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開國功賊》(23)
2023-12-06 12:44:44 作者: 酒徒
夜幕中的長安城,巍峨而寧靜。
戰火已經漸漸遠了,當年攻城時留下的血跡也隨著歲月的變遷而黯淡。王謝堂前的燕子歸來,卻不知道舊宅已經換了主人,兀自在柳梢呢喃。楊氏、宇文氏、裴氏、蘇氏成為過眼雲煙,李家、長孫家、蕭家門庭若市。一切都在變化,一切好像都沒有變化,三年前的幼蟬歷盡劫難爬出泥土,在樹葉間淺吟低唱,「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至於到底知道了什麼,也許只有它們自己清楚。
勤政殿內,大唐皇帝李淵被外邊的蟬聲吵得心煩,放下手中奏摺,衝著外邊喊道:「今晚誰當值,能不能想辦法讓外邊安靜一會兒!沒眼色的東西,該幹什麼還非要朕下命令麼?」
「啟奏陛下,長孫將軍已經派人去攆了,只是今年的蟬兒太多,一時半會兒很難見到效果!」外邊的侍衛聽到抱怨,趕緊躬著身子進來解釋。
「你們這些笨蛋,就不知道用煙燻麼?」李淵看了誠惶誠恐的侍衛一眼,笑著指點。今晚當值的千牛備身長孫冕是長孫順德的侄兒,人不太機靈,但貴在對皇家忠心。所以縱使偶爾有所疏失,他也沒必要去深究。一則要照顧老臣子的情緒,而來,也免得侍衛們覺得自己刻薄寡恩。
「陛下英明,末將這就去準備艾草。」進來答話的侍衛露出恍然大悟的臉色,又施了一個禮,雀躍著去了。用焚燒艾草所引發的濃煙驅趕昆蟲,這幾乎是人人都清楚的常識。但在皇宮裡邊,沒有上頭的命令,誰敢輕易動用明火?得了皇帝陛下的口諭就不一樣了,無論起多大的煙,別人也挑不出錯來。也省得弟兄們一個個累得如野狗般,吐著舌頭在樹下跑來跑去。
淡淡的藥香很快在空氣中湧起,蟬聲立刻減弱,但燥熱的感覺卻更加濃重了起來。李淵皺了皺眉頭,低聲抱怨道:「一群笨蛋,就不知道把煙弄小點兒。再呆一會兒,蟬沒熏死,朕先給熱死了!」
「陛下,心靜自然涼!」被李淵留下一共處理政務的右僕射裴寂從奏摺堆里抬起頭,笑著說道。
「這國事,家事,從早晨睜眼處理到現在,還剩下一大堆!朕的心能靜得下來麼?」李淵氣忿地將面前的奏摺向外一推,低聲抱怨。
「陛下是皇上啊!」裴寂聳聳肩,笑著回應。
李淵啞口無言,只好把頭轉過去,不看裴寂臉上的笑容。對於這個砍不斷,煮不熟的老牛皮,神仙也沒辦法。可越是如此,李淵越願意對裴寂委以重任。臣子們板著臉的時候太多了,一點兒也知道讓人輕鬆。唯有裴寂這塊老牛皮,奸詐也罷,佞幸也好,談笑之間,就把很多複雜地問題給解決了。
看到李淵吃癟,另外一個被留下來處理政務的宋國公蕭瑀笑了笑,低頭不語。作為一個正直、謹慎的重臣,他不會像裴寂那樣肆無忌憚地跟皇帝陛下開玩笑。但他也不敢贊同李淵之所以心煩是為了國事之語。事實上,對大唐來說,最近國事根本沒有什麼可心煩的。河間郡王李孝恭在南方勢如破竹,已經徹底打垮了長江沿岸的割據勢力。杜伏威歸降,蕭憲遁走。就連遠在嶺南的幾個舊隋遺臣,迫於李孝恭的兵威,最近也頻頻向大唐遞出願意內附的信號。在北方,太子建成和秦王世民二人聯手,屢屢大敗劉武周,不出意外的話,今年入冬之前,河東的戰事便可以徹底結束。去掉了這兩大割據勢力,如今能跟大唐抗衡一番的,也只剩下王世充的大鄭和竇建德的大夏了。但這兩大割據勢力弱點都非常明顯,不用大唐調動傾國之力,僅派秦王或者河間郡王其中一人領兵,就可以將其分別剷除。
如此光明的前景,依舊能令李淵坐立不安的,就不是臣子所能干涉的事情了。上回裴寂斗膽替太子說話,勸李淵削弱旁支以求穩固主幹。結果諫言之被採用了不到兩個月,轉眼之間,李淵便因為放不下骨肉親情,將被剪除了部分羽翼的秦王重新啟用,委以重任。害得裴寂枉做了回惡人,至今還被秦王系人馬盯得死死的,動不動就上本彈劾一番。
見兩個心腹臣子都不肯接自己的茬,大唐皇帝李淵笑了笑,厚著臉皮自言自語,「帝王家有帝王家的難處,這手心手背都是肉,朕總不能為了一面而割掉另一面吧!總想著能有兩全之策,父子和睦,兄友弟恭,可總是落得個事與願違!唉!」
裴寂笑了笑,裝作沒聽見,把腦袋繼續埋在奏摺堆中。蕭瑀不忍心聽李淵繼續唉聲嘆氣,猶豫了片刻,低聲建議:「陛下的家事,臣本不該多嘴。但最近一段時間,秦王的確逼迫太急了些。而太子殿下,恐怕也有失長兄身份。」
「是啊,是啊!」見有人肯搭腔,李淵立刻打蛇隨棍上,「朕就是為此心煩,蕭卿,你可有解決之策!」
「太子和秦王二人如今都是大唐柱石,陛下的確應該慎重!若實在委決不下,可以將二人最近的奏摺傳閱群臣,在廷議上拿個章程。」 蕭瑀搖搖頭,低聲道。
「唉!」李淵早就知道從蕭瑀這種正直之士嘴裡問不出錦囊妙計來,嘆息著將目光轉向裴寂。裴寂依舊裝作沒聽見,拿著筆在奏摺上快速寫寫畫畫。這下,李淵真的有點不高興了,重重咳嗽了一聲,板起臉來問道,「裴卿,你可有妙計教朕?」
「臣乃當朝右僕射,不便干涉陛下家事!」裴寂笑了笑,輕輕搖頭。「況且以臣目前的身份地位,傾向任何一方,對另外一方難免不公。還是不說了吧!」
「你個老狐狸!」李淵笑著罵道。「今晚就咱們三個人,你還怕什麼?」
「臣怕陛下百年之後,臣死無全屍!」裴寂抬起臉,可憐巴巴地道。
「朕都賜給你三塊免死金牌了!」李淵冷笑著抱怨。
「如果繼任者無視陛下權威,陛下的給臣一百塊免死金牌,又有何用?」裴寂正色,起身回答。
聞聽此問,李淵目光又是一冷。他當然是希望把江山傳給長子的。建成仁厚,接了帝王之位後也不會太為難幾個弟兄。可世民的戰功卻在那擺著,外加手下猛將如雲,他會讓建成坐穩皇帝位置麼?所謂無視陛下權威的事情,如今已經發生,自己身故之後又誰有辦法阻止?那時,追究起昔日的「進讒」之責來,恐怕裴寂真的要死無葬身之所了。
「陛下家事,陛下自決便可。」裴寂嘆了口氣,以少有的嚴正態度補充道。「臣只敢提醒一句,無論準備怎樣處理,都需要儘早動手,乾淨利落。不可再留隱患。須知帝王家無親情,古今如此!」
帝王家無親情。咀嚼著這句話,李淵的臉色越來越青。君臣三人今天的話,都非無的放矢。隨著河東道戰事的突飛猛進,建成和世民二人之間的矛盾也愈發尖銳起來。就在前幾天,二人的奏摺先後到達了京師。除了報捷請功之外,在奏摺里,秦王世民指摘兄長消極避戰,導致大軍錯過將劉武周軍一舉殲滅的良機。而太子建成雖然沒有跟弟弟爭功,卻煞有介事地指出,當年長城之戰,平陽公主的陣亡內藏隱情。有人垂涎娘子軍的兵馬大權,所以故意在路上拖延時間,坐視婉兒陷入險境而不顧。
對於李世民跟兄長爭功的舉動,李淵心裡其實非常不滿。然而,關於李建成對世民的指責,李淵同樣覺得非常厭惡。他堅信,擁有李家高貴血脈,並且由自己一手出來的次子,決不會是個衣冠禽獸,更不會做出謀害嫡親姐姐的惡行。雖然長子建成在奏摺後附了幾個經歷過那場戰鬥的,剛從劉武周軍投降過來的將領給出的證言,但世民多次擊敗尉遲敬德,又殺死了宋金剛,劉武周軍的降將嫉恨他,故意栽贓陷害也在所難免。
兩相比較之下,李淵就覺得建成有些太不夠格了。作為日後會繼承自己霸業的太子,實在不該輕易中了別人的挑撥離間之計。即便是為了打擊皇位競爭者,為自己的前程開道,也該拿出些更高明的手段才是。拿這種捕風捉影的東西中傷對方,只會令群臣覺得他心胸狹窄,也令自己這個做父親得覺得他不夠穩重。
體諒到李淵做父親的心情,宋國公蕭瑀想了想,試探著說道:「如果陛下真的很為難,臣還有一個辦法。」
「什麼辦法?」李淵從沉思中回過神來,嘆了口氣,低聲問道。
「可大可小的事情,放放亦無不可!」 宋國公蕭瑀笑了笑,道出了一個拖字訣,「陛下身體康健,耳聰目明,再處理二十年朝政不成問題。而有上十年緩衝時間,天下也就太平了。」
「嗯!」李淵輕輕點頭。這的確是一個不算辦法的辦法。光論武功,建成與世民相去甚遠。如果自己一味地支持建成,打壓世民的話,估計群臣也覺得不公平。而建成的長處,在於政務熟練上。當天下太平,需要人幫自己處理朝政時,也許他會做一些能令大夥和親兄弟們信服的事情,太子之位反而容易穩固。
「臣以為,早做決斷為妙。以免將來尾大不掉!」裴寂見李淵準備接受蕭瑀的提議,搖了搖頭,堅持說道。
「裴卿既然怕給自家招惹麻煩,就不要插手了!」李淵帶著幾分失望轉過頭來,低聲吩咐。「朕應該還有足夠時間!」
「臣只是奉命說出自己的見解而已!」裴寂躬了躬身,慢慢坐了下去。
李淵不想再理睬他。雖然心裡明白裴寂在擔心著什麼,可「虎毒不食子」,兒子們縱有千般不孝,也是自己這個做父親的當年沒有教導好,怎能說翻臉就翻臉?如今之際,明確扶植其中一方,就得辣手打壓另外一方,而建成和世民都手握重兵,弄不好就是一場兄弟父子相殘的慘劇。還不如緩一緩,緩一緩,讓兄弟二人都冷靜冷靜,給自己這個做父親的也多留一點時間。
看到裴寂受了冷落,宋國公蕭瑀心中好生過意不去。想了想,又笑著說道:「其實裴大人只是希望,陛下心裡能把握分寸而已。並非催促陛下一定要做什麼!臣這個法子,才是頭疼醫頭,腳疼醫腳,未必符合當前形勢!」
「哼!」李淵知道宋國公蕭瑀是幫裴寂說好話,冷哼一聲,不想再於此事上糾纏。君臣三人之中有兩人肚子裡憋著火,屋子內的空氣自然是越來越煩熱。又處理了幾件急需做決定的事情,李淵從面前的奏摺中翻出一份來,輕輕敲了敲,低聲問道:「這份你們兩個看過麼?關於王薄麾下心腹謀士周文來京師途中,將妻兒送到程名振那裡的事情?好麼?一個地方總管,把手都伸到朝堂上來了!」
宋國公蕭瑀嚇了一跳,趕緊站起身,走到李淵面前接過奏摺。仔仔細細瀏覽了三遍,他沒發現什麼逾矩的地方,想了想,低聲道:「地方官員的奏摺上說,周朱氏乃程名振的表妹。既然是多年未見的表兄妹麼,中途聽到消息,趕去探望也是人之常情。況且只是她們母子三人去了,周郡丞在路上片刻都沒有耽擱!」
「是麼?我怎麼覺得姓周的是在給妻兒留後路?」李淵沉著臉,將聲音提高了幾分質問。「裴卿,你以為呢?」
被李淵再度點了將,裴寂不得不站起來,走上前,衝著李淵輕輕拱手,「這份奏摺臣看過,陛下推測得沒錯。周氏子的確是在給自己留後路。但他提防的不是陛下,而是舊主王薄!」
李淵之所以把這份無關緊要的奏摺拿出來,就是為了敲打敲打裴寂,給自己出一口惡氣。此刻聽裴寂說得輕鬆,忍不住又冷笑了一聲,撇著嘴道:「裴卿知道得這麼清楚,莫非已經問過周文了?朕記得他到京師後就把自己給關了起來,很少拜客,怎麼單單挑中了裴卿?」
「臣沒見過周郡丞!」裴寂笑了笑,低聲解釋,「臣也沒問過程名振。臣只是猜測而已。王薄素有反覆之名,換了臣,遇到這樣一個主公,也會事先給兒孫留條活路!」
「你是說朕一定會殺他立威?朕在你眼裡,就這般不堪麼?」李淵看了裴寂一眼,笑著問道。
「非陛下喜歡殺人。而是大唐國法不容褻瀆。」裴寂繼續微笑,仿佛早就猜到李淵會跟自己玩這一手,「王薄如果降而復叛,按大唐律例,其心腹周文必死無疑。周郡丞的妻子兒女若跟在身邊,少不得也要受到牽連!」
「去了程名振那裡,莫非程名振就能護住她們?誰給他的權力?誰給他的膽子?」 李淵知道裴寂非常欣賞程名振,所以才撿了這份奏摺下手。見對方一步步走近自己的圈套,陡然提高了聲音,不住冷笑。
「沒人給他這個權利!」裴寂後退半步,笑著回應。「但臣想問一句,如果王薄真的降而復叛,陛下殺了他的使臣之後,還會繼續追索孤兒寡母麼?若是,陛下只要寫一道聖旨,要求將女人孩子一併處斬,臣相信,屆時程名振肯定沒有膽量違抗。只是,陛下,你會麼?」
說罷,目光炯炯,正對李淵雙眼。李淵被問得楞了一下,大笑著道:「好你個老不死的潑皮,居然敢反問我?朕做了又怎樣?不做又怎樣?」
「陛下心裡知道,又何必再問別人?」裴寂哈哈大笑,施了個禮,轉身走回自己的座位。
「逼迫孤兒寡婦!」李淵被裴寂給氣樂了,剛才積壓在肚子裡的不快一掃而空。「那樣,朕成了什麼人?算了,算了,朕難不倒你。自己認輸。這姓周的倒是個人才,算計得真准!」
「匪窩中打過滾,還能活到現在的,哪可能是笨蛋!」見李淵的臉色轉晴,裴寂也不想再跟對方繼續鬥氣,「有一件事,陛下想必還沒聽說。那姓周的,當年可跟程將軍有過不共戴天之仇。但到頭來,卻把老婆孩子託付給了仇人!」
「有這回事兒,說來聽聽!」李淵的興趣一下子給勾了起來,將奏摺推到一邊,笑著問道。
裴寂理了理思路,低聲說道,「臣也是奇怪周郡丞的作為,所以才派人去河北打聽。結果一打聽,故事還真曲折!」
一邊笑,他一邊將程名振跟表妹朱杏花、周文三人恩怨情仇說給李淵聽。包括周文的妹妹如何被掠到巨鹿澤,如何受了杜鵑的保護,卻在婚禮上下毒的過往,也仔細挖掘了出來。大唐天子李淵是三代國公之後,哪裡聽人說過這等民間傳奇,只聽得不斷以掌拍案。待裴寂將整個故事講完了,嘆了口氣,低聲點評道:「那周家的女兒不忘父母之仇,也算是個奇女子。可惜了,真是死得可惜了。」
「可她也辜負了程將軍多次回護之恩!」宋國公蕭瑀也是滿臉感慨,嘆了口氣,從另外一個角度說道。
「是啊!其中是非對錯,誰能說得清楚!」李淵輕輕點頭,「前朝有些政令,的確太過偏向了豪門大戶了些。須知黎庶雖然軟弱,真被逼到絕路上,也將成為燎原之火!」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結果往往是玉石俱焚!」裴寂點點頭,言語似有所指。
「本朝不會重蹈此輒!」李淵點點頭,鄭重說道。「本朝應該不會,至少朕會想辦法避免。裴卿,蕭卿,你們兩個雖然是世襲貴胄,卻也得給朕多多出謀劃策。」
「臣不勝榮幸!」裴寂和蕭瑀挺直身軀,雙手正色拱手。
「前車之鑑,後世之師!」李淵情緒依舊沉寂在曲折故事中,遲遲難以自拔,「朕長這麼大,類似事情還真沒聽說過幾回。那周文怎想到把孩子託付給程名振的?他就那麼放心?」
「豈有鴆人羊叔子?」裴寂笑著說了一個典故。把程名振比喻成了西晉名將羊祜。
「對啊,既然當年他能為了顧全兄妹之情放過生死寇讎,數年後,豈會再讓仇恨延續下去?」 宋國公蕭瑀點點頭,非常佩服地讚嘆。
「沒想到這少年有如此心胸!」李淵心中也很是感慨。自己的兩個兒子為了皇位,不惜想方設法置對方於死地。而平民百姓家的孩子,卻能為了表妹的幸福,放過謀害過自己的仇人。相比之下,程名振的人品愈發令人欽佩。「我記得裴卿多次推薦過他吧?你好像從一開始就很賞識他,是不是就因為此?」
「不是!」裴寂輕輕搖頭,「臣當日推舉他,是為了替大唐招攬賢才。後來,卻覺得此子跟臣很投緣。」
「是性格相近吧。他跟裴卿一樣,都是懂得變通之人!」李淵大笑,出言點評。
「嗯,謝陛下誇讚!」裴寂坦然承認,「臣覺得他在亂世當中,仍不失做人的根本。此甚為難得。我大唐如今,衝鋒陷陣的武將越來越多,可心存慈悲的活人者,卻沒幾個!」
「嗯!」李淵笑著點頭,「朕也欣賞他這一點。朕的大唐不是大隋,不能讓好人吃虧,惡棍卻越活越滋潤。朕想找個便宜差事給他,兩位愛卿以為如何?」
「陛下聖明!」宋國公蕭瑀想了想,搶先回應。「若想重建盛世,就必須有個褒善懲惡的規則。不然,世人皆以亂臣賊子,貪官污吏為楷模,鮮知禮義廉恥為何物,國家豈可能安穩?」
「亂臣賊子」四個字,令李淵忍不住眉頭一皺。但以他的心胸,還不至於為此跟宋國公蕭瑀為難,笑了笑,低聲說道:「宋公言之有理。正所謂「楚王好細腰,宮人多餓死。」朝廷的一言一行,百姓們都在看著。若不問是非善惡,越是胡作非為的越享盡榮華富貴,又如何能強求百姓懂得禮義?給王薄這種人授爵,乃朕為了早日平定天下不得已而為之的權宜之計。待天下太平之後,自然要淘汰掉一部分惡名在外者,以正我大唐氣象!」
「正該如此!」裴寂笑著響應,「微臣記得,當日去招降程將軍,他跟微臣說過一句話。所謂亂世,就是讓人不造孽就活不下來!陛下志在重建盛世,恰恰需要從秩序上著手!」
「他這話說得倒也貼切!」李淵笑著點頭,「朕記得他一直在幫建成看守軍糧吧?換個差事給他,你們以為如何?」
裴寂笑了笑,向程名振送了個順水人情。「洺州營整訓了好幾年,也該派上用場了。可以用為奇兵,插於劉武周身後!」
「如果河東戰事早日結束,陛下也可以早日將秦王調離!距離遠了,也許兄弟之間,彼此反而念及對方的好處來!」 宋國公蕭瑀想了想,笑著回應。
崢嶸 (一 下)
在太子建成、秦王世民、博陵李仲堅和幽州羅藝這四路大軍的擠壓下,劉武周勢力已經日薄西山。這個時候,把誰派上戰場都是一種恩典。打了勝仗,跟著前面的人加官進爵。若是打敗了,呸,這種情況怎可能再吃敗仗?還不如買塊豆腐自己撞死在上面!
程名振被突如其來的好運砸了個莫名其妙。他不清楚朝廷在將自己閒置了這麼長時間後,怎麼突然又開始給自己建功立業的機會。但這不妨他心情愉悅地接受命令。將上黨郡北部和太原郡南部交界處的防務安排好了後,他立刻麾下兵馬,押著朝廷給前方的糧草,準備出征。
久不聞角鼓之聲,杜鵑也憋得心癢。找了一套華麗結實的魚鱗細甲,套在身上就準備跟丈夫一道前行。程名振見狀,趕緊把她扯回家中,低聲商量道:「這可不行,原來咱們在洺水時,怎麼鬧都能由著你。但眼下咱們既然成了唐軍,我就不能再帶頭違反軍令。很多雙眼睛看著呢,即便上邊不怪罪,弟兄們心裡難免也有想法?」
「什麼軍令。大唐軍令中有不准女將領兵這條麼?若是有的話,當年平陽公主的娘子軍怎麼算?」杜鵑用力拍了丈夫的手一下,低聲反駁。
「那時當然與此時不同。」程名振笑了笑,低聲跟妻子解釋,「那時李家剛剛起兵,沒有任何規矩,怎麼折騰都不會引起太多非議。如今已經是武德三年了,所有的律令都已經完善。你以女兒之身跟我一道出征,不是正好跟言官當靶子麼?別胡鬧了,老老實實在家中等我回來!」
杜鵑想了一會兒,覺得丈夫的話有道理。跺了跺腳,鼓著嘴抱怨道:「這叫什麼事兒。沒本事給皇上出謀劃策,天天盯著女人做狗屁文章!不去就不去好了,我帶著幾個親兵出門打獵,總不犯天條吧!」
「打獵也儘量小心些!」程名振看看四下無人,將妻子的身體攬到懷裡,輕輕緊了緊,「家中的事情,還需要你多管管。我娘畢竟年紀大了…….」
「就跟我不管似的!」杜鵑掙扎了一下,然後用手指在丈夫胸口畫起了小圈兒,「你放心去吧。打仗的時候,沖得不要太靠前。我本來也沒指望著你能封國公。咱們……..」
「嗯!」程名振笑了笑,低下頭去。
杜鵑抬起頭,朱唇婉轉相應。溫存了一會兒,又睜開眼睛,低聲告誡道:「還有,太子和秦王兩邊,能不跟著摻和就別跟著摻和吧。」
「我知道,我跟二毛兩個已經想好了脫身之策!」程名振點頭答應。又將手臂緊了緊,鬆開,轉身出門。
杜鵑緊追了幾步跟出門外,像個尋常人家的妻子一樣追著丈夫走了幾步,給對方扯平了錦袍外的褶皺,端正衣冠,然後默默讓開了道路。
住在附近的洺州營核心將領陸續從自家宅院裡走出來,告別妻兒,匯成一群,緩緩向城外大校場移動。女人們互相打著招呼,匯聚成另外一群,跟在男人的隊伍之後緩緩相送。接近兩年的太平日子過下來,她們臉上的風霜之色盡去,一個個出落得唇紅齒白,嬌艷愈滴。只有那始終掛在臉上,直到大軍消失在天際間也沒有絲毫改變的笑容,令人清楚地分辨出,她們這一夥不是尋常脂粉。經歷過風吹雨打的野花,綻放時總是越發絢麗。
迤邐來到汾陽前線,程明振先押了一批糧食去秦王大營。李世民也沒弄清楚到底為什麼,父親突然對一個只有五千多兵馬的洺州總管青眼有加,但是出於禮賢下士的習慣,還是主動迎出了門外。
雙方將軍糧交割完畢,李世民上前一步,拉住程名振的手,笑著說道:「久聞將軍大名,一直無緣一聚。今日既然來了,何不就帶弟兄入我營內安歇。待改天開戰,你我並轡馳騁,豈不快哉?」
「秦王厚愛,末將感激不盡!」早在來前線之前,程名振對秦王可能做出的舉動已經有所準備,拱了拱手,笑著回應,「只是還有一半兒的軍糧,是末將必須親自押往太子殿下那邊的。若是秦王殿下不嫌末將武藝低微,改天從太子處歸來,願為馬前一卒!」
「萬歲調我等來前線,沒有明確歸哪位殿下統屬。如果秦王看得起我兄弟,何不向京師請一道聖旨,將我等撥於秦王麾下?」王二毛拱了拱手,笑著給程名振幫腔。
這些年來他日日練武不綴,身子骨出落得極為健壯。李世民看到他第一眼,心裡立刻起了招攬之意,笑了笑,低聲道:「這位莫非就是曾經領五百壯士血戰衛文升五千鐵騎的王薔將軍?果然生得威武。決戰也就在這一兩日內了,寫奏摺向朝廷請示,肯定來不及。不如二位將軍先把糧草給太子兄送過去,如果他的營壘中沒有地方可以安排弟兄們,二位將軍再轉回我這裡來!如何?」
這個提議,倒很替人著想。程名振沒有理由拒絕,笑了笑,拱手致謝。兄弟二人轉身出營,走得老遠了,還看見秦馬站在營門口,衝著大夥頻頻揮手。
「回去吧!」一直跟在秦王身邊的長孫無忌見洺州營將士已經消失於天地之間,低下頭,以很小的聲音建議,「此二人未必能為殿下所用。無需多費心思!」
「嗯!」秦王李世民笑著回應,「據說當年太子兄也曾經試圖將二人招攬於麾下,結果卻未能如願!不過,伍天錫、雄闊海等人,也堪稱當世豪傑!」
「據羅士信所言,伍天錫喝醉後曾經跟他說過,程名振的武藝,其實不在伍天錫之下!」一直護衛在李世民身邊的是他的心腹愛將秦瓊,聽秦王跟長孫無忌點評軍中豪傑,忍不住低聲插了一句。
「那可是著實難得!」長孫無忌笑著感慨,「有勇有謀,文武雙全。若是在兩軍陣前與叔寶兄相遇,不知他能走上幾招?」
「倒退十年,他不如我。再過二十年,我肯定不如他!」秦瓊笑了笑,搖頭做答。他今年已經快五十歲了,早就過了爭強好勝的年齡。因此長孫無忌的話裡邊雖然帶著濃濃的挑撥之意,聽起來也如微風過耳。
自從將秦瓊收歸帳下,李世民就出入將其帶在身側。他之所以敢於兩軍陣前身先士卒、斬將奪旗,有一大半原因是由於相信秦瓊的身手絕對能保護好自己。此刻見秦瓊對程名振的身手很是推崇,心裡的愛才之心愈熱,想了想,笑著說道,「論及在武學上的造詣,普天之下,恐怕也沒幾人出於叔寶兄之右。程名振能得叔寶兄開口一贊,也算奇才了。他身邊的王將軍如何?當年在瓦崗寨,叔寶兄可曾點撥過他?」
「當時他閱歷尚淺,武藝還沒定型。依末將觀察,他的武藝應該是戰場上自己悟出來的,沒經過名師指點。所長之處,唯在一個勇字!」秦瓊想了想,斟酌著說道。
「一將拼命,千軍避易!」李世民笑著感慨,「以李密的眼光,當年居然不想方設法將其留下,也真奇怪!」
「李密曾經以金銀、美女、珠寶試探過王將軍的態度。」提起往事,秦叔寶也很是感慨,「但王將軍卻說,他出身貧賤,所求不過是活得像個人樣而已。李密聞聽此言,只好悻悻作罷!」
「活得像個人樣?」李世民放聲大笑,「世間還以此為志者!有意思,孤越來越覺得這對兄弟有意思了。天下英才何其多也。縱然不能招之為腹心,亦可邀以為友!把酒談兵,不亦快哉!」
「殿下有如此心胸,乃我等武將之福!」秦瓊躬了下身,非常誠懇地說道。
「記得有人跟我說過,一個人的心胸有多大,外邊的天地就有多大!」李世民站直身軀,受了秦瓊此拜。「孤當年不是很懂,如今,卻越琢磨越有滋味。走,回營。咱們商量商量,在戰場上給他們騰出個施展身手的去處來!」
長孫無忌輕輕點頭,跟在李世民身後返回中軍。一顆心卻在不停地算計著,如何才能如願將程、王兩人收歸自家主公麾下。還沒等他謀劃周全,派出去暗中盯梢的士卒回來匯報導,洺州營從太子處送糧歸來了,沒接受秦王殿下的美意,卻單獨立了一個營盤,去了汾陽城東北的牛頭山。
「東北,那不是一片丘陵地麼?莫非太子給他面授了機宜」長孫無忌楞了一下,皺著眉頭猜想。「可駐兵在牛頭山能起到什麼效果。距離主戰場那麼遠,兩軍交戰時插不上手。而劉武周即便向北潰敗,也不一定非走那條路不可…….」
朝廷的命令里,並沒有明確指出程名振歸誰調遣。因此其單獨立一個營寨,也不算犯錯。對著輿圖籌劃了好一陣兒,這位秦王府第一謀士才嘆了口氣,低聲說道:「好老辣的眼光,若是他的計謀得逞,劉武周恐怕連退回馬邑的機會都沒了。也罷,我去跟殿下說一聲,送他個順水人情,成全他的建功立業的心思罷了!」
崢嶸 (二 上)
這回,長孫無忌還真的「冤枉」李建成了。程名振到遠離主戰場的牛頭山紮營,根本不是奉了他的命令。非但如此,他這回連程名振的面兒都沒有見,派遣麾下行軍長史好言慰勉了幾句,就完成了糧草輜重的交接。
憑心而論,他並不喜歡程名振,但對這個少年將領也沒什麼太多惡感。雖然上次主動示好被拒,很掃了他的顏面。但隨後秦王府的使者也被禮送出門的消息,讓他的心理大為平衡。緊跟著,雄闊海、伍天錫等人又屢立奇功,看在二人份上,他也不好再找洺州營的麻煩。
當然,偶爾有人主動替太子爺出氣的行為,不能賴在他李建成頭上。況且那一回也沒真把程名振打倒,反而讓他因為應對得當,又撈了不少好處去。自那之後,東宮上下對洺州營的態度形成了一種默契,不扶持,也不過分打壓,任由其自生自滅。
按照李建成的打算,人數只有五千上下的洺州營併入自己麾下也幫不上太大的忙。程名振這個人雖然文武雙全,但心機太深,用起來未必如伍天錫、雄闊海這樣的直心眼兒猛將順手。不如命其單獨立營,在旁邊晾上幾天。眼看著大戰在即,只有五千人的洺州營卻無法從中分羹,立功心切之下,說不定程名振有可能會向自己服軟。而即便他投了世民那邊,對東宮勢力影響也不太大,如今連虎賁大將軍羅藝都看清了形勢,帶著幽州軍向自己靠攏。多一個少一個程名振這樣的小輩無關大局。
然而,他卻萬萬沒料到程名振將營盤扎在了三十里之外的牛頭山中。那座山腳下的通道是太原通往雁門的必經之路,戰略地位不可謂不重。但太原郡通往北方道路不止這一條,劉武周如果想撤回馬邑的話,還可以選擇自繫舟山穿婁煩,或者從少梁山往靜樂,根本不必非在一棵樹上吊死。那樣的話,洺州營上下就等於眼巴巴地旁觀了一場大戰,甭說斬將奪旗,連吶喊助威的機會都沒撈到。
即便劉武周瘋了,非從牛頭山腳下經過不可。僅憑著五千洺州軍就可能切斷其退路?屆時突厥部落越過雁門來援,兩相夾擊之下,程名振帶著他的洺州子弟撲上去,恐怕連個泡都冒不起來,就做了突厥人的刀下之鬼。
「這姓程的,簡直想立功想瘋了!」對著輿圖看了好半天,李建成得出了唯一的結論。切斷太原退往雁門、婁煩兩郡之間的通道,關門打狗,一舉消滅劉武周。這個念頭他也起過,但一則需要封堵的道路太多,施行起來難度頗大。二來,對方麾下的尉遲敬德有萬夫不擋之勇,唐軍將兵力分得太散,反而讓他有了發威的機會。
既然斷定程名振是在進行毫無把握的賭博,李建成就不想操太多心了。他實在沒有必要為一個不知道好歹的人浪費太多精力,念在伍天錫和雄闊海兩人的份上,日後洺州營萬一遇到什麼危險,頂多派一隊騎兵前去解圍,也就仁至義盡,對各方都能交代得過去。
這樣想著,他將目光從輿圖上收了回來,看了看天邊蔥蘢山色,低聲問道:「前往長安的信使回來沒有?這麼多天,按說也該到了!」
「已經回來,朝中諸公的回信也帶了回來,魏洗馬正在整理歸檔。今晚便可以呈送給殿下!」東宮軍謀祭酒韋挺上前半步,笑著回應。
隨著太子和秦王之間爭鬥由暗轉明,朝中諸臣也分成了涇渭分明的兩個派系。或在軍前出謀劃策,或在朝中上下奔走。幾乎每隔上三五天,信使就會帶著一大袋書信往返。送往李建成手中的這些信,往往都交給太子洗馬魏徵先瀏覽一遍,分出輕重緩急,並給出處理建議,然後才會呈給太子殿下,由他做最後定奪。
魏徵文采飛揚,為人又素有殺伐果斷之名。因此李建成對他極為倚重,大多時候都願意尊重他的意見。但今天,李建成等得有些不耐煩了,皺了皺眉頭,低聲追問:「信很多麼,怎麼不揀最重要的先送過幾封來。陛下的態度如何?兩位新晉的婕妤對禮物可否滿意?」
「陛下對太子所奏之事沒任何回應!」 軍謀祭酒韋挺皺了下眉,低聲回應,「對秦王的讒言,也沒任何反應。兩位婕妤非常高興,夸在殿下有孝心,答應在陛下面前多進美言!」
對於李建成最近一段時間採用的諸多爭寵手段,韋挺非常不贊同。他認為,既然陛下還沒有明確有改變太子人選的意圖,東宮方面以不變應萬變才是最好的策略。像現在這樣,又是指證秦王謀害平陽公主,又是重禮賄賂後宮嬪妃,非但無法打壓秦王的風頭,反而會給皇帝陛下造成太子既無容人之量,又無成事之謀的惡劣印象。
但東宮內的大多數人卻不這麼想,他們無法容忍秦王越來越囂張的行徑,巴不得立刻將其打倒在地。韋挺當眾跟大夥爭論的幾次,都無法將眾人說服。指望著太子建成能明辨是非,誰料關係到如畫江山的繼承權問題,太子早就亂了方寸,根本拿不出個穩定而又長遠打算來。
忽略韋挺言語中的不快之意,李建成笑了笑,繼續問道:「萊國公那邊呢,可有回信?」
「萊國公說,他既受陛下賜姓之恩,不敢不粉身以報。只要大唐朝廷有用得到他的地方,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韋挺想了想,很無奈地回答。
「這頭小狐狸!」李建成氣得狠狠拍了一下桌案。萊國公李世籍(徐茂公)自打去年從竇建德麾下逃回長安之後,就一直賦閒在家。李建成猜測此人長期領兵在外,肯定過不慣無所事事的日子,所以才特意將麾下右領軍總管的位置騰了出來,準備招其出山效力。誰料李世籍竟然不肯接這個茬,以幾句模稜兩可的場面話來搪塞。什麼賜姓之恩,什麼赴湯蹈火,前提不都是「大唐朝廷」這四個字麼?如果父親大人肯主動將他派到自己麾下來,自己又何必偷偷摸摸地費這麼大力氣?
「太子殿下不必動怒!」韋挺笑了笑,低聲勸諫,「萊國公雖然謝絕了殿下的美意,卻也表明了不會傾向於秦王那邊。兩相權衡,殿下並未損失什麼?」
「哼!」李建成憤怒地冷哼。高官厚祿、良田美宅,還有日後的發展前景,自己能給予的,遠遠在世民之上。可不知道為什麼,秦王那邊人才越聚越多,氣勢越來越枉,自己這邊卻相形見絀,遠遠被甩在了後邊。
「殿下,臣有一句話,請殿下斟酌!」韋挺嘆了口氣,繼續進言。
「說吧,沒必要拐彎抹角,孤不是聽不得逆耳忠言之人!」李建成擺擺手,笑著回應。
「俗語云,與其羨鄰人之桃,不若植自家之樹。秦王麾下固然人才濟濟,而殿下這裡,馮立、薛萬徹、伍天錫、雄闊海皆有萬夫不當之勇。杜淹、魏徵、徐師謩亦堪稱管樂之才。還有燕郡王(羅藝),博陵王(李仲堅)可引為外援,只要殿下調度得當…….」
「韋祭酒所言甚是,孤心裡其實很清楚!」沒等韋挺把話說完,李建成很不耐煩地打斷。他需要的不是兩廂實力的表面比較,而是一場酣暢淋漓的勝利。只有讓秦王那邊受到重擊,自己的心裡才會踏實些,才不會像現在這般空落落的,總是疑神疑鬼。
見李建成聽不進去,韋挺只好笑了笑,閉上了嘴巴。不想讓心腹下屬覺得心寒,李建成沉吟了片刻,繼續問道:「伍天錫的陌刀隊恢復得如何了?」
「已經恢復了八成戰力,隨時可以拉上疆場!」韋挺想了想,低聲回應。
「雄將軍那邊呢,把長槊手訓練得如何了?」
「已經可堪一戰!」
「喔!」李建成輕輕點頭,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滿意的表情,「算起來,他們兩個還是程總管給孤推薦的呢。孤不能無所回報。你多派些人手,仔細注意洺州營的動靜。萬一有什麼危險,立刻出兵救援!」
「謹遵殿下吩咐!」終於看到太子殿下肯不計前嫌地為他人著想一回,韋挺立刻拱手領命。「不過,韋某以為,殿下需多做些準備才好!」
「什麼?」李建成楞了一下,低聲追問,「莫非韋祭酒看出什麼不妥之處麼?」
「殿下明鑑!」韋挺指了指輿圖上牛頭山的位置,笑著介紹,「程將軍的營盤,距離咱們和秦王都太遠了些。他麾下只有五千兵馬,尉遲黑子見了,豈能容他如此囂張?」
「你是說,程名振準備以身作餌。誘尉遲黑子出來?」李建成大驚,回過頭去,盯著輿圖問道。
「恐怕不是以身做餌。而是程將軍這回有些太托大了。他試圖以一己之力,拖住尉遲恭,給殿下和秦王攻破汾陽創造機會!」韋挺想了想,鄭重說道。
「這個程瘋子,他真是瘋了!」顧不得再為徐茂公拒絕自己招攬的事情生悶氣,李建成在軍帳內擺開米籌,一邊罵著,一邊推算戰事的得失。
跟劉武周軍交手的這兩年多來,他從沒試圖過以如此少的兵力去面對尉遲敬德。包括秦王那邊,假如只帶著五千人,也不敢去捋尉遲敬德的虎鬚。那黑廝雖然不是出身於將門世家,對戰機的把握能力卻是過人的敏銳。自己和秦王幾度將劉武周軍逼入絕境,關鍵時刻,都是尉遲敬德那黑廝帶領輕騎出戰,或者在最薄弱處將包圍圈撕開一個缺口,或者擊潰唐軍過於突前的一部,總能令劉武周逢凶化吉。
為了對付尉遲敬德這個異數,自己和秦王那邊都用盡了所有手段。不客氣的說,伍天錫所部的重甲陌刀隊,就是專門為了對付尉遲敬德的輕騎兵而建立的。而秦王那邊,也擺出了秦叔寶、程知節和羅士信這種必殺組合。但尉遲黑子的狡猾遠非常人所料,遇到行動遲緩的陌刀隊,他立刻不戰而走。總是令伍天錫在塵土裡吃屁。而遇到秦叔寶、程知節和羅士信三人的截殺,他則欺秦叔寶年齡比自己大了足足二十歲的弱點,每次都撿著對方一個人猛攻。秦叔寶的武藝雖然不在尉遲黑子之下,身子骨畢竟老了,耐力遠不如年青人。稍一疏忽,便讓尉遲敬德突出重圍,大笑而走。
就這樣一個武藝高強,眼光敏銳,心思狡猾的傢伙,程名振居然試圖以洺州營一己之力將其從汾陽城內騙出來,徹底解決。也不知道姓程的是在上黨那個山溝溝憋傻了,還是想立功想瘋了。弄不好,他非法將尉遲敬德拖住,反而會被對方擊潰。拖累軍心,將眼前大好形勢一舉葬送。
想到這兒,李建成禁不住心急如焚,「那你說咱們該如何?命令他撤回來,立刻向主營靠攏。還是分兵支援他?」
「再派幾支疑兵出營,抄向婁煩、離石兩個方向!人數不需太多,重甲步兵為主,一萬左右即可!」軍師祭酒韋挺想了想,低聲建議。
「你是說…….」李建成不擅長臨陣機變,但這麼多年領兵在外,也積累了一定經驗。聽韋挺說得堅決,眼前漸漸出現了一絲亮光。
「然也!」韋挺輕輕點頭。「就讓伍天錫和雄闊海二人領軍即可。他們都跟尉遲敬德交過手,彼此知道對方的斤兩。劉武周軍士氣低落,尉遲敬德急需一場乾淨利落的勝仗來振奮軍心。打伍天錫和雄闊海,他不能保證自己全身而退。但是,程將軍那邊實力如何,一時半會兒,所有人都摸不清楚。我要是他,也會撿人少的方向賭一賭!」
「然後咱們就不理劉武周,徑直去抄尉遲敬德的後路!」李建成大笑,敵我雙方多日僵持不下帶來的煩惱一掃而空。
「劉武周如果出城營救,汾陽必失!」韋挺亦笑,「屆時或者太子殿下出兵救援程名振,或趁機猛攻汾陽,都能事半功倍。失去了汾陽,劉武周只能退回婁煩、馬邑。那兩郡城池多有殘破,我軍銜尾追殺,除了遁入大漠外,他已經別無生路了!」
對於韋挺描述的美好前景,太子建成非常期待。想了想,笑著說道,「這程名振,膽子也忒大。居然事先不跟孤家說清楚。萬一孤家猜不到他的企圖,在尉遲黑子的猛攻下,洺州營恐怕即便不全軍覆沒,也剩不下幾個人了!」
「也許他對自己的實力過於自信!」想了想,韋挺笑著分析,「也許,他堅信太子殿下和秦王殿下,都能看出他的企圖,事先聯繫好了,反而容易令尉遲敬德看出破綻來。但無論如何,在尉遲敬德沒跟他交上手之前,我軍不能有任何異動!」
「恐怕秦王那邊,也會這麼想!」李建成點點頭,心中暗道。他不認為二弟世民對戰機的把握能力比自己差。事實上,經過大力加強後,自己和秦王兩邊各項能力幾乎不相上下。但如果秦王那邊與自己這邊都下定決心暫時按兵不動的話,洺州營承受的壓力可就驚人了。弄不好,那五千兵馬全部得成為勝利的祭品。
那是程名振自願的,他既然做出了選擇,應該早已預料到這個代價。
崢嶸 (二 下)
「你真的有把握那兩個傢伙會及時前來救援?萬一那兩個王爺恨你不識抬舉,按兵不動怎麼辦?咱們可就這五千來號人馬,兩個強攻,也就耗乾淨了…….」牛頭山上,王二毛對程名振的布置,約略有點擔心。把隊伍拉到牛頭山上紮營,完全是程名振臨時起意,事先沒有跟任何人商量,包括他這個生死兄弟。
「秦王乃當世人傑。太子也是一方豪雄!我不相信,他們會把意氣之爭放在國事前面!」程名振笑了笑,言語中很是自信。「況且弟兄們當年都是吃綠林飯的,平原上作戰,未必是尉遲敬德對手。一旦退到山中,主動權就未必在他了!」
「你準備繼續往山裡邊退!」王二毛大吃一驚,瞪著眼睛問道。
「當然,不過不是現在。打起來,咱們給尉遲敬德一個驚喜,撿到便宜之後,立刻就跑!」程名振笑了笑,低聲回應。
自從兩年前利用米籌推演的方式,勸說太子建成放棄了急於求勝的打算,繼續執行裴寂制定的穩紮穩打的策略之後。他的眼睛就從沒離開過太原前線。兩年來,唐軍和劉武周軍的每一場戰鬥,都通過邸報和各種渠道了解得清清楚楚。這次之所以敢把洺州營弟兄拉到牛頭山上,遠離主力,也是建立在對敵人了解的基礎之上。可以說,劉武周、尉遲敬德等人不了解洺州營的虛實,他自己卻對劉武周軍上下,包括尉遲敬德本人的性格、用兵習慣,揣摩得清清楚楚。
程名振以旁觀者的角度看起來,劉武周軍和唐軍之間的所有戰鬥,除了宋金剛輕敵冒進兵敗身死那場惡戰之外,其餘的部分,敵我雙方都沒犯太大錯誤。劉武周軍之所以被逼得節節敗退,並非失利於疆場上,而是由於國力與大唐相差太大的緣故。經過長時間的消耗,如今這支兵馬已經是油盡燈枯,很難再保持住當初的犀利。
而劉武周軍之所以拖到現在還遲遲沒有覆滅,完全是因為尉遲敬德的個人作用。此子武藝過人,戰場感覺敏銳,曾經多次在關鍵時候只手擎天,力挽狂瀾。但此子身上也有個非常大的弱點,就是心高氣傲,過於相信自身的能力,不能跟同僚形成有效配合。如果利用這一點將他誘出汾陽城來困住的話,支撐著劉武周軍的最後一根木頭也就沒了,大廈當片刻而傾。
以前的戰場上,太子系兵馬是一個點,秦王系兵馬是一個點,逼得劉武周苦苦支撐,勉強還能達成一個平衡。但洺州營單獨擺上戰場後,第四個點就出現了。對方想結束目前的困境,只能從第四個點上想辦法。
這是一種賭博,賭劉武周君臣不甘心失敗。如果賭贏了,則整個局勢豁然開朗。如果局面不利的話,洺州營大步後退,追與不追,對劉武周軍依舊是個兩難的選擇。
只是,這個計劃太冒險了。不僅是在戰術上,而且在戰場之外,也會引發另一場危機。王二毛敏銳地看清了其中關竅,皺了下眉頭,繼續提醒道:「以一個區區總管的身份,讓太子和秦王兩路大軍都圍著你而動,即便打贏了這仗,恐怕你也會落個輕敵冒進的名聲。」
「那也沒什麼壞處!」程名振看了他一眼,笑著反問,「不是麼?」
「你這傢伙!」王二毛推了他一把,憤憤地責罵。程名振私下裡打的鬼主意他多少想明白了,夠狡猾,的確無愧他當年九頭蛟的名頭。
「沒辦法的事情,木秀於林,風必催之!」程名振狡黠地笑了笑,目光中多少有些無奈。
雖然已經做了大唐的高官,過去的經歷卻在兄弟二人身上烙下了深刻的印記。由於長時間兵力都處於弱勢,所以行軍打仗,他們不吝於行險行奇,而由於經歷了太多的背叛於出賣,在為人處事時,他們兩個又處處謹慎小心,寧可官升得慢些,財發的少些,也不願意捲入無謂的爭端。
還留在洺州營旗下的大多數弟兄,心態也跟程名振本人差不多。特別是隱藏在魏郡那場「大搬遷」陰影下的貓膩被揭開之後,大夥在暗罵太子系人馬卑鄙之餘,對朝堂中風險有了更貼切的認識。許多看到雄闊海。伍天錫等人建功立業,全身血脈被燒得火熱者,心境瞬間冷了下來,慢慢開始思索究竟哪種生活更適合自己。
但洺州營不可能一直游離於權力爭鬥的漩渦之外。最近兩年,試圖將其納入麾下的人,不僅僅是太子一個。秦王、齊王,甚至朝野中某些世家大姓,也通過種種方式,不斷向程明振這個當家人示好,希望雙方在私下裡達成某種默契。短期之內,程名振還能找到一些蹩腳的藉口推脫,那些人也不敢把他怎麼樣。但時間久了,卻難免會得罪越來越多的人。
「自污未必是好辦法。誰都不傻,不會被一些小伎倆騙得太久!」 默默思索了片刻,王二毛低聲說道。「如果實在沒有辦法的話,我寧願咱們跟秦王共同進退!」
「的確,相較之下,無論在哪國層面,太子殿下都差秦王遠甚!」點點頭,程名振對王二毛的話表示部分贊同,「但秦王行事過於狠辣,你我這個時候投效於其門下,恐怕將來也是個當棄子的命!」
「那倒是!」王二毛笑得有些悻悻然。「秦王麾下兵強馬壯,有秦叔寶、羅士信、程知節等人在,咱們這些小魚小蝦,永遠不會太被人重視!可繼續拖延下去,最後也是個麻煩。畢竟你我還做不到徐茂公那步,能給大唐帶來七個郡,數百萬人口!」
「所以我想借著這個機會,直接送給陛下一份厚禮!」程名振笑了笑,滿臉疲憊與無奈。
「陛下……..?」王二毛的眉頭擰成一個疙瘩,花費了好長時間才理解程名振話中所指。「你是說陛下會注意到咱們,還是陛下會體諒到咱們的難處?最近我聽人說,陛下可是…….」
「道聽途說的事情,最好別當真!」程名振警覺地四下看了看,迅速打斷了王二毛的話。「我覺得傳播謠言的人別有用心。如果陛下連一點決斷力都沒有的話,就不會有現在的大唐了!」
「倒也是!」王二毛聳聳肩,然後低聲長嘆。「誰知道謠言是從哪裡傳出來的。當年李家在太原起兵時,秦王不過二十歲吧?!咱們兩個二十歲時,可沒那麼大本事!」
程名振會心地笑了笑,沒回答王二毛的話。對方今天所提起的那些流言,他隱隱約約也聽說過一些。據底層將士們私下轉述,當年李家準備起兵「清君側」時,現在的大唐天子,當年的家主李淵,心裡很是猶豫。幾乎就錯過時機,功虧一簣。而太子建成也是個沒有半點主見的傢伙,根本給李淵提供不了任何幫助。虧了秦王李世民,看到天下大亂,百姓流離失所,從大義、形勢和天命三個角度慷慨陳詞,終於促使李淵下定了決心,並且親口對秦王承諾,「此番如果化家為國,將把江山社稷與之。如果不幸中途事敗,則全家共赴國難!」
秦王武藝高強,心思敏銳,氣度恢宏,遇事勇於承擔,表現出來的風采的確令人心折。但一個剛剛二十歲出頭的少年,卻能比在官場上打了一輩子滾,親朋故舊無數的李淵更有遠見,對大唐建立的決定作用更大,這話,無論出自誰人之口,程名振都不敢相信。這也是他不願接受秦王拉攏的另外一個原因,在他眼裡,一個為了大業連自己父親都捨得詆毀的人,無論如何也不值得自己以性命相托。
此外,朝廷關於那次「大搬遷」過程中,自己陽奉陰違的舉動的處理方式,也令他對李淵很是佩服。很顯然,那是李淵在聞聽略陽公兵敗後,一時衝動而發出的亂命。但在發覺那是道亂命之後,李淵並沒有一錯到底,堅持搬遷計劃。也沒有為了帝王顏面而治陽奉陰違者的罪。而是順水推舟,給了被強行遷徙入河東的百姓不少好處,並且通過給陽奉陰違者加官進爵的方式,變相承認了其自己的錯誤。這當中所表現出來的處事能力和心胸氣度,著實令人擊節讚嘆。
「如果尉遲敬德不肯上當呢?或者他擔心劉武周獨立守不住汾陽,護主心切,主動放棄這個誘人機會?」思索了片刻,王二毛不再於洺州營倒向哪股勢力方面浪費精力,把目光又集中在眼前戰事上。
「即便龜縮不出,他們也守不住汾陽。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放手一搏!」程名振輕輕搖頭,以易地相處的心態來揣摩對手,「這是他們唯一的翻盤機會,我估計尉遲敬德無論如何都要試一試。如果他真的龜縮不出的話,那正好,我乾脆繞過汾陽,直接撲向馬邑。縱使他對我再不了解,咱們原來的老本行是幹什麼的,多少也有點兒耳聞吧!」
崢嶸 (三 上)
程名振當年是流寇張金稱麾下的重要爪牙。而張家軍經過的地方,連蝗蟲都不會再看一眼。從斥候口中得知洺州營出現在牛頭山上之後,尉遲敬德立刻坐不住了。與劉武周商議了片刻,迅速點齊了兩千輕騎,準備將這個突然出來的變數第一時間消滅掉。
經歷了兩年多的煎熬,劉武周已經心神俱疲,將尉遲敬德送到城門口,拉著對方的手叮囑道:「敬德,自己多加小心。李氏小兒素來狡詐,不會無緣無故舍一塊肉出來給咱們。」
「即便是塊誘餌,也值得吞下去。我不信五千流賊,還能擋住我麾下兩千精銳!」尉遲敬德舉了舉手中長槊,非常豪氣地回應。「能否逆轉乾坤,就在今夜一舉。幹掉他,敵軍士氣必喪。主公趁勢出城掩殺,末將挾大勝之勢遙相呼應,李家小兒縱使生了三頭六臂,也少不得要抱頭鼠竄!」
「孤將親自在城頭為敬德送行!」劉武周點點頭,言語中帶著幾分蒼涼,「若事有不諧,則速速退回來。只要孤在一天,汾陽城的城門就為你敞開一天!」
「若是末將回不來。主公千萬別再耽擱,迅速退往馬邑去吧!」聽劉武周說得酸澀,尉遲敬德心裡也有幾分淒楚,笑了笑,大聲道:「能在主公麾下馳騁,末將此生無憾。馬邑乃突厥與中原交界之地,疆域廣闊,民情複雜。李仲堅,羅藝,大唐,突厥,四家角力,誰也不敢貿然伸手。主公只要到了那裡,定能轉危為安。留的青山在,早晚還有捲土重來的機會!」
劉武周還想說些什麼,看著尉遲敬德毅然決然的眼神,咬了咬牙,大聲道:「孤記下了!孤不會負敬德!孤必不會負諸君!請諸君上馬,孤為諸君壯行!」
「諾!」尉遲敬德在馬背上輕輕拱手,然後腿部用力,率先衝出了城門。兩千精銳騎兵形成一條長蛇,在夜幕的掩護下婉轉向東,直撲牛頭山而去。漫天星斗如亂瓊碎玉,冷冷的照耀下來,照亮大夥的眼睛,照亮長槊的利刃。那飲血無數的利刃仿佛瞬間有了靈性,慢慢地開始顫抖,顫抖,在風中嗡嗡有聲。
為保證攻擊的突然性,他刻意選在半夜出城。丑時三刻,就到達了牛頭山腳下。將斥候撒出去遮斷通往汾陽方向的大小道路之後,尉遲敬德命令全軍下馬,在草地上修養精神,準備在天亮同時,向敵軍發起雷霆一擊。
雖然是夏末,北國的風依舊帶著絲寒意。透過被露水打濕的鎧甲,一寸寸滲進人的肌膚。尉遲敬德睡不著,提著長槊在臨時紮起的營地間來回逡巡。很多弟兄們也沒有倦意,擠做一團,一邊用體溫互相取暖,一邊低聲感嘆世事無常。對於前途,他們都比較絕望。言談間不無對劉武周的抱怨。看到自家主帥走過來,趕緊閉上了嘴巴。尉遲敬德笑了笑,裝作什麼都沒聽見,默默走了過去。仗打到這個份上,將士們已經盡力最大努力,實在不該再指責他們什麼了。剩下的事情,恐怕就要歸老天決定了。輸贏成敗,冥冥中自有註定。
跟在尉遲敬德身邊的,是奮威將軍陸建方。他的年齡比尉遲敬德大了整整兩輪,身子骨已經不比當年了,走著走著,就輕輕打起寒戰來。
「老陸,到營帳中眯一會兒吧。這個時候最冷,待太陽出來,寒氣就過去了!」對於自己這個忠心耿耿的副手,尉遲敬德始終保持著一份尊重,笑了笑,回過頭來對其吩咐。
「算了,走走就熱乎了!老胳膊老腿的,一睡下去就不容易再活動開,別耽誤了將軍的事兒!」陸建方咧嘴笑笑,濃密的大鬍子間冒出縷縷白霧。「將軍自己去小憩一會吧,下半夜我來盯著!」
「我睡不著!」尉遲敬德輕輕搖頭,拒絕了陸建方的好意。打了這麼多年仗了,像今天這樣心裡慌慌的感覺在他身上還是第一次發生。對方只是個小蟊賊,也許一個衝鋒就能將其擊潰,擒殺。但尉遲敬德就是覺得有些地方不對勁,到底問題出在哪裡,他卻半點蛛絲馬跡都尋覓不到。
「我也睡不著!」破鋒將軍杜世貴從後邊跟上來,低聲搭腔。「本來覺挺多的,最近卻總是半夜驚醒。瞪著眼睛一直挺到天亮!」
「睡不著就別睡了。今後有咱們睡的時候!」陸建方轉過頭來,苦笑著奚落。
「什麼意思!」尉遲敬德皺了皺沒有,言語中約略帶出幾分不滿。士兵們牢騷歸牢騷,他可以忽略不計。但為將者乃三軍之膽,如果連將領們都開始散布失敗信息,自亂軍心的話,這仗,就沒贏的希望了。
「沒什麼意思!」老成持重的陸建方一改平素習慣,笑了笑,低聲反問道:「尉遲將軍,你真的以為,把山坡上那股敵軍吃掉,咱們就能一舉扭轉頹勢麼?」
這個問題尉遲敬德早就想過,雖然對大夥口口聲聲宣布,此戰乃決定勝負的關鍵。他和劉武周兩個心裡都很清楚,擊敗洺州營只起到振奮士氣的作用,具體結局如何,恐怕還要經歷很長時間,若干場惡鬥才能見到分曉。但當著幾個中層將領的面,他不能自毀信心,瞪了陸建方一眼,低聲喝道:「怎麼不能?秤砣雖小,可壓千鈞。李家兩個小兒本來就不和睦,陣前失利,必然會互相推卸責任。待其不戰自亂,我帶你等一一攻之,定能將其趕回霍邑以南。怎麼了,老陸,你怕了,怕了就說一聲。明早我不用你上陣便是!」
「怕倒不曾有過。自從當年跟著主公踏過遼河浮橋後,陸某就再不認識那個怕字!」陸建方被尉遲敬德說得面紅耳赤,梗了下脖頸,氣哼哼地回應。
「那你今天怎麼了?腦門被驢踢了!」尉遲敬德見對方突然倚老賣老,擺起當年舊勇,語鋒愈發犀利。
「當年和今天不同!」陸建方看看周圍環境,發現沒有多少弟兄在附近,嘆了口氣,坦誠地說道。「尉遲將軍先別生氣,聽陸某把話說完。陸某絕非貪生怕死之人。想當年,跟著主公渡河征遼,十幾萬高句麗人,圍著我們幾百人打。陸某的腿肚子也沒哆嗦一下!」
長長吸了口氣,他繼續說道:「但那時候和今天不同。那時候,陸某心裡頭明白,自己在幹什麼。即便死在遼河東岸,也不敢讓背後的幾十萬雙眼睛看笑話。陸某當時覺得,死就死了,陛下會把陸某跟麥鐵杖、錢世雄、孟金叉三位將軍,還有前幾天陣亡的數千弟兄葬在一處。後世無論哪朝哪代,只要中原還是中原人的中原,過往行人見到陸某的墓碑,都會挑起大拇指來,贊陸某一聲爺們!」
很少聽陸建方說起這些陳年舊事,眾人不敢打斷,帶著幾分敬意洗耳恭聽。輕輕抹掉眼角的老淚,陸建方慘然而笑,「但現在呢,尉遲將軍,你知道自己在幹什麼麼?陸某,諸位,包括咱們的主公,明白自己在幹什麼麼?咱們旗號是突厥人給的,封號是突厥人給的,胯下坐騎,手中兵器,嘴裡的糧食還是突厥人給的。突厥人讓在咱們咬誰,咱們就咬誰。突厥人一抖手裡的繩子,咱們就得哼哼唧唧地爬回來!」
「夠了!」尉遲敬德憤怒地打斷,「你知道自己說什麼麼?念你當年追隨主公的份上,我今天饒你一次。再亂我軍心,必軍法處置!」
「今日死在軍法之下,跟他日死在敵人刀下,恐怕沒什麼兩樣。」陸建方冷笑連聲,目光中充滿了淒涼。「陸某現在只恨,當年為什麼沒死在遼水東岸,枉自又多活了這些年。」
「夠了!」尉遲敬德大怒,伸手便從腰間拔出橫刀。杜世貴見狀,趕緊上前用脊背將尉遲敬德擋住,推了陸建方一把,低聲喝道: 「行了,行了,你少說兩句。大將軍也別跟老陸一般見識,他今晚被坐騎顛糊塗了。咱們是突厥的狗,李淵就不是了?他當年起兵,不一樣借了突厥人的勢力?」
「但李淵隨後,卻跟驃騎大將軍一道,將突厥人擋在了長城之外!」陸建方被推得連連後退,嘴上卻依舊說個不停。「尉遲將軍,你不替自己著想,也替弟兄們多想想吧!」
「把他給我捆了,嘴裡塞上馬糞,拖到寢帳中去。待滅了程賊,再交給主公處置!」尉遲敬德恨不得一刀將陸建方劈掉,礙著眾將的面子,恨恨地命令。聽著眾人的腳步聲去遠,他轉過身來,揮刀砍下腳下的岩石。
「噹啷!」一聲,橫刀深入岩石半寸,然裂為數段。尉遲敬德盯緊手中的半截刀刃怔怔。他祖上是鮮卑貴胄,因此心裡邊沒有那麼強的胡漢之分。但陸建方剛才的一句話卻深深困擾了他,「尉遲將軍,你知道自己在幹什麼麼?」 「尉遲將軍,你知道自己在幹什麼麼?」 「尉遲將軍,你知道自己在幹什麼麼?!!!」
崢嶸 (三 下)
當太陽從天邊透出第一縷微光時,牛頭山上的守軍終於發現了敵人。他們凌亂地吹響了號角,試圖向數十里外的主營求救。但時間已經太晚了,汾陽城外的唐軍主營到牛頭山足足有三十里路,算上李世民和李建成二人接到警訊後探明周圍有沒有埋伏,再調兵遣將的時間,至少需要三到四個時辰。按照以往的經驗,三個時辰,已經足夠尉遲敬德將對手蹂躪十幾次,保准讓援軍連骨頭渣都沒地方撿。
「擺開陣型,從正南緩坡直接衝上去。踏平他們!」尉遲敬德手舉長槊,大聲高呼。昨夜陸建方帶來的困擾,已經完全被他丟在了腦袋後。如今,他只想做一件事,就是衝上山坡,將敵將揪出來,在馬蹄下踏爛,踏爛,踏得永世不能翻身。
晨風吹動他的披風,呼啦啦上下飛舞。銀色的罩甲反射出道道瑞彩,令他看上去光芒萬丈。在罩甲的正中央,是一面純銅打造的護心鏡,被他親手擦得一塵不染。邊緣處,隱隱透出紅色,火焰般微微跳動,按突厥人的薩滿說,那是敵將的血肉與靈魂,被護心鏡里怨氣困住了,只能心甘情願地為護心鏡的主人效力。
破鋒將軍杜世貴跨著戰馬走在了隊伍第一列。左右各有二十幾名騎兵,身後還跟著大約一百多人。牛頭山的南麓坡勢平緩,恰好可容騎兵縱馬。雖然衝擊的速度會受到些影響,但對於那些站在地下的步卒來說,小跑而來的駿馬就像泰山壓頂,除了躲避之外,只剩下抱頭等死一項選擇。
驍騎都尉孫大安帶領兩百多名騎弓手跟在了杜世貴的隊伍後。如果杜世貴的攻擊受阻,他將上前給對方下一陣箭雨。這種騎射戰術是草原人的壓箱絕技,尉遲敬德借鑑並改進了它,令他成為劉武周軍的一個破敵秘籍。通常,杜世貴的第一波攻擊都會成為試探,調動守軍力量,但當大量敵軍聚集到鹿砦之後時,剛好成為騎射手們的箭靶。
第三輪攻擊序列由宇文元亮率領。他是尉遲敬德的一位遠親,但爬上現在這個位置,絕不是沾了對方的光。當第二序列的孫大安用羽箭將對手射得一片大亂之後,他所部兩百餘手持繩索和撓鉤的騎手,便要一擁而上。用撓鉤勾住敵人設置的障礙,迅速拉動繩索。藉助戰馬奔跑的衝力,將障礙搬開,為後續隊伍清空道路。
第四輪,也是最主要一輪。尉遲敬德決定親自帶領。對手只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蟊賊,本不需他親自出馬。但昨夜忐忑不安的感覺,令他決定更慎重一點兒。哪怕給對方一些榮譽,也避免出現不應該出的紕漏。
晨風掠過長槊組成的叢林,發出悽厲的嗚咽。聞聽此聲,山上的守軍愈發驚慌了。戰旗擺動個不停,士卒們在皮鞭和利刃的逼迫下來回跑動。這是一群生瓜蛋子,欺負百姓在行,跟訓練有素的正規軍作戰,純屬自尋死路。想到這兒,尉遲敬德將長槊向前壓了壓,大聲命令,「前鋒,出擊!」。戰鼓聲驟然炸響,隨後被激烈的馬蹄聲淹沒。破鋒將軍杜世貴抽出橫刀,下伏身體,將刀刃在身側探成一扇死亡翅膀。百餘名精銳學著他的模樣,俯身、探臂、緩緩加速,緩緩衝上山坡,壓向敵軍。
待第一攻擊序列衝出一百餘步之後,第二攻擊序列於驍騎都尉孫大安帶領下,迅速跟上。兩支隊伍人數都不多,但戰馬踏起的煙塵卻遮天蔽日。尉遲敬德的視線被擋住了,只能憑藉敏銳的聽力判斷敵我雙方的動靜。在雷鳴般的馬蹄聲中,他聽到了敵軍慌亂的呼喊,低沉的號角。忽然,那些角聲變得清晰整齊,然後龍吟般穿透煙幕。
「嗚嗚—— 」洺州軍的角聲毫無防備的響起來,將周圍的群山喚醒。聽見角聲,本來亂做一團的洺州將士忽然就抖擻起了精神,迅速整頓隊形,從地上撿起早已藏好的步弓。挽弓,搭箭,將千餘支白羽射向天空。
幾乎呈四十五度角飛起來的鵰翎羽箭帶著風聲,滑翔過一百二十步的距離,於敵軍頭上落下一陣暴雨。血花一朵朵在杜世貴身邊綻放起來,綺麗奪目。兩名忠心耿耿的親衛向其靠攏,用橫刀替將軍撥打羽箭。他們盡最大努力保證了杜世貴的安全,自己的身體上卻插了五、六支箭,失血過多,緩緩墜下坐騎。
上當了,杜世貴瞬間憑直覺做出判斷。山上哪裡的是一般的蟊賊,弓箭手比前些日子大夥碰到的正規唐軍還訓練有素。轉眼之間,杜世貴所部弟兄,就有近三成掉下了坐騎。但攻擊已經發起,他們根本不可能向主帥傳遞任何消息,只能拼命催動坐騎,試圖以速度來謀求生存的可能。
百步接陣,臨敵不過三矢。這句話指的是騎兵平原發起衝鋒,敵軍弓箭手的最大殺傷頻率。戰馬在平原上衝過一百步,只需要四五息時間,在這段時間內,訓練有素的弓箭手可以射出三箭。未經訓練的弓箭手頂多發出兩箭,如果心慌意亂的話,一箭之後,就得轉身逃命,否則必死無疑。但今天的戰鬥,卻無法套用這句古話。山坡減緩了騎兵的速度,洺州營的弓箭手都是百戰餘生的老兵,才不會怕還沒衝到眼皮底下的敵人。只見他們,由仰射慢慢改為平射,俯射,每個人都從容不迫地發了五支箭,才在號角的指揮下,慢慢從鹿砦旁退走。而山坡上,杜世貴的部下只剩了不到十人,稀稀落落地跟在渾身插滿羽箭,全賴著鎧甲厚度才沒有當場戰死的杜將軍身邊,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呆呆發傻。
「側開,側開,給大將軍報信!」杜世貴吐出一口血,聲嘶力竭地大喊。敵軍的長槊手已經替換到鹿砦後了,十幾名騎兵上前,只能被紮成肉串。他眼中充滿了仇恨,卻沒有喪失理智。拼著最後的體力下達撤退命令,然後身體一軟,伏在馬背上,任坐騎馱著自己落荒而走。
沒等杜世貴撤離戰場,第二波攻擊序列已經趕到。他們幾乎親眼目睹了發生在袍澤身上的慘劇,一個個兩眼冒火。但騎弓的有效殺傷射程遠比不上步弓,又需要仰射,他們不得不忍住仇恨,將敵我雙方之間的距離拉到五十步之內。
想直接突破敵陣是不可能的了。於今之計,驍騎都尉孫大安只想儘可能多地發出羽箭,利用馳射戰術,最大數量地殺傷敵人。鬆開馬韁繩,他左手握住弓臂,右手夾住三支狼牙箭拉開弓弦。這是草原勇士的絕技,三箭連珠,箭箭奪命。
訓練一名騎射手需要三年。三年時間,每天都是不停地策馬奔馳,彎弓,射箭。長期的訓練,已經令騎射手們有了必然反應。只要靠近對手一定距離,就會將弓張開,羽箭搭上弦。或兩矢,或者三矢,他們將箭矢夾在手指間,追求最佳殺傷距離。以往這招使出,幾乎無往不利。但今天,對方長槊手不動如山的氣度,令大夥有點迷惑了。忽然,有人驚叫了一聲,將弓弦迅速鬆開。羽箭掠過七十餘步,射中了一名長槊手的頭盔,卻失去了力道,軟軟地落在了地上。
「等……」杜世貴大叫,試圖約束麾下不要浪費體力,繼續向迫近數步再發起攻擊。但很快,他也把三支箭連珠般發了出去,然後不管射沒射中目標,撥馬就走。
鹿砦後,不動如山的重甲長槊手們突然整齊地蹲了下去。露出了真正的殺招。一排洺州營將士平端著強弩,從長槊手背後現了出來。扣動機關,弩箭匯成一道黑色的風暴。正在撥轉馬頭,發射羽箭的劉武周軍騎射手被風暴攔腰捲住,接二連三地從馬背上掉了下來。
不看敵軍到底死傷多少。洺州營的強弩手發完一輪鐵矢,立刻大步退後。第二排弩手迅速上前,接替了前者的位置,扣動機關,發射出另一波死亡風暴。
慘叫聲不絕於耳,儘管劉武周軍的騎射手們已經做出的閃避動作,但速度遠遠超過羽箭的強弩,從側後方追上他們,將一層層射下坐騎。失去主人的戰馬驚慌失措,不肯繼續逃走,在陣前徘徊哀鳴。很快,十幾支被擋住去路的弩箭射進了馬的身體,血如噴泉般冒出,帶著熱氣,染紅天邊的霞光。
天上天下,一片通紅。驍騎都尉孫大安被射得像個刺蝟一般,抱住馬脖頸,掙扎著不肯倒下。這一刻,他又想起了陸建方昨夜說的那些話,恨當年不死於遼水之東。當年,他也是殺入敵陣中勇士的一個,跟在手持鐵蒺藜骨朵的劉武周將軍身後,吶喊咆哮,寧死不退。從那時起,他就把自己的性命交給了劉將軍,跟著他,無怨無悔。儘管今天的劉將軍已經不是昔日的劉將軍,儘管漢家男兒的營帳,日日唱起胡人的歌謠。
「大安!」彌留之際,他聽見有人呼喚自己的名字。「走啊,給麥老將軍報仇。」「走啊!走啊!」拼盡最後力氣,孫大安扯開嗓子高呼。血從嘴巴里汩汩冒了出來,染紅銀色的鎧甲,染紅白色的坐騎,染紅腳下黑漆漆的土地。
黑漆漆的土地敞開懷抱接納了他,包括身體和靈魂。第三波攻擊序列的將士趕到,停頓在弩箭射程外,用繩索套住孫大安的身體,將其搶了回去,重新安放於馬背上,緩緩退走。沒有繼續攻擊下去的必要了,雲騎都尉盧宇文元亮冒著被軍法懲處的危險,主動中止了戰鬥。他帶領手下兄弟盡最大可能搶奪袍澤的遺體,然後吹響撤軍號角。
「嗚嗚,嗚嗚,嗚嗚!」角聲哽咽如哭。整個攻擊序列都停頓了下來。恰巧有一陣強風吹過,將馬蹄濺起的煙塵吹偏,吹散。早就憑藉聽力發覺形勢不對,及時終止了第四攻擊序列所有動作的尉遲敬德站在馬鞍上,目光透過塵埃,呆呆。
前後不到一刻鐘時間,近三百名弟兄,死在了敵軍的亂箭叢矢之下。而到現在為止,他連敵人的衣服角還沒碰到。這真是一支被收編的流寇麼?他不敢再相信細作的話,只覺得眼前發黑,嘴巴發苦,咸漬漬的味道在牙齒根部迴蕩,怎麼咽也咽不乾淨。
陸某現在只恨,當年為什麼沒死在遼水東岸!陸建方的話又響了起來,聲聲撞擊他的耳鼓。這場仗再打下去值得麼?大夥究竟為誰而死,死後究竟能落下個什麼?從沒想過類似問題的他,今天第一次感覺茫然了。一瞬間,劉武周平素相待的恩義,宋金剛身首異處的仇恨,還有陸建方絕望中發出的質問,同時壓了過來,像山一樣壓得他無法呼吸。偏偏此刻,山上那些占了便宜了敵軍又哼起了民歌,「男兒男兒可憐蟲,身首異處溝渠中,陣前白骨無人收, 妻兒夢裡尤相望……」
男兒男兒可憐蟲,春應軍書秋不歸,家中谷豆無人收,鷓鴣野雀繞樹飛。 男兒男兒可憐蟲,身首異處溝渠中,陣前白骨無人收, 妻兒夢裡尤相望……
崢嶸 (四 上)
「男兒男兒可憐蟲,身首異處溝渠中,陣前白骨無人收, 妻兒夢裡尤相望。男兒男兒可憐蟲,春應軍書秋不歸,家中谷豆無人收,鷓鴣野雀繞樹飛。二八少婦面似漆,困坐燈下縫征衣。征衣縫好無處送,迭於床頭寄想思。夜半起身縫兩行,一行孤苦一行淚……」
歌聲順著山風傳過來,斷斷續續飄入人的耳朵。填的是新詞,用的卻是慕容鮮卑家的舊調。婉轉悠長,縈繞不絕。
劉武周軍的士卒多從馬邑、雁門兩郡徵募,胡漢各半,聽到後心裡還沒得過於淒涼。軍中的將校卻多為當年他在左武侯的舊部,不折不扣的中原兒郎。耳朵聽著民謠,心裡想到自己死後,妻子兒女沒有照顧,不覺黯然淚下。
尉遲敬德暗叫一聲不妙,再聽一會民謠,不用敵人來打,自己的軍心已經散了。趕緊鼓足了中氣,奮力喊道:「別聽山上的狐狸叫喚,他們怕了,才想出這些歪招。馬上整隊,這回,老子親自打頭陣!」
話音未落,背後突然一陣號角響。緊跟著,三百多名騎兵如瘋虎般從樹林深處撲出了,一口咬在了隊伍末端。劉武周軍正聽歌聽得傷感,竟無人知曉這支騎兵從何而來,慌亂之下,來不及防備,被砍了個人仰馬翻。
「穩住,穩住。跟我來,殺了他們!」尉遲敬德氣得七竅生煙,帶動自己的親兵迎了上去。慌亂之中,哪那麼容易讓坐騎加起速度。等到他終於將麾下士卒整頓好了,擺出了迎擊隊形。敵軍已經過夠了癮,呼哨一聲,策馬馳去。只留下一桿「王」字大旗,在塵土中迎風招展。
「不報此仇,某誓不為人!」尉遲敬德咬牙切齒,衝著敵軍的背影破口大罵。罵夠了,才忽然想起正主兒還在牛頭山上看熱鬧,剛才那些不過是一哨奇兵。
「整隊,跟在我身後殺上去,將他們踏成肉醬!」將長槊向正確方向指了指,他大聲命令。說罷,一帶坐騎,率先沖在隊伍前方。
「將軍且慢!」陸建方不知道從哪裡又鑽了出來,斜刺攔住尉遲敬德的馬頭。「山上弓箭手太多,貿然上前,討不到任何便宜!」
「誰把你給放出來了,哪個有如此狗膽!」尉遲敬德正在火頭上,指著陸建方的鼻子罵道。如果對方不提醒,也許衝到一半,他自己就會意識到指揮失誤,將弟兄們重新帶下山坡。如今被對方點醒了,反而覺得又羞又氣,明知是錯,也不想回頭了。
「他們綁得不夠緊。剛才敵軍偷襲,末將不敢坐以待斃,只好自己逃出來了!」陸建方向尉遲敬德抱了抱拳,心平氣和地回答。
以他在軍中的資歷和人望,的確也沒弟兄敢真將其捆成一團,嘴裡塞上馬糞。剛才將他拖走,不過是做做樣子,免得尉遲敬德下不來台而已。此刻尉遲敬德急火攻心,方寸大亂,大夥不敢勸阻,只好又將陸建方請出來,給尉遲敬德頭上潑點兒冷水。
看到對方始終不卑不亢,尉遲敬德的氣反而小了,點點頭,低聲道:「你沒事就好。我要親自領軍沖陣,你恰好幫我居中調度!」
「以將軍的勇武,敵陣當一鼓而破。」強敵面前,陸建方顧全大局,不再跟尉遲敬德硬頂。「但咱們就這兩千多精銳,不能一次全葬送在這裡。敵方所憑,不過是弓箭和強弩而已。如果我軍編樹枝為盾,上覆泥漿,即可擋住弓弩攢射!屆時將軍持槊上前…….」
「多謝老陸指點!」尉遲敬德眼神一喜,跳下坐騎,衝著陸建方長揖及地。「昨夜是某氣極,得罪之處,請老陸多多擔待。等滅了這伙賊人,給弟兄們報了仇。回到城中,是打時罰,某家決不敢逃。」
「別說這些了。昨夜我也是發了瘋,滿嘴跑舌頭!」陸建方擺擺手,低聲回應,「末將這就組織人手去砍樹枝。還請將軍多加戒備,免得賊子故技重施!」
「嗯!」尉遲敬德低聲答應。隨後分派出兩股騎兵,每股五十人左右,搜索營地周圍,以免給敵軍可乘之機。不一會兒,搜索隊歸來匯報,敵軍已經走遠了。但昨夜派出去的斥候折損殆盡,屍體被丟在荒野中,戰馬兵器和鎧甲都被敵人偷走。
「不管他。殺光山上的那群狗賊,反正他們是一夥!」尉遲敬德揮了揮拳頭,強迫自己平心靜氣。大約一個時辰之後,陸建方準備好了三百面樹枝泥漿製造的巨盾,讓軍中身強力壯者舉著,走到了尉遲敬德近前。
「直接向上佯攻,推到敵軍鹿砦前面去。騎兵下馬,跟在盾牌後慢慢前行,待盾牌手與敵軍接觸了,再上前衝殺!」尉遲敬德沉吟了片刻,低聲布置。
這支勁旅乃劉武周軍的菁華,雖然受到了挫折,依舊能有條不紊地執行主將命令。不一會兒,攻擊序列重新排好,尉遲敬德向陸建方拱了拱手,將營盤交給對方。然後帶領全軍,緩緩壓向山坡。
沒見過這麼醜陋的戰術,鹿砦後的守軍有些傻眼了。先是慌亂是射了幾輪羽箭,發現效果不大,又調動弩手上前,對著盾牌攢射。無奈陸建方臨時趕製的盾牌用料實在充足,迎面可射透兩層皮甲的弩箭砸在泥盾表面,居然只能砸出一個坑來。根本傷不得盾牌後的敵人分毫。
「保持速度,保持速度,不必太快!後邊的人趕緊跟上!」見到泥盾戰術奏效,尉遲敬德大喜,低聲向後傳話。
「將軍有令,保持速度,後邊的人跟上。」親衛們一個傳一個,將命令從隊伍前方傳到隊末。所有人都確信這回勝券在握了,雙方兵力差不多的情況下,尉遲將軍從來沒輸給過任何敵手。只要他衝上去,一手揮槊,一手持鞭,多少勇士也擋他不住。
很快,隊伍欺近鹿砦一百步之內。腳下,開始出現戰死者的遺體,橫七豎八,血跡斑斑。尉遲敬德命令隊伍停頓了一下,一邊整理陣型,一邊命人將死去的袍澤抬往後方,準備安葬,不留給野獸糟蹋。這一招令他重新凝聚了不少士氣,很多弟兄看到死者插滿羽箭屍體,眼睛就紅了起來,握刀的手青筋直冒。
鹿砦後的羽箭越來越稀落了。防禦方將領發現自己一直在做徒勞無功的事情。乾脆停止了射擊。「繼續向前!加速!」尉遲敬德知道衝鋒的機會到了,沉聲喝道。盾牌手們立刻加快腳步,率先衝過敵我之間的距離,轟地一聲,將樹枝和泥巴製造的巨盾,砸在了鹿砦之上。
「舉槊,衝上去!」尉遲敬德大叫,將鐵鞭丟給親兵,雙手平端大槊,一步踏到了盾牌上。結實的盾牌晃了晃,撐住了他的腿部。緊跟著,他跳過鹿砦,長槊急揮,將蹲在鹿砦後的三名敵人同時砸了個粉碎。
槊鋒出傳了的感覺,令尉遲敬德雙臂酸麻,牙齒發澀。輪圓了鐵錘卻砸了個空,就是這種感覺,未投軍之前,他沒少嘗到類似的滋味。三個躲在鹿砦後的敵軍頃刻間顯出了原型,哪裡是嚇破了膽子的窩囊廢,分明是三個稻草人,船上了士卒的衣服而已。
陸續跳進鹿砦的將士們也發現上當,接連砍翻了無數「敵軍」,卻沒見到半滴血跡。先前向他們放箭的那些傢伙早就跑到兩百步開外去了,一邊順著山坡另一側向下狂奔,一邊回過頭來頻頻招手。
「尉遲將軍,我家程將軍說了,謝謝遠送。那些稻草人,就當禮物贈給你了!」逃兵當中,幾個生性滑稽的傢伙大聲呼喊,唯恐尉遲敬德沒被氣瘋。
「拿弓來!」尉遲敬德怒吼,恨不得將對方千刀萬剮。伸了幾次手,都沒人回應。這才想到,此地乃敵軍營寨,自己平素用的強弓留在山下,根本就沒帶在侍衛的手邊。
「將軍,窮寇莫追!」一名侍衛唯恐尉遲敬德再做出什麼不理智的事情,湊上前,低聲提醒。
「用你說。」尉遲敬德回手,將對方推了個趔趄,「整隊,下山,從山底繞過去,抓住他們!」
「敵軍去向不明!」侍衛躲開數步,繼續提醒。
「什麼?」尉遲敬德眉頭緊皺,舉目四下張望。那些在山上擔任疑兵,最後才逃走的敵軍已經越跑越遠了。很快跑到北側山底,又小跑著爬上另外一個山坡,消失在一片綠色之間。蔥蘢的群山深處,也不知道藏了多少對手,扯開嗓子,繼續沒完沒了地唱道:「男兒男兒可憐蟲,身首異處溝渠中,陣前白骨無人收, 妻兒夢裡尤相望。男兒男兒可憐蟲,春應軍書秋不歸,家中谷豆無人收,鷓鴣野雀繞樹飛。二八少婦面似漆,困坐燈下縫征衣。征衣縫好無處送,迭於床頭寄想思。夜半起身縫兩行,一行孤苦一行淚……」
崢嶸 (四 下)
聽著淒涼的民歌,尉遲敬德終於開始清醒了。他發現,自己遇到了一個極其難纏的對手。以往跟唐軍作戰,無論是對方用正兵也好,用奇兵也罷,都有章法可循,並且都多少在乎一點武將的榮譽。而今天的對手,根本就是胡亂出招,沒有任何道理,也不講究任何規則。
這樣的對手,短時間內根本不可能被自己拿下。且不說他帶領的全是數一數二的精銳,即便是一群未曾經受過訓練的流寇,只要他不計較一時得失,打一下就跑的話,自己根本咬不住他的尾巴。
而萬一在外耽擱的時間太長了,恐怕汾陽城就會有麻煩。正猶豫著是否認栽,收兵回家的時候,背後又是一陣大亂。回頭望去,只見剛才小說的那支騎兵又風一樣卷了回來,從背後追上,將自己派出去警戒的騎兵一個個砍倒在馬下,然後又迅速改變陣型,直撲留守營地的陸建方。「
「陸將軍!」尉遲敬德大叫,分開人群,拉過一匹坐騎,不管不顧地從山坡上往下沖。其餘騎兵也發覺事情不妙,顧不上重新整隊,就近抓住坐騎,跟在尉遲敬德身後衝下山坡,試圖營救陸建方。
混亂的隊伍,布滿石塊和土坑的山坡。人馬相撞,尖叫和慘呼聲不絕於耳。他們幾乎是眼睜睜地看到,自家營盤被呼嘯而至的敵人切成的兩半。火焰騰空,濃煙滾滾,陸建方老將軍帶著幾十名留守的兄弟奮力抵抗,然後被敵人一個個砍倒,一個個用馬蹄踏成肉餅。
一刀砍斷陸建方屍體旁的大纛,王二毛衝著尉遲敬德示威般揮了揮手,策馬遠遁。這回,尉遲敬德無論如何也不能放過他了,陸建方這個人雖然囉嗦,膽小,對弟兄們卻非常實在。劉武周軍大部分新兵,包括尉遲敬德本人,當年都於他的麾下受過訓導。雖然後來因為各種原因,很多人的官銜都超出陸建方一大截,但眾人心中,依舊把他當個老哥哥來看待。
這也是昨夜陸建方說了很多瘋話,尉遲敬德卻不敢將其斬首示眾,以穩定軍心的原因。給其一個教訓,然後再放出來賠罪。大多時候,將領們都會採取這種措施。他們寧願自己受傷,也不願意看到陸建方被傷害。更甭說親眼目睹這位老大哥死在自己面前了。
不用號令,所有騎兵都瘋了。只要能抓到坐騎,全部跳上了馬背,追著王二毛的背影緊緊不舍。沒弄明白自己究竟哪裡捅了馬蜂窩的王二毛嚇得頭皮發乍,一邊拼命磕打馬鐙,一邊扯開嗓子大喊道:「汾陽城沒了,劉武周死了。你們再追我,就什麼都剩不下了!」
「賊子,拿命來吧!」尉遲敬德兩眼含血,拼命磕打策動胯下戰馬。這匹棗紅馬體力遠不如他常常騎乘的烏騅駒,才追出了兩三里,就上氣不接下氣了。幾名忠心耿耿的侍衛從背後插上,將空著馬鞍的烏騅牽到尉遲敬德身旁。尉遲敬德發出一聲輕喝,腿部用力,從馬背上騰身而起,穩穩地落在了烏騅鞍間。棗紅馬吃不住勁兒,腿部發軟,趔趄欲倒。坐穩身體的尉遲敬德又一伸手,從棗紅馬鞍側取下長槊,順勢用手一拍,將其推出了隊伍。
脫了力的棗紅馬長嘶,軟倒。卻讓開了後邊的路,沒有被其他馬匹踩翻。過了片刻,它掙扎著重新站穩,衝著尉遲敬德消失的方向大聲長嘶,「嗚——嗯嗯,嗚—嗯嗯-——」雙目之中,好生不舍。
「誰家的將士,如此糟蹋一個畜生!」煙塵落處,又一隊騎兵衝過。其中一人頻頻回頭,衝著此後永遠不可能再上戰場的棗紅馬嘆道。
「別管一頭牲口了,救人要緊。看情形,尉遲黑子已經氣紅眼了!」另外一名黃臉將軍瞪了說話者一眼,低聲呵斥。
說話的少年將軍縮了下脖頸,小聲嘀咕:「王二毛那廝,如果那麼容易被人抓住,還叫王二毛麼?放心好了,有程名振在,尉遲黑子只有吃虧的份兒!」
「士信別跟叔寶頂嘴。省點力氣,救人要緊!」另外一個年青而渾厚的聲音響起,打斷了對方的嘀咕,「孤沒想到,程將軍居然有如此魄力,以身犯險,徹底打破了這個僵局!快些,遇到劉武周的人,當場格殺!」
尉遲敬德怎會知道自己螳螂捕蟬,身後已經墜上了一頭又凶又狠的黃雀。帶領麾下騎兵,死死咬住王二毛不放。程名振幾度派人從側面騷擾,砍殺掉隊的劉武周軍,吸引大夥的注意力,都被尉遲敬德毫不猶豫的忽略掉了。他今天只要王二毛給陸建方償命,其他一概不顧。
眼看著雙方的距離越來越近,程名振知道今天麻煩大了。他只想困住尉遲敬德,給汾陽方向創造機會,卻沒想到尉遲敬德是頭瘋虎,落入籠子當中也這麼難對付。不忍看到好兄弟在自己面前戰死,把心一橫,他策馬斜插,一邊繼續向尉遲敬德靠攏,一邊彎弓搭箭。
疾馳中的目標非常難以射中,先後兩箭,都從尉遲敬德背後擦身而過。程名振又搭起第三箭射過去,終於讓尉遲敬德心生警覺,抽出馬鞍下的鐵鞭,一鞭將羽箭擊落。然後,頭也不回地問道:「來者何人,想死就再靠近些!」
「你家程爺爺!」程名振見尉遲敬德武藝高強,心知射中他的機會不大。丟掉騎弓,將長槊端在了手裡,「有膽子停下來,跟我一戰。你麾下的弟兄都跑散了,列陣而戰算我欺負你!」
尉遲敬德聞聲回頭,發現自家弟兄在高速奔跑中已經成了一條長長的烏龍。萬一有敵軍從當中把隊伍切斷,劫殺,自己肯定要一敗塗地。但再向程名振身邊一看,他也冷笑了起來。對方嘴巴上說得雖然有條有理,身邊跟上來的騎兵,卻也只有區區數十個,與自己簡直是半斤八兩。
「你真是程名振?你傻啊你!」給自己的印象前後落差太大,尉遲敬德不敢相信,一邊繼續策馬狂奔,一邊問道。
丘陵間風大,程名振聽不太清楚。策馬急追數步,努力將自己跟尉遲敬德的距離縮短了些,扯開嗓子喊道:「當然是我。今天的計策,全都出自我手。你個笨蛋,明明只有匹夫之勇,居然也能混上將軍當!」
「自己找死,不要怪我!」尉遲敬德等的就是這句話,猛然間把馬頭一撥,衝著程名振靠了過來。計策既然全出自程名振之手,就沒必要追著前面那個姓王的傢伙不放了。把程名振斬殺,不但先前的敗局徹底挽回,陸建方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
程名振沒料到尉遲敬德說改變主意就立刻改變主意,見到二人的坐騎不斷靠近,馬上就要呈夾角擠在一起,趕緊舉起長槊來,奮力沖尉遲敬德擲了過去。這一下不求傷人,他旨在傷馬。殺了尉遲敬德胯下的烏騅,摔也把這個黑大個摔死。
尉遲敬德只是輕輕晃了晃長槊,就把程名振的必殺一擊破解掉了。「納命來!」口中發出一聲斷喝,他單臂夾槊,借著坐騎的沖勢向程名振刺去。程名振揮手抽出寬刃長刀,兜底猛撈,只聽「噹啷」一聲巨響,尉遲敬德的長槊被擊開,人和戰馬都從程名振身邊掠過。再看程名振,於馬背上歪了歪,吐出一口血沫,順勢向下一名騎兵衝去。
他的刀術一半來自羅成指點,一半來自實戰總結,出手極其狠辣。戰馬交錯,已經將三名尉遲敬德的侍衛抹到了地下。那邊尉遲敬德也不示弱,長槊翻飛,刺翻了四名程名振的親兵,然後撥轉坐騎,又沖正主沖了過來。
「來得好!」情急之下,程名振也豁出去了,明知道自己未必是對方敵手,依舊撥馬迎戰。這回又是尉遲敬德搶到了先手,但由於事先對此人的力氣有了思想準備,程名振的內臟沒有受到太大衝擊。將長槊卸到了一旁,反手一刀向尉遲敬德後腦掃去。
「咿?」尉遲敬德大吃一驚。不是因為對方的武藝,二十因為刀勢似曾相識。很久以前,他奉劉武周之命扮作突厥人,去營救阿史那兄弟的時候,曾經跟博陵大總管李仲堅交過幾招。沒分出勝負來,但從中受益匪淺。跟程名振一樣,李仲堅手中的長槊只是個擺設,功夫全下在刀上。並且其中有那麼幾招,跟程名振所使的如出一轍。
沒等他琢磨清楚其中緣由,程名振已經再度撥轉坐騎,帶著自己的親兵殺上。尉遲敬德暗叫了一聲過癮,帶領騎兵迎上去,跟對方殺做一團。陸續有劉武周軍的騎兵趕了過來,陸續也有洺州營的騎兵前來接應。王二毛本來已經逃離生天,看見程名振這邊吃緊,也撥轉馬頭,再度沖入戰團。
敵我雙方混戰在一起,一會是程名振對尉遲敬德,一會兒是王二毛大殺四方。一會兒是尉遲敬德追殺王二毛,一會兒是程名振與張瑾兩個雙戰尉遲敬德。殺了片刻,洺州營將士撐不住了,他們畢竟不是專職的騎兵,武藝和坐騎都遠不及敵人。全憑著兄弟齊心,才勉強沒被尉遲敬德打散。
「風緊,扯呼!」二馬錯鐙的瞬間,程名振狠劈兩刀,衝著王二毛叫喊,撥馬就逃。張瑾、王二毛和其他弟兄尾隨其後,使出綠林中的「扯風!」秘籍,頭也不回遠遁。尉遲敬德麾下的騎兵攔截不住,只好跟在屁股後邊大呼小叫。待尉遲敬德本人把坐騎兜轉回來,王二毛等已經又逃出了一百餘步。
「無恥!」尉遲敬德怒罵,用力拍了下烏騅,再度從背後殺上。他的坐騎是萬里挑一的名駒,速度遠在其他戰馬之上。追著追著,程名振等人就逃不掉了,只好再度抱成團迎戰。待尉遲敬德的親兵圍攏過來,則程名振自己迎戰尉遲敬德,其他人使足了力氣往親兵們頭上招呼。
尉遲敬德愛惜屬下,不得不分神相救。程名振虛晃一招,再度逃竄。跑著跑著,敵我雙方就錯了方向。原來是王二毛拼命由山外將尉遲敬德引上山里,現在恰恰翻轉過來,程名振和王二毛兩個帶著十幾名殘兵從山裡向山外沖,試圖跟埋伏在某處丘陵上的大隊人馬匯合。尉遲敬德則帶著幾十名騎術好的親兵緊追不捨,將剩下的兩千餘名精銳全拋到了山谷當中。
「有種別跑?」尉遲敬德大喊大叫,氣急敗壞。
「有種繼續追!」王二毛輸人不輸嘴,喘息著回應。剛才的混戰,他身上挨了好幾下,虧了不是尉遲敬德親手傷的,並且有鎧甲保護,才沒傷到骨頭。但渾身上下無一處不痛,早已提不起迎戰的力氣。
「撒腿就跑,你算哪門子將軍?」
「那也比你強,士卒丟光,全憑匹夫之勇強!」唯恐尉遲敬德掉頭去跟麾下騎兵匯合,程名振繼續油嘴滑舌。此處已經距離他設下伏兵的地點不遠了。五千精銳攔不住大隊輕騎,但團團圍上去,困死尉遲敬德和他身邊這幾個人,倒也不是什麼難事。
正在雙方都累得精疲力竭的時候,斜刺丘陵地段又傳來一聲斷喝,「尉遲黑子,別欺負我本家兄弟,你程爺爺來了!」
聲音未落,一人一馬已經衝到近前,放過程名振和王二毛兩個,直撲尉遲敬德本人。「程四哥!」王二毛大喊,又驚有喜,「小心,黑大個厲害!」
「早就稱過他的斤兩!」程知節笑了笑,不屑一顧地說道。論武藝,這世間他只服秦叔寶一個。當年瓦崗軍兵敗,王世充派遣幾十員將領追殺。他懷抱著昏迷不醒的裴行儼,照樣把圍困者沖了個唏哩嘩啦,然後揚長而去。若不是李密那個敗家子毀了瓦崗基業,天下第一武將的名號就是他程知節的,尉遲黑子連邊兒都沾不上。
看見半路殺出了程咬金,尉遲敬德不由心中一緊,慢慢帶住坐騎,低聲問道:「賊子,你不是在圍困汾陽麼?怎麼到這給人助拳來了?」
「你主子劉武周還配我出手?汾陽城已經陷落了,你個蠢材,居然跑到這裡跟人拼命!」程知節才不說實話呢,能打擊對方的士氣招數,使出來毫不猶豫。
尉遲敬德不明就裡,心裡愈發慌張。劉武周身邊沒幾名能拿得出手的將領,自己帶著騎兵遲遲未歸,城裡軍心大亂,被唐軍趁虛而入的可能性不是沒有。想到這兒,他心裡對程名振更恨,擺了擺手,低聲道:「程知節,我跟你各位其主,無冤無仇。汾陽被你拿下就拿下了,沒什麼好恨的。但前邊那個小子殺我弟兄,毀我一世英名,我今天定要殺他雪恥。你讓開,否則我只好拼命了!」
「你見過一筆寫出兩個程字麼?」程知節才不肯讓開呢,尉遲敬德越是氣急敗壞,他越要趁機大討便宜,「別廢話了,看槊!」
說罷,一夾馬肚子,衝著尉遲敬德疾馳而來。尉遲敬德持槊相迎,單手持槊撥開對方槊鋒,另一隻手抽出鐵鞭就砸。程知節早有準備,不慌不忙舉起一把大斧子,只聽「噹啷」一聲脆響,火花四射,二人在馬背上各自晃了兩晃,再度分開。
尉遲敬德不肯撥馬再戰,趁機沖向遠處看熱鬧的程名振。還沒等衝到近前,斜刺里又殺出一匹駿馬,馬背上,秦叔寶一手持槊,一手提鐧,笑著罵道:「蠢貨,都被人包在餃子裡了還不醒悟。你看看,山坡上有多少人!」
尉遲敬德揮槊撥開秦叔寶的攻擊,趁戰馬錯開之時,抬頭張望,只見山石後,草叢間,密密麻麻湧出無數人頭。抬刀舉矛,將程名振、二毛兩個護於中間。再一回頭,發現自己的弟兄稀稀落落地跟了上來,一個個累得汗流浹背,甭說策馬沖陣了,對方殺到跟前,能不能有力氣自保都是疑問。
「叔寶兄,士信兄,秦王殿下,你們怎麼來了!」程名振分開人群,衝著陸續趕過來的友軍頻頻拱手。
「還不是不放心你!」羅士信笑著翻了下白眼。「連秦王你都敢調動,膽大包天了你?!」
「末將只想誘惑這黑廝上當,沒想到會驚動秦王殿下!」程名振當然不敢承認自己有故意往自己頭上潑髒水的企圖,笑呵呵地沖大夥賠禮,「殿下勿怪,好在把這黑廝困住了!」
「不妨,不妨!」李世民一直很為尉遲敬德而頭痛,心腹大患解決在即,什麼過錯都可以包容。「我也是為此人而來,好一員虎將,只是投錯了主公!」
「殿下沒有引兵攻汾陽麼?」程名振楞了楞,衝口問道。
「太子兄征戰多年,盼的就是今天,我何必跟他爭?有這黑子,孤心滿意足了!」李世民笑了笑,滿臉坦誠。
程名振又是一愣,眼神有些恍惚。如果事實真的如此的話,自己先前還的確看錯秦王了。但有些事情心裡可以想,嘴上卻不能說。笑了笑,點頭道:「虧得殿下來援及時,否則,我還真拿他沒辦法!這廝,一旦拼起命來,不管不顧!」
「交給叔寶好了!」秦王李世民笑著替屬下大包大攬。「上次這黑廝襲擊我,虧了叔寶兄前來護駕。但因為我在場,叔寶兄施展不開,被這廝趁機打了三鞭,才還了兩鐧。還差一下,今日就讓叔寶討回來吧?」
「又沒打在身上。不是被他架住了麼?」尉遲敬德見敵人談笑風生,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裡,氣哼哼地插嘴。「有種,咱們就打一個賭。如果我贏了秦將軍一招半式,你們就讓開道路,放我和我的弟兄們回汾陽。如果,我輸了,腦袋歸你。至於弟兄們,請讓他們各自返鄉!」
「好!」李世民大笑著承諾。
「擊掌為誓!」尉遲敬德趁熱打鐵。
「擊掌為誓!」李世民答應,笑呵呵地上前伸出手掌。羅士信一把沒拉住,只好緊緊跟了過來。尉遲敬德非常不屑地看了他一眼,伸出手掌,在馬上與李世民輕輕對了三下。然後,把坐騎撥開,衝著自家弟兄們喊道:「你們都看見了,今日是我跟秦將軍切磋。生死各憑本事,過後誰也不怨。陸將軍昨夜問我,咱們在幹什麼?我也回答不了他。今日咱們已經陷入了絕地,算是為定揚可汗盡過忠了。此後,無論我是死是活,大家回家過日子吧!」
說罷,不管弟兄們的哭求,撥馬前來挑戰秦叔寶。秦叔寶年齡比尉遲敬德大了足足二十多歲,心境早已不像對方那樣急躁,笑呵呵地看著尉遲敬德跟屬下告誡完了,拉足架勢,才緩緩上前,用長槊做了個「請」的手勢。
已經存心尋死的尉遲敬德笑了笑,舉槊向對方致意。然後策動烏騅,風馳電掣般沖了過來。秦叔寶一招將尉遲敬德的來勢卸開,反手一槊刺還,尉遲敬德閃身避過,單手揮鞭,恰恰跟秦叔寶打來的鐵鐧撞在了一起。
二人齊聲為對手喝了聲彩,跑開數步,撥馬再戰。王二毛、程名振、李世民、羅世信、程知節等人撫掌喝彩,看得目眩神搖。廝殺中的兩者俱為當世名將,一個浸淫武學多年,日臻化境,另外一個悟性驚人,外加身子骨強壯。直殺了棋逢對手,難解難分。
十幾招之後,秦叔寶因為年齡的緣故,額頭上出現了豆大的汗珠。尉遲敬德也因為先前跟不同的人打過好幾場,體力不濟,氣喘如牛。二人相互看了看,再度策馬對沖。尉遲敬德搶先刺出一槊,不幸落空。秦叔寶回槊下壓,絆住尉遲敬德的手臂,然後單手舉鐧,衝著對方後腦用力拍下。
輕輕一笑,尉遲敬德將長槊鬆開,引頸受戮。雖然一心盼望著秦叔寶贏,觀戰的眾人也忍不住發出一聲驚呼,惋惜地閉上了眼睛。待大夥將眼睛睜開,只見本來該橫屍疆場的尉遲敬德像喝醉了酒般,在馬背上搖搖晃晃,頭顱卻沒有粉碎。秦叔寶則一手舉著金鐧,另外一隻手捂著自己的胳膊,苦笑不止。
「叔寶兄!」李世民第一個衝上去,雙手拉住了秦叔寶的戰馬。秦叔寶緩緩吐出半口血,慘然一笑,「沒事,用力太大,把胳膊抻了。休息幾天就可以緩過來!」
「你這黑廝!」羅士信心疼秦叔寶,上前拉住尉遲敬德的坐騎,揮拳便打。程知節伸手架住了他,低聲喝道:「別打了,他心裡已經夠難過的了。這廝,居然準備替劉武周去死。劉武周不過是突厥人養的一條狗罷了,哪點值得你如此待他?!」
「別打擾他,讓他歇一會兒吧!」秦叔寶又吐了小半口血,笑著叮囑。李世民被嚇了一跳,趕緊將秦叔寶攙下坐騎,關切地追問,「叔寶兄,怎麼樣,需要不需要請個郎中來!」
「沒事兒,年紀大了。」秦叔寶面如金紙,強忍住胸口的煩悶回應。不願意殺一個束手待斃之人,他將剛才那一鐧中途收回,相當於多大的力氣都打在了自己身上,難免內臟會受到衝擊。但這麼多年征戰歲月里,他受得傷太多了,也不差這一回兩回。
過了好半晌,尉遲敬德終於像做夢般睜開眼睛。先回頭看了看自己的兄弟,然後又看了看嘴角帶有血漬的秦叔寶,跳下坐騎,納頭拜倒,「秦將軍鐧下之恩,他日必將回報!」
「你,你沒真的輸給我!」秦叔寶笑了笑,露出通紅的牙齒。「男子漢大丈夫,就別婆婆媽媽的了。劉武周肯定守不住汾陽,何去何從,你也該自己拿個主意了!」
「我…….」尉遲敬德遲遲沒有起身。仗打敗了,帶兄弟們回城已經沒有可能。失去了自己這條臂膀,劉武周還支撐得下去麼?
「我來時,太子已經揮師攻城。你不在城內,估計劉武周支撐不了多久!」伸手將尉遲敬德拉起來,李世民笑著開解。「你已經替他死過了,沒必要再死第二回了。日後的事情日後再說,今天,先到我營州跟秦二哥喝一杯水酒,如何?」
說罷,不待尉遲敬德回應,轉過頭,又衝著尉遲敬德麾下的殘兵喊道:「今天大夥都累了,就別多想了。先去我營中喝一杯吧, 明天是走是留,我不勉強大夥就是!」
眾騎兵先被王二毛領著跑了個半死,又被程名振堵在了這鳥不拉屎的丘陵地段,旁邊還有秦叔寶等人虎視眈眈,心中早就不存僥倖之想。此刻聽秦王不計前嫌,坦誠相邀,立刻鬆了一口氣,跳下坐騎,七嘴八舌地答應道:「謝秦王美意。我等願意跟尉遲將軍一道去營中休整!」
「程將軍,今日之戰,你當居首功。也一道去我營里喝杯酒吧?」李世民滿意地點點頭,目光又轉向洺州營這邊。
程名振本能地想拒絕,看到張瑾等人熱切的目光,猶豫了一下,笑著拱手,「多謝秦王厚愛,我等莫敢不從!」
「哈哈,痛快,今日真是痛快!」李世民大笑,左手攙住秦叔寶,右手扯住尉遲敬德,棄了坐騎,大步而去。程知節望著其背影搖了搖頭,轉過身來,對著程名振歉意地說道:「殿下今年不過二十三歲,難免有考慮不周的地方。但程某所見過的豪傑中,胸襟氣度,無人能出其右!」
「嗯。的確如此!」程名振笑著回應。心中卻覺得有些事情遠不像表面這般簡單,然而,到底複雜在哪裡,他又說不清楚。
兩支幾個時辰前拼得你死我活的隊伍合二為一,緩緩走出山谷。雙方的受傷者被抬在隊伍中間,陣亡者被用薄氈子裹了,橫放在馬背上。生前他們曾是仇敵。死後,卻同歸沃土。走著,走著,不知道是哪個起的頭,將士們又低低地哼起了那首民歌,
男兒男兒可憐蟲,身首異處溝渠中,陣前白骨無人收, 妻兒夢裡尤相望。男兒男兒可憐蟲,春應軍書秋不歸,家中谷豆無人收,鷓鴣野雀繞樹飛。二八少婦面似漆,困坐燈下縫征衣。征衣縫好無處送,迭於床頭寄想思。夜半起身縫兩行,一行孤苦一行淚……」
注1:歷史上 ,程知節的武藝遠比演義中來得高。資治通鑑中記載,當時裴行儼(裴元慶的原型)受傷,程知節抱著他,腿上被敵軍用長槊洞穿。依舊奪過長槊,反手刺死一人,潰圍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