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盛唐煙雲》(2)
2023-12-06 12:44:44 作者: 酒徒
雞叫三遍,沉睡了一夜的長安城漸漸從夢中醒來。
張巡、雷萬春、王洵三人並絡走在朱雀大街上,每個人都頂著兩隻碩大的黑眼圈兒。昨天在平康里向宇文至的兩個通房丫頭月憐和綺墨打聽消息,一直交談到後半夜方才結束。過了亥時,長安城內開始禁行,三人也沒法回家了,只好在平康里的客棧里將就了一宿。偏偏平康里關閉了坊門後,坊內本身是不禁燈火的。於是絲竹管弦伴著酒客、歌女們的嬉鬧聲,一陣陣從外邊飄來,拼著命往人耳朵里鑽。一直到了卯時,喧鬧聲終於消停了下去,平康里的賭場、妓院開始打烊,外面的天光也已經開始放亮。
單單一夜沒能睡好也就罷了,王洵平素與朋友往來,也沒少做夜貓子。張巡和雷萬春在地方上公幹,加班熬夜也是家常便飯。只恨的是他們從月憐和綺墨兩個嘴裡,根本沒探聽到太多有用的信息。兩個沒見過什麼大風浪的小丫頭造就給嚇傻了,見了王洵,一個只顧著哭哭啼啼控訴宇文至的哥哥宇文德有多勢利,平素整個家都靠宇文至支撐,自己做甩手掌柜;遇到麻煩,想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將宇文至逐出家門,劃清界限。另外一個稍微伶俐些,則賭咒發誓自家男主人從沒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所有罪名都是別人蓄意潑的污水。
「有沒有罪你我說得都不算,得聽萬年縣令的判定!」直到王洵忍無可忍了,板起臉來虎吼了一嗓子,兩個小丫頭才勉強止住了囉唣。但接下來的言辭依舊沒什麼用處,只是比馬方當日所轉述得更詳盡了一些而已。至於宇文至除了王洵等人以外,最近還和誰交往比較密切,外邊認識不認識什麼大人物等關鍵問題,則一概搖頭。
「那錢財上呢,最近你家少爺有沒有什麼大的進項,或者突然有了一筆很大的開銷?你好好想想,想清楚了再告訴我們。畢竟需要知道他到底犯在誰手裡,我們才能想辦法救他。」關鍵時刻,還是張巡想得細,放低聲音,和顏悅色地詢問。
「您說花錢?哦! 」沒枉費大夥幾個時辰的精力,小丫頭月憐終於想起了一些。紅著眼睛看了看王洵,然後低聲說道:「少爺他最近的確動過一大筆錢。說是投給一個叫賈老大的傢伙。但沒說做什麼生意,也沒見到有契據憑證!」
得,王洵聽得直翻白眼。「這麼重要的事情你怎麼不早說!」
「我,我家少爺,不准,不准我跟任何人講!」月憐像受驚的小鳥般將頭垂了下去,不敢直面王洵的憤怒。
宇文少爺當時的原話是,不准跟任何人講,還特別強調了不能讓王洵、馬方、秦氏兄弟等人知曉。如今宇文少爺出了事兒,偏偏全力替他奔走的,還是王洵、馬方等人,這次第,怎不讓人為難?
好在王洵也沒過於較真兒,又問了幾個問題後,看看時間已經是後半夜,便拉著張巡和雷萬春找房間休息去了。到了僻靜處,王洵將賈老大便是當今天子最寵愛的鬥雞內史的身份一說,張巡和雷萬春兩個也登時傻眼。先前大夥還心存僥倖,指望著宇文子達僅僅是個搖旗吶喊的小卒,神仙們略抬抬手,也就將他像個屁一般放了。如今可好,他把手已經抱向了內宮裡邊,在這場風波的位置又豈能一般?
想著煩心事,三人一夜都沒能睡安穩。特別是王洵,總夢見宇文至的腦袋被掛在了城門洞子上,一邊流著淚,一邊可憐巴巴地看著自己。而百姓們從城門下經過,則一個個拍手稱快,都說這就是平素仗勢欺人,無惡不做的下場。有人乾脆就在宇文至的頭顱下吟起了詩,頌揚大唐天子聖明,宰相賢德,鐵腕剷除了長安一霸。
「那些事不是我們做的!」王洵衝著無知的人群怒吼。聲音喊出來,人也就醒了。想想夢中看到的情景,心裡頭倍覺委屈。宇文家那小子做事的確比較出格,但從小一起長到大,王洵心裡很清楚,他跟自己一樣,都屬於小惡常干,大惡不犯那種。要是真的像夢裡這樣稀里糊塗掉了腦袋,沒準還真的冤魂不散,日日在長安城門口哭訴委屈。
草草吃過早飯,三人就又騎著馬趕往萬年縣的縣衙。準備借著探監的機會,從宇文至這當事人嘴裡聽聽他的說法。想著中午還跟李白等人有約,張巡便建議雷萬春出面去將飯局推掉。到了此時,王洵心裡卻有了幾分豁出去了的念頭,搖了搖頭,笑著制止,「算了,還是去吧。約好的事情,否則顯得我等太沒誠意。況且上次的事情,明顯是宇文子達故意挑釁在先。稀里糊塗打了一架,我還沒當面向那幾位道歉呢!」
「李太白豈是那拘泥之人?」雖然僅有一面之交,雷萬春卻主動替李白說起了話。「朋友遭難,你無心應酬,想必他知道後也會表示理解。」
「還是去吧!反正時間上安排得開。」張巡卻又改了主意,點點頭,笑著支持王洵的意見。「出了這麼一檔子事,也許太白兄那裡也能聽到些消息。眼下他手裡雖然沒什麼實權,平素交往的人物,卻和你我頗有不同!」
如今大唐四海昇平,京畿一帶已經近三十年沒有經歷戰事,所以從朝廷到民間都喜歡擺弄一些詩賦,歌舞之類的東西。李白乃有名的酒中謫仙,每次痛飲之後,詩興有如泉涌。故而上至王侯貴胄,下到市井閒人,都以能跟李白一道把盞為榮。席間若是能目睹「謫仙」當場出口成章 ,回去後,就足足可以在朋友面前吹噓好幾個月了。
只有宇文子達這種糊塗蛋,見到李白,不想著跟對方攀交情,反而試圖打人家一頓出氣。如果李白不介意他當日所為的話,願意出面幫忙探聽消息,肯定比王洵等人這樣沒頭蒼蠅般到處亂撞來得及時。想到這些,雷萬春也不再堅持把中午的酒宴推掉了,點點頭,低聲說道:「也罷,希望太白他能不跟宇文小子一般見識。說實話,讓那小子吃一次虧,不算什麼壞事。否則,即便這次他能平安脫身,說不定,下回又捲入更大的風波里去了!」
「那是自然!」王洵苦笑著點頭。「子達跟我,平素都有些過於囂張了!」
「你還好了!」雷萬春見王洵主動認錯,趕緊笑著開解,「長安城中的勛貴子弟中,像你這般肯講道理,且有擔當的,我老雷還真沒見過幾個。其他要麼咋咋呼呼,總覺得除了皇帝就是他最大。要麼無病呻吟,好像轉眼天就要塌了一般。總之是黃鼠狼窩裡出跳兔,一代不如一代!」
王洵笑了笑,也不跟著心直這快的傢伙認真。勛貴子弟有勛貴子弟的難處,遠非雷萬春這種無牽無掛的大俠所能理解。旁的不說,光是祖先們的榮耀,壓在肩膀上就是一種沉重無比的負擔。如果不是急著振興門楣,想必宇文至也不會飢不擇食地到處去亂抱粗腿。而像自己這般什麼都懶得參與,則又會被人認為「不思進取,枉費了那麼好的家世!」
正昏昏沉沉間,又聽雷萬春低聲說道:「提起打聽消息,我倒是想起一條路子來。虢國夫人請我明晚過府飲宴,說是答謝當日曲江池畔的救命之恩。我把子達的事情跟他提一提,估計她的消息渠道比李白那裡還要多一些!」
「雷大哥,那女人…….」王洵登時困意全無,從馬背上直起腰來,瞪圓了眼睛看向雷萬春。想提醒對方一句,虢國夫人艷名滿長安,石榴裙下賓客無數。又顧忌著對方顏面,話到了唇邊就吞了回去。
「老雷,你自己小心!」張巡剛剛回到京師,但也從其他渠道隱約聽說一點有關虢國夫人的軼聞,想了想,低聲提醒。
「我覺得那女人不錯!」雷萬春笑了笑,臉上湧起一縷激憤之意,「咱們驚了人家車駕,人家過後沒追究不說,還念念不忘施以援手之恩。單憑著一點,就比京師中很多男人都強!」
「老雷,大丈夫立世,當惜名如羽!」見雷萬春壓根兒沒聽進去自己的勸告,張巡只好板起了臉,非常直白地正告。
「以訛傳訛,聽著風便是雨,恰恰不是大丈夫所為!」雖然對方是自己的知交好友兼頂頭上司,涉及到為人處事的原則方面,雷萬春依舊絲毫不肯退讓,「她設宴請我,我去了喝酒,堂堂正正,何必遮掩?若是為了幾句流言蜚語就避而不見,反而落了下乘。況且這世上的所謂壞女人,還不都是男人弄出來的?面對面時巴不得對方風騷入骨,顛倒眾生,好上下其手,以滿足心裡頭那點齷齪念頭。轉身提起褲子來,就大罵對方成性,不守婦道。里里外外,敢情都是你的對!天底下哪有這種道理?!」
初雪 (一 下)
看到針鋒相對的兩個人,王洵不禁啞然失笑。
這兩個人的性格毫無相近之處,真不明白他們怎麼走到一起去的?
張巡乃開元末年探花,滿腹經綸,人品和才學都是沒的挑。但只有一點,太令人難以接受了。就是這個人說話做事總是一本正經的樣子,待人律己都恪守古聖先賢教誨,不到萬不得已決不通融。雖然在世間屢屢碰壁,卻依舊不知悔改。
而雷萬春,則走的恰恰是另外一個極端。他自持武藝高強,行事完全隨心所欲,將人間一切規矩和禮法視若無物。若非後來遇到的張巡,斷然金盆洗手。估計在大唐的刑部海捕文書上,早晚必有雷萬春這麼一號。
但很快,王洵就明白這兩個人成為莫逆之交的原因了。
雖然被雷萬春當著外人的面弄得下不了台,張巡臉上卻沒有絲毫惱怒之色。僅僅是向著雷萬春拱拱手,便悻然作罷。
「老雷今天這話,當浮一大白」見兩人爭的有趣,王洵故意大聲叫好。
「滿嘴歪理邪說而已!」張巡聳了聳肩膀,擺出一幅我不跟你們爭的模樣。
「那張兄還由著老雷滿嘴跑舌頭?」只是為了看張巡受窘的模樣,王洵明知故問。
「歪理邪說也是理!」張巡斜他一眼,凜然說道。「張某乃聖人門徒,辯論不過就是辯論不過,日後想明白了其中關鍵,再辯回來就是。說不過人家就強令別人閉嘴,乃法家不孝之徒行徑,實非真儒所為!」
說罷,自己也覺得有趣,率先笑了起來。王洵和雷萬春兩人也笑。笑過了,因為人處事理念不同而產生些許的不快一掃而空,心中反而愈發覺得對方真實可敬。
萬年縣衙門距離平康里沒多遠,出了坊口正門,轉過幾個彎,也就到了。才過辰時,地方官吏們還沒正式開始處理公務。偌大的縣衙門口,冷冷清清不見百姓身影,只有一個剛換了班的差役,背靠著門口的大鼓,雙手揣在衣服袖子裡,上下眼皮不斷打架。
早早地下了坐騎,把馬韁繩丟給從後邊追上來的小廝,王洵整理好了衣衫,快步走到差役面前,抱拳施禮,「這位衙差大哥請了。敢問大哥,快班的孫頭今天當不當值?」
「你找誰?」正在假寐的衙差被嚇了一跳,順手抄起輟在身邊水火棍,大聲問道。
王洵笑了笑,拉住差役的手,順勢將一串銅錢丟進對方高舉的衣袖裡。「我想找快班的孫頭兒。就是新調來的那個。我是他的表弟孔有方,勞煩大哥進裡邊幫我看看他在不在?」
「找孫頭啊。等著,我進去給你看看!」不用低頭,光憑著衣袖中傳來的重量,差役就估摸出銅錢的大概數目。衝著出手大方的王洵點點頭,轉身快步走進縣衙。
王洵輕輕搖了搖頭,閃在一旁,含笑恭候。過了大概小半盞茶時間,昨天受了王家一大筆賄賂的捕快孫仁宇跟在當值差役後,滿臉迷茫地趕到。看見笑嘻嘻迎上前的王洵,他嚇了一跳,趕緊將對方拉遠了幾步,低聲問道:「我的小祖宗!你怎麼跑衙門口來了!我家大人好不容易才忘了你,你偏偏還到衙門口晃悠,這不是自投羅網麼?」
「嘿嘿!」王洵咧開大嘴傻樂,「只要你孫頭不說,衙門裡其他人誰還能認出我來?剛才,我跟他們報是你的表弟,表哥,你看咱們倆長得像不像?」
「像才怪!」孫仁宇氣得直跳腳。「我一個衙門裡跑腿的,哪敢跟小侯爺你攀親戚。說吧,你今天找我什麼事!」
「表哥真是個痛快人!」王洵又笑了笑,從貼身口袋中摸出對拿來哄女人開心的玉鐲,信手遞給孫仁宇,「你看這幅鐲子,質地還湊合不?拿給表嫂或者侄女,也算我這當叔叔的一份心意!」
「又讓小侯爺破費了。老孫我怎麼好意思!」孫仁宇快速向兩旁看了看,嘴上說得客氣,手上的動作卻一點兒不慢,一把抓住鐲子,利落地藏入了衣袖。「只要我能辦到的,一定辦到。不過小侯爺您也別太難為我,畢竟這是京師里的衙門……..」
「我知道,我知道,絕對是件小事!」王洵笑呵呵地打包票,「我有個朋友,姓宇文的,昨天早晨不知道為什麼被衙門抓了。我們幾個想進去看看他,表哥能不能行個方便!」
「啥?」孫仁宇一咧嘴,牙齒上的韭菜葉子清晰可見。「他可是京兆尹下令拿的要犯,你這不是……..」
手伸進袖子,想把玉鐲掏出來丟還給王洵,卻終究下不了那份決心。猶豫再三,跺了跺腳,低聲道,「去衙門後邊的角門等我,就是靠近大牢那邊的那個。我進去安排一下,一刻鐘左右在那裡找你。」
王洵默契地點頭,帶了張巡、雷萬春兩個,轉身離開。遠離衙門口數十步後,再順著牆根兒慢慢繞向后角門。在那裡等了不多時,門從裡邊被輕輕打開了一條縫隙,孫仁宇的腦袋向外探了探,低聲喊道:「表弟,趕緊過來吧。跟著我走,別多看,也別多說!」
三人大喜,立刻快速閃入衙門內,跟著孫仁宇,先過了一個小小的花園,然後在兩堵青灰色的高牆後三繞兩繞,經過一個布滿銅鈴的鐵絲網下面,來到牢獄門口。
「這是我表弟!」孫仁宇向牢頭打了個招呼,閃身躲在一邊。王洵立刻心領神會,走上前,將一對小銀錠子迅速塞進對方衣袖裡。那牢頭的眼神登時一亮,就像野狼在半夜裡看到的獵物般射出兩道寒光,隨後如同多年不見的老熟人般拍了拍王洵的肩膀,笑著客氣道,「既然是孫頭的表弟,那就是自己人。跟著孫頭進去吧,注意,別耽擱太長時間,弟兄們都擔著老大風險呢!」
王洵點頭稱是,跟緊了孫仁宇,快速邁進監獄大門。一門之隔,內外差距立刻如兩重天。只見沿著門口一條不知道存在了多少年的石板小徑直通監獄深處,上面污水橫流,穢物遍地。兩排粗大的木柵欄相對排開,柵欄後,無數蓬首垢面的囚犯雙手奮力探出來,對著門口的差役大聲喊冤。
自幼錦衣玉食的王洵哪裡見過這種陣仗,登時被監牢里的氣味熏得把昨天晚上吃的羊肉湯泡饢差點給吐出來。好不容易壓下了心中煩惡,再往兩邊看,只見柵欄後的牢獄被土牆隔成了一個個小間,每個小間或者關著四五個囚犯,或者只關著一個人。同是坐牢,待遇卻大不相同。
那關著四五個囚犯的牢籠,裡邊僅有一堆稻草給囚犯們做鋪蓋。並且大多遠離牢獄的通風口,暗不見天日。只而關著一個囚犯的牢籠,則被褥,桌椅一應俱全。甚至個別牢籠內,連書本紙筆都擺放得整整齊齊。
囚犯們身上的拘束物也千差萬別。有的壓根兒就沒帶刑具,有的僅僅在脖頸上象徵性地套了根鐵鏈子,有的則手銬腳鐐片刻不離身。最慘的一個人,則是腦袋,雙手,雙腳被同一張木板上的五個洞,牢牢枷在一起,整個人趴在泥坑裡,抬著脖子慢慢倒氣。聽到有人從面前經過,圓睜的雙眼中露出一絲留戀的目光,這樣下去,恐怕過不了兩個時辰,整個人不死也變成殘廢了。
見到此景,張巡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怒火,眉毛往上一挑,大聲說道:「沒想到的京師大牢,居然也如此污穢不堪!」
「嗨,一群囚犯,頭上有片瓦遮雨就不錯了,還能讓他們住進客棧里不成?」念在張巡跟王洵同來,極有可能非富即貴的份上,孫仁宇不跟他計較,壓低了聲音解釋。
張巡卻不肯領這個情,指了指被枷成待宰牲口般的那個囚犯,低聲喝問:「他到底犯了什麼罪?你等要這樣折磨他?若是把人弄死了怎麼辦?天子腳下,就沒王法了麼?」
「那又不是我定的規矩?」孫仁宇沒想到看上去文質彬彬的張巡這般不懂道理,皺了皺眉,低聲回應,「放心,枷上三天三夜也死不了。這是有名的死不得,幾百年了,衙門裡對不長眼睛的傢伙都這麼處置。誰讓他命賤,偏偏又犯了王法了呢?若是肯使錢的和不肯使錢的同樣待遇,京師里的米價這麼高,弟兄們還不都得喝西北風去!」
「胡扯!」張巡氣得直哆嗦,想要再駁斥一番,命令孫仁宇將快被活活枷死的囚犯放開,卻被雷萬春一把扯到了旁邊。「我這位朋友讀書太多,這裡有點不清楚!」一邊向孫仁宇賠笑,雷萬春一邊指指自己的腦袋。「讀書太認真,讀傻了,你的,明白?」
看在一雙玉鐲的份上,孫仁宇懶得跟對方較真兒。笑了笑,加快了行進速度。片刻之後,一行人來到在監牢最深處,向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囚籠指了指,他低聲說道:「就關在這裡了。是京兆尹下令嚴加看管的,各位千萬別怪我。我先出去給弟兄們交代一下,一刻鐘,一刻鐘之後進來找你們。大夥必須按時離開!」
說罷,將手裡的燈籠塞給王洵,轉身快速離去。
王洵拱手向對方道了謝,然後慢慢將燈籠挑向牢籠之內。忽然見到了光,牢籠里的囚犯嚇得一哆嗦,迅速向後逃去。手腳上的鐵鏈噹噹作響。
「是我,子達,我跟老雷,老張來看你了!」王洵看得心裡發酸,趕緊低聲表明身份。
「二郎?」宇文子達茫然地回應了一聲,然後如見到親生父母的嬰兒般撲了過來。雙手握住監牢柵欄,大聲哭喊道:「二哥,你可來了。我就知道你一定會想辦法來救我。趕緊,趕緊救我出去,再晚兩天,我就被他們折磨死了!」
「他們對你用刑了?」見到宇文子達渾身上下血跡斑斑,王洵心裡一痛,強壓住滔天恨意問道。
「嗯!」宇文子達的眼淚成串地往下掉,這回,可再也不是裝出來的了。「問了兩次話,打了我兩次板子。那姓張的縣令說,如果我再不招認,下次就上夾棍!」
「天!」王洵倒吸一口冷氣,「他們讓你招認什麼?你招了麼?」
「還沒!」宇文子達用力搖頭,唯恐王洵不相信自己一般。「那些事情,我一件都沒做過,我怎麼敢招認。若是招了,肯定用不了半個月就被推出去砍了腦袋!」
王洵和雷萬春、張巡三人互相看了看,從受傷的情況推斷,宇文子達有可能還真的把兩場大刑硬熬過來了。帶著幾分佩服,他又低聲問道:「你到底招惹誰了,他們讓你承認什麼罪名?」
宇文子達又是一猶豫,隨即低聲嚷嚷道:「我也不知道招惹誰了。他們,他們讓我承認,結黨行兇,當街強搶民女;受人指使,折辱朝廷官員;還有,還有仗勢欺人,霸占百姓田產。二哥,我沒幹過,我真的一件都沒幹過!」
隨便任何一件,都是殺頭的罪名,況且有「受人指使」這關鍵四個字在。張巡聽得心裡一緊,上前半步,壓低了聲音強調,「子達,只要沒幹過的,再疼也得熬下去。我是張巡,你聽我說,你這個案子有點兒邪門兒。若是你還打算活命的話,就仔細想想,跟二郎說句實話,你背後的那個人,到底是誰?」
「沒,沒有啊!」宇文子達心虛地四下看了看,順口抵賴。
「走,咱們走吧,讓這小子被人打死算了!」見到了這個時候,宇文子達依舊不肯說實話,王洵勃然大怒,提起燈籠,轉身便走。
「二哥,二哥。我真的冤枉啊!」宇文子達見狀,趕緊抱著柵欄大哭,「二哥別走,你走了,我就真的死在這裡了!」
「你死不死,關我屁事。姓王的沒有你這號朋友?說,你設計折辱李白,到底是誰指使的?你跟賈老大合夥,到底做了什麼生意?」
聽王洵把賈老大的字號都給報了出來,宇文子達又是一哆嗦,舉頭四下張望了一圈,黑咕隆咚地看不情周圍還關著誰。用手向兩邊指了指,然後高聲說道:「二哥,你別逼我。我宇文至一人做事一人當。即便死了,也不會攀扯其他人!」
看到宇文至這般模樣,王洵終於明白他到底擔心什麼了。將耳朵湊過去,低聲說道:「我不管你跟誰有牽連。但你今天必須告訴我,你幫誰在做事。否則,只要他不肯出面救你,衙門裡至少有一百種方法讓你死得不明不白!」
「我,我……」宇文至喃喃自語,咬了咬牙,以幾乎不可能被人聽見的聲音回應,「二哥,我先前不是想故意瞞著你。真的是不想把你給牽連進來。賈老大背後的那個人姓朱,是在西市口開南貨莊的。至於其背後的主人,整個長安沒人不知道!」
初雪 (二 上)
「又撒謊,又撒謊!我踢死你,踢死你!」王洵抬起腳來,衝著牢籠欄杆「咣咣」猛踹。「你就等著爛在這裡吧,不說實話,誰也甭想撈你出去!」
罵過了,又迅速低下頭來,以細不可聞的聲音迅速問道:「你怎麼跟他搭上關係的?!你被官府抓了,他們怎麼不肯出面撈你?」
「二哥,二哥,救命,救命!」宇文至十分配合地哀嚎,仿佛真的被打得很慘一般,「我真的是冤枉的,真的是冤枉的!」,喊過了,又迅速回應道道:「我哥哥在那人背後的東家手下當差,我能不聽那人使喚麼?事發突然,我估計東家還沒做出反應吧!」
王洵聽罷,心裡又是一抽。宇文至賣身投靠,只是為了替他那個當官的同父異母哥哥謀取更好的前程,藉此重振宇文家。卻不知道,在他被差役抓走後不到一個時辰,他哥哥宇文德已經吞掉所有家產,藉機將其驅逐出門。但這些消息,眼下他無論如何不能告訴宇文至。以免對方聽了後灰心喪氣,真的死在萬年縣的大牢里。略作沉吟後,王洵又蹲下身子,把手從木柵欄縫隙之間伸進去,一把扯住宇文至的衣領,厲聲喝道:「好,好,好,你儘管嘴硬是不?繼續嘴硬是不?反正你自己也是作死,不如我先殺了你乾淨!?」
說罷,卻迅速一抬手,將幾錠小銀元寶塞進了宇文至的胸口,「藏好,關鍵時刻也許能讓你少吃些苦頭。別一次給出去,記得要細水長流!」
「二,二哥。啊,啊,啊…….」宇文至裝作呼吸不上來的樣子,哭喊求饒。隨即壓低聲音,迅速回應,「我有一份帳本,藏在鬥雞場後院左數第四個雞籠底下。二哥幫忙收好,也許能派上用場!」
「算你還沒傻到家!」王洵以極低的聲音斥罵。點頭答應了宇文至的請求,又問他還有什麼其他吩咐。
宇文至又趁機請求王洵去自己家看看,讓哥哥嫂嫂不要太著急,也儘量別牽扯進來。還請王洵帶話給自己的兩個通房丫頭,讓她們盯緊往來帳目,以防底下人趁亂搗鬼。王洵聽了心裡頭愈發難過,強打著精神頭,一一答應了。
一刻鐘的時間轉瞬即到,還沒等宇文至囉里囉嗦地把事情託付完,黑暗的甬道里已經響起了孫捕頭那令人厭惡的聲音,「表弟,時間到了。趕緊出來吧。別給大夥添麻煩!」
「知道了!」王洵快速答應,伸手按了按宇文至的肩膀,「老實在這裡呆著吧,你個蠢豬。看你能倔到幾時!」
「我沒做過,我冤枉!」宇文至梗著脖子哭喊,一半時假裝,另外一半卻是發自肺腑。
大夥不再理他,跟在孫捕頭身後走出了監牢。拐到僻靜之處,王洵將自己貼身荷包掏出來,將裡邊剩下的幾錠平素用來應急的小元寶和所有銅錢一股腦倒出,硬塞進了孫捕頭的衣袖裡,「今天的事情勞煩表哥費心了。我那朋友是跟我從小一起玩到大的鐵哥們,還請表哥跟衙門裡的弟兄們說一說,這幾天讓他少吃點兒苦頭。眼下他們宇文家雖然敗落了,卻是樹大根深。只要諸位能保得他平安,日後宇文家少不了會再補一份厚禮!」
「好說,好說!我一會兒就跟牢頭打招呼,讓他給你那朋友換個雅間!」孫仁宇眉開眼笑,點頭不止。心道還是京城的捕頭油水厚,才一樁案子,就是幾十兩銀子的進項。這樣的案子若是能多接幾樁,老子一年後就可以在郊外置辦莊子了。
「若是你家大人非要用刑,也請掌刑的弟兄們高抬貴手。若是給他治傷的湯藥錢不夠,我等隨時還可以再補!」雷萬春從後邊跟上來,淡淡地補上了一句。
這人是個行家!孫仁宇警覺地回頭。衙門裡打板子輕重有別,同樣四十大板,可以把人活活打死,可以讓人終生殘廢,但也可以讓人打完了不用攙扶就爬起來,活蹦亂跳的自己走回牢房去。這一點王洵不知情,因此只能籠統地拜託孫仁宇對宇文至多加照顧。雷萬春卻一句話戳到點子上,讓人不該隨便糊弄。
見孫仁宇臉色不對,雷萬春笑了笑,繼續說道:「孫老哥是個明白人,有些話我就不繞彎子了。只請老哥跟衙門裡的諸位朋友知會一聲,千萬別受人誘惑,做出什麼短視的勾當來。否則,即便宇文家不出頭,我老雷也不會放過下手之人!」
說罷,抬腳往地上用力一頓。登時,將鋪地青石頓得四分五裂。
孫仁宇嚇得一哆嗦,再也不敢信口打包票了。雙手沖雷萬春做了個揖,以極低的聲音說道:「這位老哥,有小侯爺的面子在,能行的方便,我們肯定一點兒不少地行給你牢里那位朋友。可是,您老不知,這件案子是上頭壓下來的,我們這裡未必能罩得了你那朋友幾天。他還好了,身上沒了爵位,歸咱們萬年縣審理。其他幾個頭上還頂著世襲爵位的,昨天下午,剛一到案,就被大理寺給提了去。據說連夜開審,整個給折騰的沒了人樣。連小時候在驪山溫泉偷看親姐姐洗澡的事情都給招出來了!」
「嘶!」王洵驚得倒吸一口冷氣,「那你怎麼不早告訴我?」
「我這不也是才知道麼?小侯爺,我就一個衙門裡挑酸泔水的,消息哪可能太靈通!」孫仁宇苦著臉作揖,唯恐王洵將剛才給自己的賞賜再討還回去。
好在一直沒說話的第三個人看上去比王洵和絡腮鬍子大漢多少明白些事理,嘆了口氣,低聲說道:「別難為孫捕頭了。這事兒的確已經超出了他的掌控範圍。孫捕頭,我們不求你別的,能保證宇文兄弟不死在你萬年縣大牢里就行。至於日後他被押到哪兒,我們再重新想辦法!」
「唉唉,一定,一定!」剛才還於肚子裡對張巡腹誹不已的孫捕頭如蒙大赦般,衝著對方連連作揖。「這位大哥放心好了,有我在,保證不讓宇文兄弟在萬年縣衙門裡再吃苦頭!」
「那就有勞孫捕頭了!」張巡拱手相還,禮數一絲不苟。
「不敢,不敢!」見張巡在盛怒之下,說話做事尤自保持著清晰的條理,孫捕頭更是不敢小瞧了他。賭咒發誓,會儘自己所能護得宇文至在萬年縣衙內周全。
張巡三人沒精力跟著市儈小人糾纏,快步出了縣衙。重新見到了外邊的如洗蒼天,心情卻一點兒也明朗不起來。王洵是第一次看到長安城內最齷齪的一面,自然無法承受這種沉重。張巡卻是因為天子腳下的衙門骯髒到出乎自己想像的地步,對自己一直堅信的人生觀念產生了極大的動搖。只有雷萬春,見得最多,從打擊中恢復過來的也最快,長長地吁了一口氣,苦笑著道:「我終於明白探花郎你為什麼連年考評優等,卻始終不得升遷了。在你的治下,咱們清河縣的衙門窮得連耗子都不來。若是你得了升遷,掌管一州,則一州的官吏要跟著受窮。掌管一道,則一道的官吏無法伸手撈油水。若是讓你入朝為相麼?呵呵,全天下的官吏就都得上吊去了!」
「胡說!」張巡翻了他一眼,終是無法反駁,只能裝作剛才什麼都沒聽見。
「能給個考評優等,也算你家大人的上司良心未泯!」剛剛受到了刺激,王洵的性子也變得激憤起來,冷笑了幾聲,搖頭點評,「若是真的黑了心腸,就給張大哥的考評上寫一句,『廉而無能!』,讓張大哥徹底絕了升遷的希望,以儆全天下的官員效尤!」
說罷,只覺得頭上的天空漆黑一片,鬱悶得只想以頭撞樹。
身為朝廷命官,雖然眼下失去了實職,張巡畢竟不能任由雷萬春和王洵兩個給『自己人』抹黑,笑了笑,把話題岔往宇文至的案子上,「別亂嚼舌頭根子了。事情的解決總需要時間,不能指望一蹴而就。先別管它,咱們先想辦法解決小宇文的麻煩。明允,子達剛才提到的那位姓朱的掌柜,到底是什麼來頭?」
「還能有什麼來頭!他背後站著當朝貴妃的哥哥唄!」提到朱掌柜背後的人物,王洵忍不住連連苦笑,「這京師里,凡是從廣東道運來的稀罕貨,六成以上都出自朱記。若是沒有貴妃的哥哥罩著,誰有本事占那麼大的份額?」
「你說的是楊國忠?」張巡的臉上凜然變色,「那另外一位神仙,豈不是來頭更大!」
」剛才不是說了麼?」王洵一拳捶到路邊的楓樹上,砸得漫天紅葉飛舞,「京兆尹和大理寺都出動了。京兆尹那位王鉷,還身兼御史大夫,戶部侍郎,權力比貴妃的哥哥只大不小。並且整個京城,誰不知道他跟李相穿的是一條褲子?嘿嘿,我本來以為自己在長安城內基本可以橫著走了。現在看來,什麼王家、秦家、宇文家,跟前面這三家相比,恐怕連個屁都算不上!!」
注1:大理寺,按照唐代官制,負責審理與貴胄和高級官員相關的案子。宇文至是庶出,沒繼承到爵位,所以只能算平民,歸萬年縣管轄。如果換了王洵,則有可能被移交大理寺。
初雪 (二 下)
「二郎,好端端的,你跟一棵大樹較什麼勁啊。再打幾拳,這棵樹就被你給打折了!」滿腔鬱郁正無處發泄的時候,耳邊突然想起一個溫婉的聲音。
「你少…….」王洵順口回應,想叫對方別多管閒事。猛然覺得聲音很熟,愣愣地抬起頭,看見白荇芷拉著一個身穿紅衣的美麗中年美婦,俏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
「白姐姐,你怎麼來了?」王洵登時覺得很不好意思,訕訕笑了笑,低聲向對方打招呼。
「還說呢!」白荇芷的婢女小萍正從馬車上往下跳,聽見王洵的話,立刻大聲數落,「昨天上午你連個招呼都不打,轉身就走。害得白姐姐為你擔心了一整天。今個早上,才過了卯時沒多會兒,秦家那哥倆就又找上門來了。說去你家沒找到你,所以問問白姐姐知不知道你去了什麼地方!」
「萍兒.」白荇芷害羞地轉過頭,低聲阻止。
「都找了他一早上了,還怕讓他知道!」小萍兒梗著脖頸,擺出了一幅寧可挨頓打也要仗義執言的架勢,「我們跟秦家那哥倆分頭找你,從一大早找到現在。若不是半途遇到了王祥……」
「是我不好,讓荇芷擔心了!」沒等小萍兒把話說完,王洵已經快步來到白荇芷身邊。也不管別人就在一旁看著,輕輕拉起了對方的手。
他從小到大基本沒受過什麼挫折, 可最近三天,遭遇到的事情沒有一件是憑著自身力量能解決的。正彷徨無助間,忽聽聞有人如此對自己如此關心。胸口猛地一震,望向白荇芷的目光,早已經痴了。
白荇芷大窘,用力甩了甩,卻是無法甩脫。只好任由王洵握著自己的手指,垂下頭,低聲道:「二郎,你還沒向我介紹你的朋友呢。太失禮了!」
「啊,哦,哦!」王洵瞬間從溫柔鄉里驚醒,帶著一臉的幸福,將白荇芷徑直拉到張巡和雷萬春面前,「兩位哥哥,這是我的,我的紅顏知己白荇芷,她,她目前在錦華樓獻藝。荇芷,這是兩位是我的好朋友,左邊這位姓張,單名一個巡字,是開元年間的探花。右邊這位絡腮鬍子的,姓雷,名萬春。是個行走江湖的豪俠!」
見王洵毫不猶豫地將自己介紹給他的朋友,白荇芷心裡又是高興,又是害羞。微微蹲身,做了個萬福,「歌女白荇芷,見過兩位兄長!」
「白行首免禮!」「弟妹免禮!」張巡和雷萬春各自側開半步,先後說道。
白荇芷臉上登時浮現一片紅雲,整個人看上去嬌艷如花。羞羞地瞪了王洵一眼,她又轉身拉住與自己乘同一輛馬車而來的紅衣中年美婦,笑著向大夥介紹道:「這是妾身的好姐姐公孫蘭,她的劍舞,在長安城可是一絕!」
「公孫大娘麼?」張巡對公孫蘭這個名字不敏感,雷萬春卻立刻把眼睛瞪了個老圓,「哈哈,我老雷今天真是有福氣。京師四絕中的頭兩位,居然同時見到了!」
「什麼京師四絕啊!那都是朋友麼瞎起鬨而已。哪能入小張探花和雷大俠的雙眼!」公孫蘭也被鬧了個臉紅,蹲了蹲身,竟是一口非常地道的吳儂軟語。。
「公孫大家客氣了!」直到這會兒,張巡才隱約猜到自己碰見了誰,趕緊側開半步,還了個平揖。
在臨來京師述職之前,他也曾經從朋友口中聽說過京師有大小四絕。凡是到過京師的,無不以與大小四絕聚會為榮。所謂大四絕,指的是「李太白的詩,張旭的字,雷海青的琵琶,賀知章 的眼睛。」
李白詩名滿天下,草聖張旭的字也是千金難求。雷海青曾經與唐玄宗一道整理霓裳羽衣曲,一手琵琶彈得出神入化,令聞者數日難知肉味。而賀知章 的眼睛則指的是這位老大人慧眼識人,當年李白就是因為他一句「謫仙」之贊,從而進入當今皇帝的視野。又因為他恃才傲物,屢屢當眾譏笑李林甫「有才無德」,楊國忠「無德無才」,故而倍受讀書人推崇。
對於世人來說,去一趟長安,沒能與「大四絕」謀面,還不算人生憾事。如果再把小四絕也錯過了,那麼,這趟長安就等於白走了。所謂「小四絕」,則為「公孫大娘的劍,白荇芷的歌,謝飛煙的箜篌,胡阿蠻腰肢。」其中胡阿蠻來自西域之西,據說是個亡了國的公主,腰肢細軟如春柳。一曲飛天舞罷,令無數王孫公子神魂顛倒。每年,都有很多遊學長安的才俊因為沉迷於胡阿蠻的舞姿而花光了所有盤纏,最後不得已流落街頭。
而謝飛煙的箜篌,聽起來則是另外一種滋味。宛若秋山新雨,在輕靈之外,有一種說不出的空曠和蒼涼。每天,都有很多懷才不遇的飽學之士,早早地坐在謝飛煙的樂場前。從上午等到日落,只為了聽謝飛煙一曲,落兩行清淚,一洗心中塊壘。
相比於後兩位的劍走偏鋒,公孫大娘和白荇芷二人所奉行的卻是傳統的中正平和之道。特別是公孫大娘,一手劍器舞「來若雷霆,去若風止」。曾有傳言說張旭當年正是觀看了公孫大娘的劍舞,才創作出了獨一無二狂草,終能躋身大四絕之列來。
作為京師中的一位頂級閒人,王洵自然也知道公孫大娘的名號,只是他平時花費在歌舞上面的時間不是很多,即便出去找樂子,也大多是膩在白荇芷的房間裡,無暇他顧。古人有云,「觀於海者難為水,游於聖人之門者難為言」,也許便是這個道理。
待眾人分別見完了禮,白荇芷輕輕替王洵扯平了衣服上的皺褶,低聲問道:「二郎這兩天在忙什麼?怎麼大清早往衙門口跑?我問過秦氏兄弟,他們一直吱吱唔唔不肯細說!」
「子達遇上了點麻煩!」有外人在跟前,王洵也不方便吐露太多。特別是對於公孫蘭這種曾經出入宮廷,跟很多妃嬪都有交往的「大家」面前,更是三緘其口。
白荇芷自幼被鴇母養大,察言觀色幾乎是從小必修的功課,發覺王洵似有不足為外人道的苦衷,立刻笑了笑,柔聲說道:「既然二郎沒事,那我就放心了。秦家哥倆正在四處尋你。你若有空,今天與他們碰個面吧!我跟公孫姐姐先走了,兩位兄長,改日小妹當在錦華樓奉茶,給兩位兄長洗塵!」
「改日倒不必了,今天午時,我等在臨風樓請了李白、高適等人吃酒。如果公孫大家和白行首肯賞光的話,則再好不過!」雷萬春一咧嘴,鬼使神差地來了一句。
話音未落,張巡臉色大變。自從收服了一堆姓阿史那的子弟,大唐京師胡風甚勝。青年才俊們聚在一起喝酒,請幾個歌姬助興乃再正常不過的勾當。即便有人席間喝醉了,酒後跟歌姬滾在了一堆兒,大夥過後也都當是一段風流韻事,一笑了之。誰也不會吃飽了撐的往什麼男女大妨上牽扯。可眼前這兩個女人怎能以尋常歌姬舞女視之?且不說那白荇芷是王洵的什麼紅顏知己,有可能就是大夥未過門的弟妹。那公孫大娘,當年可是得到過皇帝陛下讚賞的,尋常王公貴胄都未必請得動,豈肯輕易為幾個無權無職的書生持劍而舞?
誰料公孫大娘和白荇芷兩個根本不以雷萬春的話為忤,相對著看了看,抿嘴而笑。這一笑,登時引得無數過往行人止步注目,連天上的朝陽都覺得暗了下去。
眾目睽睽之下,只見公孫大娘緩行幾步,再度斂衽,「既然雷大俠有約,我等豈敢掃興。不過纏頭不能少,需要李謫仙、高書記、小張探花各自贈詩一首為謝。至於雷大俠和王小侯爺,則自己斟酌合適的禮物即可!」
「使得,使得!」不管李白等人在不在場,雷萬春大包大攬。「如果誰敢不寫,我拿酒罈子灌他便是。雷某雖然文不成,武不就,這酒量,卻是從來不輸於人的!」
公孫大娘又是一笑,點點頭,拉著白荇芷轉身而去。直到人和馬車都在街道轉彎處消失了,旁觀者中有人才猛然回過神來,大聲叫道:「哎呀,我今天見到公孫大娘了。趕緊回家練字去。哪位家中有多餘的毛筆,先借給我一支!」
聞聽此言,行人無不大笑。誰也沒功夫去注意,剛才跟公孫大娘說話的三個男人,到底是什麼來頭。
經過這麼一場奇遇,王洵等人心中的鬱悶之氣散去了不少。趁大夥不注意,偷偷擠出人群,跳上坐騎。
走在去鬥雞場的路上,張巡兀自怪雷萬春莽撞,不該隨便就向兩位奇女子發出邀請。那雷萬春卻搖搖頭,笑著說出一番歪理,「既然她們都是奇女子,自然不能以世俗之禮待之。況且我剛才聽王兄弟感慨,說京師水深,宇文兄弟得罪的人即便秦家都招惹不起。那公孫大家既然經常出入宮廷,將來萬一咱們要告御狀,難免要請她幫忙!所以,不如儘早混個臉熟!」
注1:行首。古代對歌女或者賣藝女子的尊稱。即某一行的魁首。
注2:;雷海青,歷史上實有其人,為梨園子弟。長安陷落後,不肯為安祿山演奏琵琶,被安祿山車裂處死。
注2:出自《孟子》,此處起調侃之意。
注4:纏頭,給歌女的謝禮。高適曾經在哥舒翰帳下做掌書記,此刻尚未發達,所以被尊稱為高書記。日後做了節度使,散騎常侍。則為高常侍了。
初雪 (三 上)
到了「常樂坊」鬥雞場,卻又跟秦氏兄弟走了個前後腳。夥計們說兩位小公爺久等王洵不至,留了封信後,又急匆匆地趕往別處去了。
「拿來我看!」王洵從夥計手中接過信,查驗了封口的火漆,慢慢抽出信瓤。只見上面字跡潦草不堪,讓人一看就知道是在匆忙中寫就。在信中,秦國楨很是委婉地提醒他,最近有秋寒來襲。建議他沒事儘量不要外出,能到渭水河邊的田莊中視察一下今年的收成最好。若是一時脫不開身,出門時也要多穿衣服,免得被秋寒凍傷的手腳。具體情況,今日酒宴後兄弟幾個私下裡細說。如果今日王洵不能去赴宴,那麼見了信後,就在今晚到秦家把上次落在那裡的貂皮大氅取回來,免得再浪費財力添置新的。
在信的末尾,秦國楨順便提了一句,子達在生意上遇到麻煩的事情,秦老爺子已經知道了。正在想辦法湊錢幫他周轉。但秦家最近在錢財上也比較吃緊,可能運作起來很慢,也可能是杯水車薪,希望王洵能夠諒解。
「果然讓雲姨猜對了,秦老爺子不願淌這趟渾水!」把信紙放下,王洵又忍不住唉聲嘆氣。
剛才他看信時,張巡一直拉著雷萬春躲在遠處喝茶,不肯靠近了張望信上的內容。此刻聽他主動提起,心中立刻了悟,笑了笑,低聲開解道:「秦家世伯這回恐怕也是力有不逮吧!楊國忠、李林甫、王鉷三人鬥法,京師之中,文武百官人人避之不及。國模、國楨兩個冒著老大風險四處找你,已經是非常難得了!」
「唉!」王洵又發出一聲輕嘆。明知道張巡的話句句在理,卻依舊很不甘心。
雷萬春看不慣他這種遇上點兒麻煩就怨天尤人的模樣,笑了笑,大聲道:「照我說,求人不如求己。宇文小子不是告訴你,他藏了個帳冊麼?雞籠在哪,我去把帳本找出來!」
「雷大哥跟我來吧!」王洵輕輕點點頭,無可奈何地回應。此刻三人已經置身於鬥雞場後院專門留給東家的書房內,出了房門,順著花園的小路走過一個水榭,再往左一拐,便來到了平素蓄養「大將軍」們的館舍。王洵支開伺候鬥雞的夥計,參照宇文至先前的描述,往指定位置伸手一摸,果然從鋪在雞籠里的稻草底下,掏出一個包裹著油布的厚本本來。
三人將帳冊收起,快步退回書房。關好了門窗仔細查看,只見上面從半年多以前開始,將宇文至跟朱記掌柜朱福之間的所有金錢和「業務」上的來往,包括當事人姓名、原話,都記錄得清清楚楚。其中有好幾次王洵一直認為是大夥酒後失德衝撞官員車駕的禍端,實際上都是朱福通過宇文至和其他幾個投靠了楊家的紈絝,暗中故意促成。利用的便是那些官員沒膽子同時跟十幾個世家勛貴為敵的心理,替楊國忠狠狠出了一口惡氣。
看到這些,張巡也忍不住幽幽嘆氣。他沒想到,楊國忠身為朝廷高官,皇親國戚,做事風格卻依舊擺脫不了市井無賴的習慣。本來可以在廷議中解決的矛盾,偏偏不肯堂堂正正地解決,反而拿到暗處,用下三濫的手段來處理。他更沒想到的是,宇文至小小年紀便有如此心機,早仿佛早料到了大夥一旦出了事,楊家一定會棄卒保帥。所以提前留下一本帳冊,為自己搏一個活命的希望。
「嘆什麼?有了這個帳本,宇文小子至少多了五成脫身機會!」雷萬春又把牛鈴鐺般的大眼睛向他瞪來,氣哼哼地說道。
「問題是,我們怎樣做才能把這個帳本拿到明面上!」強壓住心頭對宇文子達的厭惡,張巡低聲回應。既然昨天答應過馬方,一定想方設法救宇文子達脫險。他便一定要兌現諾言。哪怕此刻想想宇文子達的行為和心機,胸口就覺得堵得慌。
雖然氣憤宇文至瞞著自己做了這麼多見不得光的勾當,王洵依舊不忍心眼睜睜地看著好朋友死在萬年縣的大牢里。搖了搖頭,甩掉心中所有不快,低聲說道:「宇文至有個同父異母的哥哥,看樣子好像跟楊國忠走得很近…….」
「不可!」沒等他把話說完,張巡和雷萬春同時出言阻止。互相看了看,雷萬春主動閉嘴。張巡繼續解釋道:「宇文德既然果斷與弟弟劃清界限,擺明了便是要讓子達去背黑鍋的。如果帳本送到他手裡,我敢保證,不出三天。子達必然遭人滅口!」
王洵也明白自己出了個餿主意,鐵青著臉,悻然點頭。見他一幅萎靡不振模樣,張巡又笑了笑,開口安慰道:「其實此刻即便我們什麼都不做,子達也未必有什麼風險。那個姓孫的捕頭不是說了麼,押到大理寺的幾個人已經招供了。依我之見,這種神仙打架,臭魚爛蝦之所以首先被波及,為的只是拿出來當個由頭。如今由頭已經找到了,多宇文子達一個未必會多,少他一個也未必會少!」
「那也不能讓宇文小子繼續在大牢里遭罪。雖然他的確是罪有應得!」雷萬春搖了搖頭,有些恨鐵不成鋼。若不是早就跟王洵等人有交情,遇到今天這種事情,他也許會為京兆尹的舉動拍掌叫好。畢竟京師的紈絝子弟早就惡名遠揚,凡是跟他們起過衝突的人,提起來幾乎無不以手掩鼻。
「我只是說,他一時半會兒死不了而已!」張巡擺擺手,示意雷萬春和王洵兩個稍安勿躁。「這件事情如果想從根本上解決,上上之策是我聯絡幾個當年的進士同門,一起上書朝廷,把楊國忠、李林甫等人弄權誤國,殃及無辜的劣行,直達聖聽……」
話說到一半兒,他自己也覺得此舉毫無可能。咧了咧嘴,率先笑了。當年的那些進士同門,經歷了這麼長時間宦海沉浮,身上還剩下多少當年指點江山的銳氣?聽聞針對的是楊國忠和李林甫,恐怕他們立刻會躲得遠遠的吧!即便他們真的肯出手相助,憑著幾個芝麻綠豆大的小官兒,又如何能撼動連胡國公後人都敬而遠之的當朝權相?只怕是大夥的聯名摺子遞上去,要麼如石沉大海,要麼徒招禍端。等到皇帝陛下重瞳親照之日,宇文子達的屍骨都已經化成灰了。
「你那辦法只適用於正人君子!」笑過了,雷萬春看了張巡一眼,很直白地宣布,「對付市儈小人,我覺得還是用市井無賴的辦法最好。把這個帳本扯開,撕下無關緊要的幾頁,派人送到那個什麼朱掌柜的手裡去。不為別的,就是讓朱掌柜知道,咱們手裡有這麼個東西。至於救不救宇文子達,他背後的東家掂量著辦!」
「這個……」張巡眉頭緊鎖,這麼多年的儒家經典讀下來,讓他在心裡很難贊同雷萬春的行事手段。但同時又不得不承認,雷萬春的建議比自己剛才那個一廂情願的想法有效得多,也更具備可行性。
「我安排人手去辦。你和張大哥別出面。免得日後楊國忠找到線索,報復到張大哥頭上來!」王洵心裡倒是沒那麼多負擔,覺得雷萬春的提議好,立刻點頭贊同。
「你也不能去!」張巡搖頭阻止。勉強接受了雷萬春的提議後,對於具體行動細節,他的考慮比其餘兩個人深入得多。「你跟子達的關係是明面兒上的。楊家只要想找,第一個猜測到的人就是你。這種神仙鬥法,恐怕一兩個回合之間很難分出勝負來。只要楊國忠不徹底倒下,你們王家又在京師,設個圈套把你套進去,輕而易舉。」
想了想,他又繼續搖頭。「同理,也不能動用馬方的人。他能為大夥做到這一步,已經很不容易了!國模和國楨一樣不能出面。另外經歷了這次的事情,楊家跟宇文子達就等於一拍兩散。為了讓他們日後投鼠忌器,無法報復子達,必須讓剩下的帳本如同憑空消失般,徹底無跡可尋!」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您老倒是說個行的啊!」看到張巡四平八穩的模樣,雷萬春急得直搓手。
張巡笑了笑,幽然長嘆,「也就是對付楊國忠,才能用如此卑劣伎倆。罷了,罷了,就算是以毒攻毒吧。老雷,你看能不能找個江湖上的朋友,基本上沒什麼牽掛,以前又很少在京師露臉的,讓他去朱記走一趟。從朱記出來後,立刻離開長安,讓楊家再也找不到他!」
「這個?」雷萬春還真被張巡給難住了,他已經金盆洗手多年。先前認識的道上朋友要麼已經死於非命,要麼一樣金盆洗手後,有了屬於自己的家業。可以毫無保留的相信,並且孑然一身,事後能飄然而去的,一時半會兒哪可能自己送上門來?!
「不急在這一時!只要你不惜代價往萬年縣衙門使錢,拖個十天半月沒什麼問題。」張巡約略有些失望,看了眼可憐巴巴望著雷萬春的王洵,低聲安慰。
「有了!」雷萬春突然一拍腦袋,哈哈大笑。「我怎麼把他給忘了。這個人絕對可靠,只要他肯答應,就沒完成不了的事情!」
注1:重瞳親照。古人認為聖明天子都倆個瞳孔。
初雪 (三 下)
不得不說,除了略微有點兒食古不化以外,張巡在處理事務的才能方面,的確是無可挑剔的幹練。一旦他過了自己心中那道「寧在直中取,不往曲中求」的坎兒,接下來的事情就無需王洵和雷萬春兩個操心了。只見他信手翻開宇文至留下的帳冊,邊看邊說,須臾之間,已經將帳冊里哪幾頁可以撕下來,交給雷萬春選好的朋友送到朱掌柜手裡;哪幾頁可以略作刪節,當做謠言請人四下散播;哪些頁必須握在手裡,作為威懾楊國忠的最後把柄,都做了詳細歸類,井井有條。隨後,又取來紙筆,將整個行動計劃重新整理一遍,交給王、雷兩人推敲其中細節。
待將所有細節都敲定了,時間也就臨近正午。三人小心地把可以救宇文至一條小命的東西重新藏好,然後打馬出門,趕往臨風樓赴約。
臨風樓的背後大股東就是王洵。既然是東家的朋友要在此設宴,掌柜的和夥計們豈有不使出渾身解數的道理?早早地就騰出了二樓上一個巨大的雅間,按預計人數擺放好了矮几,餐具,酒盞等物。並且特地從秦氏兄弟的產業中,調了一批陳年佳釀來,
因為臨時又請了公孫大娘和白荇芷兩位前來獻藝,王洵到後,少不得對房間內的陳設又做了一番臨時調整。堪堪將屋子裡的陳設收拾停當,李白等人也就到了。三人笑著將貴客們迎接入內,伸手將李白等人往最裡邊的主位上讓。李白見狀,趕緊搖了搖頭,笑著推辭:「雷大俠還是自己先請吧,畢竟今天是你請客!」
「呵呵!」雷萬春一咧嘴,滿臉得意,「我今天一個銅子兒都沒帶!這酒樓是王兄弟開的,他才是真正的財東!」
眾人大笑,紛紛請王洵入席。在這些人面前,王洵哪敢裝的大頭蒜?看了看張巡,又看了看李白、高適,笑著四下拱手,「今天不管誰請客,長者為尊。小弟斗膽猜猜諸位的年齡,當以高書記為最長吧。那就請高書記坐了首席,大伙兒以為如何?」
高適的實際年齡比李白只大了幾個月,因為經歷相對比較坎坷緣故,看上去卻是比所有人都大出甚多。聽了王洵的提議,趕緊擺手客套,「論才學,我不及小張探花,論名望,我不及…….」
「又不是考進士,誰跟你論才學名望了!」雷萬春笑著打斷,抱起高適,不由分說將其按到了正中央主座之上,「年長者為尊,這個提議最對我的心思。高書記趕緊做好,否則,再謙讓一會兒,天就黑了!」
聽他說得有趣,眾人又是一陣大笑。笑過之後,便按照王洵的提議,請李白坐了左手第一席,張巡的位置與其對面。隨後依次是崔顥、雷萬春,岑參,王荃。其中崔顥和王荃兩個當日因為與李白、高適同游,不為王洵所注意。剛才在路上被張巡指點了一番,才知道前者也是個赫赫有名的大詩人,而後者,則是五斗老人的子孫,家學淵源極深。(注2)
說話間,秦氏兄弟也到了。向大夥告了來遲之罪,撿挨著岑參的位置坐了。那岑參當日提劍追殺宇文至闖禍,事後心中甚覺愧疚。看席間還有兩個空位,便笑了笑,低聲問道,「子達今日怎麼沒跟明允在一起,莫非他連喝酒也要搬救兵乎?」
「他今日有事,恐怕不能來了!」王洵立刻坐直了身體,笑著向大夥解釋。然後整了整衣衫,衝著李白、高適等人團團做了揖,「前天之事,是子達誤信了別人的挑撥,所以才多有冒犯。他今天有事沒法來,王某替他給大夥賠個不是吧!還請諸位哥哥,多多原諒我等年少輕狂!」
眾人將身體挺直了,拱手還禮。其中以高適最為灑脫,笑了笑,大聲道:「我本來今天想灌他幾大碗,把當日吃的虧找回來的。沒想到這小子提前跑了。算了,該灌他的酒,我還是留著自己喝吧!」
聞聽此言,李白也笑,搖了搖頭,低聲道:「說什麼賠不是的話來!誰年少時沒打過幾場架?我跟你這麼大年齡時,一天不跟人動手,恐怕都渾身發癢!」
「太白還有如此無賴時候?」大夥瞪圓了研究,卻是不敢相信。
「我當年可是生在碎葉,從記事兒起便跟那些胡人的孩子打架,一直打到大!」李白笑著點頭,絲毫不隱瞞自己年少時輕狂。
王洵仔細看去,果然發現李白的眼仁顏色比大夥略淡些,想必是祖上長期居於胡漢混居的邊陲,與異族通婚的緣故。此刻大唐境內光說的上名字的民族就有數百個,民間相處得還算融洽。到了官場上,因為皇帝陛下的偏好,則有胡人血統者升遷反而容易些。是以大夥對李白的說法只是笑了笑,誰也不打算較真兒。
須臾,夥計們將酒水和餐前水果擺了上來,請客人先行品嘗。高適見席間那兩個座位還空著,便笑著問道:「何人姍姍來遲,誤了大夥的酒興?再不露面,高某的肚子裡酒蟲可就要自己爬出來了!」
「這兩個人,絕對值得高書記稍等片刻!」雷萬春神秘地笑了笑,就是不肯透漏客人的名姓。
話音剛落,樓梯口已經響起了一陣錯落有致的腳步聲。憑藉著經驗,眾人分辨出腳步聲來自兩個女子,忍不住紛紛抬頭張望。只見一襲嫣紅,一襲雪白,聯袂而來。登時讓屋子中所有點綴都失去了顏色。
「公孫大家!」高適立刻起身,用力撫掌,「原來是京師四絕之首駕到,這個客人著實值得大夥一等!」
公孫大娘微微一蹲身,落落大方地向高適等人打招呼,「什麼四絕之首,高書記真是愧煞人了。謫仙在前,妾身怎敢再稱個『絕』字。這位是我的好妹妹白荇芷,她的歌喉想必大夥也是聽說過的!」
「聽說過,聽說過!」眾人紛紛起身,向公孫大娘還禮。
能請了「小四絕」之中的頭兩位聯袂到場助興,這場賠罪的酒宴擺得不可謂心意不誠。當即,大夥順帶著紛紛向王洵點頭致意,前天那場誤會,這輩子估計都沒人再計較了。
待大夥寒暄已畢,公孫大娘和白荇芷兩個依次入席。一個恰恰坐在雷萬春的下首,另外一個的座位則緊鄰著王洵。見白荇芷的臉色還帶著幾分害羞,公孫大娘笑了笑,主動把眾人的目光向自己身邊吸引,「青蓮居士,最近身體可好?當年修道落下的病根兒,已經調理得差不多了吧!」
「勞公孫大家掛念,已經好多了!」不知為何,李白突然幽幽嘆了口氣。
「怎麼,青蓮居士又起了詩興麼?」公孫大娘笑了笑,繼續問道。
「不是!」李白素來是個灑脫之人,心裡有了事情也不向大夥隱瞞。「剛才高書記提起四絕,讓我又想起了賀老。當年蒙他一句謬讚,使得李某空負虛名近二十載。如今李某又跟公孫大家重逢,而當年曾一道為公孫大家撫掌的賀老,卻已經仙去快十年了!」
「是啊,七年光陰,一晃而過!」公孫大娘想了想,低聲附和。「想當初妾身得以被陛下賜予樂師身份,離開禁宮,還是承蒙賀老在君前美言呢!」
他們二人口中的賀老,自然指的是「大四絕」之中的賀知章 老大人。此老在天寶三年過世,算起來至今已經整整七載了。七年當中,京師裡邊的小四絕除了為首的公孫大娘沒變外,其餘三絕已經換了兩代。而大四絕卻始終保持著三缺一的遺憾,至今沒人有資格填補賀知章 留下的空缺。
「借一杯酒!」李白伸手,從面前的矮几上抄起一盞美酒,快步走到窗前,緩緩灑落。「今日得見故人,不勝唏噓。謹以此酒,敬四明狂客。」
「我也借一杯!」公孫大娘緩緩走到李白身邊,並肩將一杯美酒撒入秋風當中,「詩狂不在,誰解謫仙寂寞!」
這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當眾緬懷起了故友賀知章 ,渾然沒把在座的其他諸君放在眼裡。偏偏在座諸君誰也生不起嫉恨的心思,反而紛紛舉頭向窗外眺望,仿佛那位綽號為「詩狂」老人正優哉游哉騎著一頭毛驢行於秋風當中,慢慢在雲間隱去了身影。
注1:古代正式宴會,通常為分席而坐。每人面前擺一個小矮茶几,跪坐於其後。
注2:崔顥,唐代著名詩人,早年恃才放曠,仕途坎坷。晚年以邊塞詩為名。其詩甚受李白推崇。五斗老人,即隋末隱士王績,大儒王通之弟,著名酒鬼,五言詩的奠基人。
注3:碎葉。碎葉城於唐高宗調露元年置,屬條支都督府,在今吉爾吉斯斯坦首都比什凱克以東的托克馬克市附近。曾經盛極一時,城中一切格局皆仿照長安。
初雪 (四 上)
高適既然被大夥公推坐了首席,自然當仁不讓地承擔起了控制酒宴節奏的職責。陪著眾人向窗外看了片刻風景,輕輕咳嗽了一聲,笑著責怪道:「青蓮居士,今日你又大謬矣!」
「怎麼了?」李白茫然回頭,看見在座眾人,笑了笑,拱手致歉,「猛然想起一位故人,李某孟浪了。請諸位多多見諒!」
「哪個說你緬懷故人的事情!」不待大夥回應,高適搶先說道:「如此美酒,老夫聞了就直流涎水,你只潑一杯下去,恐怕沒等賀老喝進嘴裡,半途中被西天諸佛一人一口,就給截留乾淨了!」
眾人聞聽,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夠了,才慢慢察覺到,有一股非常清淡,但又非常持續的酒香飄蕩在空氣當中。李白是個有名的酒中神仙,聞到此味,豈會不明白自己今天撿到了寶貝。當即命伺候在一旁的小廝給自己又倒滿了一盞,端在手裡慢慢轉動,「好酒,好酒,怕是放了不下二十年了吧。如此好酒,不知是誰家釀得?」
「是秦府所藏佳釀。今日為了招待諸位哥哥,特地拿了出來!」有意往朋友臉上貼金,王洵點點頭,笑著介紹。
聞聽此言,眾人紛紛舉盞。果然見一盞琥珀色的酒漿慢慢沿著杯子口轉動。也許是端上來之前剛剛溫過的緣故,在酒漿表面,還有抹若聚若散的白霧,縈縈繞繞,若焚香蘭。
畢竟終日周旋於達官顯貴之間,公孫大娘的見聞遠比其他諸人廣闊。蹙著眉頭輕輕嗅了嗅,放下酒盞,笑著問道:「此酒的配方,恐怕是從宮中流傳出來的吧!據傳最早釀出此酒的,乃大唐的一位長公主,敢問秦家兩位小公爺,傳聞可否為真?」
「配方的確是昔年蘭陵長公主為高宗所創。秦家有幸得了方子,自己又加了兩道工序!」提起長輩們的榮光,秦國模非常點點頭,笑容滿面。
「那的確是難得之物了?妾身也就是和謫仙、高書記、張探花同席,才有幸得飲此酒」 公孫大娘非常善禱善頌,說話間,已經把在座的主要人物恭維了個遍。
看看時候差不多了,王洵輕拍手掌,命夥計們開始上菜。那些菜餚,也都是在長安城中難得一見的珍饈。高適看得食指大動,笑著舉起酒盞,大聲道:「美酒佳肴,卻之不恭。來,諸君,滿飲此盞!謝此間主人盛情!」
「謝此間主人盛情!」「謝諸位賞光!」眾人舉起酒盞,紛紛唱和。
賓主雙方互相敬了幾盞後,席間氣氛更濃。高適向眾人看了看,又笑著建議,「如此好酒,不行酒令怎能喝得盡興?諸位,老夫屈長几歲,今日便斗膽自命為明府。這「律錄事」和「觥錄事」麼,還請公孫大家和雷大俠二位兼之。」
說罷,先將手中慢慢一盞酒幹了。
「那是自然!」眾人紛紛附和。公孫大娘和雷萬春兩個推脫不得,只好把差事應了。李白卻笑了笑,大聲提議:「如此美酒,若是輸了才能喝到,李某就次次認輸了。不若我等換個規矩,贏得才有酒喝,輸的人只給清茶一杯,諸位以為如何?」
大夥轟然響應,便由著律錄事出題。公孫大娘四下看了看,見席間多為文人墨客,便笑著選了個雅令。卻是要每人引用一句詩經,說一個草木。說上來的喝酒,說不上來的飲茶。
因為剛剛聽過公孫大娘介紹白荇芷的名字,又見她自從入得席來,雙目始終不離王洵左右。高適便猜到這二人之間必有一縷情愫了。想了想,低聲調笑:「參差荇菜 ,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哈哈,托明允的福,高某有酒喝了!」
眾人抿嘴而笑,把個白荇芷笑得粉臉通紅,嬌羞不勝。李白緊跟在高適之後,立刻接口:「山有榛,隰有苓。雲誰之思?西方美人。哈哈,我可以喝兩盞!」說罷,立刻將面前酒水一飲而盡,然後命令小廝給子斟滿,再度鯨吞落肚。
跟在李白之後的是張巡,他衝著王洵笑了笑,低聲誦道:「有女同車,顏如舜華。將翱將翔,佩玉瓊琚。」
張巡之後是崔顥,他才情驚人,卻半生顛沛,習慣性地開口說道:「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說罷,笑著搖了搖頭,也把酒幹掉了。
雷萬春沒讀過幾本書,是以雖然肚子裡酒蟲大動,卻只能喝茶水解饞。輪到岑參,則開口吟道「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雖然是打趣白荇芷今日「女為悅己者容」,無意間取的卻是比較憂傷的韻律,也倒與他目前懷才不遇的經歷吻合。
秦氏兄弟自幼飽讀詩書,對這種簡單的小令張口就來。一個笑著輕吟,「焉得諼草,言樹之背。願言思伯,便我心痗」另外一個擊打著節拍低唱,「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可謂句句恰如其分。
到了王荃,則笑著接了一句,「翹翹錯薪,言刈其蔞;之子于歸,言秣其駒」,對王、白兩人,調侃之餘,不無羨慕。
白荇芷被大夥調侃得粉頸輕垂,幾乎不敢抬頭。當酒令輪到她時,卻脈脈地看了王洵一眼,輕啟朱唇,低聲吟唱:「芄蘭之支,童子佩觿。雖則佩觿,能不我知。容兮遂兮,垂帶悸兮。芄蘭之葉,童子佩韘。雖則佩韘,能不我甲。容兮遂兮,垂帶悸兮。」
歌聲婉轉柔媚,把整個一曲清唱完畢,方才慢慢停下,拿起酒盞在紅唇下輕輕一抿。這已經接近直抒胸臆了,令大夥仿佛來到遠古,看到蔥蘢的林木之間,一個女孩子對著懵懵懂懂的男子主動示愛,含羞帶嗔。驚其大膽之餘,卻也佩服她的睿智。
大唐之所以能讓四夷來朝,憑得卻不僅僅是武力的強大和市井的繁華,其濃郁的文化氣息,也令來訪者恨不能將自己換成黑頭髮黑眼睛黃皮膚,共享這盛世美景。故而王洵雖然書讀的不精,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長安勛貴子弟,短短的幾句酒令卻是難不住的。在眾人期待且鼓勵的目光中,清了清嗓子,低聲和道:「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好,哈哈!」眾人撫掌大笑,舉起酒盞,又共同為兩個少年人飲了一盞。公孫大娘見雷萬春不經於此道,第二輪便換了個更簡單的,拆字令。把一個字拆成兩個,不求典故出處,與今日之景相應即可。
大夥叫了聲好,依次拆過。卻又是雷萬春以茶代酒,其餘人喝了個痛快。再繼續這樣下去,就等於欺負老雷一個人了。第三輪伊始,公孫大娘想了想,緩緩說道:「在座諸君都是文武雙全,光行雅令,未免太單調了。不如再換個新規矩,每人拿自己最擅長的來給大夥下酒,或詩,歌,或琴,或武,不拘於形勢,能博得眾人認可就好。不按座位次序,隨興而為。如果大夥都輪完了一遍,最後那個人還拿不出東西來,則只能飲茶!」
這個酒令的花樣的確新穎,眾人笑著答應了。李白才思之敏捷,當世無雙。略作沉吟,便笑著說道,」我先來獻醜吧,且以詩讚這杯中之物。」隨即,清清嗓子,低聲吟道:「蘭陵美酒鬱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韻腳不甚整齊,用字也有重複,但勝在隨口吟來,且能和眼前美酒相應。端得無愧於謫仙之名。
眾人玩味已罷,高適看了看李白,笑著嗔怪道,「我本來想藉此偷懶來著,卻才思不如你快。被你搶了先去。罷了,罷了,岑七,借寶劍一用。」
岑參的寶劍一直不離身,此刻飲酒,也橫在腿邊上。聽高適來借,便雙手遞了過去。高適雙手接過,將寶劍「嗆喨」一聲抽出,先用手指沾上酒水潤了潤,然後曲指而彈。只聽一陣叮叮咚咚之聲,宛若春泉吐珠,又似微風拂柳,聽得人心裡暖融融的,說不出的舒坦。
正心馳神往間,曲調忽然轉急。徐徐清風之外,竟隱隱出現馬蹄之聲。緊跟著,鳴鏑破空,兵戈相擊。士卒往來,旌旗獵獵。從春暖花開的太平寧靜迅速轉為金戈鐵馬的慷慨激越,令人直頭髮豎立,熱血沸騰。真恨不得拔劍而起,置身其中了。
一曲終了,眾人還在意境中沉寂。半晌,才有白荇芷幽幽嘆了口氣,低聲贊道,「好在高書記只是彈劍為曲,若是手中有琴,明日長安城內,半數琴師要去跳河了。」
注1:唐代行酒令習慣,選一人為酒頭,即明府。兩個錄事,一個負責制定酒令規則,另外一個負責監督大夥飲酒。
注2:裡邊的文字皆出於詩經。舜華,即木槿花。
注3:盛唐之盛,不僅僅在兵戈。其文化之繁榮,胸襟之大氣,皆為後世歷代所無法超越。先寫到這兒,酒徒且去自斟自飲一盞,以為盛唐。
初雪 ( 四 下)
「雕蟲小技,當不起白行首如此盛讚!」高適笑了笑,輕輕搖頭。「某閒暇之時常以此為樂,此刻所憑的不過是個手熟。倘若把劍換成了琴,反而奏不出裡面的韻味了!」
說罷,舉起酒盞,把頭轉向眾人,「這杯酒,高某可能喝得?!」
「喝得,喝得!」大夥一起撫掌,為高適的「琴藝」轟然喝彩。
場中的氣氛愈發濃烈,饒是張巡這種四平八穩的性格,也被撩撥得熱血沸騰。四下看了看,見在座之中沒人準備起身接過高適的酒令,便放下酒盞,笑著問道:「明允,可否借一套筆墨來!」
「如果探花郎能在壁上提幾個字,臨風樓上下肯定感激不盡!」王洵點點頭,笑著吩咐夥計去拿筆墨。
須臾,筆墨送到。張巡從中選了只大狼毫,在硯台里沾飽了墨,大步走到牆壁前,懸腕,屏吸,揮毫寫下了「風起雲動」四個字。字字都有兩尺見方,皆為一絲不苟的漢隸。
此時文人墨客之間最流行的是草書,取的是其自由奔放,無拘無束之境。但民間亦不乏擅長隸書的名家。張巡這幾個字,若論瀟灑磊落,變幻莫測,恐怕與草聖張旭差了不止一籌半籌。但其貴在端莊厚重,遠遠望去,一股凜然正氣奔涌而出。
「好!」在座都是識貨之人,見了張巡寫的字,立刻以掌擊案。張巡笑著沖大夥拱了拱手,然後低聲說道:「能喝上這盞酒,還多虧了高夫子剛才的劍曲。張某聞之,心中忽有所感。便控制不住自己的手了!」
「探花郎莫要歸功於我。」高適笑著搖頭,「那股凜然之氣就在你心中,高某的曲子,不過是恰巧與之感應到了而已。吾養吾浩然之氣,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於天地之間。古人誠不欺我!」
話音落下,四座又是一片喝彩之聲。半是為了張巡的字,半時為了高適的點評。雷萬春連續兩輪沒撈到喝酒,嗓子眼裡早就饞得冒了煙。向牆壁上的題字看了幾眼,心中忽然有靈光一閃。哈哈大笑了幾聲,長身而起。快步走到高適身側,從他手裡借過寶劍。然後提著寶劍來到張巡剛才題過字的牆壁前,身子猛然在半空中打了個滾,居然一邊翻滾著,一邊在牆上高於張巡所提四字數尺的偏左位置,用寶劍刻下了「虎嘯龍吟」四個大字。最後一撇刻罷,身體已經接近地面。卻是用另外一隻手臂奮力一撐,九尺多高的身軀竟然如落葉般又輕飄飄立了起來,緩緩直立著落地站穩。
這下,大夥連喝彩都忘記了。或端著酒盞,或抓著筷子,嘴巴微張,雙目一眨不眨。過了好一會兒,才有人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奮力鼓起掌來。
這四個字,卻是狂草。書法上所表現出來的造詣與張巡剛才所寫那四個字根本不可同日而語。但誰也不敢將雷萬春的這一手小瞧了。要知道,一起一落不過是三兩息之間,即便用狂草的筆法,四個字加在一起也有二十餘筆。寫下這四個字,就等於在三兩息之間刺出了二十餘劍,此等武藝,此等急智,恐怕放眼整個大唐,也找不出第二人選。
「可以喝酒了吧?」雷萬春忐忑不安,在掌聲之中四下拱手。
「可以,可以。雷兄當換大盞!」秦國模笑著回應。轉頭命令夥計,給雷萬春換了最大的酒盞來,慢慢斟了一盞,雙手奉於雷萬春面前。
「總算喝到了!」雷萬春毫不客氣,端起酒盞,一口灌了下去。灌完了,用手抹了抹嘴巴,回頭再看自己的字,忍不住輕輕搖頭,笑著說道:「跟探花郎的字比起來,我的字簡直是蜘蛛在爬。不過,這意境麼,倒也相符!」
「豈止是相符,簡直是珠聯璧合!」岑參輕輕撫掌,起身說道,「看了二位的字,岑某這裡也有了!」,說罷,從雷萬春手裡接過寶劍,邊彈邊吟,「漢將承恩西破戎,捷書先奏未央宮。天子預開麟閣待,只今誰數貳師功。官軍西出過樓蘭,營幕傍臨月窟寒。蒲海曉霜凝馬尾,蔥山夜撲旌竿。鳴笳迭鼓擁回軍,破國平蕃昔未聞。丈夫鵲印搖邊月,大將龍旗掣海雲。日落轅門鼓角鳴,千群面縛出蕃城。洗兵魚海雲迎陣,秣馬龍堆月照營。蕃軍遙見漢家營,滿谷連山遍哭聲。萬箭千刀一夜殺,平明流血浸空城。暮雨旌旗濕未乾,胡煙白草日光寒。昨夜將軍連曉戰,蕃軍只見馬空鞍。」
沒有高適剛才所彈前半段曲子的半點輕柔綺麗,卻把後半段曲子中的慷慨激昂滋味發揮了個淋漓盡致。
眾人大聲讚嘆,紛紛向岑參敬酒。岑參舉起酒盞,笑著喝乾。接下來又是秦國模、秦國楨兩兄弟,他二人家教甚好,文武雙全。所以應景做了兩首小令,也能入得了大夥的眼。只是文采和意境,都照著岑詩略遜了幾分。
輪到王荃,自知沒法在李白、高適、崔顥、岑參面前表現文采。便趨長避短,命夥計重新找了幾個酒盞來,分別倒入不同高度的酒水。拿起象牙筷子,在酒盞上輕輕奏了一曲《昇平樂》。叮叮噹噹,宮商角徵羽,諸多樂符,一個不落。也堪稱神乎其技也!
一曲終了,喝彩之聲滿座。白荇芷知道王洵並不擅長弄這些文雅的東西,趁大夥還沉浸在王荃所奏的樂曲聲中的時候,悄悄向王洵提議道:「妾身想向大夥獻上一支歌,二郎可否為我撫琴?」
「求之不得!」見白荇芷如此體貼自己,王洵心裡很是滿意,點點頭,低聲答應。
瑤琴是白荇芷自己帶來的,剛才就擺在身邊。待大夥的喧鬧聲又小了下去,便笑著交給了王洵。見兩個少年男女含情脈脈,你我情濃,眾人明知王洵涉嫌作弊,也笑著默許了。須臾,琴曲聲起,王洵順著剛剛宴會上的慷慨基調,彈了一首破陣樂。這支歌,白荇芷平日幾乎每天都唱得,所有曲調早已爛熟於心,當下站起身,柔聲伴唱:「秋來四面足風沙,塞外征人暫別家,千里不辭性路遠,時光早晚到天涯…….」,隨即,曲調轉急,歌聲也漸漸由柔婉轉向激越,「漢兵出頓金微,照日明光鐵衣……..」
破陣樂乃大唐數一數二的宏大之曲,原本不適合一個人單獨吟唱。但白荇芷唱起來,卻能舉重就輕,把每個細節都照顧到,並於音色中演繹出自己的感悟。一曲唱罷,餘音繞樑。在金戈鐵馬之外,憑空又生出幾許兒女溫柔。讓人仿佛看到一對少年男女持劍相伴,並肩行走天涯。在座當中年長者回憶起年少時光,紛紛微笑著品味,如秦氏兄弟和王荃這三個年青才俊,目光則漸漸變得有些痴迷了。
眾人喝彩已畢,場中沒獻藝佐酒者只剩下了崔顥和公孫大娘兩個。不敢讓女子頂在自己前面,崔顥笑了笑,隨口吟了一首古意。借了是樂府的調子,填的卻是少年男女兩情相悅的新詞。把方才情景刻畫得精細入微,讓王洵和白荇芷二人幸福之餘,不覺又羞了個大臉紅。
輪到公孫大娘,她笑著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衝著白荇芷說道:「我還是來弄老本行吧。不知妹妹能否替我撫琴?」
「姐姐的劍舞驚神泣鬼,恐怕妹妹的琴音過於陰柔,難與姐姐舞姿相合。不若找高夫子?」白荇芷想了想,低聲薦賢。
「拿琴來!」高適當仁不讓,命夥計從白荇芷處借來瑤琴。輕輕試了幾個音,然後笑著說道:「奏哪支曲子,公孫大家請選!」
「無妨,夫子信手而彈就是!」公孫大娘持劍為禮,言語中透著難以掩飾的自信。
「那就水調歌吧!」高適笑著撥動琴弦,「倒也符合公孫大家的氣度!」
「高夫子可真會選!」公孫大娘笑了笑,順著琴音起了個勢子。
水調歌也是一曲非常非常宏大的雜曲,從開始的戰場景色奏起,一直到百戰過後,凱旋歸來,將士們與家中的妻兒重逢,共同舉盞相慶。前後共有十一迭,每一迭的風格都各相迥異。或者慷慨激昂,或者恢宏大氣,或者溫柔婉轉,或者纏綿低沉。把出征男子和閨中佳人兩方的諸多情緒都寫盡了,最是難以演繹。
但上述這些複雜情況都難不住高適。更難不住已經享譽京師近二十載的公孫大娘。只見她輕移蓮步,婉轉身姿,借著曲調的節奏徐徐而舞。把前方征人的寂寞和後方佳人的相思表現了一個淋漓盡致。
若論年齡,公孫大娘比白荇芷大了足足一倍有餘。但其身姿之輕靈,卻仍然宛若剛剛及笄。娉娉裊裊,柔弱無骨,把手中一雙利刃襯托得愈發冰冷如霜。隨著曲調的轉換,這個原本溫柔孱弱的身姿,一點點剛強起來。就好像一個女子成年之後後,從父母的掌上明珠突然變成了別人家的長房媳婦。從無憂無慮的生活忽然轉到必須使盡全身解數支撐一個家。以弱草之軀擔負起丈夫出征後的千斤重擔,令觀者無不嘆惋。
隨後,兩軍相爭。女子的一縷芳魂借著月色飛往前線,化作一團劍光,與夫君並肩而戰。敵軍四面殺來,其勢如潮。劍光與征夫在潮水般的敵軍中苦苦堅持,卻始終不離不棄。苦戰之後,征夫受傷。劍光飛回中原的家中,雖然心中裝滿了對丈夫的擔憂,卻在婆婆、小姑面前裝出一幅笑臉。轉過頭,兩行清淚映著月色而落。
征夫帶傷出戰,劍光再度相伴身旁。如閃電當空,如蛟龍翱翔,將胡人殺得紛紛潰退。征夫與劍光奮力向前,劈開潮水般的敵人,直取中軍掠陣的單于。無數狼騎驚呼著前來護駕,征夫一聲長嘯,寶劍化作白虹,寒氣凜然,令所有人不敢凝視。
「嗆喨」一聲,曲調又轉。征人建功立業,跨馬歸國,冊勛十二轉,到京師向朝廷報捷。劍光緩緩飛回,重新與佳人合二為一。對鏡梳妝,拔去早生的白髮,默默等候…….
十一迭曲子,每一迭所表現的都是一個不同的場景,每一迭中所包含的意境,都被公孫大娘絲毫不差地給表現了出來。憂傷處令人腸斷,慷慨激揚時又令人熱血沸騰。十一迭奏罷,杯中酒和矮几上的菜都已經冷了。站在兩旁伺候客人的酒樓夥計們卻忘記了自身職責,一個個瞪圓了眼睛,張大了嘴巴,魂魄早已隨著公孫大娘的舞姿飛走,不知道飄到什麼地方去了!
初雪 (五 上)
酒足飯飽,賓主盡歡而散。雷萬春依舊記得自己上午時的承諾,趕在大夥互相道別的功夫,將李白與高適兩個悄悄拉到一旁,低聲把自己替兩人答應各送給公孫大娘一首詩的事情說了。
李白與雷萬春這個直爽的漢子甚為投緣,見對方臉上帶著幾分慚愧之色,故意皺了皺眉頭,低聲打趣道:「我還以為今天這頓酒水是白喝呢,原來最後還是要收錢。都醉成這個樣子了,你讓我如何寫得了詩?」
「本來想在席間提起的,但是在座諸位都是詩人,怕,怕是…….」雷萬春臉色微紅,撓著腦袋解釋。
「太白你就別難為人了!」高適看得好笑,忍不住上前推了李白一把,「青蓮居士如果喝了酒就不會寫詩,這「謫仙」之名早就歸了旁人。老雷,你別聽他的,儘管找筆墨來便是!」
「我今天真是不能了!」李白收起促狹的笑容,輕輕搖頭。「我現在,眼前一直晃的公孫大家的舞姿,縱使勉強湊出幾句來,才不堪用以贈人。我覺得公孫大娘也不是個小氣的人,所謂纏頭之說,只是句玩笑話而已。你不如去跟她說,讓她稍微寬限幾天時間。待我心中有了詩興時,再送她一首更好的也不遲!」
「應該如此。倉促拼湊之作,也的確對不起今天公孫大家這場劍舞!」高適點點頭,笑著表示同意,「高某今天也偷個懶。不妨也等上數日,到時候跟太白一道交帳!」
雷萬春無奈,只好訕訕地去找公孫大娘賠罪。卻看到公孫大娘正站在牆壁前,對著自己和張巡的那幾個字發呆。
「大家喜歡探花郎的墨寶麼?不妨我去幫你要一份?」欠債心虛,雷萬春主動示好。
「探花郎的墨寶,自然是一等一的!」公孫大娘笑著點頭,然後又輕輕搖頭,「但我更奇怪的是,你怎麼能在半空中用劍寫出這麼多字來。不過是三兩息的功夫……」
「這個說出來,其實不值行家一笑!」提起劍術,雷萬春立刻又來了精神。從公孫大娘手裡借了把劍,現場演示給對方看,「寫字之前,先在心裡把所有筆畫過一遍,儘量連在一起。騰空之後,則把著力點儘量壓在劍上,劍尖微微向下傾斜。如此,留在空中的時間一定會比無所憑依之時長,再加上點輕身之技,就可以成了!」
公孫大娘閉上眼睛,把雷萬春的話在心裡過了一遍,嫣然而笑,「的確如此,多謝雷大俠指點。如果把這個方法溶入舞姿當中,凌波微步之態,就很容易模仿出來了!」
「不用謝,舉手之勞而!」雷萬春連連擺手,緊接著把李白和高適二人的話複述了一遍。公孫大娘笑了笑,低聲道:「我剛才還想著如何謝你呢。既然如此,這番指點之德,就算你本人的纏頭吧!至於李太白和高達夫,改日我再登門找他們要!」
說罷,便拉了白荇芷準備離去。白荇芷心中一百二十個不願意,眼巴巴地望著王洵,希望他能出言留下自己,待會兒一道同行。誰料王洵正急著跟秦家哥倆商量事情,看到公孫大娘和白荇芷向自己這邊走來,立刻迎了幾步,笑著叮囑:「既然你跟公孫大家一起走,我就放心了。我今天還有點雜事需要安排,待一切都處理妥當了,改日再去尋你!」
「二郎的事情很麻煩麼?」白荇芷滾燙的心被潑了一瓢冷水,臉色立刻顯得有些黯然。
「子達遇到了點麻煩。幾位兄長和我正一道想辦法。」王洵也不多瞞她,點點頭,壓低了聲音回應,「你先走吧。估計這兩天,我都要撲在這事兒上面。具體情況如何,過後再跟你說!」
「嗯!」白荇芷低下頭,委委屈屈地跟著公孫大娘上了馬車。馬車都駛離了老遠,還隔著薄紗窗子,不斷地向臨風樓那邊張望。公孫大娘見此,忍不住笑了笑,低聲勸道:「妹子,還是把眼睛收回來吧,他不會追來的。男人麼,在他這個年齡的時候,朋友看得比性命還重要!」
「真煩人,那姓宇文的一天到晚都惹麻煩!」白荇芷放下車簾,幽幽地抱怨。
「沒了姓宇文的,也有姓尉遲的!」作為過來人,公孫大娘看得非常透徹。「妹子你必須習慣這些,否則,恐怕有的眼淚掉呢!」
「嗯!」白荇芷低低的回應,心裡覺得很是失落。耷拉著腦袋想了一會兒,扯了扯公孫大娘衣袖,低聲詢問,「姐姐,你說我,我在他心裡能占多少分量?」
「誰?」公孫大娘正在閉著眼睛假寐,聽白荇芷問得幼稚,猛然把眼睛張開來,笑著打趣。
「姐姐!」白荇芷羞的滿臉通紅,拉著公孫大娘的胳膊來回搖晃。
「行了,行了,老胳膊老腿兒,快被你搖晃散了!」公孫大娘被逼不過,只好討饒,「從他今天的表現上看呢,他心裡肯定有你的。否則,也不會急匆匆地拉著你在朋友面前炫耀。男人呢,莽撞一點兒不可怕。怕的是那些心機深的,一邊跟你海誓山盟,一邊卻不肯讓你跟他的朋友見面。巴不得誰也不知道你的存在!」
聞聽此言,白荇芷心裡多少舒服了一點兒,撇撇嘴,故作矜持地說道:「誰稀罕在他的朋友面前露臉了?我又不是一個物件,有什麼好炫耀的!」
「妮子,你就是個嘴硬!」公孫大娘捏了她的粉臉一下,笑著數落。「剛才是誰,眼淚都快掉下來了,當我沒看見是吧!」
白荇芷羞得無地自容,把腦袋扎進公孫大娘懷裡不肯探出來。公孫大娘愛憐地在她背上拍了拍,繼續說道:「但是呢,有一點妮子你也得明白。他最近可能遇到了一件很棘手的事情。所以總是神不守舍的。在吃酒的時候,我就看出來了。但你這妮子有點粗心,居然絲毫沒注意到!」
「啊!」白荇芷把頭抬起來,嘴巴張成了半圓。仔細回憶了一遍今天王洵的所有舉動,才狠狠拍了自己一巴掌,懊惱地道,「看我這雙眼睛,煉了多少年的,卻……」
「在你心裡,他與別人不同。所以你才不會時時像觀察客人那樣對他察言觀色!」公孫大娘搖搖頭,繼續開導。「這樣也好,什麼都不要刻意而為。否則,時間久了,終有裝不下去的那一天!」
白荇芷點頭,嘆氣。楞了半晌,又低聲問道:「姐姐知不知道他遇到了什麼麻煩?有沒有人跟你提起過?」
「我們跟他們都是初次碰面,當然不可能什麼話都跟我說!」公孫大娘笑著搖頭,「但他此時不肯跟你說,也就是說明在他心中,你只是個可以共歡樂,卻不是可以一同分擔煩惱的。這種感情未免淺了些,如何把握,你自己拿注意?」
「啊?」白荇芷又是一愣,眼睛張得大大的,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發了好一陣子呆,才終於緩過神來,有些著急地請教,「姐姐能不能教教我,具體該怎麼辦?」
「你這妮子!這麼著急就把自己嫁出去啊!」公孫大娘伸出手指,用力戳了她一指頭。「我還指望你來傳我衣缽呢,怎能著急把你往別人家裡送?」
「姐姐--」白荇芷繼續嬌聲撒賴,像個愁嫁的小女兒在依偎著自己老娘。公孫大娘無奈,只好嘆了口氣,低聲道:「以你的天分,過上幾年,接替我的位置輕而易舉。可一旦你選擇嫁入別人家中做妾,恐怕再難於人前展示你的歌喉了。仔細想想,豈不可惜?」
見白荇芷神情堅決,笑了笑,繼續說道:「既然你自己願意餘生所有歌都只為他一個人而唱,也沒人能攔著你。你要向我問計,我只能說,想辦法讓他知道,你不僅僅是條纏著他的蔓藤,離了他也能自己活,風雨來時,也能跟他一道應對。只有這樣,他才會不把你當個小貓小狗那樣的寵物,而是從心眼裡敬你,愛你。即便你嫁入王家做了小,只要跟他一同經歷過風雨,將來在大婦面前,也始終能有一席之地。若是只懂得跟他分享歡樂,卻不能跟他患難與共,那,將來年老色衰,恐怕有你哭的時候!」
「嗯!」白荇芷慢慢點頭,眼睛亮晶晶的,也不知道把公孫大娘的話聽懂了多少。「你這孩子!」公孫大娘捋了捋她的頭髮,愛憐地嘆氣。「你們都還是孩子!今後的路,恐怕還長著呢!」
今後的路,還長著呢。每個男人心中會有一個女人,但越是有本事的男人,身外就越有一個廣闊的世界。這輩子能陪著他走多遠,在相擁的那一刻,永遠都是未知。
初雪 (五 下)
送走了一眾賓客,王洵和秦氏兄弟等人再度轉回剛才吃酒的二樓雅間。屋子裡的殘羹冷炙早已被酒樓夥計們撤走,整個房間被收拾得乾乾淨淨,纖塵不染。南北兩側的窗子都被推開通風,靠近角落的香籠中則重新燃起了龍涎香,盈盈繞繞,飄飄蕩蕩。突如其來的靜謐與剛才的熱鬧之間的對比是如此的鮮明,讓人忍不住要揉幾下眼睛,懷疑剛才的聚會是不是真的存在過。
答案顯然是肯定的。牆壁上的墨跡尚未乾透,一列端莊大氣,另外一列龍飛鳳舞。就連王洵這種平素對書法極不感興趣的人,目光掠過的瞬間,心中都會湧起一股澎湃之意。
「探花郎好筆力!老雷好身手!」「有了這兩行字,日後恐怕臨風樓二樓每天都會被排隊預訂,再也甭想閒下來!」夥計們還在陸續向屋子裡邊送茶點水果,眼下肯定不是說正事的時候,所以秦國模和秦國用兩個一人捧了一盞清茶,站在牆壁前慢慢品評。
「兩位兄弟就別拿我那兩下子開涮了!」
「是聽了高達夫的劍琴,心中忽有所悟。若是放在平時,我也寫不出這筆字來!」雷萬春和張巡一前一後走回,笑呵呵地表示謙虛。
張巡當年之所以能外放補了清河縣令的缺,胡國公府在背後出力甚多。所以秦氏兄弟與張巡、雷萬春兩人也算交情頗深。此番重逢,話頭非常能談得攏。倒是王洵,突然就有點發了傻,端著茶水站在一旁,眼皮半晌都不曾眨上一下。
憑心而論,他以往並不喜歡跟文人聚會。在他心目中,這世上的文人墨客,十個裡邊有九個是眼高手低。仗著死記硬背過幾本書,就自覺學富五車。看什麼都不順眼,什麼事情都能挑出毛病來。而倘若真的讓他們幫忙做點兒實事兒,則東一耙子,西一棒槌,幫了比不幫還亂。
然而今天,席中諸人徹底推翻了他先前的成見。高適的豁達,岑參的才氣,張巡的持重,還有王荃的靈活機變,都給他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其中最為心折的當屬李白,雖然整個席間,這位被稱為「謫仙」的詩人基本沒說幾句話,所寫出的詩與後面岑參、崔顥的作品比起來,差別也不明顯。但此人的一言一行,舉手投足之間都給人一股出塵之意,仿佛本不該行走在這個俗世上的星宿,不小心喝醉了酒落入凡間,縱然身形被周圍滾滾人流所吞沒,從發梢到腳尖卻依舊纖塵不染。
王洵弄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對李白有這種奇怪的印象。卻知道自己這輩子永遠都不會與李白這種人較真兒。儘管此人特立獨行,心高氣傲,但自己卻欣賞這種獨特,喜歡這種驕傲,也許不能與之為友,卻依舊能高興地看著他在自己身邊來去飄然。
「喂,別想了,再想,口水快淌出來了!」無意間,秦國楨看到了王洵那種痴痴呆呆的模樣,伸出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笑著打趣。
「啊!」王洵的魂魄猛然飄回軀殼,手一抖,小半碗茶水都潑在了衣服下擺上。
「看,口水沒淌,茶水先灑了吧!」秦國楨得理不饒人,一邊取出手巾遞給王洵,一邊繼續打趣,「你不是已經買好金屋了麼?既然這麼上心,早一點兒抬過去不就行了?一天到晚相看兩不厭,何必像今日這般,她的人才離開,你的魂兒都跟著走了?」
「什麼啊?」王洵難得臉紅了一次,一邊自己擦身上的水漬,一邊笑著辯解,「我是有點乏了而已。昨天為了子達的事情,一直熬到三更才睡。周圍又是絲竹管弦之聲不斷,吵得人腦仁疼,直到天亮才勉強眯著了一會兒!」
「我們哥倆昨天下午被禁足在家。子達的事情,的確多虧了有明允在張羅!」秦國模和弟弟在來臨風樓之前,已經到過王家,從小廝王吉嘴裡,約略聽說了宇文至的麻煩,笑了笑,低聲把話頭引向正題。
「我昨天也被打了個兩眼發懵,虧得身邊有雷大哥和張大哥!」王洵不敢居功,把張巡和雷萬春兩個也給扯了進來。「王吉那小子估計沒來得及向兩位哥哥匯報吧,我跟張大哥,雷大哥,還找到了一個子達刻意留下的帳本!」
都是自家兄弟,他也沒什麼需要隱瞞的。看看此刻房間中已經沒了外人在場,便比比劃劃將早晨探望宇文至時在衙門裡的見聞,以及找到帳本後自己和張巡、雷萬春兩人的初步打算,簡略地跟秦氏兄弟兩個描述了一遍。
「也許你們幾個想到的,是目前唯一可以救子達脫身的辦法!」聽完王洵的描述,秦國模輕皺眉頭,低聲分析,「我和國楨昨天剛回到家,就被父親勒令不准再出門。直到今天早晨,家父去上朝,才尋了個機會,偷跑出來找你。先前壓根兒不知道宇文小子已經出事兒,聽你家的下人說了一嘴後,驚出了一身冷汗,趕緊四處托人想辦法。但這個節骨眼兒上…….」
嘆了口氣,他不知道該怎麼跟王洵說下去了。連自己的父親都決定袖起手來旁觀,兄弟倆轉彎托的人情,誰還肯真正盡心?不過是礙著胡國公府的顏面,勉強對付兩句罷了!真正肯出手相助的,恐怕不會有一個!
好在王洵經歷了一上午折騰,心裡邊已經把很多事情看明白了,對秦家不再向先前那般失望,反而笑了笑,低聲安慰道:「你別著急,子達暫時不會有性命危險。大不大了是多花幾個錢的事情。都到這時候了,你我兩家會心疼那點兒錢麼?」
張巡在旁邊聽見,也笑了笑,低聲說道:「據我了解,世伯那個人,向來是面冷心熱。一旦他知道宇文子達的確是被人冤枉了,想必不會真的置之不理。我聽人說這件事情背後牽扯甚多,也許世伯他們這些長輩需要一點兒時間弄明白幕後真相,才好出手把問題徹底解決掉。不會像咱們這些人,只管如沒頭蒼蠅般亂撞!」
見兩位朋友如此體諒自己,秦國模心裡更覺得過意不去了,苦笑了一下,嘆息著說道,「長輩們不願意此刻出面。的確是有一些不得己的苦衷。我上午時已經探聽過了,李相對楊國忠早有不滿,只是這兩年看在貴妃的面子上一直隱忍罷了。此番不出手則已,一出手,恐怕就不會再留任何情面!」
秦國楨平素雖然表現得大大咧咧,關鍵時刻,心思之細膩卻絲毫不亞於其兄,看出王洵的笑容很勉強,想了想,低聲補充道:「咱們這些晚輩身上都沒實際官職,平素胡鬧慣了,此刻繼續胡鬧也不會讓人往歪里想。可長輩們如果現在出面,就等於亮明了身份站隊。要麼站在楊家一邊,要麼站在李相和王大夫的一邊。而且隊伍一旦選定,日後就再也無法更改!就在今天早上,工部、吏部和刑部,已經有幾個郎中一級的人告了病假,出城避禍去了。永穆公主和常山公主的車隊今天一早也去了城外的莊子上,說是與家人去打獵,估計沒幾個月不會再回來!」
不像武后當朝之時,黨爭一起,動輒人頭滾滾。此刻朝廷中的權力傾軋後果已經柔和了許多,但站隊失誤者,在秋後算帳之時,也難免要往嶺南走一遭。有著隔壁程家的活生生的例子在,再理解秦國楨的話,對於王洵就不是非常困難了。況且宇文子達跟秦家哥倆的交情是晚輩們的交情,與胡國公府幹系不大。出了事兒,秦老爺子肯幫忙屬於對晚輩的看顧,袖手旁觀也是人之常情。想到這兒,他又笑了笑,低聲道:「咱們自己惹下的事情,還是儘量自己解決得好。長輩們已經夠辛苦了,沒必要給他們再惹麻煩。什麼時候咱們自己實在沒辦法了,再求長輩們幫忙,他們難道還會真的不管麼?!兩位哥哥這幾天儘管呆在家中,少惹老爺子生氣。子達這邊,我先全力對付著便是!」
「你也多小心些!」秦國楨笑了笑,順手從懷裡掏出一頁迭得方方正正的紙,,「這是我從一個地方偷偷抄錄來的。可能對你會有點兒用場。仔細收好了,除了張大哥和曹大哥之外,輕易別給第四個人看見!」
見秦國楨說得鄭重,王洵趕緊雙手紙片接過來。目光匆匆在上面一掃,心中立刻感覺舒服了許多。秦家哥倆還是很仗義的,這張看上去毫不起眼的紙,可以說是雪中送炭。紙片上面,細細密密寫了很多人名。每個人名之間都用墨線連了。正是一張京師官場上各路神仙小鬼之間的關係圖。
如果一個新入京的官員得了這張圖,就可以明白自己哪些人可以惹,哪些人必須跟緊,無形中相當於求到了一張「護官符」。而對於此刻的王洵等人來說,一直沒弄明白的萬年縣衙門跟上層人物的關聯,同樣在紙上寫了個清清楚楚!
小心翼翼地收起紙片,王洵向秦家哥倆鄭重施禮,「多謝兩位哥哥。有了他,子達就更安全了幾分!」
「子達還不是我們的朋友麼?」秦國模笑著反問。然後又想了想,低聲叮囑道:「楊國忠那個人,根本不能以常理推測。身為當朝重臣,卻總是喜歡玩上不了台面的勾當。此番你替子達逼他,即便他不得已出手相救,恐怕日後子達也會成為楊家的眼中釘。所以,你千萬別泄露了自己的行跡。另外,一旦子達出獄,立刻安排他離開京城!」
「這一點,我已經想過了。其實若不是被逼得走投無路,我們也不敢招惹楊國忠!」王洵笑了笑,點頭致謝。
「還有,我跟國楨最近可能不方便外出。但咱們之間的聯繫千萬不能斷。有些消息,我會找機會不斷送到你府上。你若是有急事,便去我家,只要跟門口的僕人說前來討要忘在我家中的貂皮大氅,他們自然會明白你是什麼意思!」
「知道了。非常時期,兩位哥哥也儘量小心。」王洵想了想,點頭答應。
「救出子達之後,如果有可能,我建議你也去渭河邊的莊子躲上一陣兒。按照家父的分析,眼下李相的實力已經遠遠不比當年。縱使這回拉上了王大夫一道出手,此番鬥法,恐怕沒有三、五個月時間也分不出個勝負來!」
秦國模年齡比他大很多,所以少不得要叮囑得仔細了些。知道對方處於一片好心,王洵都笑著答應了下來。又仔細想了想,秦國模發現基本上需要告訴王洵知道的話,自己已經都叮囑完了。便笑了笑,建議大夥趕緊回家向長輩報平安。
「那我們也回驛站了。回頭,再登門向令尊問好!」看看天色又已經擦黑,張巡向雷萬春使了個眼神兒,笑著拱手。
「嗯,晚上還有幾個朋友要見,我等就先告辭一步了!」雷萬春心領神會,一道上前沖大夥拱手。
五個人互相道了別,分頭各自回家。走到半路上,秦國楨忽然嘆了口氣,轉過頭來,對著哥哥低聲說道:「咱們這回,恐怕是讓明允失望了!」
「是啊。經歷了這麼一遭,恐怕明允再不是先前那個小孩子了!」秦國模也覺得非常無奈,嘆了口氣,悶悶地回應。
「唉!」秦國楨又報以一聲長嘆,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漸漸長大的王洵王明允,還會向先前那般,毫無心機地跟人交往麼?過去的日子雖然任性胡鬧了些,彼此之間,卻是沒摻雜一點市儈成分。當時不覺得如何,現在即將失去時,卻忽然覺得非常非常珍貴。
可男人終歸是要長大。抬起頭來,他衝著天空輕輕吐氣。忽然發現今晚的月色很亮,半塊白玉般的明月周圍,大大的圍著一個同樣潔白的圓圈。
那是即將變天的徵兆,已是深秋,風會越來越冷。
注1:王大夫,即京兆尹王鉷,因為他還身兼戶部侍郎、御史大夫等多個要職。郎中:唐代六部各設尚書一人,直接對皇帝負責,尚書之下有左右侍郎(相當於副部長),郎中(相當於司長)。
初雪 (六 上)
「要變天嘍!」陳記珠寶行的供奉余老四捶了捶自己的腰,打著哈欠詠嘆。
外邊的天空依舊是瓦藍瓦藍的,秋風約略有一點兒涼,但是遠沒到透骨的地步。可整個店鋪里的夥計們卻都對外邊的萬里晴空視而不見,紛紛點著頭,附和余老四的說法,「是啊,是啊,最近貨走得很慢呢!」
「是啊,是啊,很多人家都去渭河邊上忙秋收去了,貨走得可不就慢了麼?」
「瞎折騰!」
「沒轍,誰讓咱們住在天子腳下了呢!」
京師里的百姓,自打會說話時起,受到的就是同樣的薰陶。因此對頭頂上的風吹草動素來敏感的得多。此刻他們嘴裡的變天,指的可不僅僅是真實的天氣,而是朱雀大街正北,昭陽門裡邊的一舉一動。
也不能怪天子腳下的百姓們嘴貧。有道是龍王打架,魚蝦遭殃。每當朝廷里發生一些重大的變化,最先受到衝擊的,肯定是京城裡的這些草民。且不提天后在位時,每隔三年五載就要殺得人頭滾滾。就拿最近幾年的時局變換來說吧,隨便一次權力的重新劃分,市井中都要蕭條上好一陣子。往往神仙們還沒分出勝負,底下的草民們家裡卻已經沒米下鍋了。
最近的兆頭又不是很好。那些公主、郡主、公爺,侯爺們成群結隊地往渭河邊上跑,說是去莊子裡邊查驗秋收,可是把家裡的箱籠都裝在馬車上了,看樣子沒個一年半載根本就不打算回來。緊跟著,那些平素招搖過市的勛貴子弟們也都銷聲匿跡,據說是被老一輩關在家中閉門思過,什麼時候能再出來不得而知。
這兩類人,平素都是珠寶行的重要主顧。沒了他們,整個鋪子立刻變得門可羅雀。也難怪余大供奉又想起了他的老腰,整天捶捶打打,抱怨個不停。
若是整條街面上的所有店鋪都一樣蕭條,大夥心裡邊也許還會好受些。人不患貧,唯患不均。看到別人跟自己一樣倒霉,自然就不會覺得老天爺處事不公。偏偏就在陳記珠寶行的斜對面,那家朱記南貨鋪門前始終停滿了各式馬車,就好像京師裡邊的風雲變換與他家無關一般,每個從朱記出來的貴客,身後的家僕手裡都拎著大包小裹。
「人比人得氣死,沒辦法!」余老四眯縫起眼睛,盯著斜對方的朱記,目光中充滿了嫉妒,「月盈則虧,水滿則溢,早晚有那麼一天……」
忽然,他停止了詛咒,眼睛瞬間張大。正在忍受余老四喋喋不休的夥計們耳邊猛然失去了噪音,都是微微一愣,旋即,紛紛把腦袋扎到窗口,眼睛盯向了余老四所盯的同一個位置。
那個人絕對不是去朱記南貨行買東西的,光看他那身樸素得已經到了寒酸地步打扮,余老四就相信,對面朱記南貨鋪裡邊隨便擺出一樣東西來,此人都不可能買得起。可那個人身上,又帶著股子說不出的驕傲與自信,仿佛朱記門口往來客人眼裡那鄙夷的目光都不存在般,信步向裡邊走去。
「有熱鬧看了!」憑藉直覺,余老四幸災樂禍地想到。京城裡有一種混混,專門以敲詐商家為謀生手段。只要看中了誰,要麼在商鋪內叫嚷丟了裝錢的荷包,要麼說被地磚崴壞了腳脖子,總之,商家到最後不拿出點兒錢來免災,此事兒永遠不會完結。
但是,近十年來,敢到朱記南貨鋪敲竹槓的,余老四今天還是第一次看見。京師裡邊,有誰不知道朱記南貨鋪的掌柜朱七爺,當年是跟著貴妃哥哥楊節度從小玩到老的好兄弟?所謂朱記,其實就是楊記。只不過顧忌著高祖當年達官顯貴不准經商的遺訓,門口掛了只「豬頭」罷了。
十多年前,楊國忠還沒有憑著妹妹的關係當上節度使,就敢將幾個不長眼睛到朱記訛詐的地痞打斷了腿丟進曲江池去餵王八。如今楊家的地位在京師如日中天,居然還有人敢打朱記的主意,要麼此人活膩歪了,要麼此人是個外地來的鄉巴佬,根本不懂得京師裡邊的水深水淺。
朱記門口迎客的夥計估計也是這麼想,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的份上,伸出胳膊,趕在不速之客進門之前攔住了他,「幹什麼的?看看門口的招牌再進來!」
「哦!」衣著樸素但非常整潔的客人後退幾步,抬頭看了看朱記的金字匾額,又以同樣速度走了回來,「這裡不是朱記麼?難道我走錯地方了?」
「沒錯,這裡的確是朱記,京城裡邊獨一號!」看門的夥計伸出腳尖,擋住客人的去路。手指按在自己的下頦和嘴角上,一邊用食指於嘴角邊來回輕撓,一邊冷笑著說道:「聽口音,兄弟是外地來的吧?咱們朱記專門賣廣州港泊來的海上諸國物件,可是金貴得緊呢!」
「哦!這個,我知道。來之前,我已經打聽過了!「衣著樸素的客人點點頭,絲毫不以夥計們的輕蔑眼神為意。「我也不是來買東西的,請把腳拿開。小心,別絆倒了自己!」
說罷,繼續慢慢向里走。兩個守門的夥計氣得鼻子都歪了,伸手便去推客人的肩膀,「不買東西,你干…….哎呀,啊……」
也不知道客人使了個什麼手段,兩個夥計的手連對方的衣角都沒碰到,人就滾地葫蘆般摔了出去。偏偏摔得方向還很奇特,一個人向屋子內,一個人向屋子外,「撲通」「撲通」,像事先排演好了一般整齊。
「什麼人在此撒野!」剎那間,四名彪形大漢一道從櫃檯後沖了出來,伸出蒲扇般的大巴掌,同時去扯客人的手腳。說時遲,那時快,只見客人又是輕輕一轉身,四名彪形大漢齊刷刷倒在了地上。每個人膝蓋彎處都留下了一個帶著泥土的腳印,就像事先印上去的一般清晰。
「天哪。趕緊關門,下窗戶!」余老四大喝一聲,以某種與年齡不相稱的敏捷撲向門口。「別看了,別看了,小心遭了池魚之災!」
「啪啪啪啪!」半條街的店鋪都在瞬間都採取了同樣的動作。能在這條街上開鋪面的,誰都不是傻子,都能看出來人絕對不是敲竹槓的地痞那麼簡單。而光天化日之下敢明目張胆找朱記麻煩的人,整個京師頂多只有兩到三家。
注1:昭陽門,唐代皇城的內門。
初雪 (六 下)
「啊——」商鋪里有很多女眷正在興致勃勃地挑選貨物,見到突然闖進一名男子將四個護院全部打倒,嚇得尖叫一聲,丟下手裡的東西,便往自己的家丁身背後鑽。
那不速之客也沒想到商鋪里居然會有這麼多人,楞了一下,迅速將雙手往劍柄上一搭,笑著向四方拱手,「諸位不要驚慌,雲某是給朱掌柜送信來的。看不不慣這幾個護院的囂張做派,才忍不住出手教訓了他們。驚擾之處,還請諸位原諒則個!」
說罷,又彎下腰往地上幾名壯漢的後頸處拍了拍。伸手一一把對方拉了起來。
四名彪形大漢稀里糊塗地倒下去,稀里糊塗地又被扯了起來,心中好不惱怒。可對方的身手實在比自己這些人高出太多了,又像老熟人般開口提到了朱掌柜,登時連罵街的勇氣都鼓不起來,一個個捂著脖頸,手足無措。
「剛才出手太重,得罪了幾位了!」不速之客又後退半步,笑著沖他們拱手。
說來也怪,身上依舊穿的是那件洗得看不出原來顏色的布袍,腳下依舊登的是那雙邊緣被磨毛了的快靴,不速之客的臉上一綻放出笑容,整個人看著立刻清秀順眼起來。再也覺不出半分寒酸,而是質樸中透出幾分超凡脫俗,令人忍不住就想多看上幾眼。
躲在家丁身後的女眷們早就忘了害怕,已經嫁為人婦者抿著嘴,微微而笑。還待字閨中者則兩眼忽閃忽閃,盯著年青的不速之客不捨得離開。大唐國力強大,民風古樸中透著幾分豪放,未婚女子若是看中哪家少年郎,央求長輩派遣媒人到男方家中替自己求親亦不算是驚世駭俗。當下,已經有女孩子悄悄地用手指在貼身婢女腰間掐,暗示對方上前跟不速之客套話,問問此人的姓名和具體家庭門第情況。
前廳中鬧出這麼大動靜,早就驚動了裡邊當值的供奉。躲在珠簾後偷眼望了片刻,見衣著簡樸的客人除了教訓了幾名護院打手外,沒有再做任何過分動作。心中不覺對此人剛才的話相信了幾分,咳嗽了一聲,笑著從門帘後閃出身影,「這位雲小哥請了!本人是朱記的供奉李戈,敢問雲小哥,來找朱供奉何事?」
「李供奉請了!」不速之客把手搭在劍柄上,又衝著李供奉彬彬有禮的拱手,「在下今天來,是受朋友之託,將一件要緊物事帶給朱掌柜。如果朱掌柜在後院的話,煩勞李供奉命人通稟一聲!」
「這個…….」供奉李戈的目光上下打量來客,有點兒拿不定主意。猛然間,他的目光落在了劍柄的一處花紋上,登時閃了閃,聲音也緊跟著顫抖了起來,「敢,敢問小哥。可否將寶劍,借於李某,不,不,您自己拿著,讓我湊近了看一眼就成!」
「一把佩劍而已,李供奉感興趣,儘管拿過去看好了!」客人笑了笑,大大方方地將手裡的寶劍連劍鞘一同遞了過去。
就像捧著皇家欽賜的八寶琉璃盞一般,李供奉哆哆嗦嗦地把寶劍接了過來。不敢出鞘,手指在劍柄的花紋上來回撫摸,一邊摸,一邊顫抖著嘴唇發出含糊不清的「呃,呃」之聲。
大唐國尚武成風,很多青年男子都會在腰間佩一把寶劍作為飾物。其中比較豪奢者,將整隻劍鞘都用寶石鑲嵌滿了也不足為奇。而作為朱記南貨鋪的供奉,李戈這雙老眼看盡了世間珍寶,今日卻突然為一柄毫不起眼的佩劍失了態,如何不令人感到驚詫?
當即,很多驚魂稍定的男性客人都圍攏了上來,伸長脖頸想看看寶劍上有什麼花樣。那李供奉卻不肯再給人看,像捧著連城玉璧般將寶劍雙手舉到眉間,鄭重還給了年青的不速之客。「您,您請收好。朱掌柜就在後邊,小的這就給您去請。你們幾個,愣著幹什麼?還不趕緊打開雅間,請貴客到裡邊奉茶!」
「唉,唉!」突然挨了罵的夥計們暈頭轉向,趕緊把接待重要人物的雅間推開,恭恭敬敬地將不速之客請了進去。
也有人不長眼色,見李供奉抬腳就往後院走,悄悄跟過去,扯住對方的衣袖,低聲提醒道:「七爺真正裡邊招待客人,您老看是不是等一會兒再去叫他?那年青人是什麼來歷,怎麼看著就像個登門訛詐的乞丐一般。」
「滾,你見過一個乞丐拿著巨闕寶劍上門訛錢的?」李供奉一個脖摟打過去,將提醒自己的小夥計拍了個趔趄。
「啊,啊——」挨了打的小夥計捂著腮幫子,站在原地發傻。不是因為疼,而是因為「巨闕」這兩個字。
朱記南貨鋪乃貴妃的哥哥楊國忠幕後出資所開,除了向長安城內的富貴人家供應廣州港泊來的南洋諸國稀罕玩意兒之外,也會偷偷地從家道中落的豪門子弟手中壓價收購各種珍奇異物。因此小夥計們都長了顆七竅玲瓏心。不速之客的身上的打扮與他的氣質大相迥異,偏偏又拿了一把吳王闔閭當年用過的寶劍,單憑這幾點,就可以推斷此人肯定出身於富貴之家。只是家門不幸後來遭了橫禍,才不得不安貧樂道,低調做人。可越是這種人家,偷偷拿出來賣的東西越是珍惜。你想想啊,經歷過抄家之禍都不肯丟棄的,難道價值會低得了麼?
客人中有幾個耳朵尖,依稀也聽到了「巨闕」二字。目光登時亮了亮,借著挑選貨物的由頭,腳步再也不肯離開了。
這年頭,天下財富都匯集於長安,城裡大戶人家,珍珠瑪瑙差不多要論斤買。公子王孫們配一把鑲金嵌玉的寶劍出門都顯不出特別。可若是從那個衣著樸素的年青人手裡,或者通過朱記南貨鋪輾轉把巨闕寶劍買到手,獻給那些急需的人家。下半輩子還愁不飛黃騰達麼?
抱著各種各樣的念頭,大多數夥計和客人們都無心再討價還價。眼巴巴地望著珠簾後,盼望李供奉能跑得快一些,早點兒把朱掌柜給找過來。
李供奉的腿腳的確不慢,也就是五、六息時間,身影已經出現在後堂外。將腦袋向裡邊探了探,扯著嗓子低聲喊道,「七爺,七爺,前頭有個年青人人找你!」
「誰,沒看我這有貴客麼?什麼年青人,讓他等著!」朱七爺的聲音從後堂中傳出,隱隱帶著一絲憤怒。
正跟他對坐著喝茶的是一個面如塗脂的年青後生,見朱七爺臉色不快,趕緊笑著替李供奉求情,「你今天若是有事兒,就去忙吧。咱家也出來好一會兒了,大將軍下午還要伴駕出宮,咱家得早點兒回去伺候他!」
「馮公公,您看,下人們不懂事。您老別跟他們一般見識!」雖然年齡比對方大了好幾輪,朱七掌柜還是站起來,畢恭畢敬地向對方賠禮。
「咱家怎會挑你的理呢!」面如塗脂的馮姓小太監笑了笑,輕輕揮動手帕,「咱家真的是出來太久了,急著回去。你該忙什麼就忙什麼去吧,咱家從側門走了。對了,貴妃娘娘需要的東西,您老儘早給準備好。九九重陽,陛下還要看娘娘重新排演的霓裳羽衣舞呢。如是耽誤了,咱們可誰都得吃不了兜著走!」
聞聽此言,朱掌柜不斷點頭哈腰,「明白,明白。您老儘管放心。也請大將軍,貴妃娘娘放心。廣州港那邊已經送了信去,今年的新貨一到,立刻從驛站用千里加急送過來!」
「那我就等你消息了!」馮公公笑了笑,起身出門。
「向大將軍問好。小的準備了一份薄禮,都是些拿不出手的潘州小吃。我家主上知道大將軍好這口,特地命人從南方快馬加鞭運來的,煩勞馮公公給大將軍帶進宮裡去!」朱掌柜追了幾步,上前親手替馮公公拉開屋門。
「那咱家可就代大將軍先謝謝你家主上了!」馮公公笑了笑,點點答應。
他們口中的大將軍,並非替大唐拱衛四方的幾位節度使,而是赫赫有名的內廷總管高力士。因為深得皇帝陛下寵信,所以在天寶七年被加封為驃騎大將軍。自古以來,以內侍之身 ,充任一國武將最高職位者,高力士堪稱第一。此刻貴妃娘娘專寵於後宮,作為皇帝陛下的親信,高力士與楊國忠兩個也順理成章 地攀上了交情。彼此麾下的徒子徒孫們往來不斷,都從這層關係中得到了不少好處。
雖然被朱掌柜代為上賓,馮姓小公公因為平素受到高力士的言傳身教,非常懂得體諒別人的難處。出了門,看到李供奉耷拉著腦袋在門口恭候,笑了笑,低聲向朱掌柜說道,「老李剛才想必不知道咱家在,您就不必苛責他了。都是熟人,犯不著太較真兒!」
「聽到沒?還不趕緊向馮公公道謝,沒長眼睛的東西!」朱掌柜狠狠地白了李供奉一眼,大聲命令。
「小的剛才莽撞,不知道公公在裡邊。該死,該死!」李供奉無可奈何,狠狠打了自己兩個嘴巴,大聲說道。
「行了,行了。都說別較真兒了呢!」馮公公搖了搖頭,慢慢向側門走去。
「等會在跟你算帳!」朱掌柜丟下一句狠話,快步跟上。李供奉的身體猛然僵了一下,抬起眼,望著朱掌柜的背影,嘴角露出了一絲陰冷的笑容。
注1:高力士原籍廣東潘州,所以楊國忠的人送他潘州美食為禮物。
注2:出來一個帥哥,大夥猜猜是誰呢?本書中會有一仙,一儒,一俠,一宦。呵呵,大夥也可以湊猜猜是誰?
初雪 (七 上)
客客氣氣送走了馮公公,轉過頭,朱掌柜就換了另外一幅嘴臉。點手叫過來李供奉,拉長了聲音數落道:「我說老弟啊,你在咱們這幹了有十來年了吧!怎麼這蝎蝎螫螫的性子一點兒都沒改啊!上個月節度使大人還問起我,說洛陽那邊需要安排個大管事的過去,問我誰比較合適。我還鄭重向節度使大人推薦了你。你說就你這性子,去了我能放心麼?啊!」
「謝謝,謝謝掌柜的提攜!」李供奉連連點頭哈腰,臉上的感激表情一點兒都不像是裝出來的,「我今天也不是要故意來打擾掌柜的。的確,的確那人來頭太大,所以想早點兒知會您一聲。若是您能把此人手裡的東西留下,找機會獻給節度使大人,說不定他老人家一高興,下任揚州別駕出了缺,就能內定了您老人家!」
「去,去去,我一個當鋪夥計出身,連書都沒正經讀過幾本,做什麼揚州別駕?」朱掌柜推了李供奉一把,根本不相信他的說法。但內心深處,卻又隱隱湧起一股難以壓抑的渴望。節度使大人對屬下一直非常照顧,揚州是上州,別駕職位估計他不敢私相授予。但像循州,廣州這些讀書人視作發配的地方,替屬下謀一兩個位置出來,應該難不住他老人家吧?
想到這兒,朱掌柜的臉色又漸漸轉暖,掃了一眼畏畏縮縮的李供奉,撇著嘴道:「說說,到底是什麼東西讓你大失方寸?要是真的是件寶貝,今天的過錯就一筆勾銷!」
「是,是……」李供奉四下看了看,把嘴巴湊向朱掌柜的耳朵,「巨闕劍!當年在隨著吳王后人失蹤的那把。夥計們不知道此劍的來歷,您老人家見多識廣,肯定聽說過!」
「什麼?」朱掌柜後退了半步,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巨闕劍是春秋時代吳王闔閭重金聘請歐冶子所造,後來吳國被越所滅,此劍也銷聲匿跡。上一次出現的時間為隋末,被綠林大豪杜伏威在一座為籌集軍資而挖開的古墓中獲得。武德初年,杜伏威歸降,為了表示這輩子永不再言武事,將此劍作為禮物獻給了高祖。因而,當年的文武百官才有機會目睹其真容,並由閻立本畫了彩圖留念。太宗當朝時,因為寵愛吳王恪,在其加冠的時候賜下了此劍,激勵他努力習武,日後為大唐鎮懾四夷。永徵年間,吳王恪被牽連進房遺愛謀反的案子含冤而死,其子流放嶺南。巨闕劍就隨著吳王一脈的衰落,再度消失於人們的視線當中。
神龍年間,中宗為吳王平反。吳王的後人在嶺南遇赦,陸續返回長安。但巨闕劍卻沒隨著吳王的子孫的歸來而一同出現。倒是民間的珍寶商人嘴中,不時傳出關於此劍的消息,忽而嶺南,忽而塞北,神龍見首不見尾。
貴妃的哥哥楊國忠早年不喜讀書,終日與地痞流氓們在市井當中廝混。如今做了劍南節度使,身兼太府卿等十七處要職,自然不願意再讓人覺得自己粗鄙,需要很多文雅之物裝點門面。因此各種有歷史的古物,字畫,便成了朱記南貨鋪的重點關注對象。上次有個在京師流落多年的窮進士,偶然在鬼市里低價買到了一幅王右軍的真跡,托人送到了節度使大人府中。沒多久,他就被授了穎州刺史的職位。如果這回真的能把巨闕劍替節度使大人弄到手,朱掌柜家中恐怕就要飛出一隻金麒麟了!
有道是當一個人心裡充滿了欲望之時,神智必然不會太清醒。懷著滿心的幻想,朱掌柜丟下李供奉,三步兩步沖向了前廳。進入了雅間,目光往裡面年青人的手臂間粗粗一搭,心臟立刻瘋狂地跳動了起來。沒錯,那是巨闕劍,李供奉看得的確沒錯。朱掌柜在閻立本的畫作摹本中,不止一次看到過此劍,沒想到今生真的能這麼近地遇到它。
「雲公子是吧?!」不待夥計幫忙引見,朱掌柜主動搭腔,「鄙人就是這家店鋪的掌柜,姓朱,排行第七。雲公子叫我一聲朱七便可。不知道雲公子受何人所託而來,所為又是何事!」
「哦!」相貌做派俱透著一股子高貴氣的雲公子輕輕拱了拱手,無意間將劍柄遞得距離朱掌柜更近了一些,「您老問我啊。我的一個朋友姓宇文,托我將一封信帶給您老!」
「宇文?啊,宇文兄弟啊,我想起來了,想起來了。信在哪,麻煩雲公子了!」朱掌柜有些。宇文這個姓氏很獨特,除了宇文至兄弟之外,他不記得自己還認識第三個姓宇文的。但看在巨闕劍的面子上,他也不打算深究。因為干紅貨這一行的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只看物件真偽,不問其來歷。免得出來變賣傳家寶的王孫公子覺得丟臉,也免得梁上君子被問得心虛。
「在這兒,您老請過目!」雲公子把寶劍交到左手,右手從懷中掏出一個厚厚的信封。當著夥計們的面兒,遞到了朱掌柜手上。
雖然比起眼前的巨闕劍,信中的內容根本一文不值。但為了給雲公子留下個好印象,朱掌柜還是仔仔細細地驗看了信上的火漆,然後將信封用一把小刀割開,抽出了裡邊的信瓤。
一瞥之下,他大驚失色,本能地就想從外邊喊人進來。但看看雲姓公子那大大方方的模樣,心裡又猛然打了個突,笑了笑,強壓著滿肚子火氣問道:「不知道這封信雲公子是從何而來?哪位姓宇文的公子托你交到老夫手上。」
「還能有哪位。跟朱掌柜曾經一道喝過酒的那位唄。」雲公子一手拎著巨闕,另外一隻手百無聊賴地在桌子上輕輕磕打,每磕打一下,都在楠木桌子上留下了一個清晰的小坑。「他很久以前就把這封信交給了我,說日後他遇到麻煩,朱掌柜見了信一定會仗義施以援手。這幾天我突然找不到他了,心想,既然他這麼相信朱掌柜的人品,就千里迢迢把信給您送過來了。您再仔細看看,裡邊沒少什麼東西吧?!」
「啊,啊,沒,沒少!」朱掌柜臉上瞬間堂滿了油汗,本能地將身體往後躲。但是,他又不敢躲得太遠,那清秀少年既然能用手指關節將楠木桌案敲出一個個坑來,若是把他惹急了,信手給自己腦門上來這麼一下,自己腦袋不就變成了漏勺麼?
「既然信送到了,我也就該走了!」雲公子笑了笑,從胡凳上長身而起。「哦!對了,看我這記性。怕我貪杯誤事,類似的信宇文兄弟還托給了好幾個人,過幾天,估計您還能收到幾封。唉,他這個人啊,有時就是太過於小心了。」
「您,您……..」朱掌柜有心伸手將雲公子留下,伸到一半,卻又哆嗦著收了回來。還有好幾封信,留下姓雲的根本化解不了眼下困局。一旦把宇文至給逼急了,弄不好下封信就直接送到了李林甫的手上。可就這麼放巨闕劍和他的主人離開,朱掌柜又非常地不甘心,從背後追了幾步,跟對方保持著三尺多遠的距離,扯開嗓子問道:「雲,雲公子,能不能告訴在下,您住在哪裡。若是寫了回信,怎麼送到您的手上?」
「我住平康里東南的菩提寺中!與李衛公舊居一牆之隔的地方便是!回信就不必了,朱掌柜日後請我那朋友喝酒便是。」雲姓公子的腳步四平八穩,一點兒不像著急離開的模樣,笑了笑,回頭說道。(注1)
朱掌柜立刻又向後縮了半尺,唯恐對方突然暴起傷了自己。半晌後,發覺對方的一條腿已經邁出了門坎,猛然回過神來,大聲喊道:「雲公子,公子慢走。你們幾個…….」
「怎麼,朱掌柜還是其他事情?」雲公子將邁出坎的腿又收了回來,笑著問道。
「沒,沒了!」被對方的目光一照,朱掌柜心中的勇氣頓時全部消失。訕訕地咧了下嘴,低聲回應,「我,我只是覺得公子您大老遠的把信送來了。連口茶都沒喝上,就讓您走不太合適。你們幾個愣著幹什麼?趕緊把南洋的冰糖提出一籃子來,給雲公子拿去沖茶潤喉。」
「唉,唉!」夥計們被朱掌柜一驚一乍地模樣弄得無所適從,連聲答應著,將價格不菲的冰糖從貨櫃中取出事先裝好的一籃,畢恭畢敬地交到雲公子手裡。
「既然如此,雲某就恭敬不如從命了!」雲公子非常禮貌地向朱掌柜道了謝,接過冰糖,笑呵呵地里去。待整個人都從街角消失了,朱掌柜才哆哆嗦嗦地擦了把汗,不顧店鋪里閒雜人等的目光,衝著夥計們吼道,「還愣著幹什麼。還不趕緊去幾個人,把姓雲的給我盯住。今天若是找不到他的落腳點,你們誰都不用再回來了!快去,快去。打烊了,打烊了。今天天氣不太好,各位貴客請早點結帳回府。所有看上的東西,一律八折。」
注1:李衛公舊居,即李林甫的府邸。
注2:冰糖。蔗糖不是中國古代的特產。通常要從南洋或者印度進口。所以冰糖是非常貴重的禮物。
初雪 (七 下)
朱掌柜是楊國忠做潑皮時就跟在其身後混的老兄弟,平素仰仗著楊國忠的信任,在夥計們面前意氣指使慣了的。這會兒突然一發怒,儘管夥計和護院們誰都不明白其中緣由,卻問都不敢問,一個個抱頭鼠竄而去。
好在那位雲公子走得不快,大伙兒追過街角,也就望見了他的背影。幾個護院汲取了先前的教訓,不敢追得太近,先派遣夥計們回去給朱掌柜報信,然後裝做閒逛的模樣,躲躲閃閃綴在了雲公子身後。。
不知道是疏於防範,還是有恃無恐,那姓雲的落魄公子哥先是在善和坊的街口看了一會兒皮影戲,又轉到開化坊買了幾朵珠花,優哉游哉,漫無目的。直到把幾個盯梢者都累得伸著舌頭喘粗氣了。才突然加快腳步,直奔皇城根兒下的永興坊而去。
幾個護院見狀,貼著牆根,一溜小跑。生怕一個眨眼,就把人給追丟了,之後無法向朱掌柜交差。只見那雲公子入了永興防口,徑直奔了坊左第四個大院,先是笑嘻嘻地跟門房不知說了幾句什麼,然後踏上台階,回頭四望。
「哎呀!壞了,他看見咱們了!」幾個護院趕緊往牆角縮脖子,如同喪家野狗般蹲進了陰影里。好在那雲公子貴人多忘事,壓根兒不記得他們這幾張的面孔,只是笑了笑,便舉步向院子內走去。
「我去趕緊留個記號!」一名姓周的護院反應快,抬腿就往外走。
「去死吧你!」其餘三名護院伸手按住他的肩膀,用力向後拖去,「還留記號呢,趕緊走。周老虎,你沒長眼珠子啊?!」
「怎麼了!」被喚作周老虎的護院兀自發著暈,懵懵懂懂地反問。猛然看見那家院牆上琉璃瓦的顏色,登時心裡頭一哆嗦,低頭耷拉腦袋地任同夥將自己拖遠。
等他們都逃得不見蹤影了。雲公子又笑嘻嘻地從院門口走了出來。客客氣氣跟門房道了個別,快走幾步,身子一閃,如驚鴻般消失於街巷深處。
到了這會兒,他腳下真實的功夫才顯露了出來。盡撿著人少的僻靜巷子走,三晃兩晃,已經飛一般走了四五條街。沿著長安城東南兜了大半個圈子,確認背後的尾巴已經完全被甩掉。才又跳上了一輛在停在寺院門口的,專門拉散客的馬車,緩緩向城門駛去。
落下車簾,在裡邊已經等得心焦的張巡,雷萬春和王洵三人立即湊了過來,亂紛紛問道,「霽雲」,「老八」,「八哥」,前半句稱呼迥然相異,後半句的話卻都是六個字,「事情辦得如何?」
「幸不辱命!」假冒的「雲公子」微微一抱拳,笑著向三人介紹,「虧了張大人的計劃周密!那朱記南貨鋪的人果然個個都是見利忘義傢伙。看到了我手裡的巨闕劍,立刻就什麼都顧不得了。朱掌柜很快就親自出來跟我搭話,然後我便將信當著一堆夥計的面兒交給了他。」
「然後呢,他沒試圖向八哥你動手?」王洵年紀最輕,也最不善於掩飾內心深處的真實感覺,扯了對方一把,急切地追問。
「都跟你說了幾遍了,別叫我八哥。」假冒「雲公子」倒轉巨闕,用價值連城的劍柄輕輕敲了下王洵的腦門,「要麼叫我南八,要麼叫我霽雲。八哥,八哥,當我是你養的傻鳥麼?」
「嘿嘿,嘿嘿!」車廂中的人掩住口鬨笑。笑過之後,氣氛登時不像先前那樣緊張。假「雲公子」,也就是南霽雲緩了口氣,繼續向大夥介紹,「不知道我的來頭,他們沒敢立刻跟我動手。只是派了幾個人跟蹤我。我怕一時半會兒甩他們不掉,就按照張大人事先的安排,帶著他們到玉真長公主府邸走了一遭。就像張大人事先料定的一樣,他們一見到玉真長公主家的門樓子,就全給嚇跑了!」
費了這麼大力氣,南霽雲卻絲毫不肯居功,把一切都歸結於張巡事先安排得周密。張巡和雷萬春知道他就是這麼個性格,也不多說廢話,笑著搖頭。只有今天上午才重新跟大夥碰面的王洵,不清楚其餘三人昨晚的商議,瞪大了眼睛,迷迷糊糊地追問:「玉真長公主,南大哥跟玉真長公主很熟悉麼?怎麼又把她給牽扯了進來?!」
「我倒是想跟她熟?」南霽雲笑著搖頭,「若是跟她熟的話,估計我早就進飛龍禁衛效力了,還會到現在還是一介白身?」
飛龍禁衛是皇帝的親兵,只有區區三千人。但將士們的地位極高,裡邊即便是一個小小的旅率,頭上也頂著正六品武將散職。以南霽雲的身手和心智,如果背後還有皇帝陛下最寵愛的妹妹撐腰的話,恐怕在飛龍禁衛中做個鎮軍將軍都不成任何問題。
很顯然,南霽雲沒有出仕的心思,所以加入飛龍禁衛只是一個笑話。那他憑什麼能輕輕鬆鬆出入公主府邸,就令人非常奇怪了。看到王洵滿臉好奇的模樣,南霽雲忍不住又用巨闕寶劍敲了他一下,笑著解釋道:「瓜娃子!玉真長公主素來喜歡招待一些奇能異士,我抱著把價值連城的巨闕寶劍,到她家的門房中討口水喝,難道還會被打出來麼?」
「啊!哦——」王洵如夢初醒。內心深處不得不承認,跟張巡、雷萬春這些前輩比起來,自己真的是什麼都不懂。此刻楊國忠跟李林甫二人過招,最忌諱地是把一旁觀望的其他勢力推入對方陣營。而大唐長公主素來受皇帝陛下寵愛,無論其加入哪一方,另外一方恐怕立刻就潰不成軍。
所以南霽雲在送完信後往玉真公主府邸上走一圈,等於徹底斷了楊國忠追查此事的念想。眼下光是李林甫和王鉷二人的聯盟,已經使得楊家勢力處處被動。若是底下人不開眼再得罪了玉真長公主所為首的皇族,恐怕即便貴妃娘娘再受寵,也保不准讓楊國忠去嶺南休息幾天。
而越是弄不清那封信的來路,楊家越不敢起殺人滅口之意。若是把宇文至的頭上的罪名擺到陽光之下,堂堂正正的審理。宇文小子過後肯定難逃一刀。可楊國忠既然身為當朝大員卻專門走這些歪門邪道,眼下也就只能打落牙齒往肚子裡吞了。
見王洵臉上終於出現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南霽雲笑了笑,擺出一幅孺子可教的姿態,「如果不出我所料,三日之內,楊家必然會想辦法插手你那位朋友的案子。但他最後到底可不可以平安脫身,卻不能完全指望楊家。萬年縣和長安兩縣的衙門,向來是王鉷的一畝三分地。想要讓他放手,還需再往火上添一把柴!」
四人壓低了聲音,慢慢商議,馬車內不時傳出一陣輕鬆的笑聲。
幾乎與此同時,朱記南貨鋪內,卻是一片愁雲慘澹。掌柜的朱七爺佝僂著腰,來回在屋子內踱步,一邊踱,一邊沒完沒了地重複道:「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姓宇文的怎麼會認識玉真公主府里的人。你們真的看清楚了,那個姓雲的小子進了公主府?」
「七爺,您老就是借我們幾個膽子,我們也不敢在此事上扯謊啊。真真切切,那為公子爺進了長公主他老人家的府邸。門房還對他客客氣氣打招呼呢。」護院們唯恐朱掌柜把邪火發在自己身上,一個個賭咒發誓。
他們的擔心顯然屬於多餘。再三確認了雲公子的去向後,平素威風八面的朱七爺像只泄了氣的豬尿泡般癱在了地上。「長公主,長公主,姓宇文地居然搭上了長公主府里的人做靠山。我這回是真的瞎了眼睛,瞎了眼睛……」
夥計和護院們面面相覷,誰也不敢出言安慰。通過互相之間的私下交流,此刻他們已經約略猜到了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一邊暗自慶幸自己沒有像李供奉亂獻殷勤終於引火燒身,一邊暗自為朱掌柜即將面臨的嚴厲懲罰而感到無比的快意。
癱坐於地上發了會兒呆,朱掌柜長長地嘆了口氣,慢慢地又站了起來。前後不過半柱香時間,他看上去足足老了十歲。兩鬢的花發凌亂不堪,走路也變得步履蹣跚。
向底下人掃視了一眼,朱掌柜擺擺手,笑著說道:「大夥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去吧。今天的事情,全爛在肚子裡,誰也不准往外說。大人那邊,自然有我去解釋。日後如果和幾位還能再見面兒,念在我已經黃土埋了半截脖子的份上,諸位別往我臉上吐唾沫。拜託了,拜託了!」
「七爺!」終是有人心腸軟,除了朱掌柜平素的跋扈外,多少想起點兒他的好處來。哽咽了嗓子,低聲喊道。
「其實你們吐我,也無所謂。出來混麼,早晚都要還回去的!」朱掌柜又笑了笑,伸手扶住牆根,顫顫巍巍地往外走。腳步臨邁出門檻兒,又回了下頭,衝著這間自己經營了十幾年的南貨鋪子望了一眼,仿佛想把一切記住般。卻終歸知道這是奢求,搖了搖頭,慢慢走上了外邊早已準備好的馬車。
注1:玉真長公主。唐玄宗的妹妹,大唐著名女道士。終生未婚。但喜歡與名人俠士交往。與李白、王維等大詩人過往甚密。民間傳聞,其曾經試圖嫁給神仙張果老。結果把張果老嚇得坐著毛驢逃走。
注2:大唐官職分為實授官和散官。實授職位掌握實權,散職只享受相應的待遇。很多官員的散職會比實授職位高上數級。以顯示皇家的恩典。
初雪 (八 上)
從朱記南貨鋪到楊國忠的府邸沒多遠,馬車走上半刻鐘時間也就到了。但從門房通報到楊大人正式召見,則足足讓朱掌柜等了一個多時辰。沒辦法,楊大人如今身兼十七職,每天排隊在門前等著被召見的官員都數以十計,朱掌柜雖然很受楊國忠的信任,但作為一個商人,地位畢竟太低下了些。
鳳目蠶眉,龍行虎步。如今的楊大人可不是當年在劍南道街頭靠訛詐商販為生的小混混,從解劍亭到議事堂,光站著甬道兩側的金甲武士就有三百多個。看看武士們刀削石刻般的面孔,朱掌柜就覺得自己的小腿肚子直發軟。更令他感到絕望的是楊大人的脾氣,幾乎剛剛聽他匯報了一個開頭,臉色已經陰得像臘月里的雪天一般。待聽聞護院們追蹤送信人,一直追到了玉真長公主府上,立刻將手在桌案上奮力一拍,沉聲喝道:「來人,將這個沒用的東西給我拖出去,亂棍打死!」
「大人,饒命。饒命啊,大人!」雖然臨來之前,朱掌柜已經做好被嚴厲處罰的心理準備。死到臨頭,卻又嚇尿了褲子。趴在地上,手指緊緊扣住地面的金磚縫,頭磕得「咚咚」做響。
武士們根本不聽他的哀號,撲上來幾個,伸手搭住他的肩膀。只是稍稍一用力,就將他那肥胖的身軀像扯死豬一樣從地上扯了起來,拖曳著向門外走去。
「大人饒命!小的再也不敢了啊!大人——」朱掌柜絕望地大叫,熱尿順著褲腳瀝瀝拉拉淌了滿地。看到此景,楊國忠愈發覺得惱怒,瞪了下眼睛,厲聲喝道:「還不快點兒給我堵了嘴巴,難道這叫喚聲聽得過癮麼?」
「諾!」武士們齊聲答應,從腰間掏出塊葛布,就準備堵朱掌柜的嘴巴。鬼門關前,朱掌柜眼裡突然閃過一絲靈光,將腦袋護在地上,用盡全身力氣哭喊了一聲,「四哥,四哥救命!」
猛然見聽到這個已經多年未曾聽過的稱呼,楊國忠的身體明顯的震顫了一下,「住手!把他放下!」呵斥的話不經過任何思考,脫口而出。話音落下,看見門前一眾武士無所適從,猛然又想起自己現在是太府卿,劍南節度使,不再是當年那個街頭混混。嘆了口氣,放緩了聲音吩咐,「把先他放下吧。待會兒問完了話,我再發落他。你們幾個都退下去,順手把門關好。沒我的吩咐,不要讓任何人靠近!」
「諾!」滿臉茫然的武士躬身施禮,慢慢退了下去,從外邊拉上了議事廳的大門。死裡逃生的朱掌柜向前爬了幾步,雙手抱住楊國忠的大腿,放聲嚎啕,「四哥,該死,我該死。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啊。您饒我這一回吧,下次,下次我再也不敢了!」
「還想著下次,你這頭豬。」楊國忠抬起腳來,將朱掌柜踢到一邊,然後照著對方的屁股和大腿猛踹,「你這頭豬,吃屎都吃不到熱乎屎的沒毛豬。還想著下一次,我踢死你,踢死你算了!」
嘴裡罵得雖然惡毒,下腳卻明顯地避開了朱掌柜身上要害。趴在地上的朱掌柜不敢躲閃,一邊要緊牙關苦撐,一邊大聲喊道,「我是頭豬,我是頭豬。四哥,可我已經盡力了啊。我就是個做跑腿夥計的材料,是四哥照顧我,我才有今天……」
最後一句話說得非常有力,楊國忠聽在了耳朵里,立刻停止了對朱掌柜的摧殘。「你這頭遭瘟的死豬,老子早晚被你拖累死。給老子滾起來,把整個事情經過重新說一遍!」
「是,四哥。小七謝您不殺之恩!」朱掌柜又在地上磕了幾個頭,才慢吞吞地爬起來,跪在自己的尿跡里,一邊抹著眼淚,一邊把自己怎麼利用的宇文至,又怎麼準備拿他當棄子。下書的雲某時怎麼先騙過了李供奉,又怎麼利用李供奉的愚蠢騙過了自己……..。林林總總,唯恐有半點兒遺漏。
楊國忠這回終於耐著性子把他的話聽完了。隨後嘆了口氣,輕輕搖頭,「你他娘的,真是蠢到家了。既然拿他當了棄子,為什麼不在他入獄的當天,就買通裡邊的人滅口?非要等他明白滋味來,掉頭反咬咱們一大口。你這頭瘟豬,讓我怎麼說你好!」
「我笨,我笨得不可救藥。四哥,四哥怎麼罰我,都是應該的!」朱掌柜知道自己今天逃過了一場死劫,抹了把鼻涕,哭著回應。
楊國忠又嘆了口氣,輕輕搖頭,清秀的臉上寫滿了苦澀。他已經沒心思再懲罰朱七了。一是想起了當年二人一起在街道上被人唾棄時的交情,心裡實在不忍。二來朱七剛才也說得在理兒,他就是個做跑腿夥計的材料,自己卻把那麼重要的職位交給他。十年多年來能一直堅持到今天才捅簍子,已經他盡了最大努力的結果。這種人,打死他對其餘下屬起不到任何警示作用,只會令一幹當年的老兄弟們覺得齒冷。
想到這些,楊國忠心裡好生無力。楊家崛起太快,自己手下缺乏堪用的人才,這是不爭的事實。而那些主動前來投效的傢伙,要麼像朱七這樣有忠心卻沒能力,要麼像中書舍人竇華那樣有能力卻首鼠兩端。害得自己空有一個做貴妃的妹妹為後盾,卻始終被李林甫打得縮手縮腳。
「四哥,那李供奉已經被我命人看押起來了。你仔細審審他,一定能從他嘴裡撬出些東西來!」在地上趴了半天,卻聽不到楊國忠的進一步命令,朱掌柜鼓起勇氣,低聲建議。
「瞧你這點兒出息!」楊國忠抬腳踢在他肩膀上,將他又踹了個跟頭。「自己捅了漏子,就不要牽扯別人。滾出去把衣服換了再過來,臭得要死,無怪你姓朱!」
「唉,唉!」朱掌柜連聲答應著,慢慢從地上爬起來。左右自有伺候的小廝上前,攙扶著他出去更衣。看著他的背影去遠,楊國忠繼續苦笑著搖頭,不用問他也知道,那李供奉肯定是朱掌柜拋出來的替罪羊。即便將其打死,也不可能找出任何有用的消息來。於今之計,最重要的不是分清放走送信人是誰的責任,而是弄清楚玉真長公主牽扯進此事到底有多深?若僅僅是長公主府上某個門客與宇文至交好,看不慣楊家丟卒保帥的作為,憤而替對方出頭,則事情還有轉圜的餘地。如果玉真長公主已經跟李林甫勾結在一處了,則除了糾集起全部力量背水一戰之外,自己已經別無選擇。
思前想後,他還是決定也做出些讓步,穩住玉真長公主府上的人再說。轉頭向外邊看了一眼,沉聲喊道:「來人,去通知管家。命令他拿著我的名帖,明天一早去萬年縣衙門,請張縣令對一個姓宇文的高抬貴手!」
「是!」親信小廝答應一聲,轉身便走。還沒等出門,楊國忠又從背後叫住了他,「且慢,告訴他,大張旗鼓地去,從正門進。選在上午巳時三刻左右,儘量讓更多的人看見楊府的車馬。」
小廝又答應一聲,快步去遠。楊國忠臉上的無奈慢慢變成了一絲冷笑,心中暗暗發狠。你不是逼老子出手麼?老子就出給你們看!那萬年縣令是王鉷親信,他看了老子的名帖,加倍下狠手對付姓宇文的,可不關老子的事情!
發完了狠,心中終究有些忐忑,不想在此緊要關頭再平白結下一個大仇家。沉吟了片刻,又低聲命令道:「來人,準備馬車,老夫要到虢國夫人那裡走一趟。待會兒姓朱的換了衣服回來,就讓他滾吧。讓他好好在鋪子裡做生意,老子最近不想再看到他。」
門口的另外一個小廝趕緊答應,跑步去後院命人準備馬車。朱掌柜恰恰換了衣服來到,聽見楊國忠說不想再見到自己。眼睛一紅,淚又流了下來。「四哥,我對不起你。我馬上就走,你別生氣!」
「滾進來!」楊國忠沒好氣地罵,「這麼大歲數了,除了哭鼻子抹眼淚,你還會什麼?」
「唉!」朱掌柜這才欣喜地回應了一聲,慢吞吞從門口挪進。先向楊國忠重新施了禮,然後壓低了聲音,悄悄提示,「四哥,這個點兒,您去大姐那裡,好像不妥當吧!」
「怎麼了,老子去看自己的妹妹,也要你來操心?」楊國忠豎起眼睛,低聲質問。
「不是,不是,我是說,我是說…….」朱掌柜低下頭,像個小受氣包般委委屈屈地解釋,「天色已經這麼晚了,大小姐那邊,到了晚上一向是賓客盈門……..」
「滾——!」楊國忠再次一腳飛出,將朱掌柜逕自踹出了門去。「滾回去鋪子裡去吧,別在老子面前礙眼。老子的親妹妹宴請不宴請賓客,關你鳥事!」
初雪 (八 下)
踢走了饒舌的朱掌柜,楊國忠還是決定今晚要往虢國夫人府里走一趟。不過,他總算聽取了朱掌柜的一部分建議,刻意先派了兩名機靈的小廝提前去曲江坊的虢國夫人別院通報, 以免屆時遇到什麼特殊情況,令兄妹二人彼此尷尬。
半個時辰後,小廝自虢國夫人府邸急匆匆返回。匯報楊廣忠,虢國夫人說她府上今晚要招待貴客,請兄長見諒。若是有什麼要緊的事情,請明天中午下了朝再過去一敘。
楊國忠一聽,心裡立刻覺得極不是滋味,皺了下眉頭,沉聲問道:「什麼客人,你見到是誰家的馬車了麼?」
「沒,小的剛到門口,就被夫人的貼身婢女香吟給擋了駕。」小廝侍墨搖搖頭,回答聲裡帶著一點點委屈。
「廢物!」楊國忠不用想,就知道侍墨在妹妹的貼身婢女香吟那裡栽了跟頭,瞪了他一眼,低聲罵道。
侍墨低下頭,目光只敢看自己的鞋子尖兒。另外一名小廝清簫總算稍微機靈些,見楊國忠臉沉似水,趕緊上前半步,笑著說道:「稟告老爺。小的偷偷往門裡邊看了幾眼。從大門口到正堂都點著燈籠,看樣子,應該招待的是一個大人物。小的隔著老遠,都能聞到一股子蜜蠟味道。」
「嗯!」楊國忠低聲沉吟,眉頭卻皺得更緊了。蜜蠟乃是從海外販來的珍稀物件,整支蠟身都由蜂蠟和鯨油調和而成,點起來既明亮又略帶著股子蜂蜜香味兒,在京師中非常流行。但與其味道和風靡程度相應,此物的價格也是一等一。大多數富貴之家宴客,只會在大廳里點上數支,像妹妹這般從大門口的燈籠一直點到正房之內的,整個京師也找不出幾人來。可越是這樣,越說明客人的尊貴程度。想到市井間關於幾個妹妹共臥一帳的傳言,他心裡猛然一揪,抓起桌案上的茶盞,重重摔了出去。
「小的知錯了,請大人饒命!」兩名小廝嚇了一跳,趕緊並著肩膀跪了下去。他們可沒朱七爺那種老資格,能在楊國忠盛怒之下還逃得一條小命。如果不趕緊想辦法令大人消氣,被衝進來的武士拖出去打死,衙門那邊連個水泡都不會冒一下。
半晌之後,也沒聽見楊國忠呼喊武士入內。兩個機靈的小廝偷眼觀望,只見楊國忠坐在胡床上,兩手輕輕揉著太陽穴,臉色一片黑紫。
「大人!」小廝侍墨膝行數步,把臉貼在楊國忠的大腿上,低聲撒嬌。
「算了,不是你們的錯!」感覺到腿上傳來的溫柔和恐懼,楊國忠擺擺手,命令兩個小廝退下,「通知老趙,讓他把馬車卸了吧。隨行的武士也各自回去休息。去虢國夫人府的事情,明天下午再說!」
「是,大人!」兩個小廝互相看了看,爬起來,倒退著走了下去。眯縫著眼睛,看著侍墨那與某個人及其相似的背影,楊國忠心中又湧起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恨意,「今晚我要在書房裡徹夜批閱公文。你們兩個,到時候一起去給我伺候筆墨!」
「是,大人!」兩個小廝的肩膀劇烈地縮動了一下,然後帶著幾分慵懶答應。
「去吧,順便叫個人來把碎片收拾出去。一群廢物。」楊國忠板著臉,從牙齒的縫隙吩咐。
妹妹楊玉瑤那傾國傾城的艷名,他早就從有關人嘴裡聽說過。但從來沒有像現在這般介意。老實說,如果沒有這個終日周旋於京城的達官顯貴之間,將許多實權人物掠為裙下之臣的妹妹,他在朝廷里的地位絕對不會像現在這般穩固。要達到安若磐石,光是一個做了貴妃,集後宮三千寵愛於一身的小妹妹玉環遠遠不夠。皇帝陛下再愛屋及烏,也需要顧及朝中那些大臣的感受。而有了虢國夫人那裡源源不斷的各種隱秘消息,幾次權力爭奪中,他都穩穩占據了主動。
更難得的是,自己這個長妹特別擅長利用男人的保護欲。凡是跟她有過交往的,對楊家都非常仗義。除了這回單挑李林甫之外,在其他幾次權力爭鬥中,包括上次驅逐京兆尹蕭炅,在李林甫態度不明的情況下,仍有很多實力派大臣耐著虢國夫人的情誼,偷偷對楊國忠施以援手。
可妹妹玉瑤千不該,萬不該,最不該的就是去招惹皇宮裡的那位。按倫常輩分,那是另外一個妹妹玉環的丈夫。做妹夫的半夜溜出皇宮,爬上妻姐的床,在民間尚不能為輿論所容,發生在李氏家族,讓宗室們該怎麼想?若是姐妹之間早有默契也好,偏偏又弄得姐妹生隙。萬一後宮當中有別的女人趁機搶了妹妹玉環的寵,這筆糊塗帳該怎麼跟玉瑤去算?
當然,楊國忠很清楚,責任不完全在妹妹玉瑤這一方。住在皇宮裡邊的那位比妹妹大了近四十歲的妹夫李隆基,在私德上的確不怎麼樣。當年妹妹玉環還是他的兒媳的時候,就被這位公公勒令出家為道士,然後順理成章 地接進了皇宮。如今他傳口諭讓虢國夫人侍寢,難道妹妹玉瑤有膽子拒絕麼?
正因為無力改變已經發生的現實,當聽小廝們匯報說,虢國夫人今晚招待的可能是為極其尊貴的客人,楊國忠才恨得牙根痒痒。他無法將那個不要臉的皇帝陛下從大妹妹家中趕走,也無法以一個兄長的身份進入後宮為暗自垂淚的小妹妹主持公道,他現在能做的,唯一能做的,就是找個長得跟皇帝陛下相似的小廝,在其身上宣洩一番,以解心頭之恨。並且還不能跟任何人說起其中緣由,以免給自家帶來滅族之禍。
「大人,有貴客來訪!」外面響起了門房的通報聲,打斷了楊國忠亂紛紛的思緒。
「不見!」楊國忠想也不想,乾脆利落地回答。已經過了戌時,這個時候登門來訪的,肯定又是向自己求要官缺的廢物。李林甫老賊的眼睛正緊盯著,無論來人出多少錢,也不值得冒著被李林甫捉賊捉髒的風險,把手中的幾個肥缺私下賣給他。
「是,是吉溫,戶部侍郎吉大人!」門房在外邊猶豫了一下,低聲亮出來訪者身份。
「嗯!」楊國忠皺著眉頭沉吟。吉溫,非常時刻他來幹什麼?他就不怕被李林甫報復麼?但轉念想到吉溫的為人,楊國忠立刻換上了一臉笑容,「請,速速請他進來。掌燈,我要親自出門迎接他!」
門房捏了捏口袋裡的紅包,歡天喜地地去找吉溫交差去了。片刻之後,楊國忠親自迎到了二門,將戶部侍郎吉溫迎入了正堂。雙方剛剛寒暄完畢,吉溫立刻向楊國忠深深一拱手,「拜見楊大人,卑職今晚觀測天象,發現您老的星位有大吉之兆。所以特意跑到府上來報喜!」
「是麼?吉大人真的無愧於你的姓氏!」楊國忠趕緊側開身子,以平級之禮相還。然後笑著拉住吉溫的衣袖,一同走向窗口。
機靈的小廝立刻推開窗子,一股凜冽的夜風吹進來,冰涼刺骨。變天了,外邊天空中不知道什麼時候布滿了彤雲,甭說星星,連月亮的影子都看不見。
謊言被事實當場擊穿,吉侍郎那張醜陋的臉上卻看不見半點愧疚之意。搖了搖頭,笑著說道,「剛才還晴空萬里呢,彤雲乍起,居然立刻能遮住星斗。不過,那個吉兆很多人都看見了,估計明日就會紛紛向大人表示恭賀!」
早就猜到吉溫這個傢伙另有目的,楊國忠笑了笑,裝作沒看見半點兒烏雲,「是麼,如果真的出現吉兆,楊某定然不忘你老兄今日之言!」
命令小廝關好門窗,二人再度回到桌案前,對坐飲茶。喝了幾口潤潤嗓子,吉溫見楊國忠不肯主動發問,只好壓低聲音,笑著說道:「今晚在下出門吃酒,看見高節度麾下舊部,安西四鎮支度營田副使封常清的車駕被堵在了十字路口。范陽節度使麾下別將李歸仁帶著一群兵痞,大搖大擺地策馬衝過,根本沒把朝廷賜給封常清儀仗放在眼裡。」
「那又怎麼說?」楊國忠心頭一震,兩道蠶眉緊緊鎖成了一團。
見楊國忠已經被自己說動,吉溫心頭一喜,笑著問道:「楊公可知李相獨攬大權十五年,即便跟太子對陣,亦能占據上風,憑的是什麼?」
「無非巧言令色,擅討陛下歡心。口蜜腹劍,打擊同僚毫不留情而已!」此刻跟李林甫之間的矛盾已經人盡皆知,所以楊國忠也不隱瞞自己心中的鄙夷,冷笑幾聲,恨恨地回應。
「非也,非也!楊公此言看似在理,實則大謬!李相之所以能獨掌大權十數年,關鍵並非善討陛下歡心,而在善於取勢!」吉溫搖了搖頭,大笑著否認。
這種態度給人感覺非常狂妄,但楊國忠此刻正在急需人幫忙出謀劃策,並不以吉溫的狂妄為忤,起身整頓了一下衣衫,長揖及地,「楊某愚鈍,請吉侍郎不吝指點!」
「只是吉侍郎麼?」吉溫站起身,毫不客氣地受了楊國忠的全禮,然後,仰起頭來,倒背著手發問。
雖然平素已經有所耳聞,此刻吉溫的無恥程度卻依舊讓楊國忠這個做過混混的人也不得不暗叫一聲佩服。笑了笑,低聲答應道:「此事若成,吉大人看中哪個職位,楊某定然想方設法如你所願便是。何必現在就忙著把話說死呢?李林甫不倒,縱然楊某有心助你,也過不了他那一關!」
「所以,吉某心中的韜略,才賣給識貨之人!」提起李林甫,吉溫就恨得牙根發癢。他為李林甫出謀劃策十餘年,屢立奇功。可李林甫卻因為他長相「清奇」,不肯給他比侍郎更高的任何職位。還到處跟人講,吉侍郎長於權謀卻短於實幹,做個侍郎已經是趕鴨子上架。做了比侍郎更大的職位,則一定會弄得遍地都是麻煩。
吉溫不服,卻只能忍氣吞聲。隱忍了這麼多年,今天終於看到有人敢站出來跟李林甫作對,如何能不在旁邊幫上一把。所以也不待楊國忠做出更多承諾,清了清嗓子,低聲說道:「老賊之所以在朝中的地位穩如泰山,最初五年的確是承蒙陛下寵信。而到了天寶元年之後,其勢力之大,卻是連陛下都對他投鼠忌器了。楊公請仔細想想,如今大唐四大邊鎮當中,有幾人是李相所提拔。其中又有幾人唯李相馬首是瞻?」
「這…….」楊國忠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正所謂一語驚醒夢中人,這麼多年他跟李林甫勾心鬥角,一直覺得對方老奸巨猾,在朝堂中爪牙無數。卻沒想到其根基早已扎進了邊鎮中。如今大唐北方范陽、朔方、安西、隴右四大邊鎮,除了朔方為太子李亨的嫡系所把持之外,其餘三鎮的節度使,安祿山、高仙芝和哥舒翰等宿將,居然全是李林甫一手提拔。
如此,即便邊鎮諸位重將都對大唐忠心耿耿,皇帝陛下想要更換宰相的話,也要考慮李林甫下台後,給邊塞上帶來的巨大影響。那些地方唐人稀少,朝廷全憑著軍隊威懾諸胡。軍隊上的任何動盪,都可能令塞外諸胡心生歹念,進而起兵挑釁大唐天威。
想清楚這一點,楊國忠禁不住手足冰冷。他也有個劍南節度使的虛銜,但他這個節度使,除了府邸中五百多家丁之外,再不掌握任何武力。而李林甫所控制的三大邊鎮當中,隨便一名將領伸出手來,都可以把楊家連根剷除。
看到楊國忠頭上冷汗淋漓,吉溫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經達到,哈哈大笑了幾聲,搖著頭說道:「楊公儘管放心。三大邊鎮,定然不會公然在京師中作亂。即便奉了李相的私命,也調不進多少兵馬來。況且如今高仙芝被空置,哥舒翰臥病,李相手中所掌握的,實際上只是安祿山一人而已!那安祿山的人馬在京師中又是跋扈慣了,今日當眾侮辱了封常清,等於自己在挖李相的跟腳!」
「此話怎講?」楊國忠心裡一喜,笑著求教。
「李相對高仙芝有知遇之恩,但那封常清可是高仙芝一手提拔起來的。跟李相的關係,本來就差了一層。並且封常清這人出身寒微,家族中沒有其他高官,並不懂得如何結黨造勢,所以在他心中,對陛下的忠心肯定要比對李相的忠心高出不止一點半點。他今年奉高仙芝的命令入京獻俘,曾被陛下多次召見,風頭正勁。此刻突然又受了安祿山侮辱,這口惡氣豈能輕易咽得下去?李相如果事後能強行壓制住安祿山的人,勒令他們去向封常清登門請罪,事情還能善了。可李相如今正借著安祿山的勢力來壓制你,怎麼又會輕易落安祿山的臉?如此,今晚之後,恐怕封常清心中,再不會對李相有半分感激了!」
「有道理,有道理,聽君一席話,茅塞頓開。照楊某說,吉兄才是楊某的吉星。」楊國忠用力拍掌,大聲為吉溫的分析叫好。他平素自問也擅長權謀,但所謀多是些見不得光的詭道。像吉溫這般把李林甫麾下各種錯綜複雜的逐一挑揀出來,並且從中發現破綻,卻是他根本不可能企及的高度。
得了楊國忠的稱讚,吉溫興致更高。兩隻三角眼眯縫起來,整個人就像一隻盯上獵物的毒蛇,「前日陛下想借用封常清整訓飛龍禁衛,卻被李相以「與制度不合」為由阻止,已經令封常清離心。今天若是不能秉公兒斷,為封將軍討還公道,恐怕更令對方齒冷。在此陛下厭惡了高仙芝殺良冒功,欲大力提拔封常清取而代之的當口,如果楊公能做個順水人情的話……」
他拖長了聲音,目光炯炯地看向楊國忠。後者立刻心領神會,點點頭,低聲道:「陛下的意思,便是我等為臣子的努力目標所在。明早廷議上,我自然會聯絡幾位朝臣,大力對封將軍表示支持。但那畢竟是遠水,一時半會兒成不了氣候。而如今李相與王鉷狗賊狼狽為奸…….」
「楊公別忘了,當年李相可是將太子殿下的左右臂膀都硬生生給掰了下來!」吉溫笑了笑,低聲提醒。
「可…….」楊國忠愣了一下,有點不敢接受。「當時,楊某雖然沒主動與太子為敵,其中卻也出力甚多。」
「楊公以為,如今太子是忙著計較與楊公的前仇呢。還是更希望搬走李相?」吉溫看了楊國忠一眼,有些恨鐵不成鋼地反問。
「當然是先扳倒李相!」結論從楊國忠嘴裡脫口而出。說完了,他才明白自己錯在了哪裡,又向吉溫深深一揖,「多謝吉兄教我。但有得手之日,楊某不會忘記今日的諾言!」
「吉某也是想為國除奸而已!」吉溫倒背著手,突然間又是滿臉清高,「吉某貪權,只是為了一展心中抱負,非為一己之私。李相獨掌朝政,任人唯親,阻塞賢才晉身之路,吉某自然不能容他。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待得事成之後,吉某自然…….」
「楊某定會牢記大人今日之語!」楊國忠噁心得都快吐出來了,卻不得不陪著笑臉,對吉溫的高風亮節大加稱讚。讚頌過了,又命人取來一盤金子,直接裝在袋子裡,送上了吉溫的馬車。
送走了這個不速之客,楊國忠心中的煩惱盡去。他終於看到取勝的希望了,雖然這個希望非常微小。但只要肯付出努力,誰說微小的希望就不能變成一片光明呢。
抬起頭,他對著陰沉沉的天空輕輕吐氣。恰恰看到幾點雪花慢吞吞從空中落了下來。
長安城,今年的初雪來得真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