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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開國功賊》(19)

2023-12-06 12:44:44 作者: 酒徒
  已經半夜了,竇建德卻發現自己一點困意都沒有。

  他不敢閉上眼睛。只要一閉上眼睛,全身包裹著戰甲的幽州鐵騎就會從睡夢中向他衝來,在這股鑌鐵洪流面前,人的身體顯得是如此的脆弱。前營被踏扁了,中營也被踏扁了,忠心耿耿的親兵們衝上前去阻截,在敵人的戰馬下變成了一團團血肉。文官們在逃,武將們在逃,督戰隊居然也在逃!兵找不到將,將找不到兵,整個大營變成了修羅地獄。

  關鍵時刻,只有王伏寶帶領千把人迎了上去,用血肉之軀擋住了鑌鐵洪流。關鍵時刻,只有程名振的洺州營還保持著隊列,衝到一條血河邊,為所有人殺開一條退路。

  王二毛來了,杜鵑來了,連同病得只剩下半條命的郝五爺也來了。他們身後都帶著一波洺州子弟,將擋路的敵軍殺得狼狽逃竄。那可是兩萬敵軍啊,比易縣之戰博陵軍和幽州軍加起來的人數還要多…….

  「吁…….!」竇建德長長地吐了一口氣,伸出乾枯的手指去揉跳動的眼皮。他知道自己這些天為什麼總做噩夢了,不僅僅是因為戰敗留下的陰影,還有對潛在危險的直覺。北伐之戰,是程名振憑著一己之力,保住了大軍的給養。也是程名振憑著一己之力,擊敗柴紹,粉碎了敵軍三路合圍的圖謀,為大軍保住了南撤的通道。但是,洺州營對外一直號稱只有五千兵馬,而濡水河之戰,有人目睹洺州營至少出動了三萬大軍。

  即便扣除石瓚的那一萬弟兄和觀察誤差,想逼迫左翊衛大將軍柴紹帶兵倉皇退走,洺州營至少也得出動一萬到一萬五千人。所以,程名振一直堅持上報的五千子弟,純是在掩耳盜鈴!一萬五千人馬,並且全是精兵,他程名振到底想做什麼?

  不是竇某人多疑。這些年來,他親眼目睹的慘禍太多了。若不是他竇某人對來自身邊的危險一直有著常人能及的直覺,他自己早就變成了豆子崗中的一把枯骨。眼下竇家軍新敗,士氣低迷,瓦崗軍又趁機越過黃河,一舉奪取了聊城行宮。如此困窘時刻,誰能保證洺州營這支依附人馬不生出二心?

  想到瓦崗軍的行為,竇建德的太陽穴就有根筋突突直跳。他千算萬算,連自己可能兵敗的情況都考慮到了,就是沒想到李密會趁機在自己背後出手。這不是自尋死路麼?西邊跟王世充打得熱火朝天,南方跟宇文化及拼得沒完沒了,北邊再向竇家軍伸手,他李密還真當自己三頭六臂,可以輕鬆對付來自四面的威脅了?!就算瓦崗軍實力強橫又怎麼樣?再強能強國李老嫗的唐軍去?人家現在可是坐擁河東、隴右、山南三道,還有羅藝的幽州軍,李仲堅的博陵軍捨命相幫。如果其他諸侯不連橫應對,早晚會一個個死在李老嫗手裡!

  對於天下大勢,竇建德自問看得比任何人都清楚。他這次只所以力排眾議,在條件不成熟的情況下也要堅持北伐,一方面是為了圖謀博陵六郡的膏腴之地,另外一方面,就是看出了河東李家的強大潛力。如果不趁著現在其內部整合沒有完成之時將其發展勢頭遏制住,將領天下群雄肯定要面對一個幾乎無法抵抗的敵人。可惜,這次北伐功敗垂成。可惜,李密無目,居然為了眼前蠅頭小利,破壞了整個連橫方略。

  「大哥,夜深了!」曹氏的聲音從背後響起,打斷了竇建德漫天飄舞的思緒。回過頭,他看到了一雙關切的眼睛。只有這雙眼睛永遠不會背叛自己,無論貧賤富貴,都始終追尋著自己的身影。

  「剩下的事情明天再說吧,你已經三天沒合眼了!」不待竇建德回應,曹氏溫溫柔柔地走上前,伸手替他整理書案。「今天干不完,明天再干。誰都不是鐵打的……」

  以往她這麼絮絮地念叨一番,竇建德肯定會笑著站起身,跟她回去安歇。可是今天,這一招突然失靈了。竇建德輕輕地按住了她的手,然後笑著敷衍道:「你先去歇了吧!我馬上就去。別忙活了,桌案上的東西,一會我會讓內史來收拾!」

  「大哥!」曹氏溫柔地抬起眼睛,與竇建德的目光相對。在丈夫了眼裡,她分明看到了濃濃的疲憊與焦慮。即便當年被困在豆子崗內時,丈夫面孔也沒像現在這般憔悴。這場仗傷得他太深了,沒有一年半載估計很難緩過頭來。

  「去睡吧,別等我!男人在吃,女人在睡!」竇建德故作輕鬆地說了句玩笑話,鬆開手,示意妻子離去。睡覺,都到了這個時候了,自己哪敢再貪睡?負責斷後的曹旦音訊皆無,李仲堅和羅藝會不會藉機南下也沒弄清楚!數萬新敗下來的大軍需要儘快安撫,南下抵抗瓦崗軍的隊伍需要儘快派出。還有一大堆文武官員,以及一大堆被瓦崗軍從聊城「禮送」出來的官員家眷,把他們放在哪?竇家軍的新都城設在哪?沒一樣不迫在眉睫。

  「嗯!」曹氏不敢違逆丈夫的意思,緩緩地站起身。臨走之前,她眼神忽然一亮,低聲建議道:「要不,妾身命人把宋先生請來。您不是說宋先生是咱們這裡第一聰明人麼?」

  「嗯!」竇建德輕輕點了點頭,然後又笑著搖頭,「你下去吧,我自己命人叫他。否則,他又要板著臉說什麼後宮干政了。」

  曹氏笑了笑,轉身離去。目送著妻子的背影在屏風後消失,竇建德搖搖頭,輕聲嘆氣。妻子如果是個男人就好了,那樣自己就可以將其作為左膀右臂。雖然她的目光未必長遠,但至少她對自己忠心。而現在,自己最需要的不是什麼聰明人,而是毫無保留的忠誠。

  在展開新的一本奏摺前,他再度嘆了口氣,衝著外邊喊道:「來人,去把孔侍郎請來,孤有事需要跟他商量!」

  「諾!」當值的親筆竇恆大聲答應,卻沒有立刻動身。而是趔趔趄趄往大堂里蹭。竇建德聽到了這小子的腳步聲,抬起頭,低聲呵斥,「還不快去,進大堂里來幹什麼?」

  「主,主公!」論輩分,竇恆是竇建德的本家侄子,從小叫慣了對方叔叔,改為主公很不習慣,「剛才,剛才嬸子建議……」

  「滾出去!」竇建德抓起一塊青銅鎮紙,作勢欲砸。

  「主公息怒,主公息怒!」從沒見竇建德對自己發這麼大火氣,竇恆嚇得轉過身,連滾帶爬地向外逃竄。這幅慌慌張張的模樣讓竇建德心頭怒火更盛,將鎮紙瞄準侄兒的後腳跟兒丟下,隨即大聲呵斥道:「叫你幹什麼就幹什麼?軍國大事,哪輪到有你一個小小侍衛插嘴!」

  「唉!唉!末將知道錯了,主公息怒!」一邊跑,竇恆一邊向自己的族叔道歉。頭也不敢回,徑直奔文官們暫時安歇地方奔去。同時在心裡暗罵道:「該死的宋正本,你又怎麼得罪七叔了,害得老子跟著你吃掛落。好在老子機靈,沒給七叔砸中,否則,保管三天起不來炕!」

  對於這個疲懶的晚輩,竇建德也無可奈何。因為起義的時間早,他的近親除了少數幾個逃離生天外,幾乎被官府斬草除根。所以,在他心裡,將親情看得非常重。有時明知這樣會令一些人侍寵而驕,也不想有所改變。因為這是他竇建德欠家人的,今生必須有所補償。

  出於這個原因,他縱容妹妹紅線任性胡鬧,寧可留在家裡做老姑娘也不嫁給王伏寶。出於同樣原因,他對曹旦和王伏寶兩個也一直信任有加,最好的士卒,最好的兵器,全都撥給了二人。期待二人能夠成為自己的韓信、樂毅。但北伐一戰,竇建德一邊想,一邊搖頭。自己麾下還是人才匱乏啊,沒有一個能挑大樑的帥才。王伏寶勉強堪用,偏偏又在關鍵時刻總給自己上眼藥……

  正信馬由韁地想著,孔德紹已經奉命到來。在大堂中央長揖及地,口中動情地呼叫道:「臣等無能,害主公深夜亦不得休息。死罪,死罪!」

  明知道對方的情意都是裝出來的,竇建德疲憊的心裡依舊感到一絲溫暖,抬了抬手,笑著吩咐:「孔侍郎別客氣了。孤也是一個人悶得慌,才派人把你給叫來。希望沒打擾你休息!坐吧,來人,給孔侍郎倒茶!」

  「不敢,不敢。主上有召,乃臣下之幸。孔某即便再有三個膽子,也不敢繼續貪睡!」不愧為大儒之後,從孔德紹嘴裡說出來的話,就是令人耳順。

  竇建德目送孔德紹落座,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盞抿了幾口,然後笑著問道:「你家人都好麼,聊城失陷時,可曾受到波及?」

  孔德紹立刻站了起來,拱手致謝,「勞主公掛念。他們都在路上了。聊城失陷時,賊人畏懼主公威名,沒敢傷害臣的家人!」

  「坐下說話!」竇建德笑著命令,「沒人受到傷害就好。否則,孤真的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你!」

  「主公言重了!」孔德紹再度躬身施禮,「臣既然以身許國,臣之家人亦為主公之仆,死於國事,乃其本分所在。豈敢心中怨恨主公!」

  「坐下說話,坐下說話!」聽孔德紹如此回應自己,竇建德心情大好,連連擺手,命令對方不要多禮,「孤身為一地之主,卻連屬下的妻兒老小都護不得,說起來真叫人慚愧。唉,都怪這沒遠見的李密!等孤緩過這口氣來,非叫他十倍償還不可!」

  「多行不義必自斃!主公無需再為將死之人耿耿於懷!」孔德紹低聲咒了李密一句,然後倒退著坐回原位。

  竇建德笑著點點頭,非常贊同孔德紹對李密前途的預料。「孤目前新敗,軍心不穩,暫且還奈何不了李密。今天找你來,是想問問遷都的事。聊城被瓦崗賊所竊,暫時要不回來。所以孤將都城遷到…….」

  「遷都…….」孔德紹臉色突然一冷,再度站起身來說道。「主公何出此言,主公未曾立國,哪裡來的都城?」

  「嗯…….」竇建德被問得一楞,皺著眉頭看向孔德紹的眼睛。他今天之所以請孔德紹前來議事而不是請宋正本,原因就是孔德紹性子柔和,不會像宋正本那樣動不動就給自己難堪。卻萬萬沒想到,孔德紹也是說翻臉就翻臉,說出的話照樣令人下不了台。

  孔德紹要的就是這種感覺,整了整衣衫,正色施禮,「啟稟主公,孔某竊以為,聊城只是主公暫時駐蹕之所,並非都城。主公原來號為長樂,乃大隋天子治下之長樂王。如今,大隋天子已被奸人所害。是以,主公當早日立國,定鼎,以慰麾下將士及河北百姓之望!」

  「立國,定鼎?」竇建德被說得滿頭霧水,皺著眉頭重複。從孔德紹說話的表情上,他看出對方不是只想惹自己生氣。可立國之事,自己心裡從沒準備過。突然被對方提出來,未免有些難以適應。

  「主公切莫再猶豫!」孔德紹點點頭,繼續直諫,「主公原為大隋長樂王。而如今,長安的大隋天子已經被逼禪位於李淵,洛陽和江都的兩位帝王骨血也隨時會被他人所取代。主公不挑明了旗號,奮起而爭天下,還要更待何時?」

  「可這於遷都有什麼關係?」竇建德被孔德紹繞得滿頭霧水,迷迷糊糊地問道。

  「主公聽我細細解釋!」孔德紹早有準備,笑著將自己的諫言逐條解釋給竇建德聽。「主公原本為大隋長樂王,根本沒設固定都城,所以失了聊城行宮,不能算失都。」

  「嗯!」竇建德點點頭,終於有些明白孔德紹的良苦用心了,「你接著說!孤聽著呢!」

  「既然沒有失都,自然不必遷之。而立國之後,才需要選一地為都城。日後主公逐鹿天下也好,繼續向前一步,晉位天子也好,都可以此城為基!」孔德紹笑了笑,繼續侃侃而談。這其實不是他一個人的想法,而是身邊很多讀書人的一致意見。大夥都認為,眼前局勢,需要竇建德拿出些切實舉措來振奮人心,鼓舞士氣。而立國之後,剛好可以給所有人加官進爵,人心自然高漲。當然麼,大夥建立擁戴之功,地位跟著水漲船高一番也屬必然。心照之,口不必宣之。

  「晉位為天子。孤還想再等等!半個河北還沒拿下來,這時候就自立為天子,只會落下一個笑柄!」雖然被孔德紹說得熱血沸騰,竇建德靈台處卻依舊保持著一絲清明。暫時放棄聊城,借著立國之舉,把都城定在其他地方,這個主意很好。可以鼓舞士氣,也可以讓瓦崗軍的一記殺招落在空處,活活氣死李密。但立刻晉位為天子就不必了,人家李老嫗逼楊侑遜位,那是因為他有實力。自己的實力暫時還沒那麼強,沒必要把天下人的注意力全引過來。

  「強敵環伺,臣亦不贊同主公過早登上天子之位。但臣請主公下決心立國,以振軍隊百姓之心!」孔德紹上前一步,大聲重複。

  「嗯!」此時,竇建德心中的迷惑一掃而空。暗自思量道:奶奶的,還是讀書人聰明,立國,孤怎麼先前就沒想到這麼好的由頭呢。立國之後,人人都可以升官,自然不會再老想著戰敗之事了。立國之後,都城重新設定,也沒人會再關注聊城丟失之事了。只要讓孤緩過這口氣,今日所失去的,他日必將十倍百倍地拿回來!

  「臣這裡有一份聯名上表,請主公過目!」唯恐竇建德再猶豫,孔德紹從衣袖中取出一本奏摺,雙手捧過頭頂。

  「哦?」竇建德微微一愣。他今天找孔德紹來只是為了討論一下都城的選址問題,沒想到會牽扯出這麼多事情來。聯名上表,自然不是孔德紹一個人的意思。看來自己雖然剛剛戰敗,卻沒有令大夥完全失去信心。

  想到這,他心情大好,親自上前接過奏摺,粗粗看了看,然後笑著誇獎,「孔侍郎有心了!如果臣子個個像你,孤又何必天天熬到四更。我看看都誰跟你想到一起去了,張主簿,王匠造,吳侍郎,嗯,很好。很好……」

  孔德紹靜靜地聽著,心中得意,臉上卻沒敢流露出來。作為同一時期被竇建德收服的文臣,他的地位一直處於宋正本之下。而宋正本最近因為反對北伐而失寵,自己剛好把握住機會。這份勸進表,就是自己的晉身之磚。相信接受了群臣的勸進後,自己在竇建德心裡分量絕對不會再亞於宋納言。

  「好,好!」竇建德興奮地接連說了十幾個好字,方才從奏摺上抬起頭來,「差不多有三分之二文官建議孤早日立國,孤豈能拂了群臣的意。宋納言呢?上面怎麼沒有他的名字?」

  逐鹿 (一 下)

  「宋納言最近一直忙於替主公調撥糧草輜重,所以還沒來得及在此表上附署!」孔德紹不想說宋正本反對勸進,換了個委婉的提法回應。事實上,宋正本早已看過這份勸進表,非但不肯附署,並且還冷笑著說大夥自欺欺人。戰敗就是戰敗,汲取教訓下次打回來就是。非要弄什麼立國、正名之類的花樣,與鄉間跳大神的巫婆還有什麼差別?

  子不語怪力亂神。祖訓雖然如此,但孔德紹卻以為只要達到目的無所謂手段。能鼓舞軍心,振作士氣就可,偶爾藉助一下巫婆神漢的辦法不失為一條從權之計。況且當年漢高祖和漢光武得天下時,也沒少故弄虛玄。一個砍了白蛇,一個大造圖讖。只不過最後他們都成功了,所以虛玄就成了天命。而那些失敗者,則被貶為裝神弄鬼。

  「宋納言是個直人!」竇建德何等的睿智,聽完孔德紹的話,立刻就明白宋正本反對大夥這麼做,笑著搖了搖頭,低聲補充道:「可惜他有時未免太較真了些。根本不懂得什麼叫事急從權!」

  「宋納言所持的是正道,乃人臣之本。而臣下所勸主公行的,是王道!」孔德紹聽話聽音兒,順著竇建德的口吻說道。他不想給竇建德留下什麼傾軋同僚的印象,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有先前的功績和交往在,竇家軍之內現在無人能輕易取代宋正本的位置。但他只要一步步向上走就夠了,總有一天可以與對方比肩。

  「嗯!」竇建德沉吟著嘆氣。什麼時候跟宋正本起了隔閡,他自己也弄不清楚。可能是從打自己堅持北伐那一刻起吧,或者更遠之前。本來無話不能談的君臣,現在見了面卻三句話不合就要爭執起來。這也許正應了孔德紹的提法,正道與王道終有差別。道不同難以為謀!

  「要不,臣改日去勸勸宋納言!」孔德紹知道如何替主分憂,看到竇建德臉上浮起了陰雲,立刻換了種口氣試探。

  「算了!他願意做個直臣,孤容讓一些便是!」竇建德苦笑著擺手,「這份勸進表,孤留下了。明天晨議時會拿出來公示,相信沒幾個人會反對。對了,如果立國的話,將以何名?」

  「臣記得主公領軍北上之初,河間大戶百姓曾經獻上玄圭一對。當年大禹治水,就曾得到過同樣的物件。今日父老獻玄圭與主公,正應了昔日之運數,所以,如果主公立國,當稱之為夏!」

  「夏國?」竇建德低聲沉吟,「嗯,不錯的名字,比長樂二字大氣得多,也有味道得多!」

  長樂兩個字,本來就是應付一時的!孔德紹心中暗諷,嘴上卻說得愈發有條理。「昔日大隋天子尚在,主公當然只能求平安喜樂。而如今大隋已失其鹿,天下英雄共逐之。主公自然要順應時勢,換一個堂堂正正的名號!」

  這些話,聽起來又順耳,又令人覺得揚眉吐氣。竇建德很快就忘記了宋正本帶來的懊惱,點點頭,笑著道,「不錯。孤當晉位為夏王。只是…….」

  「臣有一個遠房族人,擅長訓練鳥獸。弄個白鳥來朝不成問題!」孔德紹會錯了意,大聲向竇建德薦賢。

  「隨便弄弄,適可而止吧!」對於祥瑞之說,竇建德以前一直很是不屑。所以並不打算弄得太離譜。「孤剛才是想問,如果立國為夏,都城定在哪裡較為妥當?」

  「鬼神之術,自然不是為了欺騙主公這等英雄豪傑。而是讓愚夫愚婦歸心的一種必要手段!」孔德紹笑了笑,低聲向竇建德解釋。「至於定都選址…….」他猶豫了片刻,繼續補充道:「既然做都城,就得考慮長遠些。除了風水好之外,還要選交通便利,民間殷實,最好是像洛陽,長安那樣易守難攻的地方。附和這三個條件的地址,放眼河北也沒幾個!」

  「一一數來給孤聽聽?」竇建德沒想到定都還有這麼多講究,立刻被勾起了興趣。先前他選擇聊城,只是為了圖那邊有現成的行宮。可以直接住進去,不必擾民。現在不成了,既然要放手爭奪天下,就得做長遠打算。不能像老百姓過日子一樣,今天剛換了房子,明天就搬家。

  正琢磨著其中道理,又聽孔德紹低聲說道:「臣等私下比較了一番,目前適合做為都城的地方有如下幾個。第一,是北邊的樂壽……「

  沒等他把話說完,竇建德立刻搖頭打斷,「不行,不行,樂壽雖然夾在兩條大河之間,卻不是什麼好地方。當年高士達和劉霸道就戰死在那一帶,想起來就令人覺得晦氣!」

  當初做長樂王時,主公可是自己想在樂壽修建宮城過?孔德紹心中暗笑。嘴上也不將竇建德說法戳破,猶豫了片刻,繼續說道:「既然樂壽不入主公之眼,就只好退而求其次了。從易守難攻角度看,武城、永年、邯鄲和安陽都可以作為備選,後兩地是昔日趙國和魏國的都城,自古便有王氣充盈之說!」

  「嗯!」竇建德揉著自己的太陽穴,有些舉棋不定。他之所以放棄了樂壽,是因為那裡臨近博陵。李仲堅和羅藝兩個是否會南侵的問題還沒有定論之前,樂壽無論如何是不能選的。萬一剛剛宣布定都,幽州虎賁就兵臨城下了,自己到時候就丟人丟大了。

  考慮到人口因素,武城和安陽兩地就不能入選。雖然武城前面靠著高雞泊,後背就是大運河,西邊還有漳水,三道天然的護城河環繞。但武城那地方經歷多年匪患,早已被搶得破爛不堪。自己定都在那裡,不知道要花多大力氣去收拾。弄不好還得組織移民,惹得天怒人怨,白白授人攻擊自己的口實。

  安陽的情況和武城差不多。守在林慮山腳邊上,當年被王德仁等賊輪番洗劫,幾乎搶成了白地。剩下的,就只有邯鄲和永年可選了,可那兩地又都是程小九的地盤,自己現在實力本來就有些壓他不住,又搬到他家裡去,吃喝全靠他供給,不是純等候著被他取代麼?

  想來想去,竇建德也沒從中選出一個合適的定都地址。苦笑著看了孔德紹一眼,低聲問道:「還有其他地方麼?比如說武陽、青陽等地?」

  「武陽城距離瓦崗軍徐茂公部過近,最近聊城又陷於劉黑闥之手。主公定都於此,必然受到瓦崗軍兩面夾擊。」孔德紹搖了搖頭,低聲指出將武陽城定為國都的缺陷所在。「至於青陽,四下里幾乎是一馬平川……」

  「嗯,你說得對。你先回去休息吧,關於都城選址的問題,孤先想想,等明日把立國的事情定下來,再交與群臣商討也不晚!」竇建德打了個哈欠,很是無奈地說道。

  已經快四更天了,按道理,既然竇建德已經決定把此事押後,孔德紹應該立刻告退才是。但他卻失去了自覺性,小心翼翼看了竇建德一眼,低聲強調,「事情宜早不宜遲。我軍新敗,急需做些事情來提高士氣。哪怕只是轉移注意力也好,免得人心浮動!」

  竇建德見他猶猶豫豫那幅模樣,猜測他可能聽到什麼風言風語了,放下勸進表,走到對方身邊問道:「怎麼?有人這麼快就想改換門庭了,哪個王八蛋這麼機靈,你說來讓我開開眼界!」

  「也不是想更換門庭,只是最近流行一種說法!」孔德紹很是猶豫,不確定自己該不該做那個小人。

  「什麼說法?」竇建德冷笑著追問。牆倒眾人推,這是綠林道素來的習慣。但自己現在還遠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居然有人現在就迫不及待了!呵呵,真是稀罕!

  「臣聽人,臣聽人說…..」孔德紹依舊很猶豫,不過為了大夥將來的前程,他覺得還是有必要更竇建德提醒一下,免得有些話傳播太久,亂了軍心。「臣聽說,在出兵之前,很多將領就不看好這次北伐!」

  「是這樣的。不光是將領,宋納言和方大夫也反對過。當時你也在場,聽過他們的想法!」

  「不止是這些!」孔德紹把心一橫,大聲啟奏道,「臣還聽聞軍中傳言,說這種仗打起來很沒意思。左右死的都是河北鄉親,而大夥當日之所以造反,不過是為了活下去,活得像人樣一點兒!」

  「嗯!」竇建德的聲音立刻變得尖銳起來,呼吸聲也隨即沉重。「荒唐!你不爭,別人就讓你活下去麼?還不是坐著等人殺?這話是誰說的?你查到這話的源頭了麼?」

  「臣沒去查!」孔德紹低下頭,目光只敢看自己的靴子尖兒。「臣以為,話出自誰口不重要。重要的是,主公必須及早將這種言論打壓下去。否則,勢必影響到我軍爭天下的大計!」

  「呵呵——」竇建德連聲冷笑。「孔侍郎不是沒有追查,是不想枉做小人吧?行了,孤知道了。你先去休息吧,孤自己來想辦法杜絕這種無稽之談!」

  「主公息怒,臣……臣告退!」孔德紹沒料到自己一句話引來這麼大的麻煩,本想補救一下,一時卻又不知道該怎樣補救才好。只得做了一揖,匆匆地走出門去。

  天已經有些冷了,夜風順著脖領子往背上灌。他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不是因為寒風,而是因為竇建德剛才那幾聲冷笑。那笑聲就像刀子般,徑直刺到了他的心底。

  「我今天該說那些話麼?」孔德紹捫心自問。他很懷疑自己是不是因為一時多嘴,而給別人製造了難以想像的麻煩。「但竇王爺對屬下向來仁義,說話的人又跟他關係那麼鐵,應該沒有事兒吧?」他不斷地安慰著自己,腳步逐漸加快,把自己的身影融進呼嘯北風中。

  冬天來了,走在風裡的人才知道其中冷暖。

  逐鹿 (二 上)

  令竇建德勃然大怒的話當然不是出自程名振之口。

  自打北徵結束之後,他就一直謹小慎微,唯恐多說一句話,走錯一步路。沒辦法,當日大軍的音訊被柴紹阻斷,為了救他回來,杜鵑、王二毛和郝老刀等人把洺州營能動員起來的力量全用上了。已經退役的老兵,各縣維持日常治安衙役、捕快、弓馬手,縣城附近各屯田點能拉出來的青壯,還有一直隱藏在巨鹿澤內的數千精銳,整體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特別是那些隱藏在巨鹿澤中的精銳,平時只有杜疤瘌、程名振、郝老刀、王二毛等很少人知道這股力量的存在,貿然出現在戰場上,沒法不引起人的注意。雖然程名振在戰後以最快速度將援軍撤回了襄國郡,並且已經想盡各種辦法混淆視聽,可竇建德會相信多少,誰能猜測得到?

  即便竇建德真的相信了程名振給出的解釋;相信所有援軍都是臨時拼湊出來的;相信襄國郡內,除了幾千洺州兵外沒有其他隱藏力量。襄國郡強大的動員能力也足以令人震驚。那可是整整兩萬大軍啊!雖然軍械輜重匱乏,士卒也沒經過太多訓練,但其在戰場上起到的作用卻不可忽視。況且眼下竇家軍主力部隊,也僅僅是一小部分人經過了嚴格訓練,其他大多數都為臨時從四下里徵募來的流民,戰鬥力未必比洺州營臨時動員起來的士卒強多少。

  站在竇建德的角度,程名振知道自己這回麻煩惹大了。無論換了誰做主公,也不能容忍麾下暗中積蓄實力。可他又不能責怪妻子杜鵑和好朋友王二毛行事莽撞,假使當日不是杜鵑和王二毛等人帶著援軍及時趕到,僅憑著他和石瓚所部的那點兒兵馬,甭說將柴紹逼走,能不能阻止對方渡河都很難預料。而萬一讓三路李家軍形成合圍之勢,不單單是他,連同石瓚、竇建德、王伏寶等人,都必將成為李家軍的階下囚!

  想來想去,程名振只得以不變應萬變。竇建德相信當日的援軍是臨時徵募起來這一說法也好,心中有所猜疑也罷,反正自己目前暴露出來實力已經足以令人震撼,在竇家軍實力沒恢復到全盛之前,竇建德不可能立刻跟自己翻臉。

  與此同時,他也想方設法安竇建德的心。回到平恩後,立刻派人押解了一批金銀細軟送往竇建德臨時駐紮處,供對方撫恤陣亡將士,穩定隊伍。隨即,又借著秋糧已經完全入庫,頗有盈餘的由頭,向竇家軍輸送了一大筆軍糧,以解對方燃眉之急。

  一連串的努力下來,竇建德警惕性果然有所鬆動。先是當著文武官員的面,總結了北伐之戰的得失。包括竇建德本人在內,從上到下皆有過錯,罰俸半年至一年不等。唯獨程名振、石瓚兩個因為保全了大軍的退路而建功,被加勛一級,分別冊授銀紫光祿大夫和懷化大將軍的名號。賜錦緞十匹,赤金五錠。並且推恩於下,以「勇於任事」為名,破格加封王薔、石重二人為中散大夫和定遠將軍,仍在程名振和石瓚二人麾下做事,但俸祿由竇王府單獨開支。,

  隨後,竇建德又親筆修書一封,誇讚程名振為「柱石能臣」,「國之棟樑」,並叮囑他在條件允許時儘可能擴充隊伍,以便來年與主力匯合,一舉收復被瓦崗奪取的失地,云云。

  收到竇建德的信,程名振一直懸在嗓子眼裡的心終於落回了肚子內。看樣子眼下竇建德正為了聊城被瓦崗軍奪取的事情而惱怒,暫時還沒時間計較洺州營的規模問題。既然如此,洺州營上下也沒必要天天繃得像弓弦一般了,每名將士發了一筆炭薪費用,解散回家各自過年。

  年關過後,周邊的局勢漸漸安穩下來。瓦崗軍徐茂公部和劉黑闥部聯手攻克聊城之後,由於戰線拉得太長,補給困難,暫時停止了繼續北上。有劉武周在側翼虎視眈眈,幽州軍和博陵軍也不敢將戰線推得離老巢太遠,趁著大勝之勢瓜分掉河間郡後,就把攻勢停了下來。

  得到了喘息之機,竇建德立刻命令麾下五品以上文武官員向清河城集結,共同商議立國和定都事宜。無論什麼理由,二月六日之前必須趕到,否則,必將嚴懲不貸。

  程明振身為一郡太守,自然在必須與會之列。王二毛新被授予了中散大夫的虛銜,也不得不前去參加。為了防止出現意外變故,杜娟命令伍天錫挑選兩百精銳騎兵隨行護駕。此外,各級將士也都結束了休養,趕到洺水城隨時待命。

  見到妻子如臨大敵般模樣,程名振感到很是彆扭,搖了搖頭,笑著開解道:「如今老竇剛吃了一場敗仗,軍心正不穩定的時候,瘋了才會再主動挑起內訌。有那功夫,你還不如帶大夥督促著百姓多開墾些荒地呢。萬一今年再有大戰,庫里存的那點兒糧食肯定不夠消耗。」

  「很難講!」搶在杜鵑發話之前,老杜疤瘌搖頭晃腦地說道:「綠林道上那些貓膩我跟鵑子比你熟!去年要是大獲全勝,關於你隱藏實力的事情老竇未必放在心上。可偏偏是打敗了,在外邊受了一肚子窩囊氣,不沖家裡邊發還能發到哪去?」

  「您不是一直看好老竇麼?」程名振很是驚詫,笑著反駁。

  杜疤瘌向地上吐了口吐沫,低聲補充,「正是因為我看好他,你才更要給我小心點兒。不心黑手狠當不了瓢把子。鵑子嫁給你好幾年了,至今肚子裡邊連動靜都沒有。萬一你小子有個三長兩短,讓我們父女倆下半輩子指望誰去!」

  「阿爺!」這回,沒等程名振說話,杜鵑搶著打斷了。「您老就不會說點兒正經的,一天到晚把喪氣話掛在嘴邊上!」

  「什麼是正經,活著、傳宗接代,是最為正經。其他,什麼都是扯淡。」杜疤瘌一擺手,大大咧咧地說道。「官做得越大,風險也越大。還不如找個地方踏踏實實過日子呢!你這回去了,老竇如果不逼你,就照舊給他個笑臉。如果他再計較你私藏兵馬的事兒,你就乾脆跟他辭官了事,把地盤兒和隊伍交給他,咱們爺們不伺候了!」

  「行,我聽您老的!」程名振知道再糾纏下去,杜疤瘌肯定越說越沒譜。笑著敷衍了幾句,然後帶領隊伍走上大路。

  「你——」杜鵑追上幾步,猛然意識到周圍無數雙眼睛在看著,帶住坐騎,馬上輕輕擺手,「你小心些,一定好好回來!」

  「知道了!」程名振回過頭,給了妻子一個放心的笑臉。「當年老竇單人獨騎敢來平恩,我若是帶著這麼多弟兄還不敢奉召,豈不是讓人更覺得心裡有鬼麼?你放心,商議完了大事,我立刻快馬加鞭趕回來!」

  一行人沿官道策馬疾馳,很快將送行的隊伍拋在視線之外。轉眼間抵達漳水河畔,跳下坐騎,人和馬由渡船運往對岸。看著剛剛解凍的一江春水,王二毛嘆了口氣,幽然道:「想當年,咱們兩個被逼進入巨鹿澤,也差不多是這時候吧?日子過得真快,一轉眼,這附近方元幾百里都歸咱們哥倆說得算了!」

  「比這稍早點兒。你和張大當家把我從館陶縣救出來的時候正值冬末。現在已經是春天了。不過日子過得飛快倒是真的,想起來,一切都跟昨天一樣!」程名振不清楚王二毛因為什麼而嘆息,順著對方的意思補充道。

  「是啊,日子不經混吶!」王二毛在船上伸了個懶腰,繼續說道,「小九哥,當年你被迫跟了張大當家的時候,想到過今天麼?」

  「能想到才怪。當年如果不是不進入巨鹿澤,我就沒有活路,鬼才願意當他的九寨主!」程名振想了想,笑著搖頭。經歷了這麼多事,過去自己很多心愿現在已經全忘記了。只是偶爾回頭,望著記憶中那個傻乎乎的笨小子,依舊覺得十分溫馨。

  無論當初的恨也罷,愛也罷,經歷了時間的沖刷後,能留下來的,也只是溫馨吧。誰說那些艱苦的日子就不是日子呢?每個人特有的一份寶藏而已,無需跟別人比較,自己長大後都可以回過頭去,慢慢品味。

  「我記得,當初咱們兩個那麼拼命,就是為了兩個字,活著!」王二毛的眼神漸漸深邃起來,眯縫在一起說道。

  「是啊!」早已習慣了自己這位兄弟每有驚人之語,程名振點頭回應。

  「現在呢,小九哥,你想過當一方諸侯,問鼎逐鹿麼?」王二毛迅速張開眼睛,看著程名振的雙眼問道。

  「想啊,可我得有那實力!」聽著耳畔呼嘯的河風,程名振笑著回應。「以咱們現在的本錢,野心越大,死得越快!你今天怎麼了,老咋咋呼呼的!」

  「那我就放心了!」王二毛笑著搖頭。「我只是怕你人大心大,忘了咱們當年為什麼造反而已。」

  回過頭,他看向對岸一片片斷壁殘垣,嘆了口氣,喃喃說道:「其實,如果咱們只求個活路,跟誰干不是干呢?你說是不?」

  「你說什麼?」河面上風太大,程名振沒聽太清楚,扯開了嗓子追問。

  王二毛回過頭,淡淡一笑。不再重複已經說過的話,倒背著手走下船艙,抄起一壺小酒,自斟自飲,慢慢品嘗。

  逐鹿 (二 下)

  過了漳水,便來到清河郡地界。這個郡落入竇家軍手中較晚,去年才開始推行的修生養息政策還沒有見到成效。一路上所見皆破敗不堪,即便是集鎮中也找不到幾間像樣的茅草屋。在靠近河渠的田地里,零星可見百姓在奮力墾荒。個個都面黃肌瘦,衣衫襤褸。遠遠地聽見官道上的馬蹄聲,嚇得立刻丟掉鋤頭,撒腿便往附近的樹林裡鑽,跌跌撞撞,褲腰帶跑斷了都顧不上系。

  見百姓避自己如避瘟神,伍天錫非常惱火,馬鞭衝著空中虛劈了一記,大聲咒罵道:「奶奶的,什麼眼神兒啊。好人賴人都分不出來。怪不得窮得掉褲子!」

  「把你這樣的好人當做壞人看,頂多被你偷偷罵上幾句!」王二毛對此倒是見怪不怪,笑呵呵地替百姓們解釋,「如果一旦把壞人當成了好人而忘了躲閃,那可就是掉腦袋的問題了。比挨兩句罵難受得多!」

  「哼!你就會講歪理!」伍天錫說不過王二毛,將頭歪到一邊懶得理他。這一歪,恰巧用眼角的餘光掃到一處稀罕景色,忍不住把手指伸過去,低聲叫道:「大夥快看,那邊在幹什麼,怕是有好幾千人馬!」

  眾人聞言遠眺,果然在官道另外一側,靠近運河的方向看到一大隊士卒,個個都空著手,熙熙攘攘地朝著運河邊上走。程名振心裡覺得奇怪,策動坐騎趕了過去,找到一個看似領頭的人,低聲問道:「這位兄台,你們這是忙什麼呢?是竇王爺派你們出來的麼?」

  他不認識那名小軍官,那位小軍官卻認識擊敗柴紹的程郡守。趕緊上前做了揖,陪著笑臉回應道:「程郡守,卑職王元化這廂有禮了。回您老的話,我們奉命去運河上搬木頭去。是麴內史叫我們來的。竇王爺應該也知道這事兒!」

  「搬木頭?多少木頭需要這麼些人搬?」程名振聞言一愣,皺著眉頭追問。他認得對方口中的那個麴內史,那傢伙原本為大隋官吏,被竇建德俘虜後做了內史令。是一個既沒有風骨又沒有見識老官油子。春播在即,他卻調動這麼多人搬木頭,想必又是在慫恿竇建德做什麼勞民傷財的勾當。

  「說,說是要蓋一座金鑾殿。王爺要立國了麼不是?總不能再拿縣衙門將就著!」王元化又拱了拱手,陪著笑臉向程名振等人解釋。「這不,前頭有弟兄砍了樹順著運河放下來,卑職就帶著弟兄們去收。搬到岸上陰乾幾個月,春耕忙完後就可以起宮殿!」

  「簡直是勞民傷財!」伍天錫在程名振背後小聲嘀咕。「才當了幾天王,就忘了自己姓什麼了!」

  程名振怕他的怪話被人聽見,趕緊取了一錠壓庫的官銀請王元化代替自己給弟兄們買酒暖身子,然後帶著洺州營眾人飛也般逃回官道。走得很遠了,還聽見王元化等人的道謝聲從背後傳來,仿佛欠了自己天大的恩情般。

  還說要跟士卒百姓同甘共苦呢?才一年不到,就全忘光了麼?程名振心中暗自懊惱,對竇建德大興土木之舉非常不滿。北征剛剛戰敗沒多久,南邊又被瓦崗軍侵去了好大一片土地。內外交困之時,竇家軍上下不想著如何臥薪嘗膽,卻又要立國號,又要修宮室,這不是典型的忘本行為麼?

  他記得竇建德上次跟自己見面時,還刻意保持著樸素的本色。連身上的錦袍都恨不得先打上幾個補丁再穿,以此來證明自己不會魚肉百姓。當時看上去假是假了些,卻說明此人知道大夥在乎什麼?誰料一年不到,竇建德就走向了另外一個極端?誰慫恿他的?王伏寶大哥和宋先生幹什麼去了?怎麼也不提醒老竇一下。莫非老竇現在,連王大哥和宋先生的話也聽不進去了麼?

  這樣想著,程名振的臉色就愈發凝重起來。促動著坐騎,恨不得立刻趕到清河城內,看一看竇建德到底想要幹什麼。緊趕慢趕,第二天正午時分,終於來到了清河城外。還沒等大夥上前出示印信,守門的軍官已經主動迎了上來,遠遠地衝著程名振施了個禮。高聲叫道,「是程大人和王大人麼?在下鄭恩,奉竇王爺之命,前來迎接郡守大人入城!」

  程名振仔細觀看,認出來人是曹旦麾下的一個郎將,點點頭,低聲回應道:「麻煩鄭兄弟頭前領路,我這些侍衛怎麼辦?他們的宿營地在哪裡!」

  「所有人的侍衛都集中在城內小校場。每個人無論官職高低,身邊只可以留五名親兵!兩位大人儘管放心,為了這次聚會,張侍郎提前了一個月做準備。保管能把大夥伺候的舒舒服服的,跟住在自己家裡一個樣!」

  「是玄素兄負責安排食宿麼?」程名振點點頭,笑著詢問。黃門侍郎張玄素做過一任景城縣令,算是一個比較清廉的好官。在去年夏天時,程名振曾經跟他有過一面之緣,淺淺聊了幾句,互相之間留下的印象都不錯。

  「正是玄素公。虧得他老人家仔細,才應付了這麼大的場面!」鄭恩親自拉起程名振的馬韁繩,笑著回應。

  程名振見狀,趕緊跳下坐騎。一邊命令伍天錫組織大夥入城,一邊跟鄭恩打聽道,「場面很大麼?除了咱們竇家軍自己外,難道還有遠道來的客人不成?」

  「多了去了!」鄭恩笑著回應,一張臉上寫滿了逢此盛會的興奮與自豪,「除了咱們自己人之外,時德睿、韓建紘、徐元朗、王薄等大當家都親自來了。還有朱璨、王世充、劉武周派來的使節。就連瓦崗寨,也腆著臉派來了賀客呢!」

  「那還真不少人呢!大場面,大場面!我就喜歡看熱鬧。這回真是趕巧了!」王二毛笑呵呵地插了一句。心中對此很是不以為然。同樣的套路,張金稱當年也玩過。熱鬧只是熱鬧著幾天,熱鬧過後,依舊被博陵軍打得落花流水。

  「王大人來得稍晚了幾天!」鄭恩是個自來熟,也難怪被竇建德派來迎客。「就在前天晚上,五隻黑色的大鳥,帶著幾百隻其他鳥雀,同時飛到了清河城南門口,圍著城門樓子繞了好幾圈才又飛走。當時那個熱鬧啊,把全城的人都驚了起來…….」

  「百鳥來朝啊。看看老天爺真的希望王爺建國立鼎!」王二毛連連點頭,做出一幅心神俱往的模樣。

  「可不是麼?大夥都說,甭看咱們前些時候打了一場敗仗。那是老天爺考驗咱們的。這大隋江山,最後還得落到王爺手裡!」鄭恩接過話茬,大聲總結。

  程名振、王二毛、伍天錫等人相視點頭,笑著附和鄭恩的說法。一行人談談說說,片刻後就來到了臨時驛館。所謂驛館,是竇家軍為了這次聚會專門挑選出來的十幾個大院落。原本為清河城富戶的宅院,如今房子的原主人已經逃走的逃走,被殺的被殺,因此房產都充了公,剛好拿來招待賓客。

  鄭恩向大夥告了個罪,安排隨從將程名振的衛隊領往校場駐紮。然後從一戶宅子當中撿了一個比較雅靜的跨院,安排程名振和王二毛兩個暫時居住。剩下的括伍天錫在內的十名親兵,則被集中安排在跨院旁里的一排廂房,也另有專人伺候。

  院子中的僕人、婢女都是黃門侍郎張玄素親自挑選出來的,個個精明強幹。忙前忙後,端水送茶,不多會兒就把程名振等人收拾了個煥然一新。

  程名振要了面鏡子,對著粗略看了看自己的行頭,便準備跟王二毛一道前去拜見長樂王竇建德。還沒等出門,鄭恩已經又主動迎上來,笑著阻攔道:「兩位大人不要著急,王爺說過了,他這今日要齋戒焚香,感謝上天,暫時不會客。所有人,無論咱們自己人還是遠道來的賀客,都住在驛館這邊,待明天早上一道覲見!」

  「齋戒麼?那倒是應該的!」程名振心裡打了個突,臉上卻絲毫沒有露出一絲懷疑。目光透過糊窗子的綢緞往外看,影影綽綽,卻看到很多賓客在矮牆外來回走動,根本不像被監視的模樣。

  「大人如果嫌在院子裡邊悶得慌,可以帶人去外邊走走。剛過完年,城裡還挺熱鬧的!」鄭恩非常會來事,怕程名振起疑心,趕緊笑呵呵地補充。隨即,他迅速回過頭,衝著跨院外邊喊道:「老沐,老沐,過來伺候程大人。大人如果需要出去查訪民情,你全程負責跟著引路!」

  「唉,來了,來了!」門外答應一聲,匆匆忙忙跑來一個疤瘌臉漢子。聽聲音就三十來歲,額頭上卻布滿了皺紋,好像曾經歷盡滄桑一般。

  「大人但有需要,完全由你負責!」對著下屬,鄭恩完全沒有了剛才的客氣,板起臉來,大聲命令。「程郡守可是咱們王爺眼裡的紅人,如果被慢待了,仔細你的皮!」

  「一定一定!您瞧好就是!」老沐不停地點頭哈腰。拍完了鄭恩的馬屁,轉身再拍程名振,「小的早就聽說過程郡守的大名,就是沒機會見到。今天能被派來伺候程大人,真是三生有幸!」

  說著話,還不忘了抽抽鼻子,仿佛感動得熱淚盈眶一般。

  程名振最受不了的就是這種東西,趕緊側開半步,笑著拒絕道:「趕了好幾天路,我身上也乏了。既然王爺今天齋戒,我就不出去了。麻煩幫我弄些飯菜來,再燒一大桶熱水,吃完飯後,我要好好在屋子裡伸個懶腰!」

  「是,小的這就招呼人去準備!」鄭恩代替老沐回答。然後笑著拱拱手,「大人看還有其他需要沒?如果暫時想不起來,小的就先向您告個假。這兩天貴客多,城門口不能沒人照應!」

  「去吧,去吧,我又不是什麼客人!」程名振擺擺手,親自把鄭恩送到了跨院外。借著雙方客套道別的機會,他再度打量跨院周圍的房子,發現無論正房、廂房,幾乎每個房間都住了人。有的面孔他看著熟悉,也有的面孔他看著比較陌生,但可以肯定一點的是,這些人不是竇建德埋伏下的武士,不會對自己和王二毛構成什麼威脅。

  在眼角的餘光里,他隱約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凝神仔細再看,卻是剛才下去準備飯菜的老沐,正帶著幾個端著食盒的婢女,點頭哈腰地走了過來。一份送入伍天錫等人的住所,另外一份送進了自己的屋內。

  從早晨起身到現在水米未進,程名振還覺得有些餓了。賞了老沐幾十個銅錢,然後往胡凳上一坐,與王二毛兩人抄起筷子吃喝。幾名婢女斟酒布菜,服侍得非常體貼。一看就是大戶人家出來的,懂得如何伺候男人。

  吃完了飯,婢女們打來熱水,分別在程名振和王二毛的房間內伺候他們兩個洗澡。程名振不喜好這一口,要了幾條干澡巾,便將婢女們都打發了出去。一邊洗,他一邊在心裡猜想竇建德的舉動。總覺得今天的事情不太對勁,具體不對勁在哪裡,一時有很難說得清楚。

  正憂心忡忡地想著,門帘突然被挑開,一陣冷風吹了進來。程名振警覺地抓起放在洗澡木桶旁的橫刀,迅速回頭,卻發現是老沐親手捧著一身乾淨衣服走了進來。

  「放那吧,我洗澡時不用人伺候!」程名振皺了下眉頭,低聲命令。對方是竇建德的人,又出於一片好心,他雖然被冷風吹得肩膀上起了雞皮疙瘩,卻不方便過分苛責。

  「不知道郡守大人的身量,也不知道衣服合適不合適!您老湊合著穿,不行我再去裁縫鋪給您老換一套去。」老沐笑嘻嘻地上前,放下衣服。

  「放那吧。我隨身行李中有換洗衣服!」程名振面前給了對方一個笑臉,低聲命令。

  「嗯!」老沐將衣服放在澡桶旁邊,卻不知道立刻離開,相反,還很沒眼色地往跟前湊了湊,伸手去試水溫。

  「出去吧,我已經洗好了!」程名振心裡很不高興,將聲音提高了幾分命令。

  「哦,我知道了!」老沐笑著倒退了幾步,然後低聲回答。

  「你還有別的事麼?」見對方死賴著不走,程名振心中警覺,一邊用干澡巾擦身體,一邊詢問。

  「也沒什麼事兒!」老沐將頭抬起來,冷笑著看向程名振,「只是想問大人一句,您還認得我麼?」

  「你?」程名振快速丟下澡巾,一邊往身體上套衣服,一邊拖延時間,「看著眼熟,但記不得從哪見過!」

  「你當然不會認得我。您現在高官得坐,美女在懷,手中還握著數萬虎賁!」老沐的聲音驟然變冷,很低,卻如同刀子般鑽進程名振的耳朵,「可我認得您呢,我的程大教頭!」

  「你!」聽聞教頭兩個字,程名振猛然靈光一閃,抓起橫刀,低聲斷喝,「你到底是誰,混到我身邊要做什麼!」

  刀疤瘌老沐向外看了看,然後繼續冷笑,「別吵,我警告你,你喊聲音越大,死得越快。我是誰不重要,但程大教頭千萬要記得,你自己到底是誰才好!」

  逐鹿 (三 上)

  「你是蔣百齡!」程名振終於想起對面之人是誰來了,低聲驚叫。「你怎麼會在這裡?誰派你來的!」

  「程大教頭好記性!」化名為老沐的蔣百齡低聲冷笑,「你程大教頭都做到郡守了,我還不能在曹旦麾下混上個隊正噹噹?論真本領,我未必比你差那麼多吧?」

  「我只是沒想到是你!」程名振披上衣服,順手拔出了橫刀橫於身前。多虧了這些年的歷練,經過了最初的慌亂,此刻他的心境已經慢慢鎮定下來。蔣百齡一個人構不成什麼威脅!無論他嘴上的話有多惡毒,單打獨鬥,受過段瞎子和羅成二人指點的程名振絕對有把握在十招之內將他擊敗。但萬一他是竇建德派來針對自己的,程名振知道自己所面臨的麻煩就大了。他現在身邊只有十名護衛,即便個個渾身是鐵,也經不起竇家軍的反覆敲打!

  短短一瞬間,若干種推測如電光石火般在程名振心裡閃過。他記得蔣百齡剛才命令自己不要大喊大叫,那就可能意味著他是擅自行動,背後沒有任何人指使。可印象中蔣百齡卻不是一個莽撞的人,除非他有將自己一擊而殺的把握。

  見程名振臉上陰晴不定,蔣百齡心裡覺得好生痛快。當日館陶縣被張金稱攻破,凡是與郭、賈兩位捕頭走得近的人無一逃出生天。作為弓手蔣燁的侄子,陷害程名振冤案的可能參與者,蔣百齡自知難逃此劫,所以在城破時乾脆躲在一堆守城士卒的屍體堆中裝死。雖然被敵樓上飛濺出的火星燙傷了臉,但一條命卻最終得到了保全。

  逃離館陶縣後,他隱姓埋名,想盡各種辦法尋找報仇機會。卻無奈所投奔的新主人個個都不頂事,無論是朝廷命官也好,綠林豪傑也罷,還沒等蔣百齡混成對方臂膀,對方已經被另外的勢力給吞併。

  今天跟著這個大當家,明天跟著那個大寨主,吞來吞去,蔣百齡就混到了曹旦麾下。憑著做事幹練,說話老到,他慢慢混成了曹旦的親兵隊正。誰也不知道他的過去,也沒人在意一個小隊正過去有什麼樣的背景。慢慢的,蔣百齡自己都把過去的恩怨快忘記了,誰料就在最近,報仇的機會突然從天而降。

  可是,真正面對著日思夜想的仇人時,蔣百姓卻突然發現自己並不願意看著他去死。程名振行事雖然狠辣,卻不失為一個磊落漢子。殺這樣的人應該在疆場之上,而不是採用如此卑劣手段。

  猶豫著,他的眼神就慢慢開始閃爍,握在腰間刀柄上的手也不停地顫抖。一直觀察著他一舉一動的程名振立刻抓住了機會,笑著後退了幾步,將身體靠住了牆壁,「我們兩個沒必要這樣吧!當日在館陶時,我又未曾得罪過你!甭說你武藝未必有我好,即便你今天殺了我,恐怕自己也逃不出去!」

  「對,教頭大人從來沒得罪過我,並且還指點過我武藝!蔣某能有今天,一半要拜你所賜!」蔣百齡冷笑著,向程名振表示「致謝「,「可李老酒他們家那個兩歲大孩子呢?還有蔣叔他家那六十歲的老娘?他們得罪過教頭大人麼,你怎麼毫不猶豫地殺了他們?」

  程名振被問得啞口無言,靠在牆壁上的腦袋來回擺動,「他們都不是我下令殺的。當時的情況你也知道,我被林縣令關在大牢內,根本沒法與外界接觸!」

  「張金稱攻打館陶,是為了救你,對不對?玉羅剎後來,也做了你的老婆,對不對?!」程名振越是辯解,蔣百齡心中的怒氣越盛,質問的聲音不知不覺中就高了起來,根本忘了剛才是誰警告程名振不要大聲喊叫的。

  這種前後的矛盾的表現,令程名振迅速又推翻了先前的判斷。自打進城那一刻起,竇家軍的舉動就一直令他惶恐不安。如果蔣百齡真的是自作主張的話,他憑什麼如此有恃無恐?

  好在蔣百齡的情緒波動只維持了一瞬,很快,他就發覺自己說話的聲音太高了。警惕地向糊著薄綢的窗子掃了一眼,確定附近的人都被自己支開了,然後將聲音再度壓低,冷笑著問:「怎麼了,你做賊心虛了,怕竇建德殺你是不是?你也這樣對付過別人,是不是?左右不過是黑吃黑,你今天死在這裡,他奶奶的也算老天有眼!」

  「這話對我就不公平了!」程名振被嚇了一跳,說出的話來卻依舊有條不紊,「當日在館陶,如果林縣令不害我,你我二人並肩而戰,張金稱未必破得了城。就算張金稱是為了救我而來,可當時的情況,不是我死,就是林縣令他們死。我又憑什麼要乖乖把自己的腦袋送上。城破之後,雖然很多人無辜被殺,我也努力救下了很多人。功過足以相抵。不信,你回館陶縣問問,當年的老人,是恨我多一些,還是恨林縣令多一些?」

  「當然是恨姓林的多一些。你倒很會收買人心!」蔣百齡咬牙切齒地回應。他是個恩怨分明的漢子,不想昧著良心說瞎話。張金稱攻破館陶後雖然殺了很多人,但比起張家軍以往的一貫做法,在館陶縣的行為已經算收斂。雖然城中富戶基本上都傾家蕩產,但大部分平頭百姓的損失卻不太大。因此,百姓們都謠傳是程名振用養雞下蛋的道理勸住了張金稱,把能活下來的功勞都記在了這個曾經救過全城百姓的少年人頭上。所以程名振後來雖然成了巨鹿澤的九當家,在民間的聲譽卻非常地好。

  蔣百齡對這些都心知肚明,沒法以此作為誅殺程名振的理由。冷笑了幾聲,他撇著嘴補充道:「可這也不能說明你不該死!館陶城的災難你可以推說與你無關。沙河呢,南和呢,那些地方的百姓也得罪過你麼?姓程的,你自己拍著胸脯數數,這些年來多少無辜的人因為你而丟了性命!你夜裡睡不著覺,就聞不到自己渾身血腥麼?」

  程名振看了看自己的手掌,然後苦笑著嘆氣,「的確,我殺了很多人。很多無辜的人也因為我而死。這就是你來殺我的理由麼?按照這個算法,天下還有幾個人能活著?」

  「殺你,不需要理由!」蔣百齡笑著打量程名振,仿佛在打量砧板上的肥肉。「我今天也沒想殺你。我怕髒了我的手。我今天來,只想看看這惡貫滿盈的傢伙現在什麼樣?你以為你這次還能活著回老巢麼?竇建德就那麼好說話,能容忍你一再欺騙他?」

  聽對方說不想跟自己拼命,程名振終於鬆了口氣。「我對老竇問心無愧!」苦笑著搖搖頭,他低聲道:「以老竇的為人,如果他懷疑我,自然會當面質問,不會採取下三濫手段!」

  「還在做夢,我真不知道這些年你怎麼在土匪窩裡活下來的!」蔣百齡笑著撇嘴。「當面質問?當面質問如何能順利吞了你的洺州營?當面質問如何能取了你的襄國郡?老竇又不是傻子,搶人東西,還非要人心甘情願!」

  「你不要枉費心機了,老竇不是你說的那種人!」程名振心中驚雷滾滾,臉上的表情卻愈發堅定。他知道,如果自己正面詢問,蔣百齡肯定不會告訴自己消息是從哪裡來的。所以乾脆裝傻到底,讓對方嘴上圖個痛快,把需要消息和證據一一套出來。

  「老竇是什麼人,我比你有資格說!」蔣百齡果然上當,連聲冷笑。「你的結拜大哥呢,怎麼明知你遠道而來,也不肯前來看你。程大郡守,你難道一點都不奇怪麼?」

  「王將軍可能另有要事,一時脫不開身吧!」程名振心裡越來越沉,笑著回應。蔣百齡的話雖然難聽,卻讓他不得不相信一個事實。竇建德這回擺下的是一桌鴻門宴,只等自己主動把腦袋送過去。

  「實話跟你說了吧。你那便宜大哥在三天前就被姓竇的抓起來了。」也許是為了打擊程名振,蔣百齡冷笑著拋出另外一個驚天秘聞。「只是你這手握重兵的弟弟沒到,老竇才一直沒有宣布他的罪名!」

  「你胡說!」這回,程名振真的裝不下去了,上前幾步,一把揪住了蔣百姓的脖領子,「王大哥是老竇的妻弟,三番五次救過老竇的命。老竇去年還曾經想把妹妹嫁給他,怎麼會說翻臉就翻臉?!」

  「欠人情欠多了,還不起了唄!」程名振越緊張,蔣百齡心裡越快意。抖動著滿臉的傷疤,冷笑著數落,「擁立老竇登上河北綠林總瓢把子之位算一次;勸降幾歸順算一次;代替老竇去長城出戰算第三次;竇紅線悔婚,卻毫無怨言,算第四次。大將軍位置給了別人算第五次,還有攻打河間,攻打易縣,捨命救主,呵呵,這麼多人情,讓我數數,讓我數數,我把所有手指伸出來都數不完了!妹妹不肯嫁,金銀賞不起,官位捨不得,人情左右也還不上了,還不如一刀殺了他,徹底一了百了!」

  「你!」程名振氣得額頭上的青筋都冒了出來,偏偏拿蔣百齡毫無辦法。如果竇建德真的要殺王伏寶的話,以後者的性格,恐怕壓根就不會反抗。因為在後者心裡,竇建德幾乎是個完美的主公,大度,寬厚,目光如炬,有勇有謀……

  一陣無力的感覺從心底湧上頭頂,讓他不得不放開蔣百齡,後退著再度貼上牆壁。只有靠住牆壁,他才能支撐著自己不被噩耗打垮。「我們不是賊,恃強凌弱,濫殺無辜者才是賊!」「殺一男人如殺我父,辱一女人如欺我母!」他記得當年竇建德所說過的話。正因為這些話,才令他雖然對竇建德小心提防,卻依舊願意於對方麾下奔走。才令他將竇建德這個人有別於張金稱、高士達等其他綠林豪傑,以為跟著對方可以闖出一條金光大道。

  內心深處,他從來沒真正把自己當個賊。當初是,現在是,將來還是!

  而現在,所有幻想都破滅了。竇建德說出了別人沒說出的話,或者說想到了別人不敢想,具體行事方式與手段,卻依舊擺脫不了綠林的習慣和傳統。自己不過是一個依附於竇家軍的外圍將領,如今發現竇建德的真面目後還心灰欲死,王大哥一直把竇建德視為崇拜目標,現在,心中該藏著怎樣的失望?

  想到這些,程名振的心就越來越涼,臉色瞬間變得煞白,身體也在不知不覺間縮成了一個團。看到他被打擊成了這副窩囊模樣,蔣百姓心中的怨恨終於緩解了一些,冷哼了一聲,上前問道:「如果你答應幫我做一件事,我就可以想辦法放你出城!怎麼樣,有興趣麼?我的程大教頭?」

  「幫你?」程名振抬起迷惑的眼睛。「你不是恨不得我死麼?怎麼突然想幫我了?」

  「我是恨不得你死,但還有不該死的人需要你去救!」蔣百齡臉上依舊冷冰冰的,說話的語氣卻緩和了許多,「王大哥被軟禁夫子廟後邊的李大戶家。那是一個空宅子,裡邊大概有四十多名看守。我可以想辦法幫你,前提是你必須把你的衛隊弄進城來,救走王大哥!」

  「在孔廟後邊?四十多名看守?」程名振心裡亂成了一鍋粥,暫時有點反應不過個來。蔣百齡跟王伏寶什麼時候有了交情?為了王伏寶寧願放棄仇恨?這會不會是一個圈套?是不是有人背著老竇故意設下的一個陷阱?

  正茫然無措地想著,耳畔傳來了蔣百齡的聲音,「你如果不信我,待會兒就去街上逛逛。看看能不能走出城去,看看有沒有人跟蹤你!實話跟你說吧,光是驛館附近,就埋伏了不下五百兵馬。老竇沒想今天就把你拿下,但你也別指望著能活過明天晚上!」

  「我不是這個意思!」已經被逼到死角的程明哲無力地呻吟。真的非要如此麼?他不敢確定。不敢確定蔣百齡是不是在逼著自己造反?更不敢確定自己就憑十名侍衛和兩百親兵,能否逃離生天。

  不敢確定,前後都是陷阱,自己到底跳還是不跳?

  逐鹿 (三 下)

  就在此時,門口突然傳來一聲低低的回應,「不用再猶豫了,姓竇的變成這德行,肯定成不了什麼大事!」

  程名振和蔣百齡被嚇了一跳,齊齊將橫刀抽出刀鞘。定睛細看,只見王二毛端了個茶盞,一步三搖地走了進來。

  「你在外邊偷聽?!」

  「人嚇人,嚇死人,你知道不?」

  蔣百齡、程名振先後質問。王二毛搖搖頭,笑著奚落:「我說老蔣啊,你這管家當得也忒不夠格了。老子說洗澡時不需要女人伺候,你就連個打水的小廝都不給我預備。澡越洗越冷,老子當然要起來看看到底出了什麼問題!」

  聞聽此言,蔣百齡趕緊走到洗澡桶旁,伸手抄了一把。果然,他跟程名振二人覺得剛才只是短短几句話的功夫,木桶里的洗澡水卻已經完全冰涼。

  被自己的疏忽嚇了一跳,蔣百齡立刻伸手去推窗子。手指還沒等碰上窗欞,卻被王二毛一巴掌給拍了回來,「不用看了。什麼事兒都等你,黃瓜菜早涼了。剛才有兩個婢女來送點心,已經被老子打發走了。其他人至少都在一百步之外,聽不到屋子裡的任何動靜!」

  「什麼樣的兩個婢女?」蔣百齡緊張得汗毛倒豎,紅著眼睛追問。

  「就是先前來收拾屋子的那幾個人當中的。一個瓜子臉,一個臉上有雀斑。」王二毛笑了笑,滿不在乎地回應。「你放心好了,她們兩個肯定不會是老竇派來盯梢的奸細。」

  「你怎麼知道不是?萬一是又怎麼辦?」蔣百齡懸在嗓子眼裡的心臟終於落回肚子內,瞪了王二毛一眼,氣呼呼地抬槓。

  王二毛笑著撇嘴,「老竇又不是傻子,既然是騙了我們來,準備在宴會時動手,自然不會嚷嚷得滿大街的人都知道。我估計,恐怕在這宅子周圍的人,也只有你老蔣在內的極少數知道大夥要幹什麼吧?況且只要入了城,我等就是瓮中之鱉,隨時都可以拎出來剁掉的東西,還需要費那麼多心思監視麼?」

  最後一句話明顯用詞不當,卻讓屋子裡的氣氛登時輕鬆了下來。三個人相對苦笑。笑過之後,程名振嘆了口氣,低聲道:「既然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拼了就是。只可惜我手中的人太少了。十個人,即便個個都以一當百,也未必能救得出王大哥。城中校場裡倒是有二百侍衛,卻未必能如願混到驛館這邊來!」

  「我還聯絡了五十幾名弟兄。個個都是一等一的好漢子。今晚可以奉教頭號令。他們不惜一死,只求教頭能把王大哥給救走!」

  「五十幾人?都跟你一條心麼?」程名振微微一愣,不是嫌人少,而是擔心走漏風聲。話音落下,不等蔣百齡回答,他已經猜到了其中關竅,「即便不挾持程某,你們也會採取行動吧?既然如此,又何苦再搭程某一個累贅!」

  蔣百齡點點頭,悻然承認:「你猜得沒錯。我等的確早就開始串聯,就打算在這幾天動手劫獄。但救出了王大哥之後,卻沒地方可以容身。放眼河北綠林,如今能跟竇建德抗衡的也只有你程大教頭了。所以無論蔣某心裡多麼恨你,為了王大哥,也不能讓你現在就死!」

  「承蒙弟兄們看得起我!」程名振嘆了口氣,苦笑不止。抗衡竇建德,自己拿什麼跟竇建德抗衡?把襄國郡能拉上戰場的青壯都算上,勉強也就能湊出三萬幾千士卒來。而北征失敗後跟著竇建德撤回清河的第一批士卒,就足足五萬掛零!況且這兩年來洺州營一直奉竇建德為主,雙方貿然翻臉,相當於背主謀反,弟兄們的士氣肯定高不起來。再加上去年竇建德巡視襄國郡時,到處大肆收買人心的因素。這個時候與竇建德開戰,天時,地利,人和三項條件幾乎樣樣不占!

  蔣百齡顯然誤解了程名振的意思,見對方一個勁地苦笑,咬了咬牙,繼續補充:「教頭不必擔心。只要你能救走王大哥,弟兄們的性命就都是你的。今後你自立為王也好,帶著部屬投奔高枝也罷,大夥都唯你馬首是瞻!」

  「五年以來,河北這塊地方已經出了多少個王?有哪個得到過好下場?」程名振一咧嘴,繼續苦笑不止。「我沒那麼大造化,也享受不了那麼大福氣。今天既然被逼到這份上了,只好走一步看一步,至於以後的事情,還是留待以後再說!」

  語畢,緊跟著又是一聲無奈的長嘆。嘆過了,信手拉了張胡凳坐下,手指在桌案上輕輕敲打:「我不求你等今後唯我馬首是瞻。但今天想救出王大哥,必須聽我的號令!如果你老蔣做得到,咱們就一起謀劃出個周全的方案來。如果你做不到,那還是一拍兩散,程某既然左右是死,還是乖乖做一個忠臣吧。」

  「教頭只要肯出手救王大哥,蔣某可以代替弟兄們發誓,今日一切行動聽教頭指揮,決不敢違抗。如果口不對心,個個都遭天打雷劈!」蔣百齡砰然跪倒,舉手立誓。

  程名振伸出雙手將他攙扶了起來,點點頭,低聲道:「發誓就不必了。如果沒個周全計劃,咱們幾個,包括王大哥,肯定都得死在城裡。我先說說自己的想法,哪裡不妥當,你現在就可以指出。等商議出一個方案來,大夥就完全按照方案執行。今日我等以小搏大,相互之間一定要配合緊密。所有行動都按部就班,才能達到期望的效果!」

  蔣百齡點點頭,低聲答應。程名振想了想,繼續說道:「校場裡二百人調不過來。雖然有你幫忙,但他們在日落之前有所動作,肯定會引起老竇的警覺。如果把動手的時間放在日落之後,晚上校場的營門會緊鎖不說,校場周圍也必有大批兵馬警戒!」

  「我找人去砸開校場大門!」蔣百齡立刻急紅眼睛,低聲吼叫。

  「你先別急!」程名振按了一下他的肩膀,示意他稍安勿燥。「我是這麼想的。剛才二毛說得好,老竇試圖殺我,肯定不會鬧得人盡皆知。而他越是保密,對咱們來說越有機可乘。前來觀摩立國慶典的人不止我一個,高開道,楊公卿、石瓚和時德睿這些人,想必現在心裡一樣是七上八下。所以,今晚三更時分,你找一部分人在城裡分頭放火。不求傷人,只求把動靜弄大,把城裡秩序弄亂。讓城裡越亂越好,越亂咱們越有機會進行下一步!」

  「行,我一會兒就命人去做準備!」蔣百齡點點頭,毫不猶豫地答應。當年在平恩縣時,他就曾經在程名振麾下奔走,知道對方有真本事,所以心甘情願聽從對方指揮。

  「傍晚之前,你幫忙把王兄弟送回校場,聯絡我的那些侍衛。待城中火起,侍衛們立刻在校場內製造混亂,說老竇準備把所有來道賀者一網打盡,吞了這些人的地盤和部眾!」程名振想了想,繼續補充道。

  「王兄弟目標太扎眼。得換個人去校場內聯絡!」蔣百齡猶豫了一下,低聲提醒。「城中起火時,我可以同時散布假消息,說竇建德派我來殺高開道和楊公卿。反正驛站這一帶的事情都歸我管,高開道和楊公卿都知道我是曹旦的人!」

  「就這樣。我跟著你一道行動,讓伍天錫去校場內聯絡侍衛。反正平時都是他帶衛隊,大夥都能聽奉他的號令!」搶在程名振說話之前,王二毛上前請命。

  程名振想了想,輕輕點頭。蔣百齡和王二毛兩人的建議都不錯。既然已經準備拼個魚死網破了,就沒必要再給竇建德留什麼顏面。自己原打算只是讓高開道和楊公卿等竇家軍元老人人自危,也好從中渾水摸魚。如果蔣百齡的招術得手,恐怕就不是渾水摸魚那麼簡單。高、楊二人在竇家軍中根深勢大,特別是高開道,做為前河北綠林總瓢把子高士達的第一繼承人,身居竇建德之下本來就委屈。如果能騙得他憤而與竇建德火併,自己趁亂救出王伏寶的勝算無疑多了三分。

  「那就這樣定下來。待會兒分頭去準備!」見程名振不反對,王二毛低聲總結。「待會兒老蔣先想辦法讓伍天錫混回校場去。然後再去聯絡他那些弟兄。」

  「嗯,第一步就這樣定下來!」程名振再次點頭。「這一步關鍵是要保密,務必不引起竇建德的注意。第二步,就是製造混亂。老蔣麾下有五十個人,派一半出去放火。瞅准官倉,市署衙門附近,這些地方關係重大,竇建德不得不救!這一步行動要準確守時,最好三更鼓聲響起當口,幾處火頭同時騰起來!」

  「好!」蔣百齡點頭答應。

  「第三步,看到火起。侍衛們在校場製造混亂,以竇建德準備大開殺戒為名,煽動著其他人的侍衛一道造反。人生性最喜歡從眾,只要兩三百人先動了手,其他侍衛肯定會沒頭沒腦地跟著!」

  「第四步,是調度城中其他弟兄。我和王兄弟手下有十名侍衛,再加上老蔣你手下的所有人。把驛館鬧得亂成一鍋粥後,立刻拎著水桶去救火。途中轉向看押王大哥的地點。老蔣負責叫開門,其他人待門開後立即動手……」

  「第五步……..」

  「第六步……..」

  越說,程名振的思路越發清晰。自打加盟竇家軍後,竇建德的影子就像一片烏雲,時時刻刻壓在他的心臟上。恐慌之餘,他一直在尋找自己的缺點和不足,從沒試圖去反抗這股壓力。如今,被逼到無路可退的地步了,突然伸出手去,卻發現那片烏雲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變得很薄很稀,薄得幾乎再無法遮住自己的眼睛。

  一步踏出,也許是萬劫不復,也許就是海闊天空。

  逐鹿 (四 上)

  既然已經別無選擇了,所採取的手段自然是無不用其極。三個人你一言,我一語,根據手中所掌握的實力儘可能地制訂了一個頗為詳盡的計劃。然後又掉過來從頭到腳反覆推敲了幾遍,確定疏漏已經減得不能再減了,才著手開始執行。

  在竇家軍中,王伏寶功勞極大,又素來頗得士卒們的擁戴。此番無罪被囚,早已令軍中將士人人自危。竇建德自己也明白自己這一手玩得不是很漂亮,為了避免士卒譁變,影響了自己的立國大典,所以乾脆將平素與王伏寶關係好的將領,如石瓚、殷秋等人全都派往外地公幹。然後以輪訓為名,讓自己的妻舅,驃騎大將軍曹旦帶兵到清河接管一切防務。

  而曹旦只是個有勇無謀之輩,爭權奪利時精明,其他時候哪懂得什麼叫輕重緩急。接管清河城的防務後,信手一揮,就將自己看起來順眼的部屬都安插在了關鍵崗位上。蔣百齡身為親兵隊正,恰恰是曹旦看起來順眼,並著力提拔的一個,所以被指派全權負責驛館內安全事宜,並負責監視程名振、王二毛兩人的一舉一動。

  扯著曹旦這塊虎皮做大旗,蔣百齡傳遞起消息來自然是事半功倍。沒多一會兒,就把程名振親筆書寫的手令塞到了伍天錫手中。伍天錫見後,大吃一驚。憑著多年戰陣積累下來的直覺,知道大夥今日又面臨九死一生的關口。匆匆確認過手令真偽,立刻尋了個弄混了給竇建德的登基禮物,需要找人替換為由,跟在蔣百齡身後奔校場去了。

  這兩天城裡賀客極多,街道上隨處都可以見到陌生面孔。伍天錫長得雖然魁梧,但比起朱璨、王薄等人的親衛,倒也不怎麼扎眼。有蔣百齡親自帶路, 他順順利利就混入了校場之內。跟兩百名親衛串通好了,只待三更天按計劃行事。

  替程名振傳遞完了音信。蔣百齡又匆匆忙忙地趕往自己人之處,告訴大夥最近計劃安排。他在城裡忙得腳不沾地,自然覺得時間過得飛快。王二毛和程名振兩個在驛館內卻百無聊賴,屁股如坐在針氈上一般,恨不得立刻就看到天黑。

  越是著急上火,偏偏越是有麻煩上門。太陽剛剛落山,驛館內突然響起一片喧鬧。竇建德親妹妹竇紅線,帶著兩名女兵,大咧咧地闖上門來。

  「哎呀我的娘咧!這姑奶奶今天又吃錯了哪門子藥了!」王二毛急得直拍大腿。對於竇建德的這個妹妹,他可沒一點兒好印象。假如不是竇紅線當年悔婚,王伏寶早就做了竇建德的妹婿。有這份姻親關係,竇建德也不會再用曹旦來取代王伏寶,更不會竇家軍引起今日之危機。

  「不管她。咱們先虛與委蛇一番。如果她礙了事情,恰好手裡多一個人質!」到了這種時刻,程名振也顧不上什麼故人情面了。把心一橫,帶著王二毛迎出門外。

  沒等二人上前行禮,竇紅線搶先一步蹲下身去,做了個萬福,然後笑著說道:「小妹聽說程大哥來了,所以過來看看。您可千萬別叫我郡主,否則,我肯定起一身雞皮疙瘩!」

  被她這麼一說,程名振和王二毛兩個的君臣之禮就再也行不下去,只好雙雙側開半步,雙手抱拳回了個長揖,笑著說道:「哪能呢,這是驛館,又不是朝堂。你最近還好吧,臨來之前,鵑子還跟我念叨過你呢!」

  「謝謝鵑子姐記掛。只是我這個當妹妹的實在是懶惰。離得這麼近,卻一直沒抽出時間過去拜望!」提起杜鵑,竇紅線眼神突然一亮,然後又迅速黯淡的下去。近兩年的時間未見,她身上隱隱已經帶出了富貴之氣。舉止雖然還像原來那般豪爽,話說出來卻顯得非常有謙恭有禮。

  只是這份落落大方模樣看在程名振眼中,反而沒原先那個刁蠻任性的小野丫頭可愛。因此心裡愈發警惕,笑了笑,十分恭敬地地回應,「那可不成。應該鵑子前來看你才對。如果不是家裡事情多,這回我就把她一起帶過來了!」

  這幾句話說得好不乾澀,賓主雙方都倍感不自在。竇紅線嘆了口氣,知道彼此之間已經不可能再處得像當年那般融洽了。苦笑著搖了搖頭,低聲補充,「其實我這個人是個災星,走到哪都帶來一堆的麻煩。所以還是離你和娟子姐遠一些的好。程大哥,我這次來,是有事要求你…..」說著話,眼圈不知不覺間已經紅了。

  饒是程名振見多識廣,也被竇紅線垂泫欲涕的模樣弄得心神一晃。趕緊將頭轉向別處,側開半個身子答應:「你有什麼事儘管直說好了。只要力所能及,我儘量幫忙辦就是!」

  竇紅線用手背抹了一把淚,強笑著著建議,「程大哥,我可以進屋說麼?你別當我是什麼郡主,就當我是娟子姐的妹妹!」

  「郡主吩咐,豈敢不從!」程名振偷偷向王二毛遞了個眼色,然後笑著讓開了門口。

  竇紅線立刻舉步進屋,腳踩在門檻上,扭頭對自己的兩名女侍衛吩咐,「你們兩個去守住院子大門,沒有我的命令,一個蒼蠅也別放進來。如果有人敢硬闖,就直接給我動刀子!」

  這下,倒又有幾分當年那個小瘋丫頭模樣了。程名振笑著搖了搖頭,跟在竇紅線身後走入屋內。賓主雙方剛一落座,竇紅線立刻將來意和盤托出,「程大哥,這次我真的沒辦法了。我託了好多人求情,自己又跟哥哥鬧了好幾次。但他就是不肯鬆口……」

  「怎麼了,你是說主公麼?他不肯答應你什麼事!」儘管心裡巴不得對方立刻離開,程名振還是耐著性子詢問。

  「你不知道?王大哥被我哥哥抓起來了!」竇紅線立刻跳了起來,兩隻掛著淚水的眼睛睜得老大。「你怎麼還不知道,他可是你的結義哥哥?!」

  「我剛剛入城,還沒得到王爺的覲見允許呢?」程名振苦笑著搖頭。心中對竇紅線的遲鈍佩服得五體投地。王伏寶跟自己交情越厚,竇建德自然越要瞞過自己。否則萬一自己帶著洺州營替王伏寶鳴冤,竇建德豈不又要面臨一大堆麻煩?

  但這話他不能跟竇紅線明說。至親不過兄弟父子。無論心中對哥哥有多少不滿,竇紅線的姓氏里都逃不開一個竇字。她罵自己的親哥哥可以,外人如果在她面前說竇建德任何不是,弄不好她立刻就得把刀抽出來。

  竇紅線不知道程名振心裡有這麼多彎彎繞,抹了把眼淚,繼續說道:「王大哥被抓起來好幾天了。就關在夫子廟後邊的一處宅子裡。我以為你已經知道了呢,沒想到哥哥把你也瞞得這麼死!」

  「主公也許有他的考量吧!」程名振苦笑著敷衍。

  「你不去找我哥替王大哥說情麼?」竇紅線立刻站起來抗議。「我想來想去,你說情也許最管用。去年如果沒有你打開退路,大哥也許從博陵就撤不回來了!他一直跟我說感念你的功勞,也一直跟我說竇家軍所有人中,他最佩服的就是你!」

  「你可不知道你哥哥感謝一個人的方法多麼與眾不同!」程名振心中腹誹,嘴上卻繼續苦笑,「我只是一個外放的郡守,說話未必管多大用。況且王大哥到底犯了什麼事,你總得先告訴我一下吧!」

  「王大哥根本沒犯什麼事!」竇紅線臉一紅,低下頭回應。「他只不過說了幾句不合適的話,但,但也不是死罪啊?」

  「王大哥說了什麼?」王二毛實在受不了竇紅線詞不達意,忍不住低聲追問。

  竇紅線淚汪汪地看了他一眼,然後低聲說道:「王大哥說,咱們不該倉促跟博陵軍開戰。他還說,他還說,這種仗打輸打贏都沒什麼意思。當年在長城上打突厥人才過癮!」

  這就對了!程名振恍然大悟。無論竇建德還是其他諸侯,此刻他們最需要的都是一個奉命而行的鷹犬,而王伏寶心裡的想法的確太多了些。長長地嘆了口氣,他站在竇建德角度向竇紅線解釋道:「王大哥的確有些冤枉。但這也不能完全怪主公。你想想,如果不將這種厭戰的說法打壓下去,咱竇家軍將來如何立足?可這點兒小事兒,也很難治王大哥的罪。我估計主公只是想給王大哥一個教訓,過幾天就會把他放出來繼續領兵。你與其到處找人想辦法,不如去見王大哥一面,勸他給主公認個錯。他們之間一向彼此信任有加,找個台階下,這事兒也就完了!」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竇紅線急得連連跺腳。「我哥這次是動真格的了。我去見過王大哥,連手銬腳鐐都戴上了。窗戶和門口的鐵柵欄有胳膊那麼粗!」

  對照此言,程名振知道蔣百齡沒有欺騙自己。竇建德的確對王伏寶已經起了殺心。這就讓他有些為難了。不答應竇紅線吧,一時半會兒難以把這個傻丫頭打發走。可自己要是答應下來,話傳到竇建德耳朵去,恐怕今晚的劫獄計劃都得受干擾。

  見程名振臉上寫滿了猶豫,竇紅線忍不住心頭火起。跺了跺腳,低聲罵道:「虧王大哥還把你當兄弟看。沒想到你一點擔當都沒有。算了,當我沒來過。我再去求哥哥,他不肯放過王大哥,我也把命賠上就是!」

  『當初可是你死活不肯嫁給王大哥的!此時又來當好人!』程名振心中暗罵。臉上的表情卻依舊非常凝重,「我肯定會向主公給王大哥求情。但主公肯不肯給我這個面子,很難講。如果你還能聯絡其他人,不妨今天趁早去問問。明天見到主公,大夥一起替王大哥做保!」

  這已經是非常明顯的送客暗示了。偏偏竇紅線根本不往耳朵里聽,咬了咬牙,把心一橫,從衣袖裡掏出一根令箭來。「我肯定會再找其他人。但程大哥你也得幫我這個忙。一旦我哥不肯答應放過王大哥,你就拿著這根令箭,偷偷地把王大哥弄走。先去你的洺州營躲些日子,待我哥的氣消了…….」

  這不是明擺著慫恿我造反麼。程名振聽得目瞪口呆。過了好一會兒,才確認竇紅線不是在跟自己開玩笑。趕緊把雙手像風車一般來回搖擺,「使不得,使不得,這可是欺君之罪。我即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欺騙主公!」

  「不是你欺君,是我欺君。令箭是我偷的,命令也是我下的。你只是執行者而已!」竇紅線不知道程名振在跟自己打馬虎眼,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程大哥,小妹給你跪下了。我已經對不起王大哥一次,這回,說什麼也不能讓他把命送掉。我知道我自己笨,到處給人添麻煩。但我做人卻不能昧了良心…….」

  說這話,眼淚噼里啪啦從臉上往下淌。程名振知道竇紅線的話是出自肺腑,忍不住對這個傻姑娘心生憐憫。帶走王伏寶,帶走王伏寶,這一走,自己和王伏寶還可能回得了頭麼?再次嘆了口氣,他上前雙手將竇紅線的胳膊託了起來,「你這不是逼我麼?過後如果竇王爺發兵來問罪,我可怎麼辦?欺君之罪,欺君之罪啊!」

  「哥哥如果發怒,我一力承擔,決不拖累你就是!如果說到做不到,天打雷劈」竇紅線站起身,舉手立誓。

  程名振等的就是這一句,上前一把將令箭抓在手裡,心中又是負疚,又是興奮。今晚有了這道護身符,救走王伏寶的機率又增加了幾分,至少,詐開城門不再是問題。過後竇建德震怒,竇紅線這傻丫頭在中間摻和,一時半會也發不了兵。而留給自己的準備時間越多,襄國郡自保的可能也就越大…….

  只是,這未免有些太對不起竇紅線,畢竟此事從頭到腳,她都被蒙在了鼓裡。偷眼看了看傻乎乎的女孩,程名振心裡好生憐憫。

  「你答應了!」見程名振抓起了令箭,竇紅線終於破涕為笑。

  程名振輕輕點頭,「嗯,我盡力試試吧。天不早了,郡主請趕緊去聯繫其他人。明日早上,咱們先過第一關!」

  「我就知道,程大哥是個有擔當的漢子,不會讓朋友失望!」竇紅線抹了抹眼睛,笑著誇讚。雙目流轉之間,那股發自內心的信任簡直令人不敢正視!

  逐鹿 (四 下)

  送走了竇紅線,王二毛笑得直打跌,「這傻妞子,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的呢!如果明天老竇發現咱們是受她指使救走了王大哥,那才真叫好看!」

  「唉!」程名振不住的長吁短嘆。被竇紅線這麼一攪和,他現在倒不覺得太緊張了。但是心裏面卻沒來由變得沉甸甸的,仿佛被壓上了一塊大石頭。的確,竇紅線很單純,單純到了外人看起來已經有點兒傻的地步。自己和王二毛稍稍使了點伎倆,她就主動往坑裡跳。可自己這聰明人又比傻瓜強多少呢?當年進了巨鹿澤,是為了活著。後來跟張金稱翻臉,還是為了活著。如今跟竇建德又勢同水火了,依舊是為了活著。這麼多年來,敢情自己毫無寸進,始終為了活著而苦苦掙扎。

  活著,掙扎,掙扎,活著,為了活著而不停地出賣,算計,然後不停地提防別人的出賣與算計。這種日子到底有什麼意思?還不如竇紅線,至少她每做一件事,都有一個簡簡單單的理由。都對得起她自己的良知,過後良心不會受到煎熬。

  「怎麼了?捨不得那小妮子了?當年老竇可是眼巴巴地給你送上門來你都沒有要!」王二毛很快就發覺了程名振情緒不高,善意地開了個玩笑。

  「哪有的事兒!」程名振搖了搖頭,臉上的表情很是疲憊,,「你就沒個正經時候!我只是有點累了而已!」

  「累了?」王二毛的眼睛看過來,目光十分令人玩味。

  「累了,也倦了!」程名振既然瞞不過,索性坦率的承認。「當日老竇說他要剷平天下不公,我還以為自己看到了些希望。如今,呵呵……」

  他不住搖頭,已經不再年青的臉上充滿了苦澀。「我們不是賊,侍強凌弱,魚肉百姓者才是賊!」「今天下多有不公,我欲帶領大夥鏟之!」「殺一男人如殺我父,辱一女子如辱我母。」這些話,他已經記不清竇建德什麼時候說過的了。但每個字卻清清楚楚地刻在了心裡。現在稍稍閉上眼睛,就會在耳邊哄響。

  不是上了竇建德的當。而是在聽見這些話時,自己好像真的看到了解決的希望。有錢人要活著,沒錢人也要活著。像楊白眼那樣帶領有錢人殺窮人不是個辦法。像張金稱那樣帶領窮人把有錢人殺光也不是辦法。沒有人天生喜歡作惡,他們只是找不到出路,找不到解決矛盾的辦法而已。曾經很長時間,程名振以為,或者是故意讓自己相信,竇建德做得到。但是如今,他發現自己又回到了原地,一樣地絕望,一樣地迷茫……

  「漂亮話不能當飯吃。無論心裡想什麼,咱們首先得活著!」王二毛陪著程名振嘆了口氣,然後說道。

  「只是為了活著而活著?有意思麼?」程名振繼續苦笑,仿佛要把心裡的所有鬱結都給笑出來。「咱們以後可有點兒慘了,古有三姓家奴,咱們反了老竇後,也快夠三姓了!」

  事到臨頭,王二毛心裡反而沒程名振那麼多羈絆,把眼睛一豎,冷笑著道:「當然不是為了活著而活著,而是沒人能隨隨便便讓咱們去死!三姓家奴又怎麼著了?老竇也是一個鼻子兩眼睛,憑什麼他想割咱們的腦袋,咱們就乖乖地把脖子伸過去?沒這個道理吧?同生天地間,誰比誰賤多少?」

  「也對,同生天地間,誰比誰賤多少!」程明哲搖了搖頭,笑著重複。同生天地間,誰比誰賤多少?既然不比別人賤,憑什麼一定要被犧牲,被踐踏?憑什麼為了別人的利益捨棄自己?這些話他平時也曾想過,關鍵時刻卻被竇紅線的清澈目光而亂了心神。猛然被王二毛一提醒,兩耳邊登時「轟!」地響了一聲,迷茫的目光漸漸明澈,嘴角上也漸漸浮現了平素的堅定。

  「吃點東西吧,下一頓不知道要等什麼時候呢?」看到好朋友又恢復了正常,王二毛笑著提議。

  「嗯。再最後叨擾老竇一頓!」 程名振笑著點頭。起身走到跨院門口,招呼站在門口伺候的男女僕人去廚房弄吃食。

  那些男女僕人們哪裡知道程名振已經是竇建德內定的階下囚,有機會替挽救了竇家軍的大英雄服務,心裡覺得非常榮幸。很快有可口的飯菜酒水送到。程名振和王二毛兄弟兩個推杯換盞,喝了個不亦樂乎。

  轉眼來到三更天,外邊的夜色漆黑如墨。程名振推開窗子向外看,只見整個清河縣被籠罩在一片靜謐當中。百姓家的燈火閃爍跳躍,隱隱排成數排,仿佛天空中整齊的繁星。這個郡城正在戰亂的傷痛中慢慢恢復元氣,遠處的市署衙門附近,已經隱隱重現昔日繁華。可今夜過後,不知道多少人又要妻離子散?他們會恨自己麼?就像自己當年恨林縣令和張金稱一樣?自己跟竇建德兩個翻臉,跟他們有什麼關係?可偏偏被踐踏和被損壞的,到頭來還是他們!如果自己當年沒有拿起刀,恐怕命運也跟他們一樣吧?所有一切都被別人掌握,不知道災難合適降臨,也不知道因為何而死。

  正呆呆的想著,遠處的夜空中突然有亮光一閃,隨即,又是一團更大的亮光。「得手了!」王二毛騰地一下跳起來,推開正在收拾桌案上殘羹冷炙的婢女,伸手拔出橫刀。可憐的女人們不知道外邊出了什麼事,手中杯盤碗筷噼里啪啦落在地上摔了個粉碎。沒等她們哭出聲音來,更明亮的一團火焰掠過夜空,撞到了跨院內一棵矮樹下。

  「咚!」聲音不大,但是整個驛站都跟著晃了一晃。火焰跳動了一下後迅速騰起,順著澆過油的箭杆爬上樹梢。樹梢上,幾片乾枯的枝葉跟著燃燒了起來,剎那間濃煙滾滾,紅星飛濺。

  「怎麼回事?」有人在黑暗中喊道。更多的人影從廂房竄了出來,是各路豪傑的貼身侍衛,他們都是一等一的好身手,反應速度和臨戰經驗都非常人能及。

  又是幾枝火箭飛入,亂紛紛落進周圍各個臨時被征做驛館的院子。或者落在空地上,孤獨地燃燒,或者射中的門窗樹木等易燃物品,引發更大的混亂。所有居住在驛館中的人都被驚了起來,搶出門外,亂鬨鬨地擠做一團。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也沒地方打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只好儘量把自己的貼身侍衛集結到一起,隨時準備拼命。

  很快,外邊的叫嚷聲就給出了大夥確切答案。「奉竇王爺命,誅殺叛賊!」蔣百齡一手揮刀,一手提著火把,帶領著二十幾名壯漢沖了進來。沿途遇到擋路者,不問青紅皂白,全是一刀劈翻。

  「奉竇王爺命,誅殺叛賊!」院子外的黑夜裡,不知道多少人在大喊大叫。不知道多少人稀里糊塗腦袋落地。驛館中的豪傑們立刻明白過味道來了,這哪裡是誅殺叛賊,分明是藉機把大夥一網打盡。

  「竇建德壞了心腸,準備黑吃黑,大夥快走啊。糾集衛隊殺出去!」仿佛跟大夥想到了一塊兒去了,有人扯著嗓子高聲叫嚷。隨即,王二毛、程名振兩人高舉橫刀,帶頭撞向了正在胡亂殺人的「老沐」。他們哥兩個武藝高強,「老沐」很快不敵,帶著十幾名惡漢倉皇敗退。院子外,卻有更多的火箭射了進來,將整個驛館照得通亮。

  大夥的心也被照得通亮。不用再猶豫了,沒看見連為了竇家軍立下汗馬功勞的程名振都奮起抵抗了麼?聽說王伏寶也落進了大獄裡。既然竇建德翻臉不認人,休怪我等無情。緊跟在程名振等人身後,時德睿、王薄、楊公卿帶領貼身侍衛殺了出來。只要有人敢攔路,不管他是不是竇建德派來的,當頭就是一刀。

  埋伏在驛館附近的竇家軍精銳也亂成了一鍋粥。事發突然,他們根本弄不清「老沐」口中的命令是真是假。但既然被監視的對象都衝出來了,大夥至少需要把他們給堵回去。在低級軍官暈頭轉腦的命令下,驚慌失措的士卒們揮舞著兵器,跑向驛館前的街道。沒等他們說出自己的目的,雙方兵器已經碰到了一起。

  有人中刀倒地。有人厲聲慘叫,有人憤怒地喝罵。只要見了血,局勢就再不受任何人控制。霎那間,賀客帶著親衛和監視者打在了一起,刀來劍往,血肉橫飛。霎那間,混亂由驛館附近蔓延到了全城,市署衙門、車馬行、夫子廟、清河府衙,校場,幾乎城中所有重要建築附近都騰起了火頭。一隊隊竇家軍不停從駐地衝上街道,試圖控制局勢。一隊隊披甲侍衛發了瘋般衝出校場,與竇家軍戰在了一起。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沒人敢相信對方的話,刀子亮出來後,能活下來才是唯一的道理。混亂中,程名振看到時德睿衝過自己身邊,衝散了攔路的竇家軍士卒,徑直衝向了西側城門。知世郎王薄罵罵咧咧,渾身上下被血漿濺透,跟在時德睿殺出的缺口後,朝城門方向衝去。

  再大的混亂也不會持續得太久。如果在秩序恢復前殺出清河城,所有人都是竇建德砧板上的魚肉。論起江湖火併的經驗,驛館內隨便一個豪傑都比程名振多得多。所以無論今夜的事情是否出於誤會,大夥都認定了同一個道理,那就是,先殺出城去,脫離了老竇的掌控再說。如果殺錯了人,過後當面再向老竇道歉就是。如果稀里糊塗死在亂軍當中,可就什麼機會都沒了。

  一隊竇家軍士卒斜向衝來,試圖封堵眾人的去路。王薄第一個迎了上去,揮刀擋住帶隊的將領。時德睿撲向左翼,楊公卿撲向右翼,其他河北群雄一擁而上,從沒有一次像今天般配合得如此默契,如此乾脆利落,毫不藏私。雖然每人身邊只有幾十名侍衛,戰鬥力卻遠遠超過對方一大截。攔路的隊伍瞬間被砍了個四分五裂,幾個低級軍官首先倒地,其他人嚇得大喊一聲,抱頭鼠竄而去。

  「想活命的跟上我!」忽明忽暗的燈光下,知世郎王薄手持鋼刀,儼然若一個鐵甲殺神。在江湖上混了這麼多年,他清楚自己什麼時候才能抓到上位的機會。只要救大夥逃離生天,今後,河北大地上就沒人再敢說自己是外來客。知世郎的旗幟,就可以與夏王的旗幟比肩而立,分庭抗禮。

  混亂中,人們無暇分辨是非。有人肯出頭,大夥情願盲從。幾名其他賀客帶著侍衛加入王薄等人的隊伍。接著,又是一大批。很快,這支隊伍就膨脹到了數百人,沿途一路收攏起從校場和其他位置衝過來保護主將的各家侍衛,浩浩蕩蕩奔撲向了東門。

  一片混亂當中,蔣百齡和程名振所帶領的這兩支互相追逐的隊伍,反而成了最不起眼的。轉過一條街道,他們與事先約好了在此碰頭的伍天錫等人匯合到了一處。又轉過了一條街道,陰影里再次衝出二十幾個人,個個都穿著竇家軍的低級軍官服色,臉上都個個帶著毅然的表情。

  「教頭請跟我來!」其中一個身穿四品將軍衣服的人啞著嗓子招呼。不敢與程名振的目光相接,低著頭沖向了隊伍最前方。

  程名振聽著這個聲音非常熟悉,仔細看了看,低聲問道:「張瑾,是你麼?你怎麼會在這裡?」

  「他是王大哥的心腹愛將!」蔣百齡代替張瑾回應。「今晚參與的大多數人都是,有幾個不是的,也受過王大哥的恩惠!不說這些,趕緊走,免得竇建德狗急跳牆。」

  程名振「嗯」了一聲,加快腳步。他理解張瑾此時的心情。當日離開洺州營另謀高就,張瑾肯定以為自己跟著竇建德能建立一番蓋世功業。結果蓋世功業還沒等建立起來,卻看到了竇建德秉性中極其陰暗的那一面。那種感覺已經不僅僅是失望,而是還包含著一種被愚弄,被欺騙的痛楚。一如自己當日在館陶縣,看到了林縣令、董主簿等人真實嘴臉的情景。

  一隊前來平亂的竇家軍士卒擋住去路,被蔣百齡以「老沐「的身份給糊弄了過去。又跑了幾十步,另外一夥士卒在某名小校的帶領下,沿著街道頒發竇建德的最新指示。命令所有人各自返回駐地,不准參與救火。一刻鐘之後,敢留在街道上的皆以通敵罪論處。聞聽此言,蔣百齡二話不說衝上去,兜頭一刀將小校劈翻,奪了令箭在手。「有人假傳命令,阻止大軍平亂!」王二毛扯著嗓子宣布死者的罪證,伍天錫帶人圍攏上去,把傳令兵們一一殺死。

  「曹大將軍有令,敢阻攔救火者,殺無赦!」蔣百齡高高地舉起帶著血的令箭,傳達出一個跟剛才完全相反的命令。周圍幾處民宅中本來有士卒已經縮了回去,聽聞命令,又稀里糊塗的沖了出來。

  救火是常理,阻止救火則居心叵測。出於對家園的愛護,人們本能地選擇相信蔣百齡的謊言而不是其他人重複的事實。「曹大將軍有令,敢阻攔救火者,殺無赦!」見到有機可乘,王二毛組織了一大批人,邊向前跑,邊齊聲將假命令傳播開。混亂中,無人能分辨真偽,完全憑著直覺去選擇。救火者和阻止救火者很快起了衝突,喊殺聲越來越激烈。

  這樣一夜,不知道要死多少人。程名振心裡暗想,卻無法改變現實。他無法讓自己軟弱,也無法讓自己心存憐憫。亂世中,沒有良心的人才能活得更自在。在良知和生命之間,大多數人都只能選擇後者。

  須臾來到夫子廟前,蔣百齡帶領大夥沖向了一處宅院。負責看守宅院的校尉是個跟隨竇建德爭戰多年的老兵,為人素來機警。看到蔣百齡愣頭愣腦地沖向大門,立刻舉起刀來,大聲喝問道:「老沐,你不在驛館那邊,到這裡幹什麼來了?」

  「奉曹大將軍命令,前來協助你看管人犯!」蔣百齡一邊回應著,一邊繼續向前靠近。那名校尉哪裡肯信,把刀向前虛劈了一記,大聲命令道:「站住。把曹大將軍的令箭扔過來!不要再往前了,再往前我就下令放箭了!」

  「別,別,令箭在這裡!」蔣百齡舉起剛剛搶來的令箭,大聲解釋。還想繼續上前渾水摸魚,卻不料頭頂數聲弓弦響,一排羽箭整齊地插到了身前。

  他嚇得一哆嗦,趕緊停住腳步。拿著令箭剛要往前扔,身後猛然響起了伍天錫的聲音,「拿錯了,是這根。竇王爺親自頒發的描金令箭,持此令者,如王爺親臨!」

  話音落下,伍天錫舉著一根淡金色的令箭閃出隊伍。沒事兒一樣踏過鵰翎羽箭射出的警戒線,大步向前走去。

  「站住,我怎麼沒見過你!」看守王伏寶的小校認出了竇建德令箭,卻不認得伍天錫。一時間進退兩難。

  「老子混綠林道時,你還吃奶呢!」伍天錫氣哼哼地罵道,將令箭直接伸到了對方鼻子底下。那名校尉被伍天錫的囂張氣焰逼得不斷後退,身體轉眼間就頂住了背後的大門。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令箭的確是真的,如果抗命不尊,繼續為難「老沐」等人,自己過後少不得要人頭落地。可若是讓奸細趁劫走王伏寶,自己恐怕一樣活不成。

  「怎麼著,看清楚沒有,看清楚還不命人開門?」伍天錫沉聲質問,鼻子已經頂到了對方鼻子尖兒上。

  一股冷森森的殺氣瞬間傳遍了那名校尉全身。情急之下,他突然想到了一些事情。又後退半步,倒退著推開院子門,然後向院牆上喊道,「把弓箭都收起來吧,是自己人。協助咱們看管要犯來的!」

  埋伏在院牆上的弓箭手們本來也不想跟曹大將軍的人馬衝突,聽到命令,紛紛從暗處探出身來。伍天錫見對方服軟,想了想,又大聲命令道:「賊人來勢洶洶,此地恐怕不宜久留。把人犯交給我,我親自將他押到王爺府上的地牢中去!」

  「這…….」校尉臉上明顯露出了懷疑之色,但說來也怪,沒等伍天錫拔刀殺人,他已經大聲改口,「沒問題,就按您說的辦。您拿的可是王爺的金令啊!」

  說罷,趁著把伍天錫弄得的當口接連後退數步,脫離對方的攻擊範圍,然後大聲喊道:「把人犯提出來,把手銬腳鐐去了。讓他跟著老沐走!是王爺的金令,出了事情與我等無關!」

  這回,不光是伍天錫,連同跟在伍天錫身後的蔣百齡等人也傻了。對方分明看出了破綻,卻心甘情願把王伏寶交了出來。他到底是在弄什麼花樣?還是被伍天錫身上的殺氣給嚇傻了?

  就在此時,那名校尉偷偷向伍天錫使了個眼色,「我沒見過你。但你既然能拿到王爺的金令,想必不是一般人物。王將軍可交給你了,兄弟們都親眼看著呢!」

  電光石火之間,伍天錫、程名振等人心中雪亮。咬著牙向對方點了點頭,從獄卒手中扶過了兩眼發木的王伏寶,轉身向外走去。

  「我剛才聽見,大隊兵馬都奔西門去了!」在擦肩而過的瞬間,那名校尉以極低的聲音說道。然後身子忽然向下一蹲,慘叫著喊道:「啊,你,你假傳軍令,來人……..」

  說罷,轉手一刀,砍在了自己左胳膊上。

  人影交錯,遠處人誰也看不清他是自傷還是被別人砍傷。沒等獄卒們做出正確反應,伍天錫等人已經護著王伏寶,大步向外殺出。弓箭手們連忙彎弓搭箭,試圖阻止劫獄者殺出重圍。卻哪裡還來得極,射倒了兩三名同謀者之後,眼睜睜地看著王伏寶被人拖進了黑暗之中。

  逐鹿 (五 上)

  跌跌撞撞在眾人的挾持下跑出了兩條街,王伏寶才明白自己被從監獄裡救出來了。腿部向地上一拖,他喘息著命令,「放開我,放開我。你們這是在幹什麼?你們知道自己在幹什麼麼?這可是謀反啊。老竇只是想教訓我一下而已,過幾天就會放我出來。被你們這麼一弄,讓我今後怎麼面對他?!」

  他武藝高強,在軍中素來威望又盛,腿部一發力,登時令整個隊伍停了下來。「回去,回去,我不能走。你們也跟我回去,老竇那邊自有我來承擔!」王伏寶大喊大叫,轉身就想往回返,好幾個人上去都拉他不住。把個王二毛氣得火冒三丈,追上前去,伸手給王伏寶來了個大脖摟,「啪!」「醒醒吧你。如果只是想教訓你,還用得弄這麼大陣仗?今晚多少人為了你而死,你回去了,叫他們一個個怎麼閉眼?」

  「你!」王伏寶被打了一個激靈,這才認出王二毛和程名振兩人也在隊伍中來。停住了腳步,茫然地問道:「王兄弟,程兄弟,還有武兄弟,你們怎麼都來了?什麼時候到的,怎麼沒人通知我!」

  「老竇準備拿你開刀,當然得把我們三個騙過來。免得你死了後,我們舉旗造反!」王二毛氣得直跺腳,真恨不得再給王伏寶幾個大嘴巴,讓他徹底清醒清醒。「一塊殺乾淨了多省事,永絕後患,還能剛好給他的王位獻祭!」

  「你胡說,老竇根本不是那種人!」王伏寶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對方的說法,指著王二毛的鼻子喝罵。「你敢再污衊老竇,就別怪我不認你這個兄弟。回去,都跟我回去向老竇請罪!」

  「請個屁罪!」王二毛一巴掌拍歪王伏寶的手指。「你聽聽,這會兒周圍是什麼動靜?你再問問大夥,我剛才說的是不是實話。要回,也是大夥殺出城後你一個回。老子不欠姓竇的,不願意做他的枉死忠臣!」

  「你…….」王伏寶氣得直哆嗦。轉頭看向其他人,發現大夥都看著自己,目光中充滿了憐憫。「老竇不是那種人!」他的聲音越來越無力,目光從程名振、伍天錫、張瑾臉上逐一掃過。最後落在了蔣百齡頭頂。「你是曹旦的親衛,我認得你。你說,老竇不是那種人,今天的事完全是誤會,是不是,是不是?」

  越說,他的聲音越虛弱,隱隱已經帶上了哭腔。蔣百齡沒有直接回答王伏寶的質問,只是把目光向兩旁側去。王伏寶絕望地將目光移開,順著蔣百齡看的方向慢慢掃視。他看到幾伙不同的人在遠處拿著刀互相劈砍,有人大喊誅殺反賊,有人大罵竇建德黑了良心。彼此用語言都說服不了對方,只好分個你死我活。

  「先出城吧。出了城後,慢慢再想辦法。如果老竇只是想給你個教訓,自然會派人請你回來!」不敢耽擱太多時間,程名振走到王伏寶身邊,拉著對方的胳膊商量。

  一扯之下,王伏寶差點摔倒。踉踉蹌蹌歪出幾步,好不容易才重新站穩。扶著程名振的胳膊,他喘息著答應,「那就先出城吧。把你們送走之後,我再回來向老竇求情。他大人大量,想必不會過分追究你等!」

  大夥知道他受到的打擊太重,一時無法接受現實。所以也沒意思跟他爭論,只能先帶著他脫離險地再做打算。一行人拐彎抹腳,遇到敵軍攔路,能拿竇建德金令箭矇混就矇混,無法矇混過去就用刀子開路。三拐兩拐,來到了東門附近。

  在整個行動計劃中,程名振已經事先安排了一伙人前來奪門。誰料走到附近的胡同向外探頭一看,東門外橫著十數具屍體,一名武將橫刀立馬地堵住了門口。在其身後,還跟著幾百名精銳士卒,個個威風凜凜,殺氣騰騰。

  「壞了,姓曹的在這兒,小六子他們失手了!」蔣百齡把頭向胡同裡邊一縮,衝著程名振等人匯報。

  「其他弟兄們呢,難道都死光了!」程名振大驚,壓低了聲音追問。就在此時,幾家百姓的院牆後彈出數個腦袋,帶頭的人正是蔣百齡的親信小六子,用事先約定的暗號跟程名振等人打了個招呼,然後上前匯報,「是游騎將軍曹睿親自帶人把門,我們根本沖不出去。」

  「你不是先前拍過胸脯麼?怎麼關鍵時刻拉稀了。今天沖不出去也得沖,否則大夥都得死在這裡!」蔣百齡把臉色一沉,大聲責罵。

  小六子的臉登時憋成了紫豬肝色,跺了跺腳,轉身就準備到城門口去用性命趟出條生路來。程名振見狀,趕緊伸手抱住了這個莽壯的傢伙,「不要急!」他低聲向小六子命令,「你帶幾個人,把左邊那條街的房子都點著了。然後攜裹著附近的百姓,大聲呼救!」

  小六子猶豫了一下,沒有付諸行動。蔣百齡上前狠狠踢了他一腳,低聲喝道:「還愣著幹什麼,趕緊去。程教頭打仗的時候,你還穿開檔褲子呢!」

  「諾!」小六子行了個軍禮,帶人匆匆跑遠。程名振四下看了看,然後繼續給大夥分派任務,「等火頭起來,無論曹睿肯不肯分兵,百齡,你和伍天錫帶上一半兒人手,立刻跑向城門。我跟王二毛在背後追殺你。一邊跑,你一邊大聲向曹睿求援…….」

  剩下的人都跟他合作多年了,彼此知道對方的斤兩。毫不猶豫地點點頭,各自做好臨戰準備。整個謀划過程,王伏寶都在一邊呆呆的聽著。仿佛事情跟自己無關般,不肯說話,也不多聽一個字。待大夥都收拾停當了,他終於明白過些味道來,走到程名振身邊,匆匆地補充了一句,「我跟在你身後邊吧,曹睿的那兩下子都是我教的,諒他也奈何不了我!」

  說話間,小六子一句把半條街給點著了。烈焰升騰,頃刻將城門附近的一條街道燒成了火海。躲在家裡的百姓們見禍從天降,只好哭喊著跑出來救火。小六子等人立刻圍攏上去,用刀子將百姓們逼在了一起。然後吩咐他們跟自己一道守軍呼救。

  「救命啊,救命,賊人殺過來了!」

  「救命啊,有人放火啦!」

  慘叫聲一浪高過一浪,夾雜著濃煙湧向城門口。把守城門的將領曹睿聽到了百姓們呼救,心裡立刻「咯噔」了一下。緊握鋼刀,吩咐手下弟兄弓箭上弦。他才不相信火是無故而起的呢,眼下西門處戰事正緊,差不多全城的兵馬都集中了過去。如果自己再把手中這點力量分薄,機會必然會被敵軍所乘。

  程名振本來也沒指望著小六子的調虎離山之計能夠見效,跟蔣百齡、伍天錫幾個互相對了對眼神,掄起刀來,「乒桌球乓」戰成了一團。一邊打,蔣百齡和伍天錫兩個一邊帶領十幾名「竇家軍」將士向城門口撤,王伏寶、王二毛、程名振等「蟊賊」則用衣襟住了大半個頭,不依不饒尾隨追殺。

  戰團轉上街道,蔣百齡立刻大聲呼救,「曹四哥,救我。王薄勾著楊公卿造反了,把整個驛館都給燒了!」說著話,丟下數名弟兄斷後的弟兄,亡命朝城門口飛奔。

  游騎將軍曹睿曾經跟蔣百齡又數面之緣,知道對方是驃騎大將軍曹旦的心腹,不敢眼睜睜地看著他被蒙面人砍死。但平時養成的謹慎習慣卻令他也不敢完全相信蔣百齡,皺了皺眉頭,大聲命令道:「你靠過來,讓我用弓箭對付他們!」

  「謝曹四哥!」蔣百齡等的就是這句話,撒開腿部衝到曹睿身側。斷後的「竇家軍」將士明顯不是「蟊賊」們的對手,轉眼已經被砍翻了四五個。剩下的不敢戀戰,慘叫一聲,抱頭逃向城門口。

  「站住,全給我站住。別亂跑!弓箭手……」曹睿忽然覺得事情有些不對,抽出刀來喝令。蔣百齡哪肯給他醒悟的機會,身體斜向一竄,手臂借著跑動的勢頭一輪,瞬間把距離自己最近的幾名弓箭手的胳膊全給卸了下來。

  受了襲擊的弓箭手們大聲慘叫,再顧不上聽從主將命令,四下分散躲避。游擊將軍曹睿氣得臉都青了,撥轉馬頭,掄刀剁向蔣百齡後背。蔣百齡根本不肯跟他交手,仗著在馬下身子靈活的優勢,東一竄,西一跳,專門往弓箭手的隊伍里鑽。轉眼之間,就將城門口的弓箭手隊伍攪了個稀爛。

  「我劈了你!」曹睿氣急敗壞,縱馬向蔣百齡撞過去。說時遲,那時快,偽裝成竇家軍士卒的伍天錫等人已經靠近,分出十幾個去對付弓箭手,剩下了全朝曹睿湧來。

  看到自家上司受到威脅,曹睿的親信也顧不上再管城門了。一窩蜂地湧上,與伍天錫等攪做了一團。趁著這個機會,用衣襟蒙了臉的程名振等人也都殺到了城門口,簡單結成一個三角陣,徑直沿馬道向城頭上控制懸門的轆轤衝去。

  「攔住他們!」到了這個時候,曹睿才終於明白對方的攻擊重點何在,放棄追殺蔣百齡,指揮著自己的親兵去堵馬道。戰馬剛剛一掉頭,斜刺里突然又衝過來一名壯漢,抬手一拳轟在馬脖頸上,把正當壯年的戰馬砸得「唏溜溜」發出一聲哀鳴,踉蹌著軟倒。

  訓練多年的戰馬都懂得護主,所以在倒下時前腿先著地,拼著兩隻前腿斷折的危險,也不肯將曹睿壓在身下。吃了一驚的曹睿翻身滾落,抄起刀來便欲反擊,還沒等他看清楚對手的位置,蒙著臉的壯漢又猛地向前一躍,身體越過馬背,肩膀如鐵錐般搗中了曹睿的胸口。

  「啊!」游騎將軍也發出了一聲悲鳴,與自家坐騎倒在了一處。那壯漢單手一按地面,腿部風車般橫掃,將搶上前救主的竇家士卒一一踢飛,然後單手拎著曹睿的脖領子站了起來,另外一隻手離開地面後迅速在臉上一抹,大聲喊道:「都停手,把城門給老子打開!」

  「別…….」曹睿想命令弟兄們不要受威脅,話剛出口,又噶然而止。借著遠處的火光,他看清楚生擒自己的人是誰了。安國大將軍王伏寶!竇家軍中第一豪傑。自己的一身本領都是他所教導,此刻要想說出將對方拿下的話,卻是萬萬不能!

  「把門打開吧,今夜死的人已經夠多了!」王伏寶嘆了口氣,放開曹睿,低聲命令。

  「他們…….,他們是來救您的?」曹睿四下看了看,喃喃追問。

  「嗯!」王伏寶慘笑著點頭,然後衝著城牆上傻愣愣向下看的弟兄們微微拱手,「給大夥添麻煩了!王某心裡很是過意不去。把城門打開吧,曾經都是好兄弟,沒必要非拼個你死我活!」

  說話間,程名振、王二毛等人也把蒙面的衣襟扯了下了,露出一張張曾經令大夥敬佩的面孔。游騎將軍曹睿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終於深深出了口氣,「呼!敗在你們手裡,曹某一點兒也不冤枉。開門,開門,放程郡守走。連柴大將軍都擋不住人,咱們沒必要逞強!」

  早在王伏寶一露臉,城頭上的眾弟兄就不想再打下去了。聽到曹睿的吩咐,個個都長出了一口氣。大步走到轆轤旁,七手八腳吊起了懸門。程名振等人不敢耽擱,架著王伏寶一擁而出。待眾人全部出了門口,游騎將軍從腳邊撿起刀,撐著身體半跪了下去,「送王大哥!此去山高路遠,大哥保重!」

  「送王大哥!」城上城下,幾百名士卒同時半跪下去,向王伏寶最後一次行兄弟之禮。

  「我,我…….」王伏寶感動得熱淚滾滾,嘴角嚅囁了半天,卻一句道別的話也沒說出來。目光所及之處,只見清河城中濃煙滾滾,烈焰騰空,這一夜,不知道多少無辜百姓慘死,這一夜,不知道多少將士稀里糊塗倒在了自家兄弟刀下。

  我要去哪,望著弟兄們真誠的面孔,他捫心自問。卻發現所有的路都伸向了長夜,沒一個條通往自己需要的終點。

  逐鹿 (五 下)

  「走吧!」程名振不敢在險地耽擱太久,上前輕輕扯了扯王伏寶的衣角,低聲勸告。

  「嗯!」已經到了此刻,王伏寶也終於明白了一切都無可挽回,答應了一聲,轉身跟在了隊伍之後。一行人不敢走大路,找了條荒僻至極的小逕往西方繞,一直繞到了天光大亮,確認附近沒有追兵跟上來,才尋了處水源暫時休息。

  王二毛安排人手去打野味做乾糧,程名振和伍天錫兩個則仔細清點人數。一番清點後,赫然發現,二百多侍衛只殺出來不到七十,所有戰馬也都落在了城內,一匹也沒能牽出來。好在大夥眼下人手都能攤上一把兵器,不至於沒有自保之力。否則,無須竇建德派兵來追殺,隨便冒出波山賊擋路,大夥都只有束手等死的份兒!

  眾親衛前兩天還感慨清河郡被戰火破壞得人煙稀落,此刻卻著實發現人煙稀落的好處。鑽進荒草叢中不一會兒功夫,王二毛已經拎著兩隻兔子,一串野雞轉了回來。大夥七手八腳接過去,堆土為灶,以鐵盔為鍋,再尋些常見的野生乾果丟入鍋里,很快,便對付出了數「鍋」肉湯。

  吃過的早飯,眾人肚子裡邊又有了股熱乎氣,坐在石頭上,七嘴八舌議論起昨天今後的打算來。張瑾本來就是洺州營的弟兄,自然是回歸程名振帳下了。蔣百齡與程名振曾經有前仇,但經過昨夜一戰也算恩仇盡泯,所以也情願到襄國郡呆上一段時間。比較麻煩的是殷小六等原本在王伏寶帳下效力的武將,此刻主帥的去向未定,他們自己也無法自作主張。只好有一眼沒一眼地往程名振身上瞟,希望他能勸得王伏寶一同離開。

  程名振在心裡邊斟酌了一下說辭,走到王伏寶身邊,低聲問道:「大哥,估計你跟老竇之間的誤會一時難以消除,不如先跟我回襄國郡吧。到了那邊,咱們兄弟幾個也好天天聚在一起。」

  「嗯!」王伏寶目光看著做飯的火堆,有些心不在焉。程名振再三勸解了好幾次,他才咧了下嘴,低聲回了一句,「然後呢?」

  「然後儘量保持跟老竇的關係。彼此之間好聚好散唄。如果他能痛改前非的話…….」儘管心裡不報什麼希望,程名振還是不忍心過度打擊王伏寶。

  「然後老竇揮師來攻,咱們跟老竇殺個你死我活,對不對?」王伏寶打斷程名振的話,搖頭苦笑。「不是我說你,光憑著你的洺州營,根本敵不住老竇。咱們哥倆加一起也不行,況且我也決不會向老竇拔刀!」

  「那也不能伸著脖子等老竇來砍!」王二毛恰好經過,冷笑著插了一句。

  程名振輕輕點頭,「我不會主動攻擊老竇。但老竇若是非要揮師來戰,我也只能奉陪到底。左右是他理虧在先……」

  「是我拖累了你!」沒等程名振說完,王伏寶又把責任攬到了自己頭上。

  「不是你想的那樣!」程名振知道如果不把王伏寶的心結抓緊時間解開,將來不一定會出什麼事情。趕緊低聲向王伏寶解釋事情的原委。「老竇早就對我起了殺心。即便不救你,為了自保,昨夜我也必須衝出城來!」

  「老竇怎麼…….」王伏寶拒絕相信,但聲音聽上去卻十分虛弱,「老竇怎麼會這樣呢,他一直很有肚量的,連楊公卿那種人都能容得下…….」

  「老竇的確是想殺了程教頭!」蔣百齡也走上前,主動幫程名振開導王伏寶,「我在曹大將軍身邊聽了一嘴,好像老竇回不了聊城,又嫌清河郡殘破。所以就想都城定在原武安郡的永年,就是程教頭治下的那個永年縣!但老竇怕教頭不答應,還怕定都在洺州營的勢力範圍,主從易位。於是有小人就趁機進讒,勸老竇儘早除掉程教頭,以免將來尾大不掉!」

  後一句話,完全是替竇建德敷衍了。即便王伏寶這樣的直心腸,也明白是竇建德自己起了歹念。否則,只要他一個人堅持住,多少個小人進讒也沒有用!

  「老竇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他搖著頭詢問。目光從弟兄們臉上一個個掃過去,卻得不到任何答案。

  「富貴逼人唄,還能怎麼著!」王二毛冷笑了幾聲,搖著頭回應。「自古以來,就是共患難容易,同富貴難。況且老竇去年剛剛打過一場敗仗,軍心不穩。必須殺幾個人來立威,以免有人窺探他的王位!」

  「嗨!」王伏寶長長地嘆了口氣,無法反駁王二毛,也沒力氣反駁。連竇建德都變成這模樣了,其他人更未必靠得住。共患難容易,同富貴難,這句話說得太對了。自己現在跟程名振等人算同患難了吧,將來呢,誰又能保證將來雙方沒有任何衝突?

  想了半天,王伏寶也沒想好怎麼辦。但為了眾人的安全,只好聽從程名振的意見,暫時先到平恩安置,待風波停了後再另做打算。眾人匆匆滅掉了地上的柴火,悶著頭繼續趕路。兩天之後,終於憑著腿部走到了漳水河畔。

  早春剛至,河水冷得嚇人。強行泅渡而過的話,至少一半弟兄會凍死在河道中央。好在附近河岸上樹木頗為旺盛,剛好砍來做木排。眾人甩開膀子又忙碌的大半日,砍樹的砍樹,搓繩子的搓繩子,終於把幾個渡河的木筏扎了起來。

  還沒等木排推進水裡,忽見正東方有黃色的煙塵拔地而起。緊跟著,「轟隆隆」,「轟隆隆」,馬蹄聲響若驚雷。震得河水都為之顫抖。

  「老竇追上來了!」大夥驚呼一聲,七手八腳將木排往河道上推。看煙塵,來的騎兵至少有兩千之數。眾人武藝再高,個個以一當十,也經不起騎兵來回幾沖。

  「留下幾個人跟我一道擋住追兵,程將軍帶領其餘人過河!」王伏寶拔刀站起,大聲命令。

  「不行,你跟小九哥過河,我留在這兒吸引追兵!」王二毛一把搶過橫刀,大聲說道。

  塵土看起來還遠,但對於騎兵來說,也就是一刻鐘的事情。如果沒人能吸引一下騎兵的注意力,萬一竇建德情急拼命,不顧將士們的死活下令泅渡追殺,大夥即便到了對岸,也未必能跑多遠。

  正爭執不下的時候,河畔上突然傳來一陣馬鑾鈴響。一匹棗紅色的駿馬,馱著一個棗紅色女子,風馳電掣般向眾人沖了過來。來人之後,還遙遙跟著一百五六十名護衛,個個胯下都是百里挑一的良駒,瞬間便衝到了大夥眼前。

  「程名振,程名振在哪,程名振,你給我出來!」馬背上,紅衣女子大聲叫罵。

  「是竇紅線!」程名振心裡暗叫一聲不好。如果大夥被這個糊塗任性的女子纏在岸上,待會兒竇建德大軍趕到,就一個都甭想走脫了。既然是這樣,乾脆一不做二不休。反正跟竇建德之間已經沒有挽回的餘地了,索性把竇紅線抓了做人質,也能給洺州營多換一些準備時間。

  想到這兒些,他惡向膽邊生,抓起竇建德的描金令箭和佩刀,緩緩迎了上去。「我在這呢,郡主大人您找我麼?」

  「你這狗賊!虧了我還把你當哥哥看!」見程名振臉上毫無愧疚,竇紅線氣得眼睛都紅了,策馬掄刀,衝著程名振兜頭便剁。以程名振現在的身手,怎會讓她剁得著?雙腳輕輕一挪,就把刀鋒避了過去。然後猛地一擰身,手臂向上一抄,已經把竇紅線的大腿從馬鐙里推了出來。

  被氣昏了頭的竇紅線促不及防,尖叫著從馬背上載了下去。身體在沙灘上打了個滾,橫刀沒頭沒腦地在眼前亂劈。一邊劈,一邊哭罵:「我把令箭交給了你。你帶了王大哥走就是。憑什麼殺了那麼多人?整個清河城都叫你們給毀了。你這下滿意了,這下滿意了吧?!」

  程名振沒想到她會來這一手,一時間繼續上前抓她也不是,不抓也不是,只好呆呆地站在竇紅線腳邊,聽她哭罵數落。

  竇紅線的眾親兵也策馬圍了過來,一個個把手都按在了腰間。看樣子只要竇紅線一聲令下,他們就要不管死活地衝上前,把程名振等人碎屍萬段。

  整個計劃都被竇紅線的鼻涕眼淚弄得一團糟,程名振無奈至極。嘆了口氣,壓低刀頭解釋道:「你哥哥早有殺我之心。我若是等到第二天早晨,恐怕非但救不出王大哥,自己的性命也搭進去了。別哭了,你大哥眼看就要追上來了。被他看到你這般模樣多不好。這事兒先記下,我們得抓緊時間渡河,改日再當面向你賠罪,行不行…….」

  最後一句話,簡直用的是哄小孩子的口吻。竇紅線抹了把眼淚,用刀尖指著程名振的鼻子大罵道:「你要不是做了虧心事,怎麼會怕我哥哥殺你?王大哥呢,你把王大哥藏哪去了?!」

  「具體如何,你可以回頭問問你哥!」程名振懶得跟竇紅線爭辯,將令箭丟在竇紅線腳邊,轉身走開。反正對方這樣子也構不成什麼威脅了,乾脆由她去。自己先上了木筏,渡了河再說。

  竇紅線雖然心性單純,卻也不是傻子。稍一琢磨,就發覺程名振說的話可能符合事實。顧不上再向對方興師問罪,站起來追了幾步,尖聲問道:「王大哥呢,你把王大哥藏哪去了!」

  「我在這裡!」王伏寶早就把雙方的對話一字不落地聽在了耳朵里,見竇紅線提及自己,立刻緩緩走上前來,低聲回應道:「你是來抓我回去麼,竇家妹子?!」

  「我要是來抓你回去,又何必盜令箭給你!」竇紅線看到王伏寶,語氣突然又軟了下來。凌厲的目光也緊跟著變得溫柔,裡邊隱隱還帶著幾分愧疚。「姓程的把整個清河城都給毀了,我只是恨他造孽。王大哥,你還好,沒受傷吧?!」

  「沒有,謝謝紅線關心!」王伏寶搖了搖頭,笑著回答。慈愛地看著竇紅線,就像哥哥在看著一個頑皮的妹妹。「你偷了你哥的令箭,只是為了救我?」

  竇紅線沒有回答王伏寶的話,笑著問道:「你想好今後去哪了麼?」

  「你知道如何跟你哥哥交代麼?」王伏寶嘆了口氣,答非所問。

  「我哥這回是打了敗仗,氣憋在肚子裡憋出了毛病,你別恨他。到了襄國那邊,記得早點離開。我哥早晚會打過去。你跟姓程的未必打得過他!」竇紅線看著王伏寶額角上新生出來的白髮,笑著叮囑。

  王伏寶笑了笑,伸手撣去竇紅線肩膀上的沙粒兒,「你以後別這麼任性。先回老家躲幾天,等你哥氣消了,再回來向他賠罪。否則,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兒,他很難放過你!」

  二人你一言,我一語,各說各話。沒一句對得上調子。偏偏還說得津津有味兒,把程名振等人酸得牙齒發軟,趕緊快步走遠,跳到木筏上等候王伏寶惜別結束。

  竇紅線的侍衛們也好生尷尬,於公,他們應該一擁而上將王伏寶和程名振捉拿歸案才對。於私,他們又是竇紅線的心腹,自家主人跟王伏寶卿卿我我說個不停,作為侍衛的大夥哪有湊上去點眼藥的道理?只好一個個苦笑著走開,給告別中的二人騰出一塊清靜之地。

  「妹子,回去吧。今後注意別惹你哥。他已經是夏王了,人前得有個王爺的樣兒!況且當了帝王,就不再是凡人,就不能再有私情!」終於,王伏寶意識到時間緊迫,拍拍竇紅線的頭,笑著叮囑。

  「那,那你…….」竇紅線喃喃地回應,想再說幾句,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回頭看看越來越近的煙塵,笑了笑,轉身走向自己的坐騎。

  「王大哥,快一點兒!」大部分木筏都已經離岸,只有程名振、王二毛、伍天錫和蔣百齡四人還在一艘木筏上等著,見到竇紅線終於主動離開,扯著嗓子催促。

  「你們走吧!」王伏寶笑著向程名振擺手,「兄弟,我不拖累你們了!我的路走完了!」說罷,突然將手中橫刀脖頸上一抹,「噗」地一聲,血光如瀑布般濺了開去。

  事發突然,誰也無法預料得到。程名振、王二毛等人發出「啊」地一聲驚叫,躍上河灘,伸手去抱王伏寶的身體。

  竇紅線卻搶先了一步,從沙灘上抄起了王伏寶,十根手指去捂傷口。哪裡還捂得住。血從斷裂的脖頸上汩汩而出,沖開她的手指,流過她的手臂,胸口,大腿,濺落在冰冷的河灘上。

  程名振、王二毛、蔣百齡、伍天錫四個跪在地上,放聲痛哭。本以為王伏寶跟竇紅線說幾句情話就會跟大夥一道離去,誰料剛才那幾句看似肉麻的情話,卻是王伏寶在向竇紅線告別。

  「這下,你們滿意了?」猛然間,竇紅線收起眼淚,冷笑著衝程名振質問。

  這怎麼是我們的錯?程名振茫然抬頭。沒有回應竇紅線的話,虎目中落淚不止。

  竇紅線雙手抱起王伏寶,向戰馬走了幾步,身子一晃,差點栽倒在地上。幾名侍衛搶過來攙扶,卻被她用腳全部踢開,一邊踢,她一邊低聲罵道:「不要過來,不要過來。你們休想拿王大哥屍體去討好我哥。你們都滾,全給我滾得遠遠的。一群沒有良心的東西!」

  眾侍衛被罵得發傻,只好訕訕地站在一邊。程名振和王二毛等人知道竇紅線傷心過度了,想上前安慰幾句。卻又聽著遠處的馬蹄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影影綽綽,竇建德的大旗已經從天地交接處探了出來。只好示意侍衛們將竇紅線身邊的兵器全部偷走,然後倉皇退回到木筏上。

  「大哥來抓你了!王大哥。你別怕,有我在呢,誰也傷不到你!」竇紅線沒發覺侍衛們的小動作,耳朵里只聽見越來越近的馬蹄聲。她不怕,她早已無所畏懼。一邊笑,眼淚一邊向王伏寶的身上落。「他們都壞了良心,妹子我也壞了良心,一直不肯嫁給你。你別恨我,妹子那幾年犯糊塗。怕你像他們一樣待我,沒飯吃時把我當乾糧分給人吃掉…….」

  說著,她將王伏寶的屍體放在馬鞍上,牽著戰馬沿河岸走了幾步。隨後發覺王伏寶的臉太髒,又把屍體抱下來,走到河邊拿水去清洗。附近的河水很快被血染得發紅,竇紅線的眼睛也越來越紅,越來越紅。

  竇家軍的追兵已經清晰可見,程名振和王二毛等人只好先撐開木筏,脫離河岸。漂在漳水上,他們看見竇紅線不停地刷洗王伏寶的屍體。先是頭髮和臉,然後是脖頸,到最後乾脆將王伏寶的衣服剝下來,赤條條地放在了漳水裡。仿佛要借著滾滾河水,要將世間一切污濁從王伏寶的身體上刷洗乾淨。讓他乾乾淨淨地來,乾乾淨淨地走。

  「郡主,王爺馬上就到了!」一名侍衛看得於心不忍,垂著淚勸告。

  「走開!想拿王大哥的屍體討好我哥是不是!」竇紅線瘋了一般,伸手將好心的侍衛推了個跟頭。那個侍衛無奈,只好遠遠地退開幾步。竇紅線將王伏寶的屍體從水中撈出來,慢慢地擦乾,放平,動作如服侍丈夫的妻子一樣溫柔。「就這樣,就這樣才好。你本來就不該當什麼將軍,我也不配當什麼郡主。大哥想爭天下,讓他自去爭好了,咱們兩個走,咱們兩個一道……」

  說著說著,她的身體也向王伏寶的身體伏了上去。艷紅色血漿順著腹部流出來,再次將河水染得通紅。。

  「紅線!」河道中的程名振等人與河岸邊的侍衛們都嚇壞了,扯著嗓子大喊。幾名侍衛飛快地跑上前,翻開竇紅線的身體,只見一把短匕首不知道什麼時候插在了竇紅線腹部,直沒及柄。

  「郡主!」一干男女侍衛們圍在竇紅線的屍體前,放聲痛哭。不遠處,有杆赤紅色戰旗獵獵衝上河岸。旗面上寫著一個斗大的字,「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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