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開國功賊》(24)
2023-12-06 12:44:44 作者: 酒徒
劉武周在汾陽城中盼星星盼月亮般苦盼尉遲敬德的喜訊,誰料想,盼到最後,卻得到了個尉遲敬德部全軍覆沒的消息,震驚之餘,怎可能再有勇氣跟李建成硬拼?乾脆打開北門,帶領麾下殘兵棄城而走。
李建成領兵日夜兼程追出數百里,趁勢收復了雁門、馬邑兩郡。直追到小金河畔,四野再看不見半個漢人村寨了,怕中了突厥部落的埋伏,才下令鳴金而回。經此一役,河東道除了定襄郡的一小部分外,全部重歸漢家版圖。大唐國的北方威脅盡去,終於可以騰出手來,全力逐鹿中原了。
捷報傳回長安,李淵大喜,下令重賞全部參戰將士,給兩個兒子各增食邑一千戶。李世民上表謝恩,自言不敢跟兄長爭功,願以千戶食邑,贖尉遲敬德抗拒大唐之罪。李淵見到表章,心裡愈發覺得欣慰。乾脆順手賞了尉遲敬德一個四品將軍的職位,將其劃歸秦王帳下聽用。
旋即,李淵採納兵部尚書屈突通和右僕射裴寂二人的建議,以太子李建成為北路軍主帥,河間王李孝恭為南路軍主帥,秦王李世民為西路軍主帥,分頭掃蕩治下那些來不及清理的堡寨、亂匪。那些亂世中的草頭王哪裡經得起正規軍的打擊?不出三個月,就被收拾了個乾乾淨淨。在此期間,程名振、王二毛、張瑾、王飛等人個也隨波逐流,輕輕鬆鬆立了不少功勞,職位節節高升。特別是王薔二毛,無意間跟武士矱攀上的親戚,朝中有人好做官。居然也撈個開國侯的爵位,食邑增加到了七百餘戶。
戎馬倥傯,大夥難得有時間顧家。但每次帶回去的家書,字裡行間都寫滿了欣喜。留守在家中的女人們也知道丈夫們能不能建功立業就看這幾天了,不敢拖男人們的後腿。一邊央人寫了回信噓寒問暖,一邊努力將家中瑣事打理得井井有條。
待到了武德三年七月, 弘農郡以西,長城以南,所有盤踞在大唐境內的叛亂勢力全部灰飛煙滅。征討王世充的戰鬥也就提上了日程。根據心腹謀臣長孫順德的建議,李淵將太子調回京師坐鎮,命秦王世民統領十五萬大軍出關向東,兵鋒直指洛陽。
早在唐軍全力對付劉武周之時,王世充就料到會有這麼一天。所以提前出擊,將河南境內支持大唐的張寶相、李公卿等勢力一一剷除。此刻見唐軍來勢洶洶,也點起傾國兵馬,西進迎戰。
雙方剛一交手,彼此之間的實力差距就明顯地暴露了出來。李世民麾下武有秦叔寶、程知節、羅士信等絕世勇將,文有長孫無忌、房玄齡、杜如晦等一流的謀臣,攻勢銳不可當。而反觀王世充麾下,除了瓦崗降將單雄信之外,剩下的幾乎全為舊隋勛貴。唯一堪獨擋一面的帥才裴仁基,還被他以「謀反」之罪抄了滿門。因此處處捉襟見肘,被唐軍逼得毫無還手的餘力。
看到形勢一片大好,李世民立刻調整戰略。親自帶主力逼住王世充大軍,然後悄悄派遣秦叔寶、羅士信、程知節三人各領一部兵馬繞過汜水,掃蕩大鄭國全境。河南各郡除了洛陽附近之外,原本就都是瓦崗軍的地盤。李密兵敗後,地方將領迫於無奈,才接受了王世充節制。但王世充素來用人唯親,平素對瓦崗舊將無半點恩澤。此刻秦叔寶、程知節、羅士信等舊友領軍來攻,昔日的同僚提不起自相殘殺之心,乾脆打開了城門,直接易幟。
七月底,大將張公瑾帶領三萬兵馬向秦叔寶投降。八月,鄧州守將接納羅士信入城。九月,大將田瓚以治下二十五州為獻禮,跟隨程知節進入唐營。到了十月,洛陽幾乎就變為了孤城,僅有虎牢、原武等有限幾個據點,因為城牆高大,守將又是王世充的親兄弟,才勉強沒有失去。但通往洛陽的道路卻被程名振帶兵襲擾,時斷時通,求救信接二連三往王世充的案頭送,糧草卻一粒也運不過來。
這下,王世充可真著了急,主動出面,隔著洛水與大唐講和。願盡臣屬之禮,歲歲納貢。李世民微微一笑,大聲回答道:「我大唐志在四海,你偏偏擋了我進軍之路,當然要一決生死!如果王將軍已經沒了當年銳氣,盡可投降,到長安去叩見我的父皇,定能保你富貴餘生。如果王將軍執意要戰,就放馬過來好了,何必那麼多廢話呢!」
一番話說得言簡意賅,一干核心將領聽在了耳朵里,均覺秦王說得痛快。侯君集微微一笑,拔出橫刀,高高舉過頭頂,大聲重複道:「別多廢話,秦王問你,戰還是不戰?」
「秦王問你,戰還是不戰?」周圍的親兵都是追隨李世民多年的老人,怎猜不出上頭的心思,也紛紛拔出橫刀,高高舉過頭頂,「戰還是不戰,戰還是不戰?」
剎那之間,呼聲夾雜著蕭蕭馬鳴,瑟瑟秋風,橫掃洛水兩岸。大唐將士聞之,人人精神抖擻,王世充的屬下聽了,卻愈發覺得膽喪。見麾下士氣低落,王世充不敢回應,灰溜溜地撥轉坐騎,帶領大軍回洛陽去了。李世民趁機渡過洛水,兵臨洛陽城外。
回到城中,王世充越想越氣憤。本來瓦崗群雄都是自己手下敗將,不知道什麼原因,投靠了李世民後,卻立刻脫胎換骨,讓自己看到他們就猶如芒刺在背。憤怒之下,他命令將自己的妹夫單雄信叫到身邊來,低聲抱怨道:「當年在瓦崗軍中,你也曾跟程知節、秦叔寶兩人有過些交情。如今他們已經殺到洛陽城外了,你再跟著我也沒什麼意思,不如出城投靠他們去吧!」
單雄信聞言一愣,雙膝跪地,含著淚回答道:「昔日我跟秦叔寶情同手足不假,但那都是私交,如今卻是兩國之爭。主公如果不信我,儘管將單某的首級砍去。單某不敢有怨言就是了!」
見單雄信說得果決,王世充心裡又突然覺得好生過意不去,站起身來,雙手攙扶住單雄信,「雄信這是哪裡話來,我若是不信你,會將自家妹妹許給你麼?趕緊站起來,別給他人看了笑話。我今天只不過是見敵軍勢大,不忍讓少娥和你跟我一道等死罷了!」
少娥是王世充親妹妹的名字,當年為了拉攏瓦崗眾將,王世充將其嫁給了單雄信。成親之後,夫妻二人琴瑟相偕,如今已經有了一子。單雄信本來就心高氣傲,聞聽此言,更是覺得屈辱,笑了笑,憤然道:「少娥既然嫁給了單某,自然心裡明白做武將難免有陣前喪生的那一天。萬一戰事不利,單某陪著主公一死之。看在當年的交情份上,秦叔寶等人也不會難為單某留下的弱妻孤兒。只是如今大局未定,主公切莫再說出什麼喪氣話來。若是懷疑單某的忠誠卻礙著少娥的面子下不了手的話,但請給單某一桿長槊。某自去城外踏營,以報主公昔日相待之恩!」
說罷,推開王世充的手,拔腿便向外走。王世充趕緊一把將妹夫拉住,含淚說道:「雄信,雄信,我認錯還不行了。千萬別莽撞,你若真的有個三長兩短,讓朕如何面對麾下眾將?」
單雄信掙了兩掙,終究還是不忍心讓王世充難堪,停住腳步,嘆息著說道:「其實今日之事,也非毫無逆轉可能。想當年我在李密麾下,幾番殺入洛陽內城,最後還不一樣被主公所擒麼?如今,唐軍不過才過了洛水,主公怎麼一下子就亂了方寸?」
提起當年憑著洛陽孤城硬耗死瓦崗軍的往事,王世充的臉上立刻放出了光彩。當年瓦崗軍的攻勢一點不比幾天唐軍來得差,但自己最終還是反敗為勝。今天這局面看似危險,誰知不會第二次起死回生呢?
想到這兒,他笑了笑,低聲道:「雄信說得對,是朕犯糊塗了。洛陽城這麼高,除非唐軍生了翅膀,否則絕對打不進來!」
單雄信點點頭,笑著安慰:「只要主公方寸不亂。外邊十幾萬大軍,每停留一天就是十幾萬斤糧食的消耗。大唐國也是初建,未必能拿出那麼多糧草來供前方嚼!」
聽見「糧食」二字,王世充不由得又眉頭緊鎖。「唐軍消耗巨大,咱們的消耗可也不少啊。洛陽倉內已經沒多少盈餘,滎陽和管城那邊的道路偏偏又被程名振那蟊賊給切斷了……」
「官倉內糧食的確不多。但段家、朱家還有司徒家可是…….」單雄信想了想,低聲提醒。洛陽城內大隋遺老遺少頗多,每家中都有不少糧食儲備。只要能將其中一兩家的存儲充公,絕對夠將士們吃上好幾個月。
沒等他把話說完,王世充的頭已經搖成了波浪鼓,「雄信不要莽撞。段家和朱家有擁立之功,司徒家也是三代貴胄,名望甚重。孤平素對他們多有依仗,怎可能打他們的主意?」
單雄信最看不上的就是這些所謂的貴胄,但王世充卻將他們個個都當成了寶貝。君臣二人意見不合,霎那間好生沒趣。又沉思了片刻,單雄信嘆了口氣,幽幽地說道:「如此,只能強行打通跟虎牢關的通道了。主公莫急,讓單某想想辦法。那程名振出身綠林,攔路打劫最是在行。但列陣而戰,卻未必是其所長。如果單某領一哨騎兵悄悄殺出城去,只要找到他的蹤跡…….」
「替我殺之!」王世充用力揮了下手,斷然道。
注1:小金河,今內蒙古呼和浩特附近。
浮華 (一 下)
自打在汾陽城外設計賺了尉遲敬德之後,程名振和王二毛等人就一直歸秦王李世民調遣。但雙方彼此之間的關係卻沒有繼續加深。通過先前的試探,李世民已經約略了解到程名振的心思,知道對方性格懦弱,不願意摻和進秦王府跟太子府之間的爭鬥中,所以也不勉強。此外,王二毛目前搭上了應國公武士矱這條線,而武士矱本人又是李淵的心腹,在沒有切實把握讓程、王兩人死心塌地為自己效忠的情況下,李世民寧可二人保持目前狀態,也不願意冒身邊多一個父皇耳目的危險。
然而,李世民畢竟為一代英豪,心胸氣度遠非太子建成能比。在清楚地知道程、王兩人不為自己所用的情況下,依舊拿洺州營和自己的嫡系一視同仁。該給的表現機會,一點不比別人少。該補充的糧草器械,半分不比嫡系差。碰上難啃的硬骨頭,李世民寧可自己的嫡系兵馬承受些損失,也不願拿洺州營這種外圍部隊去填溝渠。打完仗後,功勞簿上,卻從不忘記給洺州營將士填上一筆。
長此以往,洺州營將士們心裡反而覺得過意不去了。私底下紛紛議論,均認為秦王殿下有帝王胸襟,跟在這樣英雄背後沙場逐鹿,此生不虛。到後來,就連張瑾這種從前眼裡只有王伏寶一個的榆木疙瘩,都深為秦王的氣度而折服,幾次悄悄地找到程名振,稱讚秦王是個難得的英主。
「秦王是個當世人傑,這點毋庸置疑!」在張瑾等人面前,程名振毫不掩飾自己對秦王李世民的好感。「只可惜晚生了幾年,否則…..」
後邊的話無須再說,聰明人點到為止即可。張瑾想了想,依舊有些不甘心,嘆了口氣,低聲道:「龍長三寸能行雨,蟒長百丈是菜蟲。如果陛下真的為大唐江山考慮的話,擇賢而立才是好計較!」
「行了,你這個人啊。好了傷疤忘了疼!」王二毛從後邊趕過來,拍了下張瑾的肩膀, 「立誰不立誰,還不是皇上自己說的算?咱們跟著瞎摻和什麼?」
提起舊日的傷疤,張瑾臉上登時一暗。但當日的事情,和今天能一樣麼?當日是王伏寶將軍功高震主,外加竇建德心胸狹隘。而今天,卻涉及到國家的長治久安和大夥的日後前程。「秦王乃一頭猛虎!」嘆了口氣,他繼續說道,「太子頂多是頭老牛。日後即便順利接了位,恐怕也難讓人心服!」
「日後的事情,日後再說吧!」程名振笑了笑,不置可否。「咱們先干好眼前的事情。誰當了皇帝,還不都需要有人幫他看家?」
「這倒是!」張瑾聳肩,不再多費唇舌了。大夥眼下的任務是遮斷虎牢關通往洛陽的道路,沒什麼難度,但也不可掉以輕心。如果連這點小事兒都做不好的話,即便主動投效,秦王那裡也不會有合適位置。
說著話,眾人打馬又走出了二里多地。眼看著天已經擦黑,周圍方圓十餘里見不到半個敵軍的影子,便打算約束隊伍,紮營休息。他們這回帶了千餘弟兄,一水的輕甲騎兵,遇上敵軍,可戰可走,來去如風。像一根毒刺般,深深地捅進了王世充軍的軟肋。
還沒等程名振選好合適的紮營地點,不遠處突然傳來一陣鳥鳴,緊跟著,哨探統領黃牙鮑騎著匹桃花馬,匆匆忙忙跑了過來。
「什麼事情,用暗號聯絡不行麼?」程名振眉頭輕皺,低聲喝問。即便併入了大唐,洺州營依舊保持著昔日的規矩。號令嚴明,軍容整齊。上下聯絡都必須遵從一套獨特的手法。
「報,報將軍!」黃牙鮑擦了把額頭上的汗,氣喘吁吁地回應,「秦王,秦王來了!」
「哪?」聞聽此言,程名振大吃一驚。顧不上再責怪黃牙鮑,低聲追問。
「兩里之外,王飛將軍已經迎上去了。正慢慢向這邊趕來!」黃牙鮑跳下坐騎,低聲回應。「只帶了二十幾名護衛,秦叔寶將軍都不在身邊!」
「這個秦王!」沒等程名振開口,王二毛笑著感慨。心裡邊又是驚詫,又是佩服。
「是啊,也就是秦王!有這份膽略!」張瑾等人笑著議論。大夥都是刀頭上打過滾的,最佩服的就是敢於衝鋒陷陣的勇士。而秦王李世民,恰恰符合了大夥心目中的英雄形象。跟王世充軍交鋒的這幾仗,每次他都是親領中軍衝殺在第一線。左側秦叔寶,右側尉遲敬德,槊鋒所指,敵軍狼奔豚突。
程名振不知道秦王因何而來,只得命令大夥擺隊迎駕。才將命令傳下去,李世民的笑聲已經隔著夜幕傳了過來,「大夥別費勁了。黑燈瞎火的,講那麼多虛禮做甚。繼續紮營,我來找程將軍問幾句話!」
「見過秦王殿下!」程名振帶著大夥上前數步,抱拳施禮。
李世民跳下坐騎,雙手虛攙,「大夥都別多禮。我出來散心,順便過來看看,所以就沒派人提前告知。程將軍,王將軍,你們兩個隨我來。其他諸位將軍!」笑著四下抱了抱拳,他繼續說道:「該幹什麼繼續幹什麼,待我跟程將軍問幾句話,回頭再請大夥喝酒!」
「謝殿下!」眾人大聲回應,然後知趣地退開。李世民看了看程名振,又看了看王二毛,笑著提議,「那邊有個土坡,兩位將軍可否跟我上去坐坐?」
「如殿下所願!」程名振和王二毛將戰馬交給隨從,笑著回應。
李世民舉步向前,程、王二毛稍後,尉遲敬德帶著幾名親兵牽著坐騎跟在附近,慢慢吞吞,走向不遠處一個低矮的丘陵。走了幾步,李世民回過頭來,笑著說道:「本來是想請兩位將軍到我那邊議事的。但本王最近在營里憋得難受,所以就親自跑過來了。跑到半路,才猛然想起來將軍行蹤飄忽,王世充找不到,我估計也難。好在鮑將軍麾下的斥候眼神敏銳,隔著老遠就認出了尉遲將軍!」
幾句話,將自己來意解釋得清清楚楚。王二毛笑了笑,低聲回應,「好在天還沒完全黑,否則,可能真把殿下錯過去了!」
他本來是想說句謙虛話,不料聽在大夥耳朵里卻成了對黑臉尉遲敬德的調侃,紛紛笑了起來。自打陸建方死後,尉遲敬德就對王二毛恨之入骨。耐與同僚的情面無法尋仇,卻絕不肯對其假以辭色。沒等大夥將笑容收起,立刻冷哼了一聲,撇著嘴道:「這麼多人都錯過去,還要斥候何用?兩位將軍就這樣帶兵麼?好在王世充被殿下打怕了,不敢主動出城來找你們麻煩!」
「若是王世充的人敢來,再設個陷阱將他們盡數活捉了便是!有什麼麻煩的,舉手之勞而已!」王二毛的嘴巴向來不饒人,聽尉遲敬德主動挑釁,立刻反唇相譏。
「只怕又被人攆得雁不下蛋!」尉遲敬德連聲冷笑,抓住王二毛當日的表現不放。
「君子用智,小人使力!能取勝便可,何必在乎過程是否好看!」王二毛搖搖頭,不屑一顧。
二人針尖對麥芒,鬥了個不亦樂乎。李世民怕斗得狠了傷了雙方情面,笑了笑,低聲說道:「呵呵,呵呵。兩位將軍都是當世英傑,就別爭一時短長了吧!若不是程、王兩位將軍用得好計,我也無緣結識尉遲將軍。若不是尉遲將軍武藝過人,兩位將軍又何必浪費那麼多心思做陷阱?咱們是不打不相識,過去的事情誰也別再提了。終歸是一場緣分。日後同心協力,馬上取功名便是!」
「就他?」尉遲敬德聳聳肩,很不看好王二毛的本領。
耐著秦王李世民的顏面,王二毛懶得再跟他爭。笑了笑,轉換話題,「剛才殿下說有事情垂詢我等,不知道是什麼要事?別再走了,再走,離營地太遠,就不安全了。畢竟這裡是洛陽軍的家門口,難免會竄出一兩隻看門狗來!」
「若是如此,直接宰了下酒!」李世民笑著回應,尋了塊岩石坐下,然後慢慢再地上描畫,「王世充手中,如今只剩下三座孤城。但洛陽城高池深,虎牢乃天下之險,原武城比前兩者差一點兒,也是張須陀老將軍曾經大力修葺過的,非常難以攻克。孤本來準備採取圍困戰術,一點點耗干他們。誰料據細作送來的最新情報,竇建德那廝答應了王世充的請求,帶領近二十萬大軍殺過來了。日前已經到了黃河岸邊。眼下黃河還沒解凍,他隨時都可能踩著冰面過河!」
「啊!」程名振和王二毛兩個俱吃了一驚。先前見秦王談笑風生,兄弟二人以為對方找自己沒什麼大事。誰料形勢如此嚴峻,轉眼間,唐軍已經受到南北兩個方向威脅,腹背受敵。
「噤聲!」李世民四下看了看,儘量壓低了聲音,「別給更多人聽見,以免亂了軍心。兩位將軍當年曾經在竇建德帳下行走,是孤這邊最了解敵軍虛實的人。今天孤跟弟兄們商量了一整日,卻想不出個穩妥辦法。所以連夜來找你們,希望兩位將軍能替我出出主意!」
浮華 (二 上)
竇家軍南下了!竇建德依舊殺到了虎牢關前!聽聞李世民帶來的消息,程名振臉色蒼白,半晌說不出一個字。
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麼面對竇建德。這麼多年過去了,昔日的仇恨早已被時光沖淡,剩下的,卻是欽佩、遺憾、畏懼和厭惡,諸多感覺交織在一起,說不清到底是一種什麼滋味。
如果有可能,這輩子他都不希望自己能竇建德再碰面。不僅僅處於對此人的敬畏,而且帶著一種難以言明的惋惜。在過去人生中某段最黑暗的歲月,是竇建德,用一句「咱們不是賊,恃強凌弱,魚肉百姓者才是賊!」,讓他重新看到了人生的方向。雖然只是螢火蟲一般的微光,但在墨一般的長夜,螢火蟲的微光也足以照亮人的眼睛。
「世道不公,竇某為天下公之!」「殺一人無辜男子如殺我父,辱一無辜女子如辱我母!」 「達官顯貴也是人,咱們也是人,都有資格好好活下去。他們沒理由一定將咱們趕盡殺絕,咱們更不欠他們什麼,不比他們矮半頭!」這些竇建德曾經說過的話,一遍遍於程名振耳邊迴響。在人生的某一段時間,竇建德的形象於他眼裡是那樣的高大。然而,這個高大的身影倒塌之際,卻又是那樣的猥褻和突然。
只因為王伏寶巨功難酬,竇建德就乾脆殺了他。只因為準備拿平恩縣為都城,竇建德就不惜設下圈套準備將洺州營一網打進。他曾經痛恨世道不公,誓言建立一個公平公正的國度。結果,他所做的卻與所說的完全相反。他曾經藐視達官顯貴,認為天地間所有人都一般高矮,他建立的朝廷里,卻比任何一個朝代更等級森嚴。他反對濫殺無辜,到頭來,王伏寶、宋正本、鄭燮這些追隨者,卻一個個死在了他的手裡……
「孤知道這有些強人所難。但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見程名振遲遲沒有回應,李世民非常理解地笑了笑,低聲說道。
「不,不難!」唯恐李世民心裡生出更多誤解,程名振慌不急待地解釋。話說出口了,才意識到自己到底想表達什麼。這下,真是越解釋越麻煩了,只好尷尬地笑笑,繼續補充道:「末將,末將是說,竇家軍看似來勢洶洶,其實卻外強中乾,並不如想像的那般難對付!」
「哦!說說!」李世民的目光明顯地亮了一下,笑著命令。關於竇家軍的具體實力,憑藉其以往的戰績很難得出確切結論。這支軍隊曾經將名滿天下的李世績(徐茂公)打得丟盔卸甲,也曾經硬撼全盛時期的王世充,令洛陽兵馬始終無法渡過黃河半步。但同樣是這支軍隊,卻先後兩次敗在了幽州王羅藝之手,二十萬大軍被五千虎賁殺得抱頭鼠竄,終生不敢北望。幽州軍的實力和前兩家的實力相差真有這麼大麼?李世民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在數年前他曾經親眼見過羅藝麾下的那支塞上虎賁,精銳固然堪稱精銳,但已經軍中暮氣已生。憑著昔日的剩勇,以一當三有餘,當五已是勉強。若想將四十倍於己的敵軍殺得落花流水,簡直就是白日做夢!
然而,偏偏夢中才有可能的事情,卻在現實中發生了。並且連續發生了兩回。這不能不讓李世民對虎賁鐵騎當日的敵手,河北竇家軍的實力倍感困惑。與虎賁鐵騎相對時,竇家軍簡直像無組織的流寇般不堪一擊。與其他兵馬交手時,竇家軍的表現卻又令人瞠目乍舌!
「其實竇家軍從來就不是一個整體,所謂竇家軍,應該在中間加上一個『聯』字」,揣摩著李世民的心思,程名振慢慢說道。
一個字,登時又讓李世民的眼神亮了亮。「說得好。這個『聯』字太妙了。二十萬大軍,中間多了這一個字,實力就要打個對摺!」
程名振笑了笑,輕輕點頭。「這支大軍,前身乃為河北各路綠林大豪的嘍囉。竇建德勉強將他們召集在一起,卻從來沒能真正整合過。守土作戰,背後就是自家父老鄉親,眾將士還能齊心協力。一旦遠離了老巢,到陌生的地面上與人交手,軍中諸將就難免各懷肚腸了。想渾水摸魚者多,肯獨臂擎天者少!」
「好!」李世民撫掌讚嘆。「聽將軍一席話,讓孤眼前豁然開朗。對上虎賁鐵騎時,誰都怕自己損失大,所以二十萬大軍一觸即潰。與略陽公交手時,竇家軍上下肯定起了護巢之念,所以個個都能悍不畏死。如今竇建德不老實在家等死,偏偏領軍過黃河來與孤爭鋒,呵呵,他不是活得不耐煩了麼?」
「也不能完全這麼講!」王二毛笑呵呵地插了一句,「竇建德的眼光非常長遠,比起王世充、朱璨這些傢伙來,高了不止一籌半籌!」
「哦?」李世民眉頭輕皺,不明白王二毛想表達什麼意思。
「唇亡齒寒,恐怕只有竇建德一個人這麼想!」王二毛笑著補充。
「殿下想好先打哪路敵軍了麼?」程名振笑了笑,低聲提醒。
李世民哈哈大笑,眉宇間頓時湧起豪氣萬丈:「孤今天跟別人核計了一整天,卻一直沒下定決心。聽了兩位將軍的話,想再猶豫也難了。王世充乃一豚,今天有口食吃,便不會管明天的死活。竇建德堪稱英雄。孤明日先去虎牢會一會這個英雄,回頭再殺圈中之豚不遲!」
程名振和王二毛會心一笑,起身送秦王下山。竇建德能點傾國之兵南下來救王世充,是因為他看到了夏、鄭兩家唇亡齒寒,一旦洛陽城破,唐軍掉過頭來第一個要收拾的就是他竇建德。但王世充卻未必看得到這一點,竇家軍與大唐激戰時,他十有要作壁上觀。總想著能坐收漁利,卻不會想到自己已經死到臨頭。
「孤親自領兵取對付竇建德。洛陽城這邊,就交給兩位將軍了。」一邊走,李世民一邊給程名振安排新的任務。「能虛虛實實將他們嚇住最好。萬一王賊突然開了竅兒,兩位也無須與洛陽軍硬拼,提早報個信給孤,孤另派兵馬前來接應你等!」
這已經是主動替程名振、王二毛兩個著想了。知道他們念在舊日的情分上,不願直接與竇建德麾下的將領交手,所以才把一個無關緊要的任務交給了洺州營。當即,程名振和王二毛肅立拱手,答謝秦王殿下的好意。
「其實有情有義是件好事!」李世民笑了笑,和顏悅色地表示自己的讚賞,「即便是於亂世當中,孤也不願意跟那些居心叵測的傢伙為伍。不說別的,光擔心他們背後下刀子,就要耗費很多精力。」
「殿下所言甚是!」程名振笑著附和。雖然沒有位列秦王陣營,對於李世民的胸襟、氣度與見識,他也是非常佩服。
「你們兄弟兩個並肩作戰很多年了吧!」李世民笑著問道,目光里依稀露出幾分羨慕。「孤也有幾個好兄弟,從小時起一直交往到現在。彼此將對方身上的毛病都看得很清楚,但但彼此之間連對方的毛病都已經習慣了!」
「快十年了!」程名振笑笑,低聲回答。「當初我跟他都是運河上扛大包的力棒兒,誰也沒想到會有今天!」
正笑呵呵地說著閒話,腳下的山坡上忽然傳來一陣凌亂的馬蹄聲。不是很急,但與洺州營平素的習慣大相逕庭。
「誰在那!」程名振一把將李世民扯到自己身後,大聲喝問。
「我,是屬下!」黑暗中,傳來斥候總管黃牙鮑的聲音,帶著一點點慌亂和嘶啞。
「什麼事情?怎麼又不按規矩來!」程名振有些怒了,皺著眉頭問道。洺州營上下有一套完整的軍情傳遞手段,使用起來非常便捷。但今天,黃牙鮑先是沒有按規矩報告李世民的到來,現在又黑燈瞎火地往不該闖的地方亂闖。
「沒,沒事!」黃牙鮑的身影在不遠處晃了晃,後邊隱隱還跟著幾名斥候,「天,天太晚了,雄,雄將軍命屬下過來問問,將軍什麼時候回營?」
「雄將軍?」程名振和王二毛俱是一愣,雙雙上前,將李世民護了個密不透風,然後悄悄向背後擺手,以幾不可聞的聲音說道:「殿下,快上馬!」
「什麼?」李世民沒有聽清楚,大聲問道。話音落下,立刻意識到麻煩來了,迅速向後跑了幾步,伸手去拉坐騎韁繩。
幾乎與此同時,黃牙鮑身後的幾名「斥候」也動了。當前一人猛然提速,戰馬斜沿著山坡沖將過來。程名振和王二毛手中沒有長兵器,揮舞著橫刀雙雙撲上。對方手中長槊左右一撥,來了個「野馬分鬃」,登時將二人撥成了滾地葫蘆。
「教頭!」被綁在馬鞍上的黃牙鮑厲聲長呼。把心一橫,腿部用力,拿身體為武器,擋在了持槊者的戰馬前。
「滾!」刺客嗓子裡發出一聲怒喝。長槊橫掃,如鞭子般抽在黃牙鮑背上,將其從馬鞍上抽下來,柴捆一樣飛到了空中。
「秦王殿下快走。尉遲將軍護駕!」眼看著黃牙鮑在空中大口吐血,程名振雙目俱裂。不顧自家安危,扯開嗓子大喊。
事發突然,尉遲敬德也來不及反應。雙手將李世民送上坐騎,揮著單鞭上前搏命。幾名親王府親衛個個奮不顧身,跟在尉遲敬德身後並肩而上。持槊刺客大聲斷喝,「來得好!」,先一槊逼得尉遲敬德翻身跌倒,再一槊將跟上來的一名親衛高高挑起,直奔李世民砸去。
匆忙之中,李世民根本來不及做出反應。完全靠著平素作戰養成的本能撥了下坐騎,將屬下的屍體躲開。那持槊刺客也不管尉遲敬德、程名振、王二毛幾個的死活,策馬直取李世民。
剩下的幾名秦王府衛士捨命來救,奈何武藝與刺客相差太遠。數息之間,紛紛做了槊下亡魂。「秦王殿下快走,去洺州軍兵營里!」程名振從地上爬起來,抓起塊石頭,衝著刺客背後砸去。那刺客根本不回頭,單手持槊,另外一隻手拔出鐵鐧,向後隨意一撥,便將石塊撥離了方向,翻滾著落地。
這武藝,比起秦叔寶也絲毫不遜色了。李世民自知不是對手,撥馬便逃。洺州軍的營盤就在丘陵下,與此處不過兩里之遙。只要他在被「刺客」追上之前逃入軍營,便可以安然無恙。
事先審問過俘虜,那「刺客」也清楚今夜行動的關鍵所在。不理會自己的屬下和其餘眾人,斜向拉個條直線,封堵李世民前往軍營的去路。他所處位置在李世民之下,斜著又跑了個順坡,轉眼間,已經幾乎與李世民並轡。李世民心中暗叫一聲不好,撥轉坐騎,掉頭逃竄。這下,可以暫時不與刺客拼命了,距離軍營卻越來越遠。
「嗚——嗚嗚——」山腳下,程名振的衛士也發覺了情況不對,吹響了報警號角。數息間,營盤內有嘹亮的號角聲回應。燈球、火把亮成海洋,所有士卒都在最短時間做出了反應,貫甲上馬,列隊聚集。
兩名主將都被秦王叫到遠處商議軍務,營中只有王飛、張瑾當值。二人不知道山頭上到底發生了什麼變故,只能將隊伍拉出來,迅速向山頭迫近。「救我!」李世民急得兩眼冒火,衝著軍營方向大聲求救。混亂的人喊馬嘶聲中,他的求救聲孱若蚊蚋,根本不可能被人聽見。
「小秦王,拿命來吧!」轉眼間,持槊刺客又追了上來。槊鋒在李世民背後來回畫影。眼看著就要將他當場格殺,斜刺里突然飛來一支冷箭,不偏不倚,正中此人後心。
「叮!」後心上的鑌鐵甲被砸出一粒火花,震得持槊者在馬上微微一顫。策馬追來的程名振再度張弓搭箭,接二連三向刺客射來。
騎弓的殺傷距離很短,對方又穿了鐵甲,羽箭根本無法構成致命威脅。但這一串亂箭也令刺客手忙腳亂,又要保護自己,又要照顧坐騎,轉眼間又被李世民甩開三個馬身。
「嗚嗚嗚嗚!」王二毛終於與洺州營護衛匯合到了一起,不顧自己的傷勢,用號角送出了正確命令。王飛和張瑾兩個接到命令,立刻調兵遣將,分頭朝刺客包抄過來。
眼看著逆轉乾坤的關鍵時機就要錯過,持槊的刺客也豁出了性命。不再理會程名振的騷擾,拼著硬挨幾箭,也要把李世民刺於馬下。說時遲,那時快,之見他的坐騎快如閃電,載著主人游龍般衝著李世民撲去。長槊刺破夜幕,隱隱帶起一陣腥風。眼看著蛇信般的槊鋒就要咬上李世民的後背,斜刺里猛然又閃過一道烏光。尉遲敬德空手騎著烏騅馬,插到了李世民與刺客之間,一把推歪了槊鋒。
「找死!」刺客惱羞成怒。調轉槊鋒,直抹尉遲敬德哽嗓。尉遲敬德迅速一歪頭,讓開對方必殺一擊。雙手順勢一搭一攪,握住了眼前的槊杆。然後腿部雙手同時用力。
他胯下的烏騅乃萬里挑一的名駒,感覺到主人的心思,立刻加速向斜前方一躍。借著這一躍的慣性,尉遲敬德握住槊杆,奮力猛奪。只聽「嗡」的一聲,毒蟒般的長槊顫抖呻吟,脫離了主人的掌握,被尉遲敬德硬生生搶到了手裡。
「啊!」先前還準備將尉遲敬德的屍體挑上半空的刺客來不及做出反應,長槊脫手。尉遲敬德手握長槊前半段,單臂奮力一掄,將長槊輪得如鞭子般,帶著風衝著刺客砸去。
那刺客能無聲無息地突破洺州營的斥候,殺到李世民眼皮底下,自然也不是個庸手。之所以兵器被奪,一方面是力氣不如對方,另外一方面卻是受了輕敵之累。見尉遲敬德揮槊砸向自己,立刻雙手舉起鐵鐧。「噹啷!」隨著一聲劇烈金鐵交鳴,尉遲敬德策馬前沖了數步。刺客的坐騎緩緩放慢,然後慢慢站穩,揚起頭來,厲聲嘶鳴,「唏——嗷——」
「來將通名!」尉遲敬德撥轉烏騅,持槊指點怒不可遏的刺客。 「大鄭將軍單雄信,黑大個,好力氣。莫非你就是劉武周麾下尉遲恭?!」刺客功虧一簣,卻不失風度,單手提鐧,沖尉遲敬德遙遙致意。
說話間,程名振和王二毛帶著親兵趕到,繞過交手兩人,將秦王團團護在中央。尉遲敬德見李世民的安全已經有了保障,笑了笑,大聲道:「功敗垂成,你還是不要無謂送死吧!兩軍陣前,咱們再分勝負不遲!」
眼看著遠處的火把越追越近,單雄信知道自己再不走就來不及了。笑了笑,衝著眾人大方的拱手,「原想認識一下秦王,卻沒料到能結識這麼多英雄。今晚,單某也算來得值了。諸位,咱們後會有期!」
說罷,將戰馬一撥,轉身便走。王飛和張瑾領軍趕來,一時不明所以,竟然眼睜睜地看著他從自己面前跑了過去。
「截下他!」到了這會兒,秦王李世民終於緩過了神來,指著單雄信的背影,大聲咆哮。「截下他,給鮑兄弟報仇。他是王世充麾下第一悍將,殺之,可砍掉王世充一臂!」
「來不及了!」尉遲敬德苦笑,丟下奪來長槊,兩手一翻,血水順著手掌的邊緣淅淅瀝瀝而下。
浮華 (二 下)
「敬德,你受傷了。來人,快請軍醫!」見尉遲敬德兩手冒血,李世民顧不上再派人追殺單雄信,衝上前,一把攙扶住心腹愛將的肩膀。
「不妨事,皮外傷而已!」尉遲敬德笑了笑,輕輕搖頭,「隨便包包就行了,別亂了軍心。天色太暗,敵將武藝甚高。不宜追殺!」
「依你!」李世民略作猶豫,點頭接受了尉遲敬德的建議。剛才單雄信行刺自己時,前後有二十餘名侍衛上前阻攔,都被單雄信一一戳死在馬下。追殺這種絕世猛將,派的人手少了,等於白白送死。調動了太多的士卒,洺州營的指揮體系就要被完全打亂,萬一單雄信在附近還埋伏了兵馬的話,人數只有五千上下的洺州營就要面臨危險了。所以,還不如不追,放單雄信自由離去。等日後戰場上相遇,再把今天的血債討還回來。
「剛才,若非程將軍放箭干擾,末將也奪不下單雄信的長槊。」尉遲敬德想了想,繼續出言提醒。
前後不過兩三息的功夫,秦王李世民已經從震驚、惱怒中恢復到了常態。點點頭,笑著衝程名振等人抱拳,「孤這條命,是尉遲將軍和程兄弟一塊兒救下的。大恩不言謝,日後程將軍若有用到孤的地方,儘管開口!」
「殿下折殺末將了!」程名振趕緊上前幾步,長揖及地,「殿下不計較保護不周之罪,已經令我等汗顏。『大恩』二字,切莫再提起!」
「孤本來就不該微服出行,即便出了閃失,也不能怪罪你等。」李世民笑了笑,輕輕搖頭。「沒想到王世充麾下還有如此智勇雙全的猛將,簡直殺了孤一個措手不及。弟兄們的傷亡如何,軍中可有足夠的醫藥?」
「還沒來得及清點!」程名振又施了一禮,如實回稟。「西南側外圍的斥候估計全軍覆沒了,末將的親兵剛才與單雄信的部屬混戰在一起,損失也很慘重!」
說話間,王飛和張瑾等人已經陸續趕到,一邊找來隨軍郎中救治受傷的己方將士,一邊調遣兵馬四下搜索,以免還有更多的刺客隱藏在附近。大夥吵吵嚷嚷折騰了好一陣兒,才重新確認了周圍的安全。
「十七名斥候被殺,全是一刀奪命。將軍的親衛隊戰死二十一人,還有九人重傷,十四人掛彩!秦王殿下那邊,侍衛戰死六個,重傷十五人!」張瑾上前衝程名振施禮,帶著幾分悲憤匯報。
前後不過一刻鐘的光景,居然有這麼人喪命。聽到匯報,無論李世民還是程名振,都不由自主楞了一楞。「敵軍留下活口了麼?」「鮑守信呢?他傷得如何?」猶豫之後,二人幾乎同時開口。然後互相看了看,又同時閉上了嘴巴。
「稟秦王,敵軍都是死士。沒來得及撤走的全自殺了!」張瑾拱了下手,紅著眼睛回應。然後將面孔轉向程名振,「鮑兄弟怕是不成了。郎中正在盡力救治,可血一直從嘴裡往外冒。將軍,將軍如果有空,儘量,儘量抽出時間去看他一看。」
程名振本來有些惱火鮑守信不尊軍令,導致秦王遇襲。聽完張瑾的匯報,心裡登時湧起一股悲涼,點點頭,沉聲回應:「我這就過去吧。軍中可還有老山蔘,馬上全找來給鮑將軍熬了喝!」
「孤跟你一起去吧!」李世民迅速插了一句,舉步跟在了程名振身後。憑著多年曆練出來的經驗,他能看得出來,鮑守信在洺州營中享有一定威望。雖然此人犯下了給敵將引路之罪,可他人已經快死了,沒必要再追究下去,進而失去整個洺州營的擁戴。
士卒們迅速讓開一條通道,將程名振和李世民等人用火把引到臨時搭起的醫館前。只見三、四個郎中打扮的人,圍著鮑守信一個人忙忙碌碌。金針、白葛、紅藥等能用的東西全招呼上了,卻依舊無法阻止大股大股的鮮血從鮑守信的嘴角和鼻孔往外冒。
見到此景,尉遲敬德忍不住輕輕搖頭。當時別人忙著保護秦王,沒看清楚,鮑守信飛身擋在單雄信面前的場景卻是他親眼所見。以單雄信的力道,那一槊抽下去,足以把鮑守信的五腹六髒抽得粉碎,雖然眼下隔著鎧甲和肌膚看不出傷來,但縱使華佗在世,也救他不回了。
聽到周圍嘈雜的腳步聲,一直苦苦堅持的鮑守信緩緩睜開了眼睛。嘴巴張了張,半個字都沒等說清楚,一口鮮血又急噴而出。
「鮑兄弟!」程名振上前,一把按住鮑守信的肩膀,「你什麼都不要說,我知道,今晚的事情不能怪你!敵將太強,來得又太突然!」
鮑守信笑了笑,露出猩紅的牙齒。「我,我…….」他用力喘息著,兩眼中寫滿了不甘。又吐出幾口血後,終於緩過了一絲生氣,「我,我,故,故意,讓,讓他生擒的!天,天黑。得,得有人,報,報警!」
一瞬間,大夥全都明白了鮑守信的苦衷,滿臉肅然。敵軍趁著夜色摸了過來,下手乾淨利落。作為斥候統領,能及時給主將示警,比他個人榮辱重要百倍。所以他寧願被對方生擒活捉,裝作一幅老實配合的模樣。就是為了麻痹敵軍,以便尋找機會,及時給自己人提個醒。
否則,即便他當場戰死了。解決掉外圍斥候之後,單雄信等人也可以照方抓藥,一直摸到程名振面前,發動突然一擊。那樣的話,後果更不堪設想。
「你做得很好。別多說了。我已經派人去取老山蔘。當年羅成的傷比這還重,不一樣被治好了麼?」程名振抽了抽鼻子,強忍住眼中的淚,低聲安慰。
「是啊,如果軍中老山蔘不夠,孤立刻派人回主營去取!你好好養傷,破了洛陽後,孤將單雄信抓來,讓你親手結果了他!」李世民也湊上前,笑著表態。
他天賦英姿,心思遠比常人敏銳。將今夜的事情前後在心裡匆匆一過,就明白若非鮑姓斥候處置得當,自己十有已經死在了單雄信手裡。這份大恩他不能不還,如果鮑姓斥候能挺過眼前這關的話,日後只要自己活著一天,就要保證此人一天富貴。
「謝,謝…..」鮑守信喘息著,勉強向李世民擠出一絲笑容。他之所以盡力堅持,爭取能見程名振和秦王李世民最後一面,為的不是報仇,也不是表功。而是希望把整個事情解釋清楚,避免秦王心生誤會。
太子建成和秦王世民之間的爭鬥,整個大唐幾乎路人皆知。作為一名斥候統領,鮑守信自覺人微言輕,無法左右程名振的選擇。但是,憑著多年的江湖經驗,他卻固執地認為,程名振現在的做法,看似兩頭都不得罪,實際上把兩頭都得罪了個遍。太子和秦王之間的爭執沒分出高下之前,一切都還好說。萬一哪他太子和秦王當中某一方獲取了最後勝利,等著洺州營的的結果,恐怕未必有多美妙。
所以,他不能讓秦王感到任何怠慢。為了自己和自己的家人,也為了周圍同甘苦共福禍的弟兄們。巨鹿澤眾人能在亂世中掙扎著走到今天不容易,誰都有維持它的責任。為了這來之不易的安寧,縱使是粉身碎骨,鮑守信也在所不惜。
見鮑守信的眼神越來越渙散,王二毛默默地走上前,將耳朵貼在了對方嘴邊。「鮑兄弟,你還有什麼心愿沒有。只要說出來,弟兄們保證不辜負你!」
「孩,孩子…….」鮑守信眼睛中又聚起最後一絲微弱的光亮,喃喃地道。
「你的長子將繼承你的官職。其他的孩子,無論是男是女,我派人將他們養大。男的在我帳下聽用,女兒我親自送她出嫁!」看見救命恩人馬上就要離世,被大夥圍在中間的李世民好像也動了真感情,俯下身,大聲喊道。
「謝,謝…..」鮑守信喃喃回應。眼睛卻不看秦王,而是直勾勾地盯向了程名振。程名振抹了把淚,跟著俯下身來,「守信,秦王乃重諾之人。他答應的事情,一定做得到。你放心好了,不管你能不能好起來,弟兄們一定會照顧好你的家人!」
「老鮑,再堅持一會兒。藥馬上就來了!」
「老鮑,不准死。你兒子還沒成親呢!」
眾將領看出鮑守信已經油盡燈枯,圍攏上前,大聲嚷嚷。這些年,生離死別已經見得多了,所有人的感情幾乎都已經麻木,輕易不會因為死亡而落淚。但如今好日子已經來了,沒想到卻又要送別一名親兄弟,任誰不心如刀割?
鮑守信笑了笑,滿臉欣慰。他嘴裡已經沒血可冒,呼吸聲也越來越輕微,「教,教頭!我,我沒想到,咱,咱們還能從,從巨鹿澤里走,走出來!」
「提這些幹什麼。你好好休息,藥馬上就送來!」程名振楞了一下,伸手握住鮑守信已經發涼的手掌。「藥馬上就來,你,你再堅持一下!」
「老鮑,你個沒出息的,再堅持一下,再堅持一下啊!」王二毛抓起鮑守信的另外一隻胳膊,仿佛試圖將他從牛頭馬面那裡扯回。
鮑守信眼角淌出一行清淚,臉上卻帶著幾分滿足與歡愉,「能,能看到,看到今天的日子,我,我,知足!」
說罷,頭向旁邊一歪,就此長眠不醒。
感覺到手掌間的溫度越來越涼,程名振伸出另外一隻手,默默擦去鮑守信臉上的血漬。他不想再說什麼了,所有的話,此刻都已經多餘,鮑守信臨死之前,已經表達得清清楚楚。他滿足於今天的安寧日子,為此而了無遺憾。
從生到死,哪怕最後穿著五品將軍的錦袍,本質上,鮑守信依舊是個草民。他的人生沒有什麼太高目標,什麼「封侯拜將」,「馬上奪取不世功名」,這些話只會在喝醉時當笑話說一說,酒醒後從不把它當真。他生於平庸,也甘於平庸。能一頓飯吃兩個豬蹄就覺得無比的幸福,能看著自家的土地上禾苗茁壯成長就覺得無比的滿足。當安寧生活被人毀掉之後,他不得不拿起刀來,憤而反抗。但當亂世結束後,他最希望的選擇卻不是追隨英雄問鼎逐鹿,而是回到老婆孩子身邊,繼續過平平淡淡的日子。
洺州營上下,十有都是鮑守信這類人。中原大地上,有無數生活著鮑守信。他們狡猾,貪婪,懶惰,吝嗇,但他們內心深處,卻從沒失去過作為人類的善良本性。在志向高遠者眼裡,他們目光短淺得不可理喻,也不可救藥。但是,他們卻可以為了心中的微薄夢想,付出自己所有。
「走吧,把黃牙鮑抬回軍營去!」不知道是誰低聲提了一句,立刻得到了所有人的響應。王二毛上前,彎腰抬起了擔架的一頭。張瑾俯身,抬起了另外一頭。程名振舉起火把,王飛笑著用白葛蓋住鮑守信的身體。大夥沒有徵求在場權位最高者秦王的意見,秦王李世民也沒有表達任何不滿。只是看了眼尉遲敬德,默默地跟在了擔架之後。
像鮑守信這樣的五品芝麻綠豆,李世民隨手都可以扶持起一打。但今天看著一個五品芝麻綠豆死在自己面前,他的心裡卻深深地感到震撼。大丈夫惟願馬革裹屍而還,幾乎從記事兒開始起,李世民心臟里就澎湃著一腔英雄之血。他絲毫不畏懼死亡,也不厭倦鼓角之聲。無論是在兩軍陣前還是於另外一個戰場,他都會選擇勇往直前,哪怕最後功虧一簣自刎烏江,也不甘此生平庸。
然而,鮑守信的死,卻讓他看到了一種完全不同的人生。與他從小受到的教育以及這麼多年所見所聞格格不入。如果不是妻兒都在洺州營後方的話,鮑守信會不會真的向敵人投降,李世民對此毫無把握。他覺得,對方十有會那樣做。因為在鮑守信這種人眼裡,自己這個秦王恐怕不值他去死,甚至程名振也不值得他以性命相報。他活著,不為什麼大義,天命。也沒什麼追求,僅僅是為了自己和自己的家人活得開心些,少受一些傷害而已。
如此而已!
卑微如草,庸碌如草,哪怕長得像小樹一樣高矮,身體內部,依舊懷著草芥的心思。這種人不堪大用,也擔負不起太多重託。然而,正是一個又一個鮑守信,托起了整個中原!
想到這兒,李世民看向洺州將士的目光越發柔和起來。他終於有點理解程名振的選擇了。今後不會再嫉恨,即便沒有鮑守信捨命相救這一層關係,也不會嫉恨。
浮華 (三 上)
從洺州營歸來,李世民立刻擂鼓聚將,命令大夥準備迎戰竇建德。
他相信程名振的判斷,竇建德志向高遠,王世充鼠目寸光。唐軍繼續圍攻洛陽的話,背後肯定會受到竇建德的襲擊。而唐軍掉過頭去迎戰竇建德,王世充卻未必肯出城牽制。待竇建德被擊敗退回河南,洛陽則真正變成了孤城一座。若扁若圓,任大唐揉捏。
此外,據程名振等人所言,竇家軍在老巢是虎,在外為蟲。如今竇家軍已經離開老巢數百里,大唐恰好可以一戰而敗之。
「據斥候回報,竇家軍的前部三萬人已經進入了虎牢關!」長孫無忌有點擔心此戰的前景,指了指輿圖,低聲勸阻。
「誰人領兵?」李世民剛剛返回,還不清楚這個變化,皺了下眉頭,低聲詢問。
「一個叫殷秋,一個叫石瓚,俱是竇家軍中數一數二的大將!」長孫無忌想了想,迅速給出答案。「王世充的守將這回被嚇怕了,居然直接把二人迎進了關內。根本不懷疑竇建德會不會趁機奪了他的虎牢!」
「不會!竇建德素來分得清緩急!」站在一旁的杜如晦笑著開口。在此之前,他一直主張唐軍放棄洛陽,優先對付竇建德。但苦於人微言輕,建議得不到重視。如今秦王殿下終於改變了主意,他當然要盡力幫對方下定決心。
「克明這麼有把握?」長孫無忌回頭看了杜如晦一眼,叫著對方的表字問道。
「從竇建德平素行事風格上可以判斷!」雖然沒親耳聽到程名振對竇建德的性格、能力分析,杜如晦推斷出來的結果卻和真實情況相差無幾,「此人眼高手低,凡是涉及到名分的事情,肯定要做出一幅道貌岸然的模樣。逆鄭覆亡在即,竇建德領軍來救,搏得是個「義」字。若是他趁機占了虎牢關,則為落井下石,先前好不容易樹立起了的「急公好義」形象就轟然而倒了!」
「可敵軍有三萬之眾,又躲在高牆之後。我軍貿然撲過去,虎牢關遲遲無法攻下,竇建德又率領主力趕來的話,豈不是陷入腹背受敵之困境?」秦王記室參軍房玄齡素來謹慎,見長孫無忌無法將杜如晦問倒,笑著從旁邊插了一句。
「石瓚、殷秋都不是竇建德的嫡系。」杜如晦略作沉吟,非常自信地回答。「如果能借咱們的手將其實力削弱幾分的話,估計竇建德會樂見其成。而石、殷二人,何嘗又不對竇建德小心提防?畢竟像宋正本這樣的心腹重臣,一言不合,竇建德說殺就給殺了。若是手中無兵,誰能保證自己不是下一個宋正本?」
「的確如此!」李世民站起身,雙手撐住帥案說道,「克明雖然昨夜沒跟在孤身邊,卻好像把孤跟程名振的對話全部聽在了耳朵里一般。程、王兩位將軍也是這麼說的。所以孤才下定了決心。你以後就跟在孤身邊吧。孤猶豫不決時,幫孤拿拿主意。無忌,你立刻去做準備。咱們不能再猶豫了,耽擱越久,形勢對敵軍越有利。今天中午孤就帶領飛虎軍先出發,剩下的兵馬全交給你。隨後慢慢跟過來!」
「諾!」見李世民已經做出了決斷,長孫無忌立刻上前接令。轉身離開的瞬間,又不無擔心地問道,「飛虎軍只有三千人,主公不覺得少了些麼?豹捷軍也訓練一段時間了,不如將他們一起帶上!」
「三千飛虎軍已經足矣。昔日虎賁鐵騎能以五千破二十萬。孤本領再不如羅藝,三千對三萬也當能拿得下來!」李世民搖搖頭,滿臉驕傲。
這番話聽在侯君集耳朵里,立刻就像點了一把火。上前數步,他躬身施禮,「主公放心,飛虎軍絕不會丟大唐的臉!」
「孤磨劍數年,等的就是今天!」李世民從帥案後快步走出來,雙手托起侯君集的胳膊。「咱們只帶三千人去挑戰,石、殷二將只要還長著臉,就不會龜縮在關內不出。三千人破其三萬,竇建德後續雖然還有十七八萬眾,也必將被嚇得舉步不前!你下去點兵,告訴弟兄們,能否破賊,就在此一戰。」
「諾!」侯君集渾身上下被熱血燒得通紅,點了點頭,大步出帳。
目送著他離開,秦王李世民回頭看了看尉遲恭,「敬德,手上的傷妨事麼,能否隨我出征!」
「這種長臉的事,怎能落下末將!」尉遲敬德笑了笑,大聲回答。
「叔寶兄,咬金兄,可願隨孤去罵陣?」李世民將目光轉向秦瓊和程知節,繼續問道。
「唯殿下馬首是瞻!」秦叔寶和程知節笑了笑,拱手回應。
當下,四人取了披掛兵器,帶領三千飛虎軍,緩緩向虎牢關奔來。一日半光景,太陽又往西沉,虎牢關巍峨的雄姿出現在了視野內。早春的斜陽下,這座擁有千年歷史,親眼目睹了上百場惡戰的雄關顯得分為蒼涼。青灰色的城磚,黑紅色的敵樓,一桿杆長槊在城頭上筆直地刺向湛藍色的天空,再配上一陣陣戰鼓,一聲聲號角,未戰,已經令人汗毛根根豎立。
飛虎軍是清一色的騎兵,根本不具備攻城能力。李世民命令侯君集將飛虎軍停在距離虎牢關五里之外,帶領秦叔寶、尉遲敬德、程知節三人緩緩上前。守關的將領看不清來者的身份,派遣二十幾名斥候出來試探。李世民策馬迎了上去,左首尉遲敬德,右首秦叔寶,背後護著個程咬金。三下五除二,將二十幾名斥候殺了個乾乾淨淨。
用長槊挑起一顆血淋淋的人頭,他衝著關牆上目瞪口呆的敵軍喊道:「告訴守城的,李世民親自來拜會他了。只帶了三千騎兵!他若是個男人,便出城一戰。若沒膽子的話,就儘早滾回河北去吧,別再這裡跟著瞎摻和。幫不上王世充的忙,反而白白消耗糧食!」
就在四人於城外耀武揚威,追殺斥候之時,石瓚和殷秋兩人已經聞訊趕到。聽李世民罵得惡毒,怒不可遏,立刻點齊了兵馬,準備讓其認識一下天高地厚。石瓚麾下參軍張說是竇建德從宇文化及手下掠來的,素負智者之名。見兩位主將怒髮衝冠,趕緊上前拉住石瓚的馬頭,低聲勸道:「將軍且聽我一句話。那李世民既然能為一方統帥,肯定不是個魯莽之輩。他今日只帶了三名侍衛前來挑戰,想必早已在城外設下了陷阱!」
對於這些舊隋來的降官,石瓚素來瞧之不起。如果這種沒骨頭的傢伙真像竇建德說得那樣有本事,楊廣和宇文化及就不會死了。當即,他豎起眼睛,低聲喝道:「如此說來,石某就是魯莽之輩嘍!讓開,否則休怪石某對你不客氣!」
張說的臉色立刻漲得黑紫,訕訕鬆開手,退到一旁。殷秋將軍比石瓚圓熟些,不想得罪張說背後的竇建德,笑了笑,低聲建議道:「張參軍也是出於一番好心。但李世民欺人太甚,不給他些教訓,恐怕會墜了我軍士氣。這樣吧,他帶來三將在外挑戰,咱們也派四名好手出去。先試試他的斤兩,再做定奪!」
「剛才那些斥候…….」石瓚皺了下眉頭,氣哼哼地說道。
「城外那幾人至少都是個將軍,普通斥候當然不是他們的對手!」笑了笑,殷秋低聲解釋。然後轉過身,從軍中點出自己的兩名心腹猛將,「殷蛟,方苞,你們兩個去。給我至少割一個首級回來!」
「您稍等!」被點到的兩名勇將自信滿滿,打馬衝出了城門。
石瓚見狀,亦從麾下點出兩名勇將,一人叫做石樂,一人叫做魯秋明,俱是一等一的身手,跟在殷蛟和方苞兩個身後,迎戰李世民。
李世民自小練武,身手遠非一般人可比。前幾日之所以被單雄信追得雁不下蛋,一則是由於事發突然,手邊沒有合適兵刃。二來是因為他珍惜性命,既然看出自己不是單雄信對手,決不跟犯傻與對方硬拼。可今天卻不同於當日。那晚他身邊只有一個尉遲敬德,還遲遲追不上來。今天他身邊卻湊齊了秦、程、尉遲這當世三大高手,豈肯再行避讓。見到敵人只派遣四將出來迎戰,立刻冷笑一聲,策馬沖了上去。秦叔寶和尉遲敬德一左一右,緊緊護住李世民兩翼。程知節單手拖著長槊,笑呵呵地跟在最後,左顧右盼,仿佛逛街般輕鬆愜意。
登時,虎牢關前,鼓聲如雷。殷蛟、方苞、石樂、魯秋明四人並肩衝上。「來得好!」李世民大喝一聲,長槊宛如蛟龍般抖出,晃歪殷蛟手中兵器,順勢向左一撥。三尺槊鋒如切瓜般切斷了敵將哽嗓,血噴如瀑。
一招都沒走完,殷蛟的屍體已經從馬背上墜了下去。剩餘三將不由自主楞了一下。兩軍陣前,豈容分神,秦叔寶一槊刺來,直奔方苞小腹。一拉一送,將方苞挑在了槊尖上,看都不看,遠遠向城門口甩去。
尉遲敬德武藝不如秦叔寶嫻熟,但勝在年青力壯。跟石樂交了兩招,二馬錯鐙之際,抽鞭便砸。只能噗地一聲,紅白飛濺。竇家軍中排得上號的好手石樂腦袋被抽飛了半個,身體兀自在戰馬上左搖右晃,張牙舞爪。
在場之中,程知節最為輕鬆。根本沒往第一排湊和,趁敵將注意力全被李世民吸引了過去之際,將長槊掛在馬鞍下,彎弓搭箭。一箭獵魯秋明於馬下。
鼓聲像被人掐住了般,噶然而止。
雄關之上,無數人長大嘴巴,遍體生寒。四將,每人一個照面,連還手的餘地都沒有。如果那槊、那鞭、那箭沖自己而來,還有機會活命麼?
「就這點兒本事,也好意思來給王世充做幫手!」李世民橫槊策馬,在敵將屍體上來回踐踏,「還有送死的沒,趕緊出來。若是不敢,趁早滾回河北抱孩子去!」
浮華 (三 下)
「可惡!」受不了李世民侮辱弟兄們的遺體,石瓚和殷秋二人一抖馬韁繩,雙雙殺出了城門。
他們兩個都是草莽出身,麾下的嫡系將領要麼是宗族親戚,要麼是鄉鄰晚輩。被人一口氣殺掉四個卻依舊無所作為的話,受損的就不僅僅是些許顏面。弄不好,將領的威望和隊伍的士氣都會一落千丈。
況且李世民背後只有三千多人,不可能個個都像其身邊那三名護衛般驍勇。三萬大軍圍上去,以十打一,鐵疙瘩也能踩成爛葫蘆。
兩名主將一動,參軍張說就再也無法阻擋其餘弟兄了。當下,城門大開,數百騎兵如潮水般涌將出來。
李世民微微一笑,撥轉坐騎向後跑了百餘步。故意放石瓚和殷秋帶著一部分侍衛出門,不待對方整理好隊形,猛然把長槊一指,帶領秦、程、尉遲三將斜斜兜了一個弧,四桿長槊如四條烏龍,上下翻滾,毒信亂吐,居然硬生生將追來的敵軍剝成了兩半。
「啊!」「呀!」虎牢關下,竇家軍亂成了一鍋粥。大夥都抱著螞蟻多了咬死象的想法,卻沒想到大象踏過來時如此迅猛,根本不是群蟻能敵。霎那間,已經出了城的猶豫著是否縮回去,沒出城的楞頭愣腦往外沖。待石瓚和殷秋終於做出了正確反應,帶領親兵堵過來,李世民已經與三員絕世猛將在軍陣中兜了一個來回,趟出一條血路,再度跑到了二百步之外。
「吁!」李世民撥轉坐騎,於敵軍陣前慢慢轉身。秦叔寶在左,尉遲恭在右,背後護著一個程咬金。四桿長槊遙遙相指,血珠串串從槊鋒上滴落,聲音幾乎清晰可聞。
四桿長槊,硬生生在數百人中穿了個來回!這是何等的膽魄?竇家軍將士忍不住都縮了下脖頸,仿佛稍一疏忽,對面的槊鋒就會隔空飛過來,刺中自己的哽嗓。
看著李世民耀武揚威。石瓚和殷秋兩個叫苦不迭。 現在,即便能回頭他們也不敢回頭了。這麼多雙眼睛看著,今日只要退回關內去,日後就甭想再大聲跟弟兄們下令。可衝上去搏命,二人又自知武藝距對方相去甚遠。單打獨鬥等於插標賣首。群毆的話,對方策馬遠遁,自己根本沒辦法將他攔住。
「可有人出陣一戰?」李世民抖了抖血染的槊纓,大聲喝問。
竇家軍將士覺得頭皮又是一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願上前送命。
「既然戰都不敢戰,你們來幹什麼來了?」李世民哈哈大笑,驕狂不可一世。聽見這刺耳的笑聲,石瓚和殷秋兩個臉皮發燙,再不考慮自身安危,一前一後,縱馬而出。
「總算來了兩個有膽子的!」李世民笑了笑,大聲喊道,「二對二,不要說我欺負你!」
說罷,向秦叔寶使了個眼色,雙雙上前,迎戰殷秋、石瓚。這個時候,竇建德派來的參軍張說才終於擠出城門來,見雙方已經交上了手,忍不住連連搖頭,低聲抱怨:「胡鬧,胡鬧,兩軍交戰比的是訓練、士氣、陣法、韜略,豈能憑匹夫之勇?胡鬧,胡鬧…….」
「監軍大人還是少說兩句吧!沒人把你當啞巴賣!」石瓚的親兵聽不入耳,橫了他一眼,低聲呵斥。
「你,你敢……」張說登時紫了臉皮,指著親兵,胸口上下起伏。他這個參軍是竇建德硬塞給石瓚的,美其名曰,參贊軍務。實際上,卻相當於竇建德安插在石瓚和殷秋二人身邊的眼線,所以得不到大夥半分尊敬。平日獻的策,十句有八句被石、殷二人當成耳旁風,剩下兩句,也是順耳就聽,不順耳駁回,一點顏面都不給。
受到主帥影響,將士們也不大把這位參軍大人當回事,偶爾會看在竇建德面子上給他個笑臉。不高興時,往旁邊一推,權當他是一堆狗屎。
說話間,石瓚、殷秋已經跟李世民、秦叔寶打了四、五個回合。仗著多年廝殺積累起來的經驗,二人勉強還沒有受傷。但也是手忙腳亂,汗珠子順著兩鬢滾滾往下淌。參軍張說見勢不妙,只好硬著頭皮從親兵手中搶過石瓚留下的令旗,高高地舉起來,大聲命令,「弟兄們,全軍壓上。困死他們!」
不用他多嘴,將士們也知道自家主帥馬上就支撐不住了。吶喊一聲,蜂擁而上。「我以為你是個英雄,原來也這麼沒出息!」李世民一槊挑開石瓚的兵器,笑著嘲諷了一句。隨後輕輕一帶馬韁繩,「秦二哥,走吧,別髒了自己手!」
「殿下先走一步!」秦叔寶像玩一樣,化解掉殷秋拼命一擊。緊接著一槊刺中殷秋胯下的戰馬,轉身便走。可憐的坐騎發出悽厲的悲鳴,踉蹌著臥倒。殷秋緩緩從馬背上跳下來,雙眼冒火,血絲順著嘴角慢慢滑落。
他可以死,卻不能忍受這種奇恥大辱。那個姓秦的傢伙根本沒把他當個對手看,能刺人時卻刺坐騎,只為了取笑他武藝平庸。「上馬,今日不死不休!」石瓚從殺上來的親兵手裡搶過一匹坐騎,咆哮著牽到殷秋面前,「大丈夫可殺不可辱!不殺了姓李的,石某誓不為人!」
「兩位將軍……」張說試圖上前阻攔,被殷秋一把推開。騎著馬的將士飛快地從他身邊衝過去,步卒緊隨其後。「大夥一起上,不信他長了三頭六臂!」被激怒了的竇家軍將士大聲嚷嚷著,根本不再去想自己究竟為何而來。
「豎子,不足為謀!」張說氣得直跳腳。翻身上馬,跟在隊伍後緊追不捨。「三萬大軍,好在身邊有三萬大軍!」一邊追,他一邊自我安慰。「三萬人打三千人,即便贏不了,也不會輸得太慘吧!」
「整隊,整隊!別跑散了。」石瓚的聲音又從前方傳過來,聽上去好像恢復了一點理智。「三驢子,你帶著斥候先走。隨時注意敵軍動向。老殷,你壓住陣腳。老四,你把弓箭手集中起來,按當年程小九教的招數,走在隊伍中間…….」
「如果能列陣而戰的話,也許……」聽著石瓚的命令。張說心裡隱隱湧起一線希望。竇建德對他有活命之恩,無論如何,他都得跟著這支隊伍走下去,不管前方是刀山火海,還是深淵萬丈!
浮華 (四 上)
如果石瓚和殷秋兩個在探聽敵情方面再多下一點兒功夫的話,他們絕對不會輕易地選擇出關野戰。李世民所部飛虎軍的確只有三千人,人數不及虎牢關援軍的十分之一。但這三千人,卻是李世民花費數年時間,參照塞上虎賁的模式辛苦打造出來,與竇家軍那種發一匹馬就算騎兵的模式根本不可同日而語。
想當年,李淵奉命坐鎮隴西。被突厥人日日騷擾。而朝廷的精力主要放在遼東方向,根本無暇西顧。作為大隋皇帝的重點防範對象,李淵不敢大舉招募鄉勇,保家衛國。不得己,只好命令李世民、長孫無忌二人於被突厥人逼迫得無家可歸的塞上流民當中,徵募願意報仇者。
經過精挑細選,李世民和長孫無忌二人選出來的戰士不足五千。卻個個懷著深仇大恨,悍不畏死。李世民在荒漠綠洲中將他們訓練了一個冬天,然後換上突厥部落的裝束,殺入草原,以血還血。這支部隊手段狠辣,來去如風,很快就令塞上諸胡談之色變。而這些習慣於劫掠的胡人卻一直以為,打劫他們的是突厥某個特勤麾下的私兵,有冤無處申,有苦不敢訴,只得打落牙齒往肚子裡吞。
所有劫掠來的財富,李世民分文不上繳家族。全部換了鎧甲、兵器,重新投入到隊伍建設當中。為了給家族增添一支在亂世中自保的力量,李淵也是大把大把,不停地朝這隻部隊中撒錢。憑藉著充裕的資金和日日不斷的實戰演練,一個春天下來,這支隊伍便脫胎換骨。
參照古人「虎豹騎,「白耳兵」的舊例,李世民將自己的隊伍命名為「飛虎軍」。當飛虎軍初具規模後,便不滿足於襲擊那些四處遊牧的小部落,而是開始把突厥人的劫掠隊當做主要針對目標。
由於「飛虎軍」也身穿黑衣,頭戴皮帽,外觀跟突厥狼騎毫無分別。每每與出來「打草谷」的突厥狼騎遭遇,都被對方當做為自己人。對於這些江湖同行,李世民採取「大則避之,小則擊之」的原則,每次出手,務求必中,並且戰後從不留活口。
吃了虧的突厥人不清楚自己是被李淵敲了悶棍,還以為是同族勢力強大的部落下手相殘,哭喊著求始必可汗主持公道。接到下屬部落的投訴,始必可汗也無可奈何。所謂大突厥國,向來就是若干部落的鬆散聯盟。部落之間奉行狼群規則,強者為尊,弱者毀滅,互相之間的攻殺幾乎每日不斷。即便是阿史那家族的眾位兄弟,彼此間下黑手,使絆子的事情都沒停歇過,只要做完後吃干抹淨,誰也說不出個道道來。
眾部落無奈,只好儘量不靠近大隋邊界。但依舊免不了時時被襲擾,牛羊、馬匹損失無算。直到李淵被調往河東,隴右諸胡的災難才算結束。可李淵卻不敢讓自己辛苦的利刃藏在家裡生鏽,理順河東官場後,立即將飛虎軍派出去,拿盤踞在鄉野間的土匪流寇磨刀。
也就是前後半年光景,盤踞在上黨、太原、附近的流寇土匪就被清理了個一乾二淨。就連張金稱麾下的肱骨王麻子,也被李世民抓住砍了腦袋。隨後又經過兩次長城之戰,飛虎軍被磨礪得愈發精銳。可以說,放眼天下,除了虎賁鐵騎、博陵輕甲之外,已經沒有第三支騎兵,野戰能與飛虎軍抗衡。
即便面對前兩者,李世民心裡也不甚服氣。在他看來,虎賁鐵騎已經步入暮年,從主帥到士卒都早已不復當年之勇。而李仲堅麾下的博陵輕甲,由於其主帥的目光短淺,最近五年裡就沒休整過。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跟不同的敵人而戰,從塞外打到河南,從河南又打到塞外,即便是精鋼鍛造,也磨得脆弱不堪了。
唯獨飛虎軍,主帥跟將士一樣年青,一樣豪氣干雲。隨著秦叔寶、尉遲敬德、程知節、羅士信這批絕世勇將的加入,這支隊伍註定要散發出奪目的光芒。之所以不像前兩支隊伍那樣被人矚目,是因為其以往的戰績都被可以隱藏起來,無法公示於人而已。但這次,飛虎軍已經不需要繼續韜光養晦了,石瓚和殷秋所部竇家前鋒,將成為替飛虎軍揚名的第一塊踏腳石。
石瓚和殷秋二人不知道對方心裡的如意算盤,恨不得立即將李世民斬於馬下。對方也許設下了圈套,可三千士卒,即便設了圈套的話,能拿三萬大軍奈何呢?一人射出一箭,可以將他們全部射成刺蝟。一人衝上去砍一刀,就可以將他們砍成十段。武藝精熟的好漢石瓚見過不少,李世民及其身邊幾名將領剛才也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可三千士卒,個個都能一一當十,那就有點太誇張了吧?即便是當年的瓦崗軍,也不敢吹這麼大的牛啊!
接下來的戰鬥基本證實了他的判斷,有百餘騎兵前來接應李世民。被殷秋麾下的弓箭手迎頭射了一陣亂箭,丟下數具屍體後,倉皇敗了下去。他們的本領很高,一邊逃,一邊還不忘記回頭還擊。但敵我雙方的人數差距實在太大了,一箭射出,往往遭到幾十支箭的報復,身上被扎得如刺蝟般,若不是仗著鎧甲解釋,光流血就得活活流死。
李世民心疼他麾下的士卒,開始放棄大路,向野地里逃竄。石瓚派遣麾下大將石金帶領三百名騎兵去包抄,剩餘大隊人馬繼續沿官道向前推進,準備將李世民的所有伎倆都逼出來。他和殷秋二人麾下的騎兵不多,加起來只有五千掛零。如果一味被對方牽著鼻子走的話,很難徹底將敵軍主力咬住。但分出一小部分兵馬去陪著李世民兜圈子,主力大軍不管對方使用什麼招數,都悶頭向前,則避免了這個缺陷。只要李世民還想著攻占虎牢關,雙方早晚得硬碰一場。
三百騎兵和趕來接應李世民的飛虎軍戰做一團。長槊飛舞,熱血四濺。人數上,竇家軍占盡了優勢,但兵器、鎧甲、騎術和個人戰鬥技巧上,他們與對方差距甚大,很快就被衝出了幾道口子。本來倉皇逃命的李世民看到了便宜,策動坐騎迴轉,帶著他那三名爪牙,在竇家軍中左衝右突。如入無人之境。竇家軍的騎兵們想盡一切辦法試圖包圍他,但總是力不從心。大多數人一個照面就被李世民挑下馬來,個別人堅持過李世民的必殺一擊,卻又碰到了他身後的程咬金,被對方揮動門板大的斧子,一劈兩段。
石瓚見此,不得不將隊伍整個停下來。撥出一部分弓箭手和步槊手加入戰團。他麾下的士卒亦被對方的囂張氣焰鬱悶得兩眼冒火,接到命令後,立刻一擁而上。李世民不肯吃這個眼前虧,撥轉坐騎再度逃走。秦叔寶和尉遲敬德護住他的左右,程咬金一手持槊,一手提著斧子斷後,追兵們怒不可遏,卻無可奈何。
「無恥小兒!」石瓚破口大罵,「逃得比兔子還快,也不怕給你老子丟人!」。罵夠了,卻主動鳴金將散出去的隊伍招了回來,敵人的舉止很蹊蹺,他不想離開虎牢關太遠。
經過一番追逐,步兵和騎兵們都跑得滿頭是汗。聞聽鑼聲,不覺齊齊鬆了一口氣。還沒等他們把呼吸調均勻,曠野中馬蹄聲再起,李世民領著幾名侍衛,第三度出現在大夥的視線之內。
「兩位將軍,別追了。」張說氣喘吁吁地趕到,抹了把汗,低聲勸告。「趕走他,就算了吧!反正追也追不上!」
這次,石瓚決定給他的面子。點點頭,舉起撤軍的令旗。就在這一瞬間,他忽然發現天邊有一絲微弱的亮光,隨後,將撤軍的令旗丟下,扯著嗓子喊了起來,「整隊,整隊。防禦陣型,長兵轉向西,弓箭手射住陣腳!」
倉促之間,弟兄們沒任何準備。努力遵從號令做出轉向動作,卻因為疏於訓練而將隊伍弄得愈發混亂。李世民、秦叔寶、尉遲敬德、程知節四個人迅速靠近,像看到獵物的豹子般,在距離竇家軍一百五十步外蓄勢,發力,猛然前沖。他們身後跟著三十幾名護衛,疾馳中奔跑,變陣,匯聚成一個鋒利攻擊陣型。
其急如風,其勢如火。
三十名護衛後簇擁著李世民瘋狂加速,加速。跑出五十步,進入竇家軍羽箭射程之內。緊跟著,夕陽落下處湧上三百名騎兵,依舊是簡單的三角形攻擊陣列,追在了李世民等人的身後。緊跟著,一個,兩個,三個……數十個三角形攻擊陣列依次出現,排開,像一匹匹野狼,露出了血淋淋的牙齒。
「嗡!」弓箭手們將第一波截擊羽箭射上天空。掠過八十步距離,落在李世民等人的頭頂上。很多人中箭,卻只有兩三人掉下坐騎。其他人將長槊慢慢端平,與馬頭形成一條直線。
「重甲騎兵,他們換了重甲!」有人驚詫地尖叫。隨即發現自己的錯誤。對方身上穿得肯定不是重甲,重甲騎兵跑不出這種速度,但防護力比重甲一點都不差。護衛在李世民身邊的那個黃臉漢子,胸口至少被射中了五箭,卻依舊在馬背上坐得穩穩的,幾根鵰翎隨身軀的起伏上下晃動。
「鎖子甲!他們居然都穿著索子甲?天啊,李老嫗哪來的那名多錢!」亂鬨鬨地隊伍中,只有張說識貨。擦了把額頭上冷汗,喃喃地說道。他不敢嘀咕得太大聲,唯恐傷及自家的士氣。
鎖子甲,完全由鐵環連結而成的鎖子甲。柔軟如羊皮,卻堅韌無比。五十步之外,普通弓箭對其根本沒有殺傷效果!在張說的記憶中,一幅鎖子甲,價值至少二十吊足色肉好。三千名穿著鎖子甲的輕騎,天哪,那得多少錢,竇王爺砸鍋賣鐵也湊不出來!
「嗡!」不待石瓚下令,弓箭手將第二波羽箭射上了半空。這回,收效比上次稍好些,大約有五、六名唐軍落馬。但第一波攻擊陣列依舊保持著完整,並且已經殺到了二十步之內。
臨陣不過三矢,說的是敵軍戰馬從弓箭最大殺傷射程跑到弓箭手近前這段時間內,弓箭手能射出的最多羽箭次數。石瓚所部用的是普通桑木弓,射程本來就近。平素訓練抓得又疏忽。是以第三支羽箭剛剛搭上弦,弓臂未等蓄足力,唐軍已經殺到了眼皮底下。
幾名竇家軍騎兵強壓住心中恐懼,策動戰馬迎上去,希望能給自家袍澤爭取更多的反應時間。雙方戰馬相對著加速,越來越近,目光在半空中匯聚成線。「當」,唐軍的馬槊戳中了敵手,迅速上彎出一條弧線。巨大的衝擊力將對手直接挑飛上半空。「嗡」,百工坊精製馬槊彈開,緩衝的力量釋放出去,將槊鋒上的屍體甩到了空中。
借著戰馬的速度,唐軍騎兵毫不猶豫地將長槊指向下一名對手。馬槊追著敵人的胸口動,吞吐如蛇信。竇家軍單薄的皮甲被輕易地扯開,三尺槊鋒刺進去,刺穿肋骨,彈開,將又一排對手彈上半空。
數十支槊鋒,血淋淋排成排,饑渴地尋找下一薄祭品。上前堵截的竇家軍騎兵被衝出個巨大的縫隙,李世民帶領親衛衝進去,所向披靡。一擁上前的步卒抵擋不住,被殺得大步後退。很快,有人魂飛膽喪,慘叫著向後逃去。
「刺穿他們!」李世民大聲狂吼,奮力從後背刺死又一名敵軍。兩側長槊如林,身邊落箭如雨,他卻根本不分神四顧。他相信秦叔寶,相信尉遲敬德,相信程咬金。相信他們會保護好自己。更相信不遠處殺來的侯君集和長孫無忌,相信他們能看到這個機會,一舉鎖定勝局。
「擂鼓!前軍追隨秦王殿下,去敵軍身後列陣!」三百步外。長孫無忌跳上一座四匹馬拉的戰車,親手舉起鼓槌。無論先前贊同不贊同秦王的謀劃,現在,他都會不折不扣將秦王的命令執行下去。李世民不僅僅是他的主公,還是他自幼的玩伴,朋友和知己。
聽到隆隆的鼓聲,第二攻擊梯隊在羅士信率領下,奮力端平長槊。敵陣只開了一道裂口,遠遠沒達到崩潰的邊緣。他們有的是表現機會,對手無論多少,三萬還是五萬,在他們眼裡,不過是一群待宰羔羊而已。
浮華 (四 下)
鼓聲如雷,轟得人搖搖晃晃。
石瓚和殷秋互相對方看了一眼,心中都猛然湧起一股寒流。他們有點後悔自己輕易出關追殺敵軍了,如果龜縮不出的話,憑著虎牢關厚實的關牆,李世民根本沒有任何取勝的希望。而現在,兩軍取勝的機會卻被人為地拉到了同一水平線上。雖然他們人數占據絕對優勢,卻失去了必勝的把握。
他們有些後悔,但已經來不及。不遠處,唐軍馬甲上的花紋已經清晰可見,如果他們此時再下令撤退,整個軍陣就要瞬間崩潰。
那個風險,石瓚和殷秋都承受不起。此刻,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將錯就錯。在野戰中將唐軍擊垮。揮舞手中令旗,石瓚將二人麾下的所有騎兵都派了出去。同時派出大隊的親兵,立在陣前,將逃回本陣的士卒當場砍翻。
「這交給你,我去對付姓李的小子!」殷秋咬了咬牙,調集身邊全部護衛,親自帶領他們沖向自家軍陣核心。唐軍的攻擊力太強了,石瓚派出的五千輕騎也許只能起到阻擋敵軍腳步作用。但帶著數千名親衛,他卻足以在這段時間內,將李世民剁成肉醬。
只要李世民一死,此戰的結果就毫無懸念。竇家軍將獲得一場損失空前的慘勝,但慘勝畢竟也是勝利,總好過在人數不及己方十分之一的敵軍前,狼狽逃走。
「鼓來!」石瓚把手一伸,從部將手裡接過鼓槌。掄開胳膊,向一人多高的戰鼓敲去。「咚,咚,咚!」不肯讓唐軍的戰鼓專美於前,竇家軍的戰鼓也瘋狂地響了起來,燒熱所有人的血液。
「大夏!」戰鼓聲中,五千騎兵發出吶喊,潮水般撲向對手。對手兵器比他們好,鎧甲比他們厚實,戰馬比他們高大,但那算什麼。燕趙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壯士,見到比自己強大者就俯首乞憐,又怎配稱之為燕趙男兒?
「大唐!」侯君集舉起長槊,厲聲高呼。五年前,當他還是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民的時候,從沒想到自己能夠有今天。是李世民收留了他,賜予他衣物,派人指導他武藝。從那一刻起,他的生命便已經不屬於自己。李世民的榮耀就是他的榮耀,李世民的恥辱就是他的恥辱。李世民能再向前一步,他的事業和前程也會跟著向前一分,飛黃騰達。
功名但在馬上取,男兒的前程是自己拼出來的。而不是靠老天所賜。五年來,敵軍的血液染紅了他頭上的簪纓。今日過後,那簪纓的顏色,註定又要亮麗一些。,
「轟!」一方人多勢眾,一方裝備精良,兩支騎兵,毫無花巧地撞在一處。無數人慘叫著飛上了半空,無數人連對手的面孔都沒看清楚,就魂歸大地。
一瞬間,唐軍的裝備優勢盡顯。他們手中的制式長槊為大唐百工坊精心打造,精鋼為鋒,白銅為纂。槊杆選取柔韌性極強的柘木剖蔑,油浸,又用白葛裹漆膠合而成。堅硬如鐵,同時又具備極佳的彈性。槊鋒刺中對手時產生反向衝擊力大部分都能被槊杆吸收,對持槊者的手臂構不成任何傷害。待敵軍被挑離馬鞍後,藉助槊杆彈性,還能最快地將屍體甩掉,再度向第二名對手發起進攻。
反觀石瓚麾下的騎兵,裝備就簡陋的可憐了。大部分人連長槊都配不起,僅僅是將步戰用的硬矛截短來充數。少部分人拿著繳獲來的馬槊,卻都是相對廉價的硬杆。抓在手裡難以掌握平衡不說,僥倖戳中了對手,萬一掌握不好手心鬆緊的分寸,反向衝擊力就會完完全全落在自家手臂上,輕者胳膊脫臼,重者直接沖落馬下。
兩軍高速對沖,落馬者絕無活命之機。即便不被敵軍踏死,也會被高速衝上來的自己人踩成肉醬。石瓚親眼看見一個自己熟悉的校尉用長槊刺死一名唐軍,隨後被馬槊的反衝力推下了坐騎。那名不幸的校尉還試圖躍起來,逃開戰馬的奔行路線。一名唐軍從他身邊衝過,將其撞倒,隨後,對面衝上來的幾名來不及閃避竇家軍騎兵不斷撞上他,煙塵遮斷了石瓚的視線。
唐軍的攻勢如潮,一波接著一波。他們人少,只有儘快將竇家軍騎兵撕裂,擊潰,才有攻擊後面步卒的機會。竇家軍騎兵也明白這一點,潮湧般迎上,死戰不退。雙方在馬背上大聲呼喝,毫不猶豫地互相衝擊。一波落馬,又一波補上去。無止無休,百死不悔。
「咚咚、咚咚,咚咚!」負責全軍調度的長孫無忌有些著急了,死命地催促將士們加快速度。李世民已經陷入了敵陣,在他看不見的地方苦戰。騎兵們早沖開對方防線,李世民的危險就減少一分。
「咚咚咚咚咚!」 石瓚的手臂也不停揮舞鼓槌。鎧甲精良又怎麼樣,訓練有素又怎麼樣?憑什麼這天下就必須姓李,大家都在逐鹿問鼎,憑什么姓竇的就要向姓李的屈膝投降?
「大唐!」又一波唐軍騎兵衝上來,槊鋒閃閃,在夕陽下綻放出一片烈焰。
「大夏!」新一波竇家軍騎兵踏著袍澤的遺體衝上去,用胸口堵住對方的路線。如撲火飛蛾,義無反顧。
他們彼此間互不相識,也沒有任何仇怨。太平年代,偶爾走過對方的家門,也許會進去討口水喝,聊幾句家常里短。但今天,他們卻使出渾身解數,奪走對方的生命。仿佛是自己活著就是為了殺戮般,毫不猶豫。
越來越多的人落於馬下,越來越多的戰馬失去了主人,在沙場上厲聲悲鳴。塵如煙,血如雨,天邊晚霞似火。無數生命在烈火中熊熊燃燒,無數靈魂交織著衝上半空,看著已經死去和快要死去的同胞,默默無語。
石瓚不忍再看下去了。落馬的大多數都是他和殷秋地嫡系。弟兄們明知不是唐軍的對手,還在努力用生命為袍澤爭取機會。扭轉頭,他一邊奮力擂鼓,一邊查看本陣的情況變化。他看見殷秋在努力追趕,但始終無法合攏被李世民等人沖開的缺口。上前拼命的人太多了,反而阻擋了殷秋的路線。李世民兇猛如虎,亦狡詐如豺,他不肯跟殷秋接觸,而是不斷地在陣中轉變方向,不斷地製造缺口,一步步向軍陣的最後方突破。
「攔住他們,攔住他們!」殷秋氣得雙眼冒火,在馬背上大聲呼喊。竇家軍的士卒非常忠勇,明知衝上前必死,還前仆後繼地往李世民身邊沖。可雙方的武藝、裝備以及配合方面的差距不是光憑著勇氣就能彌補的。特別是李世民身前身後那幾個護衛,簡直個個都是凶神惡煞,凡是試圖靠近李世民者,無不被他們刺於馬下。
一排士卒被殺穿,又一排士卒吶喊著撲上。李世民刺翻了自己正對那個,策馬從此人脊背上踩了過去。旁邊有一名頭髮花白的老漢可能是死者的親戚,慘叫著衝過來,不顧一切沖向李世民的馬蹄。尉遲敬德毫不猶豫地一揮長槊,將老者脖頸掃斷,頭顱帶著白髮掃上半空。
幾名士卒從側翼撲上,被秦叔寶和尉遲敬德兩個槊刺鐧打,陸續殺死。「別戀戰,破陣!」程知節在背後大聲提醒,順便舉起戰斧,擋住射向李世民的一支冷箭。有名竇家軍士卒瞅准機會,舉著盾牌滾向程知節的馬腹。沒等他滾到攻擊位置,一支長槊從程知節背後飛來,將其釘在了地上。
「破陣!」李世民高高舉起長槊,如醉如痴。自從十四歲起,他就一直期待著有一天,自己能引領士卒,在萬馬軍中縱橫馳騁。那年,他認識了一個朋友,親眼看著他越過遼河,殺得高句麗人望風而潰。那年,他忽然發現原來戰爭的滋味居然是如此甘美,你沖向敵人,看著他們在你眼前戰慄,躲閃。試圖還手卻根本無法將你傷害。而你,毫無猶豫地殺死他們,用他們的鮮血染紅自己的榮耀。
男兒就應死於軍前,生盡歡,死如醉。很長很長一段歲月,他都一直這樣認為。直到有一天,發現了另外一個戰場。比正面搏殺更危險,更令人熱血沸騰。
「殿下,別戀戰!按計劃行事!」秦叔寶替李世民攔下必中一箭,轉過身來大聲提醒。狂熱的感覺漸漸從身體裡退去,李世民又想起戰前的構想。奮力一揮手臂,他將造價高昂的馬槊當做投槍,擲向不遠處一名敵將,刺穿此人的胸口。然後,大笑著從馬鞍橋下抽出一柄黑色長刀,潑出一片血雨。
「掛槊,換刀!」程知節立刻下令,將李世民的選擇告知所有跟上來的弟兄。追隨李世民殺入敵陣的唐軍精銳聞令,或將長槊當做投槍擲出,或將長槊掛在馬側。順手抽出數十柄一模一樣的長刀,朝斜下方伸平,刀刃向前。
對於缺少重甲保護的竇家軍步卒來說,長刀的威脅遠遠高於馬槊。馬槊的攻擊範圍,不過是擋在正前方那幾個人。而列陣展開的長刀,卻可以威脅整整一個側面。高速跑動中,騎手根本不必揮刀砍殺,憑藉戰馬的衝擊力,就可以在刀刃過處的敵軍身上,切開一道道血淋淋大口子。傷者立刻失去戰鬥力,倒在地上,直到渾身的血液淌盡。
慘重的傷亡面前,終於有人膽怯了。哭喊著丟下兵器,轉身逃向陣外。先是幾個,然後是幾十。他們不但阻擋了殷秋的追擊路線,而且將恐懼一點點擴散出去,越傳越廣。
「擋不住他們!」有人哭喊。
「逃吧!」有人厲聲慘叫。
低級軍官果斷地執行戰場軍紀,卻無法阻擋恐懼的繼續蔓延。李世民等人的戰馬前瞬間鬆動,擋在去路上的竇家軍士卒紛紛閃避。刀鋒閃閃,越沖越快,終於,一道閃電般從竇家軍的大陣中劈了出來,刺痛所有人眼睛。
「整隊」「整隊!」程知節大聲喝令,同時收起戰斧,,將一面紅色的戰旗奮力展開。「嘩啦!」代表著李世民身份的帥旗迎風招展,獵獵如火。已經沖入敵陣的,和即將沖入敵陣的飛虎軍士卒催動坐騎,從各個方向朝這面大旗下匯聚而來。所過之處,畫出一道道死亡血線。
最先追隨李世民沖陣的衛士只剩下了十餘人。並且幾乎個個帶傷。但弟兄們士氣高揚,左顧右盼,眼中毫無畏懼。
第二波發起攻擊的三百名騎兵也沖了出來,剩下的不足一百。迅速在戰旗下調整隊伍,重新排列成一個三角形衝擊陣列。追出竇家軍大陣的敵人遠遠超過了這個數,卻像失去了魂魄般猶豫著,徘徊著。手中兵器舉得很高,卻沒人敢率先靠近。
「諸君,還能戰否?」李世民朝身邊的袍澤笑了笑,然後大聲詢問。
「戰!」「戰!」「戰!」橫刀,長槊,在日光下舞成一片鋼鐵叢林。
「跟我來!」李世民一抖韁繩,催動坐騎。戰馬發出一聲長嘶,猛然轉身,朝虎牢關方向衝去。
「奪關!」程知節舉起軍旗,猛然指向虎牢方向。援軍已經都被石瓚和殷秋帶出來了,城外的戰鬥結束之前,守軍不會有任何防備。這才是他們今天的真正目的,先前所做一切,不過是為了迷惑敵軍視線。
「奪關!」百餘名飛虎軍騎兵跟在李世民身後,毫無猶豫地向虎牢關衝去。多年來,他們已經習慣了跟在主帥身後製造奇蹟,他們毫不懷疑自家主將今天會製造新的一場。
追出本陣的竇家軍士卒追出數步,又猛然停止。張大嘴巴,目瞪口呆。今天所經歷的一切,都超出了他們的以往的認知範圍。對上這樣的敵手,所有人都不敢再認為自己有獲勝的希望。
殷秋終於也帶著親衛終於追了出來,望著李世民等人留下的煙塵,不知所措。在他背後,越來越多的唐軍騎兵衝進了竇家軍大陣,如虎入羊群,所向披靡。
浮華 (五 上)
在看到李世民的戰旗卷向虎牢關的一剎那,石瓚心裡就明白,這場仗,自己徹底敗了。
虎牢關的守將是什麼德行,石瓚心裡非常清楚。李世民帶領百餘虎狼之士衝進關內,也許不到一刻鐘,就能結束戰鬥。而失去了虎牢關這個交通南北的咽喉所在,竇家軍和洛陽軍就被徹底隔離開來,彼此消息、物資、人員都無法溝通,只能像先前一樣各自為戰。
偏偏這個緊要關頭,他還不能領軍回援。因為羅士信已經帶領飛虎軍衝破了騎兵的阻攔,直接攻入步卒軍陣中,任何可能引發誤解的軍令,都會將導致整個大陣的崩潰。而步卒一旦陷入混亂,等待他們的必將是一場毫無憐憫的屠殺。兩條腿跑得再快,也跑不過戰馬。正對著交手,騎兵殺死步卒至少需要較量幾招。從背後追上去,只要兵刃順勢一拖就可以結束一條性命。
激戰只能繼續。
失去虎牢關,會令竇家軍的救援行動受到當頭一棒。但只要竇王爺果斷撤回河北的話,他的大夏國還不至於傷筋動骨。而自家軍陣如果被沖潰,則意味著近三萬條性命直接葬送在了自己之手。石瓚不敢,也不忍心看到這種結果。都是他的父老鄉親,他的心臟承受不起。
他只能咬緊牙關堅持。試圖在軍陣崩潰之前,先將沖入陣中的唐軍拖垮。那樣的話,他和殷秋差不多還能帶領將近兩萬們名弟兄撤走,繞開虎牢關,回到河北。將剩餘的弟兄們交到他們的父母妻兒之手,而不是稀里糊塗得埋骨他鄉。
不止是石瓚,這一刻,所有竇家軍將士都在咬緊牙關堅持。出陣迎敵的騎兵被唐軍衝散後,慢慢又聚集起來。人數還剩下大約兩千掛零,在自家大陣的外圍左右徘徊。如果逃走,他們覺得對不住石瓚平日相待的恩情。想要衝入軍陣與弟兄們並肩而戰,他們又失去了那個勇氣。在沒有新的將來出來引領他們之前,他們只能不停地盤旋,盤旋,以等待命令為藉口,暫時逃避肩頭的職責。
軍陣當中,步卒們也在苦苦支撐。唐軍的騎兵非常兇狠,殺入陣中後,立刻匯聚成數股洪流,左衝右突。竇家軍的弟兄根本擋不住他們的腳步,但被自己人簇擁著,又無法迅速逃開。只能胡亂地將兵器在面前揮舞,期待能嚇住敵方的戰馬。這個願望是如此的奢侈,以至於當唐軍的戰馬從他們身邊掠過後,僥倖未死的人立刻睜開眼睛,眼睜睜地看著袍澤在自己身邊倒地,臉上卻露出白痴般的笑容。
這樣下去,已經跟伸著脖子等對方來砍,沒任何區別了。石瓚無法再看下去,憤然丟下鼓槌,伸手抓起自己的兵器。「石將軍,不可!」張說立刻沖了上來,一把扯住他的胳膊。「還,還有逆轉的機,機會。他,他們剩,剩下的人也,也不多了!」
「在哪?」石瓚咧嘴笑了笑,露出通紅的牙齒。嘴裡的血都是他自己的,把這麼多人送上絕路,他後悔得已經把舌頭咬破了。「張參軍,你告訴我弟兄們還能堅持多久?」
「我,我……」張說猶豫著鬆開手指。石瓚準備親自去跟敵人拼命,這不是一軍主帥應該做的事情,他當然要極力阻攔。但除此之外,他也的確想不出任何解決困境的辦法。以前讀過的書中從沒有先例可照搬,臨來之前,竇王爺也沒有告訴過遇到這種情況,他該怎麼處理。
「中軍交給你了!」石瓚翻身跳上坐騎,將一柄大鐵錘用力揮了揮,「如果堅持不住,你盡力想辦法保全弟兄們的性命就好。你是讀書人,道理應該比我懂得多!」
說罷,他磕馬肚子,帶領自己的護衛沖向了戰鬥最激烈處。那裡有個敵軍的小將最為扎眼,殺死他,也許能給大夥做爭回來一點撤走的希望。
張說又伸了一下手,想要阻攔,終是沒有將手指握住。只是僵硬地停在半空,看著石瓚的背影消失在混亂的軍陣當中。對方最後那句話,分明暗示著,見到勢態無法挽回的話,他可以選擇主動投降。可這種丟人現眼的事情,石瓚為什麼不自己來做?他才是這三萬大軍的主帥,自己不過是個臨時委派的參軍而已!
石瓚沒看到張說眼裡的疑問,即便看到了,也不屑於跟他解釋為什麼。他只想儘快地將這場已經失去意義的殺戮結束掉。哪怕是為此賭上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這一刻,他發現自己非常地懷念程名振。同樣是讀過書的人,程名振則不像張說這般呆板。當然,如果程名振還在的話,這場戰鬥也許根本不會發生。在李世民囂張的身影出現於虎牢關前的那一刻,他也許就猜到了對方的企圖。並且也許能,不,是一定能,阻止任何人出關迎戰。不給李世民任何施展陰謀的機會。
可惜竇王爺容不下他。非但容不下他,連另外一個讓石瓚心服口服的讀書人宋正本也容不下。如果今天宋正本還沒有死的話,也許於出征之前,他就能預料到虎牢關對於大夏和大鄭兩國的重要性,提前面授機宜。雖然,任何話從他的嘴裡說出來,都非常地刺耳!
石瓚不明白竇建德為什麼要毒死宋正本。在他看來,其後接替宋正本的任何人,包括曾經給大隋皇帝當納言的裴矩,才華照著宋正本都差了不止一點半點。是竇建德沒有肚量麼?看看那些大隋降官的待遇,恐怕誰也不敢這麼說!凡是肯投降大夏的,他們都被委以顯職。甚至對於那些不肯投降的傢伙,竇建德都對他們禮敬有加,或者發錢送他們去鄉下養老,或者將他們禮送出境,半點兒都沒有怠慢。
那又是為了什麼呢?王伏寶、程名振、宋正本,這些有真本事的人,要麼被殺,要麼被逐,沒一人落得好結果。若說竇建德忌憚這幾個人實力過強,好像也與事實不符。否則,作為一軍主帥,石瓚也早該被竇建德殺死了。卻偏偏被重用到現在。
唯一可能的原因也許就是,老天爺偏心,不肯保佑大夏。所以,才讓竇王爺時不時的犯糊塗,自斷臂膀。想到冥冥中早已註定的天意,石瓚忍不住輕輕嘆了口氣。既然天意如此,自己索性就求個痛快吧。此戰,無論最後什麼結果,至少自己能最後一次殺個酣暢。
步卒們主動讓開去路,目送著石瓚帶領親衛沖向敵人。戰到此刻,所有人都明白最後的結果已經註定,但這並不妨礙他們朝心目中的英雄投下欽佩一瞥。在眾人的注視下,石瓚慢慢地提高坐騎的速度。越靠近敵軍的地方,自己人越少,供戰馬衝刺的空間越大。終於,他從人群中擠了出來,奮力揮起鐵錘。
那鐵錘是他當年砸石頭用的。就像他的姓氏一樣,整個石家莊的人都以上山敲石頭為職業。從八歲到二十一歲的十三年裡,石瓚從山上敲下一塊塊不同大小的石頭,或者將他們敲打成長條,或者將他們磨成屏風,送進城裡的大宅子裡,換取一天的溫飽。他天生膂力驚人,卻從沒想過憑著這份膂力去殺死誰。直到有那麼一天,官府宣布,所有居住在山區的人都必須搬入城中,否則便以通匪罪論處。
幾個鄰居對此狗屁不通的命令嗤之以鼻,繼續上山打石頭度日。沒等新的石條變成鍋里的糙米,官兵圍住了村子。十中抽一,抽中者斬首。沒抽中者將被賣為大戶人家的奴才。官老爺很講理,從不會讓你覺出什麼不公平來。那天,石瓚沒有抽籤,而是從門口抄起了錘子。從此,這柄錘子就成了他的兵器,跟著走南闖北。
遍地都是屍體,血流成河。馬蹄敲打在已經被濕透的地面上,發出清晰的「啪啪」聲。正在肆意屠戮對手的唐軍被馬蹄聲驚動,撥轉坐騎,匆忙迎戰。石瓚一錘揮出,將一柄長槊直接敲飛到天上,隨後一錘,將槊主人的頭顱敲進了腔子裡。
另一桿長槊如毒蛇吐信,直奔他的哽嗓。石瓚迅速將錘子收回來,撩在黑漆漆的槊杆上。曾經以彈性為傲的槊杆瞬間彎成了一個弓形,嘶鳴著向天上跳去。持槊的唐軍把握不住,雙手隨著槊杆高高的舉起,胸前空門大露。二馬錯鐙之間,石瓚用錘頭砸在他的胸口上,將護心鏡砸出了個大坑,直接陷入對方的肋骨里。
頭也不用回,他便知道對手死定了。再好的鎧甲也經不住自己那一錘的衝擊,挨砸者肯定內臟全碎。第三名唐軍被他的神勇嚇得一愣,馬槊握在手裡猶豫著是否該刺出。一名護衛看準機會,在此人頭盔上敲了一斧子。頭盔碎裂,唐軍慘叫著死去。
這隊剛剛還不可一世的唐軍騎兵很快就被殺散了。剩下的三兩個,被周圍的竇家軍步卒們拖下戰馬,群毆而亡。石瓚咧嘴笑了笑,帶領著自己的親兵,踏著袍澤或敵人的屍體向另外一個戰團衝去,錘頭掃過之處,沒有一合之將。
老天爺不講理,不肯保佑竇建德,讓其屢出昏招。但是,老天爺卻不能抹殺河北男兒的抗爭。他們曾經像野草一樣被踐踏,被屠戮。他們也曾像野草一樣燃燒起來,照亮黑沉沉的夜空。
這天下也許註定要姓李了,可那跟自己有什麼關係?自己抗爭過,戰鬥過,讓貪官污吏們聞名色變,讓豪強大戶從此夜不能寐。如果姓李的傢伙今後像姓楊的傢伙一樣混蛋的話,照舊有人會跟自己過去一樣,拿著錘子、斧頭、柴刀、鋤頭站起來,給他一個血淋淋的教訓,讓他從此不敢對草民小視。
第二波唐軍很快也被殺散。石瓚的侍衛陣亡人數是敵軍的雙倍,再也護不住他的兩側。他完全當做自己沒看到這種情況,繼續揮動戰錘衝殺。第三波敵軍圍攏過來,圍著他來回打轉。石瓚每三錘之間,肯定能擊一人落馬。但他身上也慢慢見了紅,混著敵人的血流下,與地面上的血漿混在了一起。嬌艷如火。
那些傷不會令他感覺痛苦,反而令他愈發地勇悍。一名校尉打扮的傢伙吶喊著衝過來,手中橫刀在夕陽下畫出一道閃電。石瓚輕鬆地看破了閃電的軌跡,舉起戰錘迎上去,將橫刀敲了個粉碎。然後順勢一掃,敲爛對方的鼻子和腦門。
「大唐!」又一名敵軍沖了過來,長槊刺向他的小腹。石瓚側身避開,借著戰馬對沖的速度,一錘砸在了對方的胯骨上。他聽見那人厲聲哀號,嘴裡再吐不出完整的話語。幾名步卒冒著被戰馬踢翻的風險衝上來,將傷者推下坐騎,割下腦袋。
那幾名勇敢的步卒很快被唐軍用橫刀砍死。石瓚撥轉戰馬,衝過去,將兇手一一砸落馬下。殺人者必被殺,誰也不能例外。這就是公平,他能給予的公平。憑什麼有些人生來就高高在上,有些人卻一輩子都要做牛做馬?憑什麼有些人天天錦衣玉食,有些人卻要用泥土和樹葉來果腹?同生天地間,誰又比誰矮了多少?如果活著,沒有公平可言。那麼,在死亡面前,所有人都應無分貴賤。因為死亡是這世間最公平不過的,皇上他二大爺也好,草民他三孫子也罷,都只有一條爛命,最後找不到第二個結果。
已經多久沒這麼酣暢的廝殺過了,石瓚有些記不清。他依稀記得,幾年前,於一個不知名的小河旁。自己跟程名振兩個聯手打敗了雙倍與己的唐軍。那場仗,敵人一樣裝備精良,一樣訓練有素。但他和程名振贏了,贏得乾淨利落,痛快淋漓。
那樣的戰鬥,才真的過癮。一個又一個敵人倒下去,一個又一個敵人撲上來。手臂越揮越沉,他的心情卻越來越輕鬆。「放下兵器,饒你不死!」他聽見有人在自己耳邊大喊,卻無法看清對方的面孔。順著聲音的方向推出戰錘,錘頭卻沒有返回擊中目標的反衝力。一陣劇痛從胸口處傳來,石瓚臉上露出了笑容。終於結束了,對麼?他如釋重負,微笑著倒在了血泊當中。
「匹夫之勇!」有人不屑地啐罵。
「是條漢子!」羅士信跳下坐騎,將石瓚的屍體從血泊中撈了出來,端端正正地擺在他的戰馬旁。
浮華 (五 下)
唐武德四年,春,三月。秦王李世民將飛虎軍三千,大破竇家軍先鋒石瓚、殷秋所部三萬。趁亂詐取虎牢關。石瓚戰沒,殷秋被俘,參軍張說率餘眾投降。竇家軍三萬先鋒,逃回去給報信者不足二百。
此番南下救鄭,竇家軍共計出兵近二十萬。可充當前鋒的三萬人連個水泡都沒冒起來,就被李世民帶領三千騎兵給全殲了,對士氣的打擊不可謂不大。諸將對前途感到憂心,紛紛勸說竇建德北返,暫且避開李世民鋒芒。隨後或者採取圍魏救趙的故伎,攻打大唐的上黨、太原一帶,逼李世民從洛陽撤兵。或者沿黃河北岸直趨關中,威脅唐軍的後路。但竇建德堅持認為:大夏和大鄭護衛犄角,唇亡齒寒。鄭今倒懸,亡在朝夕,如果此刻舍之而去,是畏敵而棄信的小人行為,必將遭到天下豪傑恥笑。是以無論如何不能半途而廢,寧可多遭受一些損失,也要把李世民的注意力從洛陽城下吸引過來。
諸將無奈,只得追隨竇建德在虎牢關外苦戰。李世民有了雄關做後盾,又陸續得到了李世績(徐茂公)、李元吉的增援,打起仗來越發得心應手。接連數戰,都以毫無懸念的優勢擊敗竇建德。殺其麾下善戰猛士十餘人,生擒其心腹王琬。又派遣王君廓抄到竇家軍背後,切斷糧道,活捉竇家軍運糧官張青特。
河內大總管王君廓乃山賊出身,最擅長的就是攔路搶劫。竇建德幾番從河北調糧,十回當中,倒有七、八回落到了他手裡。李世民知道王君廓愛財,對所獲糧草不聞不問。如此一來,王君廓愈發積極主動,竟然把竇家軍的驛道也給切斷了。竇建德軍中諸將與後方的家書,也陸續落到了唐軍之手。其中不乏提到前方虛實之言,被李世民綜合起來,看了個清清楚楚。
堪堪僵持到了五月,長孫無忌又給李世民獻了一計。利用的信件,偽造後方家書數封,逼著信使送到竇建德軍中。竇家軍將領不辨真偽,打開家信,見裡邊寫著北方大亂,羅藝率領虎賁鐵騎南下,已經攻陷了河間郡全境,兵鋒直指大夏國都城洺水。趕緊向竇建德匯報。竇建德遠征在外,來自後方音訊時斷時續,見信後也覺得心虛。迫於形勢,終於決定傾盡全力再與唐軍血戰一次。戰過之後,無論救不救得洛陽,也抓緊時間返回河北。以免老巢被端。
雙方在汜水兩岸隔河布陣,竇家軍人多勢眾,軍令卻始終不能統一。因此諸將只得各帶自家兵馬在河東岸一字排開,蔓延數里。李世民領軍列陣在汜水之西,看到竇家軍擺出如此架勢,笑了笑,低聲對秦叔寶等人耳語道:「那天聽程名振說,竇家軍離開老巢就變成一條蟲,我還有點兒不信。今天見到,果不其然。咱們先不著急過河,在西岸跟他耗上一會兒。等把他們耗得不耐煩了,再將其一鼓作氣拿下!」
秦叔寶咧了下嘴,冷笑著道:「兵無戰心,將無鬥志。雖人多勢眾,不過是一群待宰羔羊!要戰,就想辦法將竇建德也生擒活捉。省得讓其回到老巢,再給咱們增添麻煩!」
長孫無忌輕輕點頭,笑著附和:「估計竇家軍士卒早就不想打下去了,礙著竇建德的面子而已。待會兒先派些輕騎過河試試,如果他們互相觀望,而不是奮勇爭先的話,今天這仗,咱們就贏定了!」
參軍杜如晦亦笑,指點河西,低聲建議:「要打,就直接攻向竇建德本軍。諸將起初必互相推諉不救,待竇建德中軍遇險,又肯定方寸大亂。我軍趁勢擊之,必破其陣!」
驃騎將軍宇文士及與竇建德有滅門之仇,主動請纓做先鋒。李世民想了想,笑著問道:「我只能給你三百人,夠麼?」
宇文士及年齡不大,卻也是當年隨軍征討過遼東的百戰老將,笑了笑,低聲回應道:「三百人是少了點兒。但替殿下探路,卻也富富有餘!」
李世民大笑:「我不用你探路,把竇建德的陣腳沖亂即可。這河沒多深,你從南邊悄悄趟過去。瞅準時機,直撲竇建德中軍。待他全力去應付你,我立刻領軍過河!」
宇文士及抱拳肅立,領命而去。不一會兒,從自己的隊伍中點出三百老兵,悄悄地繞向南方。河對岸的竇家軍紛紛傳言打完了今天這仗就拔營回家,因此人人都沒有戰意。看李世民這邊始終不發起進攻,以為對方自覺兵力對比懸殊,今天不敢過河了。紛紛放下兵器,拿著頭盔去舀河水。竇建德見狀,怕唐軍趁機渡河,趕緊傳令把眾將招到中軍來,再度強調軍紀。還沒等他把話說完,宇文士及已經迂迴而至,冒著倉促發出的羽箭,直撲竇建德的中軍大帳。竇家軍士卒猝不及防,根本無法攔阻宇文士及的攻勢。眼睜睜地看著三百騎兵如刀一般殺到了中軍帳外。竇建德被逼得手忙腳亂,只好命令諸將各自回去約束隊伍,自己帶領親衛迎戰宇文士及。
好不容易將宇文士及的偷襲應付過去,河岸邊又是一片大亂。李世民帶領秦叔寶、羅士信、尉遲敬德、程知節等人趟過汜水,再度奔著中軍撲來。竇家軍諸將剛剛回到各自的隊伍當中,根本組織不起有效的抵抗。士卒們又思鄉心切,巴不得早日結束戰鬥回家。因此,形勢發展正如杜如晦所料,無人救援竇建德,幾乎眼睜睜地看著竇建德的中軍在唐家輕騎的衝擊下,不斷後撤。
轉眼之間,河東岸的竇家軍主陣已經被李世民等人衝出了一道半里寬的缺口。李道玄、侯君集、長孫無忌趁機紛紛渡河,分兵數路,從各個角度朝竇建德發起猛攻。竇建德帶領自己的嫡系左支右絀,手忙腳亂。一刻鐘後,軍陣居然被李世民沖了個對穿。
「展旗!」沒等李世民決定是否回頭再度沖陣,身上多處受傷的宇文士及大聲提醒。想當年,同樣是於虎牢關附近,他與另外一名夥伴也是以輕騎沖陣。關鍵時刻,殺穿對方主陣,在敵後豎起了戰旗,一舉摧垮了敵軍的抵抗意志。
「展旗?」李世民雖然沒有同樣的閱歷,反應卻異常地敏銳。微微一愣,轉瞬便明白了宇文士及的意思。從侍衛手中奪過自己的帥旗,高高地舉了起來。
「竇建德敗了,竇建德垮了!」程知節扯開嗓子大喊,唯恐別人看不見旗幟所在。「竇建德敗了,竇建德垮了!」秦王府侍衛紛紛響應,一齊扯開嗓門,將謊言傳遍了全軍。
「趕快把孤的帥旗豎起來!」竇建德聞聽周圍的叫喊,立刻感覺到了事情不妙。趕緊命令親兵將剛剛被敵軍趁亂砍倒的帥旗重新舉起。羅士信恰好領著一隊騎兵殺到附近,看見竇建德的帥旗,不由分說,提槊朝著帥旗猛衝。竇建德的親兵從沒見過如此兇狠之人,被殺得東倒西歪。數息之間,羅士信已經距離竇建德的帥旗不足二十步,舉起長槊,奮力投將過去。已經被人血染紅的長槊在空中畫出一道閃電,「咔嚓」一聲,將竇建德的帥旗的旗杆砸成了兩段。
「拿命來!」毀掉了敵方帥旗,羅士信依舊覺得不滿足。拔出橫刀,繼續奮勇衝殺。竇建德的親衛阻攔不住,被逼得不斷後退。周圍諸將有心來救,卻看不清竇建德的具體位置,耳邊又一遍遍聽見唐軍的歡呼吶喊,心裡著慌,居然真的把謊言當成了事實。
為將者乃三軍之膽。將領們對形勢都感到絕望了,尋常士卒豈會再跟敵人死拼?當下,紛紛棄了兵器,滿山遍野亂跑。李世民趁勢揮軍猛攻,先破竇建德,再破楊公卿、高雅賢、王小胡、董康買。將十七萬竇家軍像羔羊般,汜水東岸在一直趕三十里外的牛口渚。竇建德受傷,被李世民帳下車騎將軍白士讓、楊武威二人生擒活捉。十七萬竇家軍被俘五萬餘眾,其餘盡數逃散。
激戰過後,李世民派人打掃戰場。才霍然發現,當日敵我雙方戰死者一共才三千掛零,二十萬竇家軍,居然只戰死了兩千餘人,就全盤崩潰了。
將竇建德打入囚車,李世民立刻帶領勝利之師再次威逼洛陽。王世充苦盼援軍,望眼欲穿。忽然聽聞士卒匯報唐軍再度向洛陽發起了進攻。起身到敵樓一看,發現自己苦盼的盟友竇建德正坐在囚車內,滿臉悲憤地望著城頭。
登時,王世充心神大亂,不敢再困守孤城,與諸將商議向南突圍。除了單雄信外,無人願意跟他一起走。王世充自知大勢已去,嘆了口氣,命令部將打開城門,向李世民投降。親自捧著地圖印信,百官名冊,獻給李世民,只求免予自己一死。
李世民笑納之,領軍進入洛陽城內。此日,不過是武德四年五月初九。距離李世民奪取虎牢關還不足三個月。
浮華 (六 上)
一場戰役剪除兩個對大唐最具威脅的梟雄,這個結果出乎了所有人意料之外。信使到達長安之日,李淵已經散了早朝。見到李世民親筆手書的捷報,趕緊命人出宮,把右僕射裴寂、民部尚書蕭瑀、中書侍郎溫彥博、內史舍人封倫四人德彝請到自己的御書房,商議接下來的諸多事宜。
傳看完捷報,李淵的四名心腹重臣沉吟了良久。直到李淵忍不住出言催促,才由封倫帶頭,躬身向李淵施禮,道賀大唐終於能一統天下。
「還早著呢。江南還有數郡尚未平定,王世充也有不少餘部在河南拒城而守。至於河北那邊,麻煩事就更多了。竇建德這廝素來得百姓之心,雖然一戰被我大唐所擒,能不能順利將河北各郡接管過來,也需要費些周折!」李淵心裡邊早已樂開花,表面上卻依舊保持著一個帝王應有的冷靜,「朕把你們四個找來,不是聽什麼恭賀話的。那些話留著明天早朝上去說,人多,花樣也多,朕聽著也更悅耳些。朕是希望,幾位儘快拿出個章程,趁熱打鐵,把此戰的收益保持住!」
「陛下能勝而不忘天下之事,實乃大唐之福!」封倫最拿手的絕技就是拍馬屁,再度拱了拱手,笑著稱讚。
「去!」李淵笑著啐了他一句,「別廢話,有什麼主意你就趕緊說!」
「臣的主意未必是好主意。只能做一塊殘磚,看能不能替陛下引出一塊美玉來!」封倫看了看其餘三個同僚,笑呵呵地回應。
「磚頭也罷,瓦塊也罷,且先丟出來吧!藏在肚子裡,賣不了幾個錢!」李淵知道封倫就這德行,輕輕搖了搖頭,笑著低聲打趣。
「那臣可就賣弄了!」封倫想了想,慢吞吞回應。「其實,江南那邊,有河間王在,不需要陛下過多勞神。剩下的那幾個不識時務的匹夫所據之地,人口不多,物產也非常貧瘠。河間王消滅他們,所需不過是時日爾!」
「嗯!」李淵輕輕點頭。方才在話語裡將江南與河北並列,只不過是他一種刻意的謙虛。事實上,在他的心目中,也沒把南方尚未歸降的割據勢力當回事情。自古時起,北方人口密度就遠高於江南。雖然兩晉時大量中原衣冠南渡,受其影響而日漸繁榮的範圍不過拓展到了長沙。再往南,天氣越來越濕熱,樹林越來越茂密,瘴氣縱橫,蚊蟲肆虐。作為劫掠一方的綠林窩點尚可,想要成就大事,就不足為憑了。
「王世充麾下餘孽,陛下也無需擔憂。」 封倫看了看李淵的臉色,繼續分析道,「王世充乃波斯胡商後裔,向來只以利益結人,不問見識和品行。上有所好,其下必有所效。以此推算,王世充麾下臣子,當初追隨他恐怕圖的也是個飛黃騰達。如今他已經成了階下囚,給不出別人好處了,誰還肯忠心耿耿地替他盡忠?之所以遲遲不肯順應天命,想必是待價而沽吧!」
「依卿之見,世民開出的價錢不夠高?」李淵被這種新穎的說法逗得展顏而笑,搖了搖頭,大聲問道。
「秦王殿下才氣逼人,情致高雅,眼光恐怕也會高一些!」封倫想了想,笑著回應。
「嗯,怕是連投降的門路都沒給人留,只一味地想著以力屈之!朕這個兒子啊!」李淵又笑,一邊笑一邊搖頭。「威猛有餘,威猛有餘。須知打天下,不是光憑著威猛就能得償所願的!」
「秦王乃絕世戰將。天下難尋敵手!」 右僕射裴寂上前半步,笑著誇讚。
「卿也佩服秦王的武略?」難得見裴寂替李世民說話,李淵楞了楞,笑著問道。
「臣從來沒說過,秦王非將帥之才!」裴寂點點頭,笑呵呵地回應。然後將目光轉向封倫,等著他繼續為李淵分憂。
沖對方投去感激了一瞥,封倫繼續說道:「既然江南與河南就彈指可定,河北的亂局,陛下也沒必要再勞煩他人了。命秦王調遣兵馬攻略河北,以羅藝、李仲堅二人應之。三路大軍南北呼應,竇家軍那些餘孽,又怎可能翻得起風浪來!」
他是在宇文化及覆滅之後才投靠的大唐,資歷,人望都不如其他三人遠甚。剛才說到關鍵時刻被裴寂插話打斷,本以為今天又替他人做嫁衣。沒想到裴寂只是幫他敲敲邊鼓而已,根本就沒打算搶他的風頭。於是抖擻精神,將自己能想到的最佳方略獻了出來。
誰料話音剛落,民部尚書蕭瑀立刻大聲反對,「不可,秦王已經領軍在外數月,一直未得休息。河北之事,不該讓他受累了!」
「蕭大人這話什麼意思?」正在興頭上的封倫被打得有點發懵,轉過身,皺著眉頭追問。
「無他。怕將秦王累壞了,傷了陛下父子之情罷了!」民部尚書蕭瑀笑了笑,淡然答道。
「又不會有什麼惡戰。一群敗軍之將,護著童子村婦苟延殘喘,還能難住秦王殿下不成?」封倫極不服氣,皺著眉頭反駁。李淵麾下的重臣之中,他最佩服裴寂,後者的圓潤程度令他嘆為觀止,後者的雍容大度也令他望塵莫及。但對於耿直有餘,機變不足的蕭瑀,封倫就不太服氣了。在他看來,對方能走到大唐的權力核心,不過憑藉著後梁血脈而已。論真本事,比起裴寂差很多,甚至比起自己,也略嫌不足了些。
「不好說!」民部尚書蕭瑀耿直起來,真是一點兒面子都不給人。「封大人只看到了秦王勇武過人的一面,卻忘記了剛才陛下所言,秦王殿下威猛有餘,溫潤不足。」
那不過是陛下的自謙之詞罷了,你居然也敢當真?封倫心裡大叫,嘴上卻不敢這麼說。猶豫了一下,將聲音放低了幾分辯解,「快刀方斬得亂麻!換了他人,對於河北宵小,怎能有秦王殿下這般的威懾力!」
「只怕是抽刀斷水,野火焚林!」 蕭瑀輕輕聳了聳肩,對於封倫的說法不屑一顧。「竇建德在河北,一直採納的是程名振將軍當年的方略。屯田墾荒,修渠築路,扶貧濟弱,抑制豪強。正如陛下方才所言,河北百姓素念其恩。是以,若想早日平定河北,需要派遣一個精通民政,氣度恢宏的人去。而不該一味地用強!否則,也許會適得其反!」
「蕭大人這話,意思是秦王殿下不精通民政了?」封倫終於抓到對方話中一個把柄,氣哼哼地反擊。
「秦王所長,在於武略。」 蕭瑀看了裴寂一眼,心中暗罵對方老滑頭。有話不肯說明白,非逼著自己來做這個惡人。「至於政務方面,還是稍嫌稚嫩。況且秦王素來有護短之名,他手下又是一群百戰悍將,個個都傲氣得很。去了河北,仗著勝利者的身份,難免會偶爾做出些出格的事情來!一旦激起民變,恐怕今日在河南的戰功,就要全部作廢了!」
「事情還沒有發生,蕭大人也太危言聳聽了吧!」封倫佩服於蕭瑀的膽大敢言,卻難以認同他的意見。笑了笑,撇著嘴辯駁。
「請陛下裁斷!」民部尚書蕭瑀不跟他糾纏,衝著李淵以躬身,朗聲說道。
聞聽此言,李淵忍不住微微嘆了口氣,「是啊,秦王勞苦功高,的確該休息幾天了。可朕這邊,一時還真派不出更合適人手來。太子倒是恰當之選,但眼下朕需要他去隴右走一遭。其他人麼……」
「其實此事無需太子親自出馬!」一直沒參與討論的中書侍郎溫彥博想了想,低聲插了一句。
「哦?」李淵好奇地轉頭。溫彥博的性子跟其哥哥溫大呀一樣,都是慎於言而敏於行的人。今天不知道太陽從哪邊出來了,他居然也主動插了一腳。
「臣的故主李藝!」溫彥博向李淵拱了拱手,以示歉意,「其實也不是合適人選。即便秦王北上,燕地虎賁還是別輕動為好!一則北方高句麗居心叵測,二來,幽州王也不是個體恤百姓的人。」
「羅蠻子是行伍出身。恨不得以軍法治民。這點朕是清楚的!」李淵笑了笑,低聲附和。「朕如果調他南下,所過之處,恐怕都被他的虎賁掃蕩得跟鬧了蝗蟲一般!」
聽李淵說得風趣,裴寂等人都笑了起來。笑過之後,書房內的氣氛立刻不像方才那般緊張。溫彥博想了想,繼續說道:「其實博陵王倒是上上之選。只可惜他的封地已經夠大了。最近又一直在向北方用兵,估計也騰不出手來。剩下的,臣以為,若想安定河北,還是派河北之人為好!一則熟悉地方風土民情,二來跟竇建德的餘部也能說上些話。」
博陵王李仲堅是李淵白撿來的遠房侄子,雖然在大唐打天下時沒出過什麼力,但因為他威名赫赫,無形中也給李家增添了不少優勢。這些年來,實乃李家最有力的盟友。然而,如今李家馬上就要一統天下了,雙方之間的關係就必須得重新考慮,高低短長,十分精妙。所以不到萬不得己,李淵輕易不會再將這頭猛虎放出來。
估計博陵王那邊也清楚李淵的心思,是以搶在李家的基業未穩固之前,一直打著追殺突厥人的名義,持之以恆地向北用兵。連續幾年下來,據說勢力範圍已經到了大小完水(松花江,黑龍江一帶),將室韋人和靺鞨人的土地都吞了下去。
溫彥博今日藉機提起博陵王,少不得懷著曲言而諫,提醒李淵多加留意的心思。那李淵對自家這個撿了的侄兒也是頗為撓頭。有心將其招入京師高官厚祿像對待杜伏威那樣圈養起來,又唯恐因惡了博陵精銳,平添一場大亂。繼續聽之任之下去,怕將來尾大不掉,也是一場難以解決麻煩。想來想去,嘆了口氣,揮手說道:「今日咱們先說攻略河北的事情,不提其他。我那賢侄一向懂得進退,估計不會讓我這當叔叔的為難。況且大小完水那邊的地盤,原來也不屬於中原管轄。與其任由室韋、靺鞨糟蹋,還不如便宜了他。好歹也是李家的子侄,算不得外患。」
「陛下說得在理!」 民部尚書蕭瑀點點頭,笑著附和,「靺鞨與室韋都是突厥人附庸,博陵王能將他們收服,也算在替大唐剪除突厥人的羽翼。沒什麼不妥。我大唐既然要萬邦來朝,不能連這點心胸都沒有!」
「是啊!」李淵嘆了口氣,然後輕輕點頭,「估計只要朕在位一天,博陵王就不會起什麼異心。如果朕的後人憑著偌大個中原,連個邊角之地的藩王都制約不得,就只能怪他們自己沒出息,怨不得朕了!此事揭過,咱們剛才說到哪了?這小溫,盡亂打岔!」
「溫中書也不是亂打岔!」 民部尚書蕭瑀笑著替溫彥博解圍,「臣想,溫中書剛才主要說的是,以河北人攻略河北。對吧!」
「蕭大人所言甚是!臣嘴拙,所以詞不達意!」溫彥博向蕭瑀拱手致謝,然後自我解嘲。
聞聽此言,李淵眼前立刻閃過一個人名來,「照你這麼說,朕倒真想起一個人選。程名振最近又立了不少戰功吧。他這個洺州總管一直在外邊征戰,有名無實。朕做個順水人情,讓他衣錦還鄉,你等認為可好?!」
「程將軍的確適合用來安定地方,但威望和官職都太低了些。恐怕難以讓竇建德的餘部安心!」雖然很賞識程名振的才華,裴寂依舊出言阻止。
「臣也以為,洺州總管人望稍顯不足!」 封倫不甘居人後,趕緊趁機說道,「但陛下也以將其調到京師來問問有何具體安定河北的良策?反正秦王陛下剛剛擒獲王世充和竇建德,還需要在洛陽坐鎮一些日子。待河南諸郡安定下來,陛下再下旨跟秦王商議掃平河北的人選也不遲?否則,秦王殿下經歷苦戰擊敗了竇建德,陛下若派遣他人去收拾河北,恐怕會令秦王府眾將困惑!」
「嗯!」李淵皺了下眉頭,低聲沉吟。封倫今天雖然一直在替李世民張目,但他的話的確有一定道理。前一段時間,因為自己大力扶持建成,已經讓世民及其麾下的將領憤憤不平。如果自己再派別人摘桃子的話,恐怕會令父子之間的隔閡更深。
想到這一層,他就決定將蕩平河北的人選放一放。先處理完河南善後事宜再論。「老是聽玄真提起程名振,朕還沒見過他呢。待會兒時文替朕擬到旨。調他入京面聖吧。他一直在竇建德麾下做事,對河北的情況想必非常熟悉。朕先跟他聊一聊,心裡對河北的具體情況有個底後,再定奪攻略河北的人選。」
既然李淵已經決定將事情押後了,幾個臣子也不好再多囉嗦。拱了下手,表示接受了這番安排。光是看大夥的表情,李淵就猜到有人心裡對此安排不很滿意。訕訕地笑了笑,繼續說道:「世民做事,總能給朕預料之外的驚喜。先是討平隴西薛氏,這回又力戰生擒兩雄。朕這回一定要好好獎賞他,諸位說該怎樣獎賞為好。對了,還有秦叔寶、程知節、羅士信等人,不愧是當年瓦崗名將。世民得了他們,簡直是如虎添翼!」
「為將者戎馬畢生,所求不過是自己和家人的功名富貴,秦王已經無可再封,宜蔭其子!」裴寂笑了笑,搶先回應。「秦、程、羅、侯、尉遲幾位,乃絕世猛將,宜授予總管之職。各自領軍,外出替天子牧守四方!」
「裴大人所云,乃老成謀國之言,臣附議!」 蕭瑀眉頭一跳,立刻出言響應。
「臣附議!」溫彥博猶豫了一下,明知道這樣一來,秦王的屬下看似風光,秦王府的實力卻未免要被分薄,但本著顧全大局的原則,也躬身響應。
李淵輕輕點頭,心裡非常明白裴寂為什麼要這樣建議。但天下還沒平定之前,他不想講寶刀藏起來任其生鏽,「諸位愛卿說得有道理。秦叔寶、程知節和羅士信等人居功至偉,官爵反而在王君廓之下,著實委屈了他們。這樣吧,給他們先掛個總管的銜,具體派往何處坐鎮,日後再議。暫時還在秦王帳下聽命,以便有不時之需。」
「那秦王帳下的總管就太多了!」 蕭瑀想了想,低聲提醒。
「昔日大隋有大將軍王,塞上諸胡紛紛束手。今日我大唐,豈能不設同樣一個位置?」李淵笑了笑,非常自信的擺手,「設天策上將府,節制諸位總管。太子那邊,增設東宮十率,每率各領軍三府。替朕護衛京畿!」
「其他有功人員,參照世民送來的功勞簿,你們幾個看著安排吧。總之,別寒了人心便是。對了,世民這次著重推舉了程名振,說單雄信來襲時,他曾經捨命相救!這個人情朕不能不還。裴卿看看,除了讓他回洺州安置外,朕還能給他什麼好處?」
以程名振當時所處位置,見到單雄信殺來只顧自己逃跑,才真是不要命的行為。他當時只是盡臣子之責罷了,根本無需李淵感激。但李淵當眾把話題轉到這兒,自然是示意剛才的討論可以暫時告一段落,眾人別在此置喙了。
裴寂雖然對李淵這種拖延矛盾,一味和稀泥方式很不滿意,也不好過多干預,只好笑了笑,順著對方的意思說道:「程將軍最大的心愿,恐怕就是替他父親洗脫罪名!」
「那好辦!雖然人找不到了,名譽朕還是可以給的。當年賀若老將軍的案子,本來就是件冤案。時文,你再替朕擬道旨意,褒獎程將軍忠義傳家。順便把賀若老將軍的罪名給洗清了,以正視聽!」
糾正前朝的錯誤,不過是舉手之勞,不會得罪任何人,也不用付出任何代價。所以蕭瑀等人樂於為之,笑呵呵地答應了下來。
「把他的官爵也升一升吧?雖然他算你的門生,你也不必如此避嫌。否則,反而讓人說我大唐閉塞!」李淵把頭轉向裴寂,繼續說道。
程名振當年是裴寂一手拉入大唐陣營的,所以,可以算作裴寂的嫡系。李淵今天一再施恩與他,明顯是在對裴寂示以安撫。畢竟人家方才冒著得罪秦王的風險,全心全意在為大唐的江山穩固考慮。其諫言可以不聽,卻不可冷了他的忠心。
「程將軍已經是郡侯,再升,就得封公了。」裴寂笑了笑,搖頭說道。「如此一來,我大唐的縣公未免當得太容易了些。他那個人比較念舊,秦王這次又捉了不少河北將領。臣估計,這會兒程將軍少不得要去秦王殿下那裡,替故交討人情。陛下與其大肆封賞與他,不妨給秦王一道聖旨,命令其撿俘虜中罪行不顯者,寬宥處理。一方面可以讓程名振感恩,另外一方面,也可以讓竇家軍餘部看到我大唐有容人之量。」
「縣公就縣公,秦王的性命,難道抵不上一個縣公麼?」李淵再度笑著擺手,「至於寬大處理俘虜的事情,朕不好勉強。你私下給秦王去封信,指點他一下吧!」
「如陛下所願!」裴寂想了想,拱手領命。
「河南,河北……」又跟四名重臣商量著處理了一些迫在眉睫的要事,李淵終於鬆了口氣,喘息著說道,「當日朕在河東剿匪之時,從沒想到能有今天。天下就要恢復太平了,這都是卿等和前方將士們的功勞。如果在四海歸一後,你我君臣能將大隋未曾做到的事情也給做到,那你我君臣,也算此生不虛了!」
「陛下指的可是遼東?」封倫見機得快,迅速領悟了李淵的意思。
「嗯!」李淵輕輕點頭。「朕當年親眼看著三十萬大軍葬送在那。雖然非因朕之過而亡,但將士們的仇,朕早晚得替他們討回來!」
說著話,他的目光慢慢變得凌厲。不是因為人心不知足,得隴而望蜀,而是作為當年目睹遼東血戰的一名將領,在心中許下的承諾。
這個承諾,李淵從不敢忘。
浮華 (六 下)
正如右僕射裴寂所料,剛剛奉命收攏兵馬回到洛陽城內,程名振立刻去面見李世民,為自己當日在竇家軍旗下的故交尋找生路。
但他之所以這樣做,卻不完全是因為念舊。而是心裡一直懷著某種難以言明的負疚,希望自己能做些事情彌補。
他跟竇建德已經恩怨兩清,所以對竇家軍的覆滅不報半點兒同情。但是,他卻沒想到石瓚會死,更沒想到石瓚會死得如此慘烈。按照羅士信在戰後的說法,石瓚當時是「自殺」的。在明知道大勢已去的情況下,帶著著十幾名親信,飛蛾撲火般逆沖唐軍。直到把身體內最後一滴血流盡,才睜著眼睛仆倒。
「是條漢子!」私底下,羅士信如是評價。帶著幾分欽佩,同時也有幾分困惑。
明眼人其實都知道,大唐一統四海只是個時間問題。像石瓚這種既非竇建德嫡系,又跟大唐沒有怨仇的草頭王,根本沒必要為竇建德殉難。只要他們肯投降,哪怕是在兵敗之後,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投降,按照大唐的慣例,都會被授予一官半職。憑著手中的官爵,他們回鄉下去,不難做個富家翁。如果還想馬上取功名的話,只要肯盡心替朝廷出力,幾年過後,熬成個一方總管也不算什麼稀罕事。
同樣作為領兵大將,在李淵麾下,可比竇建德麾下舒服得多。首先,軍械、輜重、糧草、補給樣樣不缺。其次,將士們的薪俸、餉銀也絕無拖欠。如果能混得再好些,像王君廓那樣混成太子嫡系的話,連明光鎧、連環弩這類的寶貝都可以成車成車往軍營里拉。全軍上下武裝到牙齒,再不會像當年一般,讓弟兄們拎著把鐮刀就跟人去搏命。
然而,石瓚卻選擇一條絕路。他寧可戰死,寧可將憑著手中殘兵換取官職的機會送給竇建德派來的監軍張說,也不肯低下其驕傲的頭顱。
他死了,死得轟轟烈烈,一了百了。卻把無盡的愧疚和困惑,留給了曾經跟他並肩而戰的同伴,留給了一位心智絕算不上堅韌的老朋友。
程名振不知道石瓚為什麼做出這樣的選擇。在聽聞駐守虎牢關的是殷秋、石瓚這兩位故人的消息之後,他還私底下妄想過,秦王李世民久攻虎牢不下,由自己出面跟石瓚套套交情,勸對方獻關投降,為石瓚自己,也為其麾下換一條相對安穩的歸宿。誰料想,還沒等他把給李世民的請纓信寫好,虎牢關被攻破的捷報已經傳來了。緊跟著捷報之後的,是石瓚慘烈的結局。
是他對不起石瓚。如果不是他向李世民建議先集中兵力對付竇建德的話,石瓚也許不會死得這樣慘。雖然,在向李世民獻計時,程名振根本不知道竇建德會派石瓚和殷秋二人打鬥陣。
我未殺伯仁,伯仁因為而亡。懷著中愧疚的心情,程名振在洛陽戰役結束之後,便立刻致信給李世民,希望對方能念在竇建德麾下那些將領都未犯過什麼大惡的份上,網開一面,給眾人一條活路。為此,他願意付出任何代價,甚至可以拿自己的功名來換。只要秦王殿下肯點頭,他將一輩子心懷感激。
李世民非常大度地接受了這個要求。沒有讓程名振折換功勞,也沒有趁機要挾,讓洺州營旗幟鮮明地倒向自己。而是給程名振布置了一個任務,去勸說那些被俘者,只要他們肯發誓今後永遠做大唐的良民,便可以既往不咎。
這個條件給得實在是寬鬆,令程名振喜出望外。誰料想,在他將好消息帶到洛陽城內的囚牢時,卻換回了一堆鄙夷的白眼。
已經向大唐服軟者,早就服軟了。除了差點將自己殺死的單雄信之外,李世民放過了一大批肯改換門庭的敵方文武。說來奇怪,王世充麾下的官員個個飽讀詩書,卻無人記得「忠義」兩個字。聽聞自己能死裡逃生,立刻跪地叩謝大唐皇恩浩蕩。偏偏竇建德麾下的那些大字不識幾個的鄉巴佬,卻大多生就了一幅臭脾氣。寧可陪著竇建德一道去死,也不肯接受秦王殿下的施捨。
「此番兵敗,是大夏國實力不如人,並非諸位運氣太差的緣故!」望著那一雙雙充滿譏笑的眼睛,程名振心裡突然有點兒發虛,咽了口吐沫,艱難地勸道。
「哧!」幾個蓬首垢面的俘虜從鼻孔里噴出一聲冷笑,把臉轉過去,望著角落裡的蜘蛛網默默不語。
「當年咱們造反,不過是為了過上幾天安穩日子。如今亂世終於快結束了,回到家去守著家人,伺候幾畝薄田,收拾收拾牲口,不是挺好麼?」明知道自己的話不會被對方接受,程名振兀自不甘心,繼續低聲說道。「殷大哥,我記得你當初跟我說過,你早就厭倦了廝殺吧。還有王將軍,你家裡不是還有兩個未成年的兒子麼?諸位,好好想想,再好好想想。留著有用之軀,總比稀里糊塗上路強吧!」
「呸!」被程名振點到名字的小將王寬沖地上吐了口吐沫,拖著鐐銬躲得遠遠。
「呵呵,你別費心思了。我們這些榆木疙瘩腦袋,認定了的路就一口氣走到黑。當然比不得你九頭蛟,早早地就尋了個好主子!」殷秋聳了聳肩,冷笑著嘲諷。
「殷大哥,當年可是竇王爺先動的手!」程名振登時紅了臉,大聲反駁。話說完了,自己又覺得挺沒意思。嘆了口氣,幽幽地道:「竇王爺囚禁王大哥,以召集大夥議事的藉口,把我騙過去,準備連人帶地盤一起吞併。這事你應該清楚的吧。我雖然與竇建德名以上屬於君臣,可也不能伸長脖子等著他下刀!」
「你九頭蛟做事,幾曾錯過?」殷秋瞟了他一眼,繼續冷笑。「竇王爺當初容不下你,我們都替你憤憤不平。你反出城去,放火焚了竇王爺的大半積蓄,大夥也沒人覺得你做得過分。之後你占山為王也好,割地自重也罷,在大夥眼裡,都是條漢子。可你偏偏投靠了李老嫗!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程侯爺,勞駕您後退幾步,我們這些種地打柴出身的,小心沾了您一身窮氣!」
「殷大哥這話什麼意思?」程名振楞了一下,壓低了聲音反問。對方既然肯開口接自己的話茬,也許自己就有將其說服的機會。即便受點委屈,總好過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被殺。「當年我跟殷大哥並肩作戰時,可沒當過孬種。以當今大唐天子胸襟,也不會因為哪個出身不好就看不起他!」
「是麼?」殷秋又聳了下肩膀,身上的鐐銬嘩啦啦做響。
程名振被問得氣沮,咽了口吐沫,艱難地說道:「至少我看到的,是這個樣子。我也算是個降將吧,如今不照舊被重用麼?還有王君廓、秦叔寶等人,誰不是後來才投奔大唐的。即便是王德仁,如果他後來不是又造了反的話,大唐也不會虧待他!」
殷秋猛地抬起頭,目光像刀一樣刺了過來。 「種地的和做官的一樣?穿葛布的和穿綾羅的一樣?一輩子沒錢看書的,和含著金勺子落地的一樣?你我兄弟一場,給我一句實話,別盡想著蒙我?」
程名振又是一楞,慢慢退回的半步,低聲回應,「殷大哥問得太苛刻了。差別肯定還是有的。但比起前朝來說……」
「哧!」殷秋鼻孔里再度噴出一股冷氣,「差多少?你程兄弟如果老爹沒做過大隋的武官,李老嫗會如此看重你?」
聽他開口辱及當今皇帝,帶領程名振來探監的武將立刻不高興了,舉起馬鞭,劈頭蓋臉抽了下來,「閉嘴,你個不知好歹的死囚。程將軍想方設法救你,你卻……」
「公孫兄弟,給我個面子!」程名振趕緊上前,一把抓住武將的手腕。對方是李世民的心腹,他不敢把話說得太重,「我跟殷大哥是老朋友了。他就是這毛病,說起話來口無遮攔。我再好好勸勸他,看在我的面子上,你暫且饒過他這回!」
「不知好歹!」公孫將軍鬆開馬鞭,衝著殷秋一口濃痰吐了過去。「秦王殿下有好生之德,才不願意立刻剁了你們。你以為留著你們這些貨還有用啊,文不成,武不就。帶兵打仗,沒等動手呢,士卒已經跑光了!」
「公孫將軍,給我點面子!」程名振連拉帶推,好不容易將對方推出了牢房。轉過身,他又非常歉意地跟殷秋商量,「殷大哥,你如今人在矮檐下,暫且低低頭又能如何?當年你跟的也不是竇王爺啊,後來不一樣為他廝殺麼?』
「當然不一樣!」看在程名振為了自己不惜得罪同僚的份上,殷秋終於收起冷嘲熱諷。「高大當家跟竇王爺沒差別,但竇王爺跟李老嫗,差別可就大了!」
「殷大哥!」程名振迅速回頭,看見公孫將軍沒有再度衝過來教訓人的打算,才終於放下心來。
「你怕了,是麼?怕被你的皇上聽見,降罪與你,對麼?」殷秋笑了笑,低聲奚落,「當年你跟我們在一起時,可沒這麼膽小。直呼老竇名姓的事情,咱們可都沒少幹過!」
「咱們在老竇麾下時,不講究規矩。所以,老竇終不能成事!」程名振嘆了口氣,悻然說道。
「老竇不能成事,我早就看出來了。不光我,跟你交情最深的老石頭,也早就看出來了!」殷秋也跟著嘆了口氣,幽幽地反問。「可我們只能跟著老竇干。你知道為什麼麼?」
程名振被問得楞了一下,短時間內,根本無法給出答案。見他眉頭緊皺的樣子,殷秋啞然失笑,「因為我們跟老竇都是一樣的人。都是大字不識多少的窮漢子。而你程小九不同,雖然家道中落了,但小時候也曾大魚大肉過。所以你可以投靠李老嫗。我們不能。老竇雖然有些不爭氣,但坐了天下,是俺們這些窮漢子的天下, 知道俺們這些窮漢子心裡想的是什麼。你家李老嫗呢,他窮過麼?他跟楊廣表兄弟兩個,誰做皇帝有什麼分別?你九頭蛟所效忠的大唐,跟已經被咱們砸爛的大隋,又有什麼分別?」
「你這不知好歹的死囚!」沒等程名振說話,公孫將軍又沖了上來,揮拳欲打。程名振趕緊將其抱住,懇請對方看在自己的面子上,不要跟殷秋一般見識。姓公孫的將軍掙了幾下,沒程名振力氣大,只好放下手來,大聲說道:「這號人,根本不值得程兄弟你替他求情。昨天李世籍拿自己的功名換單雄信的命,咱家秦王殿下都沒答應。唯獨給了程兄弟你這個面子,誰料他們還給臉不要。我今天打服了他,是為了他好。如果任由他一味地嘴硬下去,程兄弟你即便跟秦王殿下的交情再深,恐怕也救不了他!」
「殷某誤了竇王爺的大事,早就該死了。」殷秋冷笑著,給了程名振一個清晰的答案。「今天在牢里這些兄弟,也早就沒了活下去的念頭。程兄弟你的好意,我們大夥心領了。但想讓我等向大唐服軟,卻是白日做夢!」
公孫將軍見其死到臨頭,依舊嘴硬,氣得抬腳欲踹。程名振硬拖著對方退出了數步,嘆了口氣,黯然道:「罷了,人各有志,誰也不能勉強。公孫兄弟別難為他們了,我跟他們畢竟同事一場。好好擺頓酒席,給他們踐行吧!」
「早就不該替他們花費心思!」公孫武達向地上啐了一口,轉身走開。
程名振知道自己無論說什麼,殷秋等人都不可能改變求死之心。只得掏出錢來,求獄卒對殷秋等人多加照顧。那臨時充當獄卒的小校也是李世民的心腹,知道秦王殿下一直很看重程名振,將程名振送來的錢袋向外推了推,笑著說道:「他們這些人雖然一根筋,卻也算得上硬漢子。即便侯爺不說,我等也不會難為。侯爺這幾天儘管派人送酒送菜便是,有我老張在,保證讓他們吃飽喝足!」
程名振連聲稱謝,出牢安排人手去置辦酒菜。不一會兒,親兵從洛陽城中剛剛恢復營業的酒樓中把菜餚送至,程名振站在牢房門口,卻不知自己該不該進去敬眾人一杯送行酒。牢房裡邊關的都是一條道走到黑的硬漢子,自己這條九頭蛟進去,與裡邊的人是如此地格格不入。
數日後,李世民下令,將王世充和竇建德麾下罪大惡極和執迷不悟者,斬於洛水之畔。其中,竇建德有部將三十一人。包括程名振熟悉的楊公卿和殷秋。
洛水再為之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