣看得目眩神搖的王洵才在對方低聲提醒下,抓起了第一支。將大頭削尖,單手托住小頭距離末端六尺左右的地方,邁開大步助跑,投擲,白蠟杆子斜斜掠過三十步的距離,與一棵稻草人的擦肩而過,尖頭刺入地面,尾端在慣性的作用下左右橫掃,楞是將臨近的兩棵稻草人掃了個稀巴爛。

  「好!」喝彩聲中,夾雜著大聲譏笑。王洵卻沒心思去分辨是誰在搗亂,跟在李元欽身後,抓起第二根白蠟杆子,奮力一刀下去,削尖大頭,然後助跑,投擲。轉身,抓起第三支白蠟杆子。

  前後不到半柱香功夫,一小車白蠟杆子已經見了底,其中三分之二左右是李元欽投出去的,另外三分之一歸功於王洵,不遠處的稻草人陣列則被刺得腸穿肚爛,七零八落,若是換成真人,恐怕早就潰不成軍了。

  「好!」周老虎也不管哪棵稻草人是被李元欽用投矛刺穿的,哪棵稻草人是被王洵砸倒的。清清嗓子,大聲總結,「兩軍陣前,上司不可能把每個命令跟每個人解釋清楚。也許是他突然靈光閃現,也許是他根本就認為你應該懂。遇到這種情況,怎麼辦?王隊正剛才就給爾等做出了最好的榜樣。第一,跟著老兵做,他幹什麼你幹什麼。第二,不管準不準,把兵器朝著敵人腦袋瓜子上招呼,保管沒錯!記住了沒有!」

  「記住了!」眾受訓將士扯開嗓子,齊聲回應。對安西軍派來的這些教頭,心服口服。

  「接著來,步槊基本要領,李教頭示範,王隊正跟著做。一邊做一邊矯正。大夥跟著一步步學!」周老虎趁熱打鐵,大聲命令。

  左右親兵取來兩根一模一樣的白蠟杆子,一根交給李元欽,一根交給王洵。在八百多雙眼睛的注視下,二人一教一學,認認真真地做了起來。

  大唐軍中,並沒有統一的長槊、長槍使用規範。各路兵馬的日常訓練,全靠著一軍主將所聘請的槍棒教頭口傳身授。其中各種槊、槍套路五花八門,但最為實用和最受推崇的,卻只有早期的尉遲家槊法和後期的薛家槊法。尉遲家槊法出自鄂國公尉遲敬德,特點是注重使用者的膂力,眼力的鍛鍊和身體協調,講究大封大辟,一招出手,決不反顧。而薛家槊法,卻出於距離眾人所處年代更近一些的薛仁貴。特點注重鍛鍊使用者的精氣神,講究的是心意合一,呼吸與力量的協調,萬馬軍中只攻一點,絲毫不受外界喧囂所干擾。

  無論是尉遲槊法,還是薛家槊法,最基本的招式卻都差不多,無非是挑、刺、盪、封、橫、壓、送、轉八著。每著從最簡單的起手式開始,再慢慢演化出十幾個不同動作。能綜合起來,融會貫通,便可大成。

  王洵的父親在世之時,已經有了讓兒子將來謀取功名的打算,因此給他請的師父都是當時的用槊好手。這些師父們雖然對徒弟低標準,寬要求,可堅持四五年下來,王洵的武學底子畢竟還是打下了。

  此番在大校場當眾示範步槊基本技巧,才跟在李元欽身後擺了幾個簡單的姿勢,對方就已經察覺出王洵在基本功方面已經過關。為了培養其他人的訓練興趣,李元欽刻意找了幾個非常花哨的招數,當著眾人的面放慢了動作演示。王洵緊隨其後,亦步亦趨,學了個絲毫不落。這二人身高都在八尺開外,臂長腿直,再配上那些本來就是表演有餘,實戰不足的招數,愈發顯得玉樹臨風,灑脫倜儻。惹得校場上喝彩之聲一浪高過一浪,若不是周都尉及時叫了停,簡直可以把頭頂上的藍天給徑直翻過來。

  在這麼多人面前露了一次大臉,王洵縱然性子還算沉穩,也有些洋洋自得起來。高興之餘,便又幻想著自己如何像尉遲恭、薛仁貴等前輩英雄那樣,揚名沙場,為國建功,封一個妻蔭子。一時間,把剛才投擲白蠟杆子,被眾人喝倒彩時所受的屈辱,連同心中萌生的退意忘了個乾乾淨淨。

  可命中注定,像他這種喜歡常立志的傢伙,就要時不時受到一些始料不及的錘鍊。下午的兵器訓練剛剛結束,他正在跟著幾個剛剛認識的朋友互相吹捧著往館舍走,半途中,猛然被人用肩膀狠狠地撞了一下。

  「啊!」王洵猝不及防,趔趄數步,完全憑著當年學武之時練出來的本能,才勉強穩住了身形。轉頭回望,想看一看是哪個冒失鬼走路不長眼睛,耳邊卻又聽到一聲質問,「小子,你就是從那個什麼崇仁坊,什麼開國侯府來的傢伙吧?!」

  「在下王洵,的確住在崇仁坊。不知道老兄問此有何貴幹!」儘管心中惱怒至極,鑑於對軍規的敬畏,王洵還是站穩了身形,非常禮貌地回應道。

  「我說一入伍就做了隊正呢,原來是憑著祖上的那點餘蔭。」差點把王洵撞了一個跟頭的古銅臉壯漢撇撇嘴,非常不屑地說道。「老子在禁衛軍中吃了五年糧,光救火拿的功勞牌牌,就拿了七面。可說被捋下來,就被捋下來了,如今只能做大頭伙長。級別反而不如你個剛入伍的小娃娃。你自己說,這種事情還有沒有天理?」

  「那關我什麼事!」王洵越聽心越煩,轉身便走。憑著祖上餘蔭而少年得志的人多了,怎麼沒見這傢伙去上門理論?分明是欺負自己初來乍到,根基淺,底子薄,身邊沒幾個幫手而已!

  誰料那壯漢卻不肯罷休,又向前追了幾步,伸手便來搭他的肩膀。王洵心中大怒,微微扭了下身子,便將對方的巴掌抖了個空。隨後輕飄飄退開數步,笑著拱手,「兄台,這裡可是軍營。你自己想挨軍棍,儘管去找明法參軍,莫要平白扯上我!」

  「老子……」那壯漢兩眼瞪得如同雞蛋般大小,卻被王洵後邊的話給嚇住了,高舉著拳頭,不敢再往前沖。半晌,才咬了咬牙,大聲喊道:「老子姓齊名橫,是新七旅四隊二伙的伙長。不服你這個小娃娃做二隊隊正,是帶把的,你就跟我比試一場?」

  此刻下午操練剛剛結束,很多人都在往宿營地走。聽到姓齊的壯漢大聲嚷嚷,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都笑嘻嘻地圍了過來。

  如果此刻是在長安城的大街上,王洵早就跟對方打成一團了。但不久前剛剛吃過一次遇事衝動的虧,如今又是剛剛進入軍營,不清楚裡邊的水深水淺,便咬了咬牙,再度壓住一直竄上腦門的怒火,冷笑著道:「我不是走江湖賣藝的。兄台想砸場子賺銅錢,還是去找別人吧!」

  說罷,分開人群,大步離去,背後丟下一陣鬨笑。鬨笑聲中,那姓齊的傢伙兩眼冒火,扯開嗓子喊道,「姓王的小白臉,你要是個爺們,就不要跑。老子今晚酉時在演武場等著你。咱們一分高下!若是不敢來,你就乾脆儘早捲起鋪蓋滾回家吃奶去,別在這給你們王家祖宗丟人現眼!」

  王洵皺了皺眉頭,正欲回罵。耳邊卻聽見自己的隊副趙懷旭低聲提醒:「答應他,把他揍到親娘都認不出來。這人肯定受了挑撥,你如果不過了他這一關,咱們隊的那些禁軍老兵,日後恐怕誰都不會服你!」

  「嗯!」王洵微微一愣,瞬間便明白了趙隊副的意思。飛龍禁衛軍中官多兵少,本來內部傾軋就非常厲害。而封常清奉命整軍,將飛龍禁衛去蕪存菁,留下的全部打散了與新兵混編,自然又使得不少低級軍官丟了差事。這些傢伙不敢找封常清本人和戰場上見過血的安西將士麻煩,當然就把火氣都撒到了剛入伍的新兵頭上。而自己這個新兵蛋子,非但一入伍就做了實授的隊正,今天下午又被周都尉拉出來,當眾賣弄本事。若是不招人暗中嫉恨,那才真的是怪事!

  想明白其中關竅,王洵知道自己已經避無可避。笑著向四下里趕來的新兵老兵們拱拱手,大聲說道:「王某初來乍到,不清楚原來軍營中還有專門比試武藝的地方。既然這位齊壯士一而再,再而三地發出邀請,王某再不答應,就等於不給大夥面子了。不必等到酉時,王某現在就可下場比試。這位齊兄,演武場在哪,請您老頭前帶路!」

  一番話說得不卑不亢,令新兵老兵們不由得暗自點頭。特別是那些剛入伍的新兵蛋子,無形中就把王洵當成了自己這夥人的代表,拍著巴掌大聲叫好。那受人唆使向王洵發起挑戰壯漢齊橫也甚磊落,見王洵肯下場接招,楞了楞,將聲音放緩了幾分說道:「你今天下午操練得比齊某累,齊某不占你的便宜。你先回去歇歇,待到酉時,咱們再分高下!」

  「不必。早打完了,大夥好早點兒回去吃飯!」王洵笑了笑,非常自信的回應。對方的身手到底如何,他其實並不清楚。但最近兩年來,跟長安城的同齡人打架,他卻是沒有吃過虧。所以即便做不到不知己知彼,也不擔心自己輸得太難看。

  聽王洵答應得痛快,眾新兵們更是大聲叫好。那帶頭惹事的齊橫見此,便不再堅持,笑了笑,低聲道:「隨我來,我不對你下死手便是!」

  王洵搖搖頭,不明白對方這份自信是從哪冒出來的。邁開大步,緊緊跟在了齊橫身後。還沒等走出入群,教頭李元欽也聞訊匆匆趕到,扯開嗓子,大聲補充了一句,「既然是比試,豈能沒有彩頭?姓齊的,我這邊壓五吊銅錢,賭你被打成豬頭。你可敢賭!」

  「這個…….」一聽提到錢字,壯漢齊橫的氣焰立刻矮了半截。分明是窮日子過慣了的,手裡並沒半分余財。

  「五吊就五吊,我來替老齊出。」一名圓臉,胖滾滾的禁軍軍官從人堆里露出半個身子,笑著回應。

  「我也賭五吊,買王隊正勝!」趙懷旭笑了笑,大聲補充。

  「我賭一吊,買王隊正勝!」

  「我賭五百個錢,買王隊正!」新兵營七旅二隊的人見兩位隊副都買王洵勝,也跟著鼓起勇氣,積極參與。

  那些簇擁著齊橫的禁軍老兵被逼得無法下台,也紛紛地拿出錢來,壓齊橫勝利。雙方爭相加碼,把一場簡單的比武較量,瞬間硬生生變成了涉及上百吊錢的豪賭,令交手雙方,誰也退避不得。

  「肯出錢壓姓齊的取勝的人裡邊,肯定有挑事的正主!」趁著眾人不備,趙懷旭貼在王洵耳邊,低聲說道。

  「放手去打。咱安西軍的規矩,禁止私鬥,卻鼓勵堂堂正正的比試。那姓齊的,身手肯定不及你!」剛剛親手輔導過王洵槊技,對其基本功摸了個七七八八的李元欽也湊上前來,以僅有兩人可聞的聲音鼓勵。

  注1:唐代銅錢購買力驚人,即便是開元年間,物價居高不下,一個銅錢也相當於現在三塊人民幣左右。一吊為一千個錢,大致相當於三千人民幣。

  春曉 (三 下)

  「知道了,謝謝!」王洵小聲回應。有了李元欽這個用槊高手的鼓勵,他獲勝的信心愈濃。加快速度跟著人流往演武場走,發誓要給那些欺負自己的人一個教訓。

  封常清辣手整軍,早就令素來散漫的飛龍禁衛們憋了一肚子無名火。而新兵們剛剛入伍,對枯燥的訓練也倍感不適應。突然發現了一個可以宣洩內心壓力的熱點,兩類人幾乎一拍即合,你喊我,我拉你,呼朋引伴,紛紛向演武場聚集。

  待兩個比武的當事人趕到之時,比武場內已經擠得水泄不通。多虧了蘇慎行等一干安西老兵處事經驗豐富,得到消息後立刻拎著木棍入場維持秩序,並用繩索把王洵和齊橫二人的「擁戴者」隔離開,才避免因為擁擠而產生更大的混亂。

  軍中比武,自然有一套嚴格的規矩。安西軍老兵們駕輕就熟。蘇慎行甭看是個鋸嘴葫蘆性格,卻因為處事公道,被安西軍的將士們公推為這場比試的裁判。飛龍禁衛的老兵們雖然七個不服,八個不忿,但這套規矩卻是別人帶過來的,他們兩眼一抹黑,也只好認可了裁判的人選。

  須臾,比武雙方到場,都在裁判的提示下,重新整理好衣服,先相對著抱拳施禮,然後再面向所有觀戰者抱拳,舉臂,抬腿,側腰,以表達對支持者的感謝,並示意大夥自己身上沒帶那些烏七八糟的江湖零碎。緊跟著,蘇慎行用最簡短的話宣布比試規則,即一方倒地不起或掉到擂台下為止,不准故意傷人性命,不准擊打太陽穴、後頸和身體兩側肋骨下三寸和兩腿之間的要害部位,否則,必將軍法處置。待雙方都發誓把規則聽明白了後,抓起鼓槌在擂台旁的大鼓上重重一敲,宣布比試開始。

  那齊橫早就等得火燒火燎,聽見鼓聲一響,立刻掄起缽盂大的拳頭,重重地砸向了王洵的面門。王洵迅速向後撤步,避開對方傾力一擊,隨即一招側身勾掃還了回去。齊橫見狀,不閃不避,大叫一聲「夠勁兒!」,居然豎起胳膊硬擋了一記。

  雙方小臂相撞,「嘭」地發出一聲悶響。王洵招式無法用實,半途而廢,胳膊上登時傳來一陣酸疼,仿佛不小心碰到了樹枝上一般。再看齊橫,也被王洵的奮力一擊砸得晃開數步,站穩身形,呲牙咧嘴,顯然也被這一下硬碰疼得夠嗆。

  軍營里的漢子,最不喜歡看的就是花拳繡腿。像這般一上來就硬碰硬,正合大夥胃口,「好啊!」有人立刻扯開嗓子,大聲地叫嚷起來。也有人唯恐天下不亂,一邊鼓掌跺腳,一邊大聲喊道,「打倒他,打倒他,快點,快點,爺們等著分錢呢!」

  實打實拼了這麼一記,場上交手的雙方卻都謹慎了起來。挑釁者齊橫發覺少年人並非像別人說的那樣,沒任何真本事,完全靠祖上的餘蔭才混了個隊正做,不由得收起輕視之心,開始認真對待這場比武。而應戰者王洵,也通過第一招交手迅速判斷出,齊橫並非像李元欽等人說得那樣不堪一擊,無論在反應速度和臂力上,其實都跟自己在伯仲之間。

  勢均力敵,交手雙方誰也不敢怠慢。互相盯著對方的眼睛,在擂台上繞起了圈子。這下,周圍的看客們不願意了,跺著腳喝起了倒彩,「噢,噢,老齊,你行不行啊,是不是昨晚漏了,到現在還腳軟!」

  「那小白臉,別躲啊。是爺們就衝上去干他。用眼睛瞪又不能瞪下塊肉來!」

  若是這話被一般人聽在耳朵里,肯定就不顧一切衝上去廝打了。但齊橫在飛龍禁衛裡邊就是個刺頭,平日打架打得太多了,經驗豐富,根本不在乎別人怎麼埋汰自己。他對面的王洵雖然初來乍到,在長安城的惡少中也算一個小霸王,各種各樣的糊塗架每年都要打上十幾二十幾場,一動起手來,立刻心無旁騖,也令周圍的喧囂起不到任何效果。

  震耳欲聾的倒彩聲中,雙方兜了一個圈子又一個圈子。都試圖找出對手的破綻,迅速結束戰鬥。卻都越來越慎重,唯恐一個閃失給對方造成可趁之機,就此被打下擂台,丟人現眼。

  恰在此時,門口突然傳來一聲吆喝,「封將軍到!」

  「封將軍!」「封將軍!」積威之下,安西、飛龍兩軍的將士們紛紛轉頭,偷看這位以治軍嚴苛為名的鐵腕將軍臉色。還沒等他們看清楚,擂台上突然傳來一聲痛呼,「啊!」。待眾人警覺過來,將目光轉回,齊橫那碩大的身軀已經凌空飛起,一頭砸到了人堆當中。

  「承讓了!」王洵才沒功夫管什麼封將軍,雨將軍呢,有人在比武之時突然分心看向了場外,放著這麼大個便宜不揀,自己就是傻子!況且這場比試完全因對方而起,即便封四叔秉公處理,板子也打不到自己頭上來!

  「你耍詐!」不知道是被齊橫那碩大的身軀給砸的,還是因為輸了錢肉疼。擂台下,齊橫落地點附近,一個圓臉胖子氣急敗壞地爬起來,衝著台上大聲嚷嚷。「不算,這次不能算。你耍詐,趁著封大人進門的當口……」

  「誰耍詐了?」一聲怒喝打斷了他蒼白的嚷嚷。矮個子將軍封常清帶著十幾名親衛,分開人群,大步走到了擂台之上。「誰耍詐了,剛才說話的人,到台上來說。本將軍替你做主,決不讓耍詐者陰謀得逞!」

  說罷,他眯起雙眼,目光在比武場內四下掃視。登時,所有噪雜聲,無論是支持王洵的,還是支持齊橫的,都煙消雲散。圓臉胖子根本不敢抬頭,把腦袋扎在齊橫身後,唯恐被封常清給認出來。

  十幾名封常清的親兵在十三的帶領下,走進人群,以探詢的目光四下尋覓。沒有人敢跟他們說話,甚至連以目光相接都不敢。新兵,老兵,一個接一個把頭低下去,屏住呼吸,眼睛只盯著自己的鞋子尖兒。

  「慫了?」封常清猛然把眼睛張開,雙目中射出一道閃電。「有膽子說,沒膽子認麼?你們這般德行,也配做大唐的軍人?」

  台下眾人依舊不敢搭腔,氣氛壓抑得就像暴雨即將到來之前的黑夜,連呼吸聲聽上去都分外地沉重。半晌之後,還是帶頭向王洵挑釁的齊橫鼓起了勇氣,咬咬牙,大聲說道:「將軍大人說得對,我等認賭服輸。剛才的比試,的確是王小哥贏了。齊某心服口服!」

  「你分明是聽到將軍大人來了,才分的神!」

  「如果他不是趁機偷襲,你根本不可能輸!」周圍的幾個飛龍禁衛軍官不甘心大把的銅錢就這麼稀里糊塗輸出去,扯住齊橫的袖子,低聲嚷嚷。

  「跟他重比,重比。封將軍自己立的規矩,可以擂台上說話!」

  封常清再次用目光掃過,將嘈雜聲全部壓了下去,然後用手指點齊橫,「你,把剛才的話,到擂台上重複一遍!」

  「諾!」齊橫一抱拳,大步流星重新走回擂台之上。衝著王洵長揖及地,「剛才的比試,的確是王小哥贏了。齊某輸得心服口服!」

  「是齊大哥手下留情,王某慚愧!」對這個還算磊落的莽漢,王洵也恨不起來。笑了笑,以平輩之禮相還。

  「輸了就是輸了,贏了就是贏了,弄這麼多虛的作甚?!」封常清又是一瞪眼,把王洵教訓得滿頭霧水。

  不理睬王洵的困惑,他將頭轉向齊橫,「蠢貨,知道你輸在哪了麼?」

  「屬下,屬下不該分神?」齊橫楞了片刻,猶豫著回應。

  「還算沒蠢到家。如果兩軍陣前,你背後突然來了個將軍,你也回頭去看麼?腦袋瓜子早就被人砍下來了!」封常清點點頭,冷笑著數落。「下去,自己圍著軍營跑三圈,算是給自己長長記性!」

  「諾!」齊橫這回終於真的心服口服,轉身跳下擂台。

  一場並不算精彩的比武已經結束,輸掉的錢也拿不回來了。觀戰的將士無奈地搖搖頭,便準備回營吃飯。誰料想封常清突然又把眼睛一瞪,衝著台下大聲命令,「來人,把蔑視軍規,煽動鬧事的主犯余凌遠、邊劍、韓士誠、張謀給我拿下。」

  「諾!」眾人還沒反應過來,先前走入人群的親兵們突然發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那個圓臉胖子及其身邊的三名軍官制住,拖曳著扯到了擂台前。

  「冤枉啊!」圓臉胖子大聲叫嚷,額頭上的汗珠滾滾而下。

  「冤枉。大人,我等冤枉!」一聽到蔑視軍規,煽動鬧事八個字,幾名飛龍禁衛軍官就知道事情不妙,跟在圓臉胖子身後,大聲喊冤。

  「冤枉?」封常清放聲大笑,「你等還敢說冤枉?有本事當眾說明白了,封某到底如何冤枉了你們?把他們鬆開,我諒他們也沒逃走的膽子!」

  注!:身體兩側肋骨下三寸,是古人認為腎臟的部位。重擊後可以令人全身瞬間癱瘓,甚至斃命。

  春曉 (四 上)

  眾親兵答應一聲,將四名被制住的軍官狠狠地摜在了擂台前。余、邊、韓、張四人嚇得面如土色,不斷向後回頭,滿指望一眾飛龍禁衛軍將士能看在昔日的情分上,跟自己起同仇敵愾之心,主動大聲鼓譟,向封常清施加壓力。然而這四個傢伙平素的人緣實在不怎麼樣,雖然今日被拿下得有些突然,可一眾飛龍禁衛們卻很難報以同情,個別人居然臉上出現了笑意,仿佛在說,『奶奶的,你們幾個也就今天!』

  「說啊,老夫到底怎麼冤枉你等了。怎麼不說給大夥聽聽?」見四人一味拖延著不肯開口,封常清笑了笑,繼續問道。

  「屬下,屬下…….」四個人中,平素以圓臉胖子余凌遠口才最為便給,可今天卻變成了一個結巴,吭哧了半天,一句完整的自辯都說不出來,紅著臉把頭垂了下去。

  「既然你等說不出來,那我可就替你等說了!」封常清鼻孔中噴出一道寒氣,咬著牙道。「封某奉聖旨整頓飛龍禁軍,你等覺得封某出身寒微,心裡不服,,是不是?」

  「大人…….」余凌遠額頭上立刻冷汗滾滾,知道自己這夥人在暗中做的那些勾當,恐怕一件都沒逃過對方的眼睛,慘叫一聲,「撲通」跪倒。

  封常清用眼皮夾了他一眼,繼續大聲質問,「封某將飛龍禁衛去蕪存菁,打散重編,你等就暗中聯絡,煽動不滿,是不是?」

  「封某任命在疆場百戰歸來的將領做你等的上司,你等便以為受了委屈,一直對新上司陽奉陰違,是不是?」

  「封某替陛下挖掘人才,破格提拔了幾個人做隊正,你等就覺得被後來人爬到了自己頭上,慫恿齊橫那蠢貨出頭,準備掃新任軍官顏面,是不是?」

  「若是齊橫今天這場比試打贏了,你等還會繼續下去,聯絡禁軍中更多將領鬧事,直到把封某擠走,是不是?」

  每問一句,他都停頓片刻,靜靜地等著余凌遠、邊劍、韓士誠、張謀人辯解。怎奈這些事情件件虧心,四個被抓了現行的敗類只有膽子在暗中干,去沒膽子把自己做的事情擺到明處來。一個個陸續跪了下去,垂著頭,大氣也不敢吭。

  先前與王洵比武的莽漢齊橫本來已經準備出去受罰,圍著白馬堡跑圈了。走到門口,聽見身後的變化,又默默地轉了回來。此刻看到余、邊、韓、張四人跪在地上垂頭耷拉腦袋,即便再笨也明白自己被人拿來當刀子使了。分開人群,大步走到擂台前,直挺挺跪倒:「齊某太蠢,請大人責罰!」

  「你還知道自己蠢?」封常清看了他一眼,有些很鐵不成鋼。「明法參軍,上前宣布,依照我剛才所言,他們都犯了什麼罪?」

  「諾!」明法參軍王騰閃身出列,大聲宣布,「多出怨言,怒其主將,當斬!不聽約束,更教難制,當斬!好舌利齒,妄為是非,當斬。調撥軍士,令其不和,當斬。回將軍的話,余、邊、韓、張四人共犯八條死罪,數罪併罰,當梟其首級,懸於高杆之上七日,以儆效尤!然而……..」

  「將軍饒命!」沒等明法參軍把話說完,圓臉胖子余凌遠已經悽厲地慘叫了起來。

  「將軍饒命,我等再也不敢了!」韓士誠、張謀兩個也知道今日自己在劫難逃,跟在余凌遠身後,一邊哀告,一邊用力磕頭。

  唯有邊劍冥頑不化,見封常清一出手就打算至自己於死地,立刻跳起來,衝著身後大喊,「你們這些王八蛋,咱們當初怎麼說的!姓封的已經把屎扣到咱們……」

  沒等他把話說完,親衛十三飛起一腳踹過去,將其踢個仰八叉。周圍的將士紛紛閃避,其餘幾名親兵快速插上,抓住邊劍的胳膊,死死地按在了地上。死到臨頭,邊劍兀自大聲叫嚷「上啊,不信他有本事把所有人都殺了。今天有他…….」

  十三掄開膀子,又是兩個大嘴巴。這下,姓邊的軍官終於消停了。嘴角上不停淌著血,身體還在不停地扭動,「老子…….」

  「明法參軍…….」封常清臉色鐵青,豎起眼睛,厲聲喝道。

  明法參軍王騰狠狠瞪了姓邊的軍官一眼,臉上露出了無可奈何神色,仿佛再說,你自己找死,怪不得我.「當眾煽動鬧事,出言侮辱主將,雖經教訓,卻無悔改之心。當斬!但…….」

  又是沒等他把話說完,軍官邊劍再度抬起頭來,大聲叫嚷,「我叔叔是右監門將軍邊讓,我叔叔是右監門將軍邊讓…….」

  這下,連余凌遠等同謀都不願繼續跟他為伍了,主動將身體挪了挪,試圖跪得離此人遠些。封常清嘆了口氣,輕輕向下揮手。幾個刀斧手從門外衝進,拖著邊劍便向外走。

  「我叔叔是右監門將軍邊讓,我叔叔是右監門將軍邊讓。饒命——啊!」慘叫聲噶然而止,數息之後,刀斧用用托盤將一顆血淋淋的人頭託了上來。

  封常清冷冷地向人頭掃了一眼,低聲命令,「掛到高杆上,示眾三日,以儆效尤。三日之後,將頭顱與屍體縫起來,讓他叔叔領走!」

  「諾!」刀斧手答應一聲,托著血淋淋的人頭大步走了出去。

  在場的安西軍將士都是刀叢中打過滾的百戰老兵,殺人殺得多了,根本不在乎再看到一個沒有身體的頭顱。其他飛龍禁衛和新入伍的兵卒,卻都是沒見過血的生瓜蛋子,一個個嚇得面如土色,迫於嚴苛的軍規,緊緊閉住嘴巴才沒當場把膽汁給吐出來。

  「你們幾個,有何話說!」處理完了邊姓軍官,封常清將頭再度轉向跪在地上的其餘幾人。圓臉小胖子余深河見機得快,聽出封常清不準備把大夥一次全給都砍了,立刻重重地磕了幾個頭,大聲說道:「我等愚蠢,受了邊劍那廝的挑撥,才稀里糊塗闖下了大禍。不敢求將軍赦免,只希望將軍大人念在我等初犯的份上,給我等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是啊,是啊,我等都是受了邊劍那小子的挑撥,並非有意胡鬧!」其他幾人也叩頭討饒,把過錯全都推到了死人頭上。

  飛龍禁衛的將士們看著這幾個沒骨頭的傢伙,心中大部分同情都變成了鄙夷。按照大夥的基本印象,余、邊、韓、張四害當中,當以圓臉小胖子余凌遠居首。其餘三個,平素都受其指使行事。特別是剛才被砍了腦袋的邊劍,屬於裡邊最缺心眼的一個。仗著自家有個做宦官的叔叔撐腰,常常充作余凌遠的打手。真正主動乾的壞事,卻連余凌遠的三分之一都不到。

  封常清顯然早就預料到這種情況,輕蔑地搖了搖頭,把目光轉向了明法參軍王騰。後者清清嗓子,大聲說道:「按軍律,三人當斬首示眾。然而將軍入營時曾經勒石為誓,說初犯者只責以軍棍。所以,他們三個,數罪併罰,每人當被責軍棍四百。為了避免傷及筋骨,可分十日執行。」

  姓邊的自己把自己弄死了!聽了王騰的這番話,眾將士才明白,剛才他看向邊劍的目光為什麼充滿無奈了。封常清奉旨整軍,勒石強調軍紀,自然不會因為某個人的後台硬,就會輕易放過他。但石頭上那最下一行附註,卻是他故意留給飛龍禁衛們的活路。知道禁軍將士散漫慣了,突然受到嚴格要求,難免有冒失鬼會試圖挑戰他的權威。所以給雙方都留下了一個緩衝的餘地,以免真的殺人太多,跟朝廷不好交代。

  如果今天姓邊的傢伙不一味地胡攪蠻纏,而是像余凌遠等人同樣俯首認罪的話。估計封常清通過打軍棍的手段,把對整軍不滿者攪起暗流壓下去,也就把他們放過了。可偏偏姓邊的先煽動所有禁衛一起鬧事,然後又把其叔叔右監門邊讓抬了出來向封常清施壓。硬生生逼著封常清和明法參軍王騰兩個沒了迴轉餘地,不得不砍了他的腦袋!

  「打!一天四十棍。隔一日打一次,四百棍打完為止!」正感慨間,大夥耳畔又傳來封常清的命令。

  「謝謝大人!」「謝謝大人不殺之恩!」余、韓、張三害死裡逃生,不待行刑者上前拉扯,自己主動連滾帶爬地向外走去。人都被按在了行刑的木凳子上,嗓子裡還不停地說著感恩之聲。「謝謝大人,啊!」謝謝大人,呀,輕點,我的娘咧!」「疼死我了,啊!」

  這等蠢貨,死有餘辜。隨著外表噼里啪啦打軍棍的聲音傳來,飛龍禁衛們對死者最後一點同情之心才消失得乾乾淨淨。心中都明白,朝廷這次整軍,恐怕是要動真格的了。若是想繼續吃飛龍禁衛這碗飯,就不得不把以前那套散漫隨性的做派收起來,好好地接受一番錘鍊。

  此刻,擂台下跪著的,只剩一個莽漢齊橫。封常清看了他一眼,輕輕嘆氣,「明法參軍……」

  「屬下在!」王騰拱了拱手,低聲回應。

  「有人愚蠢至極,受騙上當,按軍律,該當何罪?」

  「嘿嘿!」新兵老兵們抿嘴偷笑,看向齊橫的目光充滿了同情。

  明法參軍王騰也抿嘴而笑,搖搖頭,大聲回答,「伙長齊橫,訓練時不認真,比武時分神四顧,以至被打下擂台落敗。將軍您已經罰了他圍繞白馬堡跑圈三次,一過不可二罰。至於他自己蠢的給人家當刀使麼?稟告將軍,軍規上並未寫明,蠢是一種罪行!」

  「哈哈哈哈!」將士們再也忍不住,齊聲大笑了起來。剛才因為封常清殺人立威而造成的壓抑氛圍,頃刻間蕩然無存。

  「你可聽見了?」封常清走到擂台前,俯身向下問道。

  「聽見了!」齊橫的臉紅得像豬肝一樣,狼狽不堪地爬起身,抱拳聽訓。

  「那就去跑圈,跑不完,就不要回來吃飯!」封常清一揮手,將其趕了出去。隨即將目光投向全體將士,「老夫知道爾等沒受過這種罪。但訓練時多吃一份苦,沙場上就多一分活命的機會。飛龍禁衛,乃天子的親軍,大唐的臉面。如果連這點苦都吃不得,豈不令那些前來朝貢的四方蠻夷看了大唐的笑話去?!今晚加餐,每人賞酒一壇,豬腿半隻。滾蛋吧,明天別讓老子再看到你們伸著舌頭喘氣的熊樣!」

  「謝大將軍!」

  「大將軍威武!」

  幾句粗話,立刻把擂台上下的關係拉得極近。累了一整天的將士們覺得封將軍的確是自己人,帶著滿臉的笑容和欽佩慢慢散去。待擂台下的人差不多都走光了,封常清猛然轉頭,刀一樣的目光指向了王洵,「你個蠢貨,別人找你挑釁,你就接招。你當這裡還是長安街頭麼?憑著胳膊頭粗細爭老大,軍法是幹什麼用的?若是有人找老夫比武,贏了一招半式,難道老夫也把將軍的大印送給他?」

  「將軍教訓的是,屬下知錯了!」剛剛見識了對方如何借邊劍的腦袋立威,王洵對老狐狸的手段佩服得五體投地。耷拉下腦袋,低聲回應。

  「蠢!」封常清從牙縫裡擠出一個字的評價,「戰場上死的傢伙,十個裡邊有九個是自己笨死的。老夫可不想看到你日後死無全屍。再給你三天時間,好好想想怎麼做一名軍官。三天後,老夫要你帶著左七旅二隊去大校場,負責維持新兵招募現場秩序。若是屆時因為你的愚蠢導致校場中出了亂子,軍規都在石頭上刻著,老夫也幫不得你!」

  訓斥完了,也不管王洵如何目瞪口呆,倒背起手,在十三等侍衛的簇擁下,施施然地走遠。

  注1:監門將軍,太監中的高級職位,負責維護內宮治安。突然想起,連續劇一休裡邊的新右衛門,如果日本制度參考大唐的話,此人恐怕也是下邊沒了的說。

  春曉 (四 下)

  三天時間,把五十名新兵老卒練得如臂指使,然後帶著他們去維護大校場的募兵秩序。若出紕漏,軍法從事!費了好大的勁兒,王洵才琢磨清楚自己要幹什麼!天可憐見,王家的丫鬟僕役加在一起,也不過是這個數目。還全憑雲姨指揮調度,每次只要王洵自己一插手,結局肯定是雞飛狗跳,到最後什麼都幹不成。

  萬般無奈,他只好想辦法將任務推給趙、李兩位隊副。對此,兩位隊副也很忐忑。趙懷旭把手一攤,坦誠地告訴王洵,自己在擔任隊副之前,一直給周都尉當親兵。學著當年周都尉的樣子,給王洵出出主意可以。王洵如果想要把擔子硬塞過來,屆時肯定會砸鍋。

  李元欽更是直接,掰著手指頭讓王洵看自己過去的履歷。武師出身,因為使得一手還算過得去的長槊,被封常清私聘入伍做安西軍的槍棒教習。從沒單獨帶過兵,先前之所以能給王洵出謀劃策,一半時因為,這麼多年在軍中廝混,雖然沒吃過鹿肉,鹿怎麼跑總是見識過。另外一半原因卻是,王洵為人虛心好學,肯由著自己胡亂指揮。

  「那我可怎麼辦啊!」見兩位隊副都開始撂挑子,王洵大聲慘叫。

  「沒事兒!」趙懷旭擠擠小眼睛,低聲勸慰,「軍規下面,不是還有補充條款麼?即便你弄砸了,念在初犯的份上,頂多也是一頓軍棍而已。還可以分成幾次來打…….」

  「我呸!」王洵端著臉盆潑過去,將趙隊副淋成了個落湯雞。「咱們三個是一條繩上的螞蚱,我挨軍棍,你們兩個也甭想跑。到時候,我就說是你們兩個倚老賣老,橫加干涉……..」

  話雖然這麼說,三人還是認認真真核計了一番,盡力在最快時間熟悉並整頓隊伍。好在王洵跟齊橫比武這件事,效果非常轟動。七旅二隊的新兵們自覺隊正大人給新兵長臉,所以對他的指揮非常配合。而七旅二隊的老兵們,也覺得自家隊正還是有點兒真本事的,並非是完全靠著家族餘蔭的二世祖,因此也不刻意給他搗亂。再加上王洵本人出手大方,從不吝嗇花錢。更不屑占屬下的那點兒小便宜。訓練中得到的賞賜總是能公平地分配給大夥。幾番折騰下來,新七旅二隊的賣相的確在所有被整訓的隊伍中,達到了首屈一指的地步。

  每天早晨,帶著五十人的隊伍,邁開整齊的步伐圍著白馬堡跑過,王洵就覺得胸中有一股豪氣直衝雲霄。仿佛帶的不是五十人,而是五百,五千,甚至五萬人。馬踏樓蘭,刀劈百濟,威風凜凜,殺氣騰騰。連篇幻想下去,這條從軍之路真是選得正確至極。而在訓練、對練中吃了苦頭,甚至當眾丟臉之時,他又覺得自己不如老老實實繼續在家混吃等死,總好過像街頭賣藝的侏儒般,被這麼多人大聲嘲弄。就這樣,在「誓破樓蘭」和「不如歸去」兩種情緒之間左右徘徊著,三天的時間也就過去了。第四天一早,新兵營七旅二隊接到命令,帶齊各種用具,直奔白馬堡中央的大校場。

  此番重整飛龍禁衛,從民間公開比武選拔「人才驍勇」的良家子弟入伍,是皇帝陛下親口提議,並在朝堂上經由文武百官討論通過的。因此,京師中很多消息靈通的人家,都對其寄予了很大關注。要知道,大唐以武立國,素有凌煙閣上無書生之說。皇帝陛下最近幾年雖然側重於文治,無意開疆拓土,可從遼東到安西,大唐將士依舊打得四方蠻夷聞角鼓聲而色變。況且武將的升遷之路,比文職相對要公平便捷許多。遠有白袍驍果薛仁貴,後有哥舒翰、高仙芝、郭子儀、封常清四大正副節度,無論哪個,獲取功名憑得都是赫赫戰功,而不是其家族血脈。

  飛龍禁衛乃天子親兵,雖然不像內宮禁衛那般受重視,升遷也是極快。平素只需救救火,疏通疏通京師里的排水渠,就能冊勛數轉。若是運氣好被皇帝陛下看上,破格提拔為一衛重將,也不無可能。

  以上種種因素綜合起來,導致白馬堡大校場門口今早被擠了個水泄不通。許多富貴人家庶出子侄,這輩子既沒機會繼承父親的爵位,又沒毅力晝夜苦讀,博取功名。便把出頭的希望,壓在了今天下場一搏上。見日頭已經升過了樹梢,而校場門遲遲不開,有人心中急躁,就大聲叫嚷了起來,「開門,開門,是不是軍官的名額在裡邊已經內定了。內定了就不要再欺騙大夥!」

  「這麼晚了不開門,沒有貓膩才怪!」有人唯恐天下不亂,趁機大聲鼓動。

  「陛下親口答應憑武藝高下授予官職的!」「陛下再英明,也架不住朝中奸臣當道!」轉眼之間,躁動聲就越來越大,恨不得校場大門給掀翻在地。

  「衝上去,不管是誰,直接打!」王洵帶領本隊禁衛恰恰趕到,按照先前謀劃好的套路,衝著弟兄們吩咐。

  「諾!」五十名飛龍禁衛立刻舉起手中的齊眉短棍,不由分說,順著校場門口的道路向前打,一邊打,一邊高聲罵道:「閃開,閃開,想造反啊你們。心急吃不上熱豆腐。不想造反,就老實站在路邊排隊!」

  正所謂「惡人自有惡人磨」,先前還在大門口鼓譟吵鬧的眾人被打了個鼻青臉腫,卻立刻都安靜了下來。抱著腦袋上的青包退到一邊,老老實實恭候軍官大人的指揮。

  「拉開絆馬索!」見一招得手,王洵信心更足。四下看了看,皺著眉頭命令。

  禁衛們又是一聲響亮答應,比平素訓練更整齊。用染了紅色的絆馬索拴住校場大門左右門柱,沿著道路向外拉開,每側上中下各拉了三道,隔著五六步遠,便用白蠟杆子做立柱固定,從大門口一直拉到了二十餘丈之外。才又重新收拾整齊。然後每側各站下十名禁衛軍,揮動這棒子,命令前來應試的良家子們排好隊伍,沿著繩索拉出來的通道魚貫入內。

  進了校場大門,自有兩位隊副負責登記,核對身份,並根據良家子們的應考項目,發放標記牌號。然後,王洵麾下的另外三位伙長各帶數名禁衛,按照牌號標記,把應試者陸續引往指定範圍。行進間,半個笑臉也不肯給,只要有人敢逾越半步,立刻一棒子打過去,揍得對方連連討饒。

  這種手段雖然粗暴了些,但收效卻不是一般的好。前來應試的良家子們挨了打,立刻明白軍營裡邊與外面不一樣,把所有驕狂之心收了起來,小心翼翼地按命令行事。而新七旅二隊的飛龍禁衛們,卻因為將對方打得抱頭鼠竄,心中油然升起了一股自豪感和歸屬感。覺得自己就是高人一等,雖然幾天前,他們也曾經同樣被老兵們收拾得苦不堪言。

  將良家子們帶到了考核場地,新兵營七旅二隊飛龍禁衛的責任便宣告結束,另外一隊禁衛將應試者接收。再度根據名冊上的描述重新核實身份,著手安排比試。

  焦頭爛額忙碌了足足一個半時辰,前來應募的人流才慢慢稀了。大校場裡邊,卻是喝彩聲一浪高過一浪,顯然前來應募的良家子當中,的確有人身手不俗,令主考官和應募者們都大開眼界。王洵心裡惦記了宇文至,便跟趙懷旭交代了幾句,請他暫且代替自己守大門。轉過身,擦了擦汗,大步向裡邊走去。

  才走了十幾步,就看到馬方遠遠地跑了過來。日光的照耀下,小臉通紅,額頭上的汗珠清晰可見。望見王洵,立刻彎下腰,一邊喘氣,一邊大聲喊道:「二郎,趕緊去看看,宇文小子遇到對手了!」

  「沒事!」王洵笑了笑,順口回應。「他拳腳上的功夫本來就稀鬆,連我都打不過,還……..」

  「不是拳腳!」馬方一邊喘氣,一邊擺手,「是弓箭,今天真是遇上高手了,宇文小子跟人家比,差了不止一點兒半點兒!」

  「有這種事!」王洵禁不住微微一愣。宇文至跟他從小廝混到大,到底什麼水平他心裡非常清楚。因為性格所致,此人吃不得苦,所以拳腳上的功底扎得很一般。否則也不會在前一段時間設計欺負李白,反而被對方揍了個鼻青臉腫。但在弓箭射藝方面,宇文至簡直是個天才。說百步穿楊有些誇張,一百步範圍內,十箭當中有八箭以上正中靶心,卻不是什麼為難事。

  「趕緊去看。認識你的人多,看看能不能幫子達作弊。否則,他肯定要輸!」不容王洵細想,馬方一把拉住他的胳膊,「趕緊,趕緊,再晚一步,甭說第一名,前三名都未必有子達的份了!」

  注1:冊勛,隋唐時的一種記功方式。基本上冊勛三轉,便官升一級。

  春曉 (五 上)

  聞聽此言,王洵不敢耽擱,跟在馬方身後就是一溜小跑。等人跑到了考校射藝的地方,有關宇文至比試遇到對手的情況,也斷斷續續從馬方嘴裡聽了個大概。

  原來今天前來參加比試的良家子弟甚多,其中不乏一些大家族的旁枝。這些人雖然沒有爵位繼承權,平素卻是被家族當做菁華來重點培養的,因此一下場,便占盡了優勢。

  宇文至在拳腳器械方面的功夫很一般,看到場中的幾個熟悉面孔,就知道自己無論如何在這兩場比試中出不了頭。便胡亂應付了幾輪,勉強混了個中等偏上的考評,就主動退出了兩場比試前幾名的角逐。

  馬術比賽要明天挪到更遠的曠野中比,所以他今天就將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射箭場中。誰料今天射箭場中也是高手倍出,前五輪比試結束,箭靶也從五十步挪到了九十步,竟然還有五個人的箭箭不離紅心。

  「那子達也未必會輸啊?」王洵聽得著急,皺著眉頭插了一句。

  「你自己看,馬上就要一百步三矢急射了!」馬方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目光死死頂住了比試場地。王洵笑了笑,隨著馬方的目光翹首望去,只見場中大部分應試者都已經退出角逐,如今在靶子前慢慢調整弓臂的,除了宇文至以外,只剩下一個瘦高個,一個黃臉龐、一個彪形大漢和一個面如冠玉的美貌少年。其中以那美貌少年最為緊張,額頭和鼻尖上全是汗珠,手指不停地在弓弦上抹來抹去,顯然未等開局,氣勢上已經輸了。

  剩下的三個陌生面孔,看樣子都是射術高手。舉止優雅,表情輕鬆,看來對一百步這個距離根本不放在心上。特別是那個瘦高個子,目光根本不往靶子方向看,偶爾把手指往弓弦上輕輕一搭,立刻氣質大變,隱隱的竟有了百戰老兵的味道。

  「那瘦子恐怕是個勁敵,子達無論如何比不上他!」不得不說,在幾天的軍旅生活中,王洵的收穫還是很多的,至少這份觀察事物的眼力,原來無論如何做不到。聽了他這句評價,馬方急得直跺腳,「我剛才擔心的就是他。前幾輪比試,他射箭的速度至少是別人的兩倍。卻沒有一箭失過手!」

  「得不到第一名,前三名估計也能引起人的注意力!」王洵想了想,實在找不出宇文至能拔得頭籌的理由,只好退而求其次,「高大將軍,我是說高力士,他來了這邊了麼?我在正門口,一個時辰前就看到了他的車駕。你注意沒注意到他去了哪裡!」

  「就在看台上。手裡拎著鼓槌的就是!」馬方向看台揚了揚下巴,低聲回應。

  王洵聞言扭頭,果然在看台上一群人中間,找到了一個身材魁梧,白面無須的長者。手裡親自拎著一隻碩大的鼓槌,看樣子興致極高。封常清、周嘯風,還有一堆他叫不上名字的將領像眾星捧月般,圍繞在此人周圍。唯恐那件事照顧不到,拂了此人的心思。

  「開始吧!」高力士卻有些榮辱不驚的味道,笑了笑,高高地揚起的鼓槌。

  「咚,咚,咚!」隨著他手臂的揮動,牛皮大鼓開始有節律的炸響。在場所有人立刻屏住呼吸,目光齊刷刷轉向射手。只見剩下的五名射手同時舉起了弓,將弓弦拉至了耳側,手指一松,羽箭離弦。緊跟著,遠處的靶子「砰」地發出一聲巨響,五支羽箭,齊刷刷插於其上。

  沒等喝彩聲響起,鼓點急轉高亢,五名射手再度拉滿弓弦,瞄準箭靶。白羽如流星般飛出,鵰翎在靶子上亂晃。喝彩聲這才響了起來,伴著激越的鼓聲,燒得人血脈沸騰。

  所謂急射,就是要求一通鼓點敲完,射手必須將三支箭全部發出去。以靶心處箭支多少為勝。高力士精通音律,一陣戰鼓敲得抑揚頓挫。轉眼間,已經過了旋律已經過半,節奏由最高亢處轉了個彎,慢慢舒緩了下來。

  對於場中的所有而言,此刻舒緩的節奏比剛才更為驚心動魄。有人已經按捺不住,用力跺腳,提醒射手們注意時間的流逝。美貌少年第一個沉不住氣了,沒等羽箭在弓臂上停穩,便鬆開了手指。鵰翎「嗖!」地一聲飛出百步,射中的箭靶,卻距離紅心相差甚遠。

  「唉!」觀眾里傳來低聲的長嘆。很為美少年的發揮失常而惋惜。大部分人卻無暇去同情失手者,目光死死盯住剩下的四張弓。彪形大漢和黃臉兒也慢慢調整到位,將第三支羽箭射了出去。一人正中靶心,一人偏離靶心半寸,顯然是壓力太大所致。

  照這個態勢,只要宇文至最後一箭能落在紅心之內,就可以穩居第三名。王洵心裡立刻涌過一陣狂喜。再看馬方,已經揮舞著拳頭跳了起來。這種時刻,場中的宇文至卻不敢分心看其他人的成績,把箭搭在弓臂上,依舊是調整,調整再調整。那瘦高個見還有一人引而不發,自己也拉著弓弦不鬆手。就像跟宇文至較上了一般,看誰率先沉不住氣。

  「咚咚,咚咚,咚咚咚!」鼓點越來越慢,越來越慢,忽然一個旱地拔蔥,高高飄起,然後又急促敲了兩下,化作一聲炸雷,噶然而止。

  「咚!」就在最後一聲鼓響的同時,宇文至和瘦高個二人同時鬆開了弓弦。兩支羽箭比肩而飛,齊頭並進,掠過寂靜的校場,「啪」地一聲,落在了紅心中央。

  「好啊——」喝彩聲如雷鳴般響了起來,無論新兵老兵,還是前來參加考核的良家子弟,都把手掌拍得像紅烙鐵一樣。

  過了好一會兒,喝彩聲才在封常清的示意下,慢慢弱了下去。周嘯風親自帶領幾名安西軍老兵跑到靶子前,高聲報出五個人的最後成績。「一號靶,三箭全中靶心!」「二號靶,兩箭正中紅心,一箭偏出半寸!」「三號靶,三箭全中靶心。」「四號靶,兩箭射中紅心,一箭偏出四寸半!」「五號靶——」周嘯風忽然停了一下,然後扯開嗓子高呼,「五號靶,三箭全中紅心。各占紅心一隅,成品字形排列!」

  「啊!」場中所有人都楞住了,一瞬間,陽光仿佛都停頓了下來。數息之後,才有一陣齊整的喝彩聲,如同海浪般慢慢湧起,由低到高,到高,再高,再高,呼嘯著卷過原野。

  「好啊——」

  「好——」

  聽著看台下如潮喝彩聲,封常清和高力士兩人以目互視,都從對方眼裡看到了一抹難以掩飾的欣慰。通過公開比武的方式,選拔良家子弟入飛龍禁衛,這個主意是兩人共同提出來,並經過皇帝陛下點頭許可的。如果選拔的結果差強人意,就說明二人做事莽撞,白白浪費了許多人力物力,卻沒能給國家找到任何人才。而現在的情形,顯然已經超過二人的事先期待了。長安城內的良家子弟,並非全是混吃等死的廢物。他們之中有的是英才,只是先前沒有機會處於穎中罷了。

  「把三塊全中的靶子拿上來!」封常清點點頭,衝著左右親兵吩咐。

  立刻有人領會了他的意圖,小跑著到達靶場,將三塊插著羽箭的靶子扛上。「元一公,你看!」封常清親手接過箭靶,一一排開,邀請高力士共同點評。

  高力士本名馮元一,本為潘州刺史馮君衡之子。因為家族被抄受到株連,閹割為太監。入宮後,由於年紀小,受盡其他太監欺負。直到被中人高延福收為養子,處境才大為改觀。為了報答養父的教誨之恩,他改名為高力士。即便在功成名就後,也一直沒利用皇帝信任回歸本宗。可內心深處,卻念念不忘自己原來的姓氏。

  此刻,封常清稱他為元一公,非但表達了足夠的尊敬,而且在尊敬之外透著親密。高力士心裡很受用,略為斟酌了片刻,低聲客套:「還是請封將軍評判吧,畢竟你是上過戰場的,咱家雖然也喜歡擺弄弓馬,卻不過是玩玩而已!」

  「元一公客氣了。誰不知道您老人家,當年素有「小養叔」之名?」對於眼前這位皇帝陛下的親信,封常清非常尊敬,擺了擺手,再度發出邀請。

  「請大將軍指點!」周嘯風非常擅於揣摩上頭的心思,抱了抱拳,大聲替封常清幫腔。

  「請大將軍不吝賜教!」其他幾名高級將領也齊聲懇求。

  盛情難卻,高力士沉吟了一下,笑著點頭。「如此,咱家就露醜了!」說罷,圍著三塊箭靶來回踱了幾步,舉起其中一塊來,笑著道,「此人射藝,當居第三。雖然準確度有餘,卻勁力不足。戰場之上,即便射中對手,也難以穿透鎧甲。等於白白浪費箭矢。不過,若是肯在膂力上多加鍛鍊的話,倒也是塊難得的璞玉!」

  注1:錐處穎中,必脫穎而出。

  春曉 (五 下)

  「一號靶,三箭全中,然力道稍有不足,高驃騎點你為射藝第三!」立刻有人將高力士的評價大聲喊出,頃刻間傳遍全場。 「一號靶射手,上台見過驃騎大將軍」

  先前聽聞自己只得了個第三,宇文至心頭不由湧起了一陣沮喪。待又聽見傳令兵吩咐自己去看台上拜見高力士,所有沮喪立刻被狂喜所取代。為了脫離牢獄之災,他先前不惜拜託好朋友王洵,以公開自己私下記錄的秘密帳本為要挾,逼迫楊國忠出手相救。此刻脫離苦海,急需重新找一個過硬的靠山,以防楊國忠的爪牙尋機報復。而高力士在朝中的影響力絲毫不亞於楊國忠,如果攀上這個高枝的話…….

  沒等宇文至想好自己到底該怎樣表現,才能給高大將軍留下更深刻的印象,耳邊突然傳來一聲低低的咳嗽。憑著以往養成的機警,他意識到自己在稀里糊塗間,已經隨著傳令兵的腳步來到了看台之上,趕緊抬頭向前看了看,抱拳肅立,「草民宇文至,多謝高大將點撥。多謝封大將軍和各位將軍給草民這個展示射藝的機會!」

  「你就是宇文至?」聞聽這個名字,高力士立刻想起自己的義子前幾天所求之事。皺了皺眉頭,低聲問道。

  宇文至被問得一楞,斟酌了好半天從,才回答了一句廢話,「是,宇文至正是草民!」

  聽聞二人這不找邊際的一問一答,看台上的人全都微微一愣。心思機靈的立刻意識到,高力士與眼前這位射藝不俗的少年恐怕先前就有些瓜葛。而心思愚笨的,則笑著揣摩起這兩個人今天是不是都興奮過了頭,以至於連話都不會說了。

  作為皇帝陛下的近臣,高力士六識是何等的敏銳。目不斜視,卻已經感覺出周圍氣氛的波動。笑了笑,低聲補救道:「咱家曾經在閒聊時,聽人提到過你。戶部員外郎宇文德是令兄吧?你這個姓氏,與開國郢公可有關聯!」

  郢國公宇文士及乃宇文至的曾祖,當年追隨太宗皇帝平宋金剛,破竇建德,滅王世充,功勞赫赫。名望和地位在貞觀年間都排得上號。而宇文至平素念念不忘的,就是如何恢復家族昔日的榮耀,此刻聽高力士提起,立刻躬了躬身,朗聲答道:「回驃騎大將軍的話,晚輩乃郢國公之曾孫。學無所成,實在有辱於祖宗之名!」

  」不錯,你很不錯!」高力士搖搖頭,否定了宇文至的過謙之言,「勛貴子弟中,能把射藝練到你這一步的,屈指可數。我記得你祖父曾被封為新城縣公吧?怎麼你剛才自稱草民?」

  「晚輩…….」宇文至臉色一紅,訕笑著解釋,「晚輩的父親兄弟眾多,因此未能襲爵。至於晚輩,乃庶出,所以無緣為朝廷效力!」

  「是這樣啊!」高力士又皺了皺眉頭,輕聲說道。按照大唐律法,庶出之子所享受到的待遇,的確與嫡子有著天壤之別。朝中早有言官向皇帝陛下提醒過,這種繼承方式很不公平,容易養成家族嫡子的惰性,同時也使得庶出子弟得不到展示才華的機會。但傳統的力量大得難以想像,縱使天子看到了這種不公平的存在,也不敢輕易做出改變。因此,那個的奏摺僅僅是在朝堂上掀起了一個水花,隨後就不了了之了。

  「我大唐男兒,向來講究『功名但在馬上取』,你無緣襲得爵位,其實也不是一件壞事!」見高力士臉上流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封常清笑著接過話頭。「大將軍剛才說,你射藝準確有餘,勁力不足。但堪稱一塊璞玉。老夫麾下正缺幾個好弓手,你可願入老夫的親兵旅效力?」

  能夠成為封常清的親兵,升遷機會可比在飛龍禁衛中做一個低級軍官多得多了。宇文至大喜過望,立刻挺胸拔背,抱拳施禮,「回封大將軍的話,草民求之不得!」

  「哈哈哈,哈哈哈哈!」封常清被宇文至那迫不及待的模樣逗得開懷大笑,捋了捋鬍鬚,將頭轉向了高力士,「元一公,封某就越俎代庖,替你做這個玉匠如何?」

  「你倒是會撿現成便宜!」高力士笑呵呵地「數落」了一句,又看了看宇文至,笑著補充:「既然你我先前曾經許諾,擇在比試中表現出色者為軍官。就不要讓他只做一個普通士卒了。以他的射藝與家世,授一個御武校尉也不為過!封節度,你看如何?」

  御武校尉?宇文至心裡邊立刻一哆嗦,霎那間,全身的血都往眼睛裡涌。那可是從八品的武職,只要封大將軍一點頭,自己就等於同時受到了兩位大將軍的青睞!以後在長安城中,基本上就不必再擔心任何人的報復了!

  在他近乎乞求的目光中,封常清慢慢點頭,「哈哈,哈哈,既然元一公慧眼識珠,準備越級提拔他,封某豈有不遵從之禮!來人,取一套御武校尉的戎服和腰牌來,給宇文壯士立刻換上!」

  「多謝高大將軍,多謝封大將軍!如此大恩,晚輩,晚輩末,沒齒難忘!」宇文至激動得連話都說不利落了,衝著高力士和封常清連連作揖。高力士有點不喜歡他這種欣喜若狂的左派,輕輕皺了皺眉頭,正色強調:「咱家只是奉了陛下的命,為國選才而已。你日後努力操練,不忘陛下的恩典,便是對咱家最好的感謝了!你宇文家有郢國公這樣的英才,同時也出過宇文化及那樣的敗類,希望你今後好自為之!」

  「是,屬下一定將大將軍今日的教誨牢記於心!」從興奮的巔峰瞬間跌落到屈辱的谷底,宇文至臉色登時變得紅里透綠,抱了抱拳,低聲回應。同時,卻有一個更清晰的聲音在心裡說道,『老太監,小爺哪點得罪你了,居然拿這種話來埋汰人。你等著,早晚有一天,這份屈辱要如數奉還。早晚!』

  春曉 (六 上)

  「下去換衣服吧!換好之後就在看台下找我的親兵隊正報到!」敏銳地察覺到周圍氣氛有些不對,封常清本著回護之意,笑著命令。

  與高力士不同,他倒不認為年青人有野心是什麼過錯。雖然宇文至剛才的表現,實在太浮躁了些。想當年封常清自己心中若是沒有同樣的一股子不甘,也不會從一個籍籍無名的小兵,慢慢爬到安西四鎮節度副使之高位。野心本來就是動力之源,那些滿足於現狀,終日想著混吃等死之輩,在他心裡才是真正的無可救藥。

  「諾!」宇文至如蒙大赦,感激地衝著封常清抱了抱拳。然後從對方的親兵手中接過剛剛取來的戎裝和腰牌,匆匆而去。

  才轉到看台之後,他的胳膊就被早已等得迫不及待的王洵和馬方兩個一左一右拉住了。肩膀、脊背等處先挨了二人一頓老拳,然後,才被二人放開,笑嘻嘻地數落道:「奶奶的,拍馬屁也不是這麼個拍法,黏在看台上就肯下來!你就不怕惹大夥妒忌麼?怎麼樣,授了你什麼官職?」

  「你們自己瞧好了?」宇文至拿出腰牌,得意洋洋地遞了過去。御武校尉,級別為從八品上,比王洵的正八品上宣節副尉低一級,卻恰恰比馬方的正九品上仁勇校尉高了一級。害得小馬方立刻撅起了嘴巴,非常不服氣地嘟囔道:「我說呢,這半天都不肯從台上下來。原來是喜歡得傻了!」

  「什麼啊,高力士那老閹狗一直拉著我問東問西!」宇文至迅速四下看了看,壓低了嗓子回應。

  王洵聽得眉頭一皺,也迅速四下看了看,低聲提醒:「高驃騎怎麼得罪你了?你居然這般埋汰他。要知道,若不是他肯出頭,你現在還關在萬年縣大牢里呢!」

  「他?」宇文至氣得鼻孔中直噴冷氣,「明允你這就錯了。如果不是賈昌送的那二十兩金子,他肯出面救我?」

  「你去問過賈昌了?」王洵一愣,皺著眉頭追問。「縱然賈昌使了金子,也需要有人敢收不是?他身居高位,還指望著你這二十兩發財!」

  王宇文至冷笑著搖頭,「他的確不指望這二十兩金子發財。卻也是不見兔子不撒鷹。不說這些了!反正這輩子,你、馬小子,還有張大哥、雷大哥和賈昌的人情,我絕不會忘。其他人,哼哼…….」

  「算了,算了,咱不說這些。反正今後也不會再跟高驃騎打交道!」見二人越說越僵,馬方趕緊上前打圓場。「不過,還那句老話,你們兩個都甭想讓我給你們行禮。除非在實在躲不過去的正式場合。」

  「好了,受你一個禮,我們又不多長一塊肉!」王洵也沒心思跟宇文至兩個為了一點小事就發生爭吵,向馬方虛踢了一腳,笑著答應。

  「毆打同僚,五十軍棍!」馬方立刻跳開,低聲威脅。然後笑呵呵地拉住宇文至,「走,這個場子今天歸我們隊管,我先帶你換衣服去!」

  說著話,三人笑呵呵走開。不一會兒,又換好了衣服,並肩走了回來。王洵高大魁梧,馬方瘦小機靈,中間再夾著一個形銷骨立的宇文至,真的是各自有各自的特色。

  就在三人兜了這麼大個圈子的時候,看台上,其他兩名應試者的射藝也點評完畢。不像宇文至,為了求准,在軍中提供的器械里,專門挑了把方便節約臂力一石軟弓。三號靶位的彪形大漢和五號靶位的瘦高個二人都選了以硬度聞名的黑漆弓,力道高達兩石。其中彪形大漢射出的三箭,箭箭入靶子半寸。而瘦高個雖然沒把弓臂的力量發揮到最大,三支箭卻各占了紅心的一個邊,恰恰擺出了一個品字形。

  因為剛剛被宇文至的浮躁跳脫模樣破壞了心情,高力士板著臉,將射藝明顯壓過其他人不止一籌的瘦高個韋珏評為了第二名。理由是,涉嫌故意賣弄。如果在沙場之上突然起了輕慢之心,非但會害死己,而且會牽連袍澤。而彪形大漢王武因為人長得憨厚,射箭時絲毫不偷懶保留力氣,被高力士當眾宣布為第一。授予正七品上致果校尉銜,一躍成為被朝廷正式記錄在編制內的低級武官。

  而那名瘦高個子韋珏雖然有「刻意賣弄」這嫌,射藝之高,畢竟被這麼多雙眼睛看見過。為了不令前來應試的良家子們過分失望,封常清再次做了老好人,舉薦瘦高個做了正八品下懷化司戈,並以安西四鎮節度副使的名義,聘請他為弓弩教頭,指導麾下士卒射術。

  二人一個欣喜一個失望,卻都不漏聲色的地躬身謝過兩位大將軍提攜之恩。高力士點點頭,吩咐二人退下。然後又命人叫過來其他兩名堅持到最後一輪的,直接拔他們進入軍中效力,先於從九品下執戟長的位置開始做起,待日後根據個人表現再酌情升遷。

  消息傳出,全場歡聲雷動。一眾良家子都從兩位大將軍的點評中,看到了晉身的希望。因此沒能在射藝場表現出色的,則把精力放在了器械場。未能在器械場脫穎而出的,則把精力重點轉向拳腳和明天的比試上。即便對四場比試都沒有什麼把握,也準備繼續碰碰運氣,不指望取得前五名,一舉成為有散職的軍官。能憑著綜合成績進入飛龍禁軍做個普通士卒,也比在家裡看兄長們眼色吃飯強!況且飛龍禁衛升遷機會多,從普通士卒升到從九品執戟長,只須冊勛三轉而已。京師中每年正月十五賞燈,不失上幾場火都是稀罕。而每逢夏末,疏通城內的排水溝,也能立下不少功勞。萬一哪天走運正好被皇帝陛下看中了,一飛沖霄也不無可能!

  震耳欲聾的歡呼聲中,高力士以眾人難以察覺的幅度輕輕搖頭。今天前來應募的這些年青人,畢竟還是太稚嫩了些。比起開元十一年那次選拔時前來應募的四方才俊,差了不只是一點半點。那年的應募者,身上穿的多是半舊的粗葛衣,但簡陋服飾卻掩蓋不住他們臉上的勃勃英氣。而今天前來應募的良家子弟,大半以上穿的是錦緞衣衫,服飾奢華得有些過了頭,骨子裡那種英武之氣,卻被錦衣華服消磨了不少。

  猜到高力士心情可能不太舒服,卻猜不出其原因。封常清笑了笑,衝著身邊的周嘯風輕輕挑眉。在將領中素有「粗坯」之名的周嘯風周老虎立刻心領神會,向前走了幾步,衝著高力士深施一禮,「早聽說驃騎大將軍射藝嫻熟,天下無雙。但小將一直無緣得見。今天好不容易遇到了,請大將軍萬萬不吝賜教!」

  「是啊,是啊,我等久居邊塞,早就對大將軍的射藝有所耳聞。今天能親眼看到一回,回去之後就有的吹了!」一群安西軍官跟在周嘯風身後,衝著高力士拱手施禮。

  「胡鬧!還不退下!」封常清低聲罵了一句,臉上卻明顯帶著笑容。

  「嘿嘿,嘿嘿!」周老虎用力撓自己的後腦勺,一邊向後退,一邊可憐巴巴朝高力士臉上看。

  高力士被他的假憨厚迷惑住了。笑了笑,大聲道:「也好,高某剛才一直賣弄唇舌,總不能手底下半點兒真章 都見不得。取一把兩石半的硬弓來,咱家也來露一回丑。待會兒若是不中,諸位千萬莫笑!」 「哪的話,能親眼目睹大將軍射藝,乃我等平生之幸!」周老虎咧了下嘴,笑著接口。

  高力士笑了笑,隨手解開肩膀後的披風。然後活動活動筋骨,從親兵手裡接過一把兩石半硬的白樺大弓,一邊慢慢向靶位走,一邊笑著命令到,「將靶子豎到一百二十步位置。不在這個距離上,顯不出白樺弓的好處來!」

  「諾!」親兵們一溜小跑,扛起靶子,又向後挪了整整二十步,於一百二十步距離上再度插穩。

  前來應募的良家子們本已經打算去別的場地碰運氣,猛然聽聞皇帝陛下最寵愛的太監高力士要當眾展示射術,又紛紛走了回來。馬方見此,趕緊上前維持秩序,費了好大半天勁兒,才把眾良家子們重新安置妥當了,站在高力士身後二十步處,遙遙地圍成了個半圓型。

  高力士從箭匣中挑了五支尾羽最均勻的箭,一支一支地插在面前彎腰可及處的硬地上。一邊插,一邊笑著跟追上來的周嘯風等人閒聊。聲音卻故意提得很高,讓周圍大部分人都能聽見,「你們上過戰場,經驗肯定比我豐富。咱們大唐的羽箭雖然是兵部專門定製,卻並不是每支箭都質量上乘。臨戰之時,若是敵軍騎兵發起衝鋒,一百二十步距離,你頂多有三到五次發箭機會。所以,事先挑選挑選,就能多殺一個敵人,少給敵人一次接近本陣的機會!」

  「的確如此!」周嘯風向後看了一眼,大聲回應。

  聞聽此言,一眾應募者中立刻有機靈者意識到,高大將軍是在藉機指點大夥的射藝,趕緊屏住呼吸,唯恐錯過了一個字。而人群中的某些愚鈍者,卻依舊覺得,高力士之所以能混上大將軍的高位,完全依靠皇帝陛下寵信。所以,一邊微微冷笑,一邊等著看高力士如何出醜。

  高力士卻無暇顧及背後這些應試者到底把自己的話聽進去幾分,一邊慢慢調整弓弦,一邊繼續笑著說道:「我剛才之所以說宇文至勁力不足,也是著眼於實戰。如今我大唐主要強敵乃西邊剛剛崛起的大食國。他們的疆域廣闊,據說不再我大唐之下。而鎧甲之精良,跟我大唐的明光鎧也有的一拼。你拿一石硬的軟弓射他,恐怕接連射上三箭,都不能把他射下馬來。而三箭之後,他距離你頂多還有二十步,第四箭即便正巧射在他喉嚨之上,他胯下的戰馬也把你給踩成肉餅了。」

  「這個道理沒錯。但軟弓畢竟容易瞄準!所以很多人都喜歡偷懶用軟弓!」周嘯風想了想,再度高聲回應。

  「不然!」高力士輕輕搖頭,「正所謂滿拉弓,緊放箭。對於臂力小的人,軟弓當然比硬弓容易掌握。可若是臂力已足,卻還偷懶用軟弓,反而會適得其反。」

  不待任何人附和,他想了想,繼續說道:「弓箭一道,重在一個心字。不分心,不動心,有恆心,平素訓練就不想著偷懶,選取適合自己臂力的弓,務求一拉即滿,中間不做任何停頓。急開弓,穩放箭!」

  說罷,把腰一彎,從地上拉起一支箭,借著直腰的功夫,已經將白樺大弓拉得圓如滿月。手指微微一松,就把鵰翎射了出去,帶著一股子冷風,「啪」地一聲,正中遠處的箭靶紅心。力道卻依舊未盡,將靶子撞得前後亂晃。

  不待靶子重新恢復平穩,高力士已經再度彎下腰去,將第二支羽箭搭上弓臂。直腰,引弓,松弦,所有動作一氣呵成,嫻熟如同行雲流水。轉眼間,第二支箭就插在了一百二十步的靶心上,與第一支箭緊緊相挨,尾羽碰撞,白翎四下亂飛。

  「好——」眾人這才反應過來,扯開嗓子齊聲喝彩。高力士對周圍的聲音充耳不聞,彎腰,起身,彎腰,起身,兩次重複,已經將第三、第四支羽箭射在了靶心上。

  全場前來應募的眾良家子瘋狂般地喝起彩來。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剛才宇文至等人三箭百步急射,用了大約一曲鼓時間,每射一箭,至少有四、五個呼吸功夫用來瞄準。而高力士大將軍卻在四息之間射了四箭,箭箭皆中紅心,並且比宇文至等人遠了二十步。

  喝彩聲中,高力士又把第五支箭搭上了弓弦。此刻前四支羽箭已經將箭靶核心擠得滿滿當當,眼看著第五支箭已經幾乎沒有空隙可落了。他好像也發現了這一點,第五箭引而不發。眾人的喝彩聲立刻噶然而止,目光直勾勾地叮囑了箭尖端一點寒光,唯恐這一箭落空了,把前四箭的精彩全抹殺掉。

  說時遲,那時快,高力士突然微微一笑,鬆開弓弦。仿佛心臟被箭杆帶了出去,場中所有人都張開了嘴巴,瞪圓了眼睛,看著那根鵰翎一寸寸往前飛,往前飛,往前飛。「啪」,寒光隱沒於鵰翎的縫隙,第五箭,竟然在前四支箭之間硬擠了進去,穩穩地傲立於箭靶的正中央!

  注1:朱漆,白樺大弓,都是唐軍中的制式名弓。射程遠而精準。

  春曉 (六 下)

  募兵考核轉眼間就過去了小半個月,高力士憑藉精湛射藝給大夥帶來的衝擊卻還沒散盡。「沒想到高大將軍竟有如此本領!」「是啊,是啊,五箭連珠,箭箭命中靶心。即便換了當年一箭定天山的薛將軍,也不過如此吧!」很多入伍多年的老兵欽佩地稱讚。

  「他一個閹人,尚能憑藉本事取得功名,我又怎能居於其後?!」「是啊,是啊,如果咱們不努力訓練,可真的不如一個閹人了!」很多新兵在心裡默默地發狠。

  這種欽佩和羨慕轉化為動力之後,令飛龍禁衛中新兵老兵們參加訓練的積極性大為提高。以前有軍官拿鞭子在旁督促,還想方設法偷懶耍滑。如今無需軍官盯著,就能努力完成大部分訓練項目了。

  封常清見此,立刻因勢利導。不但當眾獎勵並提拔了幾個訓練積極主動者,還通過高力士的門路,大舉提高了飛龍禁衛原本就相當不錯的伙食。縱使做不到頓頓有肉,但隔三差五命令伙夫們殺上百十頭羊給麾下將士打牙祭,已經不是什麼稀罕。

  嘴裡吃著鮮嫩的肉肉,將士們對高、封兩位大將軍愈發感激。凡是兩位將軍的命令,從不考慮對錯,都不折不扣地去遵從。只有宇文至,對高力士當日的警告一直耿耿於懷。當著大夥的面不敢說其壞話,可跟王洵和馬方兩人在一起時,則立刻變得口無遮攔。為此,王洵跟他爭執了好幾回。但是,誰都無法令對方接受自己的觀點,反而彼此間生出了許多隔閡。僅僅念在多年的交情份上,沒有互相翻臉而已。

  看到兩個好朋友的關係日漸疏遠,馬方心裡很是著急,借著閒暇時間,來來往往沒少給二人說和。然而,誤會已經形成,便不那麼容易消除。王洵認為宇文至在經歷一場牢獄之災後性情大變,簡直有些不可理喻。宇文至則認為王洵只為上頭那些官員著想,卻沒想到自己所遭受到的那些磨難。弄得馬方左右為難,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對了。

  好在三人隸屬於不同的編制,平素訓練都非常緊張,彼此能聚在一起的機會並不多。倒也杜絕了裂痕繼續擴大的可能。特別是王洵,一入營後便被封常清當做嫡系軍官來培養,加在其肩膀上的任務越來越重。開始還有李元欽和趙懷旭兩位隊副照應著,不至於手忙腳亂。可第一個月過去後,周嘯風又以『招募的新兵太多,需要組建新的隊伍來整訓』為由頭,先後把趙懷旭和李元欽兩個調到別處當隊正了,另給王洵派來另外兩名飛龍禁衛老兵油子做隊副。弄得王洵每天從早忙到晚,連吃飯、睡覺時都念念不忘如何保證不因為本隊士卒訓練表現過差,連累自己這個趕鴨子上架的隊正被上頭拉出去當眾責打軍棍,慢慢地,反而把跟宇文至發生爭執的起因給淡忘了。

  入營後第二個月,在沒有兩位安西軍隊副的照應下,王洵勉強應付過了所有大小關口。雖然每天累得像條死狗一般,卻好歹沒被當眾責罰。第三個月,他與麾下的五十名弟兄都廝混熟了,彼此之間無話可以不談,訓練成績便又慢慢提高了起來,漸漸接近趙李兩位隊副在時的水準。

  這三個月里,他是忙得一天也沒顧上回家。接到雲姨和紫蘿兩人的信,也匆匆回應幾句,便應付了事。紫蘿從前來軍營探視的王吉、王祥兩人嘴裡,知道自家相公的確很忙,雖然心裡頭有點兒不痛快,卻也不敢再拿兒女情長來煩他。雲姨則難得看到自己從小帶到大的孩子發奮一回,心裡甚感欣慰,給府上諸人的吃穿用度就格外寬鬆,連同平素管清理馬桶,疏通水渠的老周,都混了一吊半的賞錢,沒等過年,從頭到腳便收拾一新了。

  正所謂「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第四個月,王洵因為帶領麾下弟兄們清掃華清池附近的道路上的積雪有功,被策勛三轉,直接升了從七品下歸德中侯,實授職位沒有任何變化,依舊在與他共同長大的新七旅二隊當隊正,但每月的薪俸,卻漲到了六千錢。「氣」得剛剛補了伙長缺的馬方兩眼冒煙,一個勁兒地嘀咕王洵是「朝中有人好做官」。然而嫉妒歸嫉妒,在說了幾句酸溜溜的話之後,馬方也不得不親口承認,這幾個月來,王洵身上的變化簡直可以用「嘆為觀止」四個字來形容。原本就很高的個頭,如今已經直奔九尺而去,肩膀也因為訓練時賣力,比先前寬出了整整兩寸有餘。非但在一干新兵堆里顯得虎立狼群,即便被人拉著再跟前來探視的雷萬春站在一起,也不比對方遜色多少了。

  除了體型之外,王洵在氣質上的變化,也令馬方非常羨慕。原本被長安子弟視為流行的疲懶無賴氣質,已經消退得幾乎難以看到痕跡。相反,如今在王洵的額頭、兩頰和肩膀等處,都隱隱透出幾分剛正味道。雖然他開口說話時,還是嘻嘻哈哈,很少有個正形。可大夥誰都知道,新七旅二隊的王隊正,向來都是言出必踐,只要他肯答應下來的事情,絕對說到做到,不會出半點紕漏。

  對此,安西四鎮節度副使封常清也非常滿意,在新年後一次跟麾下軍官的私宴上,曾經親口誇讚,「你小子,不愧是開國侯王家的種。現在即便把你送回家去,封某也對得起你阿爺子稚公了。今後有什麼打算,你不妨慢慢想想。最近安西那邊的大勃律國又在蠢蠢欲動。估計把你們這些新兵蛋子交出去後,老夫就得抓緊時間返回安西去了。你如果想去邊塞建功,就跟著我一起走。如果你想留在飛龍禁衛中慢慢熬年頭,那也隨你。憑你現在表現出來的本事,估計升起來也不會太慢!」

  這簡直已經是明顯的把王洵當心腹看了,在座眾人,包括站在軍帳門口當值的親兵伙長宇文至,都直勾勾地把眼睛轉了過來。眾目睽睽之下,王洵立刻又被打回了原型,伸出右手,不斷地撓自己的後腦勺,「四叔厚愛,按理說晚輩理當接受。但這麼大的事情,晚輩不好現在就做決定。還得跟晚輩的姨娘商量商量。畢竟,畢竟他養我這麼大……」

  注1:薛仁貴駐守天山時,鐵勒九部來犯。薛仁貴連發三箭,狙殺三名部落頭領。鐵勒九部嘆為天人,不戰而潰。所以軍中一直流傳歌謠,「將軍一箭定天山,壯士長歌歸漢關!」

  春曉 (七 上)

  「長不大的小屁孩兒!」見王洵說得可愛,周嘯風忍不住伸出大巴掌,輕輕拍了一下他的頭。「咱們安西軍,可是很多人哭著喊著想加入,都摸門不著的。唯獨你,還要回家去問問大人!」

  「是啊,大唐十鎮當中,咱們安西軍可是首屈一指!」趙懷旭也不忍看到王洵將如此好的機會輕易錯過,笑著提醒。「如今四海昇平,尚能時不時動動真傢伙的,也就是咱們安西軍了。」

  「諸位兄長厚愛,小弟不勝感謝!可庶母養育之恩,小弟卻不得不考慮!」王洵尷尬地笑了笑,繼續撓自己的後腦勺。臨入伍之前,雲姨的一個重要叮囑,就是寧可升官慢些,也別主動去冒險。成為封四叔的部將,是為了避禍。可若是跟著老傢伙去塞上,就敬謝不敏了吧!

  聽出王洵話里明顯的推搪意味,封常清不禁有些失望。但轉念一想,便理解了對方的選擇。作為一個生下來就帶有爵位的勛貴,即便僅僅是個子爵,王洵的前途也比自己當年平坦得多。不用任何努力便可以錦衣玉食,若是對權力也沒有什麼奢求的話,完全可以在遊山玩水中逍遙一輩子。

  這樣的孩子,讓他到一年難得見到幾個月綠色的玉門關外去博取功名,的確太為難了些。況且站在一直把王洵視為親生兒子養大的碧雲角度,恐怕也不希望王家的獨苗跟著自己去吃那份苦。想到這一層,封常清禁不住笑了起來:「隨你。這件事,老夫操之過急了。你的確該問問家人的想法,畢竟你們王家這代只有你一個男丁,若是跟老夫去了西域,沒三年五載的,恐怕不那麼容易回來!」

  「呵呵,到底是個小屁孩!」衝著王洵瞥了一眼,周嘯風小聲附和。趙壞旭和其他幾位將領也覺得失望,苦笑著輕輕搖頭。

  「無論今後在哪裡,四叔和幾位哥哥的照顧,晚輩都不會忘記!」被大夥看得有些不好意思,王洵舉了舉酒盞,笑著表態。

  「廢話。老夫還稀罕你一個娃娃的感激?不說這些了,喝酒,喝酒……」封常清笑了笑,舉起了酒盞。

  幾個月來,他在王洵身上投入的精力太多了。雖然不是親自出面,可那些一個又一個的任務,由簡單到複雜,都是費勁心思為這孩子量身打造的。害得他身邊的幕僚們一個勁地說笑,問大將軍是不是看上了小傢伙,準備收其為義子,以便將來傳遞衣缽?前一種心思,封常清自問是沒有的,王子稚當年對自己有恩,就憑這一點,自己也不能奪了他的子嗣。但後一種心思,封常清卻著實存了一些,並且隨著小傢伙的表現越來越好而變得越來越濃。

  通過這幾個月的觀察與錘鍊,不止封常清一個人驚詫地發現,王洵這個紈絝子弟身上,有著非常罕見的武將天分。過人的膂力和兵器拳腳方面的悟性尚且不論,單單是他能以如此年青的面孔,在短短一個多月內將麾下那五十幾個不同性格,不同出身的新兵老兵收拾得服服帖帖,並且能心甘情願地執行他的每一道命令,就遠非尋常人能做到。此外,王洵身上固然有著紈絝子弟的很多缺點,如怕吃苦,愛出風頭,動輒就心生退縮之意等缺點;但是,他身上同樣有著反應機敏,心胸開闊,仗義疏財等明顯的優點。這樣的人在兩軍陣前錘鍊幾年,肯定會變成一塊絕世好鋼。只要是個領軍主帥,看到後就沒有不欲得之而後快的。

  敏銳地覺察出自家主帥心中的失落,周嘯風等嫡系將領忍不住在心中暗罵王洵不知道好歹。半年前,安西軍在怛邏斯河畔因為葛邏祿人的出賣而大敗,中層將領折損嚴重。所以封大將軍在奉命重整飛龍禁衛時,才向皇帝陛下提出了『通過公開考核的方式,招募良家子入伍』的建議。這個建議的目的有兩個,第一當然是為了給飛龍禁衛補充新鮮血液。第二,則是為了替安西軍選拔英才。

  如果王洵今天答應了加入封常清幕府,可以預見,用不了太長時間,這個天資甚佳的年青人將一飛沖天。而他選擇留在飛龍禁衛軍中熬資格,就等於自甘平庸了。也許這輩子能同樣能升到一定高位,可沒見過血的士卒,永遠是個新兵。即便做了將軍,也無法例外。

  帶著一點點的鄙夷和一點點的不舍,周嘯風等人開始主動找茬和王洵拼酒。而王洵心裡明白自己肯定會留在禁衛軍而不是去上戰場搏命,未免覺得有些對不起大夥這幾個月來的關照,所以來者不拒,把借著各種由頭找上門來的酒盞一碰而干。幾輪酒喝罷,卻又在機敏、仗義之外,為自己搏得了一個豪爽的名頭。害得周嘯風、李元欽等人心中愈發覺得不舍,看向他的眼睛幾乎冒出了幽幽綠光。

  酒宴在什麼時辰結束的,王洵最後完全記不得了。只記得自己好像喝翻了許多同僚,並且把頂頭上司周老虎徹底給灌成了病貓。在臨趴在矮几上之前,他又看到了一個熟悉面孔。是當日跟李白等人一道寫詩喝酒的岑參,不知道什麼時候投入封常清幕府,居然成了一名負責管理往來文書的綠衣判官。

  有岑參在,詩歌當然是酒席間不可缺少的內容。「上馬帶胡鉤,翩翩度隴頭。曉來思報國,不是愛封侯……」當岑參揮毫潑墨,將一首邊塞詩寫就之時,王洵已經喝得醉眼涅斜,聽著周圍眾軍官齊齊拍打桌案,大聲吟誦,自己心中不覺也豪情萬丈,跟著眾人的節奏舉杯高歌,「 曉來思報國,不是愛封侯。萬里鄉為夢,三邊月作愁。早須清黠虜,無事莫經秋。」

  不知不覺間,居然沉沉睡去。睡夢裡,他看見自己身穿一襲明光鎧,手持長纓,與周嘯風、李元欽等人西出玉門。突厥人,鐵勒人,大食人,一個長得青面獠牙,哇哇怪叫著撲上來。而自己則縱馬長前,用長槊將他們一一刺穿,一一挑上半空。

  前方刀如林,箭似雨,卻沒有任何人回頭。

  因為,自己背後,有一道巍峨的長城。

  春曉 (七 下)

  夢中的情景是如此的令人熱血澎湃,以至於醒來時,王洵還能清晰地聽見自己擂鼓一樣的心跳聲。抬頭看看窗戶縫隙透過來的亮光,翻身坐起,披衣穿靴,從放在門口防火的木桶裡邊打來冷水,迅速洗臉,漱口。當憑著幾個月來養成的習慣,迅速把仔細渾身上下收拾利索時,回頭看了看館舍裡邊另外兩張空蕩蕩的床鋪,才猛然想起來兩位隊副昨天下午就回家去了。為了彌補大夥在過年期間都忙於訓練未能與家人團聚的遺憾,封大將軍昨日刻意宣布,從今天起休假五日。除了他們這些隊正以上級別軍官外,幾乎所有新兵老兵在聽到消息後就立刻出了營。今天的晨操早已取消,整個新兵營七旅二隊,只剩下他一個光杆隊正,還因為昨晚宿醉,賴在軍營里。

  「看我這記性!」王洵懊惱地拍拍自己,苦著臉呻吟。卯時不到,外邊的天還擦著黑,這個時間回家,根本進不了長安城!想躺下去再睡個回籠覺,他又覺得渾身上下都不得勁。四個多月的緊張訓練已經在他精神上打下了深刻的烙印,以前只恨天亮得太早,如今卻連多睡半刻的興趣都無。

  「閒著也是閒著,還是跑圈去吧!」折騰了老半天,王洵最終還是決定照常去出操,也省得坐在屋子裡眼巴巴地等著天亮。圍著白馬堡跑了整整三個圈,他猛然又想起自己剛入營時,被累得像死狗般吐著舌頭喘氣的情景。回憶剎那間活了過來,所有的事情,都仿佛發生在昨日。可就是一眨眼的功夫,當初令自己幾度萌生退意的苦差,如今完成起來竟然變得非常輕鬆。而當初費勁心思想逃避的種種,如今居然已經成了習慣。

  跑步,舉石鎖,打拳,耍長槊。沒有任何人督促,也聽不見周老虎那熟悉的罵聲,所有晨操項目被王洵完成得一絲不苟。他發現,自己居然很喜歡軍營這種有條不紊的生活,對以前的那種奢華懶散並沒有太多的留戀。「其實去安西軍效力,也不是什麼太可怕的事情!」一個念頭突然從他心裡湧起,迅速將剛剛冷卻下去的血液重新燒熱。「上馬帶胡鉤,翩翩度隴頭。曉來思報國,不是愛封侯……」昨天酒席宴間聽到的詩,瞬間再度於耳畔迴響,當時分明已經喝得酩酊大醉,詩的內容卻記得清清楚楚,一個字也未曾落下。

  出完了晨操,天也就亮了。算算距離長安城開城門還有一段時間,王洵又小跑著去伙房打早飯。好在軍營中的大部分將領都是封常清臨時從安西軍調配來的,家不在長安,所以伙房還照常提供早餐。幾個中級將領已經坐在了西北常見的大方桌邊準備動筷子,看見王洵氣喘吁吁地跑進,楞了楞,臉上瞬間浮現了一絲讚賞。

  「王隊正,坐這邊來吃!」李元欽用手指敲了敲桌子,笑著發出邀請。

  「不,不了,謝謝教頭!」王洵笑了笑,搖頭拒絕。現在,他已經不是剛剛入營的新兵了。知道最初給自己打下手的趙、李兩位隊副,實際官爵都比自己這個隊正高得多。所謂臨時沒有空缺補,分明是周老虎當初為了照顧自己,專門扯的一個善意的謊而已。

  「叫你坐過來就坐過來,小傢伙,怎麼越來越婆婆媽媽!」仿佛猜到王洵在想著自己,周老虎的那張疤瘌臉立刻從李元欽身邊抬起,兇巴巴地命令。

  「諾!」王洵舉著飯盆抱拳,跟上司們開了一個小玩笑。然後打好早餐,快步走到了桌案前。

  「小傢伙,酒量不錯麼?」周老虎上看下看,就像欣賞一個寶貝般,把王洵看得心裡直發毛,「怎麼樣,昨天後半夜頭疼沒有?」

  「還好!」王洵一邊大口大口都往嘴裡塞蒸饢,一邊支支吾吾地回應。如果這功夫周老虎舊事重提,再度向他發出邀請,他肯定會覺得非常為難。幾位上司這段時間都對自己照顧有加,實在不好拂了他們的好意。可想想自己答應了邀請後,雲姨和紫蘿等人的眼淚,所有出塞報國的激情便一點點消退。

  仿佛猜到王洵在逃避著什麼,新兵營都尉周嘯風笑著搖了搖頭。「你家就是長安的,對城裡邊的各處好玩的地方很熟悉麼?」

  聞聽此言,王洵心裡頭立刻鬆了口氣,想了想,點頭回應,「算不上太熟,但基本都能找到。就看幾位大人想玩什麼了!」

  「大人個屁!」周老虎眉毛一豎,眼皮上的刀疤立刻又上下跳動了起來。「叫我老周,或者周老虎,叫他們老李,老趙,又不是正式場合,叫那麼生分做什麼?」

  「周大哥說的是!小弟疏忽了」笑呵呵地咽了口白米粥,王洵點頭應承。

  「這就對了麼?」周老虎很滿意王洵的表現,伸手在他後背上拍了拍,害得王洵差點沒被粥給嗆到,「我們幾個家都不在長安。難得來京師一次,卻一直給關在這軍營里。如果你知道有什麼好玩的地方,不妨介紹一下。趁著這幾天還有閒功夫,我們搭夥去逛一逛。回去後也好跟弟兄們吹噓,老子去過長安了!」

  「是啊,能到京師放個屁,也給祖宗爭口氣!」不在正式場合,李元欽說話也非常幽默。「在西域老跟各部族的人吹,說長安多繁華,多繁華。乃天下第一都城。把那群蠻夷部落長老唬得一愣楞的。嘿嘿,其實,我們幾個根本沒看見過。」

  話音落下,立刻引發了一陣鬨笑。趙懷旭、李文達、周嘯風,還有那個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的蘇慎行,臉上都露出了一縷難以掩飾的自豪。很顯然,類似的拿天朝上邦風物忽悠蠻夷頭領的事情,大夥恐怕都沒少做過。

  笑過之後,王洵跟大夥的關係拉得更近,想了想,開頭提議:「要說逛,京城裡邊最值得一看的,自然是朱雀門到玄武門之間這一帶。幾位哥哥若是有機會輪值……..!」

  「已經都逛過了!」周嘯風坦誠相告,「不瞞兄弟你說,回京師的第一個月,我們就輪班去皇宮附近當了一回值。除了不該進去的地方,其他差不多都偷著看了!」

  「嘿嘿嘿嘿…….!」眾人心照不宣的憨笑。朱雀門到玄武門之間是皇城和皇帝陛下居住的太極宮所在,來到京師向皇上獻俘,如果不找機會看一眼皇宮是什麼樣,這趟京師就等於沒來。

  「第二值得一看的地方,恐怕就是曲江池了。不過現在剛剛開春,柳樹還沒長葉子呢,去了也沒什麼風景可看!」跟著大夥笑了一會兒,王洵再次提議。

  「沒意思!」趙懷旭第一個出言反對,「即便是有春暖花開可看,也沒什麼意思。風景這東西,越是人跡罕至所在,越是亮眼。如果過分雕琢的話,反而失去了本來韻味!」

  周嘯風微微一笑,偷偷向周圍人使眼色,「是啊,咱們西出玉門之後,一抬眼,黃沙萬里,風的痕跡毫不掩飾地留在沙子表面上。那才叫一個壯麗。還有碎葉熱海,猛然間從萬里黃沙中冒出來,同樣是一眼望不到邊。裡邊的水就像井水一樣乾淨,魚在哪地方游,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沒錯,曲江跟咱熱海比,也的確是個小池子罷了!」另外一個安西鎮的高級軍官李文達心領神會,笑著幫腔。

  「還有沙漠裡的胡楊樹,一根根就像鐵打的般,沿著絲綢古道兩側,從玉門一直長到吐火羅!」提起西域,一眾安西將領的話頭就收不住,「三千年生,三千死,三千年而不倒!」

  「那才是男兒們該待的地方!」

  「這長安城的繁華,哪個不是靠咱們這些人用刀子打出來的!」

  大漠、巨湖、孤城、日落、一棵棵劍指蒼天的胡楊樹,還有沿著絲綢古道縱馬揚鞭的大唐男兒,這風景,光是想想,已經令王洵心裡一片沸騰了。然而作為一個長安人,他不能任由幾個軍中將領把自己從小長大的地方給貶得一文不值。想了想,再度提出一個建議,「那就去看看白馬寺吧。當年玄奘高僧翻譯經文的地方,香火一直鼎盛得很。還有勝業坊,很多前來趕考的讀書人都在那邊扎堆兒。再不就去北里,也就是平康里,從下午到深夜都有好玩的東西,即便宵禁之後也不停歇。再不,就去東市,裡邊有個鬥雞場,小弟是股東之一。幾位哥哥去了,保證可以玩得痛快!」

  「不去!」「去過了」「沒意思!」眾軍官們紛紛搖頭,對王洵認為最拿得出手的那些東西,絲毫不感興趣。猛然間,心中有靈光一閃,王洵想起了有人跟自己說過的一句話,『大唐之盛,不僅僅在於兵戈之威,其文教之興,也是周圍所有蠻夷騎著汗血寶馬都趕不上的。』用力一拍自己大腿,高聲道,有了,「我想起幾個去處,保證讓幾位哥哥去了後這輩子都不後悔。」

  「說來聽聽!」眾人聞聲抬頭,半信半疑地看著他。

  王洵的傲氣一下子就被激了起來,手按桌沿,長身站起,「幾位哥哥莫非沒聽說過長安城裡邊有『大小四絕』麼?這八個人我不敢說都想辦法讓你們見到,可是去他們的場子裡轉轉,或者是邀請其中一兩個舉杯小酌,應該還是力所能及的!」

  「當真?」這下,幾個軍官的確被鎮住了,抬起頭,眼裡充滿了難以置信。

  「絕無虛言!」抬頭看看天邊噴薄而出的春日,王洵年青的臉上剎那間充滿了自信與驕傲。「不過,你們得給我一點時間去安排,那些人性子都傲得很,不是,不是…….」

  謝飛煙的箜篌,胡阿蠻的腰肢,都不難見到,只要你荷包足夠的鼓。其他,大四絕裡邊的李白還欠了雷萬春一首詩,打著雷萬春的名義去請他,並且把高適和岑參一起叫上,估計李白不會拒絕。而小四絕中,自己肯定能請到的,就是白荇芷,通過她去找公孫大娘……

  想到白荇芷,王洵笑容禁不住僵了一下。忽然發現,自己入軍營之前,諸多事情一件比一件逼得緊,居然忘記了告知對方。而在軍營裡邊這四個月,更是每天忙得連打呼嚕的時間都沒有,所以竟然沒有寫隻言片語給她。

  這也太對不住人了!他心裡忍不住湧起了一股愧疚之感。旋即,這股子愧疚便被驚詫所取代。當初,自己可是一天不見她,就幾乎魂不守舍的。怎麼這四個多月里,很少想起她的笑容來?

  「怎麼了?牛皮吹大了吧,哈哈!」周嘯風一直就沒個正形,聳了聳肩膀,笑著數落。

  「您還怕我說話不算數?」王洵迅速收回不知道飛到哪裡的心神,笑著回應。「我剛才不過是在盤算於哪裡請客,才能安排下這麼多人。你們放心好了,如果我請不到大小四絕中任何一個人,放假回來,你們找碴打我軍棍好了。反正周大哥天天盯著,總不愁找到機會!」

  「小子,你周大哥有那麼不堪麼?」周嘯風笑著搖頭。終是不敢相信王洵有那麼大的顏面,能請到大小四絕中的任何一位與自己共飲。

  王洵笑了笑,也不多說,只等著屆時給眾人一個驚喜。約好三日後正午在城裡的臨風樓聚會,他便跟大夥告了辭,收拾好行裝向軍營外走。

  這頓早飯吃得實在有些耗時,眼看著日頭就爬到樹梢之上了。一邊走著,王洵一邊設想回到家後的情景。雲姨見到自己這般模樣,想必眼裡會涌過一絲欣慰吧。小丫頭紫蘿呢,不知道她這些天瘦了沒有?還有白荇芷,這多天沒去捧她的場,也沒派人送個信去,想必她會很著惱吧?萬一她真的生氣了,哄起來可是不容易。是給她再買個簪兒,還是抓緊時間把買下來的那個院子指給她看……

  正想著,耳畔突然傳來一聲熟悉的呼喊,帶著一絲顫抖,帶著幾分幽怨,「二郎,是二郎麼?你終於肯出來了!」

  「白姐姐?」王洵狐疑地抬起頭。恰看見白荇芷帶著小婢女萍兒,裊裊婷婷地站在軍營門口的一棵柳樹下。

  春天又來了,幾對燕子呢喃著從空中掠過,帶起一片雲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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