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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開國功賊》(18)

2023-12-06 12:44:44 作者: 酒徒
  春雨,淅淅瀝瀝。從立春那一天開始一直到小滿,隔三差五就是一場,幾乎從沒耽誤過。田野里,山坡上,一層層綠色借著雨水的滋潤,就像拿畫筆刷上去般,生機勃勃。河岸邊,水渠旁,麥,谷,椒、稻,莊戶人家賴以活命的根本也都吸足了水分,長得茂盛茁壯。天空中,白雲下,畫眉、黃鸝、燕子、布穀,群來群往,淺吟低唱,宣示著一個豐年的到來。

  這是一個難得的好年景。天氣暖得早,雨水給得足,地里的蟲子生得少。更難得的是,隨著竇建德、李淵、李密、蕭憲、杜伏威等豪傑的陸續崛起,原來四處縱橫的那些小堡寨,小綹子滅的滅,散的散、被招降的被招降,再無暇出山禍害百姓了。而為了爭奪民心,為日後的問鼎逐鹿做準備,各路豪傑紛紛推出了一系列有利百姓的好政策,輕賦薄役,均田減糧,原先只恨自己收斂得不多,此刻卻唯恐自己這邊向民間的讓利太少,把百姓都趕到別人的治下去。

  中原的老百姓是最不好記仇的,只要你給他們一條活路,他們很容易就忘了你原來的那些作為。換句話說,你曾經是山賊也好,高官也罷,他們都不太計較。只要你現在少收點兒田賦,少收點兒市稅,再多少約束點兒手下弟兄讓他們不要隨意搶男霸女,你就是百姓們的青天大老爺。他們願意世世代代供奉你,把你當真龍天子頂禮膜拜!

  除了眼前的田產和頭頂的諸侯派來的官吏,遠在江南和塞外發生的事情百姓們就很少關心了。一則因為距離太遠,雷霆雨露都分攤不到大夥頭上,哭也好笑也罷都是別人的事情,與我何干?其二則是因為消息傳得慢,連續多年的兵荒馬亂導致商賈幾乎斷絕,別的地方發生的事情傳到自家門口,早就晚了三春了,關心也是瞎關心,有那個閒工夫,還不如耪兩壟地去!長樂王也好,唐王也罷,鄭王也好,哪家王爺到了秋天,還不得多少收回點本錢去?春天時借了人家的糧種,農具都不是白借的。得講究有借有還,有本有利。雖然新上任的官老爺們一個個笑得都跟菩薩似的,可咱總不能識抬舉,非惹人翻臉不是?

  相比於平頭百姓們簡單而容易滿足的心思而言,地方上的豪門大戶,還有讀書人們回憶起大業十三年冬到大業十四年夏這幾個月來,可就覺得太驚心動魄了。起先是突厥人集傾國之兵南下,大有重演五胡之亂的勢頭。可還沒等大夥決定是舉家難逃呢還是留下來『順天應命』?博陵軍大總管李仲堅已經帶著自家兵馬上了長城。

  對於李仲堅的固執和愚忠,很多人私下裡都嗤之以鼻。「螳臂擋車,他還以為自己是原先那個冠軍大將軍麼?光憑著博陵六郡拿點兒的力量,他憑什麼阻擋阿史那家族的四十萬狼騎?」出乎大夥預料的是,笑聲未落,唐王李淵的兵馬,長樂王竇建德的部屬,河間郡守王琮的鄉勇,尉州遲德睿的嘍囉,幽州羅藝的鐵騎,北方大地上,一干有名號的,沒名號的,曾經投降過突厥的,與突厥人不共戴天的江湖豪傑,都先後殺到了長城腳下。乒桌球乓一場惡戰下來,血流漂杵,卻令狼騎最終也沒能越過長城半步!

  「看來大隋氣數未盡!」聽聞來自北方的捷報,很多士紳賢達在心中暗自琢磨。可好消息帶來的興奮勁兒還沒等過去,噩耗緊跟著就從南方傳了過來。最受大隋皇帝陛下器重的宇文家造反,將隋帝楊廣,蜀王楊秀,齊王楊暕等皇親國戚殺了乾乾淨淨。覆巢之下,豈有完卵?混亂當中,內史待郎虞世基、御史大夫裴蘊、左翊衛大將軍來護兒、秘書監袁充、右翊衛將軍宇文協、千牛宇文皛、梁公蕭鉅等一干權臣貴胄全都稀里糊塗掉了腦袋。

  雖然早在兩三年之前,大隋天子楊廣就成了擺設。可有這麼個擺設在和沒這麼個擺設在,畢竟還是有些差距的。楊廣活著的時候,雖然世家大族和讀書子弟們都腹誹他,覺得他是個古今少有的昏君,可只要他活著,大夥就可以繼續稀里糊塗地過日子,不用急著站隊。如今楊廣死了,等於將眾人最後自我欺騙的遮眼布也摘了去。大夥抬頭一看,西邊立了個代王做皇帝,南邊立了秦王做天子,東邊立了越王穿龍袍。到底哪家是真命天子?哪家是逆子二臣?誰也說不清楚。可唯一清楚的有一點,三個大隋天子都沒實權,他們背後的李淵、宇文化及和王世充,才是真正的捉刀客。

  如果光要面對三個捉刀客也好,豪門大戶家中的才俊不止一個。分三個方向均勻投注,就像三國時代的諸葛家一樣,總也有投對的時候。可如今除了李淵、宇文化及和王世充三個捉刀客之外,在大隋的土地上,還活躍著李軌、竇建德、杜扶威、薛舉等大大小小二十餘家諸侯。這下可讓喜歡多頭下注的世家大族們傻了眼。族中才俊再多,也不夠這麼多「真龍天子」分啊。可萬一哪一注押漏了,而那個方向偏偏是真正的王氣所在,那可就麻煩大了!在天下這張賭桌上賭的可不是真金白銀,而是整個家族的前程和無數子弟的性命。押對了寶,隨著新天子江山一統,整個家族都跟著被輔佐對象飛黃騰達。然而一旦壓錯了寶,則意味著萬劫不復。即便新皇帝大度不找你麻煩,家中的田產、財貨也無法抵擋從龍成功者們的窺探。只要新崛起的家族揮揮手,舊的家族改名換姓,也不過是轉瞬之間的事。

  沒法面面俱到,找其中最有可能得天下的幾處下注總行了吧?有聰明的家主私下裡做出決定。但很快,他就發現自己的這個決定是多麼的不靠譜。那些捉刀客和各路諸侯們,居然一時分不出高低來。按地盤大小和兵力多寡,本來唐公李淵執天下牛耳。特別是在他得到了博陵大總管李仲堅和幽州大總管羅藝二人的擁戴後,隱隱已經透出了捨我其誰的味道。可長城上一場惡戰,由於中原豪傑們是倉促走到一起的,彼此之間配合生疏,導致參戰各方損失慘重。其中尤其以李仲堅麾下的博陵精銳和羅藝麾下的虎賁鐵騎為甚,一戰之後,二人立刻宣告從爭奪天下這盤大棋上出局。作為參戰的主力之一,李淵麾下將士的損失也不小。長子建成和次子世民二人的部眾折損近半,而長女婉兒麾下的十餘萬娘子軍戰後歸建的人數不足五千,其餘兵馬,包括主帥李婉兒、大將王元通、齊破凝在內,都化作了守護邊關的千秋雄鬼!

  李淵的實力一降,其他各路諸侯的頭上立刻又重新出現了曙光。憑著翟讓留下的厚實家底和上洛、黎陽兩座大糧倉,魏公李密策馬馳騁,將東起文登,西到許昌的大片膏腴之地囊括在手。不甘讓李密專美於前,大隋鄭國公王世充拍案而起。藉助東都洛陽內留存的皇家財富和大隋內府兵的一點餘燼,東征西討,先擊敗李淵麾下大將柴紹,重奪宜陽。緊跟著又重創李密,拿下偃師。居然在李密和李淵兩大勢力之間打出一片廣闊的天地來。長樂王竇建德也不肯落後,將長城之戰撤下來的兵馬略加休整,立即撲向河間。面對前幾天還是盟友的竇家軍大將王伏寶的猛攻,河間郡守王琮苦苦掙扎了兩個多月。直到楊廣被殺的消息傳來,才終於放棄了為大隋守節的念頭,命部將打開城門,將手中的半個河間郡完整奉獻給了竇建德。

  拿下了大半個河間郡之後,竇建德得隴望蜀,試探著將觸角向西伸了伸。結果在滹沱河西岸的博野縣郊外「不小心」碰到了李仲堅麾下的數千殘兵,被對方碰了個頭破血流。虧得王伏寶救援的及時,才能全身而退,沒把剛剛到手的半個河間郡又丟出去。

  竇建德的擴張受阻,李淵、李仲堅叔侄二人的實力再度令大夥刮目相看。他們叔侄好似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而黃河以北的其他諸侯是螞蟻之群,聯合起來足以吞噬巨象。一時間,黃河南北各路勢力居然形成了短暫的膠著之勢。誰也吞不下誰,誰也滅不了誰。只能先壓一壓各自的野心,將打出去的拳頭紛紛收回來,在內政和精兵兩方面暗下功夫。

  黃河兩岸的豪傑攪成了一鍋粥,長江兩岸的豪傑們豈能袖手旁觀?趁著楊廣被殺形成的大混亂,羅縣豪傑蕭銑在岳陽稱帝,國號為大梁。旋即以傾國之兵南下,攻克漢陽、珠崖等地,實力直抵交趾,兵力擴大到了四十萬。

  幾乎在蕭銑四下攻城掠地的同時,江淮豪傑杜扶威破高郵,占厲陽,自號大隋東南大總管。以好友輔公祏為長史,義子王雄誕為大將軍,剿滅盤踞在江淮各地的綠林豪傑一百餘家,殺豪強三十餘姓,使得淮河兩岸氣象一新。

  受到杜伏威的啟發,宇文化及在江都殺豪強以籌軍資,王世充在東都除權臣,抄其家以充國庫。李淵在長安為其麾下將士籌餉,毀宮室二十餘座,殺大隋舊臣四十餘家。剎那間,很多尚在猶豫觀望的腦袋沒等弄清楚天下大勢,就已經滾滾落地。

  說來也怪,當這些被世人視作國之棟樑的家族紛紛覆滅後,千瘡百孔的中原,卻重新透出了勃勃生機!

  注1:匈奴使節拜見曹操,曹操覺得自己長得沒法見人,就命美男子使崔季圭代,自己扮作侍衛捉刀立床頭。既畢,令間諜問曰:「魏王何如?」匈奴使答曰:「魏王雅望非常,然床頭捉刀人,此乃英雄也。」

  問鼎 (一 中)

  「怎麼會這樣?」程名振將最新送到的密報小心翼翼地放進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個柳條筐里,然後苦笑著搖頭。

  這一招他是學自竇建德。對方當年的實力頂多與張金稱齊平,卻因為善於把握機會,趁著高士達、劉霸道、格謙等綠林豪傑敗亡,李仲堅又奉命南下對付瓦崗寨的空當,穩穩地將河北綠林道大當家的金印握在了掌心。可以說,如今竇家軍治下六郡,有一半以上是竇建德巧取而得,而不是憑實力硬攻下來的。放眼天下,如果竇王爺把握局勢的能力第二,基本上就無人敢自稱第一。

  而把握機會的必要條件有三,其一,視野足夠開闊,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高度和廣度。其二,消息足夠靈通,天南地北所發生的大事,一定時間內必須有所了解。其三,心思足夠敏銳,能把所看到的,所聽聞的信息綜合起來,從一團亂麻中得出對自己最有利的那個結論。

  也算是吸取了先前自己只顧著眼前一畝三分地,不問身外寒暑的教訓吧,轉行做了文官以後,程名振沒少在以上三個方面下功夫。如今無論是在黃河南岸瓦崗軍的地盤,還是在太行山以西李淵的地盤,洺州營都安插了不少眼線。借著北運河水道與井陘關山路重新開通的便利,各式各樣的消息、諜報傳聞混在行商和百姓之間,源源不斷送到了程名振的案頭。

  拿到密報後,幕僚們先根據密報所涉及的對象,將其分為東、南、西、北四大類,歸置到四個柳條筐里。然後於每個柳條筐里中再將情報分為輕、重、緩、急四小類,整整齊齊地碼放成堆。

  程名振剛才放下的情報,是一則涉及到緊鄰李淵施政措施的消息。借著籌集軍餉的由頭,李淵將屬於大隋朝皇家二十餘座行宮劫掠一空。並且以「勾結叛逆,妄圖謀反」之罪,將京師中的豪門大姓滅了四十餘家。同樣的消息,他在南方的杜扶威和洛陽城的王世充兩人的治下也有細作送來過。從旁觀者角度看,王世充、李淵、杜伏威三人所用藉口略有不同,殺人斂財的本質卻一模一樣。

  然而,如果說杜扶威跟地方豪強過不去,還不令人感到奇怪,畢竟杜扶威出身於草莽,跟豪門大戶有著與生俱來的矛盾。但李淵和王世充兩個本身可都是靠豪強支持才上的位,他們現在掉過頭來剷平豪強的舉動,看上去就有些自毀根基的味道了?

  「要我說沒什麼好奇怪的,不得不為而已!」王二毛程名振剛放下的那份密報封皮上的標記,立刻給出了自己的答案。「亂了這麼多年,平頭百姓家裡再也刮不出油水。而兵須吃糧,官須給俸,不從世家大族身上刮點兒,王世充和李老嫗兩個還能自己變出錢來不成?」

  「可這並不穩妥。可解一時之急,卻不是長久之計。」程名振先是點頭,然後又輕輕搖頭。「且不說會令追隨者中有人心寒。即便僅僅是剷除那些曾經與自己作對的世家,也不過是用新的世家代替舊人的位置而已。天長日久,誰還能保證他們始終與當政者一條心!」

  「也對!可千百年來,誰還有更好的辦法?」王二毛笑了笑,目光變得無限深邃。「呵呵,葉茂之樹,其下寸草難生。把樹砍倒,草從中必然會有新的樹苗長起來,最後還是寸草難生!呵呵,這個局千百年來無人解得,千百年後,恐怕也未必有人能解得!」

  二人如參禪般一番高論,早就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雄闊海距離王二毛最近,晃晃滿是汗水的大腦袋,笑呵呵地說道:「砍掉一批,總比一個不砍的強。如果楊廣在世時能拿出李淵一半兒狠勁兒來,也不至於稀里糊塗的掉了腦袋。」

  「所謂世家大族,不過是褲襠里的虱子罷了!早捏死一些,世道早乾淨一些!」伍天錫緊隨其後,低聲感慨。

  「嗯!這個典故用得倒也恰當!」程名振笑著側過頭,目光裡帶上了幾分嘉許。「天錫最新肯定沒少讀書,連阮步兵的文章都能記得!」

  提到文字的出處,伍天錫立刻怯了場,趕緊站起來,咧著嘴解釋,「沒,沒,教頭千萬別誇我。我也是幾個月前在長城上聽博陵軍的人說過一嘴,覺得解氣,所以就記住了。其實,什麼阮步兵阮騎兵的,即便他認識俺,俺也不認識他。「

  話音一落,滿堂皆笑。就連站在門口當值的侍衛,也忍不住將頭側開,以手掩嘴。笑過之後,不少人看向伍天錫的目光卻露出了幾分羨慕。長城之上,長城之上。也就是伍將軍這種豪傑,才有資格到長城上走一遭。十五萬中原子弟硬抗四十萬狼騎,不用親眼目睹,想想都覺得威風。

  「原來是李仲堅這廝說的!這廝,當年想必是吃盡了豪門大戶的苦頭!」聽伍天錫解釋說褲襠之典故來自博陵軍,程名振立刻不覺得驚詫了。放眼天下,也就是自己這位近鄰,擁有如此強悍的實力,卻不曾為了如畫江山而動心。也許其曾經動心過,但他卻出於種種原因沒有付諸於行動。白白便宜了李老嫗,讓他憑著一個庶出的女兒就換回了六郡膏腴之地。

  「那人是個真豪傑!」伍天錫又接過程名振的話頭,言語中充滿了對李仲堅的推崇。「咱們做武將的,這輩子能做到李仲堅那份上,也就夠了。未必非要當獨霸一方,卻在天王老子面前,也敢直著腰杆子說話!」

  類似的話,眾人在他嘴裡顯然聽到過不止一遍。所以也不擔心程名振生氣,笑呵呵地打趣道:「你把博陵軍吹得那樣玄乎,不是滅自己威風麼?萬一李仲堅哪天帶兵南下,你老伍如何跟他面對面較量?」

  「有何不敢?」伍天錫挺起胸脯,豪氣滿懷,「 能與此人對面一搏,乃武將之榮。即便不勝,死有何妨」

  「還是怕了!」眾人又笑,七嘴八舌地奚落伍天錫沒有底氣。伍天錫聽了,也不懊惱,搖了搖頭,低聲嘆道:「你們沒見當時的情況。見到後,肯定不會說嘴。我當年跟在桑顯和身後,也算跟不少名將打過照面兒。可沒有一人,能達到李仲堅那種境界。桑顯和不行,來護耳不行,曲突通也不行,即便是當年的麥鐵杖老將軍,也達不到!」

  眾人聽聞,愈發覺得不服氣。笑著向上看了一眼,故意逗伍天錫出醜,「教頭呢,教頭跟姓李的,誰更高明一些?」

  「難說!」伍天錫一點兒都不傻,根本不往圈套裡邊鑽。「各帶一哨兵馬列陣而戰,教頭可能拿不下李仲堅。但教頭用兵向來是不拘於形式,總在人意想不到處有神來之筆,李仲堅則太方正了,比較容易吃虧!」

  「你這馬屁精!」見伍天錫滑不留手,大夥齊聲啐道。伍天錫先生抱著腦袋呵呵笑了一會兒,然後把笑容一收,正色回應,「這話也不是我說的。是王伏寶王大將軍說的。你們罵我不要緊,罵王大將軍,仔細自己的皮!」

  「呸呸!你少扯虎皮做大旗!」眾人氣得直啐,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了程名振。然而程名振的心思好像不在這邊,只是輕輕笑了笑,就又把目光放到了手邊密報上。

  那是一份來自南方的密報,安插在虎牢一帶的眼線探聽到,東都洛陽有人主張招安瓦崗軍,欲借其勢討伐宇文化及。王世充對此猶豫不定,但權臣元文都、盧楚等人卻仰慕李密的文采和名頭,認為此計可行。雙方在皇帝楊泰面前幾番爭執,最後不了了之。

  「元文都是找死了!」程名振將這個密報放在了身側收攏廢棄物品的柳條筐中,不再為此浪費精力。洛陽城中的皇帝楊泰是王世充所立,東都的兵權也都在王世充和他的親信之手。元文都等人仗著自己的名頭和官職跟王世充叫勁兒,估計用不了多久,這些傢伙的家產就會變成王世充的軍資。

  眾人見此,也停止了議論,各自低下頭去處理手邊的公務。議事廳內漸漸恢復了安靜,偶爾有風吹入,送來陣陣麥穗的清香,平添幾分舒爽。

  忙碌了片刻,程名振又站起身,將手頭的一份密報放到了王二毛身邊。「這個你看一下,我估計不久之後西邊會有一場大戰!」

  王二毛迅速向密報上掃了兩眼,笑了笑,滿不在乎地回了一句,「薛舉這是自己給自己找麻煩呢了。他的實力照著李淵差距太大。即便趁著李家實力受損的時候占到些便宜,勢頭也不能持續長久。」

  「還有劉武周,也在厲兵秣馬!」程名振點點頭,然後將另外一份密報交給王二毛過目。他手下沒有什麼得力的文職幕僚,所以一幹大事只能跟王二毛、伍天錫等人商量。好在眼下春播早就已經結束,王二毛這個縣令即便不在任上,邯鄲那邊也出不了太大問題。

  「兩面夾擊,還有點看頭!」王二毛將兩份密報對照起來,低聲分析。「但依舊沒太大勝算。劉武周身後就是李仲堅和羅藝,二人當中只要有一個出兵,就能逼劉武周回身自救!」

  程名振點點頭,很贊同王二毛的觀點。但是,他關心的卻不止是劉武周等人如何動作,「如果,竇王爺再度趁機北上呢?有沒有機會?」

  「嗯!」王二毛迅速從胡凳上站起來,走到懸掛在牆上的輿圖前,皺著眉頭琢磨。劉武周南下太原,鑑於跟唐公李淵的關係,李仲堅不得不救。可長城之戰後,博陵軍實力和數量都大不如前,只要其離開老巢去就李淵。竇家軍就可以趁虛而入!

  以竇建德的目光,他不會看不到這個機會。但對於洺州營而言,這個機會的背後,卻是禍福難料!

  問鼎 (一 下)

  「竇建德要打博陵?」

  「這怎麼可能?」

  「什麼時候?」

  「這老竇,怎麼一點兒消息都沒有透漏出來?」

  沒等程名振和王二毛兩人在輿圖前分析出個頭緒,麾下諸將已經紛紛圍攏上前,七嘴八舌地議論。

  程名振臉色蒼白,張了張嘴,卻沒給出任何答案。

  初窺審時度勢之道,此刻,他的內心深處也是波濤洶湧。兩耳之畔仿佛有無數驚雷在劈落,每一記都劈得人魂飛魄散!

  如果劉武周和薛舉聯手攻擊李淵,無論是與公還是與私,李仲堅都不得不救。博陵軍一過飛狐嶺,竇家軍便可以直撲上谷,封死李仲堅的歸路。這是個打著燈籠也找不到的好機會,事關興衰存亡,自己這個跟在竇建德身後偷師的二流角色都能看得到,竇建德本人不可能錯過。

  至於什麼時候,當然是薛舉和劉武周的兵馬聯手攻入山西之後。而竇建德不將這個計劃透漏給洺州營的原因也很簡單,首先,這幾乎是竇家軍囊括河北,進而爭奪天下的最關鍵一步,不到出兵之時,不可能把如此重要的謀劃大肆宣揚。其次,洺州營對於竇家軍來說,畢竟只是個外圍依附勢力。即便是程名振本人,也一直沒進入過竇家軍的核心圈子內,其他人更不會被竇建德毫無保留地信任!

  「我猜的不會錯!我看到了!只有擊敗李仲堅,竇家軍才有問鼎逐鹿的可能。否則,即便麾下招攬到再多的兵馬,再多的江湖豪傑,竇家軍也不敢離開河北半步!」從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程名振對局勢的把握如此清晰。但他還是說不出話,也聽不清楚大夥在說什麼。瞬間的明悟,帶他的絕不僅僅是震驚和喜悅。伴著耳畔翻滾的雷鳴,他心裡有一個聲音在不停的大叫。聲嘶力竭,語無倫次。

  審時度勢,借勢而為。這就是很多人一直掛在嘴邊上的天機!薛舉、劉武周等人出兵的時間應在夏糧入庫之後。距離現在至少還有兩個多月。而自己在兩個多月前,就猜到了竇家軍即將展開的行動!

  如果當年就掌握了這項本事,洺州軍決不會落到被人吞併的下場。在張金稱兵敗之時,洺州軍的實力並不比竇家軍的實力差太多。而洺州軍卻始終沒有把握住機會,竇家軍卻一躍成為河北南部的霸主。

  現在才領悟,的確有點晚,程名振知道。有點遺憾,有很多不甘。程名振能感覺到自己靈魂深處的掙扎。但在幾聲苦笑之後,他的眼神又漸漸明澈了起來。臉上的表情也漸漸恢復了平靜。

  至少,學會了竇建德的審時度勢之術,今後的路會更安穩些。他在心裡自我安慰。同時,部將們的議論聲也再度傳入他的耳朵,雖然依舊雜亂,卻是一字不落。

  「老竇那人吃不得虧。上次在博陵軍手裡栽了顏面,當然要想方設法把場子找回來!」這是雄闊海的觀點,稍顯粗鄙了些,倒也說准了竇建德的性情。

  相比之下,曾經護送糧隊前往長城,親眼目睹了那場惡戰的伍天錫,看問題的力度就比雄闊海更深入了許多。「不光是找不找場子的問題,而是竇王爺一貫喜歡投機取巧。堂堂正正的跟博陵軍硬撼,即便能打下博陵,咱們這邊損失也極其巨大。所以不如渾水摸魚!」

  「話雖這麼說,可上次就沒打過,這次難道就能撈到什麼便宜不成?」雖然名義上時竇家軍的一員,王飛對竇建德的印象卻不是很好,瞟了伍天錫一眼,冷笑著問道。

  「上次竇王爺之所以兵敗,並不是完全因為實力和戰術不如人!」伍天錫現在頗有大將之風,根本不在乎王飛說話的口氣,轉過頭來,非常耐心地跟大夥解釋,「上次竇家軍先是久攻河間郡城不下,折了銳氣。另外河間老竇也沒想到博陵軍剛剛從塞上返回,還有力氣對大夥進行半路截殺。並且王琮的兵馬被迫歸降,心裡還存著怨氣,未戰先潰。再加上王伏寶將軍麾下很多人都剛剛跟博陵軍並肩作戰過,也非常不願意這麼快就翻臉!」

  「也對。除了老竇之外,還真沒幾個人臉皮這麼厚。前腳剛從長城上把兵馬撤下來,後腳就攻進了盟友的老巢!」王飛撇了撇嘴,點頭承認伍天錫說的話有一定道理。

  「還不止這些!」伍天錫越跟大夥解釋,自己的思路也跟著越來越清楚。「李仲堅是竇王爺爭奪天下的一道坎。不擊敗李仲堅,他就無法給大夥確立爭奪天下的信心。所以只要有機會,哪怕僅僅是微微的一線機會,他也必須嘗試!」

  這個結論,跟程名振和王二毛兩人的觀點差不多。竇家軍跟博陵軍在今年晚些時候必有一戰,並且不可能保留任何實力。作為依附於竇家軍的一支力量,洺州營再也不可能置身事外。而一旦洺州營殺過白溝河,程名振先前借著向李仲堅討教屯田之策的由頭建立起來的互信關係也隨之徹底崩潰。以前襄國郡採取了與博陵六郡差不多的屯田養民之策,作為郡守,程名振還一刻不停地向博陵軍示好。因此以李仲堅喜歡沽名釣譽的性格,未必拉得下臉來南侵。而既然洺州營主動向北發起了進攻,程名振手上可以羈絆李仲堅的東西就不存在了。雙方既然是敵國,只要竇家軍不能一舉拿下六郡,博陵軍早晚會殺過巨鹿澤!

  想到這兒,程名振清清嗓子,笑著打斷大夥的議論,「咱們今天說的話都是在推測,未必做得了准。所以回去之後,誰也別把今天的話泄露出去。但必要的準備咱們還得做,說到底咱們也是竇家軍的一部分,上面一旦有軍令下來,大夥不得不執行!」

  「屬下謹遵教頭號令!」以王二毛、伍天錫二人為首,洺州營眾將齊聲答應。隨後,王二毛猶豫了一下,低聲提醒,「要不你待會兒給王大哥寫封信,探探他的口風?」

  「估計也探不出什麼來。王大哥為人雖然爽直,但不該說的話,他絕對不會跟咱們說!」程名振點點頭,接著又笑著搖頭。「還是靠自己吧。你就別回邯鄲了,這兩個月辛苦一下,跟天錫、闊海等人抓緊時間練兵。一會兒我下道命令把段清也調回來,咱們洺州營眼下兵馬雖然不多,但鎧甲器械方面卻可以準備得充足一點!」

  「也只能這麼辦了!」眾將輕輕點頭,心裡覺得好生彆扭。如果戰事在三個月之內爆發,現在開始擴軍的話,洺州營的戰鬥力未必能提高多少。反而要浪費很多口舌向竇建德解釋擴軍備戰的原因。因此,還不如在裝備和訓練兩個方面多下點兒功夫,提高將士們的戰場生存能力。這樣,即便北征失利,大夥平安撤回老巢的機會也能多一點兒。

  霎那間,議事廳里的氣氛又變得有些壓抑。作為竇家軍的外圍人馬,大夥對竇建德談不上有多少忠心。可眼下群雄逐鹿,大夥也看不清誰將是最後的勝利者。之所以堅持到現在還沒把刀放下,僅僅為了給自己和自己所關心的人搏一條生路。但到底能堅持多久,誰心裡也沒有答案。

  「如果你當日娶了竇紅線做平妻就好了!」發覺氣氛不對,王二毛笑著打趣。「至少犧牲你一個,能讓老竇對咱們多幾分信任!」

  「天底下哪有那麼便宜的事情!」程名振啞然失笑,「誰還不想三妻四妾啊,但首先得有那本事。總指望自己都淪落吃不起飯的份上了。還能有兩個如花似玉的老婆,一個在城東乞討,一個在城西賣藝,賺得錢全部上交,像養大爺一樣吧自己養起來。那不是白日做夢麼!」

  眾人聽聞,先是楞了一下,然後被逗得哈哈大笑。窮得要飯,大夥這輩子誰都再也不至於淪落到那種地步。可沒一定的實力和能力做支撐,人的野心越大,恐怕死得也越快。與一個乞丐總夢想有倆美貌老婆要飯養活自己差不多。

  笑過之後,屋子裡的氣氛立刻輕鬆了不少。王飛晃了晃腦袋,苦笑著問道,「也不知道老竇這回北上,勝算能有幾成?別偷雞不成蝕把米,咱們可沒多少家底陪著他折騰。」

  這話正問在了大夥此刻憂慮的重點上。眾人抬起頭,將目光全看向程名振。雖然猜到了即將發生的戰事,程名振對戰事的結果也沒什麼把握。想了想,把目光再度轉向伍天錫,「還是你先說說吧,這裡邊只有你跟博陵軍打過交道,了解敵我雙方真正實力!」

  「博陵軍經長城一戰損失巨大,可活下來的也都是百戰老兵!」伍天錫猶豫了一下,大步走到輿圖之前,指點著上面的一座座城池向大夥介紹。「以其戰後的實力,守六個郡肯定吃勁兒。再抽調一部分兵馬去援救李淵的話,防禦的確會非常空虛。如果竇王爺以傾國之力北上,戰事之初,也許能打留守博陵的將領一個猝不及防。但戰線越向北推,我軍遇到的阻力也會越大。特別是面臨攻城戰的時候,人多並派不上大用場。而一旦被阻于堅城之下,不能速戰速決。屆時李仲堅回軍自救,羅藝又帶著虎賁鐵騎殺過來」

  伍天錫笑著搖了搖頭,手指在輿圖上重重畫出兩條交叉的黑線。

  問鼎 (二 上)

  兩條黑線,一橫移縱,就像兩翼剪刃,將夾在中間的兵馬鉸了個灰飛煙滅。王伏寶、曹旦、殷秋、石瓚等一干悍將紛紛戰死,整個竇家軍分崩離析,高開道、徐圓郎、楊公卿趁火打劫,帶著其親信黨羽反戈一擊.

  「啊!」竇建德向後退了兩步,一跤坐倒。此時夜色已深,大臣都以退下去休息。空蕩蕩的大殿內除了幾個侍衛外,只有竇建德的妻子曹氏還坐在一道屏風之後,強打精神苦撐。聽見竇建德的驚呼,她趕緊搶了出來,雙手抱住他的腰部,滿臉關切,「大哥,大哥你怎麼了!大哥,你別嚇唬我!」

  內宮侍衛也迅速搶上前,看到此景,趕緊轉身退了出去。順手輕輕地掩上了門。曹氏是個好女人,他們心裡都很尊敬。所以也不願意令對方感到難堪。

  「我,我沒事,什麼時辰了?」竇建德如夢初醒,雙手按住自己的太陽穴。凝神再看,輿圖上哪來的剪刀與叛賊,山還是山,水還是水,粗粗的墨線勾勒出的,不過是河北各地的大致輪廓。

  「三更天了。大哥,你到底怎麼了?要不要把郎中找來?」曹氏兩眼含淚,哽咽著問道。嫁給竇建德前,她只是個尋常農家少女。一點兒武藝都不會,也沒什麼心機。成親之後,便把丈夫當做是自己的主心骨,頂樑柱,無論丈夫在高士達麾下做個小頭目也好,晉位稱王也罷,在她眼裡差別都不大。只要竇建德平平安安的,她自己便心滿意足。

  「不用,我不過是想事情太多,一時走了神而已!沒什麼大礙!」竇建德長長地出了口氣,撫摸著妻子油黑的長髮說道。曹氏比他年青了十四、五歲,得益於最近伙食改善的緣故,背後的長髮宛若流瀑,處處閃爍著青春和生命的光澤。而他,卻在不知不覺中老了。以前躲避官兵追殺,在沼澤地里接連幾天一刻不停地行軍也沒覺得過累。如今,不過是看了會兒地圖,就站著開始做噩夢。

  按道理,作為一個練武之人,三十六歲應該算正當壯年,氣血精神都應非常旺盛。而竇建德卻總覺得精力不濟,每天早晨起床前,渾身上下沒一處不酸澀。白天跟麾下群臣議事時,也經常魂飛天外。為此,今年開春以來,他不知道請了多少有名郎中,甚至連曾經給楊廣看過病的御醫也被王伏寶派遣死士採取非常手段從黃河南岸給「請」了過來。可那些名士、國手們卻看不出什麼端倪,都說竇王爺只是操勞過度,服幾副安神湯就能痊癒。結果安神湯從開春喝到了夏末,藥鍋子熬壞了好幾個,竇建德的身體卻半點沒有好轉的跡象。

  上個月內史侍郎孔德紹請了個遊方的道士過來,據說此人有本事專治疑難雜症。竇建德對這些道士、和尚向來沒什麼好感,這回卻抱著試試看的心情讓對方給望了回氣。隨後,道士便跟他說此病非病,而是一種心障,名曰「帝王障」。就像修行之人在飛升之前定然會遭到千災百難一個道理,凡有頭頂有王者之氣的人,必然都要經過這一關。跨過此關後,從此諸事皆順,前途一片光明。如果過不了此關,則會遭受百般挫折,甚至

  甚至什麼,道士沒敢信口雌黃。但在場的人都能聽得懂。道士也沒給竇建德開藥,只是言明此障需要修行者憑自身的功德和定力來化解,非藥石之力可破。若是放在幾年前,竇建德聽到此言,非得命人將道士亂棍打出去不可。這回卻只是嘆了口氣,讓人取了五千個足色肉好作為診金,打發道士走了。

  帝王障,非藥石之力可破!孤的事業就到此為止了麼?竇建德不相信,也絕不甘心。從當年那個跟在孫安祖背後的小頭目一步步走到現在,什麼風浪和波折難住過他?這點身體上的不適算得了什麼?至於功德,咱老竇稱王以來,輕稅薄賦,從不濫殺無辜,這份功德總比光會念經的和尚大!狠下心來堅持到底,不信破不了這一關!

  話雖如此,在飲食起居上,竇建德還是比原來小心了許多。以往總是親自過目的政務,現在卻大部分都交給了宋正本、凌敬、張玄素、孔德紹四人處理。並且大膽啟用舊隋的降官以及肯向自己效忠的世家子弟。至於軍務,竇建德則將其儘量安排給曹旦和王伏寶二人。令二人放手施為,決不干涉。

  這樣一來,竇建德需要親自操心的事情就少了很多。只是將文武百官不敢做主,或者涉及到竇家軍長遠發展大計方面的事情才親自把關。尋常瑣事則一概放過。

  像是否響應劉武周的號召,共同對付李淵叔侄的事情,就是竇建德需要親自把關的大事。劉武周的信使到來後,宋正本等人不敢做主,第一時間將劉武周呈了上來。竇建德召集麾下幾個核心文武重臣議論了整整一個下午,每個人頭都大了三圈,卻始終沒能得出一致結論。

  高開道、楊公卿肯定是主戰的,但他們兩個的建議可以直接忽略。已經到了問鼎逐鹿的時代,這二人的思路卻還局限在江湖尋仇的框架內,沒有任何進步。竇建德之所以對二人委以顯職僅僅是為了表示自己不忘舊日弟兄,根本沒他們當做自己的得力臂膀。除了這兩人外,剩下的重臣基本分為兩波,文臣當中凌敬、張玄素主張把握機會,一舉統一河北。宋正本卻力主小心謹慎,先打好自身基礎再圖謀其他。而武將們也非常罕見地分成了兩派,曹旦、殷秋一反常態地支持凌敬,王伏寶和石瓚、阮君明和高雅賢卻堅定地跟宋正本走到了一起。

  剩下一個孔德紹,則宣稱戰有戰的道理,按兵不動有按兵不動的好處,翻來覆去地和稀泥。大夥逼著他表態,他就立刻跪倒在地,宣稱唯長樂王馬首是瞻。只要長樂王一聲令下,無論是積極備戰,還是按兵不動,修生養息,他都會不折不扣地去執行!

  碰上這麼一個滑不留手的滾刀肉,竇建德也拿他沒辦法。畢竟孔德紹是孔子的嫡傳後裔,在讀書人中間很有影響力。並且此輩為人奸猾是奸猾了些,具體做事時卻井井有條。每每派到他頭上的任務,總能保質保量並且快速地完成。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便是他不善於謀,卻善於執行。非賢臣之才,卻有良臣之能。所以竇家軍內,永遠會有他的一口飯吃。

  臣子們沒有能力得出最佳答案,竇建德只好親力親為了。散了朝後,他一直站在輿圖前,反覆思量。不知不覺就忘了時間。直到漸漸被「心障」所乘,才驟然驚醒,背上的冷汗淋漓而下。

  即便對著溫婉恭順的妻子曹氏,竇建德也絕不願意將自己剛才在噩夢中看到的景象說出來。那不會有一點正面作用,只會令曹氏白白地替自己擔心。萬一哪天曹氏不小心在後宮裡跟姐妹們說起來,很容易便會將他心神不寧的謠言傳播到宮牆之外。要知道,如今在後宮中可不止是他和曹氏夫妻兩人,王府要有王府的氣派,即便不太沉迷女色,長樂王的後宮內也必然要按照傳統增加若干妃嬪。而這些被屬下和當地豪強們進獻來的女人,誰知道其背後長沒長著另外一雙眼睛。

  默默在丈夫的後背上趴了一會兒,曹氏的情緒漸漸平穩。既然竇建德不願意說,她就不會再追問。男人們有男人的考慮,女人最好別亂跟著瞎摻和。只是丈夫的脊背,如今越來越消瘦了。雖然依舊堅實,卻隱隱已經可以觸碰到骨頭。

  這就是做王的代價。錦衣玉食,一呼百應。數年前,曹氏做夢也不曾夢到今天的日子。她為丈夫感到驕傲,心裡卻隱隱作痛。丈夫的肩膀上支撐的東西太多了,幾乎一力頂住了半個河北。自己偏偏又沒什麼見識,關鍵時刻幫不上半點忙。想到這一層,她的眼睛又潮濕了起來,慌忙把頭從竇建德的背上抬起,伸手去擦淚水。

  「我真的沒事兒!」竇建德的感覺非常敏銳,立刻從沉思中驚醒,回過頭來安慰妻子。「人家李密據說每天要批二百多份奏摺呢,我連他一半的活都沒幹。你看你,好端端地哭什麼?」

  「我困了,眼乾!」曹氏溫柔地笑了笑,給自己找了個非常蹩腳的藉口。竇建德心頭一暖,將身體完全轉過來,握住妻子冰涼的手指,溫柔地命令:「困了就去睡吧,不必每天都等著我。你看高妃、劉妃她們,就從來不像你這麼操心!」

  「她們是大哥的妃子!」曹氏笑了笑,輕輕搖頭,「妾身是大哥的髮妻。大哥不睡,妾身便睡也睡不踏實。」

  「你這又是何苦!」竇建德緊握妻子的手,低聲嘆息。他知道勸也沒用,即便他晚上睡在其他妃子的寢宮,妻子房前那盞燈也會一直亮到他安歇之後。這是妻子的固執,溫柔而堅韌,讓他永遠無法拒絕。

  如果我只是個富家翁。一瞬間,竇建德心裡不由自主地想。這個念頭卻立刻被他全力壓了下去。心障,心障,這是心障。成大事者豈能貪圖溫柔鄉?後宮,只是巴掌大的地方;身外,那可是如畫江山。

  問鼎 (二 中)

  如畫江山,自古以來哪個英雄能放得下?竇建德在心裡默默細數自己認識的豪傑,其中掌握了巴掌大塊地盤就想當皇帝,並且為此丟掉身家性命者比比皆是。斷然退出,將兵馬地盤拱手出讓者卻只有李仲堅、羅藝和程名振三個。前兩者是因為時運不濟,不小心折光了上賭桌的本錢。而至於程名振,那小子之所以落到今天這地步卻十有是因為見識少,信心不足!

  想到去年在自己面前大聲提醒自己別忘了當初誓言的程名振,竇建德就啞然失笑。他看得出來,程名振當時真的是怕得要死,唯恐一時拂了自己的意,被自己推出去砍掉。可內心裡惶恐成了那般模樣,此子居然還要硬著頭皮向自己進諫。倒真有幾分寧可死於殿前,也要名留史冊的錚臣味道。

  一個膽小卻執拗的錚臣!呵呵,竇建德再度走神,忍不住笑出了聲音。曹氏見他臉上的表情突然又變得輕鬆,楞了楞,笑著問道:「大哥笑什麼呢?能不能說給我聽聽!」

  這一回,的確沒什麼需要保密的。竇建德點點頭,笑呵呵地說道:「我剛才突然想起程名振,這小子,做事總跟別人不一樣!」

  「他啊!」曹氏對程名振卻不是非常感興趣,眉頭輕蹙,鼻子擰了個小巧的彎兒,「一個不知道好歹的傢伙!上次,紅線可是被他給氣得眼淚噼里啪啦往下掉!」

  「紅線難過不是為了他!」竇建德笑著搖頭。有關自己嫁妹,卻被程名振拒絕的傳言曾經傳得有鼻子有眼,令當事人都非常尷尬,卻誰也無法出面解釋。好在那件事對竇家軍的影響並不像自己想像的那般大。王伏寶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漢子,一點兒沒有因為紅線的變心而影響對竇家軍的忠誠。而紅線也只是當時覺得有些懊惱,很快就找到了其他值得關注的事情,把這些無稽之談拋到身後了。

  「那又是為了誰?」喜歡八卦是女人的天性,曹氏亦不能免俗,趁著丈夫高興,便探聽起小姑的隱私來。

  「你別管了。紅線自己估計都不清楚自己傷心什麼!」竇建德笑著搖頭,「我當年把她給慣壞了,現在後悔已經晚了,也只能由著她。個人有個人的緣法,隨她去吧。即便成了老姑娘,咱們家也不在乎多留一雙筷子!」

  「嗯!」曹氏輕輕點頭,像只小貓一樣將身體貼在了丈夫的膝蓋上。小姑紅線跟自己不一樣。非但跟自己不一樣,跟自己認識的所有女人都不一樣。那是個自己想給自己做主,也有本事給自己做主的女子。雖然更多時候,也許紅線自己也不知道她自己要什麼,想去何方?

  「睡吧,咱們一起去安歇!」竇建德戀戀不捨地望了輿圖一眼,笑著吩咐。

  「嗯!」曹氏溫柔地答應,像貓一樣伸了個懶腰,慢慢地站起身。「大哥不是說過,程名振很有見識麼?如果遇到為難的事情,幹什麼不寫信問問他怎麼想?」

  「他啊!」竇建德笑著搖頭,站起來,用手攬住妻子盈盈一握的腰肢。「不能問他,問他沒用!」

  曹氏抬起頭,沒用追問具體原因,目光里卻充滿了迷惑。竇建德從妻子的眼睛中就能讀出對方在想什麼,低下頭,貼著妻子的耳朵說道:「那小子的長處在於守成,而我現在需要開拓進取。所以就不用問他的意思了。」

  「嗯!妾身不懂。不過這話妾身肯定不會告訴別人!」曹氏的眼睛亮了亮,笑著低聲保證。雖然自己的主意沒被丈夫採納,但自己畢竟成功地盡了一回王后的責任。

  趁著身後沒人跟來,竇建德迅速抬起手,輕輕地拍了下去,「敢傳播出去,孤就治你的罪。十八般刑罰,定然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雖然是老夫老妻了,曹氏依舊被竇建德拍得面如桃花。水汪汪地眼睛看著自家丈夫,低聲沉吟,「大哥息怒,妾身不敢。妾身真的不敢。不知今晚,妾身有沒有犯錯呢?大哥.嗯.嗚.」

  所謂後宮,規模也沒多大,竇建德抱起妻子,三兩步就走到了。寢宮的門吱呀一聲合攏,燭影搖紅,春色瀲灩,引得夜幕深處無數雙目光里充滿了嫉妒。小半個時辰後,竇建德翻身坐起,披著衣服走到窗前。半個時辰內心無旁騖,使得他的靈台又清明了起來。這種難得的清晰感覺他不想浪費,所以又開始琢磨白天遺留的正事。

  曹氏在床榻上轉過身,痴痴地望著丈夫瘦削的背影。事實證明,丈夫與當年一樣有力。有力得令她幾乎難以承受。但那種略帶一點疼痛的瘋狂感覺很是醉人,讓她現在每一根手指都不想動彈。如果能留下一顆種子就好了,竇寶兒畢竟不是自己生的。作為妻子,她希望能親自給竇家添一個男丁。

  正迷迷糊糊間,聽見竇建德低聲說道:「你的話有道理,我這就給程名振寫一封信。不問他到底怎麼辦?只問問他對當前形勢有什麼看法。他這個人不思進取,卻是難得的有眼光!」

  「嗯!」曹氏發出一聲低吟,帶著股子不加掩飾的滿足感。不為別的,只為自己終於能替丈夫分一點憂。

  正在忙碌中的竇建德卻無暇分心關注妻子的想法,一邊落筆如風,一邊繼續嘮嘮叨叨:「其實宋先生和伏寶他們的想法我也清楚。休養生息,鍛鍊士卒,然後再圖謀天下。打鐵需要自身硬,這個道理誰還不懂?可老天不給我那麼多時間啊!李淵的地盤是我的四倍大,又得了關隴世家的支持.」

  曹氏大吃一驚,翻身從床上坐了起來。潮紅色的半邊身體都露在了被子外邊,她卻渾然不覺。大哥今天是怎麼了?她心裡暗道。自打接替了高士達的位置後,竇建德就很少將這些事情說給她聽。理由是自古以來,所有聖賢帝王都不准後宮干政。所以,無論遇到再多煩惱,竇建德都一個人承受。決不給宋正本等人指責自己和曹氏的藉口。

  可今天,竇建德卻突然變得軟弱了起來,仿佛想在妻子這裡尋求什麼支持般,一開口就說個不停。「眼下李家叔侄的實力大損,我跟劉武周、薛舉一起動手,勉強還能占得上風。如果錯過這個機會,我的實力的確會越養越強,李家叔侄也不會閒著啊,恢復起來未必比我慢!一旦等李淵實力恢復,我拿什麼跟他爭!」

  不知不覺間,曹氏已經穿好了衣服,捧了條薄被,輕輕蓋住竇建德的身軀。「大哥想的,肯定有道理!可大哥為什麼不跟宋先生他們明說。妾身看宋先生,也是個明理的人。不會死咬著一處不放!」

  「當家的不能喊窮!」竇建德抱住妻子的肩膀,用一句河北土話總結了問題關鍵所在。群雄逐鹿時代,哪裡來得那麼多忠誠。自己之所以壓得住麾下這麼多豪傑,是因為自己一直表現得很有信心,很強勢。如果一旦自己表露出半分軟弱,讓大夥覺得沒有建立從龍之功的希望,別人不敢說,高開道、楊公卿和老東西王琮,肯定立刻會棄自己而去。還有那些一心想飛黃騰達的讀書人,被自己強行歸置於屬下的世家子弟,哪個不是首鼠兩端的傢伙?甭看他們現在成日間忠字當頭,說得比唱得還好聽。只要自己表露出對天下沒有志在必得的信心,他們肯定一個個跑得比兔子還快!

  這就是作為一個諸侯的艱難。有些道理未必看不到,卻不得不採取與之相反的手段。趁李家叔侄虛弱,要了他們的命,今後這天下也許還有自己竇建德一份。如果讓李家叔侄恢復了元氣,河北各郡還不是人家口中之肉?

  曹氏靜靜地站著,聽著丈夫的心跳,感受著丈夫的力量與軟弱。她知道自己想不出什麼好主意,但是,她願意分擔丈夫肩膀上的壓力。沉默了片刻,笑著問道:「大哥不說原因,他們估計也不敢質疑大哥的決定。但大哥如果立刻就跟李淵開戰的話,勝算有幾分?」

  「不會是立刻!」竇建德笑著搖頭,「不過也快了。至於勝算.」他繼續苦笑,「五成吧!也許還不到五成。看劉武周和薛舉兩個能強到什麼地步了。如果他們兩個能夠拖住李淵的全部力量,我把所有弟兄帶上,未必不能跟李仲堅一搏!」

  說到這兒,他又猛然陷入了沉思。五成把握?當著宋正本等人的面兒,自己可沒敢這麼說。可事實在那明擺著,不管說沒說出來都一樣。此戰,勝算其實寄托在薛舉和劉武周兩人身上,而不是憑藉竇家軍的自身實力。充其量,不過是一場規模宏大的賭博。至於骰子怎麼開,天才知道!

  問鼎 (二 下)

  竇家軍占據了河北南部各郡之後,大肆整飭地方秩序。各地土匪流寇或被招安,或被剿滅,因此道路頗為通暢。給程名振的信送出去七日之後,竇建德便收到了對方的回信。在信中,程名振先是以臣子之禮向主公表達了敬意,然後告訴竇建德,襄國郡今年風調雨順,夏糧大熟。各屯田點明年均可自立,不再需要官府扶持。特別是三年前就開始屯田的那些村落,按照當初的約定,今年已經可以向地方繳納糧賦。雖然只是百姓收成的十分之一,但所有屯田點加起來,也是一筆不小的數目。扣除了官吏和郡兵的日常開銷外,還會有所盈餘。

  此外,因為竇家軍目前跟黎陽徐茂公、博望王德仁以及博陵李仲堅、幽州羅藝等人都保持了友好關係,所以北運河水道重新恢復了暢通。商人的貨船可以從黃河北岸的黎陽開始,向北一直走到羅藝治下的薊縣。襄國郡受益於此,街面上日漸繁華。設在平恩縣的市署衙門今年上半年共收到了市易稅四百多吊,即四十萬錢。如果下半年還是像上半年一樣沒有大的戰事的話,稅收有可能翻倍。

  收上來的夏糧和銅錢現今都以入庫,襄國郡只截留兩成。剩下的八成,待秋糧收取之後,便可以派遣人手一併押送到竇王爺指定的地方。程名振才智魯鈍,能力一般。不能為竇王爺衝鋒陷陣,所以只好在籌備物資方面進一份微薄之力,希望竇王爺笑納,云云。

  匯報完了地方上的諸事,接下來,程名振開始回答竇建德的問題。以他的眼光看來,楊廣的橫死,意味著群雄逐鹿時代的真正開始。以當前的勢態,尚看不出來誰有必勝的把握。放眼天下豪傑,地盤最大,聲勢最隆者無過於李淵叔侄。但木秀於林,風必催之。過早地暴露實力,未必是什麼好事。倘若逼得群雄合縱,李淵實力再強恐怕也會遭受重大挫折。況且眼前軍力最強的還不是李家軍,而是瓦崗寨。如果李密能徹底將瓦崗內部各派系捏在一起,憑著秦叔寶、羅士信、程知節這些名將,瓦崗軍兵鋒幾乎無人可當。但李密這個人有霸王之才,卻無容人之量。瓦崗軍興盛想必也只是一時熱鬧,早晚會因為李密的剛愎和狹隘走向覆滅。

  除了上述兩強外,其餘的各路豪傑的實力就差不多了。竇家軍比他們略強些,但成軍時間過短,基礎尚顯薄弱。如果能保持現在的政策,精兵簡政,敞開大門廣納賢達,同時與百姓休養生息和話,數年之內,必將一飛沖天。

  所以,程名振建議竇王爺切莫過於心急。不妨以靜制動,耐下性子細看天下風雲。待時機成熟時斷然出手,一舉多得九州巨鼎.

  「這小子,嗨,還是那幅德行!」看完程名振的信,竇建德搖了搖頭,苦笑著點評。信中的大多數內容他都很贊同,並且很欣賞程名振對天下大勢獨到的剖析。但關於以靜制動的觀點,竇建德卻不敢苟同。機會往往稍縱即逝,錯過後便不可再得。等你把自己的翅膀養結實了,早已追之末及。

  但程名振在信中的觀點,倒也不出竇建德的意料。在竇王爺心中,早就給程名振下了「守成有餘,進取不足」的八字評議,如果打程名振嘴裡能說出什麼「不如虎穴,焉得虎子」的話來,才真令人懷疑他的話是否出於真心呢。

  此外,竇建德非常高興屯田之策這麼快就見了成效。雖然那些已經可以承擔賦稅的屯田點是洺州營在併入竇家軍之前就已經建立的,但其畢竟證明了「屯田養民」之策切實可行。問鼎逐鹿是一個漫長的過程,通過「屯田養民」,河北各郡必將成為竇家軍的霸業之資。

  沒出意料的確沒出意料,可竇建德依舊感覺有點兒失落。在給程名振的信中,他隻字沒提自己即將揮兵北上的計劃。而從程名振的回信中的言辭來看,此子知道這個計劃後,肯定要出言反對。宋正本、王伏寶、程名振,三個人加在一起,可是能代表竇家軍內部很大一批人了,竇建德不得不慎重考慮。然而,博陵六郡的富庶程度和對竇家軍來說的戰略地位又在那明擺著,仿佛一團散發著甜香的蜂蜜,反覆誘惑竇建德,『來吃吧,來吃吧,一口就能將我吞下」,同時,守護蜂蜜的野蜂們卻在非常遙遠的地方忙忙碌碌,根本沒時間迅速趕回來。

  想來想去,竇建德還是決定堅持自己的既定計劃。同時,為了保險起見,他讓孔德紹以自己的名義寫了一封信給李密,言辭間,將對方狠狠地捧了一通。認為對方是天命所在,眾望所歸,早晚必建周公、召公那樣的事業。同時,竇家軍也希望與瓦崗軍的關係更加深一步,彼此約為兄弟。一家有難,另外一家不吝鼎力相助。在信的末尾,孔德紹以後進弟子的口吻隱隱提了一句,李老嫗攻下長安之後,剷除奸佞,釋放宮女,分散楊廣行宮中的資財於民,種種舉動證明,其志必不會小。作為天下英雄的主心骨,魏公請仔細斟酌。

  這封信言語非常恭順,儼然把自己擺在了李密的晚輩位置上。竇建德自己讀了一遍,立刻面紅如棗。但他依舊非常爽快地在信上用了印,然後找了個既有些名望,又能說會道的儒生為使節,捧著它去出使瓦崗。

  李密收到信後,哈哈大笑。他沒想到竇建德是這麼有趣的一個人,竟然趕上門來拍自己的馬屁。然而,竇建德在信中所包含的那點兒小心思豈能瞞過他的如炬慧眼?三言兩語將信使打發到驛館安歇後,李密立刻收起笑容,命人將自己的掌書記魏徵找了過來。

  魏徵是隨著武陽郡守元寶藏和汲郡太守張文琪二人一塊歸降瓦崗的。徐茂公北上接手汲郡和黎陽倉後,為了避免李密在自己身邊安插眼線,索性將元寶藏、張文琪二人連同他們的下屬一併「禮送」到了瓦崗寨的老營。李密新得了北海、齊郡等大片地盤,治下正缺幹吏。因此很快就給元寶藏和張文琪委官,讓他們各自去替自己治理一郡。卻因為欣賞魏徵的文采,單獨把他留在了自己身邊擔任掌書記之職。

  初來乍到便被委以重任,魏徵對李密也知恩圖報。每逢對方有問,必傾盡全力為其謀劃。有時候二人意見相左,魏徵寧可惹得李密不快,也要逼著對方採納自己的建議。因此,李密心中對魏徵的感覺是既敬又厭,敬其過人的能力和眼界,厭其不肯順從自己,不肯在眾人跟前給自己留顏面。但遇到為難事時,依舊喜歡把魏徵叫到身邊,私下裡詢問一二。

  仔仔細細將竇建德的信看了一遍後,魏徵眉頭緊皺,半晌之後依然沉吟不語。

  「驅虎吞狼之策,玄成莫非沒看出來麼?」李密覺得很奇怪,看了一眼魏徵,笑著提醒。

  魏徵輕輕欠了下身,眉頭依舊緊鎖,「竇建德想表達的意思很明顯,無非是想藉助瓦崗軍的實力,一併對付李淵叔侄。如果臣所料不差的話,最遲在霜降之前,竇建德定然要揮軍北上,奪取博陵,上谷等地。」

  「你怎麼知道他圖謀的是博陵?」李密吃了一驚,滿臉的傷疤都聚到了一起,看上面目非常猙獰。他這一臉傷疤,全是拜博陵大總管李仲堅所賜。因此恨不得將對方剝皮敲骨。如果竇建德明說自己要對付李仲堅的話,無論採取什麼方式,瓦崗軍都應幫他一幫。

  「很簡單,不解除後顧之憂,竇建德便無法全力南進,與群雄爭奪天下!」魏徵點點頭,侃侃而談。眼下的他與早先在武陽郡的他大不一樣。變化之巨,幾乎可以用「脫胎換骨」四個字來形容。如果說在武陽郡時,他還是個羽翼未豐的草雞的話,此刻的他,卻儼然是一頭鐵翼蒼鷹,揮臂便可搏擊天宇。

  「為什麼是今年秋天?」李密想了想,覺得魏徵說得很有道理,卻依舊將信將疑。

  「主公可以細觀竇建德的起家痕跡,幾乎每一次發展壯大,都是藉助時勢巨變,巧取豪奪。久而久之,這已經成了竇某人行事的習慣。根本不想憑藉自身力量,一味地想渾水摸魚。」魏徵想了想,細細講解給李密聽。

  「這廝,也就是個坑蒙拐騙的饢貨!」李密一撇嘴,鼻孔當中冷氣直冒。無論是在出身方面,還是在為人處事方面,他都不大瞧得起竇建德這號草莽。也就是瓦崗軍現在忙著攻取洛陽,無暇照顧河北。否則,以一支偏師北上,足以令竇建德死無葬身之地!

  魏徵聳聳肩,搖頭補充。「那廝粗鄙雖然粗鄙,卻是少有的擅長把握機會。長城之戰,李淵叔侄名聲鵲起,實力卻大大受損。因此,對付他們叔侄的最佳機會也就在這兩年。博陵六郡又是有名的富庶,秋糧入庫後發起戰事,竇建德正好可以就糧與敵!」

  問鼎 (三 上)

  「就糧與敵?憑他?他有那幅好牙口麼?」李密連聲冷笑,非常不看好竇建德北上作戰的前景。能驅使竇建德跟李仲堅拼個你死我活是一回事,眼睜睜看著李仲堅兵敗身死是另外一回事。李密堅信,如果全天下有一個人能在正面戰場上擊敗李仲堅,那這個人就非他李密莫屬!像竇建德、劉武周之流,給自己提鞋都不配,焉能完成自己都沒能完成的事?

  「竇建德既然能寫信給魏公,必然也會聯絡其他人。對李淵叔侄心存忌憚的諸侯不在少數,如隴西的薛舉,李軌,還有馬邑的劉武周,恐怕都恨不得早日解決了這塊心腹大患!」魏徵笑了笑,低聲說道。

  李密又是一愣,旋即臉上浮現了一絲狂喜,「聯手做掉李淵叔侄?連橫伐唐?好大的手筆!」躍將起來,他快速在書案上展開一張輿圖,手指於輿圖上來回比劃,「嗯,嗯,大手筆,端的是大手筆。布此局者乃真毒士也!玄成從北來,可知竇建德麾下誰有此般眼界?」

  魏徵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還真沒從竇建德麾下找出李密欲打聽的人來!在元寶藏麾下時,他比較忌憚的人是程名振。但程名振出手雖然狠辣,眼界卻算不得寬闊。未必能坐擁一隅而觀天下全局。

  除了程名振之外,能拿出如此良謀的只有竇建德自己了。想到這,魏徵鄭重地坐直了身軀,「依屬下之見,此策十有是出於竇建德自己之手。借力上位是他的強項。推動諸侯共同討伐李淵,他於其中收到的好處也是最大!」

  「一廂情願罷了!」李密又撇了下嘴,從鼻孔里發出聲音。「其他人又不是傻子。誰又肯替姓竇的火中取粟?」

  「這才是微臣一直想說的地方?」魏徵快速站起身,走到輿圖前與李密並肩而立,「魏公請看,李淵起兵之後,勢如破竹。如今已經拿下了山西、京師和半個關隴。岷蜀之地,也有官員遙相與李淵呼應。如果他再將蜀中掌控在手的話,便可以坐擁西北形勝,俯覽東南。此乃先秦崛起之資,退可以借雄關和蜀道天險自保。進則以憑舟師沿江河順流而下」

  他的手指移動速度很快,李密的目光也不斷地閃爍變化。巴蜀自古以來便有天府之國的美譽。無論是先秦還是前漢,無不憑其為帝王起家之資。可對於瓦崗軍而言,在拿下洛陽之前,巴蜀卻永遠是一塊可望而不可及的肥肉。早有人勸過他,建議瓦崗軍暫時放棄對洛陽的圖謀,繞道南向,從汝南、南陽一帶繞路西進。反正王世充的兵力有限,不可能把觸角離開洛陽太遠。但李密心中,卻一直以洛陽為痛。在拿下此城之前,根本不想考慮其他謀劃。

  魏徵今天這番話的用意,無非是想勸他接受竇建德的結盟請求,分一部分兵力去攻打李淵。如今山西境內,還有以堯君素為首的幾個大隋孤臣在河內郡苦苦支撐,如同瓦崗軍肯予以援手的話,雙方彼此呼應,必然會給李淵以重大打擊。

  屆時,劉武周南下,薛舉、李軌東進,竇建德北上,瓦崗軍西征,五家聯手足以分掉整個河東道。失去了山西這塊起家之所,李氏家族就成了無本之木,轉眼之間就會枯萎倒地。

  可瓦崗軍能從中得到多少好處?如果這次連橫之計時出於瓦崗,事成之後尚且好說。偏偏如此妙計又出於竇建德這些鼠輩之手,屆時,瓦崗軍出力肯定是最多,分成卻要看他人眼色,豈不是在為人做嫁衣?

  無論如何,李密都無法讓自己想聽從竇建德調度。嘆了口氣,低聲道:「咱瓦崗軍抵抗大隋暴政多年,突然要替堯君素出頭,恐怕有許多不便。你我這裡還好說,將士們那邊,叫我如何開口?」

  「古來行大事者不拘小節。況且堯君素領兵多年,驍勇善戰。如果能讓他感恩,說不定可以為我瓦崗再添一員上將!」魏徵大急,趕緊提高聲音強調連橫之策對瓦崗軍的好處。

  這句話卻不足以讓李密動心。瓦崗軍現在什麼都缺,唯獨不缺的就是猛將。「玄成容我再考慮考慮,畢竟這是關乎天下氣運的大事,不能倉促而定!」輕輕敲了兩下桌案,李密低聲回應。

  魏徵立刻意識到自己剛才已經失態,看了眼李密的臉色,低著頭說道:「臣不敢催促密公。只是臣素受魏公之恩,謀事不敢不盡心!」

  「我知道玄成一切都是為了我!」李密嘆了口氣,低聲安撫,「但玄成要考慮我的難處!瓦崗軍這麼大的基業,都壓在我一個人的肩膀上。一舉一動,都不得不慎之又慎!」

  說完這話,他自己也覺得過於做作。笑了笑,低聲補充,「當然,我也不會立刻回絕竇建德。他想藉助瓦崗軍的力量謀取好處。咱們未必不能藉助眼前的混亂局勢,不戰而屈人之兵!」

  明明可以堂堂正正地以力取之,偏偏卻想採用詭道!魏徵聽得心頭火起,望著李密的眼睛就想直言勸阻。但看到李密那張疤痕累累的臉,他又無可奈何地改變了主意。提起對李淵叔侄的忌憚來,魏公心裡恐怕比竇建德還多吧!畢竟瓦崗軍與博陵軍作戰,一直是敗多勝少。如果李淵叔侄在四面受敵的情況下,拼死打擊其中一路,渡過黃河作戰的瓦崗軍相必是首當其衝。未戰之前,主帥已經心怯。戰爭的結果自然可想而知。

  不願意跟魏徵那明亮的目光相對,李密將臉向側面移開些,閃爍著說道:「王世充乃鼠目寸光之輩,李淵只要許以好處們,他未必不肯替李家出頭。屆時,遠征山西的瓦崗軍,很可能被洛陽兵馬切斷退路,從此陷入危險境地」

  魏徵這回真的嘆氣了,力不從心的嘆氣。李密的內心軟弱的如此地步,他這個做謀臣還有什麼話好說。可錯過了眼前的機會,李家叔侄的勢力即將越來越大。寸步未出過河南的瓦崗軍,屆時憑什麼與李家軍相爭?

  「竇建德所為,倒是給孤家提了一個醒!」李密不管魏徵心裡的感受,自顧按照自己的思路行事。「哈哈,上兵伐謀!如果各路諸侯合縱圖謀李家,孤的瓦崗軍即便不發一兵一卒,也可以讓李淵有所忌憚。白鹿山下的修武、新鄉等地與我瓦崗治下的原武隔河相望。抱犢山下的陵川也是上佳的屯兵之地。此三處當年皆落在娘子軍手中。如今娘子軍已經名存實亡,相信李淵一時半會兒也顧不上這些地方!」

  「主公準備派何人領兵取之?」魏徵精神又為之一振,迫不及待地追問。

  「何必動刀兵,玄成看我一紙書信將三地輕鬆取來!」李密笑了笑,滿臉高深莫測。

  一封信?魏徵抬頭看向李密,在對方目光中看到了無比的孤傲。這回,他迅速理解了對方的意圖,心裡就想塞了把草般堵得無比難受。在竇建德等人與李家開戰之時,李密伸手向李淵討要幾個縣,李淵豈有不給之禮。但這樣做,等同於瓦崗軍徹底與劉武周、竇建德等人劃清了界限。李淵只管全力對付劉武周、薛舉、竇建德等人,從此再無後顧之憂。

  他無法贊同李密的謀劃,但一時間心亂如麻,根本想不出任何言辭來反對。畢竟單單從收益與付出的比例來看,李密的策略所得收益比連橫之計大很多。幾乎是空手套白狼的買賣,有何理由反對?可長遠來看呢?瓦崗軍失去的又是什麼?但有誰又能保證,所謂長遠之謀,不是在畫餅充飢?

  越想,魏徵心裡越沮喪,咧著嘴苦笑了幾聲,拱手說道:「主公所謀之精妙,魏某望塵莫及。此刻天色已晚,如果主公沒有其他事需要魏某做,且容魏某告退!」

  「玄成這麼客氣做什麼?」李密知道魏徵肚子裡有氣,但是不願意跟對方斤斤計較。這點兒容人之量還是有的,否則也做不得瓦崗大當家。「離立秋還有一段時間,你我二人不妨都再仔細斟酌。屆時根據形勢變化,策略也可相應的變化,沒必要急在今天!」

  「臣尊命!」魏徵又做了一揖,頭也不回地離開。

  李密目送他走遠,笑著搖了搖頭,轉身又回到輿圖前。魏徵能看到的東西,他完全能看得到。李家叔侄的潛在的威脅,未必有人感受比他還深。可比起李家叔侄日後的威脅來,有一個人就橫在眼前。一日不將此人除掉,自己瓦崗軍大當家的位子就甭想坐得穩。

  他把目光又投向黃河以北。半年前,心腹謀士房彥藻的屍體,就是從那裡被送回來的。說是死於王德仁之手,可如果沒有人暗中支持,即便再給王德仁十個膽子,他敢動房彥藻一根汗毛麼?

  關於房彥藻的死,李密一直隱忍。如今,終於有人把機會送到了眼前,他豈能再度放過?讓房彥藻死不瞑目!竇建德、劉武周等人勾結起來攻打李淵,屆時就沒人顧得上再跟自己爭奪河內郡。而只要從李淵手裡把半個河內郡騙過來,屬於自己的瓦崗軍諸營,就可以對黎陽瓦崗軍形成三面夾擊之勢。屆時,徐茂公再想像上次一樣從容脫身,可就沒那麼容易了。

  待孤把瓦崗軍徹底掌握,天下英雄,誰又堪做敵手?

  問鼎 (三 中)

  「天下英雄,密公與淵」,沒等李密決定是否向李淵寫信,趁亂勒索修武等地,李淵的使節已經帶著他的親筆信到了瓦崗。信中其他客套話都可以一眼掃過,但上述八個字,卻真真切切地讓李密拔劍而起。

  天下英雄,密公與淵。如果類似的話出自竇建德或者王世充等人之手,李密肯定二話不說將信當著使節的面扯個粉碎。他竇建德算個什麼東西,落草前不過是一個搜捕盜匪的小吏耳。至於碧眼狐王世充,此輩出身更是不堪,居然是一波斯胡人的後裔,交了好運,才過繼給王家做假子!此等血脈卑賤之人,豈能與蒲山公相提並論。而唐公李淵,卻與其他人大有不同。且不說其祖父那輩已經是北朝數得著的貴胄,單是三代世襲國公的名爵,就令竇建德等人望塵莫及。更何況李淵之母,與先帝楊廣之母還是同胞姐妹。可以說大隋皇家的高貴血脈,有一半流淌在李淵的血管中。這樣一個世襲的貴族主動前來結交,還口口聲聲稱自己為大兄,讓李密如何不開心?

  開心歸開心,李密還不至於立刻得意忘形。什麼都不索要就輕易地答應李淵的結盟請求。但來自長安的驚喜遠遠不止幾句好話,李密這廂剛一開口,使者立刻拿出了事先早已準備好的「誠意」。為了表達唐公個人對李密的讚賞,李淵家族願意將半個河內郡,包括李密先前虎視眈眈的修武、安昌等地,立刻割讓給瓦崗軍。並且,李淵決定,以唐王,監國丞相的身份,糾集百官表李密為魏國公,上柱國,河南大總管。表文已經送入皇宮交少帝楊侑用印,只待兩家盟約一達成,便立刻可以派人將印綬送往瓦崗。

  這,已經遠遠超過李密當初所求了。儘管他心裡很清楚,所謂少帝楊侑不過是個傀儡皇帝,李淵此舉無非是學曹操那樣,挾天子以令諸侯。儘管他心裡很清楚,如今天下光姓楊的皇帝就有三個,一個空頭的國公爵位其實未必怎麼值錢。但有皇帝的欽封和沒皇帝的欽封就是不一樣。至少從今往後,他這個魏公變成了貨真價實,不再是一夥強盜關起門來沐猴而冠。此外,得到楊侑的欽封之後,下次再領兵與王世充相爭,就可以說是奉旨討伐奸佞。洛陽城內數萬精兵連同他們頭上的皇帝楊侗都可被視為叛賊,而瓦崗軍則搖身一變,成了名副其實的國家棟樑。

  種種好處,李密根本沒法拒絕。因此不顧魏徵和裴仁基等人的反對,迅速答應了李淵的同盟請求。而李淵也說話算話,不但痛快地將幾個縣的地圖和魏公印信送到了瓦崗,還順勢以皇帝楊侑的名義給李密下了一道旨意,責令他總管河南各地兵馬,儘早平定澠池以西,黃河以南的各路叛匪。

  簡直是剛犯困就有人送枕頭。領了地圖和聖旨,李密立刻檢點瓦崗兵馬,以從李仲堅麾下俘虜並招降過來的悍將王君廓為鎮北將軍,河內郡守,帶兵兩萬,揮師殺向了修武。然後,親領其他諸路大軍,浩浩蕩蕩地殺向洛陽。

  王世充領兵迎戰,在洛北被瓦崗軍殺得大敗。虎賁郎將王辯奉命斷後,半柱香時間都沒堅持到,便被秦叔寶一槊刺於馬下。程知節、單雄信、裴行儼等猛將各帶兵馬,如海浪一樣撲上前,殺得王世充根本站不住腳。虧得天空突降大雨,才趁亂跑回了洛陽。

  李密大喜,趁勢直逼東都。金紫光祿大夫段達、民部尚書韋津出兵拒之。剛一交手,段達所部的中軍兵馬就被秦叔寶單騎穿透。把個段達嚇得魂飛魄散,撒腿就跑。韋津跑得稍慢了些,被程知節從背後追上,一記飛斧劈碎了腦袋。

  一時間,東都岌岌可危。王世充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班底,紛紛倒戈投向瓦崗軍。李密麾下士卒人數轉眼膨脹到了三十多萬,風頭一時無兩。消息傳開,竇建德立刻糾集徐元朗、朱璨等人上表勸進,勸李密儘早順應天意,登基稱帝。想起竇建德上一封信的內容,李密笑了笑,拒絕了這個提議。

  「這個竇建德,總想把別人架到火上烤!」打發走了使節之後,李密冷笑著說道。「前些日子剛剛把李老嫗豎成箭靶子,現在又開始瞄上孤家。就不想想憑著他那點道行,也能騙過本公的法眼?」

  瓦崗軍最近發展得一帆風順,其中明顯有當初李密力排眾議,與唐王李淵聯盟的功勞在裡邊。所以眾文臣武將也不願意掃李密的興,紛紛出言嘲諷竇建德目光短淺,異想天開。李密聞聽,愈發新高彩烈,乾脆命人在中軍擺起宴席,慶賀連戰皆勝之功。

  眾文武齊聲稱是,搬酒罈,搶座位亂個不停。唯獨魏徵不願意湊這個熱鬧,冷笑了幾聲,轉身而去。

  這下,饒是李密氣量再大,也有些惱火了。輕輕拍了下桌案,笑著喊道:「玄成要到哪裡去?何不留下來與大夥舉盞同樂?!」

  「有今天沒明日的酒,不喝也罷!」魏徵頭也不回,丟下一句冷冰冰的話,繼續急走。程知節正好交割了軍務從門外走進了,聽到魏徵的氣話,楞了楞,伸手將其攔住,笑呵呵地勸道:「今朝且圖一醉麼?管他明天幹什麼?你們這些讀書人,想的就是太多!」

  前後兩句話呼應起來,就像事先演練過的一般,嚴絲合縫。把李密跟氣得兩眼烏青,發作也不是,不發作也不是,鼻孔中呼呼直冒白煙。右長史邴元真見狀,怕李密盛怒之下再與程知節等軍中宿將起了衝突,笑呵呵走上前,低聲勸道:「東都旦暮可下,此刻還計較先前的決定有何用途?不如集中全力滅了王世充這個心腹大患,然後再做其他考慮!」

  「長史之言甚是!正所謂開弓即無回頭箭。我軍已經殺到了洛陽城外,豈有再改弦易轍的道理?不過玄成今日之舉也應了一句古話,君正而臣自直,為此,我等也當浮一大白!」邴元真的話音剛落,又一個容貌看上去及其猥褻的人從座位上站了起來,高聲提議。

  這句話說得非常有水準,非但替魏徵遮掩了過錯,而且把魏徵的敗興之舉歸結為因李密持身嚴正而起。登時令當事雙方都熄了火氣,相互看著咧嘴而笑。唯獨程知節這個愣頭青,明明自己闖了禍卻毫無意識,見魏徵臉上的笑容十分牽強,拉了拉對方衣袖,大聲問道:「怎麼了。你們剛才說什麼呢。這都是哪跟哪啊?」

  「沒你什麼事情!你少跟著摻和兩句比什麼都強!」秦叔寶和裴行儼一左一右,夾著程知節的胳膊將他扯進武將的坐席處。

  這兩人一個是齊郡子弟的主心骨,另外一個是大將軍裴仁基的長子,在瓦崗軍中的位置都極其重要。害得李密即便想借勢敲打程知節幾下,也不得不主動放棄。笑了笑,提高聲音說道:「玄成乃難得的錚臣,孤怎會真的惱他。至於程將軍,更是難得懷有一顆赤子之心,孤要是因為幾句逆耳之言就責罰他,豈不是太小家子氣了!不提這些,舉盞,且盡今日之歡!」

  「盡今日之歡,為魏公壽!」眾人笑呵呵地附和。

  魏徵本不願意摻和,耐於邴元真和祖君彥的面子,才勉強坐了下來。但一個人落落寡歡,與滿座歡聲笑語格格不入。如此一來,他哪有不醉的道理。十幾盞悶酒落肚後,左右太陽穴像針扎般疼了起來。「諸位慢飲,魏某不勝酒力,先告退了!」努力壓下胃腸中翻滾之意,他強打精神向大夥告辭。雙腳剛一離開座位,立刻開始絆蒜,搖晃了幾下,將一名送菜的侍女撞了個四腳朝天。

  那名侍女來自楊廣的行宮,因為有幾分姿色,才沒被瓦崗軍的士卒瓜分,而是與幾個年青貌美的姐妹一道被李密留在了身側。平素做些撒掃事務,偶爾也被李密招去侍寢。卻由於出身寒微,血脈不夠高貴,所以沒有什麼名分。只能算作普通的侍女,一旦犯錯,就可能被李密送給侍衛蹂躪。

  千小心,萬小心,她沒想到今天自己居然跟掌書記大人撞到了一起。登時嚇得委頓於地,哭不敢哭,討饒亦不敢討饒,蒼白的面孔上淚珠直滾。倒是魏徵,雖然酒醉,靈台處卻依舊保留著一絲清明。見侍女嚇得如此模樣,也顧不得身上撒滿菜湯,搶在李密發作之前醉熏熏地喝道:「你這女子,怎麼敢擋我的去路。來,來,來,隨我去,今日讓你知道魏某人的厲害!」

  眾人聞言,登時爆發出一陣鬨笑。李密半口酒全噴到了桌案上,一邊撫摸臉上的傷疤,一邊狂笑著道:「好你個魏玄成,平素裝得不食人間煙火般。喝醉了居然也這般德行。好,這個侍女就賜給你。你自己帶走,願意怎麼收拾就怎麼收拾!」

  「愣著幹什麼,還不扶著魏大人去洗漱!」面容猥褻的官員又搶出來,指著嚇傻了的侍女喝令。

  那名魂飛天外的侍女打了個激靈,立刻雙手抱著魏徵的腰。就像螞蟻撼樹般,攙扶著魏徵向外走。醜陋官員見狀,搖頭而笑。衝著大家四下拱了拱手,「我還是去送一送魏大人吧,免得他連自己的寢帳都找不到!」

  「君彥速去速回!」李密心思全在攻取洛陽後如何號令天下方面,所以也沒覺得醜臉官員的舉動多餘,擺了擺手,笑著命令。

  醜臉官員領命,立刻走上前架住魏徵的胳膊。與那名倒霉的侍女一道,連拉帶拖,將醉得邁不開腳步的魏徵拖出的中軍大帳。被外邊的寒風一吹,魏徵再也憋不住了,推開醜臉官員和侍女,急走幾步,扶住一棵大樹盡情狂嘔。

  小侍女顯然是見慣了類似的場面,伺候起來手腳極其嫻熟。不一會功夫,已經依次取來了洗臉水,漱口水、面巾和醒酒茶,井井有條地替魏徵解酒。幾盞熱茶落肚後,魏徵終於停止了嘔吐。抬起頭四下看了看,非常慚愧地向醜臉官員抱拳,「魏某不勝酒力,讓儲兄見笑了!」

  「玄成何必客氣!」醜臉官員儲君彥輕輕搖頭,「此刻,誰知道哪個醉著,哪個醒著!」

  不遠處的中軍帳依舊熱鬧,勸酒行令之聲不絕於耳。但魏徵和儲君彥二人的目光中,卻充滿了寥落。「君彥知道魏某因何而醉!」呆立半晌之後,魏徵搖頭苦笑。「君彥也看到了,眼前熱鬧不過是剎那繁華?」

  「我可是密公的記室參軍。所有往來公文,下傳政令軍令,有幾個不經我手?」儲君彥聳了聳肩,低聲反問。

  魏徵眉頭輕皺,立刻明白了自己不是第一個看出瓦崗軍所臨窘境之人。但儲君彥這廝居然看清楚了,卻不向李密進諫。想到此節,他的目光瞬間變得凌厲,盯著儲君彥,仿佛能穿破對方的靈魂。

  「走吧,到你帳中喝點水!」儲君彥嘆了口氣,上前扶住魏徵,「玄成不要怪我!儲某非是不敢直言,而是知道說什麼都沒有用!其實,密公自己,何嘗不後悔當日輕易做出決定,上了李老嫗的當?可眼前我軍已經打了到洛陽城根兒底下,哪還能輕言收兵呢?」

  魏徵掙扎了一下,酒後乏力,終於沒有能夠掙脫,只好讓儲君彥繼續攙扶著自己。兩個跌跌撞撞的醉鬼,後邊跟著一個小心翼翼的侍女,緩緩而行。走了好一會兒,才終於來到魏徵的寢帳。伺候魏徵的親隨見此,趕緊搶上前,攙扶二人入內。然後打水洗臉,奉上醒酒湯,,忙了個不亦樂乎。

  到了此時,跟在二人身後的小侍女反而插不上手了,怯怯地站在門口,不知所措。魏徵努力想了好半天,才想起此女的來頭。揮了揮手,低聲命令:「你下去歇息,我讓人給你安排一間寢帳,就在我寢帳的旁邊。待今日之事平息,魏某再想辦法安置你!」

  「救命之恩,不敢言謝。」小侍女久在李密身邊,也學會了些場面話,蹲下身體,斂衽施禮。「賤妾乃薄柳之質,不堪伺候君子。但洗衣灑掃之事,大人儘管吩咐!」

  「去吧。我想起來時,自然會叫你。魏良,你去給他安排寢帳!」

  被喚作魏良的隨從答應一聲,引了小侍女匆匆離去。當寢帳內再度恢復了安寧,儲君彥端起茶盞,吹了幾口,慢慢飲下。「唉!」仿佛被茶水燙了喉嚨般,他啞聲而嘆,「看得到和做得到,完全是兩回事情。玄成你不要再埋怨密公,他其實也挺難的。前日見到從河東送來的密報,幾乎整整一天一夜沒合眼!直到今天接到眾人的勸進表,臉上才勉強有了笑容。」

  「河東來的密報?那邊已經打起來了?!」魏徵的手一顫,茶水潑了自己一腿卻渾然無覺。「戰況如何?李淵叔侄怎樣安排?」

  「非但河東,如今河北也打成了一鍋粥。從目前來看,局勢對我瓦崗軍來說還好!」儲君彥四下看了看,壓低了聲音透漏。

  「李家軍敗了?」魏徵的心思立刻被勾了起來。形勢對瓦崗軍有利,說明李淵叔侄肯定是吃了大虧。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一旦幾家聯軍稍有鬆懈,很容易便讓李淵翻盤。

  「大敗!」儲君彥連連點頭。「倘若當初聽了你的建議,不跟李淵結盟的話,我軍估計已經攻下了半個山西。誰能料到李淵的實力居然疲弱到如此地步,八名悍將追隨李世民抵擋薛舉,居然潰了六路。慕容羅睺等人戰死,名將劉肇基被薛舉生擒!」

  「啊!」魏徵驚訝地大叫。身上的酒意一掃而空。從書案邊翻出一卷輿圖,他迅速在地上鋪開,不顧地面已經有些發涼,趴在上面,仔細觀看。

  「這裡!」儲君彥用手在渭水上游指了指,笑著說道。李世民兵敗,把責任都推給了劉文靜,自己縮回岐關之後不肯出頭。薛舉在關外天天叫戰不止,慌得李淵趕緊調整部署,把潼關以西的兵馬大部分都抽調回去,拱衛京師!」

  如此一來,洛陽到華陰之間的千里關山幾乎是空的。只要瓦崗軍不理睬洛陽城內的殘兵,立即就可以將兵鋒推到潼關之下。這樣好的機會,可惜就被李密為了一個魏國公的虛名給放棄了,無法不令人感覺可惜。誰料,更可惜的事情還在後邊,說完了西邊的軍情,儲君彥將手指一晃,又點到了河東和河北兩地上,「劉武周趁虛南下,日前已經攻破了太原。李仲堅又要救太原,又要防止突厥人的反撲,根本忙不過來。竇建德只是輕輕向北推了推,便一舉推到了鮮虞城下!」

  「哪裡?」魏徵額頭上冷汗直滾,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驚訝。曾幾何時,虎賁大將軍李仲堅在大隋官吏眼中,幾乎是一個不可戰勝的神話。如今,他居然也敗了,居然敗得如此狼狽,連博陵郡的治所鮮虞都岌岌可危!

  「鮮虞,大概是十二天前的事情。此刻,估計鮮虞也落入了竇建德之手。據密報說,李仲堅本人根本不在博陵,回軍都來不及。」儲君彥笑著介紹,言語之中不無遺憾。

  比起竇建德、劉武周等人所得,李密從李淵手中敲詐出來的幾個縣,簡直就是一堆雞肋!可後悔已經來不及了,此刻分兵,不但要背上背信棄義的惡名。萬一王世充趁機纏上來,瓦崗軍等於兩頭都沒得到好處。

  魏徵皺著眉頭,目光炯炯如電。此刻的他,所想的卻完全不是瓦崗軍分多少好處的事情,而是李仲堅敗得如何蹊蹺。竇建德的實力他很清楚,通過與秦叔寶等人的交談,博陵軍的實力他也有所了解。憑藉竇建德麾下那些草莽英豪,如破竹般攻下博陵六郡,這怎麼可能?即便李仲堅無法分身兼顧也不可能,當日李仲堅不在的時候,留守博陵的將領可是連羅藝的虎賁鐵騎都能擋一擋,前後不過兩年時間,怎麼會突然變得如此羸弱?

  「竇建德的兵馬如何部署?」啞著嗓子,他向儲君彥追問。

  對於魏徵這個級別的官員,透漏些軍情不能算泄密。儲君彥想了想,笑著回應,「據我軍安插在河北的眼線匯報,竇家軍分成了三路。一路由王伏寶帶領,出河間,直插上谷。另外一路由程名振和伍天錫兩人帶領,經柏鄉,取趙郡。這兩路兵馬都不多,主要起牽製作用。中間一路,卻是竇建德親自領兵,號稱二十萬,由饒陽攻向鮮虞!」

  「王伏寶到了何處?」放著竇建德的主力不顧,魏徵卻問起了兩支偏師,「程名振的,這廝又到了哪?」

  「王伏寶據說已經攻到了易縣城下。程名振,好像也順利突破了趙郡守軍的攔阻,隨時有可能與竇建德會師!」儲君彥在輿圖上虛畫了兩筆,低聲介紹。

  「這廝!」魏徵倒吸一口冷氣。竇建德麾下的諸將當中,他最為忌憚的就是這個號稱是文官的程名振。「這廝,居然如此聽竇建德的話。自取死路,自取死路。怎能怪得了別人!」

  「玄成說姓程的自取死路?」儲君彥沒想到魏徵居然能得出與自己完全相反的結論,愣了愣,皺著眉頭問道。

  「你看這裡!」魏徵用手指在輿圖上某處一指,連聲冷笑。「何止程名振,如果此點突然殺出一支兵馬,竇建德的三路大軍,能活著回去幾人?」

  「啊!」儲君彥騰地一下跳將起來,驚叫出聲。「那裡,怎麼可能」

  「詭道,只可偶爾為之,豈能每次都見效?!」魏徵大袖一拂,背過手去,長身而立。一瞬間,他的背影顯得如斯蕭瑟!

  問鼎 (三 下)

  此刻,程名振可不知道在遙遠的地方還有一位「老朋友」在關心著自己的一舉一動。他正領著三千洺州子弟,在趙郡大地上縱橫馳騁。

  自打接到了竇建德的軍令後,他立刻放下了手邊一切事務,全心全意撲在了戰事上。洺州營的士卒不多,擔負的任務卻很重,稍有差池就會影響整個北征大計。好在李仲堅的主力都被竇家軍其他兩路兵馬給吸引了過去,因此到目前為止,洺州營的進展還算順利。從大陸、柏鄉到癭陶,一路上基本沒遇到過什麼像樣的抵抗。

  過了癭陶,便是趙郡的治所平棘了。郡守崔懷勝是個經歷過多年風雨的循吏,知道即便派兵出城迎戰,也未必能打退洺州營,索性用巨石堵住了城門,一味地死守。碰到這種縮頭烏龜式的戰法,程名振和伍天錫兩個也是沒脾氣。他們麾下只有三千七百多名郡兵,還要留下五百餘人幫助王薔(王二毛)守老窩,因此能拉上戰場的只有三千出頭。根本沒資格拿屍體去填護城河。

  正一籌莫展間,卻又接到了竇建德軍令。讓其拋下平棘城不顧,直接趕往博陵郡與主力匯合。鑑於城裡的守軍也只有兩千出頭,拋在身後也翻不起什麼大浪來。因此程名振跟幾個心腹商量了一下,旋即做出決定,由段清領五百兵卒在平棘城外監視守軍的一舉一動,其他將士連夜開往博陵,協助竇王爺奪取古城鮮虞。

  沒等洺州營趕到目的地,竇建德已經憑著絕對優勢的兵力將博陵郡的治所鮮虞城給硬磕了下來。博陵郡丞蕭子陵戰沒,郡守張世貴被俘。城中兵卒戰死者接近兩千,重傷數百,剩下的一千左右兵卒力盡,被攻進城內的竇家軍俘虜。

  就這麼三千五百多守軍,卻讓竇建德付出了傷亡過萬的代價。大將軍曹旦暴怒,欲殺俘泄憤。竇建德迅速制止了他,低聲說道:「這些人既然吃糧當兵,就肩負守土之責。盡力殺敵,能有什麼錯?別殺他們,身上帶著傷的派郎中給他們治傷。身上沒傷的,或者傷勢較輕的,你去問問他們願意不願意改換門庭。如果願意,軍餉、官職一切照舊。如果不願意,每人發五百個錢,讓他們回家種地去吧!」

  「奶奶的,殺老子的人還殺出理來了!」對竇建德的決定非常不滿意,曹旦小聲罵道。卻沒膽子跟自家主帥硬頂,嘟囔了幾句後,怏怏地去了。

  半柱香時間不到,他又耷拉著腦袋地跑了回來。往竇建德眼前一戳,呼呼地直喘粗氣。

  「怎麼了?不肯加入我軍是麼?讓他們去吧!李仲堅屯田墾荒這麼多年,怎可能沒人念他的好處!去吧!不肯加入不奇怪,給點好處就立刻改換門庭,那才真讓人奇怪呢!」竇建德略一琢磨,就明白了曹旦因為何事而惱火,笑了笑,低聲開解。

  「不是,不是!」曹旦本想給竇建德添點兒堵,卻沒料到對方心胸如此開闊。尷尬地笑了笑,連聲否認。「沒全走,有一百七十多人肯加入咱們竇家軍。個個身體都很結實!」

  「有人加入還不好麼?莫非你還嫌少啊!」竇建德白了曹旦一眼,笑著追問。

  「也不是!」曹旦咧著嘴苦笑,「嗨,我還是跟您直說了吧。守城的根本不是博陵軍,只是一群年初才臨時拼湊起來的鄉勇!」

  「一群鄉勇?博陵軍哪去了?」竇建德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一群鄉勇就如此強悍,那博陵軍主力還不厲害到天上去?如果守城的都是鄉勇的話,博陵軍主力跑哪去了?李仲堅再心大,也不會連自家老巢都不要吧!

  「一群鄉勇!」唯恐竇建德聽不見,曹旦再度強調。「您自己問吧!人我已經給您帶來了,是個小頭目,就在大堂外候著!」

  「傳進來!」竇建德皺了皺眉頭,低聲呼喝。

  話音落下,門外的侍衛立刻領了一名跛腿漢子入內。只見此人八尺多高,肩寬背闊,粗壯的手臂上纏滿了紅殷殷的葛布。腿上也好像受了傷,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看到了竇建德,也不怎麼害怕,雙手相抱施了個軍禮,自稱叫做曹猛,謝竇王爺的不殺之恩。

  「壯士不要客氣。兩軍相爭,奪的是如畫江山。雙方個人之間,卻未見得有什麼仇恨!」竇建德擺擺手,非常大度地回應,「坐下說話吧,你身上有傷,別動了傷口。左右,給壯士搬個座位來!」

  曹猛見竇建德如此平易近人,心中的戒備之意也就淡了。走到侍衛搬來的胡凳旁坐了半個屁股,欠了欠身體,低聲補充,「小的在博陵軍內,只是個鄉兵校尉。平素能接觸到的東西不多,所以一會兒若有哪句話答不出來,還請王爺切莫見怪!」

  「不妨,不妨,我也只是隨便問問!」竇建德大度地擺擺手,心裡對曹猛的好感油然而生。從進門後的言談行止上看,對方是個爽直漢子。比起那些說一句話動三回心眼的書生而言,竇建德對付曹猛這樣的漢子更有辦法。

  賓主二人臉上同時浮現了笑容,交談的氣氛立刻顯得融洽。竇建德整理了一下思路,笑著問道:「我聽曹將軍說,守城的都是郡兵。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回王爺的話,守城的的確都是郡兵。這還是我家大將軍當年定下的章程呢!把兵卒分為正兵,輔兵和鄉兵三種,各干各的事兒,待遇也不相同。」曹猛想了想,大聲回答。

  「怎麼個分法,你能不能詳細說說!」竇建德眼前登時一亮,笑著追問。

  「身強力壯,兵器拳腳嫻熟,心裡沒什麼牽掛,可隨時拉上戰場的,就是正兵!」對於博陵軍的構成,曹猛如數家珍,「身強力壯,兵器拳腳不那麼嫻熟的,或者剛剛加入隊伍的,就只能做輔兵。平時跟正兵一樣訓練,戰時負責搖旗吶喊,看護輜重。戰後負責打掃戰場,救助袍澤。戰場上受過重傷,無法上陣廝殺的。還有心裡有了牽掛,離不開家門的,再加上從正兵、輔兵退役下來,沒地方安置的,就可以充當鄉兵。平素不參加訓練,只負責捉拿盜匪和巡夜,戰時再集結起來守城保護鄉里!」

  「你在正兵幹過?」聽對方說得如此嫻熟,竇建德猛然插了一句。

  「幹過一任旅帥,後來中了突厥人的箭,傷了一條腿,才被人給踢了出來!」曹猛嘆了口氣,很是遺憾地說道。

  眾人聞聽此言,看向曹猛的目光立刻變得複雜。『怪不得他走路一瘸一拐的,原來是處舊傷!』有人心裡暗道。也有人心中突然覺得很不是滋味,看了兩眼後趕緊把目光從曹猛的腿上移開,仿佛那裡有根針在扎眼一般。

  「然後就當鄉勇了!李大將軍沒讓地方上照應你?」竇建德皺了皺眉頭,繼續追問。

  「當了這博陵郡的鄉兵校尉!算是升了一級。唐公從朝廷里給請了個勛,說是可以傳給子孫。可我連婆娘都沒有,上哪弄子孫去!」很顯然,曹猛對於被踢出博陵軍主力遭遇至今還耿耿於懷,說話聲音裡帶著明顯的怨氣。

  聽出曹猛語氣不善,竇建德反倒替李仲堅辯解起來,「那也算對得起你們了!否則,你拖著一條傷腿,在戰場上廝殺肯定有諸多不便!」

  「我箭射得很準。不能當正兵,至少能當輔兵!正兵旅率月餉四吊,輔兵三吊,到了鄉兵,校尉每個月才給兩吊錢。」曹猛聳聳肩,很不高興地解釋。

  他說話如此直率,倒令人覺得很是可愛。竇建德笑著搖了搖頭,低聲道:「可你也不用每天點卯、操練、扛刀受罪了。當鄉勇戰事少,也比較能顧家!」

  「可我只會打仗!」曹猛看了看自己掌心中的血跡,嘆息著道。

  這人倒是個天生的廝殺漢。竇建德心中暗道,越看曹猛,越覺得此子順眼。「沒關係,日後跟在我身邊,有你的仗打!」衝著曹猛點點頭,他低聲承諾。「我這裡不在乎你受沒受過傷。不能當戰兵了,也可以在軍中當個弓箭教頭!」

  「謝王爺!」曹猛站起身,衝著竇建德再度拱手。

  「免禮。你是個壯士,埋沒在鄉里就太可惜了!」竇建德也站起身,輕輕擺手。「長城之戰後,你就回博陵當鄉兵校尉了。李仲堅的正兵和輔兵呢,殺到了哪裡。這裡不是他的老營麼,怎麼沒派正兵來防守?」

  「這裡早就不是老營了!」曹猛慢慢坐下,聲音聽起來很是低沉。「大將軍自己不想當皇上,打完長城之戰後,就把我們這些老人全拋棄了。連博陵郡也沒打算要,郡守換了朝廷派來的人,老營直接搬到了涿郡!」

  「朝廷派來的人?你是說,郡守是李淵派來的!」竇建德聞言一愣,旋即急切地追問。

  怪不得郡丞死戰到底,郡守卻投了降,原來郡丞和郡守壓根兒不是一夥的!眾文武心裡也瞬間明白了曹猛話中的意思,以目互視,心中暗道。

  「那廝,來了之後就沒幹過一天正事兒!」提起郡守張世貴,曹猛的怨氣立刻冒了出來。「吃喝玩樂樣樣精通,軍務政務一概不管。也不知道大將軍怎麼想的,居然對他一忍再忍!」

  怎麼想的,寄人籬下,不得不如此唄!竇建德心中瞭然如鏡。李仲堅放棄了爭奪天下的機會,便宜叔叔李淵卻未必放心於他。即便李淵不懷疑這個有本事的便宜侄兒,李氏家族那些謀臣、良將哪個又是省油的燈?誰都想著位極人臣,怎能容得一個外來客再占據一席之地?

  「然後呢,博陵軍也都調到了涿郡去?」帶著幾分對李仲堅的同情,竇建德繼續詢問。

  「這個,屬下就不太清楚了!」曹猛欠了欠身,低聲回應。「屬下只是一個鄉兵校尉.」

  「把你知道的說一說!」竇建德急於打聽李仲堅的去向,不在乎曹猛之言是否準確。如果李仲堅真的被李淵傷了心,棄博陵六郡中的南面五個郡於不顧,此番自己可就占了大便宜。非但已經打下來的博陵和趙郡可以穩穩占住。向西稍微探一探,就可把恆山、上谷兩郡緊握在手!

  這回,曹猛想了好一會兒,才勉強給出了答案,「據我聽說,打完長城之戰後,大將軍又跟李建成去了河東。幫著李家打退了突厥人後,他又帶著博陵子弟殺向了白道。在定襄郡跟兩個突厥可汗又打了一架,沒分出勝負來。然後兩個突厥可汗就奔了西邊。然後,我聽人說大將軍又替一部分契丹人出頭,把另外一部分契丹人打趴下了.!」

  「你是說,大將軍這大半年來,一直不在河北?」竇建德越聽越奇怪,忍不住插了一句。

  「契丹肯定不在河北,大將軍肯定也不在!」曹猛看了竇建德一眼,很奇怪他為什麼有此一問。「具體在哪,我也不大清楚。應該不會太近!」

  「那我上一仗跟誰打的?」竇建德心中暗問。嘴上卻不敢說出聲音來。上一仗,只是看到了李仲堅的軍旗,王綜的部下就先崩潰了。害得竇家軍也跟著站不穩腳跟,被博陵軍殺得丟盔卸甲。如果上回突然出現在博野附近的大軍不是李仲堅所領,肯定是其部將打了他的旗號虛張聲勢。可恨,自己麾下那麼多綠林大豪,平素一個比一個牛氣沖天。見了李仲堅的軍旗,卻全都連上前探一下虛實的勇氣都沒有!

  曹旦的想法比他簡單得多,聽曹猛一口一個大將軍,十分不快。冷哼了一聲,上前質問:「既然你家大將軍那麼神勇,怎麼連博陵六郡都給了李淵!他又不是三歲小孩子,幾句好話就被人將家業糊弄了去?!」

  「大將軍,大將軍」曹猛嘴唇嚅囁了幾下,無言回應。這正是大將軍讓大夥失望之處,說實話,大夥不怕為他流血,不怕為他去死,卻無法忍受他將經營多年的基業拱手讓給外人。如果博陵郡的郡守不是李淵派來的,即便是鄉兵,大夥在城破後也寧願戰到最後一人。可現在,大夥拼死拼活還有什麼意義?

  曹旦一擊得手,心中好生痛快,正想乘勝追擊再嘲諷幾句。程名振卻從文官位置中站了出來,低聲說道:「也許,李將軍自有李將軍的考慮吧,畢竟不是每個人都適合問鼎逐鹿。曹校尉,敢問你剛才所說,李將軍幫契丹人平息內亂,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兩個月前,也許是三個月前,我不太清楚!」曹猛向程名振投來感激的一瞥,低聲答道。

  曹旦被人橫插了一槓子,十分惱火,本想連帶程名振也損上幾句,猛然想到這程名振也是放棄了自己的家業投靠了主公竇建德的。如果罵他跟李仲堅是一樣的窩囊廢,豈不是挑著他造反麼?只好冷笑了幾聲,轉身入座。

  程名振才不在乎曹旦因何而笑,眉頭緊鎖,對於曹猛提供的消息十分重視。如果李仲堅在塞外的最後一戰發生於兩個月之前,有這麼長時間,他足可以殺回中原來。畢竟經過長城一戰之後,博陵軍麾下又有了足夠的戰馬。輕騎突進,一日百里根本不在話下。

  那樣,李仲堅會到哪呢。憑著對此人的了解,程名振決不認為因為將基業送給了李淵,李仲堅就從此對博陵六郡不聞不問。那不符合此人的性格。他當年既然寧可失去爭奪天下的機會也要走上長城,現在就可能寧願承受全軍覆沒危險,也要跟二十萬竇家軍一決雌雄。況且竇家軍只是占據了數量上的優勢,平原野戰,未必能拿下千錘百鍊的博陵精銳!儘管後者據說只剩下了萬把人,不足竇家軍的十分之一!

  受到程名振的提醒,竇建德也覺得李仲堅的舉止有些古怪。自己北征以來勢如破竹的狀態,難道都是博陵軍故意製造出來的假象?可製造假象也不可能這麼逼真吧,將六個郡中的兩個半都充作了誘餌!那廝可是號稱心繫萬民,自己的竇家軍雖然對百姓秋毫無犯,卻曾經頂了個「匪」名。對二十萬竇家軍節節避讓,他就不怕自己一怒起來,把到手的兩個郡搶成白地?

  翻來覆去,竇建德怎麼也猜不到李仲堅到底在玩什麼花樣?他去救援山西,跟劉武周拼命了?再捨己為人吧,也沒這麼個為法。他意識到實力懸殊,放棄博陵、趙和信都三郡了?以李仲堅高傲的性格,這可能麼?

  思前想後,唯一有一條可以確認的就是,無論李仲堅在玩什麼花樣,竇家軍都沒有停下腳步的理由。博陵郡既然已經到手,下一步,就是三路大軍合一,傾力攻取易縣。以拒馬河,飛狐嶺為界,徹底關上李仲堅南下的大門!

  問鼎 (四 上)

  一直到軍議結束,程名振都沒猜透李仲堅的打算。這個聲名赫赫的對手就像一隻蒼鷹,高飛於天,令人看不清他的行跡。但竇建德的軍令以下,洺州營只能不折不扣地執行。護送一批糧草輜重,尾隨在大軍之後,緩緩向易縣進發。

  王伏寶是在一個多月前閃電般殺到了易縣城下的, 因為所部以騎兵居多,所以易縣遲遲沒能攻下。竇建德帶著主力再圍攏上去,以十餘萬大軍攻打一個彈丸之地,想必也是舉手之間的事情。

  洺州營人少,攻堅戰派不上用場,所以只能負責保護大軍的輜重。十幾萬人的吃喝在官道上迤邐北運,前後拖開足有五、六里,看上去儼然一條匍匐而的巨龍。 蔚為壯觀。雄闊海、王飛等人就騎在這條巨龍的背上,一邊整飭隊伍秩序,一邊左顧右盼。大部分時間他們都在警戒輜重隊的安全,但偶爾一瞥間,卻是深深地為周圍風景而迷醉。

  此處已經是博陵六郡的腹地,多年沒受戰亂波及,博陵郡的民間遠比其他地方繁華。雖然百姓們聽到兵訊,都躲到山裡邊避難去了。但剛收割過的田野,整理的溝渠,還有田埂之間一排排用來標記界限的楊柳,無不透出世外桃源的味道。

  這裡的樹幹檐罕見的不是焦黑色, 土地出奇地平整。齊踝高的穀茬子之間,偶爾有大腹便便的倉鼠被驚起,翻滾著逃出老遠去,然後瞪圓烏黑的眼睛回首四顧,看誰攪亂了它的秋夢。成群的鳥雀緊跟著飛起來,呼啦啦掠過人的頭頂,遮斷頭上的長天。當看到身子底下不是自己所熟悉的那些裝扮的時候,小傢伙們又驚又怒,吱吱喳喳,叫嚷不停。

  「老竇這仗打的?」伍天錫在隊伍前回首,輕輕長嘆。「嗨!即便把地盤搶到手,人心也得不到。沒個三年五載的光景,這幾個郡有沒有一個樣!」

  「不一樣,大大削弱了李家吧!」段清跟在他身邊,低聲反駁。對於眼前這仗,他也覺得索然無味。功勞怎麼著也輪不到洺州營頭上,麻煩還有一大堆。押運糧草的活看起來輕鬆,可不到三千人護送著這麼多糧車,每輛車跟前都站不上一個人。有伙子強盜衝上前,就夠大夥喝一壺的。

  你還甭說,越怕什麼,還真就來什麼。段清的頭還沒等扭回來,遠處已經傳來了馬蹄聲。幾個分散在外圍警戒的斥候不顧被穀茬傷了馬蹄,風風火火地跑向隊伍。一邊跑,一邊揮舞信號旗。「敵襲,敵襲,七里之外,騎兵,數量不清!」

  「整隊,輛車在外,人在內。」伍天錫毫不猶豫,立刻下達準備迎戰的命令。亂鬨鬨的運糧隊立刻成了一鍋粥。被徵調來推車的百姓們將糧車往地上一放,撒腿就逃。雄闊海接連打翻了十幾個人都阻攔不住,跺了跺腳,只好作罷了。

  「整隊,把糧車擺成圓陣,用水打濕,固守待援。」程名振的經驗十分老到,發覺事態不妙,立刻放棄一切幻想,幫助伍天錫調整部署。好在斥候們分散得足夠遠,彼此之間又有專門的一套信號聯絡,因此情報傳遞得非常及時。待來襲敵軍靠近,糧車已經歸攏就位。匆匆地擺成了一個葫蘆型,雖然看上去醜陋了些,卻也易守難攻。

  「弓箭手,射住陣腳。長槊手和陌刀手壓上,布拒馬陣!」大敵當前,程名振又接過指揮權,急聲命令。

  伍天錫和雄闊海兩個答應一聲,各帶本部兵馬搶到糧車之後,將長槊和陌刀前端斜伸,後端重重地插入泥土內。丈八尺長的槊杆和九尺長的陌刀依靠西側的輛車為支架,組成兩重鋼鐵叢林。

  敵軍來使甚快,轉眼間已經殺到陣前二百步。車隊的洺州營弓箭手立刻彎弓搭箭,向上拋射,在自家陣前一百步左右處下起一陣箭雨。這種射法,與其說是在拒敵,不如說是在示威。來襲敵將見狀,忍不住驚詫地「咦」了一聲,匆匆帶住坐騎。身後的千餘騎手也隨隨即迅速帶住馬頭,以將領為鋒,整整齊齊排成了一道利刃。

  「好騎術!」雖然身為敵方,伍天錫也忍不住為對方騎兵的嫻熟馬術叫了聲好。對面的將領對洺州營能如此迅速擺開陣勢也是甚為欽佩,帶了帶坐騎,向前小跑了幾步,停在弓箭手的有效殺傷範圍之外,大聲喊道:「哪位將軍領兵到訪,可否出陣一見?」

  「平恩程名振途徑寶地。多有打擾。」程名振跳上一輛糧車,衝著陣外輕輕拱手。「不知對面是哪位將軍,好俊的騎術!」

  「北海張江!」對面的將領抱拳還禮,「久仰程將軍大名,今日一晤,真乃平生之幸!」

  「程某心中,對張將軍也是仰慕得很呢。」程名振哈哈大笑,絲毫不以對方的突然出現為意。聽到自家主將如此鎮定,弟兄們慌亂的心情也稍稍平復起來,透過長槊和陌刀的縫隙,細細打量來襲之敵。

  只見這伙敵軍人數大約一千上下,還不及守衛糧草的洺州子弟一半多。但每個人都身披輕甲,手持大隋官軍制式橫刀,胯下坐騎膘肥體壯,腰部高度足有六尺開外,一看就是來自塞上的良駒。如此一支武裝的牙齒的輕甲騎兵,人數雖然少,也不是洺州營能硬碰得起的。且不說對方訓練有素,甲冑堅實。就算他們裝備與洺州營相當,一旦衝進輜重隊中,也會讓洺州營手忙腳亂。那些臨時灑上水的糧包僅僅是表面一層被打濕,內部根本抗不住火。如果對方在遠處以火箭攻擊,還勉強能對付過去。如果對方衝進車隊深處,潑油點火,糧食上面撒再多的水也不經他一炬之力。

  如今之計,洺州營的最好選擇,便是以靜制動,無論對方如何叫囂,就是不出陣迎戰。憑著外圍糧車和長槊陌刀與敵人周旋,堅持到竇建德發兵來援。所以程名振一句接著一句,即便搜腸刮肚,也要跟對方聊個高興,把開戰時間儘量後拖。對方將領仿佛也存著同樣的心思,有一句沒一句,天南地北。從程名振的起家歷史聊到博陵軍的血脈傳承,就是不肯下令沖陣。

  時值仲秋,白晝已經大大縮短。敵我雙方的主帥你一句我一句聊了不到一個半時辰,太陽就落到了西邊的山峰上。博陵軍宿將張江回頭看了看天上的晚霞,笑著提議:「我如果選在這個時候沖陣,就等於白白占程將軍便宜了。難得你我二人一見如故,今夜暫且罷斗,明日清早一決勝負如何?」

  「如此,多謝張將軍仗義!」程名振眯縫起眼睛看了看西邊刺目的日光,拱手道謝。

  「我先去。程將軍儘管下令休息!」張江哈哈一笑,撥轉馬頭,回歸本陣。然後再一聲唿哨,居然帶領騎兵退到了兩里之外的空地上,安營紮寨。

  強忍住眼睛的不適, 程名振目送對方的身影走遠。待確定對方真的沒有其他動作了,他才跳下糧車,回到自家弟兄之間商量對策。這個時間張江引兵強攻,洺州子弟對著日光,根本無法睜開眼睛,的確在地利方面非常吃虧。但他才不相信對方會如此好心。兩軍交戰講究的是「當場不讓步,父子不留情」,自己突然翻臉殺到了人家老巢里,還指望敵人對自己以禮相待,那才是真正的傻子。

  然而,張江的葫蘆里到底賣的什麼藥。程名振等人卻百思不得其解。運糧隊落在主力兵馬之後僅僅半天左右路程。即便張江憑著手中優勢的騎兵力量,可以把洺州營派出去向竇建德告急的騎手全部截殺,倘若明天一早依然沒有得到運糧隊的消息,竇建德肯定會加派人手回頭查看。屆時,任憑張江本事再大,也不可能將竇建德派出的斥候全部殺盡。只要有一兩名斥候將運糧車遭到堵截的消息帶回去,竇建德必然將派遣大軍來援。也就是說,最遲在明天下午,援軍就可能跟洺州營匯合。而只要在此之前洺州營保證敵軍不殺到車陣之內,數十萬石糧草輜重就會安然無恙!

  「既然如此,姓張的應該非常著急才對,怎麼會陪著我東拉西扯白白耽誤戰機?」抬頭望望越來越深的暮色,程名振忍不住喃喃自語。他現在非常後悔沒有將王二毛帶在身邊。自己這個好兄弟雖然平時看上去粗枝大葉,關鍵時刻卻每每能慧眼如炬。如果他在,說不定可以跟自己一道看破對方的陰謀,讓張江趁早死了心,鎩羽而歸。

  「教頭,是否讓弟兄們用飯!」伍天錫對著西邊的敵軍發了半天呆,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卻把自己的肚子餓得咕咕叫,走到程名振身邊,低聲請示。

  「讓弟兄們對付著吃些乾糧,車陣背後開一條三人寬的縫隙,供大夥出去解手取水。不得生火,不得擅自離隊!」程名振斟酌了片刻,低聲命令。

  前來截糧的敵軍人數不多,只要洺州營的刺蝟大陣不散,敵方就很找到可乘之機。伍天錫也是老行伍了,明白程名振為什麼要下這樣的命令。答應了一聲,領命而去。

  又過了片刻,對面的博陵軍也開始下馬做飯。炊煙和熟食的味道順著晚風飄過來,饞得只有乾糧果腹的洺州弟兄直流口水。「奶奶的,打又不打,走又不走,幹個什麼鳥事情!」雄闊海最受不了吃乾糧喝冷水的滋味,衝著炊煙起處瞪了兩眼,罵罵咧咧地道。

  「才吃了一頓乾糧就受不了了?想當年,咱們在巨鹿澤內躲避官軍征剿的時候,曾經連續十幾天沒敢生火。天天拿乾糧和冷水對付!」仗著自己的資格老,王飛笑著拿雄闊海打趣。

  「有本事你再連續吃十天乾糧試試?」雄闊海回頭瞪了他一眼,笑著奚落。「老子當年趕大車時,還連續幾天餓著肚子趕路呢?咱們好漢別提當年勇!」

  「的確,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見眼下根本沒可能會有戰鬥發生,伍天錫也加入了聊天隊伍。

  沒等他的話音落下,程名振已經騰地跳將起來。一把扯住伍天錫的胳膊,大聲喝道:「你剛才說什麼,再說一遍?」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唄?怎麼,我又用錯了典故?」伍天錫甚是好學,低聲向程名振請教。

  「沒錯,你說得一點兒都沒錯!」程名振手扶額頭,眼前一陣陣發黑。他終於明白張江準備幹什麼了?這廝,不愧為李仲堅麾下悍將,手段也忒地毒辣!

  「教頭,你到底怎麼了?」眾人發覺程名振臉色不對,一起圍攏上前,關切地追問。

  「咱們小聲說!別亂了軍心。」程名振四下看了看,低聲命令。

  「來人,圍成圈子,十步之內警戒!」伍天錫會意,立刻命令侍衛們用身體搭起一道屏障,以供召開軍議。

  類似的議事方式在行軍途中很常見,所以周圍的弟兄們也沒覺得有何奇怪。端起屬於自己的那份乾糧冷水,自覺地與程名振等人保持了一定距離。待確定周圍沒有多餘的耳朵後,程名振慘然一笑,低聲說道:「老竇那邊恐怕有麻煩了!他習慣就糧於敵,軍中平時只攜帶三天的糧草。」

  「三天的時間不夠麼?況且博陵各地這樣富庶,把老竇逼急了,隨便找個屯子,也能徵集到不少糧食吧!」伍天錫眉頭緊鎖,用一種試探的語氣問道。雖然對竇建德沒多少忠心,但作為竇家軍的外圍將領,他依舊不希望自家隊伍吃敗仗。覆巢之下難有完卵,一旦竇家軍戰敗,洺州營很難獨自得到保全。

  「問題就出在這兒。博陵各地富庶,百姓手中有不少糧食!」程名振迅速接過伍天錫的話頭,低聲解釋。「大夥都見到了,沿途的各地開始屯田的時間比咱們還長,富庶程度根本不是咱們那邊可比的。老竇也一定有這種印象,所以才放心大膽地向前突進。可他卻忘了,沿途的村莊堡寨之所以有餘糧,是博陵軍沒有將糧食收走,也沒逼迫百姓們一道逃命。而易縣那邊,王大哥已經攻了大半個月城,周圍的百姓即便當初沒來得及逃難,現在想必也早跑沒影了!」

  「嘶!」聽完程名振的話,眾人倒吸一口冷氣。為了儘可能地爭取民心,竇家軍沿途對百姓秋毫無犯。而博陵軍仿佛也預料到了這一點,撤退時根本沒有將百姓挾持在一起。可這一切都發生於交戰之初,到了現在,戰鬥已經進入最後階段,涉及到當事雙方的生死存亡。一切能打擊敵人的辦法都是好辦法,根本沒時間再計較道義。

  如今,竇建德的十幾萬大軍,對外號稱二十萬,浩浩蕩蕩開到易縣城下。只要取下此城,博陵六郡就已經十去。事關生死,李仲堅不可能再大步後退。如果大夥所料不錯的話,恐怕易縣城外,就是李仲堅事先準備抗擊竇建德的主戰場。而在主戰場上採取的手段,必將無所不用其極。

  站在博陵軍角度上看,既然敵眾我寡,打擊竇建德最有效方法,就是斷其糧草供給。誠然,到了關鍵時刻,竇建德可以撕下臉皮來「就糧於敵」。身經百戰的博陵軍不會想不到這一點。所以,如果不出大夥所料的話,此刻的易縣城周邊百里,竇家軍根本不可能再找到一粒糧食。半個月內,竇家軍的所有糧草補給,都必須指望著洺州營押運的這一批。而只要三日之內,洺州營無法將糧車趕到易縣城下,竇家軍的將士們就要餓肚子。

  手裡有糧,心中才能不慌。甚至用不了三日,只要兩天之內糧草不到,吃乾糧喝冷水的竇家軍將士必然士氣大潰。根本不可能再有心思去攻城。而在易縣城下拖得越久,形勢對竇家軍而言就越危險。堅城難下,糧草遲遲不至,敵人的援軍隨時都可能出現,甚至自己的後路都很難得到保證。這樣的事態,竇家軍甭說繼續橫掃河北,能夠全身而退,已是奢望!

  「奶奶的,老子跟他們拼了!」想到十幾萬大軍爭相逃難的慘狀,雄闊海立刻坐不住了,跳將起來,拎著刀就準備出陣玩命。

  伍天錫上前一步,雙手緊緊抱住了他的腰,「老雄,沉住氣,別亂了軍心。教頭在這呢?未必沒有辦法?」

  雄闊海掙扎了兩下沒能掙脫,只好紅著眼睛坐了下來。眾將士個個都臉色煞白,眼巴巴地等著程名振拿主意。記憶當中,教頭總是能在關鍵時刻想出奇招。教頭從沒辜負過大夥的信任。上次沒有,這次想必也沒有。

  程名振被眾人目光的期盼壓得幾乎喘不過氣來。搜腸刮肚好一會兒,才用呻吟般的聲音說道:「剛才的話都是我的推測,未必做得了准。咱們就這點兒人,今夜無論如何不能動。一動,必給敵人可乘之機。如今之計,只能以不變應萬變。堅持一夜,等待援軍。如果援軍明天能及時趕到,人數也足夠多的話,未必不能扭轉殘局!」

  問鼎 (四 中)

  話雖這麼說,可誰也不知道明天形勢又會向哪個方向演變。為了不影響軍心,大夥又商量了幾句守夜、布防的細節,然後便各自分散開,躺在糧車上休息。

  第一次讓大夥失望,程名振翻來覆去無法合眼。秋風裹著夜露穿透皮甲,讓他渾身上下都涼颼颼的,從牙齒一直涼到骨髓里。附近的士卒顯然也沒能入睡,壓低了聲音,竊竊私語。偶爾有身體瘦弱者熬不動夜寒,「咯咯咯咯」,「咯咯咯咯」,牙齒像剁肉餡般響個不停。

  「他奶奶的!」程名振披著毯子坐起,抬頭張望遠處的敵營。不愧為名滿天下的博陵精銳,即便在野外草草搭建的營寨,也整整齊齊非常有章法。高高豎起的旗杆上,有燈籠不停地亮亮滅滅,就像野狼看向獵物的眼睛。他們已經盯住了,已經豎起耳朵,已經伏下身體,只等著最後的一次撲殺。

  沒來由的,程名振就感覺到有些畏懼。這可是他身上從沒出現過的情況。再此之前,他領兵應對過大隋官軍,綠林豪傑。多次在死亡邊緣上打滾。但沒有一次,心裡像今天這般不安寧。

  對方的策略很簡單,簡單到他仔細琢磨一會兒就能琢磨出全部來龍去脈。對方的兵力很單薄,單薄到他只要不顧軍糧,絕對可上前一較輸贏。但簡簡單單一條卡斷糧道的計策,稀稀落落千十號人,卻讓行伍多年的他束手無策。非但是他束手無策,恐怕今夜,整個竇家軍上下都沒人能平安入睡。就為了這區區一千人,就為了這簡簡單單一條妙計。

  不,那不算妙計,甚至連詭計都算不上。光明正大而來,明刀明搶,卻令人無法從容應對。陽謀!猛然之間,程名振心頭湧上這樣兩個字,忍不住搖頭苦笑。這是如假包換的陽謀,堂堂正正而來,卻比陰謀詭計更難以招架。就像鐵錘砸雞蛋,完全憑藉實力。一錘子下來,管你雞蛋是有何千條妙計,都是連皮帶黃子搗個稀爛。

  我是不是太陰柔了些?仿佛有一盞燈在心頭亮起,令他雙目咄咄放光。自從加盟竇家軍之後,自己日日想的就是如何與人斗心機,如果在夾縫中求得一夕平安,卻從沒想到自身實力方面。倘若自身實力足夠硬,即便不想方設法討好竇建德,他難道敢於對自己動硬不成?而如果自身實力不夠,即便再卑躬屈膝,只要對方心中生厭,一樣會令自己死無葬身之地!

  不光是在為人處事方面,包括在領軍打仗方面。想當年,面對桑顯和的數萬官軍,自己何嘗像現在這般患得患失過。如今,不過是李仲堅麾下的一千輕騎,自己居然想這兒想那,就沒想過鼓起勇氣,與對方放手一搏!

  「他奶奶的!」剎那間,程名振如同被醍醐灌頂,眼前再度一片通明。「戰就戰,怕有何用!」他喃喃自語,然後仰起頭來,哈哈大笑。

  寂靜的夜色中,笑聲聽起來異常地清晰。眾將士抬頭望向他,心中覺得好生震駭。不知道是錯覺還是仰視的緣故,這一刻,大夥都覺得程名振仿佛又長高了些。高大魁偉,仿佛轉眼間又經歷了一次脫胎換骨。

  笑過之後,程名振自己也覺得渾身上下好生輕鬆。四下環顧,笑著說道:「沒事!大夥接著睡,放心大膽的睡。今夜,我保證敵人不敢前來進攻。明天正午,如果賊人還死纏爛打,我就帶你等割了他們的腦袋,拎著去向竇建德邀功!」

  「嘿嘿嘿嘿!」周圍的將士們全笑了起來,心中的恐懼一掃而空。有道是,將乃三軍之膽。特別是對於洺州營這種由主帥一手帶起來的隊伍,程名振的一舉一動,絕對影響著軍心能否安穩。見到主將如此自信,大夥心裡也都感覺踏實起來。下半夜,再無人擔憂會不會遭到敵軍偷襲,明天會不會平安將糧草送到,整個運糧隊內鼾聲四起。

  如雷的鼾聲中,程名振一覺睡到天光大亮。睡夢裡跟對手不知道戰了多少回,醒來後,豪情順著頭髮梢往外冒。「在東側的車牆上開幾個小門,不必擔心敵軍殺進來。讓大夥輪流出陣去撿乾柴生火做飯,咱們守著這麼多糧食,怎麼著自己也得吃頓熱乎的!」揮了揮手,他大聲命令,然後手持長槊跳上糧車,靜靜觀賞天地間的風景。

  站在糧車之上,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博陵軍的一舉一動。他們顯然在第一時間發現了洺州營這邊的變化,有人迅速將新情況報了上去。不一會兒,宿將張江從中營走了出來,站在馬背上向東張望。遠遠地,他的目光好像跟程名振的目光碰了一下,然後慢慢移動開去。隨即,博陵軍營地又恢復了安寧,將士們開始有條不紊地生火,準備新一天的早餐。

  待兩軍將士都吃過早飯之後,博陵精銳拔營,又緩緩地向運糧車逼了過來。還是於二百步左右勒住坐騎,宿將張江帶了兩個侍衛出陣,囂張地叫喊道:「程將軍,昨夜休息得可好。今日能否領軍出陣與我一戰?」

  「能與齊郡英雄會獵於野,程某求之不得!」程名振在糧車上哈哈大笑,非常自信地回應。「然而,運糧重任在肩,不敢因私而廢公。如果張將軍真有切磋之意,不妨直接走到我的軍中來!」

  說罷,用力一揮手,居然命人將西側的車牆也開了幾個丈許寬的大門。恭候博陵精銳分頭殺入。

  張江見此,心中暗道一聲佩服。笑了笑,輕輕擺手,「既然程將軍放心不下你的糧車,張某就不好勉強了。今日天氣不錯,你我一起喝幾盞,共賞秋色如何?」

  「前輩相邀,敢不從命。」程名振拱手稱謝。回過頭,命人取來幾塊熏過的豬腿,「我這裡剛好有下酒菜,張將軍儘管來取!」

  「好說!」張江笑著點頭。轉身沖背後的大軍一擺手,「取幾袋子酒來,讓程將軍嘗嘗我上谷佳釀!」

  兩名侍衛答應一聲,策馬離去。數息之後,果然拎著五六袋子酒水返回。張江自己留下了三袋子酒,剩下的數袋交給侍衛,伸手一指程名振,「給程將軍送去。一袋子酒換一條干豬肩,切莫讓他占了便宜!」

  侍衛答應一聲,縱馬衝到車陣之前。程名振也不閃避,伸手下探,接過酒水。然後抓過同樣數量的干豬腿遞了過去。「請張將軍嘗嘗我洺州熏彘肩!切莫客氣!」

  侍衛拱拱手,接過熏豬腿,疾馳而去。張江接過熏豬腿看了看,然後哈哈一笑,翻身下馬。在兩軍陣前找了塊石頭當桌案,以腰間橫刀當菜刀,切肉而食。程名振這廂也不客氣,解開裝酒的皮口袋,開懷痛飲。

  從天明到現在,雙方沒放一支箭,但彼此之間的爭鬥卻一刻都沒停止過。與昨晚的畏手畏腳不同,今天的程名振,完全憑著自身實力跟對方鬥了個旗鼓相當。再沒半分忐忑不安的模樣。張江見此,知道年青人不像自己想像的那般容易對付,用手抹了下嘴巴,站起身來說道:「不錯,你人不錯,這肉也不錯。可惜太少了點兒,不夠我麾下弟兄分。我軍中還有不少好酒,跟你換肉如何?」

  「一袋子酒換一條彘肩,這買賣對我來說太虧。五袋子酒換一條如何?」程名振本來在糧車上盤膝飲酒,見張江站了起來,自己也起身相陪。

  「好,我三百袋子酒,跟你換六十條彘肩。看你年齡小的份上,讓你占些便宜!」張江拍拍手,非常爽快地答應。

  「就這樣辦。多謝張將軍相讓!」程名振也不客氣,立刻命人從糧草車中取出熏豬肩,推到張江的陣前交易。雙方互相看著對手,笑呵呵地完成了一筆買賣。然後又相互示意著舉起酒來,一齊痛飲。

  幾口烈酒下肚,張江的表情愈發豪邁。伸手捋了捋頦下短須,笑著說道:「若不是兩軍陣前,張某真願意交你這個朋友。但軍令在身,容不得循私。你回去準備吧,張某可要放火燒糧了!」

  程名振笑了笑,向對方輕輕拱手,「即便在兩軍陣前,程某依舊願意交張將軍這個朋友。有什麼招數將軍儘管使來,程某接著便是!」

  聞此言,張江又是一愣。上上下下看了程名振好幾眼,然後搖搖頭,打馬而去。回到本陣後,他立刻開始整頓隊伍。千餘騎兵迅速組成一把尖刀,刀尖處,正直糧車陣的中心。

  程名振也立刻改變對策,將糧車重新合攏成一個方陣。依舊是長槊陌刀在前,弓箭手在後。像個刺蝟般,令對方無從下口。張江帶領著騎兵試探了幾次,除了挨了數場箭雨後一無所獲。好在博陵軍的鎧甲足夠結實,倒也沒人受到致命傷。而博陵軍將士們射到車陣中的火箭或者被盾牌擋住,或者被冷水澆滅,也沒能給洺州營造成實質性的傷害。

  三番五次試探之後,雙方都覺得厭倦了。再度拉開距離,偃旗息鼓。「張將軍可帶足了糧草,弟兄們忙碌了一上午,也該吃頓正餐。如果糧草不濟,儘管派人到我這裡來取!」這回,輪到程名振主動了,站在糧車之上,大聲相邀。

  「不必客氣。還是留著些給竇建德吧!」張江知道程名振在向自己示威,也不著惱。命人弟兄們原地下馬,將養體力。

  轉眼之間到了正午,對峙雙方依舊沒能想出速戰速決的辦法。所以乾脆罷斗,各自享用戰飯。飯正吃到一半的時候,幾匹駿馬飛速衝來。馬背上的斥候跑到張江身前,跳下坐騎,低聲稟報最新軍情。輔國將軍張江聽罷,笑呵呵地跳上馬背,再度來到車陣之外,衝著裡邊喊道:「恭喜程將軍,你的援軍來了。」

  「謝張將軍手下留情!」程名振客客氣氣地回應,「如果張將軍心有不甘,不妨再等片刻,見了援軍再說!」

  「不必了,來的是熟人。張某去年曾經跟他在長城上並肩而戰,今日相遇,理應退避三舍!」張江頃刻間又成了斯文君子,非常客氣地說道。「不過程將軍還是早日迴轉吧。我博陵子弟,沒那麼容易欺負!」

  「多謝張將軍提醒。改日易縣城內,當再與將軍痛飲!」狀態一旦突破,程名振嘴巴可不比任何人笨,笑呵呵地回敬。

  張江笑了笑,打馬而去。頃刻間,博陵精銳帶動坐騎,如退潮般走了個乾乾淨淨。洺州營將士何曾見過這種陣仗,登時爆發出陣陣歡呼。待歡呼聲結束,伍天錫走到程名振身邊,低聲說道:「如果博陵軍個個都如此的話,此戰的確勝負難料。糧草送到易縣後,教頭還是早想辦法脫身才好!」

  「先把糧草送到再說。來的估計是王大哥。有他的騎兵在,路上不會再遇到什麼麻煩!」程名振想了想,笑著說道。能在博陵精銳下走個來回,他對自己的信心大增。原先有些猥瑣的想法也盡數去了,只覺得只要自己盡力而為,即便不幸戰敗也足以為榮。

  經歷了一場磨練,伍天錫也自覺本事又長了幾分。見程名振說得豪氣,也就不再勸,派出人手四下收攏逃散的民壯。還沒等派出去的弟兄們迴轉,王伏寶已經領著大隊的騎兵趕到。看見糧車安然無恙,笑呵呵地跳下坐騎,大聲說道:「我就跟老竇說麼?有你在,糧車沒什麼問題。他就是不聽。這不,連一粒米也沒被人搶去!」

  「虧得王大哥來的及時!」程名振迎上前,拱手致謝。「竇王爺那邊怎麼樣?戰事緊麼?」

  「嗨,甭提了。昨天到了半夜你還沒見蹤影,誰還有心思攻城?!」王伏寶一擺手,滿臉都是遺憾。「老竇當下決定,先暫緩攻勢。派我帶騎兵來增援你。又拍了石瓚帶了一萬步卒沿官道回頭接應。楊公卿也被他派了出去,一邊四下徵集軍糧,一邊檢視幽州方向的動靜!」

  聽竇建德安排得有條不紊,程名振心裡的石頭徹底落地。拉起王伏寶的手臂,帶他到車陣中歇息。又過了小半個時辰,出去尋找民壯的隊伍陸續趕回。上萬運糧的民壯十去七八,倒霉被抓回來的已經無法承擔這麼重的運送任務。

  事已至此,急也沒用。王伏寶想了想,笑著提議,「這樣辦吧,我派幾千騎兵,用戰馬馱一批糧食去給老竇應急。其他人就在這等著,待石瓚那傢伙到了,讓他手下的弟兄來當一回輜重隊,替咱們推車!」

  這個辦法倒也妥當,程名振欣然答應。跟王伏寶兩個敲定了一下細節,派出王伏寶麾下得力臂膀王玄齡和洺州營勇將雄闊海兩個帶領三千騎兵,馱著一批軍糧先行。其餘人原地戒備,等候石瓚的到來。

  如是又等了一個下午,到了太黑之後,石瓚終於帶著部屬趕到,個個走得風塵僕僕,筋疲力竭。三人商量過後,決定先派斥候給竇建德送給信。大軍於原地再休息一晚,第二天早晨待所有人體力恢復後便立刻拔營。

  說來也怪,張江帶領博陵軍的騎兵離開後,果真信守退避三舍的承諾,沒再前來騷擾。一夜平安無事,到了第二天早晨,糧車重新上路。才走了不到十里,身後猛然聽見一聲號角,數百名騎兵突然從田野里殺了出來。撲進車隊中,四下放火。待王伏寶反應過來帶領騎兵迎戰,又呼哨一聲,旋風般跑遠了。

  這一下悶棍造成的損失沒多大。但對士氣的打擊卻非常嚴重。王伏寶、石瓚和程名振三個費了好大力氣才重新整理好隊伍,押著糧車繼續上路。又是沒走三五里,張江帶領輕騎再至。乾脆連火都不放,只管衝著糧隊末尾射了一波亂箭便匆匆而去。王伏寶追他不上,氣得破口大罵。罵累了,卻不得不承認,對方這招足夠陰損,害得大夥走了一個半時辰,卻連二十里平路都沒走完。

  一上午,張江來來去去,反覆騷擾。害得糧隊走走停停,苦不堪言。王伏寶忍無可忍,乾脆把隊伍停下來,等著張江來攻。遠遠地看著對方的旗幟出現,立刻策馬迎了上去,一邊跑,一邊大聲喊道:「你要戰便戰,只會使陰招給老子添堵,算哪門子英雄?」

  "要戰便戰,不戰就請讓路!」伍天錫也帶領一隊洺州營弟兄衝出隊伍,與王伏寶互為犄角。隨時準備將殺過了的博陵軍置於死地。

  「我只是念當日的交情,不忍讓你等前去送死而已!」見王伏寶等人這次已經做好了防備,張江笑呵呵地帶住坐騎。「如果你不聽勸,執意要去,也隨你,某家不攔著就是!」

  說罷,一帶坐騎,居然頭也回的走了。氣得王伏寶愣在當場,「懦夫,廢物」罵不絕口。

  問鼎 (四 下)

  氣歸氣,王伏寶卻壓根兒沒法追。因為這是在人家的地盤上,張江對道路和地形遠比他熟。一旦他手中這點騎兵被人家拐到某個山溝去打了埋伏,肯定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此外,張江今天的舉動明顯透著蹊蹺。就帶著一千多輕騎反覆襲擾,即便每回都能占到便宜,所起的作用也不過是拖延運糧車的行進速度而已,實際上造成的損失只是九牛一毛。而此地距離易縣已經只有一日路程,即便運糧隊保持目前速度,明日午後也能與主力匯合了,根本影響不到戰局。

  回到自家隊伍,王伏寶將自己的疑惑跟程名振、石瓚兩個說了說。後二者也覺得莫名其妙。「你說,姓李的不會再前面伏擊闊海他們吧?」程名振心裡湧起一股不祥的預感,低聲向其他兩人嘀咕。

  「別瞎猜,我在路上碰到過小王將軍和雄將軍,他們兩個什麼事兒都沒有!」石瓚的心裡登時一揪,皺著眉頭否決。

  做綠林道最講究口彩,即便情況再險惡,也得儘量往好了說。程明振能理解石瓚的想法,所以也不與他爭,把目光再度投向王伏寶。只見後者緊皺眉頭,滿臉都是不安之色。「即便伏擊了小齡子和闊海兩個,老竇那邊也不至於挨餓。倒是咱們押送的這批糧食,無論如何不能再出差錯了。」想了好半天,王伏寶終於定下心來,低聲安排。「這樣子吧,今天咱們連夜趕路。無論遇到什麼情況,都由我帶著騎兵頂上去。你們兩個儘管督著兩隊向前沖,衝到易縣就是勝利!」

  「好,照王大哥說的辦!」「我倆謹遵王大哥吩咐!」石瓚和程名振雙雙拱手,陸續回應。王伏寶又看了一眼二人,臉上分明帶著還想叮囑幾句的欲望,話到嘴邊卻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猶豫了,只是咧了咧嘴,強笑著道:「小心些吧,到了易縣大夥就解脫了!」

  三人立刻開始分頭行動。石瓚負責督促糧隊,程名振帶領洺州營弟兄在糧隊周圍護衛。王伏寶帶領騎兵前後警戒。提心弔膽走了兩個時辰,沿途卻再也沒看到一個博陵軍的影子。眼看著已經進入了上谷地界,石瓚暗暗鬆了口氣,走到程名振身邊,低聲說道:「看來小王將軍和雄將軍他們兩個沒事兒,否則路上肯定能看到交戰的痕跡。這裡離易縣只有五十多里了。只要能平安過了狼山」

  「他們兩個應該沒事了!」一路上沒看到任何屍體,程名振心情也放鬆了不少。疲倦地笑了笑,低聲附和。「你知不知道王大哥最近怎麼了?他好像一直心事重重的!」

  「你看出來了!我以為你還沒看出來呢!」石瓚咧了下嘴巴,笑容里隱隱透出幾分苦澀。「還能怎麼,被老竇身邊的人給擠兌了唄!其實王大哥也是,竇王爺要打這仗,你跟著就是了,還老提什麼點子扎手,別輕易招惹!結果弄得里外都不是人,本來該到手的驃騎大將軍之位,也被曹將軍給搶去了!」

  「王爺惱了王大哥?」程名振被嚇了一跳,壓低了聲音追問。先前他還奇怪竇建德怎麼會把麾下最有攻擊力的一支兵馬調派過來接應糧草呢。現在才明白,原來竇王爺不是擔心糧草安全,而是看王伏寶不順眼了,想遠遠地把他打發開。

  石瓚在馬背上略略聳肩,一臉無奈,「也不算是惱了吧。反正他們兩個人現在話總說不到一塊去。咱們竇王爺身邊,現在和原來可不一樣了。總是圍著一群小人,整天就會拍王爺的馬屁,說什麼英明無雙的話。時間久了,估計咱們王爺自己也有點信了!」

  這可不是一個好兆頭!程名振心中暗想。雖然王伏寶跟竇建德是實打實的姻親,但此刻的竇建德早已不是當年的竇建德。有道是富貴驕人,在竇建德自信心滿滿的時候你王伏寶非要學什麼錚臣,不是自己給自己找麻煩麼?

  不行,改天我得好好勸勸他!回頭向王伏寶所在方位望了一眼,程名振心裡暗暗打定主意。此刻的王伏寶,看上去比當年滄桑得多。肩膀依舊寬闊結實,背上卻隱隱有了些彎度。他承受的壓力太大了,不但來自敵方,還且還來自自己內部。對於這個性格直爽的漢子來說,自家人的猜疑羈絆,往往比敵人的刀劍造成的傷害更大。

  正感慨間,猛然間王伏寶扭過頭來,衝著糧隊奮力揮手。

  「全體戒備,護住糧車!」程名振見狀,立刻憑著多年養成的本能下達了命令。

  「不要慌,推著糧車先前沖!」石瓚的反應速度也不慢,扯開嗓子衝著大隊人馬喊道。

  命令雖然發得及時,士卒們依舊亂作了一團。石瓚策馬衝進隊伍,用刀鞘來回亂抽。忙碌了好一陣兒,終於把隊形給穩住了。再看王伏寶,已經帶領兵馬衝到了隊伍最前方,遙遙地攔住幾十號衣衫不整的士卒,大聲喝問。「誰帶的隊伍?怎麼這樣狼狽?」

  「走,走,快走,再不走就來不及了!」來的不是敵軍,而是幾個逃難而來的自家士卒。馬背上的騎手渾身染滿了鮮血,也不知道是他自己的還是別人的。「李仲堅,李仲堅就在前邊!」

  「李仲堅,你是說里遇到了李仲堅?」王伏寶一把扳住對方肩膀,大聲追問。

  對方的身材比他還高大,一搬之下,卻直接從馬上掉了下來。王伏寶一把沒拉穩,也跟著滾落於地,雙手死死將對方拖起來,搖晃著問,「老雄,老雄,到底怎麼回事。李仲堅在哪?」

  「老雄,雄闊海?」策馬趕過來的程名振聞聽,渾身上下的汗毛都豎了起來。雄闊海的膂力在洺州營里堪稱第一,三百多斤的石頭碾子隨便就可以舉幾十下。前兩年又受過羅成的指點,武藝突飛猛進,兩軍陣前拼命,一般人根本跟他走不了三招。先前程名振之所以派他去護送糧車,看中的就是這一點。即便中途遇到劫殺,雄闊海未必能護住糧食,自己沖回來報信總沒問題。誰料一晚上不見,三千騎兵只剩下了這麼幾個,連雄闊海本人被傷到了如此地步!

  「李仲堅,李仲堅就在易水河南岸藏著!快走,馬上,馬上他就可能追過來!」雄闊海一邊回話,一邊大口大口的吐血。程名振看得心如刀割,趕緊跳下坐騎,從王伏寶手中搶下雄闊海。「你慢慢說,別著急。奶奶的,都是死人啊,拿袋子水來!」

  左右侍衛早已嚇得沒有思想,聽見程名振怒喝,終於稍稍回過些心神,跌跌撞撞地取來冷水。程名振接過水袋在手,把雄闊海放在膝蓋上,慢慢餵送。喝了幾小口水之後,雄闊海終於緩過些精神,看了看四周,慘然說道:「教頭,走吧。這仗不可能翻盤了。李仲堅卡死了糧道。竇王爺已經看到了我們,但援軍就是過不了河!」

  「援軍,你是說竇王爺知道你們中了埋伏!」王伏寶蹲下身體,看著雄闊海的眼睛追問。

  雄闊海慘然一笑,露出滿嘴通紅的牙齒。「看到了!咳咳,沒用!咳咳!李仲堅派兵頂在河岸,咱們的人根本殺不過來。」

  「嗡!」王伏寶感覺自己腦袋裡有無數馬蜂在飛,眼前的日光通亮,照得整個世界都成了雪白色。李仲堅回來了,不在易縣城裡,而是把人馬埋伏在了易水南岸。竇建德要想跟他決戰,必須強渡易水。而眼下秋汛正急,博陵軍可以從容半渡而擊。如果竇建德不顧側翼威脅,繼續攻打易縣,恐怕沒等將縣城攻下,竇家軍已經糧盡援絕!

  「走,走,回平恩。能撤回去多少是多少!」雄闊海已經筋疲力盡,念念不忘的還是催促大夥儘早脫離戰場。從易水河畔帶著一身的傷跌跌撞撞跑到這裡,天知道他怎麼堅持下來的。也就是他,若換了旁人,恐怕半路上早已油盡燈枯。

  「走,走啊!」見沒人聽自己的建議,雄闊海伸直脖頸,繼續大喊。嗓子眼兒猛然一甜,一口鮮紅的熱血又噴將出來。

  程名振躲避不及,被熱血噴了滿身。雙手一用力,他將雄闊海平托而起。「王大哥,前路如何也去不得了。此刻派人繞路給老竇送個信,及早撤離,竇家軍也許還能平安脫身」

  「你跟石頭帶著糧車,沿原路緩緩退向鮮虞。必要之時,可以丟下糧食!」關鍵時刻,王伏寶身上立刻顯現出大將風度,揮了揮胳膊,沉聲命令。

  「諾!」程名振也不多囉嗦,抱著雄闊海一躬身,轉頭而去。

  「你呢?給老竇送信不用親自去吧!」石瓚關心王伏寶的安危,走了幾步後又扭過頭來,低聲追問。

  「你甭管那麼多了。我這條命本來就是老竇的!」王伏寶笑了笑,大聲回應。「能跟李大將軍正面一戰,乃武將之榮。走了,咱們就此別過!」

  說罷,一帶坐騎,風一般沖向北方。剩下的兩千多騎兵毫不猶豫,跟在主將身後,捲起一股濃濃的煙塵。

  遮天蔽日。

  問鼎 (五 上)

  不待王伏寶的身影去遠,程名振和石瓚兩個立刻整頓隊伍,掉頭南下。一路上,二人誰也沒精神說話,想著竇建德可能遭遇到的危險,想著王伏寶捨身赴義的壯舉,心潮翻滾。

  士卒們也都知道前方出了事情,不敢怠慢,推著糧車急匆匆趕路。不時有糧車因為車軸受熱斷裂垮翻在地,周圍的士卒也不用上司下令,立刻將糧食連帶車子一併推進道路旁的水溝,毫不猶豫。偶爾也有被強行徵調來的民壯扭傷了腳,或真或假,賴在地上不肯起身。押送糧車的軍官們無暇甄別,丟下一包幹糧,隨他自生自滅。

  伍天錫已經可以獨擋一面,看到程名振和石瓚兩個都亂了方寸,便站出來代替二人整頓秩序。一邊排除任何干擾大步後撤,他一邊抽出時間,私下裡找到跟雄闊海同一波撤下來的幾個倖存者了解情況。那幾人傷勢遠不及雄闊海嚴重,聽見伍天錫問,便斷斷續續地把自己的遭遇說了一遍。原來博陵軍早就下定決心要斷竇建德的糧道,因此不見兔子不撒鷹。王伏寶和石瓚所帶領的兩路援軍都被他們輕輕放過。待王玄齡和雄闊海二人用戰馬馱著糧食到達了易水河南岸,立刻四面八方殺了過來。總兵力足足有七八千,並且都是訓練有素的輕甲騎兵。王玄齡和雄闊海兩個倉促接戰,馬背上的糧草包都來不及卸下。因此不到半柱香時間,就被敵軍衝散了隊形。

  博陵軍士卒訓練有素,將領們個個都弓馬嫻熟。王玄齡跟其中一員身穿校尉服色的將領就走了一個照面,便被劈於馬下。雄闊海武藝雖然好,卻不幸被李仲堅親自盯上了,雙方勉強對付了三個回合後,沒等撥馬,李仲堅劈手丟出一記飛矛,正中雄闊海的後背。多虧了洺州營給將領都配備了前後護心鏡,才僥倖逃過了一劫。

  重傷之餘,雄闊海不敢再戀戰。抱馬南逃。一路上衝破了數重攔截,全賴著李仲堅忙於領兵應付河對岸的竇建德,無暇分身,才勉強帶領幾個隨從殺出了重圍。

  「竇建德呢,打了那麼長時間,他就在對岸眼睜睜地看著?」伍天錫越聽越窩火,叫著自家主公的名字追問。

  「竇王爺」小嘍囉怯怯地看了他一眼,低聲嘟囔。「他倒是一直在調兵,但是根本幫不上忙。過河一批,就被人家給砍掉一批.」

  「奶奶的,這回虧大發了!就愛占別人小便宜,結果這回長記性了不是!」伍天錫小聲抱怨。撥馬衝到隊伍最前方,悶頭帶領著弟兄們開道。

  這樣一路緊趕慢趕,速度遠比來時快。待到天色擦黑,已經過了徐水浮橋,來到博陵與上谷的交界處。在此處有個廢棄多年的土城,名為永樂。裡邊的百姓本來就不多,在運糧隊折返之前已經受有心人蠱惑逃散一空,因此剛好可以拿來宿營。程名振和石瓚等人商量了一下,決定隊伍先進入城中休息一宿,待明天一早,探聽到竇家軍主力的動靜後,再做撤離或繞路前進的打算。

  連續走了一整天的路,士卒們早已疲憊不堪,聽到命令,立刻推起糧車衝進了城去。片刻之後,街頭巷尾,已經響起了如雷鼾聲。

  「把洺州營的弟兄集結起來,先弄些熱飯添飽肚子,然後輪流上城值夜,兵器不准離手!」程名振先安排好隊伍,然後叫來伍天錫,仔細了解敵我雙方軍情。待一切情況弄清楚了後,他又走到石瓚身邊,用手拉了拉對方的衣袖,低聲勸告:「石兄,能不能讓你的弟兄燒些熱水,洗了腳再休息。明天無論向前向後,恐怕都少不了一番惡戰!」

  「啊,啊,你說得對。咱們是該有所準備!」此刻的石瓚不知道在想什麼,看上去有些心神恍惚,話都順嘴答應了,人才慢慢抬起了頭。猶豫著又看了程名振一眼,他立刻將頭轉向自己麾下的幾個親信將領,「都給老子打起精神來。該吃飯的吃飯,該洗腳的去洗腳。這個土圍子有四個面,咱們人多,守西、北、南三面,留東面給洺州營。精神點兒,死爺爺了還是死娘老子了!」

  「諾!」眾親信挨了頓罵,反倒鼓起了幾分士氣。咧著嘴,抱頭鼠竄地去執行命令了。

  「程兄弟,你看這樣安排可好!」給屬下布置完了任務,石瓚再度目光轉向程名振,陪著笑臉商量。

  「石大哥太客氣了!」程名振有些不好意思地拱手致謝。他剛才只是想提醒石瓚注意軍紀和士氣,沒想到對方把大部分守城任務一併接了過去。

  「王大哥連命都舍了。咱們兩個再唧唧歪歪,就太他奶奶的對不起人了!」石瓚咧了下嘴,眼睛裡邊隱隱有淚。「他奶奶的,老子這輩子沒佩服過幾個人。但是對老王,著實沒有話說。一個字,服,老子心服口服!」

  「石大哥放心。王大哥吉人天相,沒那麼容易被打敗!」程名振心裡,此刻對王伏寶剛才的義舉也只有「佩服」二字。所謂以死回報竇建德,那只是王伏寶毅然領騎兵北上的一個原因而已。另外一個原因就是,如果沒人在路上纏住李仲堅,恐怕運糧隊向南退不了多久,就要被大批博陵精銳追上,截殺乾淨。王伏寶此行,等於一肩承擔了全部風險,與死亡坦然相對,把活著的機會留給兩位袍澤兄弟!

  「當然,老子還等著跟他喝酒呢!」石瓚用力抹了一把臉,大聲強調。「他奶奶的,說不定老竇那邊一使勁兒,已經衝過易水河了呢。老竇帶著小十萬人,七八個打一個,總也不至於拿不下那李仲堅!」

  此時再說什麼大獲全勝的話,就有些自欺欺人了。糧食接濟不上,即便是鐵打的隊伍也會散架。況且眼下地利、人和、天時三個方面已經被博陵軍占全。竇建德麾下兵馬再多,也不過是給對方的戰功上再添一筆罷了。

  程名振心裡很清楚,此戰的結果在雄闊海等人遇襲那一刻早已寫定。但此時他不想亂自家軍心。笑了笑, 沒有接茬。石瓚心裡也明白,奇蹟根本不會發生,自己不過是自壯膽色耳!也連聲苦笑,笑夠了,又抹了把眼睛,嘆息著道:「其實,王大哥開始就不贊成老竇北上。可老竇不聽他的,反而覺得他的心向著李仲堅,胳膊肘往外拐!」

  「路遙知馬力!」程名振聽罷,也跟著嘆氣。他這次跟竇建德相遇,也感到了對方的行止氣度隱隱有所變化。卻沒想到,變化竟然會這麼大。連王伏寶這樣的一道起家的老兄弟,都會因為幾句話受到猜疑。

  「希望如此吧!」石瓚又嘆了口氣,不置可否。「明天早晨,如果聽到的全是壞消息,你準備怎麼安排?」

  「這裡以石大哥的弟兄為主,我聽石大哥的!」程名振略作沉吟,笑著回答。

  「還是我聽你的吧!我這個人,衝鋒陷陣還可以。算計謀劃一竅不通!」石瓚先是笑著搖頭,然後低聲補充,「你別擔心。無論你做什麼決定,老竇那邊都算我頭上。暫時,他還不會難為我!」

  「那好,我就僭越一次!」這個時候沒必要太多客氣,程名振見石瓚說得堅定,便主動承擔起了為大軍謀劃出路的責任。皺著眉頭想了好半天,他猶豫著說道:「即便兵敗,也需要根據具體情況而定。如果竇王爺領兵退過了淶水,回到河間郡內。咱們就直接向東,押著糧草去跟他到河間會師。」

  石瓚心裡預想的後果可比這嚴重得多,四下看了看,低聲問道:「退過了淶水也沒大用!弄不好還得被人截住!呸呸,我只是假設。凡事往最壞處想總沒什麼虧吃!我覺得,老竇真的想平安脫身,必須把這些日子吃進去的地盤全退出來。一直退過滹沱河,然後在河東岸憑險據守!可李仲堅怎麼會那麼傻,大占上風情況下,還容老竇輕輕鬆鬆退走?」

  「那恐怕,我們也難全師而退!」程名振眉頭皺得更緊,仿佛有刀在腦門上刻下了一個愁字。「竇王爺不是喜歡拼命的人。見到形勢對我軍不利,肯定會主動後撤。李仲堅即便追過了易水,憑藉他麾下那點兒兵馬,也很難令竇王爺敗得太狼狽。若是他真想把老竇留在滹沱河西岸,只有一種辦法,勾結羅藝,請虎賁鐵騎南下!」

  「我怕的就是這啊!」石瓚咧著嘴用力拍自己的大腿。「你說,王爺這回怎麼想的,不是拼死吃河豚麼?李仲堅帶兵把糧道一斷,羅藝再帶兵從背後這麼一兜.」他比比劃劃,做了個雙手掐脖子的姿勢,「嗨!也不是誰這麼缺德,非攛掇著老竇來冒這麼大一個險!」

  「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用!」程名振輕輕搖頭,臉上的笑容越來越苦。「今天見了雄闊海那一身傷,我突然覺得,咱們這回一路上打得這麼順,十有是李仲堅故意放咱們進來的。他跟羅藝兩個人勾結好了做了個套,想把老竇一舉幹掉!」

  「可不是咋地。我早就覺得不對勁兒,可沒王大哥那膽子,不敢當面提醒老竇!」對於程名振的見解,石瓚一百二十個同意。其實不光是他,竇家軍中有很多文武官員都看到了潛在的危險。但有王伏寶不受待見的例子在那明擺著,大夥誰也沒勇氣去捋竇建德的虎鬚。

  「那就有些麻煩了!就咱倆手中這點兵馬,送上去還不夠給李仲堅和羅藝塞牙縫!並且……」程名振皺起眉頭,臉色看上去非常凝重。隱隱地,他猜到了李仲堅的基本戰略意圖,看樣子,對方之所以付出這麼大代價,是打算通過此戰徹底解決掉竇家軍這個大麻煩,一勞而永逸。那樣的話,博陵軍光是跟幽州軍聯手還不夠,還需要一支兵馬,從後側繞上去,趁亂攻取河間,徹底斷掉竇建德的生還希望!

  「並且什麼啊?你有話別藏著掖著,都到這個時候了,還有什麼可藏的!」石瓚被程名振陰沉沉的臉色嚇得發毛,推了他一把,大聲追問。

  程名振打了個趔趄,然後不住地苦笑,「我不是藏私,我是害怕。我怕在咱們身後,還有第三路敵軍!」

  「你說還有第三支兵馬?」石瓚大吃一驚,上前抓住程名振的胳膊。

  「我不確定!」程名振苦笑著掙脫出來,目光看向遠處黑漆漆的夜空。「李仲堅付出這麼大代價,恐怕打的是經此一戰保六郡數年平安的主意。光是他和羅藝兩個聯手,恐怕留不下竇王爺。如果我是他」將目光從遠方收回來,程名振深深吸氣,「如果我是他,就乾脆再狠點兒,派支兵馬繞到滹沱河東岸去,徹底滅了竇建德回頭的希望!」

  「啊!那,那咱們還不快走?」石瓚嚇得都顧不上考慮是否影響軍心了,跳起來高喊。

  臨近的將士不知道這邊發生了什麼事,紛紛扭頭張望。程名振拉了石瓚一把,低下頭,以細不可聞的聲音回應,「不能走啊!我的石大哥。第三路兵馬只是我瞎猜,一旦根本沒有出現,咱們拿著糧食不去支援老竇,過後能有好果子吃麼?並且如果老竇真的被人給滅了,李仲堅領兵南下,咱們還能藏到哪去?!」

  「啊!這,這……」石瓚又急又氣,兩腳在地上亂跺。「這也不能,那也不能,咱們到底能幹什麼。等死麼?等死也不是這種等法!」

  「石大哥,小聲些!」程名振拉了一下石瓚的衣袖,示意對方注意影響,不要自己亂了軍心,「左右已經是這個樣,咱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先讓弟兄們恢復體力,萬一遇到敵人,好歹也能拼一拼。其他,就等明天早晨看斥候能探到的消息了。根據具體情況再做決定,反正隨機應變就是!」

  問鼎 (五 中)

  「也只能如此了!」石瓚就像一顆泄光了水的豬尿泡,低頭耷拉腦袋的嘟囔。二人又小聲議論了一下當晚的值夜安排,然後草草吃了頓晚飯,各自去休息。第二天一大早,天色還擦著黑的時候,石瓚就爬了起來,將手中僅有了百餘騎兵全派了出去,東南西北四個方向,探聽全部軍情。

  見石瓚忙得團團轉,程名振也敢閒著。命人叫來伍天錫、王飛和韓葛生等,分別給他們指派任務。「葛生,你派幾個身手好的弟兄,每人三匹快馬,火速趕到平棘,讓段清把監視平棘的騎兵全撤下來,沿著官道大張旗鼓向北插。沿途能攜裹多少人就攜裹多少熱,把聲勢造得越大越好!」

  「嗯!」韓葛生向來話不多,上前接過令箭,轉身而去。

  沒等他離開。程名振又將目光轉向王飛,「你立刻點一千弟兄,去把拉車的牲口翻撿一遍。只要能騎著跑的,無論是騾子是馬還是驢子,全都單獨挑出來!」

  王飛答應了一聲,也去執行命令。程名振咬了咬下唇,又將頭轉向伍天錫,「情況比咱們出征前預想的還糟糕。恐怕接下來即將有一場惡戰。老雄受了傷,他麾下的長槊手就全歸你指揮。再加上你的陌刀手,把咱們事先準備好的盔甲全穿上,到這個時候了,也沒必要隱藏實力了。能平安脫身才是正經!」

  「嗯!」伍天錫用力點點頭。「開路的事情就交給我好了。寧可拼著性命不要,我也給大夥殺出一條血口子來!」

  「還不光是為咱們洺州營拼命的事兒!」程名振搖頭苦笑,「等王飛挑選完牲口,把最結實的牲口也全歸你。陌刀手和長槊手每人兩匹,一匹自己騎著,一匹馱兵刃。遇到敵軍,先快速衝到跟前,然後下馬而戰。」

  「好!」伍天錫再度點頭,然後抬起眼睛來追問道:「不光為了咱們洺州營,還為了誰?石將軍的弟兄麼?讓他跟在咱們身後好了!」

  「恐怕還得去救老竇!」程名振站起身,輕輕按了按伍天錫的肩膀,「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老竇若是死了,下一個恐怕就是咱們。況且你我都是老竇之臣,也不能眼睜睜看著他被人困死……」

  話剛說了一半,外邊突然傳來一陣喧譁。二人同時扭頭,看見石瓚頂盔貫甲,氣急敗壞地跑了進來,「完蛋了,完蛋了,老竇真的敗了。被羅藝和李仲堅兩個聯手……」

  「退向哪了?還是被人困了起來?」程名振立刻迎了上去,抓住石瓚的胳膊問道。

  「這麼快,我怎麼可能知道。」石瓚疼得呲牙咧嘴,「趕緊鬆手,你小子怎麼突然變得這麼有力氣。我派出的斥候剛出城沒多遠,就遇到了一波逃難的嘍囉,是徐元朗手下的。據他們說,老竇昨天就敗了。連帶著高開道、楊公卿等人的兵馬全都搭了進去。他們這些人當時正在戰場外圍收集糧食,見機得快,才……」

  「該殺!」伍天錫猛然恨恨地插了一句,嚇了石瓚一大跳。

  轉頭看看伍天錫那幅結實的身板,石瓚很自然地收住了火氣。這個時候,他可不想因為一點兒言語上的誤會再跟洺州營起了衝突,「的確該殺。但也虧了他們,才讓咱們及時得到了消息。具體老竇那邊敗到什麼程度,是僅僅兵敗潰退,還是已經丟了腦袋,他們幾個也不清楚。我已經命斥候再向北查探,不管五十里還是一百里,得到老竇的確切消息後立刻接力回報!」

  「沒關係,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關鍵時刻,程名振反倒比石瓚這老江湖更有定力。「石大哥先坐下,在我這吃了早飯。等具體消息傳回來後,咱們再一起行動!」

  「不了,不了,我得趕緊去準備準備!」石瓚立刻連連擺手,看到伍天錫臉上閃過了一絲輕蔑,他笑了笑,慚愧的解釋,「你們兩個別覺得我膽小。我得回去鎮住場子。如果這個時候不見了我,弟兄們肯定得亂起來。不過二位兄弟儘管放心,老石頭我肯定不會丟下你們自己逃命!」

  「多謝石大哥高義!」程名振躬身,輕輕施了一禮,「危難時刻,大夥共同進退,活命的機會總是多些。廢話我就不多說了,請石大哥安撫好隊伍。一會兒如何行動,咱們商量著辦就是!」

  「嗯,嗯!」已經完全亂了方寸的石瓚連連點頭。憑著過去的經驗,他本能地選擇了將自己的未來與程名振綁在一起。不為別的,只憑著當年程名振敢領軍硬挑桑顯和的舉動,就值得他這樣做。在此前和此後,河北綠林道窩裡鬥的情況多,公然對抗官軍的舉動卻少之又少。

  此刻的永樂城內,竇建德兵敗的消息已然傳開,士卒、民壯很快就亂成了一鍋粥。誰都知道竇建德兵敗的消息意味著什麼,誰卻都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有機靈一點兒的民壯和心思不穩的嘍囉,便結夥偷了乾糧、兵器,沖向城門準備自尋出路。而守城門的士卒卻因為沒得到上頭的將令,死活不肯放人離開。雙方面對面擠在一起,劍拔弩張。虧得石瓚和程名振的親兵聞訊及時趕到,才在慘劇發生之前制止了這場內訌。

  「奉石將軍命令,不是當兵的,儘管拿了乾糧離開。東城門已經打開了,都從那邊走!但是……」負責整頓秩序的是石瓚麾下一名親信,名叫石重,跟了他許多年,軍中素有一定威望。「吃糧當兵的,這個時候就別給老子耍奸。要麼面對面死在敵人刀下,要麼被綁了死在老子刀下,兩條道,你們自己選!」

  「民壯可以離開。士卒迅速歸建,否則,以逃兵罪論處!」洺州營的軍官說話更為直接,冷冰冰地丟下一句,然後便從腰間抽出了橫刀。

  亂擠在一起的人群見了如此陣仗,知道胳膊擰不過大腿。吵嚷了片刻,慢慢散去。整整一個上午就在惶急不安中渡過,正午過後,兩支兵馬都做好了撤退準備。石瓚和程名振各帶心腹將領,聚集到了廢棄的縣衙內,以此為中軍,共同商量下一步行動計劃。

  根據斥候送回來的最新情報,竇家軍雖然受到了重大打擊,卻沒有全軍覆沒。因為王伏寶突然拼死殺向了李仲堅的後背,牽制了博陵軍的一部分兵力,給竇家軍創造了一絲機會。善於審時度勢的竇建德就借著這稍縱即逝的機會,毅然丟棄了在虎賁鐵騎踐踏下苦苦支撐的大半弟兄,帶著幕僚和後軍兵馬逃過了淶水。

  將虎賁鐵騎甩開一段距離後,竇建德立刻命親信四下傳令。命所有隸屬於竇家軍的兵馬不惜一切代價,前往河間與他匯合。石瓚派出的斥候就是在一個半時辰前遇到了其中的某個傳令兵,才把竇家軍戰敗之後的詳細情況接力送了回來。

  「王伏寶將軍呢?他情況怎麼樣,老竇的人說了嗎?」斥候剛剛匯報完了軍情,程名振立刻出言追問。

  「好像也衝出來了。也可能是李仲堅故意放了他一條生路。反正王將軍現在正跟竇王爺一起,匆匆忙忙往雄縣方向撤!」斥候想了片刻,低聲回應。

  「王大哥沒事就好!」仿佛跟程名振心有靈犀般,石瓚輕輕鬆了口氣。「如同他有個三長兩短,我老石頭也沒臉再活下去了。竇王爺手中還有多兵力?需要多長時間才能渡過滹沱河?」

  「兵力大概還有五、六萬吧。據傳令的人說,竇家軍基本實力尚在!」斥候又猶豫了一下,臉上表情明顯露出了不相信的意味,「小的沒敢多問。小的估算,他們那個樣子,差不多需要兩天時間才能趕到雄縣,然後著手準備渡河。如果老竇什麼也不顧,獨自騎馬逃命的話,半天時間也就夠了!」

  「行了,你下去休息吧!」石瓚擺擺手,命令斥候退下。然後將目光轉向程名振,「程兄弟……」

  「恐怕還得再等等,派往南邊的斥候一直沒消息傳回來!」程名振搖了搖頭,不想倉促做出決定。

  按照常理,派往南方查驗退路的斥候應該比派往北方打探消息的斥候更早一步回來才是。他們到現在還沒有音訊,恐怕不是什麼好兆頭。石瓚心裡也很明白這個道理,點點頭,閉上眼睛苦等。

  時間在煎熬中烏龜一樣慢慢爬過,又苦等了一個多時辰,外邊終於想起了一陣喧譁聲。「來了!」程名振和石瓚兩人同時睜開眼睛,站起身向門外張望。只見幾個洺州營弟兄攙扶著一個泥人,跌跌撞撞地滾了起來。不是石瓚派出的斥候,而是洺州營派往趙郡給段清送信的一名弟兄。

  「南歸道路已斷。李老嫗麾下兩萬兵馬,正沿官道殺向清苑!」那名弟兄十分幹練,只用了一句話,便稟明了大夥急需的全部軍情。

  「給段將軍的信送出去了麼?其他弟兄們呢?敵軍由何人領兵?」程名振三步兩步衝上前,扶住信使的手臂追問。

  全身是泥漿的信使看了他一眼,難過地低下頭,喘息著道:「沒!弟兄們為了掩護我,全戰死了。仇人姓李,打著隋左翊衛大將軍的旗號!」

  「柴紹,他不是在山南麼?怎麼到河北來了!」話音剛落,石瓚也騰地一下竄了過來。作為竇家軍高級將領之一,他多少對周邊勢力有所研究。而李淵麾下的另外一名得力臂膀,左翊衛大將軍柴紹,絕對不是一個可以忽略的人物。此人素以狡詐機變著稱,李家軍南下攻取京師時,曾經先與劉肇基合力破宋老生,然後又與史大奈一起擊敗桑顯和。風頭一時無兩。

  按照竇家軍所掌握的情報,柴紹此刻應該正在隴西抵禦付吐谷渾人才對,誰曾想到李淵情急之下,居然拼著隴西不要,把這個殺星給調到了河北來!

  「輿圖!」沒理會石瓚的咋呼,程名振拍了下信使的肩膀,然後低聲喝道。

  左右親信聞令,立刻在地上展開一張羊皮地圖。程名振蹲下身去,抓起一支炭條,慢慢勾畫。很快,就連石瓚這從來不看輿圖的人都明白了,竇家軍眼下正處於什麼樣的惡劣態勢!東北側,李仲堅、羅藝二人節節進逼,將已經瀕臨潰敗的竇家軍一步步往滹沱河方向趕。而柴紹這支奇兵的目標,就是搶在竇建德渡河前一步,堵住通往河間郡城的退路。將竇家軍剩下的幾萬殘兵徹底困死在滹沱河、濡水之間的三角地上。

  如果不能平安渡河,竇家軍唯一可以逃命的地方就是狐狸淀。而已經多年無人居住的狐狸淀,藏千把人可以,卻絕對養活不了幾萬大軍。一旦竇建德帶領殘兵敗將退進去,無糧無援之下,就很可能再也走出不來!

  「這廝,好狠的心腸!」看完輿圖上的態勢,石瓚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氣。以他的人生經驗可以預測,即便竇建德僥倖能從狐狸淀的沼澤地里脫身,等他鑽出來的那一刻,李仲堅和羅藝、李淵三人早已重新瓜分完了河北。沒有任何憑依的竇建德,這輩子只能繼續做一個打家劫舍的流寇。哪天倒霉遇到了官軍,便會像張金稱一樣被一個無名之輩生擒活捉,成就對方的封侯之路!

  「我要是李淵,也會這麼辦!」伍天錫走上前,低聲插了一句。「教頭,恐怕咱們的計劃還得變一變!」

  「變,怎麼變?」石瓚聞言一愣,皺著眉頭詢問。沒得到南歸道路被封之前,他還在猶豫是否趕往雄縣與竇建德會師。三方兵力合攏在一處,平安撤回河間的把握會更多。而如今,敵軍包圍之勢漸成,會師等於去一起等死,不抓緊時間走,更待何時?

  「嗯!」程名振皺著眉頭沉思。即便現在大夥押著糧草趕去與竇建德匯合,恐怕也難逃全軍覆滅的命運。但丟下竇建德獨自逃生,大夥也未必能多掙扎幾天。想要平安脫身,如今恐怕只有一個辦法。雖然危險,卻好過束手待斃。

  「石兄,能否再相信我一次!」抬起頭來,他向石瓚鄭重請求。「咱們向這兒,也許還是一條活路!」

  問鼎 (五 下)

  「程兄弟這是什麼話?你我之間,還用客氣麼?」石瓚沒反應過來程名振想要幹什麼,大咧咧地回應。話音沒等落下,他又迅速後退了半步,看著程名振的眼睛喊道:「你瘋了,居然想打柴紹的主意?他可是李老嫗麾下有名的猛將!」

  他的嗓門甚大,一聲喊出,震得臨時充作中軍的縣衙大堂瑟瑟土落。洺州營,石家軍,兩支隊伍的核心將領被嚇了一跳,也都將目光轉過來,直勾勾地盯住程名振。

  在眾人的注視下,程名振輕輕點頭,「我知道這樣做很危險。也許是九死一生。但不這樣做,咱們只有逐個被人收拾的份!我當年造反,就是為了尋條活路。柴紹是不是猛將我管不到。但眼下他不想讓我活,我自然要拼死掙扎一下!」

  聞聽此言,洺州營的將士都驕傲地抬起了頭,仿佛理所當然該這樣做,這樣才符合他們期望中的教頭形象。而石瓚和他麾下的將領們,卻紛紛把頭垂了下去。他們從來沒跟官軍硬碰過硬,也非常清楚自家斤兩。眼下兩家兵馬加在一起不過一萬兩千多,而柴紹那邊的士卒初步打探據說就有兩萬。以一萬嘍囉兵去主動迎擊兩倍於己,訓練和裝備都遠遠超過自己的官軍,大夥根本看不到勝算。

  見對面的眾人沉默不語,程名振笑了笑,左側嘴角向上翹起了個驕傲的弧度。「石大哥如果相信兄弟,咱們就一道殺出條血路來。如果石大哥心裡沒把握,兄弟我也不強求。一會我帶著洺州營去跟柴紹拼命,大哥儘管往東南方向逃。只要逃過了滹沱河,就有活下來的希望!」

  「對,我們洺州營豁出去了,只要還有一個帶把的活著,就不會讓柴紹輕鬆過了濡水河。石瓚將軍儘管走,走得遠遠的,別讓官軍追上。日後若能重整旗鼓,再給我等報仇便是!若是放下刀箭回家種地了,也沒關係。清明時給弟兄們上一炷香,弟兄們做鬼也感激你們!」伍天錫越磨練越精明,順著程名振的意思,夾槍帶棒地說道。

  「看你們兩個說的,把我姓石的瞧哪去了!」石瓚心情慢慢從震驚中恢復,紅了臉,怒氣沖沖地嚷嚷。「敢拼命的可不是你們幾個。今天我就撂這一句話,往哪他,兄弟地儘管去。做哥哥如果落在你身後半步,這輩子幾不再姓石!」

  「石大哥言重了。我只是希望你我能並肩而戰,死中求活!」程名振抬起頭,目光與石瓚的目光相對,鄭重回應。「柴紹遠道而來,根本不清楚我等現在到底處於什麼情況。咱們只要頭三棍子把他給敲懵了,接下來是戰是走,都全由著咱們自己!」

  後半句話令石瓚怦然心動,上前半步,用力拍了程名振一巴掌,大聲承諾: 「好,做哥哥的我就把這二百來斤兒交給你了!」轉過頭,他又點手叫來自己麾下最倚重的四名心腹,「這是我的族中子弟,石重、石壘、石堅、石壁。都是一等一的好漢子。我麾下這萬把人,平素也都歸他們四個統帶。今天我就把他們四個交給你。怎麼安排,你程兄弟儘管調遣。誰敢抗命不尊,我直接拿刀劈了他!」

  「多謝石大哥!」程名振退開半步,先向石瓚長揖拜謝。然後衝著四名石姓將領輕輕拱手,「有幾位兄弟的支持,程某心裡踏實多了。待會兒程某調兵遣將,若有考慮不周之處,還請幾位將軍當面指點!」

  「別跟他們客氣。趕緊去發號施令!」石瓚推了程名振一把,大聲催促。

  現在這種情況下,程名振也的確沒太多時間說客氣話,衝著大夥點了點頭,然後大步走到帥案之內。抽出第一支令箭,衝著下面喊道:「伍天錫,出列接令。」

  「在!」伍天錫整了整身上的鎧甲,躍眾而出。

  「你帶洺州營所有陌刀手、長槊手乘馬向濡水推進,必須搶在李家軍之前到達濡水與博陵官道的交界處。毀掉木橋,北岸阻擊李家軍!無論敵軍來了多少,都必須堅持到主力兵馬趕至。」

  「諾!」伍天錫答應一聲,接過令箭,小跑著出了中軍。

  洺州營的長槊手和陌刀手雖然堪稱精銳,可人數總計加起來也只有七百餘。帶著七百壯士去阻擊兩萬敵軍,明眼人都知道那是九死一生的買賣,可伍天錫連眉頭都未皺就應了下來。這令石瓚麾下的那些將領好生佩服,原本對接受程名振的調遣還有些牴觸,到現在也漸漸淡了下去。

  「石重將軍!」程名振拿起第二支將令,目光轉向石瓚麾下最得力的臂膀石重。對方聽見程名振叫到自己,立刻驕傲地向前邁了幾步,拱手施禮,「在!,請程將軍調遣。」

  「你帶所部弟兄,每人領一頭代步的牲口,追著伍天錫去濡水河北岸。敵軍如果搶不下過河的木橋,必然會在沿岸另外找尋渡口。你部的任務就是,毀掉一切船隻。憑險據守,不放李家軍一兵一卒登岸!」

  「諾!」石重又一拱手,上前接過將令。

  第三支令箭,程名振交給了王飛。命其帶領五百洺州營士卒,星夜趕往博陵郡北平縣(現在的完縣)。到達後立刻豎起戰旗,多設燈籠火把,虛張聲勢。斷掉柴紹向濡水上游迂迴的念頭,逼著他在官道與濡水交匯處與竇家軍硬碰。

  隨後,程名振抓起第四支令箭,交給石壘。命其代理過本部兵馬到濡水北岸豬頭山下潛伏。無論伍天錫和石重兩人那邊戰鬥情況如何,都按兵不動,具體何時出擊,等待進一步作戰指示。

  第五支令箭,程名振交給了韓葛生。第六支令箭,則交給了石堅。緊跟著第七、第八兩支,也由洺州營和石家軍平分。表面上,洺州營和石瓚兩支兵馬所承擔的任務大致等同,但洺州營弟兄總計只有兩千出頭,石瓚麾下的嘍囉卻接近一萬。分明是洺州營寧可自己犧牲多一些,也不肯讓石家軍吃虧。

  石瓚把這一切看在了眼裡,心中好生感動。咳嗽了一聲,低低的提醒道:「程兄弟,這樣打下去,即便咱們能突出重圍,你的洺州營也得打殘了。從我這邊抽調些子弟去你那邊吧。還是由你的人統帶,有我在,麾下弟兄肯定不會拖你的後腿!」

  程名振擺擺手,笑著拒絕,「石大哥高義,程某心領了。不過臨時將隊伍打亂重編,必然會影響戰鬥力。所以,不如就維持原樣。只要你我二人齊心,相信弟兄們也會不分彼此,互相照應!」

  石瓚聞聽此言,也不再堅持自己的意見,只是叫過一個親信,命其從自己的侍衛營中挑選兩百親兵去保護名振,命他們無論戰況如何,都要護得程郡守周全。程名振見石瓚做得實在,也沒有推辭。拱手致謝,然後抓起隨身指揮戰鬥的物品,大步走出中軍。

  此刻的永樂城內,剩下的已經全是洺州營和石瓚麾下的士兵。聽到號角聲,紛紛前往各自頂頭上司處集結,跑來跑去,動作十分迅速。望著眼前匆匆忙忙的人影,石瓚站在縣衙門的台階上發了一小會兒呆,心中略有所悟,笑了笑,回頭跟程名振說道:「怪不得你敢去跟柴紹拼命!瞧瞧你麾下那些弟兄的裝扮,再瞧瞧我麾下那群叫花子兵,就知道人和人之間的差距了!」

  「這是我的全部家底兒,本想在老竇跟前露一手,誰知道……」程名振咧了一下嘴,苦笑著回應。

  他可不敢跟石瓚明說,自己北上之前,就已經開始做打敗仗的準備。但石瓚身為縱橫河北多年,先後伺候了幾名主公的老江湖,豈能看不出其中這點彎彎繞?也苦笑了幾聲,壓低嗓音說道:「你放心,我不會到處亂說,給你添麻煩就是。其實給自己留一手沒什麼不好,老竇現在脾氣越來越差……」

  見程名振的臉越板越緊,石瓚訕訕地笑了笑,主動將話題岔往別處:「就不知道老竇那邊怎麼樣了?糧草都在咱們兩個手裡……」

  「我已經派人通知老竇,讓他到永樂城自取糧食!」程名振回頭看了他一眼,低聲說道。「這邊的情況,和我準備採取的措施,我剛才也命人去通知了老竇。見到信後,他自然會隨機應變!」

  「啊!什麼時候?」石瓚楞住了,濃濃的眉毛皺成了一團。剛才他忙著比較兩軍士卒在危急時刻表現出來的差距,根本沒注意程名振又做了哪些補充安排。可這樣一來,情況又變了。以老竇為人的機警,肯定會立刻帶領麾下殘兵敗將向永樂這邊靠攏。洺州營和石家軍死死纏住柴紹,剛好給老竇創造了脫身的機會!

  程名振這樣做,不能說錯。畢竟他和自己兩個都是老竇麾下的臣子。可這樣做,未免有替人頂缸之嫌,虧不虧得慌,只有當事者自己心裡知曉。

  一時間,石瓚竟然不知道該怎麼評價程名振的作為。咂著嘴巴,苦笑無聲!

  問鼎 (六 上)

  無論如何不能讓竇建德逃走!一邊督促著麾下弟兄抓緊時間趕路,左翊衛大將軍柴紹一邊在心裡對自己默默地講。無論對於李家軍,還是對於他自己而言,這都是一個難得的機會。殺掉竇建德,李家則可以在原有博陵六郡的基礎上,一舉拿下整個河北。與此同時,他柴紹也可以得到一塊完全聽命於自己的封地,就像羅藝和李仲堅二人那樣,凡事自己做主,不用再仰人鼻息。

  天地良心為證,柴紹沒有擁兵自重的打算。可目前這個不尷不尬的地位,也忒煎熬人了。同樣為將,羅藝手中握著幽州的戰馬,李仲堅手裡握著博陵六郡的稅賦,即便是唐公的另外一個侄兒李孝恭,眼下也握著半個山南之地,要風有風,要雨得雨。唯獨他柴紹,論家世、名頭、戰功一樣也不比上述三個人差,卻連一塊可以自己養活自己的地盤都沒有,一切全得聽憑岳父李淵調撥。雖然說從起兵開始到現在,岳父老大人一直沒虧待過他。可畢竟有些話說起來很不好聽啊。人家都認為,柴大將軍能有今天的地位,是夫憑妻貴,而不是憑著自己的真本事。雖然他在李家起兵後曾經數次血戰,一幢幢功勞都是明擺著的,可偏偏那些喜歡嚼舌頭根子的傢伙都視而不見。

  想起某些人的嘴臉,怒火就在柴紹心裡邊燒。想當年,柴某人也是堂堂的世襲郡公,長安子弟眼裡的長眉大俠,監國太子身邊的千牛備身,怎麼就夫憑妻貴了?如果不是岳父李淵偷偷地造反,估計用不了太長時間,執金吾的職位便要落在自己身上。可惜,世事無常。正好好地過著日子的時候,岳父反了,作為女婿的他除了逃離長安外別無選擇。屬於自己的功名富貴全都成了過眼雲煙。待新的富貴到手時,卻完全變得味道。

  被自己在逃難路上拋下的妻子,成了二十萬娘子軍的統帥,從此與自己形同陌路。岳父李淵和妻舅建成、世民沒少替雙方撮合,終是起不到任何效果。曾經有幾次,柴紹準備衝進娘子軍去重振夫綱,可看到妻子麾下將士們那一雙雙充滿鄙夷的眼睛,他又瞬間失去了全身的勇氣。

  是自己拋棄的婉兒,對不起自己的大俠之名。所以沒有權利再責怪婉兒什麼。可自己雖然曾經對不起婉兒,卻對得起整個李家!起兵以來,那一幢幢戰功就是明證。為了證明自己對李家有用,也為了挽回妻子的心,柴紹幾乎改掉了身上所有的壞習慣。打起仗來像婉兒麾下那些綠林豪傑一樣不畏生死。可沒等他再度得到跟妻子面對面把話說清楚的機會,娘子軍已經不復存在了。

  面對著長安城外李家陵墓中的那座衣冠冢,柴紹才真正明白自己失去了什麼。先前李婉兒活著的時候,無論夫妻雙方是否形同陌路,無論外邊的人如何風言風語,他柴紹都是李氏家族的核心成員之一。即便沒任何功勞,即便天天混吃等死,也會隨著李氏家族的發展高升而平步青雲。而如今,他能憑藉的只剩下自己了。雖然李淵依舊對他十分寬厚,雖然建成、世民、元吉三兄弟已經拿他當好親戚,可柴紹知道,從現在開始,他必須學會選擇,學會站隊,學會與人為善。一旦自己把握錯方向,下場也許連李家看門的的奴僕都不如!

  所以,他開始用盡一切手段積攢實力。用盡一切辦法表現自己。只要有戰鬥,便奮不顧身。光奮不顧身還不夠,群雄逐鹿時代,有的是拿性命換取功名富貴的主兒。要想在幾十數百員將領中脫穎而出,不但要勇於作戰,而且要打得巧,打得有特色,打得駭人聽聞。

  上述這些,柴紹全努力做到了。吐谷渾趁著李家主力受損時過來打秋風,他命屬下打開城門,躺在門口的氈子上看胡姬在萬馬軍前翩翩起舞。嚇得吐谷渾統帥不知所措,轉頭後退數十里。悍匪張弘降而復叛,他只帶著二十騎闖入張弘軍中,出其不意而斬之,舉其首而收其眾。還有去年彌勒教黃子皮作亂,半月內聚眾數萬。他隻身帶一壺箭前去平叛,連續三箭射翻三名據說有「金剛不壞之身」大佛,叛亂頃刻而平。

  這一幢幢,一件件帶有他柴紹特色的功勞,別人模仿不了,而掩蓋不掉。令他在李淵面前身價再度回穩。但柴紹不敢稍有懈怠,他收拾起世襲郡公的傲氣,與房玄齡、李靖、長孫無忌等區區小吏人平輩論交。他不顧對方的冷眼,跟劉肇基、李孝恭、慕容羅等人稱兄道弟。他甚至放棄了追究李婉兒為何會戰死的念頭,從心裡到外表把娘子軍的覆滅當做是突厥人的罪孽。只為了為自己經營一套好人脈,以備將來之需。

  但這一切,依然不能令他感覺安全。握在自己手裡的東西才是最真實的,有本之木,總比水中浮萍更經得起風浪。所以,這次河北遇險,柴紹又主動向李淵請纓,帶著麾下將士千里迢迢地趕了過來。不為別的,只為李淵曾經答應,無論誰能擒殺竇建德,都會授予其一個清河大總管的職位。按大隋舊制,大總管可以自行開府建衙。取得了大總管之位,他就不必再處處受制於人。此外,一旦能代替李家統治河北南部各郡,他就可以與李仲堅重新建立彼此的關係,在朝野中互相引以為支援。

  所以,竇建德必須死。他的腦袋非但關乎李家的帝王基業,還關係著柴紹自己的功名富貴。為此,柴紹不惜在穿過井陘關後,督促麾下士卒以一日七十里的速度急行軍。只用了三天,就從太行山下一直殺到了博陵郡治所鮮虞。然後用一日一夜時間攻破城牆,屠盡竇建德留下的守軍。緊接著,就馬不停蹄地沿著官道殺向清苑,誓不肯讓竇建德的腦袋落入他人之手!

  「大將軍,弟兄們都走不動了,您看……!」歸德將軍史大奈策馬上前,附在柴紹的耳邊低聲請示。

  「誰說的?!哪個帶的頭?」柴紹眉頭一擰,瞬間從沉思中驚醒。「來人……」

  饒是自幼見慣了殺伐,奚族特勤史大奈對著柴紹依然有種脊背生寒之感。發覺頂頭上司語氣不善,趕緊換了一幅討好的笑臉,低聲解釋:「沒人帶頭。但弟兄們真的走不動了。從五天前到現在,大夥就沒正經休息過……」

  柴紹看了他一眼,咬著牙下令:「來人,傳令下去,讓弟兄們互相攙扶著趕路。擅自離隊者斬。偷奸耍滑,耽誤行軍的者,斬。叫苦叫累,大聲喧譁者,斬!胡言亂語,擾亂軍心者,也斬!」

  「諾!」傳令兵從柴紹手中接過令旗,飛馳而去。轉瞬之後,隊伍中就響起了軍紀官的大喊聲,「互相攙扶著趕路。擅自離隊者斬。偷奸耍滑,耽誤行軍者,斬。叫苦叫累,大聲喧譁者,斬!……」

  「大將軍!」史大奈登時氣得臉色鐵青。雖然他是奉命來給柴紹做副手,可他以往的戰績半點不比對方差。如果不是因為自己出身於塞外,而對方是唐王的女婿,左翊衛大將軍的位置還說不定由誰來坐呢?可這世道,偏偏是小人容易得志,連自家的老婆都要丟棄的主兒,偏偏爬到了很多真豪傑的頭上。身邊還有一大堆人天天郡公長,郡公短,大拍此人馬屁,好像只要出身好些,無論做什麼齷齪事都是應該的般。

  「慈不掌兵!」柴紹猜到史大奈會不高興,笑了笑,沉聲提醒,「如果能及時趕到高陽,把竇建德堵在滹沱河以西,他們這幾天受的罪,老子肯定會有所補償。可如果讓今天探路那伙人搶了先手,非但他們免不了傷亡慘重,你我估計也少不了要親自提刀陷陣!」

  提起上午時遇到的那伙來歷不明的流寇,史大奈心中就是一凜。追隨唐王起兵以來,他也曾經歷過許多大陣仗,卻從沒見過那麼不怕死的人。僅僅是十餘騎,居然敢在兩萬大軍面前且戰且退。如果不是柴紹斷然命令他的親衛營出手,估計一時半會兒還真拿不下他們。可儘管如此,也讓其中一個人逃了出去。按正常戰馬奔跑速度估算,那個漏網之魚此刻已經逃到了百里之外,早就將自己所在這支「隋軍」的消息送到了敵人之手。

  由於沒能逃走的流寇都力戰而亡,所以至今大夥還不清楚這些流寇是誰的部下。對方此時駐紮在哪,手裡有多大實力,是不是跟竇建德一路,這些詳細軍情也一概無從得知。唯一讓史大奈清楚的就是,腳下的官道不會再是一條坦途。敵軍隨時都可能在前方殺出來,隨時都可能阻斷自己的去路。

  想到這兒,他心中的火氣漸漸熄滅,衝著柴紹拱了拱手,低聲說道:「謝大將軍指點。屬下愚鈍,一時沒想到那麼多!」

  「你懂得愛護士卒,也是好的!」柴紹笑了笑,換了幅柔和的口吻說道,「但我麾下這些弟兄,與你麾下那些弟兄略有不同。這幾年仗打下來,他們已經都習慣了我的風格。所以,你和你的弟兄還是遷就我一下。等打完了這仗,我再親自把盞向大夥賠罪!」

  一個巴掌加一個甜棗,打得史大奈一點兒脾氣都沒有,只好又拱了拱手,笑著回應:「大將軍客氣了!既然調到大將軍麾下,理應接受大將軍節制才對。」

  「什麼節制不節制的。你我俱在唐王麾下稱臣,話說得那麼見外做什麼?」柴紹在馬背上伸了個懶腰,非常隨意地說道:「我也就是沾了祖上的光,得了唐王賞識,所以才讓你暫時屈居我的帳下。往後老哥你指日高升,說不定哪天我還要給你做副將,聽你號令呢!」

  「嗯,不敢,史,末將不敢!」史大奈仿佛全身上下的衣服都被人剝了個精光,滿臉通紅,在馬背上長揖施禮,「大將軍真的言重了。能在大將軍帳下奔走,是我幾輩子修來的福分!」

  「真的?」柴紹伸出手中皮鞭,只是輕輕一托,就托住了可史大奈胳膊,望著對方的眼睛追問。

  史大奈本是胡人,肚子裡哪有世家子弟那麼多彎彎繞。臉色登時愈發紅潤,頂著著滿腦門的汗珠回應道:「真的,十足十的真。如果史某,不,如果屬下今後敢有半點對大將軍不敬之處,就請大將軍拿我正軍法。屬下肯定不敢反抗,也肯定沒有怨言!」

  「那倒不至於。你老史乃唐王的臂膀,我可不敢隨隨便便拿你怎樣!」柴紹笑著一收胳膊,登時把史大奈又閃了個趔趄。「但咱們兩個既然有幸為袍澤,就要生死與共。如果柴某有做的不妥的地方,煩勞史兄給擔待一二。當然,如果你史老哥有什麼麻煩,做兄弟的我也肯定給你兜著!」

  「那是,那是!」史大奈連聲回應,心裡再不敢對柴紹有半點輕蔑之意。甭說對方這顆百孔玲瓏心讓他又敬又畏,就憑對方剛才輕描淡寫間流露出來的高明武藝,也讓他史大奈不敢不低頭拜服。奚人以狼為神,狼群中以強者為尊。武藝高強,心機又足夠深沉的柴紹,無疑是這兩萬多人中的最強者。所以,他史大奈理當受對方差遣。

  談笑間壓服了史大奈,柴紹心情非常舒暢。用手向不遠處奔騰的濡水河指了指,笑著補充道:「人的潛力幾乎是無限的。剛才不還都喊累麼?你看,馬上就要渡過濡水了,也沒一個人掉隊!只要過了前面這條河……」

  話說了一半,他突然靜了下來。兩眼直勾勾地盯住河對岸,一眨不眨。但是,此刻對岸什麼都沒有,只能看見河畔的蘆葦在風中搖曳。或疏,或密,高高低低,與遠處的藍天白雲遙遙相映。

  「柴秀和,帶騎兵靠近河岸,沿岸搶占渡口和橋樑!」沒等史大奈看出端倪,柴紹扯開嗓子發出一聲吶喊。

  走在隊伍前面的兩千多名騎兵立刻抖動韁繩,風馳電掣般沖了出去。騰起的煙塵遮天蔽日,嗆得行進中的步卒們幾乎無法呼吸。煙塵中,悽厲的號角聲猶如龍吟,「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然後是柴紹身邊傳令兵的齊聲吶喊,「全體加速,沿著河岸般急行。掉隊者在史大奈將軍旗下集結,慢慢追趕主力。加速,搶占渡口和木橋,敵軍就在河對岸!」

  整支大軍轟然而動,就像一支巨大的百足蟲般呼嘯著前進。數以千計的士卒從隊伍中掉了出來,茫然不知所依。待周圍的煙塵慢慢消散後,他們才發現官道旁邊豎起了一面將旗。歸德將軍史大奈滿身黃土,站在將旗下,望著河對岸一動不動。

  河對岸有什麼?掉了隊的士卒們這才想起柴紹的命令全部內容,舉著脖頸向對岸張望。透過搖曳的蘆葦,他們也看到一道煙塵騰空而起,幾乎與自己這邊騎兵同樣的速度,由西向東,沿著河岸飛奔。

  「是流寇!」有人低聲驚呼,一邊叫喊,一邊用手揉自己的眼睛。

  的確是流寇。所有人都看見了。一夥不知道從何而來,隸屬於誰麾下的流寇,正在河對岸與李家軍並肩而行。很顯然,在柴大將軍發現他們的同時,他們也發現了李家軍。所以,人和馬都壓榨出了最後的潛力,唯恐落後對岸半步。轟隆隆,轟隆隆,馬蹄聲距離河岸越來越近,隔著一條河都能聽得清清楚楚。轟隆隆,轟隆隆,在兩岸騎兵的交相擠壓下,原本平靜的河水猛然竄起一道道波浪,半空中相互撞擊,飛花碎玉。

  「他們去阻擊柴大將軍了!」有人繼續低聲驚呼。在有限的行伍歲月里,他們從沒見過任何流寇居然有如此大的膽子,敢於跟官軍面對面硬撼。雖然眼下他們這支官軍也只是聽奉李家號令兒不是朝廷。可訓練、裝備還有將領的本事,無一為流寇能比!

  「他們速度可真快!」有人不顧身邊耳目眾多,悄聲讚嘆。這樣膽大,這樣行動迅速的流寇,他們都是第一次見。心中充滿了驚詫和佩服。

  聽著周圍亂七八糟的議論,史大奈心裡猛然騰起了一股無名業火,「嚷嚷什麼嚷嚷,趕緊整隊。柴大將軍已經去搶渡橋了,讓老子來管你們這群廢物。今天就是爬,你們也給老子爬到橋上去!否則,休怪老子不客氣!」

  也許是被對岸的流寇激起了心中的血氣,掉隊的士卒們雖然挨了罵,卻沒人敢跟史大奈喊冤。在幾名低級軍官的指揮下,乖乖地整成了兩隊。然後跟在史大奈身後,小跑著去追趕主力。

  無奈大夥的體力畢竟有限,氣喘吁吁的跑動中,他們看到主力留下的煙塵越去越遠。他們看到對岸騰起的煙塵漸漸消融。他們看到前方的天空中,無數野鳥被兩岸的兵馬驚飛,呼啦啦遮斷整個天空。

  很久很久之後,他們聽見了一聲嗚咽的號角,然後看見頭頂滿天的雲朵,被身後的殘陽染得通紅,通紅。

  注1:史大奈出身於塞外,據說為奚族。亦有一說為突厥族。在投靠李淵之前,擁有阿史那家族授予的特勤封爵。

  問鼎 (六 中)

  洺州營弟兄比李家軍的騎兵稍晚了半步抵達渡橋。當他們看見那座破爛不堪的橋頭時,柴秀和已經帶領先頭到達的三百多李家軍騎兵在北岸整隊。發現洺州營距離自己越來越近,他猛地一揮手,率先向敵軍發起了衝擊。

  馬上廝殺,速度是第一位的。如果眼睜睜看著流寇撞過來而原地不動,過了河的這點兒騎兵也不夠墊對方的馬蹄。可雙方都拉起速度來對沖,結果就完全不一樣了。平素的訓練、雙方的裝備,還有坐騎的優劣,指揮官的調度水平,都將成為勝負的決定因素。李家軍在這方面一直很捨得投入,所以柴秀和對自己和麾下的弟兄們有著足夠的自信。

  近了,近了。轉眼之間,雙方的距離已經由五百步拉近到二百步。突然,柴孝和感覺到有些不對勁兒了,敵人奔行速度越來越慢,越來越慢,慢得已經超出了他的想像。沒等他弄明白是怎麼回事情,對面的騎兵猛然將馬頭向兩翼一拉,將身後三百多步卒組成的方陣,整整齊齊地暴露了出來。

  三百步卒,居然想硬撼同樣數量的騎兵?他們的腦袋一定被馬蹄踩過。可隨著雙方距離的越來越近,柴秀和的眼睛突然瞪了起來!那不是普通步卒,而是一座移動的鋼鐵叢林。三百騎兵傻頭傻腦的衝上去,肯定會被撞得筋斷骨折。

  「撥馬——」幾乎出於本能,柴秀和大聲喊道。將戰馬一撥,迅速竄向對手的側翼。

  「撥馬,撥馬……」親兵們齊聲高呼,將柴秀和的命令傳了開去。一瞬間,三百多名騎手紛紛掉轉方向,或追隨柴秀和本人繞向方陣側翼,或者匆忙中與柴秀和背道而馳。也有一些騎術不精湛者,來不及掉轉坐騎,直愣愣地衝到前方橫過來的戰馬身上,將自家袍澤撞飛出去,摔了個筋斷骨折。兩匹戰馬悲鳴一聲,轟然而倒,飛濺的血漿騰上半空,冉冉如霧。

  沒人敢抱怨柴孝和胡亂指揮,包括躺在地上哀鳴者,也知道自家將軍下達的是一道正確命令。擋在他們前方的,根本不是什麼流寇步卒,而是整整齊齊三百重甲陌刀手。在一名臉被面甲遮蓋起來的賊酋指揮下,對著騎兵原來的衝擊方向,大步前行。

  「向前,五十步,走!」絲毫不為前方的混亂所擾,聲音里也沒用絲毫的感情。伍天錫站在陌刀陣背後的一匹馬脊樑上,大聲命令。「咚咚咚,咚咚咚!」數面戰鼓狠狠敲打,將催戰的軍令傳進每名陌刀手的耳朵。面孔藏在鐵甲後的陌刀手們踏著鼓點,一步,一步,再一步,端起陌刀,舉過頭頂,然後奮力下揮!

  「啊!」來不及躲閃的騎兵瞬間被劈成了兩段。刀勢不絕,繼續砍在戰馬的脖子上,將一個碩大的馬頭也給砍了下來,血流如瀑。「咚咚,咚咚,咚咚!」催命的戰鼓聲里,陌刀手們繼續向前,不理會身上的血跡,也不理會腳下的斷裂的屍體。

  揮刀,再揮刀,所有刀手的動作整齊劃一。沒有人能抵擋這麼強大的攻擊力,即便是訓練有素的李家騎兵也不能。大部分被陌刀隊咬住的人,第一時間就被砍成了數段。個別士卒武藝精熟,擋住了第一把刀,手中兵器被劈飛。然後遭到第二把,第三把,第四把陌刀的交替攻擊,頭顱,軀幹、四肢,全部飛上了身後的天空,亂紛紛砸在目瞪口呆的袍澤身上,慘不忍睹。

  「啊——」有人在第一時間就崩潰了,撥轉馬頭向橋上跑。有人則呆呆地望著大步踏向自己的陌刀隊,不敢抵抗,也不敢逃走,眼睜睜地看著陌刀砍下來,然後如朽木樁子般委頓於地。失去了主人的坐騎往來亂竄,口裡發出一陣又一陣悲鳴。落在地上,身體已經殘缺不全的卻僥倖未死的士卒在血泊中來回翻滾,厲聲慘叫,「啊——啊--啊-——」,嚇得已經衝上橋頭的新一波騎兵毛骨悚然地帶住坐騎,然後被自己身後的同伴從馬上撞下來,下餃子般落進了河裡。

  已經過了橋的李家騎兵拼命後退,還沒過橋的李家騎兵卻無法適應戰場上的最新情況變化,拼命前擁。一時間,整座木橋上擠滿了人,壓得木橋格格作響。

  搖搖欲墜的木橋前,定遠將軍柴秀和欲哭無淚。如果剛才他不命令麾下的騎兵轉身,大夥也許會全部在第一時間戰死,但憑藉血肉之軀,也有將陌刀陣衝散的可能。而如今,什麼都晚了。陌刀隊已經快頂到了自己跟前,可弟兄們即便逃過了第一刀之後,也失去了打馬再戰的勇氣,遠遠地呆立在河岸上,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袍澤被人屠殺卻不敢上前相救。

  「側翼,側翼包抄!」大批的騎兵陸續趕到了橋對岸,無法給柴秀和幫忙,只好扯開嗓子出主意。聽到對岸的呼喊,已經陷入了痴迷狀態的柴秀和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絲潮紅,高舉起橫刀,大聲呼喊,「弟兄們,跟我上,側翼突破,殺光他們!」

  說罷,他也不敢看背後有沒有人響應自己的號召,磕打著馬腹沖向了陌刀陣側翼。伍天錫在高處將柴秀和的反應看得清清楚楚,微微一撇嘴,伸手舉起另外一面角旗。

  「長槊手,列陣迎戰!」親衛們立刻扯開嗓子,將伍天錫的命令傳了出去。隨後,號角聲宛若龍吟,凜然傳遍濡水兩岸。嗚嗚,嗚嗚,嗚嗚-——

  伴隨著雄壯的號角,有支不足百人的長槊隊從後面急沖而上,護住了陌刀隊的側翼。帶頭的隊正槊鋒戟指,正對柴秀和。

  這是一個非常輕蔑的挑戰姿勢,只有綠林豪傑之間搏鬥才會使用。柴將軍不肯把自己的身份降低到與土匪同列,加快速度,帶領著二十幾名李家軍勇士直闖槊隊中央。他準備以此為突破點,進而搬回整個戰局。不過,他實在太低估了對手的狡詐。看到柴秀和不肯迎戰,洺州營的那名小隊正立刻哈哈大笑,扯開嗓子喊道:「姓柴的怕了,弟兄們,圍住他。捉了獻給教頭!」

  「圍住他,圍住他!」長槊手們士氣大振,吶喊著逆沖柴秀和的馬頭。可憐的戰馬看到了明晃晃的槊鋒,掙扎著想轉換方向,卻奈不過柴秀和的逼迫,哀鳴著衝進了槊陣。兩桿長槊被戰馬的衝擊力撞斷,連同持槊的士卒一起飛了出去。戰馬身上立刻也多了兩個血窟窿,再沒有力氣隨主人廝殺,緩緩倒地。

  柴秀和不待坐騎倒下,立即甩開馬鐙,單手持刀躍向半空。刀刃在夕陽下劃了道弧,直劈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名敵人。洺州軍士卒招架不及,立刻棄槊後退。柴秀和哈哈大笑,踢槊,落地,轉身,橫掃。數個動作一氣呵成,在自己身邊迫開一個血淋淋的圈子。

  其他衝過來的騎兵卻沒他那麼好的身手,或者在最後一刻撥馬逃開,或者連人帶馬直接衝進槊陣,被長槊捅穿前胸,倒地而亡。

  轉眼之間,隨同柴秀和衝進槊陣的騎兵已經全部戰死,只剩下他老哥一個還在陣中呼喝廝殺。更遠處,有數十名騎兵看到主將奮不顧身,也鼓起剩餘的勇氣,吶喊著沖了過來。還沒等他們衝到槊陣近前,帶領長槊手的洺州營小隊正突然大聲喊道:「變陣,中央後退,兩側斜伸。橫、擠、…….」

  短短几個乾脆利落的命令,涌在一起的長槊手就變成斜斜的兩排。就像一隻燕子尾巴般,底部夾住柴秀和,兩側迎住即將抵達的騎兵。槊鋒朝上,槊纂朝下,與身體支撐一個硬三角。

  「兩翼不動,中央輪刺!」小隊長見隊形調整完畢,繼續大聲命令。

  迎住騎兵的長槊手們立刻蹲身,憑藉槊杆的長度和銳利的槊鋒逼住加速衝來的戰馬。距離柴秀和比較近的十幾名長槊手則開始慢速跑動,位置往來交替。每經過柴秀和身邊,都奮力刺出一槊。

  當、當、當,已經渾身上下多處受傷的柴秀和連擋了五、六槊。然後被斜刺過來的一桿長槊絆住腿部,趔趄著倒地。立刻又有兩桿長槊奮力刺下,一記刺中他的胸口,一記刺中他的腰部。「啊——」柴秀和慘叫一聲,睜著眼睛而死。已經衝到槊陣近前的騎兵們動作猛然一滯,人和馬明顯地慢了下來。

  「斜刺!」洺州營的長槊手們兩年多來整天練的就是這些殺招,幾乎是本能地追隨軍令做出反應。十幾名騎兵立刻被刺穿,身子高高地被挑起來,離開馬背。另外的幾十名騎兵逃開一截,撥轉戰馬就向遠處跑。再也不敢打陌刀隊的主意。

  「追過去,把他們殺光!」伍天錫得理不饒人,大聲命令。他麾下僅有的三十幾名真正的騎兵聞令,立刻催動坐騎,向河岸旁潰退中的李家騎兵殺了過去。論人數,他們遠遠少於對方,論裝備和坐騎,他們也差對手遠甚。可那些剛剛被長槊手殺破了膽的騎兵居然不敢轉身迎戰,或者被洺州營弟兄從背後追上砍死,或者拍打著坐騎跑向更遠。

  從柴秀和發起反擊到他陣亡前後也就間隔了半柱香的功夫,洺州營的陌刀隊已經殺光了堵在橋頭李家軍,正式攻上了橋面。李家軍的人數雖然多,卻被堵在橋上發揮不出半點人數上的優勢來,反而像待宰的羔羊般,被陌刀手們一個接一個砍死。

  陸陸續續還有李家的騎兵趕到,被眼前慘烈的殺戮驚呆了,望著橋面不知所措。已經踏上木橋卻無法回頭的騎兵們高聲大叫,希望身後的袍澤能退下去,給自己讓出一條逃生的通道,卻得不到半點回應。一個接一個,他們待宰的羔羊般被砍進了水裡。奔流的濡水很快就被染成了紅色,在夕陽下綺麗如火。

  「射死他們,射死他們!」剛才給柴秀和出主意反擊卻害得他送了性命的將領又想到了一個破敵妙計,扯開嗓子大聲嚷嚷。

  臨近眾人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然後從馬背上取下騎弓,彎弓向河對岸拋射。被橋上自家弟兄們擋著視線,這些羽箭自然談不上什麼準頭。大部分被河風吹飛,紛亂地插入了岸邊的泥地中。僅有少數躍過了袍澤頭頂,射中了陌刀手的頭盔和面甲。被厚厚的甲冑擋住,發出「當」的一聲,軟軟的墜落。

  騎兵所用之弓,本來就不強調力道。陌刀手身上的重鎧,又恰恰是羽箭的克星。幾輪亂射過後,洺州營的子弟沒一人中箭倒地,被誤傷的李家軍騎兵卻有十好幾。在自己人和敵人的兩面夾擊下,橋上的騎兵徹底崩潰了,不待陌刀手們逼到自己眼前,甩開馬鐙,自己跳入了濡水。秋天的濡水流勢正急,將全身輕甲的騎兵緩緩一卷,就立刻「吞」了下去。水面上只留下幾隻頭盔,幾杆刀鞘,依稀證明曾經有人墜落。

  「殺,殺,殺,將他們擠下去!」伍天錫搶過親衛手中的鼓槌,親自敲響戰鼓。隨著「咚咚咚」的鼓聲,陌刀手們愈發銳不可當。他們伴著鼓點緩緩推進,將橋上擠成一團的李家軍人馬剝掉一層又一層,血肉橫飛,血流如注,持刀者們卻宛若沒有感覺的木偶,不管前方是怒罵還是哀求,機械地舉刀,落刀,如痴如狂。

  伍天錫親眼看到一名李家軍騎兵被三把陌刀同時砍中,連人帶馬變成數塊掉進河中。然後,他又看見一名騎兵跳下坐騎,雙手把住木橋的護欄,翻身躲閃。陌刀手們一刀剁下,留住兩條手臂,將失去手臂的身體逼入血河。

  一道無名木橋,宛若通往地獄的入口。隨著陌刀手們們每前進一步,便有數名不甘心的靈魂離開軀體,被閻王收走。這簡直是一邊倒的屠殺,沒有任何道理可講。人數占盡優勢的李家起兵後退,後退,哀哭著後退。忽然轟地一聲,受驚的蝗蟲般讓開橋的另外一端,讓開橋面上已經剩餘不多的自家袍澤的後路。隨即,所有擠在橋面上的李家士卒放棄了相依為命的戰馬,或爬或翻,沿著護欄,橋沿,鼠竄而走。

  一座橋,徹底在洺州營眼前讓了出來。大半被人血染得通紅,小半則擠滿了失去主人的戰馬。幾名機靈的洺州營士卒立刻點燃了事先準備好的火把,小跑著沖向橋頭。只要橋上的陌刀手全部退下來,把木橋付之一炬,大夥的任務就徹底完成了。但是,伍天錫突然出現在大夥的面前,伸手制止了眾人的下一步動作。

  「別燒橋,給姓柴的留點念想!」對著滿臉驚詫的弟兄,他狂笑著大喊。

  問鼎 (六 下)

  當柴紹帶領大軍趕到河邊的時候,奪橋之戰已經結束。一千三百多名李家騎兵如同霜打了的莊稼般呆立在濡水南岸的河灘上,一動不動。任由河對岸的洺州營將士在對岸四下砍伐木材,於橋頭北側搭建起一重重拒馬。

  見到此景,柴紹心頭的怒火「呼」地一下就騰了起來。脫離侍衛的保護,縱馬衝到正在發呆的騎兵們中間,低聲怒吼:「怎麼回事?柴秀和哪去了?讓他過了見我!」

  騎兵們木然地後退幾步,張了張嘴巴,卻誰也沒有勇氣回應。柴大將軍以鐵腕治軍,賞罰極為分明。對有功者從來不吝賜予重賞,對於犯了錯誤者也毫無憐憫之意。剛才那場夢魘般惡戰,定遠將軍以身殉國。按照「大隋」軍法,他們這些部下應該衝過橋去跟全部戰死才對。而大夥既沒勇氣血戰到底,又搶不回柴秀和將軍的遺體,等待他們將是什麼樣的懲處可想而知!

  「都啞巴了,還是傻了,柴秀和呢?死了?」見沒人上前回答自己的問話,柴紹心裡猛然一沉,豎起眼睛,盯住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名騎兵喝問。

  「屬,屬下……」那名騎兵被瞪得脊背發虛,卻避無可避,立刻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屬下不知道,屬下沒看見。屬下來得慢,趕到這裡時,仗差不得已經打完了……」

  「廢物!」柴紹策馬上前幾步,一把推開哭哭啼啼的騎手。然後抽出腰間橫刀,高舉著喊道:「帶兵的將軍呢?還有誰活著,速速過來見我!明法參軍,準備執行軍紀!」

  兩句話他一口氣喊出,呆立在橋頭的騎兵們立刻「轟」地一下有了反應。個別人撥轉戰馬,作勢欲逃。但大多數騎兵都跳下了馬背,重重地跪在地上,叩頭不止。

  「大將軍,不怪弟兄們!」一名校尉模樣的人手腳並用爬了過來,抱著柴紹的馬腿哭喊。「定遠將軍、懷化郎將和時德將軍都戰死在對岸了。賊子用陌刀隊封住了橋頭,大夥拼了性命也過不去,過不去啊!」

  「什麼!」柴紹舉起橫刀,奮力劈下。刀落到一半,突然歪了歪,砍進了校尉身邊的泥土裡,「鐺」地一聲斷成了兩截。

  定遠將軍柴秀和、懷化郎將李德堪、時德將軍劉省身,都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嫡系。無論個人武藝和領兵能力,都在他手下排得上號。三位將軍,居然在一天之內全部戰死了,麾下這支騎兵還能剩下些什麼?這可是他麾下最最精銳的士卒,如今核心將領全部死光,就剩了一個小小校尉當頂樑柱,讓人如何不心痛?須知將乃軍之魂,一支失去靈魂的軍隊,人數再多也不過是群行屍走肉而已,根本不可能再投入戰場。

  懷著滿腔悲憤,柴紹扭頭看向不遠處的木橋。這才發現,整座橋身都已經被血染成了紅色。個別地方血跡還沒有凝固,順著橋的邊緣,淅淅瀝瀝地往下淌。

  橋下,就是奔騰的秋水。汛期已經到來,水流甚急,卻無法洗淨那一縷縷紅,讓整個河面奔騰如血。

  那都是我親手訓練出來的精銳啊!看著看著,柴紹眼前一黑,身體就開始搖晃。那名校尉雖然職位低微,為人卻還十分機靈,不管斷在自己身邊一寸外的刀鋒,跳將起來,雙手抱住柴紹的身體,繼續哭叫道:「大將軍節哀。大將軍,弟兄們已經盡力了。橋太窄,衝上去也只是白白送死啊!」

  「白白送死也得死。失掉了主將,你等本來就該死在河對岸!」柴紹掙了兩下,掙脫了對方的攙扶,眼前一陣陣發黑,嘴裡說出來的話卻絲毫不肯放鬆。「你,從現在開始就是定遠將軍,這支騎兵全部歸你指揮。給你們一刻鐘時間休息,一刻鐘之後,老子親自為你們擂鼓壯行!」

  「大將軍!」校尉楞了一下,連連後退。從正六品昭武校尉被直接提拔為正五品定遠將軍,他等於接連升了三級。可這三級官職,卻要他拿性命來換。柴大將軍親口說了,要為大夥擂鼓。也就是說,要讓他帶著身後這一千三百多名倖存下來的騎兵,把命全都填到橋頭上去。

  「怎麼,不敢?」柴紹皺起眉頭,嘴角上帶著淡淡的冷笑。

  「末將謝大將軍不斬之恩!」那名校尉咬咬牙,長身站起,抱拳肅立。

  「你們呢,願意死在明法參軍的刀下,還是願意死在河對岸!」柴紹側轉頭,咬著牙沖其餘的騎兵大喊。

  騎兵們面面相覷,沉默了片刻,終於有人帶頭上前,大聲回應,「謝將軍不斬之恩。我等願意捨命奪橋,一雪前恥!」

  「好!」柴紹用力一揮胳膊。「我柴紹的麾下,容不得孬種。先前是柴秀和無能,怪不得大夥。現在柴秀和已經死了。你等無需為他抵命。原來的校尉升為將軍,旅率升為校尉,隊正升為旅率。旅率之下官員,由校尉自行任命報備。打下眼前這座橋,無論你等是死了還是活著,升遷都會算數。除此之外,柴某還會親自向唐王為你等請功。只要拿下眼前這座橋,就每人授勳三轉,賞勛田十畝,戰後立即兌現,決不食言!」

  「謝大將軍!」這下,連先前準備逃走的騎兵也靠攏上前,齊聲喊道。對於普通士卒來說,授不授勳還是次要的,十畝勛田可是了不得誘惑。那意味著只要李家當政,自己就有十畝可以傳給子孫,永不繳納賦稅的土地。一家人永遠不會再有凍餓之憂。

  「不必謝我。」柴紹輕輕擺手,語氣又迅速轉向低沉,「打不下眼前這座橋,你等就全死在橋上。千萬別往後退。咱們醜話說在前頭,退下一人,我斬一人。一隊退下過半,我連逃兵帶隊正一併斬首。一旅退下過半,逃兵,旅率,隊正皆斬。一團退下過半,逃兵斬首,包括領軍校尉之內的所有軍官皆斬!明法參軍,上前記下所有軍官的名字和新晉升後的職務!」

  「諾!」明法參軍段志達帶領十餘名文職幕僚跑上前來,拿出紙筆挨個統計騎兵中身穿軍官服色者姓名。騎兵們見此,知道今日退一步,進一步都難逃一死,索性豁了出去,掏出乾糧,打來還泛著粉色的河水就開始用餐。至於今天誰升官升得快些,誰平素沒本事也交了好運,大夥都不計較了。反正都是過眼富貴,未必有人享受得著。

  收拾完了這群殘兵,柴紹撥轉馬頭奔向河畔。他要好好看一看,把他麾下精銳打殘了的傢伙,到底是哪路神仙?為什麼撿了便宜卻不燒掉木橋,反而想憑藉幾重臨時搭建拒馬阻擋兩萬大軍的腳步?對方的人數不多,絕對不可能超過五千,這點在剛才兩軍隔著河比賽趕路時,對方隊伍濺起的煙塵規模上,他就能看得出。以不到五千兵馬妄圖硬抗李家兩萬大軍,帶兵的要麼是亡命徒,要麼就是個瘋子!

  伍天錫不是亡命徒,也不是瘋子!他只是膽子稍微比常人大了些,臨陣經驗多了些而已。濡水河上的確只有眼前這一座木橋,但可以過河的渡口卻有十幾處。最近一處距離木橋只有七、八里遠,柴紹稍微費點兒工夫就能找得到。所以,燒掉木橋,頂多可以耽擱李家軍兩個時辰。而留著木橋不燒,卻可以把對方的注意力全部吸引到木橋上來,根本顧不上去尋找渡口。

  所以,伍天錫寧願利用橋頭地形狹窄,兵力無法展開的優勢,跟李家軍耗上一耗。只要拖過一個晚上再加半個白天,他相信,程名振一定會趕過來,利用別的辦法給李家軍以痛擊!

  看到李家軍的一名將領先是站在騎兵中間指手畫腳,然後慢慢打馬走向河畔,伍天錫判斷,此人想必就是傳說中的悍將,長安城中有名的,丟了老婆自個跑路的大俠柴紹。笑著跳下剛剛才搭建好的指揮台,單手倒拖著把陌刀迎了過去。

  隔著一座血淋淋的木橋,雙方主將同時止步。目光迅速在空中一接,然後同時大笑著拱手。

  「在下柴紹,敢問對岸英雄姓名!」不愧為世家子弟,盛怒之中,言談舉止依舊彬彬有禮。

  想比之下,伍天錫就沒風度得多了,雙手搭在刀杆上,大聲嚷嚷:「你就是柴紹吧。俺聽說過。爺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洺州營領軍都尉伍天錫是也!」

  「洺州營?」柴紹眉頭輕皺,記憶里,他從沒聽說過竇建德麾下還有這樣一支隊伍。想必是託庇在竇建德旗下的一夥悍匪,犯不著他太費神。「武都尉是吧!好一條壯漢。竇建德已經是涸澤之魚,你又何必為他殉葬?」

  「你說的話什麼意思嘞,俺聽不太懂!」伍天錫晃著腦袋,存心跟柴紹裝傻,「吃誰家飯,替誰家干。俺是既然吃了洺州營的軍糧,少不得要跟你拼一拼。這地方小,擺不開多少兵。來,來,來,乾脆咱倆都別帶兵了,就在橋上大戰三百回合!」

  說罷,單手一按拒馬,居然拖著幾十斤中的陌刀跳上了橋面。柴紹身邊的護衛擔心主將遇刺,立刻抽出兵器,死死堵住南側的橋頭。伍天錫先是裝模作樣地向前跑了幾步,然後停下身軀,傻傻地問道:「怎麼上這麼多人。莫非你沒膽子跟我單挑麼?速速上來,咱們比劃比劃,我儘量手下留情便是!」

  「哪個需要你手下留情!」柴紹當年在長安城內是赫赫有名的長眉大俠,打遍皇宮附近數條街都找不到對手。聽得伍天錫說話如此囂張,把人群一分,就想上前與對方拼命。明法參軍段志達就跟在他身後,見到此景,趕緊大喝了一聲,「此乃兩軍陣前,豈可由個人逞勇鬥狠。姓武的鼠輩,趕緊回去洗乾淨腦袋。爺爺這就帶兵去取!」

  被段志達的喝聲嚇了一跳,柴紹猛然驚醒。強壓住心頭煩躁,用馬鞭衝著伍天錫戟指,「我不懼你,但也不會陪你逞勇鬥狠。要切磋,且待我將你生擒活捉之後。此刻,你我還是拿些真本事出來吧!「

  「呵呵呵,口氣真大,不怕閃了舌頭。誰生擒誰還不一定呢。你不信,儘管發兵過來!」伍天錫連連撇嘴,說話的聲音越來越高。

  無論他再怎麼挑釁,柴紹也不肯跟他單挑決勝負。伍天錫又損了對方幾句,估計著柴紹「懦弱」的樣子已經被對岸的李家軍士卒看清楚了,笑著一拍屁股,大聲說道:「你不敢來,也就算了。千萬別派手下弟兄替你送死。大夥都是一條命,憑什麼你自己不上,卻讓別人抱著腦袋向前沖。言盡於此,我回去了。等你想比試時,儘管派人給我送信!」

  說罷,將陌刀扛在肩膀上,接連跳過三重拒馬,樂顛顛地跑遠了。柴紹氣得七竅生煙,卻不敢因小失大。撥轉馬頭,衝著身後的弟兄們叫嚷,「你等準備好了麼?左右,拿戰鼓來!」

  吃完了乾糧的騎兵們聞聽此言,默默地開始整隊。幾名壯漢抬來一面巨大的戰鼓,在河畔高出處支好,然後把鼓槌捧給了柴紹。從親衛手中接過鼓槌,柴紹就準備下令進攻。手還沒等舉起來,明法參軍段志達又湊到他跟前,低聲提醒,「大將軍,小心對岸有詐!」

  「有詐?一個亡命徒而已!能翻出什麼風浪?」柴紹掃了對方一眼,非常不客氣地反問。話雖如此,他卻皺著眉頭將鼓槌放到了身邊的鼓架子上。伍天錫的舉止的確非常蹊蹺,按道理,眾寡懸殊之下,他應該儘早燒掉木橋才對。這樣才可能有效阻止官軍。可如果他是存心使詐,按照古書上的戰例,他就不該在木橋上再多餘地放三道拒馬。因為不放拒馬的話,還能勉強算個疑兵之計。萬一碰上個多疑的對手,有可能會誤認為濡水北岸藏有埋伏。可眼下拒馬已經擺了出來,等於明白地告訴別人,濡水北岸沒有多少士卒。就打算蠻幹硬拼,拼到對方一個算一個!

  這是哪個師娘教詭計?這是哪學來的,二半吊子兵法?柴紹自問飽讀兵書,可從沒見過像伍天錫這樣,用計只用一半,卻又落下一半的?猶豫了好半天,他咬了咬嘴唇,低聲沖段志達道:「無論有沒有埋伏,都得試試才行。你帶著執法隊督戰,把那名新上任的定遠將軍找來,命他先派兩百人過橋!」

  「他叫陳良誠,是陳老的遠房侄孫!」段志達低聲提醒了一句,然後領命而去。

  「嗯!」柴紹乍聞這個消息,忍不住發出一聲沉吟。段志達是驃騎將軍段志玄的族弟,李淵身邊記室參軍段偃師的侄兒。手眼通天,對各種傳聞野史,小道消息極為靈通。正因為有他在身邊,柴紹才能在朝野同僚之間左右逢源,遊刃有餘。而段志達口中的陳老,則特指的是李淵身邊的第一謀士陳演壽。想當年,李氏家族在太原如何積聚實力,如何剷除異己,如何趁勢起兵,都是此老一手謀劃。雖然眼下此老已經功成身退,不怎麼管事,但在李氏家族中,其地位依然無可替代。非但普通文臣武將見到他,要恭恭敬敬叫一聲陳公,就連建成、世民二人,見到他也執晚輩之禮。

  柴紹既然身為李家的核心子侄,當然知道此老得罪不得。嘆了口氣,衝著身邊親兵命令,「你去,把陳良誠將軍找來,命他到我身邊,有要事交代!」

  「諾!」親兵拱了拱手,小跑著去傳令。片刻之後,定遠將軍陳良誠急匆匆地趕到,衝著柴紹拱手施禮,「啟稟大將軍,弟兄們已經做好的準備,隨時恭候大將軍的命令!」

  「你先派二百精銳做試探攻擊。自己不要學柴孝和那笨蛋,殺到第一線去!」柴紹嘆了口氣,低聲吩咐。「剛才我的話說得雖然狠了些,但也明白戰敗之過,不在弟兄們頭上。練一支騎兵不容易,怎麼著也不能把他們殺斷了種子。待會若是久攻不下,你就向段參軍求個情。我暗中知會他准你的請求,讓弟兄們有個借下來就是!」

  「謝,謝大將軍!」已經存了必死之心的陳良誠沒想到在最後時刻,柴紹居然會放大夥一馬,感動得言語哽咽。

  看到他那幅感激涕零的模樣,柴紹又嘆了口氣,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以長者的口吻叮囑:「但你要自己把握好尺度,不能讓大夥存了僥倖之心。領兵打仗,軍法尤為重要。如果對畏縮不前者過分縱容,則沒人肯賣命作戰了!」

  「末將省得!大將軍儘管放心。只要有一絲希望,末將也要堅持到底!」陳良誠拱手施禮,大聲回應。

  「去吧,我看著你!」柴紹揮了揮手,命令對方下去指揮戰鬥。自己抓起身邊的鼓槌,慢慢地舉了起來。

  嗚嗚嗚嗚,角聲驟然吹響,低沉而悠長。

  問鼎 (七 上)

  奔騰的河水瞬間一滯。緊跟著,對岸的角聲也響了起來,嗚嗚嗚嗚,如同挑釁般,與李家軍的角聲遙相呼應。

  「給柴將軍報仇!」陳良誠站在南岸橋頭,舉刀高呼。「報仇!」兩隊騎兵下了馬,換上了趁手的長兵器,在各自隊正的帶領下,吶喊著撲上橋面。前去必死,但他們無人敢退。因為段志達帶領的執法隊就站在身後,他們根本無路可逃。

  「報仇,報仇!」剛剛履任的隊正劉老柱大聲呼喊,眼淚忍住不地順著臉往下淌。他本來是個趕腳的苦力,去年在河西一帶被攜裹著抓到了軍中。這輩子從沒指望過升官發財,卻做夢也未曾想到,居然在今天突然受到了上司賞識,成了能指揮一百人的隊正。更是做噩夢也未想到,才當了隊正,就被趕上的進攻的第一波。

  木橋在眾人腳下來回搖晃,吱吱咯咯,仿佛隨時都可能垮掉,卻一直不肯塌下去。腳下的血越來越厚,越來越粘稠,滑得人幾乎站不穩,卻被身後的袍澤們簇擁著,一步都無法停下來。對面的拒馬越來越近,陌刀的刀鋒在夕陽下閃著紅光。對面的敵軍帶著面甲,看不見他們長得什麼樣,只能看見他們冰冷的眼睛。「咚咚咚!」戰鼓在背後響了起來,生生催命。劉老柱覺得自己的心與鼓點一個速度在狂跳,眼淚和冷汗順著兩腮流個不止。猛然間,他感覺到整個隊伍停了一下,然後聽到一聲低沉的哭喊,「娘…….」,然後,他看見自己前方的袍澤接二連三地倒了下去,順著橋面的血瀑落入橋底……

  洺州軍堵在拒馬後的重甲步兵只有數百,卻是程名振為了對付強鄰李仲堅的騎兵專門打造。兵器、鎧甲、身材,無不是一等一精挑細選。為了打造這支保命的步卒,洺州營多年來人數一直徘徊在四、五千出頭。大批的資源、錢財都集中花到了重甲步卒的裝備和訓練上。今天,他們終於發揮了應有的威力,一上來,就給了趕路趕的疲憊不堪的李家軍一個下馬威。

  不能停,雖然前方就是屠宰場。不能停,轉身退後必然會死。一步一跌,隊正劉老柱繼續向前,猛然間,他想起了柴大將軍的承諾,無論生死,職位升上去便永遠有效。每個人給十畝勛田。是攻下橋後給還是戰死後也給來著?他發現自己居然沒記清楚。忍不住搜腸刮肚地想。然後,他感覺到肚子一痛,發現自己前方有雙眼睛閃了閃,就像多年前的夜裡,他趕著大車在郊外走,看到的一雙狼的眼睛….

  被長槊刺穿身體的剎那,柳老柱心裡竟然湧起了一股輕鬆之感。沒有慘呼,沒有掙扎,也沒有拼死反擊一下的打算。只是隨手丟下兵器,任對面的長槊將自己的身體越舉越高,越舉越高。

  解脫了,終於解脫了!三十多年的人間生涯,他基本上不知道快樂是什麼滋味。活著,掙扎,掙扎,然後活著。不知道人生的目標在哪裡,也不清楚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是終點。而今天,一切終於結束了。他不用再為明天的兩餐而發愁,也不用再戰戰兢兢地看他人臉色。隨著疼痛的減輕,他感覺自己在槊鋒上飄了起來。飄過袍澤們的頭頂,飄過小橋上方的血霧,最後,與藍天上的血色晚霞融為一體。

  血色晚霞下,李家軍的士卒還在繼續前沖。一邊沖,一邊操著各地的方言大聲詛咒。詛咒對手,詛咒喪盡天良的上司,詛咒落在自己頭上悲慘的命運。一名來自上黨的士卒被陌刀砍中,慘叫著掉下了橋面。緊跟著,一名來自太原的年青人被長槊捅穿,掙扎著不願意倒下。被另外一名對手用長槊又砸了一記,仰面跌倒,雙眼直勾勾地望著天空。

  然後是來自離石的一位壯漢,在臨死之前發出絕望的怒吼。趁著敵軍愣神的機會,一名來自龍泉的年青人用長矛刺中了對方的身體。笨重的長矛捅穿了鎧甲,肌膚,卻卡在鎧甲與肋骨之間無法再進一步。對面的洺州士卒伸手抓住矛杆往後拖,拖得長矛的主人將身體貼在了拒馬上。幾杆長槊交替捅來,結束了這場糾紛。來自龍泉的李家子弟戰死,洺州長槊手重傷。

  雙方都捨生忘死,隔著幾道矮矮的拒馬互相攢刺。一方前沖,另外一方倒下。一方倒下,另外一方前沖。無止無休,沒完沒了。血,瞬間又匯流成溪,分不清那股來自洺州營,那股來自李家軍。最後全部混成一道瀑布,沿著橋的邊緣飛濺而落。河水接住了血瀑,河水也變得通紅。晚霞接上了河水,晚霞也被染成了血色。血色的河流,血色的人,血色的大地,血色的蒼天。一片令人無法窒息的血色里,炸響著兩岸的戰鼓,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沒完沒了,無止無休。

  衝上橋的兩百士卒轉眼間就損失了七七八八,對岸的拒馬卻一道也沒被攻破。陳良誠回頭望向柴紹,大將軍能給自己一個暗示。哪怕那催命的鼓聲稍有停頓也好,他就立刻回衝上去,抱著明法參軍的大腿哭喊,求情,不管別人如何嘲笑自己婦人之仁,把剩餘的袍澤全撤下來。

  但是,鼓聲始終沒有間隙。仿佛根本沒看見橋面上的慘烈搏殺,左翊衛大將軍一下又一下,將鼓點敲打得如痴如醉。慈不掌兵,慈不掌兵,慈不掌兵。死百十號人算什麼?如果現在就命那些傢伙撤下來,今後就甭想讓他們面對任何惡戰。功名但在馬上取,功勞也是血裡邊飄起來的。只要最後的勝利屬於自己, 任何付出都值得!

  既然如此,那就讓我一起去吧!陳良誠抹了一把臉上的血與淚,不再祈求鼓聲能停下,而是自己走上了木橋。他理解柴紹為什麼要催著這麼多人去送死,對於一名合格的將軍來說,只要能獲取最後的勝利,無論採取什麼手段都無可指責。況且如果對於怯戰者姑息縱容的話,也會影響整支隊伍的戰鬥力與士氣。可現在戰死的那些,都是他平時一口鍋里攪馬勺的弟兄啊!大將軍柴紹可以無動於衷,他陳良誠卻無法視而不見。

  鼓聲還在繼續,但喊殺聲卻已經漸漸稀落。親眼目睹了身邊的袍澤一個個被陌刀砍成數段,殘留在橋面上的數十名李家子弟士氣越來越低。也不知道是誰帶了個頭,轉身向後便逃,剩餘的弟兄立即尾隨而上。放棄了敵人,放棄了榮譽,奔向南岸自己人的屠刀。

  「停下,不能退!」窄窄的橋面已經被人血塗滿,幾乎是一步一滑。陳良誠跌跌撞撞向前,一邊走,一邊大聲呼喊,「弟兄們,不能後退,要死也死在橋上!」

  退下來的士卒對他的呼喊充耳不聞,木然地從他身邊跑過。不管在南岸等待著自己的是什麼樣的命運,只想逃得一刻且算一刻。 「後退也是死,不如死在橋上,給家裡父母換份贍養!」陳良誠大急,一手一個,抱住兩名袍澤,死死堵住敗兵的退路。

  「讓開!」有人認出他的身份,用力推搡。陳良誠被推了個趔趄,卻肩膀頂住大夥死死不退,「段閻王在橋頭等著呢,被他殺和被敵人殺不都是一個樣?」他大聲哭喊,眼淚伴著血水順著臉上淌落。「轉身,轉身,我跟你們一道去死!」

  「去死?」不知道是被陳良誠的話說動,還是被段志達的名頭給嚇到,帶頭後撤幾名的士卒們猶豫著停住了腳步。整個橋樑立刻被堵死,後退的人流登時一滯。就這短短的一滯已經夠了。陳良誠鬆開被自己抓住的兩名袍澤,抽出腰間橫刀,高高舉過頭頂,「跟我上,大夥一起去死。給父母兄弟搏一份贍養!」

  「一起去死!」眾人茫然地回應。隨即發出絕望地狂吼,「去死,去死,一起去死!」流著淚同時轉身,簇擁著陳良誠,再度撲向北岸的橋頭。

  這瞬間的變化,令南北兩岸都猝不及防。北岸的伍天錫是沒想到眼前這一小撮李家軍士卒韌性居然如此強,折損了盡三分之二居然猶自死戰不退。南岸的段志達卻是驚詫陳良誠這傢伙居然如此不分輕重,身為定遠將軍卻拋棄麾下大部分士卒,心甘情願與幾個潰兵自尋死路。

  「怪不得他只混到個校尉當,他也就是當校尉的料子!」段志達心中大罵。卻不願真的讓陳良誠戰死,衝著手下親信打了個招呼,帶上幾名家將,快速衝上了橋頭。

  轉眼之間。陳良誠帶著殘兵已經又撲到了拒馬跟前。這一波,他們的人數雖然少,攻擊卻遠比先前犀利。一名藏在拒馬後的洺州子弟剛剛用長槊捅穿了一名對手,旋即被對手死死地抓住了槊杆。「起!」他大聲怒喝,試圖用槊杆的彈力將對手甩到橋下。卻沒想到,已經瀕臨死亡的對手卻又用雙腳死死地勾住了拒馬上的木刺。鮮紅的血漿順著腹部和被木刺掛傷了腿部向外冒,受傷的李家士卒對這一切視而不見。他仿佛已經不能感覺到痛,只是獰笑,獰笑,滿足的獰笑。「一起死!」獰笑著,他從血紅的牙齒間擠出了這個詛咒。隨後,幾名奮不顧身的李家子弟衝上前,利用瀕死者以生命換來的戰機,翻過拒馬,將持槊的洺州營士卒砍成了兩段。

  下一瞬,翻過拒馬的李家子弟全部給陌刀砍碎。再下一刻,更多的李家子弟翻過拒馬,瀕死反擊。雙方戰做一團,拒馬兩側堆滿了血肉。層層血肉之間,陳良誠像個瘋子般大喊大叫,「去死,去死,一起去死!」他砍倒一名對手,然後轉向下一名。一名對手用長矛刺中他的肩窩,劇烈的疼痛讓他的臉部扭曲變形。但下一個瞬間,他手中的刀飛了出去,砍中了對手的鼻樑,然後單手從肩窩處拔出長矛,在對手肚子上開了個深深的血窟窿。

  兩名長槊手左右殺來,逼得單臂持矛的陳良誠不停後退。論武藝,他遠遠高於這些洺州士卒,但對方的嫻熟配合,卻讓他很難抓住破綻。肩膀上的血越流越多,他的動作也越來越不靈活。半邊身子仿佛都離他而去,每出一招,整個人都不由自主往側面倒。腳下突然一絆,陳良誠跌出數步,丟小兵器,手扶在拒馬上,慘然而笑。他知道自己的戎馬生涯到頭了,帶著封侯夢入伍,混了好幾年才混上一個定遠將軍當,可惜定遠將軍的正式袍服還沒穿上身,一切都已經結束。

  「嗚……」刺到眼前長槊越來越急,隱隱還帶著風聲。陳良誠已經沒力氣招架,把眼睛一閉,坦然接受自己的命運。身旁的拒馬卻猛然震動了一下,將他身體彈起來,滾向一邊。緊接著,噹噹兩聲,刺來的長槊先後被兩面巨盾砸開,一把大手拎著他的後脖領子,將其拖過拒馬,倒拖著向後。

  「誰救我!」陳良誠在生死之間走了個來回,心頭一片迷茫。睜開雙眼,他看見明法參軍段志達將自己拎在手中,拖牲口一樣向後拖。左右數面巨盾遮住前方,將敵人的攻擊和袍澤們的垂死呻吟統統遮擋在外。

  「段參軍!」不知道該感激還是該痛恨,陳良誠大聲哭叫。「大將軍已經鳴金了!」段志達看了他一眼,臉上依舊是那副冷冰冰模樣。隨即,陳良誠聽見了盼望已久的收兵號令,「噹噹,噹噹,噹噹噹噹…….」

  衝上橋頭二百人,最後撤回來的不到二十。默默地跟在段志達等人身後,無喜無悲。對岸的洺州營士卒仿佛也厭倦了這種毫無意義的屠戮,任由李家子弟在眼前退走,沒有追殺,也沒有發出勝利者應有的歡呼。只是默默將戰死和受傷的袍澤從拒馬下抱起來,運往身後的河岸。然後擦乾兵器上的血漬,再度站在了橋頭上。

  這樣冷靜的對手,李家軍從來沒有遇到過。以前無論是面對官軍還是面對流寇,敵人在占到便宜後總會大呼小叫。那樣,往往會激起很多人的同仇敵愾之心,以仇恨去報復對手的仇恨。

  而今天,對手雖然殺死了很多袍澤,卻沒有激起李家軍的仇視。對手仿佛在例行公務,除非他們全部倒下,否則,哪怕來的是天王老子,也甭想越過他們的防線。遇到這樣的對手,李家軍的行動也變成了例行公務,沒有什麼榮譽感,也沒有什麼道義上的優勢,李家軍也罷,竇家軍也罷,此時不過是爭奪天下的兩方,成王敗寇,如是而已。

  剎那間,兩岸的兵馬都靜了下來。

  剎那間,天空中的風也靜了下來。

  只有奔騰的河水,拖著一縷夕照,滾滾東流!

  問鼎 (七 中)

  「屬下作戰不利,有辱軍威,請大將軍責罰!」直到被拖至柴紹面前,陳良誠才終於從迷茫中清醒,翻身拜倒,俯首請罪。

  「起來,起來,你已經盡力了!」柴紹大笑著上前,雙手扶住陳良誠的胳膊,將他用力拽起。

  「大將軍!」力氣沒有對方大,陳良誠只好順勢起身,望著柴紹的眼睛祈求。距離天色完全黑下來還有一段時間,以柴紹的性子,極有可能逼迫弟兄們做第二次進攻。可那些騎兵現在名義上都是他陳良誠屬下,他無法眼睜睜地看著大夥去送死。

  「不單是你,你們,你麾下的那些騎兵,已經都盡力了!」看了陳良誠一眼,將頭又轉向不遠處那些忐忑不安的騎兵,左翊衛大將軍柴紹哈哈大笑。「天底下沒有沒打過敗仗的軍隊,柴某也非輸不起之人。但打了敗仗,卻不能輸了膽子。他們……」

  抽出一隻手臂,奮力指向陳良誠身後,那十幾個渾身是血的士卒,柴紹大聲喊道:「他們,今天沒有讓柴某失望,寧可戰死於陣前,也不肯旋踵向後。他們,今天用血洗刷了你等的恥辱。他們,讓對岸看到了我李家軍只有戰死的好漢,絕無後退的懦夫!他們,今後就是我柴紹的左膀右臂,只要我柴紹活著一天,就保他們一天的功名富貴!」

  說罷,他向身後一揮手,「來人,取酒來,柴某親自為幾位兄弟把盞!」

  「諾!」左右親衛立刻捧來酒罈,在柴紹身邊倒上滿滿的十幾碗。柴紹親自將酒碗端起來,雙手捧著,一一送到那些站都幾乎站不穩的士卒手裡,「好漢子,柴某佩服!」一邊向大夥敬酒,他一邊拍拍這個的肩膀,捶捶那個的胸口。登時,把十幾名倖存者感動得熱淚盈眶。

  「幹了!」柴紹自己也抓起一碗酒,一飲而盡。

  「謝大將軍!」士卒們心潮澎湃,哪還敢再記恨柴紹逼他們去送死,舉起手中的酒,咕咚咕咚喝了下去。

  「張長史,給他們每人都記頭功。校尉以上再升一級,沒到校尉的,皆都升做校尉!」柴紹放下酒碗,緊跟著就頒布對倖存者的嘉獎。如果說剛才那碗酒只是讓大夥眼饞的話,此刻這番做作,卻讓所有沒能參戰的騎兵們眼睛都紅了起來。

  校尉級別不算高,只是團級主官而已。可踏入校尉這一級,就等於兵頭將尾,從此正式進入軍中正式官員行列。很多人在兵營中混上十幾年,如果沒有什麼奇遇或者卓越戰功的話,有可能就在旅率的位置上止步不前。根本沒希望百尺竿頭更近一步。而這十幾個人,只是在橋頭上多堅持了一會兒,就被破格提拔做了校尉,如何不讓眾人眼紅?

  一時間,所有的眼睛都集中到陳良誠和那十幾個殘兵身上,目光充滿了羨慕與嫉妒。還有不少人心中暗自怨恨,恨自己怎麼沒被點入剛才的攻擊隊伍。萬一僥倖沒戰死,現在就跟別人一樣受大將軍的賞識。

  柴紹要的就是這種效果,訓練一個騎兵不容易,他才不捨得全部將其葬送在一座木橋上呢。先前逼著眾人去拼命,不過是為了保住這支精銳的士氣而已。如今目的已經達到,就沒必要再下狠手了。笑著拍了拍陳良誠的肩膀,他繼續大聲說道:「陳將軍,你方才身先士卒,奮勇殺敵。柴某非常敬佩。這十幾位兄弟,還有剩下騎兵弟兄,你都帶著去休息吧。明日一早,且看柴某如何破敵!」

  「諾!」陳良誠先是一愣,旋即徹底放鬆下來。弟兄們保住了,他不用再逼著大夥去送死。可已經戰死的那些弟兄?偷眼望了望血淋淋的木橋,他感到一陣頭暈目眩。

  「下去休息吧,過河之前,騎兵不必參加戰鬥!」昏昏沉沉中,他聽見柴紹如是叮囑,無法思考,只懂得諾諾稱是。然後他聽見有人低聲命令,讓弟兄們將自己攙扶走。當再一次從茫然中清醒,他已經走到了數百步之外。回頭再找柴大將軍,發現對方已經離自己很遠,正與段志達等人笑呵呵地衝著木橋指指點點。

  慈不掌兵。陳良誠猛然記起自己投軍時,一個遠房長者的教誨。心裡登時變得沉甸甸的,連呼吸聲都變得凝重。

  從傍晚一直到天黑,柴紹都沒發起第二次強攻。對岸的士卒很少,通過上一次試探和斥候的靠近觀察,他已經知道得清清楚楚。但對岸士兵的戰鬥力非常強悍,如果不惜代價強攻的話,拿下這座木橋,至少要填進三千到五千弟兄。

  這麼大的損失,柴紹可有點承受不起。他這次來的目標是擒殺竇建德,而竇建德的面兒還沒見到,自家的隊伍先被打殘了,未免有點兒得不償失。根據事先制定的作戰方案,李仲堅和羅藝兩個會聯手將竇建德趕往滹沱河邊。自己需要做的只是堵住竇建德退路而已,充其量需要在竇建德垂死之前給他最後一擊。根本沒必要與一夥籍籍無名的小流寇拼死拼活。

  可不解決掉眼前這伙小流寇,就無法順利渡河!這的確是一個令人懊惱的問題。柴紹皺著眉頭反覆琢磨,也沒找到一條萬全之策。按理說,竇建德在最近這幾天會被李仲堅和羅藝兩個聯手擊敗,那個叫伍天錫的傢伙不急著逃命,在濡水河邊跟大夥較什麼勁兒?大廈將傾,他一根爛椽子能回天麼?還有,此人打的旗號是洺州營,洺州又是在哪裡?整個輿圖上,根本就沒有這麼一個地方!

  「大將軍,屬下有一句話,不知道當講不當講!」見柴紹在燈下愁眉不展,剛剛帶著掉隊的士卒趕到的史大奈上前半步,低聲問道。

  「啊!史,史將軍何必這麼客氣!」柴紹猛然抬頭,然後點頭微笑。

  史大奈白天剛剛領教過這位郡公爺的虎威,說話自然加著十二分小心,「屬下不是客氣,而是對自己的話沒什麼把握,所以不想干擾大將軍的思路而已。屬下…….」

  「史將軍但講無妨。」柴紹擺擺手,笑著命令。

  得到對方的允許,史大奈終於慢吞吞地開口,「屬下覺得,對岸的伍將軍,行事非常蹊蹺!按道理,他只帶著區區這點兒人,根本無法改變戰局。占了便宜應該早早離開才是,何必非要跟咱們死拼?」

  柴紹點點頭,低聲回應:「史將軍也看出來了?我也覺得此事非常蹊蹺?那姓伍的雖然是個草賊,指揮調度卻中規中矩,好像身經百戰一般!」

  「恐怕是郡兵出身,不得已歸入竇建德旗下的!」段志達對敵將也非常佩服,想了想,低聲附和。

  「嗯!」柴紹點頭同意,然後將目光轉向史大奈,「史將軍繼續,咱們這裡任何話都可以說!」

  「所以屬下就想,這姓伍的之所以跟咱們拼命,恐怕還有其他目的。」史大奈拱拱手,繼續提醒。

  「柴某也這麼想,但一時半會兒卻想不起姓伍的懷著什麼目的來!史將軍若有什麼思路,不妨拿出來大夥一道參詳!」柴紹點點頭,坦然承認。

  不得不說,此人除了心裡邊比較陰暗之外,表面上還是有幾分大將風度的。史大奈受到鼓勵,笑著說道:「我也是瞎猜。這姓伍的之所以跟咱們為了一座橋拼命,恐怕是為了耽擱咱們的行程吧。在這條臭水溝邊將咱們多拖一天,竇建德就有可能多活一天!」

  「你是說,竇建德已經敗了?」柴紹皺了皺眉頭,低聲反問。竇建德兵敗,只是他的一個猜測。畢竟這裡距離易縣還有一段路程,消息不可能再第一時間送過來。

  「不但敗了,也許還敗得很慘。這姓伍的是竇建德麾下忠臣,所以拼死也要給主公保一條後路!」史大奈點點頭,低聲分析。

  「這不可能!」柴紹斷然否決。「既然知道咱們已經趕到了濡水和邊,竇建德就不應該往這邊退。否則,只要咱們在南邊將橋堵住,竇建德一樣過不來!」

  話音落下,他又猛然驚覺,「奶奶的,上了姓伍的當了。這廝,真她娘的陰損!」

  怎麼了?眾將領紛紛側目,弄不明白柴大將軍為何如此失態。三步兩步跑到輿圖前,柴紹的手指在上面指指點點。「奶奶的,咱們地形不熟,吃大虧了。濡水河只是一條小河溝而已,這座橋不可能是唯一的北去通道。說不定,沒多遠處就有渡口,或者存在徒步可涉的淺灘。姓伍占到了便宜去不肯逃走,也不肯燒橋,就是為了吸引老子跟他拼命!」

  說罷,柴紹「呯」的一拳捶在書案上,差點把身邊的書案給捶散了架子。「他奶奶的,陰險,陰險。別讓老子抓住,否則,肯定饒不了他!」

  被他這麼顛三倒四一嚷嚷,眾將領也恍然大悟。對手哪是想跟大夥拼命,借著拼命的幌子拖延時間而已。可渡口到底在哪,誰又能說清楚?手中的輿圖還是十幾年前大隋興盛時期所畫,能找到這座橋已經不容易了,上哪找一個無關緊要的渡口,或者淺灘去?

  「來人!」發泄過後,柴紹大聲命令,「四下派出斥候,方圓五十里內搜索,把凡是喘氣的活人全給我請來,不分男女老幼!」

  「大將軍!」段志達被嚇了一跳,趕緊低聲提醒,「大將軍,這可是咱們自己的地盤!」

  「是啊,李仲堅那傢伙很難說話!萬一過後他向唐王那邊參將軍一本….」史大奈也趕緊低聲附和。塞外民族最推崇強者,而李仲堅這個名字對塞外的豪傑來說,那簡直是凶神惡煞一樣的存在。

  聽到屬下的提醒,柴紹略作猶豫,但依舊下定了不惜一切代價爭取早日過河的決心,,「沒事,請,去請。禮貌些,多給些錢。只要咱們給了錢,並且沒出人命,過後,李大將軍也沒話說!」

  問鼎 (七 下)

  斥候們領命而去,半夜十分,有人回來稟報,說是在三十里外一個隱蔽的山村里請來了十幾個沒來得及逃走的老者,正在帳外等候。

  柴紹聞之大喜,趕緊命人將老者們請到一間比較寬敞的大帳,點上炭盆驅寒。然後擺出茶點酒水,好生款待。接著自己略微收拾了一下,換了身尋常貴公子穿的衣服,笑呵呵地走進來,衝著眾位老人躬身賠罪,「柴某為了早日趕走竇賊,不得已才請幾位老人家前來問路。衝撞之處,還請老人家們原諒則個!」

  眾老人哪曾見過這種場合,早就嚇得魂飛天外了。聽柴紹嘴裡說的還是人話,趕緊小心翼翼地站起來,結結巴巴地回應道:「好漢,好漢爺客氣了。有什麼話,您老儘管問。我等絕不敢隱瞞!」

  「我與你家李大將軍是同僚。此番是為了驅逐竇建德,解民倒懸而來!」柴紹被幾聲好漢爺叫得有些氣悶,拖長了聲音向大夥解釋。

  「好漢,好漢說的對。解,解民倒懸。」眾老者根本聽不明白他說的是什麼意思,只是一味地順著他的口風說好話。

  欺負這些平頭百姓,也實在顯不出什麼威風。柴紹搖了搖頭,不再跟對方一般見識。「我想過這條河,可橋被人堵住了。所以我想請問諸位老人家,除了這座橋,還有辦法過河麼?」

  這回,眾位老者總算都聽懂了。互相看了看,退出一名口齒比較伶俐的長者回應道:「回好漢爺的話,若是平時,隨便一處都能過得。河水沒多深,撲騰兩下子就游過去了。可是現在…….」

  「現在怎樣?現在漲水了是麼?」柴紹急得火燒火燎,一連聲地追問。

  「現在是秋天,正發洪的時候…..」老者看了他一眼,然後悶悶地回答。

  「那還有辦法過麼,除了這座橋之外?」柴紹被堵得兩眼發藍,卻不敢動怒,陪著笑臉詢問。

  「往下十里左右,我記得是有個渡口的。但只有一艘船,也不知道還在不在那!」老者想了想,低聲回答。

  「嘿!」柴紹急得直咬牙。怪不得伍天錫不拆橋,原來道理在這呢。可現在後悔也晚了,耽擱了這麼久,多少天渡船也被人毀了。不過,也好在姓武的麾下人不多,否則他夜裡渡過河來襲營,自己又要吃個大虧。

  想到這兒,柴紹恭恭敬敬給老者施了一禮,繼續問道:「老人家,您能不能再想想,除了這座橋和不遠處的渡口外,還有其他過河的路麼?」

  「有啊!」老者見柴紹一直彬彬有禮,心中也不向先前那麼害怕了,想了想,繼續補充道:「上游三十里外有座山,不怎麼高。山溝溝中有幾根獨木橋,可以直接走過去。過了橋再走一段,就是北平(註:現在的完縣)。您要是嫌走山路不方便,那就往下游去,差不多是五十里左右,河面變得很寬,也淺了很多,人抓著馬尾巴,可以慢慢走過去!」

  柴紹聞言大喜,趕緊命人取來數吊銅錢,分別賞賜給眾位老者。然後以五吊錢為賞格,聘請其中兩位腿腳相對靈便的老人為嚮導,帶著自家兵馬去尋渡口。只待來日一早,便強行渡河,抄到伍天錫身後,一舉將其擒獲。

  老人們領了錢,歡天喜地地去了。柴紹隨即在中軍升帳,調兵遣將,忙了個不亦樂乎。轉眼之間天亮,去尋找渡口的將領分別派人來回報,說渡口都已經找到,但第一個渡口沒有船。第二個渡口的確河水又寬又淺,但對岸卻有數千敵軍在嚴陣以待。

  「不惜一切代價殺過去!否則提頭來見!」柴紹想都不想,衝著較遠那個渡口派來的信使命令。

  比起在一座橋上跟伍天錫拼命,下游顯然是更好的選擇。至少戰場寬闊些,能發揮出李家軍在人數上的優勢。

  說罷,他留下五百士卒在橋邊監視伍天錫,帶領其餘人馬,逕自沖向濡水河下游。

  濡水北岸,早有機靈著斥候將這邊的動靜報告給了伍天錫。聽聞柴紹去下游尋找渡口,伍天錫忍不住哈哈大笑,「這廝,向昨天那樣再沖幾次,淹也把老子淹死了。沒想到卻自己膽怯去另尋道路,虧得還是什麼大將軍!」

  笑罷,又隱隱地替守衛下游的石重擔憂。憑藉昨天對李家軍的觀察,石瓚麾下那些嘍囉,絕對不是李家軍的對手。萬一濡水河下游的防線被柴紹衝破,恐怕教頭的所有謀劃都要落在空處。

  想到這兒,他趕緊命人將最新軍情和自己對李家軍的實力判斷向程名振匯報。然後命令所有長槊手留下繼續守橋,自己點起所有陌刀手,跨上拼湊起來的戰馬,戰驢,風風火火向下游趕去。

  接到伍天錫的匯報,程名振微微沉吟。最新情況倒也不算出乎他的意料,他原本的計劃便是,以一部弟兄為代價,在濡水河畔消耗柴紹的兵力,待對方筋疲力竭地登上岸時,自己和石瓚兩個再帶領伏兵半渡而擊。卻沒想到,伍天錫居然沒有拆毀木橋,並且憑著一招似是而非的計策,硬是拖了柴紹一個下午外加整整一夜。

  多出了一夜的時間做準備,先前那個布置就顯得有些太倉促了。石重所部的兩千多人,再加上伍天錫所部的幾百陌刀手,恐怕攔柴紹不住。而在對方士氣和體力沒降到一定程度前,伏兵衝出來未必能起多大用場。畢竟雙方的人數差距在那明擺著,柴紹麾下兩萬多人,只要過河一半,就不會把幾千突然殺出來的伏兵放在眼裡。

  「怎麼?怕小石頭他們頂不住麼?」見程名振沉吟不語,石瓚走上前,笑著給他打氣。「你放心,我麾下那些弟兄,雖然沒你洺州營的人有本事,但也不是泥捏的。讓他們頂三個時辰,他們絕對不會只頂兩個半!」

  「不是!」程名振笑著搖頭。這個時候,他可不想說什麼話來打擊自己的盟友,「我覺得先前的布置消耗太大,殺敵三千,自己損失也得一千五!」

  「能打贏就中!捨不得孩子套不到狼!」石瓚倒是看得開,笑呵呵地安慰。

  「石大哥湊這點兵馬不容易!」程名振繼續搖頭,非常體貼地說道。事實上,他倒不是想替石瓚節省有生力量,而是一個更為大膽的計劃突然出現在他心裡。「如果能少損失點弟兄,打敗柴紹,石大哥覺得怎麼樣!」

  「那當然好了。他可是什麼左翊衛大將軍。甭說打敗他,讓他吃個大虧,就足夠咱們哥們長臉的!」石瓚吃了一驚,非常熱烈地回應。

  「但是要冒些風險!」程名振想了想,還是有點猶豫。「並且,石大哥需要配合我。一步不能差!」

  「沒事,捨不得孩子套不到狼!」石瓚還是那句話,只要能打贏,不在乎冒不冒險,「況且了,你說過,打不贏柴紹,咱們也就成了秋後的螞蚱。說罷,你想怎麼辦,老哥我跟著就是!」

  「首先,需要有人在濡水和邊,死死將柴紹頂住。伍天錫和石重兩個肯定做不來。石頭大哥得親自出馬,帶一半弟兄,在這裡…….」程名振手指按住輿圖,聲音聽起來帶著微微的顫抖。

  問鼎 (八 上)

  程名振的設想很膽大,他要利用濡水河下游淺灘淤泥稠厚,不利於對方快速突破的地形,一舉吃掉柴紹部。

  促使他做出這個大膽的決定原因有三,第一,敵我雙方目前兵力相差懸殊,洺州營和石家軍兩方加在一起,人數剛剛到達柴紹部的一半兒,堂堂正正的列陣對決,基本上等於伸長了脖子找死。因而,只能用詭道謀取勝利。第二,柴紹所部敵軍長途奔襲而來,沿途根本沒有好好休息過,到現在已經成了強弩之末。這點,從他們能一夜拿下鮮虞城,卻對著伍天錫帶領幾百人防守的木橋無可奈何上,就能清晰得看得出。如果能把握住戰機給予當頭一棒,很可能收到奇效。第三,也就是最重要一點。他根本沒時間跟柴紹耗下去。李仲堅和羅藝的兵馬隨時都可能殺過來,一旦三路「李家軍」合圍,洺州營上下必然死無葬身之地。

  完成這個設想的具體措施就是,由石瓚帶領五千左右兵馬,與伍天錫,石重等人一道,堵在白沙灘一線,不惜任何代價將柴紹頂住,令對方無法順利登岸。而程名振自己,則帶著洺州營全部人馬和剩下的石家子弟從目前還掌握在自己人手裡的木橋殺過去,迂迴到柴紹的後背,給予他兩面夾擊。

  一旦程名振迂迴到位,腹背受敵,腳下又是冰冷秋水的柴紹部定然會崩潰。但是,萬一在程名振沒到達指定位置之前,白沙灘防線被柴紹突破,整個戰術動作便宣告失敗,石瓚和伍天錫等人也將九死一生。

  「此計,勝負可能僅在五五之間,石大哥……」粗略介紹完了自己的想法,看著石瓚的眼睛,程名振低聲徵求對方意見。

  「干,甭說五成,有兩成勝算也干!捨不得孩子套不到狼。」石瓚「啪」地一拍桌案,毫不猶豫地做出決定。他的想法遠比程名振簡單。老子就一個山大王,想當年除了這條命是自己的之外,其他什麼都沒有。如今老子山珍海味也吃過了,漂亮女人也玩過了,大官也做過了,這輩子活得已經夠本兒。你柴紹敢堵住老子的退路,老子就跟你拼上一把。拼輸了,腦袋掉了不過碗大個疤,過二十年又是一條好漢。萬一老天爺保佑把你柴紹小子打殘廢了,俺老石可就賺到了。從今往後,無論走到哪,大夥提起誰以少擊多打敗了左翊衛大將軍,大拇指挑起來得先說出咱老石的名字。不是貪功,誰讓現在咱老石的兵比程小九的兵多呢!算主力當然不能算兵少的那一方。

  無論如何,二人的目標基本一致,都是擊敗柴紹所部,為竇家軍的眾兄弟衝出一條活路。當下,匆匆調整部署。派遣親信,騎上快馬將已經派到各處埋伏的弟兄們再叫出來,分頭趕往白沙灘和無名木橋。兩個主帥自己則帶領親兵,星夜趕往弟兄們的集結地點。

  此事說起來簡單,執行起來卻頗為倉促。石瓚緊趕慢趕走了大半天,到了傍晚時分,總算趕到了白沙灘戰場。望著尚在隔河對峙的兩軍,他暗自鬆了口氣,甩鐙下馬,扯住前來迎接自己的心腹將領石重問道:「你怎麼跑過來了?前頭弟兄們亂了陣腳怎麼辦?姓柴的呢,他什麼時候到的,開始進攻了麼?」

  一連串的問題問下來,弄得石重都不知道該先回答哪一個才好。想了片刻,斟酌著回應道:「柴紹是晌午到的。人困馬乏,看見我軍已經有準備,所以就暫時沒有發起進攻!屬下聽斥候報告說您來了,所以把弟兄們暫時交給伍天錫掌管……」

  「行了,姓柴的還沒進攻就行了!囉嗦!」石瓚不耐煩地揮手,打斷了石重的解釋。然後呲牙一笑,「嘿嘿,我還怕他一趕到這裡就立刻渡河,你小子頂不住呢。沒開始就好,咱們把兵合在一處,好好伺候伺候姓柴的!」

  「大帥……」石重四下看了看,低聲喊道。「屬下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有話就說。跟誰學的這一套?」石瓚的眉頭立刻豎了起來,沉著臉呵斥。

  石重挨了訓,臉色立刻紅了起來。卻依舊非常小心地四下掃視,發覺附近沒有洺州營弟兄,才把聲音壓得極低,以僅有兩人可聞的幅度補充道:「屬下覺得,很難把河灘守住。姓竇的兵馬太多,眼前這條河看起來雖然寬,河水卻沒多深!」

  「我看你小子是欠抽了。沒戰之前,先亂我軍心!」石瓚眉頭緊皺,低聲呵斥,「人家伍天錫帶著幾百人就守了一個下午外加一個晚上。算上我新帶來的,咱們手裡有五千多弟兄,再讓柴紹衝破防線,就可以都去跳河了!」

  「情況不同!」石重向後退了半步,然後陪著笑臉反駁,「伍天錫的兵我看了,全是清一色的重甲陌刀手。咱們手裡哪有那麼好的裝備啊?況且他昨天守的是一座橋,占足了地形上的便宜,柴紹帶的人雖然多,卻壓根兒擺不開。雙方同一時間真正交手的,也就十幾個!所以才殺得勢均力敵。而現在,大帥您往河道中間看……」

  「那又怎樣!」石瓚非常不服氣地回應,「程兄弟是把所有家底兒湊起來,口挪肚攢,才攢出這麼支精兵。咱們的裝備不如他,但咱們的人數是他的好幾倍!好虎還架不住一群狼呢,你個小石頭,怎麼人越大,膽子越回去了?.」

  一邊數落著石重的不是,石瓚一邊抬頭望河道中間望去。不看則已,一看之下,立刻倒吸了口涼氣。

  柴紹的兵馬的確還沒開始渡河,但也不是都在河對岸養精蓄銳。很多士兵,還有很多被抓來的百姓,加在一起看上去至少有七、八千,螞蟻般在河對岸忙碌著。不斷將一包包河沙拋進河道中央,然後逐段鋪上剛剛砍來的大樹。

  濡水河到了白沙灘這段,河道已經擴張到上游的五倍余。但相應的河水深度也只有原來五分之一。幾個沙包砸下去,立刻就砸出了一個簡易橋墩。大樹在兩個橋墩上一架,轉眼之間,由沙包和大樹拼湊起來的木橋就向前 「長」了一大截。

  令人震驚的是,這樣的正在搭建中的簡易木橋還遠遠不止一座。石瓚粗粗數了數,從東到西,足足有六座木橋在齊頭並進。按石重的說法,柴紹趕到南岸也就是兩個多時辰。而就在這短短的兩個時辰之間,橋面已經鋪到了河道五分之一處。

  這下可就有點麻煩了。如果柴紹犯傻徒步跋涉的話,藉助地形的優勢,石瓚還有信心擋他一擋。可他踏著橋面殺過來,就彌補了自身陷在河泥中行動不便的缺陷,地勢上與北岸守軍幾乎齊平,很難被防守方占到便宜。

  「你傻啊,怎麼不用弓箭阻止?」扭過頭,指責的話語衝口而出。

  「大帥息怒。河道上風大,羽箭很難射中目標。並且咱們的弓箭手數量沒對面多。互相用羽箭招呼,肯定吃虧!」石重嘆了口氣,低聲解釋。在石瓚沒來之前,他和伍天錫兩個已經採取多種辦法,試圖延緩敵軍的建橋速度。可是,這些辦法都沒能奏效,反而白白搭進去了幾十號弟兄。

  「奶奶的!」石瓚愁得直嘬牙。六座浮橋齊頭並進,按目前速度,今天下半夜肯定能跟北岸接上。屆時,他只能兵分六路,堵住六座橋頭跟柴紹死拼。可柴紹估計也不會那麼傻,非要沿著橋樑運兵。他只須將橋樑伸過大半個河道,就可以揮師發起強攻。一部分弟兄沿著橋面衝過來,躍上北岸沙灘。另外一部分士卒則沿著橋樑下面涉水而過,利用橋上弟兄與守軍交手時的混亂,硬衝上河岸。

  只要有一千以上的李家士卒登岸,就能死死頂住自己麾下的五千弟兄。而後續的李家軍就可以從容渡河,用人數的優勢,把自己麾下的五千弟兄活活「淹死」白沙灘上!

  「我剛才跟伍兄弟也商量過,覺得死守肯定守不住。」仿佛猜到了主帥在想什麼,石重低聲提醒。

  「那你想怎麼辦?」石瓚對新出現的情況大為光火,皺著眉頭向下屬詢問對策。

  「伍天錫的意思是半夜時分主動發起進攻,劫柴紹的營。」石重咬了咬牙,以極低的聲音回答,「但屬下覺得,既然上游的木橋還在咱們手裡,不如,不如咱們一走了之!反正竇建德對您老也是一般,他死不死,關咱們屁事!」

  「不行,不行!絕對不行!」石瓚連連搖頭,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老竇的確對咱們一般,可也沒虧待了咱們。況且沒有老竇,咱們在河北也蹦躂不了幾天。過河偷襲,恐怕也沒多大意思。柴紹好歹也是個大將軍,不會這點防備都沒有!嘶--」

  一邊吸著冷氣,他一邊冥思苦想。已經到了這個時候,再找程名振問計肯定來不及了。自己打十幾年的仗,如此硬的茬子還真沒遇到過。「奶奶的!」猛然間,石瓚一咬牙,大聲喊道:「他要過河就讓他過。把弟兄們從岸邊都撤下來休息。別攔著。誰怕誰啊,讓他上岸,老子就跟他實打實地玩一玩!」

  問鼎 (八 中)

  「大帥……」石重望著自家將軍,目光中充滿了迷惑。混的時間稍長的老江湖都知道,所謂綠林道義,福禍與共,那都是糊弄剛入行的生瓜蛋子的玩意。真正綠林規矩卻是有便宜我先上,拼命由你來。誰知道今天自家將軍犯了什麼迷糊,居然非要為竇建德做一回孝子忠臣?

  「別囉嗦了,去收拾隊伍!」石瓚橫了他一眼,沉聲命令。然後又嘆息著推了推他的肩膀,「即便老竇沒了,河北這片地方也輪不上咱爺們說得算。去吧,老竇雖然不大夠意思,可換了別人,咱爺們的處境還未必如現在呢!」

  石重剛才想提的就是拋棄竇建德,藉機取而代之的建議。聽石瓚如此一說,知道自家將軍心意已決,只好咧了咧嘴,苦笑著去執行命令了。望著他的背影離開,石瓚又深深地吸了口冰涼的晚風,將其化作滿腔的無奈噴了出來,「他奶奶的,老子現在好歹也是個將軍!見了硬茬就跑,今後還怎麼在道上混!來人,給老子向柴紹下戰書,就說今夜老子不會偷襲他,讓他放心大膽的造橋。明日一早,老子在河這邊跟他決一死戰!」

  「是,大帥!」石瓚親衛隊正張楚上前領命,轉身而去。大帥今天到底怎麼想的,他猜不清楚。但張楚本人卻十足十地贊同對方最後那幾句話,『老子好歹也是個將軍,見了硬茬子就跑,今後還怎麼在道上混?』

  通過正在搭建臨時浮橋的士兵之口,石瓚這邊發出的挑戰很快就傳到了柴紹的耳朵里。後者聞之,先是一愣,然後搖頭而笑,「嚇,跟老子玩這一套啊,真是被豬油蒙了心。告訴弟兄們,該搭橋的繼續搭橋,該睡覺的繼續睡覺。明天一早,本將軍帶著他們去割敵人的腦袋!」

  帳中諸將轟然而笑,都道對岸的蟊賊自不量力。柴紹想了想,點手叫過剛剛被自己提拔起來的定遠將軍陳良誠,低聲吩咐道:「今晚警戒的差事,就有勞你和你麾下的騎兵了。多布幾重哨崗,別指望賊人言而有信!」

  「屬下遵命!」陳良誠抱拳施禮,心中對柴紹充滿了感激。事實已經證明,在狹窄的橋面上,騎兵的戰鬥力很難發揮完整。貿然上前,只有被人屠戮的份兒。而在河灘上往來巡邏,為大軍站崗放哨的差事則沒有送死的風險。並且,自己麾下那些剛剛遭受重大打擊的騎兵弟兄也可以藉機恢復體力和士氣、

  「都下去休息吧,已經到了這時候了,就讓賊子多活一個晚上又能如何?」柴紹疲倦地揮揮手,命令將士們各自退下。

  將領們接連忙碌了好幾天,早就累得筋酸骨軟,聽柴紹如此體恤,道了聲謝,紛紛起身出帳。當中軍大帳又靜下來之後,左翊衛大將軍柴紹衝著跳動的燈火搖了搖頭,咧嘴苦笑,「呵呵,老子還真是虎落平陽啊,連個蟊賊都敢跟老子玩疑兵之計了!呵呵,呵呵,算你有種,要是放在一年前…….」

  要是放在一年前,他才不會管石瓚用的是什麼計呢,直接帶兵撲過去就是。反正最後的勝利肯定是屬於自己的,差別只是麾下弟兄折損多少的問題。可現在不行,人正走背運的時候,折不起那麼多的本錢。一個左翊衛的職位不知道多少雙眼睛盯著,把弟兄們打光了,自己今後也就不用再帶兵了。

  想到這些烏七八糟的事情,他又思念起已故的妻子來。如果婉兒還活著,無論跟自己怎麼鬧,看在她的面子上,也沒人敢打自己的主意。可現在想這些還有什麼用呢?她都死了快一年了。屍體都沒能找回來,沉睡在墳冢里享受祭祀的不過是幾件平時穿的鎧甲罷了!

  憑心而論,柴紹跟婉兒之間並沒多少夫妻之情。他們這樁婚姻完全是為了聯絡兩個家族而設,當事雙方都心知肚明。並且兩個人的性格也都太強勢了,彼此之間很難相互包容。作為一個風流倜儻,名滿京師的少年才俊,柴紹需要的是紅袖添香,溫柔似水的女嬌娘,而婉兒最擅長的卻是排兵布陣,舞刀弄槍。她眼裡不是沒有溫柔,但那溫柔卻絕不會為自己而生。曾經在某年某月某個瞬間,柴紹在看到過婉兒的嫵媚。可就在一轉身之後,她臉上就又恢復了唐公之女應有的端莊。

  那是在幫妹妹李萁出主意的時候吧!柴紹至今還記得萁兒當時為什麼而離家,她們姐妹二人說的是哪段往事。可當自己突然出現在身邊時,姐妹二人都立刻改變的話題,顧左右兒言他。真是氣人!不就是年少時那點破事兒麼,誰還沒年少輕狂過?憑自己柴大俠的心胸,還會在乎這些沒影子的勾當?!

  想著想著,柴紹就迷迷糊糊睡了過去。朦朧中,他發現自己又回到了幾年前,夫妻二人從長安城逃出來的那一刻。人困馬乏之際,他無意間唱了句,『虞兮虞兮奈若何?』然後,就看到妻子淡淡地笑著轉過身,對著自己建議,「相公儘管離開,婉兒自有脫身之計!」

  「我不是那個意思!」柴紹非常生氣,大聲替自己辯解。但夜色中的馬蹄聲越來越近了,再無聊地糾纏下去,夫妻兩個誰也走不了。於是,他轉過身,策馬沖向了岔道。本以為婉兒很快就會服軟追上來,誰料直到胯下坐騎累死,身後也沒聽見任何呼喚聲。

  「我當時真的沒想丟下你!」一轉眼,柴紹又發現自己來到了長城腳下。突厥人如螞蟻般攻了上來,自己和婉兒身邊卻已經沒了任何侍衛。「相公儘管離開!」還是同樣的話,同樣的笑容。然後婉兒便揮舞著橫刀,沖向了距離自己最近的敵人。一支冷箭從背後突然射來,射進婉兒柔軟的身軀。柴紹大吼著撲上去,殺散突厥人,搶回妻子,心中痛若刀絞。依稀間,卻聽見婉兒低聲叮囑,「別給我報仇,你自己好好活著!」

  「我要殺了你——」柴紹知道那枝箭來自誰的箭囊,放下妻子,大聲悲鳴。嘩啦一下天崩地裂,整個長城都著燃燒了起來,烈焰剎那吞沒了天地之間所有。「我要殺——」柴紹大喊大叫,睜開眼睛,卻發現自己的手正觸在蠟燭上,被蠟淚淌了滿掌。

  「大將軍——」親兵們全都沖了進來,圍著柴紹形成了個小圈子。「沒事,沒事,我做夢了!」柴紹疲倦地揮揮手,命令親兵們散開。「什麼時辰了,天亮了麼?」

  「寅時三刻了,天還擦著黑!」家將柴戎向外看了看,低聲回應。

  「我居然睡了這麼久?」柴紹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目光向帳外一掃,發現果然已經能影影綽綽能看見遠處營帳的輪廓。伸了個懶腰,他慢慢站起身子活動筋骨,一邊來回在軍帳里漫步,一邊繼續詢問道:「橋搭好了麼?對岸什麼動靜?」

  「丑時左右就搭好了,距離對岸河灘只有半丈左右。基本可以一躍而過。」家將柴戎是自幼就跟了他的,非常懂得此刻主人最需要什麼,一邊伺候著柴紹洗臉,一邊低聲匯報昨夜發生的最新情況,「敵軍信守承諾,沒有發動夜襲。把登岸的河灘也給咱們空出來的一大段。但依照段參軍估計,賊將打的是半渡而擊的主意!」

  「就憑對岸那幾千號人馬?」柴紹撇嘴冷笑,接過柴戎送上來的熱手巾,胡亂在臉上擦了幾把,「除非個個都是陌刀手!如果竇建德養得起五千陌刀手的話,他早就統一河北了,何必非等到現在?」

  「嘿嘿,嘿嘿!」柴戎尷尬地撓了下自己的腦袋,「大將軍說得對,小的犯糊塗了!」

  「為將者,謹慎點兒沒錯!」柴紹將手巾丟還給對方,笑著鼓勵。「還有什麼新情況。派出去的斥候都回來了麼?你直接說給我聽,懶得再翻那些報告!」

  「其他就沒什麼了!李、羅兩位將軍那邊還沒有音訊!」受到鼓舞,柴戎的話越來越有條理,「斥候們昨晚還送回來了對岸的情報,敵軍大概有五千到七千左右。領兵者姓石,是竇建德麾下的高唐大總管。前天跟咱們拼命的洺州營也打聽清楚了。是盤踞在平恩、清漳一帶的賊寇程名振的部下,現在暫時依附於竇建德!」

  「哦!」柴紹低聲沉吟。「這個人我隱約聽說過,當年馮老將軍就死在他手裡!應該還算個人物!他也在對岸麼?對岸有沒有他的旗號?」

  「這個,斥候還沒打探清楚。前天跟咱們拼命的伍天錫,倒是也在對岸。打的還是洺州營的大旗!」柴戎想了想,儘可能詳細地匯報。

  光是這點消息,顯然無法滿足作戰需求。但柴紹也沒法指望更多,千里奔襲,人生地不熟,斥候們能把敵軍情況打探到這種地步,已經非常難得了。正當他準備針對最新了解到的敵軍情況作一番斟酌的時候,外邊猛然響起了一陣號角,「嗚嗚,嗚嗚,嗚嗚-——」

  清晨的寂靜里,角聲顯得格外刺耳。柴紹一步竄出了軍帳,手按刀柄喝問,「怎麼回事?誰在故意搗亂!」

  天還沒有完全亮,士卒們睡得正酣。被驟然炸響的號角聲吵醒後,一個個狼狽不堪地竄出了帳篷。好在平素訓練嚴格,大夥倒沒有完全亂了陣腳。在當值軍官的呵斥下,很快就重新穩定下來,整理好了隊伍。這時候,負責在營外警戒的陳良誠也策馬趕到了中軍,甩鐙離鞍,躬身向柴紹報告,「啟稟將軍,對岸賊將鳴角,向我軍邀戰。」

  「多少人?如何動作?」柴紹眉頭一皺,沉著臉追問。

  「全軍集結,在河對岸擺了個碩大的方陣!」陳良誠直起腰,大聲回復。

  「找死!」柴紹低聲罵道。把五千多人擠在一起,連左右中三軍都不分,純是一錘子買賣。萬一陣型崩潰,主將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可越是這樣蠻幹,對李家軍來說越是麻煩。因為六座浮橋能同一時間殺過河的士卒畢竟有限,很難形成局部突破。

  「隨他鬧去吧。咱們不能讓人牽著鼻子走!」明法參軍段志玄上前,低聲向柴紹建議。

  這個主意很契合眼前實際。無論對方使用什麼計策,敵我雙方人數上的差距卻在那擺著呢。只要中規中矩地打下去,早晚能將這個方陣擊垮。柴紹想了想,覺得段志玄的話很有道理,笑著一揮手,大聲命令道:「沒錯,他有千條妙計,某有一定之規。讓大夥散去吃飯,卯時三刻集結,辰時按原計劃渡河。」

  「散去吃早飯。卯時三個集結,辰時渡河!」傳令兵的大聲呼喊當中,被折騰醒的李家士卒打著哈欠,咒罵著敵軍的親屬,紛紛散開。距離集結時間還有一段功夫,但回籠覺肯定是睡不成了。這種一緊一松的感覺最為熬人,讓大夥渾身上下都感到酸澀。可對岸那幫缺德傢伙卻得了便宜還賣乖,嗚嗚嗚嗚,嗚嗚嗚,將挑釁的號角吹個沒完沒了。

  角聲悽厲喑啞,順著人耳朵里鑽進去,然後化作一團團豬鬃,毛扎扎地堵在心裡。如果可以選擇的話,李家軍將士寧願餓著肚子現在就跟敵軍開戰,也不願意忍受這種摧殘。可他們人微言輕,沒有資格質疑主帥的決定。只能拖著疲憊的身軀,慢慢地在晨曦中煎熬,煎熬。眼皮上下打架。

  不知道熬了多長時間,終於,對岸的號角聲噶然而止。緊跟著,自家營地的戰鼓炸響開來。隨即,是低級軍官罵罵咧咧地號令。「丟下碗,丟下碗。整隊,整隊,你們這些吃貨。整隊,準備渡河。殺他娘的!」

  「渡河,渡河!」雜亂無章的聲音回應著,吃過飯和沒吃過毫無差別。士卒們你推我搡,低聲詛咒,不知道在詛咒著該死的敵軍,還是在詛咒自家上司。隊伍在忙碌中漸漸成形,罵罵咧咧,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河岸。河岸上,薄薄的晨霧漸漸被陽光染成了淡粉,盈盈繞繞,反覆蒸騰。

  淡粉色的晨霧中,李家軍緩緩逼上浮橋。排成一條條長龍,齊頭並進。

  淡粉色的晨霧將他們包裹。橋下淺灘,是霧氣的源頭。從上游漂下來的屍體被乾枯的蘆葦絆在河道中,靜靜的,一具挨著一具,宛若沉睡。偶爾陽光穿透霧氣,活人的影子立刻灑上死者的眼皮,生者與死者剎那被粉紅色的晨霧連接在一起,分不清哪裡是地獄,何處是人間?

  問鼎 (八 下)

  濡水北岸,石家軍早已嚴陣以待。憑藉洺州營前天在無名木橋上大勝的銳氣,士卒們對於即將發生的戰鬥並沒有太多的恐懼。『洺州營幾百人就能頂住李家軍一整天,咱們五千多人肯定也做得到。』大多數人這樣給自己打氣。『石寨主挑了一早晨戰,姓柴的直到現在才敢過河,分明是怕了咱們!』很多低級頭目如是鼓舞麾下袍澤。

  表面上蔑視敵人,在戰術方面,石瓚則使出了渾身本領。參考伍天錫前幾天的經驗,他把軍中所有使用長兵器的士卒,無論是長槊手、長矛手還是砍刀手都集中在了方陣的正面,一排接著一排。層層的長兵器背後,隱藏著七百餘名步弓手。在步弓手的身後與兩側,則是手持盾牌和短兵器的朴刀手,他們的主要任務是保護步弓手不被敵軍砍殺,同時維持方陣的側面完整,具體能堅持多久很難預料。在方陣的最後,伍天錫和三百陌刀手被隱藏了起來。那是石瓚心中的扭轉乾坤的最後手段,不到萬不得已決不輕易使用。

  對於熟讀兵書的柴紹而言,這個大方陣顯然破綻百出。略一斟酌,他便有了應對之道。懷化郎將孫炎武帶領兩旅長槊手從最中間的兩座橋樑上緩緩前進。歸德中郎將李榮和游擊將軍馬則卿各帶一旅朴刀手登上了中偏左右的兩座浮橋。站在最外側兩座浮橋上的,則是由蔣欽和楊懷兩名校尉所部的朴刀手和弓箭手,側著身子,緩緩向河對岸移動。六支隊伍同時接受身背後鼓聲調節,在推進的同時形成了一個尖錐形。錐形的頂端,正對方陣的中央。

  「嗚嗚,嗚嗚嗚——」號角聲夾著晨風,吹得人渾身冰冷。

  「咚咚咚,咚咚咚!」戰鼓聲急促如雨,催促人加快步伐。

  時間驟然變得很慢,仿佛和橋上的晨霧一樣慢慢凝結。突然,太陽又往天空上跳了一下,橋上的隊伍向前涌了涌,又涌了涌,緩緩加速。「嗚嗚——」又是一聲悽厲的號角,走在正中央兩座浮橋上的士卒拉下護面的鎧甲,放平長槊,躬起身子。「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鼓點的調子突然激越,如驚雷滾過天邊。人群先是一頓,然後向潮水般炸將開來,卷著吶喊聲撲向對岸。

  一百二十步,一百步,八十步。弓箭手率先發難,白羽繽紛,在敵我雙方頭上飛來飛去。先是幾十支,幾百支,然後是鋪天蓋地。河風將其中一部分吹歪,但大部分還是落向了既定範圍。靜止的方陣前端頓時被打出了無數缺口,血光飛濺,哀號聲不絕於耳。前沖的隊伍中也有不少人倒下,被自家袍澤踩在腳底,或者推下橋面。

  「射!」石瓚揮動鼓槌,大聲命令。

  嗚!」數百支死亡之箭帶著風聲飛上了半空,掠過河面,向橋上的李家子弟扎將下去。

  「射!」奮武郎將蔣欽揮動橫刀,威風凜凜。

  嗚!」數百支死亡之箭帶著風聲飛上了半空,掠過河面,扎向石家軍方陣。

  「射!」石瓚再度揮動鼓槌。

  「射!」蔣欽再次舉起橫刀。

  羽箭往來,帶起一團團血霧。血霧當中,石家軍的方陣如被暴風雨中的芭蕉,左右搖曳,卻寸步不動。血霧當中,李家軍隊列被打得碎裂成段。紅霧翻滾的橋面上,傷者一個接一個倒下,攻擊的隊伍卻繼續執著向前,片刻不停。

  雙方都沒有做調整,也來不及再做調整。死者和傷者被拖出隊伍,擺在一旁。生者臉上掛著冷汗,要緊牙關,準備以血肉之軀迎接下一波打擊。第四輪弓箭很快又落下,帶走更多的生命。弓箭手們看都不看,拉開弓弦,將第五支羽箭搭在了弓臂上。

  白羽當空,風聲蕭瑟,血如蓮花般綻開,生命如殘荷般凋落。

  濡水滔滔,奔流不息,再度被人血染紅。宛若一條血河,從腳下一直流向天外。

  好在雙方的羽箭的有效殺傷射程都只有百餘步,好在雙方的距離足夠接近。 就在河水即將被屍體堵塞的時候,雙方的前鋒同時爆發出一聲吶喊,然後平端長槊,結結實實地撞在了一起。

  「轟!」血肉飛濺,地動山搖。

  借著從橋上躍下的慣例,李家軍士卒瞬間將石家軍方陣撞出一個豁口。幾十名長槊手順著豁口沖了進去,將身邊的敵人一個個刺翻。方陣一顫,再顫,像一塊被斧頭劈中的榆木般發出悲鳴。艱難地開裂,然後艱難的合攏。無數兵器從四面八方插過來,將突前的李家士卒刺倒,絆翻,紮成篩子。方陣猛然一頓,一合,一擠,恢復原狀。李家士卒死的死,傷的傷,被推出陣外,半步不得前進。

  石瓚自打清早就開始的騷擾戰術終於見效。睡夢中被驚醒又在營帳里等待了近一個時辰的李家士卒個個疲憊不堪,平素訓練好的戰術動作生澀無比。而站在岸邊嚴陣以待的石家軍則精神抖擻,趁著李家子弟精神頭沒恢復過來之前,將他們一個個送入地獄。

  攻擊遲遲達不到預定目標。柴紹心裡不由得有些著急。緊皺著眉頭想了片刻,他揮舞令旗,再度作出戰術調整。

  角聲將軍令送到最前方。低級軍官不畏生死,邁開大步,從橋頭一躍而下。緊跟著,更多的李家士卒從橋面上躍下,在方陣之前與自家袍澤結成小團,淌過河岸邊的淺水區,彼此照應著向前廝殺。他們將敵軍數個,剝開一層,然後自己也被刺倒,撲在敵人的屍體之上,變成下一具屍體。新的一輪突擊就在屍體上發起,踩著血,踩著泥漿,踩著死者和傷者的胳膊,脊背,不管不顧,無止無休。

  「殺賊!」一晃功夫,懷化郎將孫炎武已經衝到了第一線,舉著橫刀叫嚷。幾名忠心耿耿的護衛夾在他前後左右,端起長槊奮力前刺,將敵軍的方陣再度撬開一個縫隙。孫炎武一個箭步沖了進去,身體下蹲,橫刀迅速掃動,幾條人腿順著刀光飛了起來。受傷者厲聲慘嚎。不待敵手做出反應,孫炎武又向前邁了一步,還是一蹲,一掃,周圍仿佛就多了一塊空隙,然後再一掃,空隙瞬間增大,身後的李家士卒快速把將軍衝出來的空隙補滿,將竇家子弟向遠處擠去。

  轉眼之間,至少十餘人倒在了孫炎武的刀下。鮮血濺得他滿身都是,順著鎧甲的邊緣滴滴答答地下淌。他卻半步都不肯停歇,繼續吶喊著衝鋒陷陣。向前,向前,再度向前,手起刀落,如入無人之境。

  與此同時,歸德中郎將李榮跳下浮橋,從左翼沖入石家軍方陣。游擊將軍馬則卿跳下浮橋,帶領麾下袍澤從右翼突入石家軍方陣,三名勇將彼此呼應,如同三頭猛虎撲入羊群。石家軍的方陣再度出現裂紋,缺口,並且裂紋越來越大。眼看著方陣就要崩潰,猛然間,石瓚停止擊鼓,從手邊抓起一支暗黑色的令旗。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令旗展開,一陣怪異的角聲驟然響起。河岸旁乾枯的蘆葦叢中,猛然推出了十幾隻木排。每支木排都載著了十幾名光著上身的死士,還有一大堆澆過油的干蘆葦。不待李家軍作出反應,死士們抓起事先準備好的竹篙,奮力一撐。剎那間,就將木排撐到了河道中央。然後又是齊齊的一用力,十幾座木排化作一條長龍,順著河水向浮橋撞了過去。

  「阻止他們!」段志玄反應迅速,越俎代庖替柴紹下令。

  「弓箭手,射木排,射木排!」幾乎是與此同時,柴紹的親兵也扯開嗓子,將最新命令傳遍了全軍。正在彎弓搭箭隨機尋找目標的李家弓箭手馬上掉轉方向,將鋪天蓋地的羽箭射向河道中央。寬闊河面上,立刻下起了一場箭雨。紅色水花伴著紅色的血花飛濺,被射中的石家軍士卒像下餃子般掉入河道。但木排卻在慣性和水流的推動下,毫不停歇地向浮橋靠近。

  「嘭!」兩支木排撞上了拖住浮橋的沙包,發出沉悶的轟響。臨時搭建的木橋晃了晃,然後慢慢恢復平靜。沒撞斷!正在列隊過河的李家子弟齊齊鬆了一口氣,可是沒等他們將這口氣緩過來,木排上猛然騰起了一股濃煙,事先擺在木排上的蘆葦,樹枝都燃了起來,濃煙伴著火苗卷上了橋面。

  「啊!」李家士卒被燒了個措手不及,在烈火和濃煙中互相推搡,擁擠,噼里啪啦落入水中。

  其餘幾支冒起濃煙的木排順著水流,在敢死隊的操縱下繼續撲向第二座浮橋。「放箭,放箭,阻止他們!」一瞬間,所有李家軍弓箭手的注意力都被燃燒的木排吸引過來,拼命向河道中攢射。一個個操縱木排的死士被射成了刺蝟,彌留之際,卻用最後的力氣推著竹篙,掙扎著將木排一寸寸向橋墩靠近。

  你不讓我活著,我也不讓你活著。冷笑聲中,木排撞上了浮橋,渾身是羽箭的石家軍勇士翻身落水。這一剎那,他目光中沒有恐懼,只有驕傲。他盡力了。對得起石瓚將軍給的那二十吊賞錢,也對得起在河對岸注視著自己的父老鄉親。如果他日四海歸一,無論誰當了皇帝,他的兒孫可以憑著那二十吊賞錢買地開荒,娶妻生子,過上遠比父輩們幸福的生活。

  他的要求如此簡單,生命如此廉價。歷史中永遠不會記下他的名姓。但是,他的身影卻前仆後繼,寫滿四千年青史。

  只是希望自己的後代比自己活得好一些,活得像人樣一些而已。沒有別的奢求,卻為此可以忍受一切磨難。

  冒著濃煙的竹排順流而下,撲向了第三座浮橋。橋面的李家士卒幾乎被嚇呆了,不肯繼續前進,卻也無法後退。眼睜睜地,他們看著煙火長龍湧向自己的腳下,眼睜睜地,他們看見火焰卷向自己。然後,無數人在火苗燒到身上之前悲鳴著跳下水,撲騰著逃向岸邊。不管身後指揮者聲嘶力竭的喝罵,也不管河水深度其實僅僅沒過了鎖骨。

  第三座,第四座浮橋陸續被木排撞中,在木排上倖存的石家軍死士的操控下,接連四座浮橋都被烈火阻斷。第五座浮橋上的士卒反應及時,在一名小校的帶領下跳入水中,用身體擋住了木排的去路。經過一番廝殺,他們殺死了木排上所有石家軍勇士,保住了大軍過河的最後兩條通道。

  餘下的木排失去了主人,打著旋,裹著濃煙從最後一座浮橋下飄過。浮橋上,李家士卒發出一一聲歡呼,冷汗順著臉頰滾滾而下。

  「過河,過河,不要停頓!」昭武郎將楊懷大喊大叫,督促自家袍澤繼續前進。李家軍在雙方接觸面上的人數不占優勢,攻擊一停頓,很容易被對方抓住破綻。

  他的反應不可謂不快,但是已經於事無補。一座木排上的柴草有限,根本焚斷不了任何浮橋。而石瓚所求的,也不是將浮橋徹底燒斷。付出了這麼多條性命,他需要的,僅僅是將李家軍的攻勢停一停。

  停一停,停一停,只要短短地一個停滯,已經足夠了。

  「全軍向前,將王八羔子們擠下河去!」趁著浮橋上的敵人攻擊停滯的機會,豁出去了石瓚大聲命令,丟下鼓槌,順手抓起橫刀。

  「全軍前進!」石重,石慧,還有張全、馮慶等將領全部抓起兵器,加入了反擊序列。

  一直在李家軍衝擊下屹立不倒的大方陣猛然收縮,然後緩緩向前頂去。士卒們一個接著一個 ,前仆後繼。已經沖入方陣中的孫炎武、馬則卿等人奮力廝殺,卻無法阻擋對方的腳步。他們完全憑著個人勇武製造出來的缺口慢慢便窄,慢慢被擠成了縱條。後續的袍澤們跟不上來,也接應不住。

  問鼎 (九 上)

  「靠攏,向我靠攏!」 懷化郎將孫炎武聲嘶力竭,橫刀舞得像風車一樣,水潑不透。迫近他的石家軍士卒紛紛被砍倒,以他為圓心,周圍形成了一個血肉圓環。被陷在方陣中的李家子弟抓緊時機,不顧一切向孫炎武靠近。彼此背靠著背互相保護,在海潮般的人流中屹立不倒。

  「原地結陣,大將軍馬上就來救援咱們!」 得到孫炎武的提醒,歸德中郎將李榮、游擊將軍馬則卿二人也照葫蘆畫瓢,將自己附近的李家軍士卒聚集在一起,組成兩個牢固的小圓陣。正在向前推進的石家軍方陣被三個「節點」所阻,中間很大一段被割得支離破碎。拼命三郎石重見狀,勃然大怒,揮舞著一把簸箕大小的斧子沖了過來。「讓開,讓開,我來對付他!」一邊沖,他一邊提醒大夥注意讓路。不但提醒了自家袍澤,也將孫炎武等人的目光吸引了過來。

  陣前斬將,是最有效打擊敵軍士氣的辦法。不待石重靠近,一名李家軍旅率脫離隊伍,徑直向石重撲來。他手裡持的是一桿長槊,人沒到,槊鋒先至。眼看著就要刺到石重胸口,後者突然停止了跑動,身體像被絆住了般向旁邊一跌,隨後跌跌撞撞地晃出兩步,單膝著地,斧面由下往上斜掃。李家軍旅率想要撤槊阻擋,已經來不及。黑漆漆的斧刃直接砍在了他的肋骨下,砍斷鎧甲和肚皮,將內臟撕成數段掃了出去。

  「啊!」李家軍旅率慘叫一聲,仰面倒地。失去重心的石重將軍借著斧頭揮動的慣性向前一撞,用肩膀頂開另一桿刺到身邊的長矛,一腳踢在了持矛者的下襠處。

  「啊——」又是一聲悽厲的慘叫,持矛的李家軍士卒鼻孔噴血,眼見就已經活不成了。原本牢固的小圓陣瞬間出現了個缺口,拼命三郎石重帶著幾名心腹向前猛撞。孫炎武氣急敗壞,咒罵著揮刀迎戰。石重掄起斧頭對上了刀刃,將橫刀磕出了一溜火星。然後反手一斧,砍向對方的腦門。孫炎武被自家袍澤簇擁著,避無可避,只得舉起橫刀格擋。「當」的又是一聲脆響,石重的斧頭被磕偏,孫炎武手中的橫刀被砸成了弧形。

  「再來!」樵夫出身的石重最不缺的就是力氣,沒等孫炎武更換兵器,又是一記力劈華山。「鐺!」「鐺!」「鐺!」「鐺!」火星四濺,孫炎武手中的橫刀越來越彎,越來越彎,終於「咔嚓」一聲斷為兩截。

  說時遲,那時快。將手中半截刀身向石重臉上一扔,孫炎武縱身向後躍去。撞在自家袍澤身上,將好不容易組成的圓陣徹底撞爛,藉此也逃過了石重奮力一擊。劈手從弟兄手裡奪過一把長槊,再度迎上。光顧則追殺敵人,石重額頭被飛來的刀身砍中,腦門上鮮血橫流,與剛剛濺在身上的血液混在一起,整個人看起來就像被血潑過一樣。

  來不及抹去臉上的血漿,孫炎武的長槊已經刺到了眼前。石重又側了下身體,這回卻沒有上次那般幸運地躲過,被槊鋒將肩窩刺了個透穿。「啊——!」他大聲慘叫著,單手揮斧橫掃,將槊杆砍為兩截。然後連人帶斧子向前一撲,逕自撞進了孫炎武的懷裡。

  孫炎武悶哼一聲,跌坐餘地。石重用腦袋頂住他的腦袋,膝蓋頂住他的大腿,單手推著斧子狠狠下壓。如此近的距離,斧刃根本發揮不了砍劈作用,就像一塊鐵疙瘩一樣死死下切。孫炎武雙手扳住斧頭,奮力回推。嘴裡大聲呼喝,命令自家兄弟前來解圍。附近的李家子弟本來人數就不多,防禦隊形一散,立刻被殺上來的竇家士卒纏住,哪還抽得出手拉援救旁人。撕心裂肺的慘叫聲中,石重將斧刃下壓,下壓,最後整個身體都趴了上去,頂著斧頭向下死頂。厚重的大斧硬生生地壓彎孫炎武的手指,切斷他的護身皮甲,頂碎他的胸骨,將內臟和污血順著嘴巴鼻孔擠壓出來。

  「擋我者死!」石重在敵人的身體裡拔出斧頭,轉身奔向下一個目標。正在與對手糾纏的李家子弟聽到他的腳步聲,被嚇得手忙腳亂。旁邊的竇家軍士卒立刻抓住機會,刀矛並舉,將這名李家子弟放倒在血泊中。

  「擋我者死!」石重邁開大步淌過血泊,奔向下一名敵軍。那名李家子弟看上去只有十六、七歲模樣,嘴巴上還帶著一圈絨毛。發現自己被一名凶神惡煞盯上了,嚇得放聲大哭。一邊哭,一邊將兵器上下亂舞。不用石重動手,底下的普通士卒就解決了這個孩子。有點兒於心不忍,出手卻毫不留情。

  「去死,去死!」石重大喊大叫,瘋子一般撲向另外一群敵人。才跑出沒多遠,就被一個脖摟劈在了臉上,不得不停下了腳步。「保持隊形,那邊的事情不要你管!」跟上來的石瓚拎著石重的耳朵,大聲命令。後者瞬間清醒過來,大聲長嘯,轉身撲向陣前。

  與此同時,方陣中另外一個「節點」上,李榮和石慧已經分出了勝負。久經戰陣的李榮經驗豐富,借著一個錯步的空檔將長槊捅進了石慧的小腹。深受重傷的石慧慘叫著倒地,雙手卻抓住槊杆死死不肯鬆開。李榮連拔了兩次沒拔動,正想放棄之時,身邊的袍澤已經被殺光。三名石家軍士卒圍上了他,長矛、短刀上下亂刺。李榮側身一扭,從地下撿起把斷刃,刺進了距離自己最近一人的胸口。然後被幾把兵器同時刺中,怒吼著撲在了石慧身上。

  二人迅速糾纏在了一起,血從自己和敵人身上不斷往下溜。突然間,石慧的頭向上仰了仰,噴出一口血,氣絕身亡。李榮把手支撐在他的胸口上,一點點起身,起身,然後長長地「吁」了一聲,嘆息著死去。

  張全、馮慶二人雙戰馬則卿,殺了個難解難分。周圍的石家軍士卒蜂擁而上,趁著馬則卿被纏住的功夫解決掉了陷在附近的所有李家子弟。孤身一人的馬則卿左擋又殺,精疲力竭,被張全衝到身邊抱住了腰。馮慶看準機會,一錘子砸過去,將馬則卿的頭盔和腦袋一併砸了個稀爛。

  解決了自身內部問題的石家軍大方陣越來越順暢,如洪流般湧上河灘,將渡過河來的李家子弟逼得節節敗退。後續的李家子弟在橋上被濃煙阻擋,一時半會無法給前方提供有效支援,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袍澤被擠下河道,被長槊捅死在血河裡。

  「弩箭,射住陣腳,為大軍開路!」站在河對岸指揮戰鬥的柴紹火冒三丈,怒吼著發出了一個殘忍的命令。

  站在河道當中靠近南岸一側的血水裡,早已準備多時的李家弩手立刻舉起弩弓,扣動冰冷的弩弦。平射,無法越過已經退到河水裡的自家袍澤,只好把他們和敵人一併解決。剎那間,河對岸不分敵我倒下了一大片,慘叫聲,咒罵聲,哀鳴聲不絕於耳。血水匯成溪流湧進河道,把本來已經通紅的河水染得更紅,更稠,映著天空中的朝陽,冒著煙,騰著霧向下游淌去。

  正在奮力前推的石家軍方陣立刻停了下來,所有人都驚呆了,誰也沒想到柴紹如此「豁」得出去。前方和後方的弟兄們擠做一團,在河岸邊擠成了一堆堆箭靶子。李家軍的弩手毫不客氣地將更多的鐵羽長弩射了過來,將措手不及的石家士卒成片地放倒。

  「後撤,後撤!後撤結陣!」方陣中,石瓚痛得心如刀絞。這支隊伍是他一手拉起來的,弟兄們都是他的同鄉或者同族,彼此之間情誼極為深厚。本想著帶著他們尋一條生路,卻沒料到,一個早晨,就把他們全送進了惡鬼手裡。

  「大帥,不能退啊!退下去,弟兄們就白死了!」張全抹了把臉上的血和眼淚,衝著石瓚叫嚷。「把橋毀了,給弟兄們報仇!」轉過身,他立刻舉起刀,義無反顧地撲向了慢慢恢復通暢的浮橋。

  一支鐵弩射穿他的身體,從後背露出烏黑的弩尖。緊跟著密密麻麻一排鐵弩從他的身體裡鑽出來,直接將他的上身分成了數段。幾名親兵衝上去試圖搶回他的遺體,沒等衝到張全身邊,已經都被射成了刺蝟。弩箭如飛蝗,一排又是一排,石家軍方陣正前方徹底崩潰,所有人涌在一起,亂鬨鬨地向遠方退避。

  「結陣,重新結陣。盾牌手上前頂住!」被自家兄弟推搡著,石瓚一邊狼狽地後退一邊試圖穩住陣腳。不少親兵手挽著手,在他周圍拉成一排。卻擋不住大夥後退的腳步,轉眼被擠得東倒西歪。

  「結陣,結陣,退下去誰也活不了!」石瓚大驚,揮舞著刀鞘到處亂打。已經被弩箭打懵了的弟兄們卻不肯再聽,抱著腦袋拼命後撤。

  「洺州營,上前!穩住陣腳」關鍵時刻,伍天錫的聲音從陣後傳來,不高,卻天籟般傳進了很多人的耳朵。令大夥惶恐不安的心情登時為之一靜。緊跟著,三百名重甲陌刀手結隊上前,用刀杆擋住後撤的人流。混亂的人流受到阻擋,奮力推搡,卻無法將重甲陌刀手推動分毫。很多人側著身子繞開,繼續潰退。也有不少人不得不停住了腳步,閉上眼睛,等待飛來的鐵弩將自己的性命取走。

  想像中疼痛卻遲遲沒來,等死的人睜開眼睛,才霍然發現大夥在混亂中已經退出了足足有二百餘步,早已退出了弩箭的射程之外。

  「結陣,結陣。盾牌手上前,護住全軍!洺州營看著咱們呢!」石瓚的聲音終於傳到了大夥的耳朵內,焦急中夾雜著慚愧。「結陣,結陣。盾牌手上前,護住全軍!洺州營看著咱們呢!」親兵們扯開嗓子,將這個命令大聲重複。茫然中的石家軍兵卒互相看了看,再看看巍然不動的洺州營,心中猛然湧起了一股狠勁兒,跑動著站到石瓚身邊,重新整理出一個四四方方的攻擊陣列。

  「弓箭手,弩手一起向前推,給我在對岸清楚一片空地來!」河對岸,撿到便宜的柴紹大聲命令。濡水河在這一段已經沒多深,河風也不像上游那般烈,方才戰鬥,已經證實了弓弩的威力切實有效。聽到命令,幾名低級軍官組織起全部弓箭手和弩手,結成陣列,一步步向前趟。在河水即將沒過腰肢的位置停下來,重新分成幾排,交替著將羽箭和長弩射向對岸。

  石家軍一邊用盾牌抵抗弓弩的襲擊,一邊緩緩後退。讓開浮橋正對的河灘,再度退出羽箭射程之外。借著這段空檔,李家軍士卒將浮橋上下的火焰全部撲滅。大隊大隊的兵卒走過浮橋,在羽箭的掩護下於北岸河灘上緩緩結陣。

  石瓚急得額頭青筋直冒,答應程名振將敵軍堵在河灘上,他決不能自食其言。扭頭看了眼伍天錫,對方也輕輕向他點頭。二人同時咧了下嘴,然後異口同聲地說道:「再來一次!從西往東壓」

  「我先!」伍天錫迅速又補充了一句。

  「我派人護住你的側翼!」石瓚點點頭,毅然承諾。

  伍天錫哈哈一笑,舉起手中陌刀,大聲喊道:「弟兄們,跟著我來!給姓柴的點教訓!」

  「給姓柴的點教訓!」陌刀手們大聲回應,邁開整齊的腳步,與伍天錫一道走向了河岸。

  「小石頭,帶人拿盾牌護住武將軍!」石瓚咬了咬牙,從喉嚨里吼出了一個殘忍的命令。拼命三郎石重聞聽,紅著眼睛從身邊搶過一把木盾,舉過頭頂,大聲喊道:「洺州營上去了,不怕死的,舉著盾跟我來!護住洺州弟兄!」

  「不怕死的跟我來,護住洺州弟兄!」馮慶抓起盾牌,帶領自己的嫡系袍澤,跑到陌刀手們身側,組成兩條單薄的長隊,擋住羽箭可能飛來的方向。

  河道中的弓箭手和弩手立刻發現了這個變化,調整目標,將弓箭和長弩對準盾牌手。鋪天蓋地的羽箭飛落,砸得盾牌咚咚作響。臉色煞白的石家軍盾牌手們咬緊牙關,用手臂擋在身側,跟在陌刀陣旁邊寸步不落。

  一波羽箭過後,緊跟著飛來一排長弩。一排長弩過後,緊跟著飛來一波羽箭。木製的盾牌被射得像刺蝟一樣,慢慢出現了裂縫。突然,幾面盾牌碎裂,將盾牌後的石家子弟暴露於外。羽箭立刻射滿了他們的身體,將他們推得踉踉蹌蹌。內排的盾手立刻補位,擋住新出現的空襠,擋住所有對陌刀手可能的傷害。

  一名盾牌手倒下去,一名盾牌手由內側隊伍上前補位。

  又一名盾牌手倒下去,又一名盾牌手走向外側,補上袍澤們留出來的死亡空檔。

  一名,又是一名。盾牌手不停地摔倒,盾牌手不停地補位,前仆後繼。身披重甲的陌刀手緊握長刀,咬著牙,眼裡噴著怒火,緩緩向橋頭靠近,靠近。

  「咚咚咚,咚咚咚!」低沉的鼓聲又響了起來,站在不遠處的河灘上,石瓚雙手揮舞鼓槌,血水順著嘴角緩緩滑落。

  「嗚嗚,嗚嗚,嗚嗚!」親兵們吹響號角,為陌刀手,為自家袍澤,吶喊,壯行。

  風突然大了起來。

  依稀中,有神明在天空上擊築而歌。

  風蕭蕭兮濡水寒!

  問鼎 (九 中)

  陌刀隊呈楔形,前窄後寬,銼刀般向最西側一座浮橋靠近。從他們開始出發的位置到目標所在之處不過是短短三百步距離,可這三百步距離沒走完一半,已經有一百多承擔掩護任務的石家軍士卒倒在了敵人的羽箭之下。

  一步一人,步步是血。偏偏伍天錫還不能提高隊伍的前進速度。莫說那一身重達四十餘斤的鐵甲嚴格限制了陌刀手的移動幅度,即便是能加快腳步,伍天錫也不敢冒著陣型被沖亂的危險盲目前沖。單獨一名陌刀手入陣起不到逆轉乾坤作用,當年在敗在程名振手裡的事實,已經充分證明了這一點。陌刀手破敵,憑得是整體配合,憑得是大陣所生成的威壓,一刀劈出,當者立碎,故而百人結陣足可破千。若是千人結陣,縱使對上上萬敵軍,也可以砍他個人仰馬翻。

  一步,一步,又是一步。重甲碰撞聲隆隆如雷,敲得濡水兩岸大地為之晃動。沒等靠近,西側第一道橋頭前的李家子弟已經慌了。他們分明看到來自河道中間有羽箭落在了陌刀手頭上,卻僅僅是在對方的鐵兜輿上砸出了個白印,然後徒勞地掉落。他們分明看到河灘上橫七豎八地屍體擋住了陌刀手前進的道路,卻連陌刀陣推行的方向偏一偏的作用都沒起到,轉眼間,就被包著鐵甲的大腳塌成了肉餅。

  轟,轟,轟。一步接著一步,毫無停頓。無敵無我。就像一隻長滿了獠牙的鐵甲怪獸,任何阻擋於它面前的東西都被撕成碎塊。「結陣,結陣!」不光是西側第一道浮橋前的李家子弟慌了。第二座,第三座,第四座,一直到第六座,所有已經奔過浮橋的士卒在昭武郎將楊懷的命令下,不顧一切向第一座浮橋前集結。剛剛恢復暢通的六座浮橋能輸送過來的士卒有限,他們必須擋住陌刀陣,為後續登岸的袍澤爭取時間。「靠前,靠前了射!」河道當中,負責指揮弓箭手和弩手的寧遠將軍吳平也急了眼,不顧一切命令弓箭手和弩手抵近射擊。

  弓箭的穿透能力弱,準頭受風力影響極大,因此在戰場上的主要攻擊方式為拋射,靠著大面積的覆蓋,給敵軍製造殺傷。弩箭的穿透能力強,受風力影響小,因此在戰場上的主要攻擊方式為平射,可以瞄準目標狙殺敵軍低級將領。但只要陌刀陣和自家袍澤發生接觸,無論弓箭還是弩箭都不得不停下來。敵我不分,亂射一氣的做法只能用於萬不得已的危機關頭。如果一名將領總是胡亂做無差別覆蓋的話,不用敵軍來攻,說不定哪天晚上在睡夢中,他就會被自家弟兄摘掉腦袋。

  不用吳平催促,弓箭手和弩手們也清楚自己拼命的時候到了。舉著弓弩向前靠近,把箭饢叼在嘴巴里以免箭羽被河水打濕潤。水很快就沒過了他們的胸口,稍不留神就有人被河底的淤泥絆倒,被河水連同兵器一起卷著滾向遠方。但身邊的袍澤卻絲毫不敢停頓,單人操縱一弓,兩人前後配合著操縱一弩,將奪命的弓箭與弩箭一波波砸在盾牌手的身上和頭頂。

  下遊河道,風小,羽箭受到的影響也小。下遊河道,水淺,所以弩手可以在河道中排成橫列,逞扇面形為橋頭附近袍澤提供支援。一切在上游無名木橋上對李家軍弓弩手起到制約作用的不利條件,在寬闊的下游都不存在了。在無名木橋之戰未能發揮威力的弓箭和弩箭,在此時得到了最大發揮。暴雨般的攢射下,石重所部的盾牌手被砸得血肉橫飛,整個盾牆岌岌可危。忽然,幾名盾牌手同時跌倒,一支弩箭從盾牆的縫隙飛了進去,正中一名陌刀手的脖頸。「撲通!」被弩箭射傷的陌刀手跪倒於地,緊跟著,被後續的袍澤推出隊伍。

  「廢物!」臨近的陌刀手們大聲叫罵,指責身側的盾牌手們保護不利。附近的幾名盾牌手登時紅了眼睛,彼此看了看,然後一咬牙,脫離隊伍,直接向河道中央沖了過去。正在河道中向北岸攢射的弩手們一愣,本能地調轉方向,將弩箭射向越來越近的危脅。衝進河道的盾牌手們一手提盾護住自己露出河面的上身,一手持刀,淌著河水大步前進。沒等接觸到目標,他們已經被幾百支來自不同角度的弓箭和弩箭射成了刺蝟。

  血,順著河流擴散開去,將上游流下來的河水分成截然不同的三股。兩股清,一股飄紅,瀲灩燃燒著,匯入浮橋下的血泊。拼命三郎石重的眼睛登時被血染成了通紅色,他不贊成自家大帥為竇建德拼命,但他在戰場上卻不是個孬種。死就死了!一個念頭在他心中翻滾。最終化作一句話,衝口而出,「去些個敢死的,上去殺了弓箭手。老子隨後就到!」

  「不怕死的,跟我來!跟我去死!」一名叫小字喚作石砬子的親兵大喊了一聲,搶在石瓚採取進一步行動之前,把盾牌擋在身上向河道中央衝去。「去死,去死!」百餘名石瓚的親信從第一排盾牆後衝出來,跟在石砬子身後,呈三角形,彼此簡單的保護著,淌過河水,向羽箭的源頭衝去。

  除了手中弓弩之外沒有任何其他武器的弓手和弩手們大驚,不顧寧遠將軍吳平的呵斥,紛紛掉轉方向,將弓箭和弩箭沒命地朝石砬子等人射去。他們將一半以上的敵人放翻在河道中央,然後在敵人撲過來之前的一瞬間放倒了另外三分之一。最後剩下的二十幾名石家軍盾牌手厲聲咆哮,將盾牌向弓弩手頭上一丟,雙手揮刀,撲入了敵軍當中。

  貼身肉搏,弓弩手們的戰鬥力幾乎為零。只能揮舞著弓臂四下躲避。已經豁出了性命的石砬子等人卻不管不顧,追在弓弩手們身後,一刀一個,將遠程攻擊隊列沖了個七零八落。

  「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石砬子砍翻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名弓箭手,咧著尚顯青澀的黑黃面孔喊道。他是自幼被山寨收養的孤兒,父母早死於亂世當中。對他來說,無論是李家軍,還是柴家軍,只要是穿著官府那身號衣,就是不共戴天的敵人。你不讓我活,我也不讓你活,道理就這麼簡單。簡單到不需勞煩任何聖賢來解釋。

  「殺一個夠本兒!」盾牌手們大聲回應,揮舞著朴刀,如虎入羊群。敵軍派來的援手已經下水,數量是他們的幾十倍。敵軍派來的援手已經靠近,在再不走就要死在河裡。但是他們無一人後撤,揮舞著朴刀,將弓弩手們追得狼奔豚突。

  南岸的援軍很快就趕到了,十幾個打一個,將石砬子等人砍成了肉醬。四下逃竄的弓弩手們又在吳平的喝令下聚攏起來,拉回河道當中,重新排成一個扇面。他們將弓箭和弩箭搭上弦,卻再也找不到合適目標。陌刀隊已經走完了那段用袍澤血肉搭建的長城,如巨獸般衝進了橋頭前李家子弟倉促結成的戰陣里。河岸邊已經千瘡百孔的盾牆則迅速後撤,斜在陌刀陣側翼,重新組成一道銅牆鐵壁。

  我護住你的側翼!身上插了兩根狼牙箭的拼命三郎石重杵著盾牌,雕像般站在朝陽下。血順著單薄的皮甲往下淌,染紅盾牌,染紅腳下沙灘。我將護住你的側翼,我答應了,我做得到。

  「殺!」感受到身邊傳來的溫度,伍天錫舉起長長的陌刀,從牙縫裡吐出一個字。長刀揮落,朝陽下潑起一道金光。金光過處,血肉橫飛,李家子弟如風中枯草。

  「殺!」幾百名陌刀手跨出一步,整齊地刀光斜劈向下。幾十名擋在陣前和圍攏過來的李家子弟倒飛而出,半空中灑落一陣血雨。陸續衝上前的李家子弟被袍澤的血肉澆了滿頭滿臉,本能地停了一下,然後張大嘴巴,厲聲慘叫。

  「啊——」垂死者和未死者齊聲慘叫。仿佛看到了地獄出來的惡鬼。不錯,那些渾身被鐵甲包裹的傢伙不是人,的的確確是地獄裡邊爬出來的惡鬼。他們藏在面甲後的眼睛裡壓根兒沒有一點兒人類的柔和,有的只是仇恨和果決。

  在這道仇恨的目光注視下,所有擋路者皆為草雞木狗。你不視我為同類,我亦不視你為同類。流非同類者的血,無任何憐憫可講。「殺!」「殺!」「殺!」整齊的喊殺聲中,陌刀手緩緩前推。所過之處,皆剁成一堆碎肉。「轟!」「轟!」「轟!」腳步聲落地如雷,擊起一道道血浪。幾百隻鐵甲怪獸列隊向前,一步,一步,又是一步。在李家軍隊列中推出一道整整齊齊的豁口,推得李家子弟不斷後退。

  「擋住他們!」昭武郎將楊懷揮刀砍翻幾個試圖逃走的弟兄,厲聲吶喊。必須將陌刀隊的攻勢遏制住,否則已經過河這兩千多人絕對有崩潰的危險。屆時,非但第一座浮橋保不住,其餘五座浮橋,也極有可能被陸續殺上來的敵軍付之一炬。

  「跟我上,報答柴將軍的時候到了!」 奮武郎將蔣欽帶著百餘名親信衝出本隊,直接撲向陌刀對正前方。他和楊懷二人都是柴紹一手提拔起來的後起之秀,骨頭裡早已深深地打上了柴家嫡系的烙印。如果柴紹飛黃騰達,他們二人不愁無高官可坐。可萬一柴紹失了勢,他們這輩子也跟著難以翻身。

  在兩位將軍的帶動下,三百餘名陣前覓封侯的敢死之士聚集成團,在已經崩潰的防禦型圓陣之前,重新匯聚成了一個小小的三角陣。三角陣的正前方,恰是奮武郎將蔣欽。昭武郎將楊懷則藏身於其後三五個人的陣眼位置,隨時準備組成第二個插入陌刀隊的錐子。

  「老子跟你拼了!」奮武郎將蔣欽手持一把剛剛從弟兄手中搶來的長槊,衝著徐徐迫近陌刀手們大喊大叫。他能看出來,走在陌刀陣前排,正對著自己的就是此陣的陣眼。只要廢掉陣眼,足可以將陌刀陣的攻擊力降低一半。

  對面的伍天錫卻不理不睬。用自己的腳步壓住全軍的推進速度,以未跟敵軍接觸前的節奏,繼續一步步向前推進。前推,前推。後退,後退。仿佛有默契般,陌刀手們每前進一步,蔣欽背後的李家子弟就後撤一步,帶累著他這個陣鋒也不得不後撤。帶累得所有過河的李家士卒不得不後退。前推,前推。後退,後退。奮武郎將蔣欽仿佛被人抽了無數個大耳光般,臉上紅得幾乎滴下血來。「老子跟你拼了!」他咬緊牙關,寧可失去袍澤的掩護,也不願意再受這種折辱。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陌刀陣前,大聲挑戰。

  伍天錫依舊沒有理睬他。帶領著陌刀隊緩緩向前。轟,轟,轟,整齊的鐵甲撞擊聲中,蔣欽的身體倒飛出去,孤獨地在半空中翻了個筋斗,四分五裂。

  「轟!」陌刀陣繼續向前,撞上了蔣欽身後的錐形陣列。將這個銳利的錐形當場砸碎,斷肢和碎肉伴著慘叫聲四下飛濺。沒等推到陣眼位置,昭武郎將楊懷則自己先崩潰了。聲嘶力竭地發出一聲悲鳴,帶頭向後跑去。

  身後,就是嚇呆了的李家子弟。再身後,就是滾滾濡水。昭武郎將楊懷早已忘了自己是誰,推開一個擋路的袍澤,再撞到另外一個,然後丟下兵器,一頭跳進紅色的河流里。

  在他身前身後,還有數以百計的李家子弟,失魂落魄地倉皇逃竄。明知道逃至對岸是什麼後果,明知道段閻王就在對岸磨刀霍霍,卻再也不敢回頭。

  突然,他們看到了一道刀光。不是來自背後,而是來自身前。

  數以千計的李家子弟走入了河道,沿著浮橋兩側,殺死自家逃兵,涉水而前。濡水河南,一直試圖保存實力,以最小代價過河的柴紹放下鼓槌,長嘯而起。

  濡水河北岸,陌刀隊已經推過了第一座橋頭。然後沿著河道,繼續不疾不徐地向第二座浮橋的橋頭推去。兵鋒所指,如沸湯潑雪。

  問鼎 (九 下)

  到了此時,不用跟伍天錫聯絡,石瓚也清楚自己該做什麼了。三百人組成的陌刀隊可以將上岸的李家軍衝散,卻無暇將他們殺光,也無暇毀掉浮橋。而自己麾下的弟兄最擅長的就是打順風仗。「全給老子壓上去,把姓柴的砍進溝里!」丟下鼓槌,他高高地舉起長刀。「大帥有令,全軍壓上!」早已迫不及待的親兵們立刻扯開嗓子,將這道將令伴著號角聲傳遍整個北岸。

  「大帥有令,全軍壓上!」

  「大帥有令,將姓柴的砍進溝里去!」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咚咚咚,咚咚咚!」吶喊聲,號角聲,戰鼓聲,燒得人熱血沸騰。伴著沸騰的角鼓聲,石家軍抄起兵器,冒著羽箭向河岸邊的李家士卒沖了過去,手起刀落,將對方砍了個人仰馬翻。

  整個北岸戰場登時亂成了一鍋粥。在陌刀隊所向披靡的攻擊下,李家軍倉促結成的防禦陣列一而再,再而三地被衝垮。很多將士被嚇破了膽兒,掉頭跑進了冰冷的河道中。而通過六座浮橋,還有大批大批的李家士卒不停地往岸上沖,紅著眼睛,狼群般圍著陌刀隊打轉。恨不能立刻從陌刀隊身上啃下一塊肉來。石家軍一投入戰場,立刻撲向了浮橋頭,與李家軍在六座丈把寬的橋頭處殺得你死我活。如此狹窄的接觸面上敵我雙方都無法形成有效組織,往往是前排倒下,後排補位,完全憑著個人勇力在硬耗。甚至在同一座橋面上敵我雙方犬牙交錯,稍微沖得靠前一點,除了後背還對著自己人外,前方,左方,右方就都成了敵軍。這種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混亂情況,讓弓箭手和弩手們最難發揮作用,端著弓弩瞄上好半天,卻無法保證不將自家袍澤誤傷。而被陌刀陣嚇破了膽子潰退到河水中的那些傢伙,很快又衝到了弓弩手的身前,把本來就不再整齊的弓弩手隊列沖得千瘡百孔。這個時候,剛剛衝上來保護弓弩手的朴刀手們,就只好暫且充當一回督戰隊了。在段志達的喝令下,手起刀落,將以昭武郎將楊懷為首的潰軍接連斬殺了二十幾個。潰下來的兵卒被血淋淋的刀光嚇醒,慘叫一聲再度回沖。他們頭先沒入水中,然後再探出水面,一步步重新涉過了紅色血河,一步步捱上去,再度跟岸上的敵人或自己人攪成了一團。

  站在血河靠南岸處,左翊衛大將軍柴紹臉色鐵青,幾次將手中刀舉起來,幾次又緩緩放下。仗打到如此地步,早已成了一支雞肋。他先前以少量犧牲渡過河去,搶先一步堵住竇建德退路的計劃徹底失敗。但即便到了這個時候,他仍然下不了將全軍壓上,不惜任何代價消滅對岸敵軍的決心。左翊衛積攢這點家底不容易,一擁而上衝過河去,憑人數優勢有可能將對方拿下。但那樣一場仗打完了,左翊衛也就徹底殘了。兵到哪去補?下一步該如何行動?能不能堵住竇建德?會不會被人藉機吞掉?都很成問題。

  按常理,博陵軍和幽州軍應該已經追著竇建德殺過來了,他們帶的可都是騎兵?

  即便竇建德退向了東方,至少博陵軍和幽州軍已經派前哨過來接應?可現在,博陵軍在哪?幽州軍在哪,他們為什麼沒任何消息?

  也難怪柴紹畏手畏腳。從前的他,就像一個身家萬貫,背後還有一座金山的闊少。平素不用從山上挖金子,花錢照樣可以一擲千金。可現在突然發現背後的金山變成了糞堆,即便手中還握著大筆的財富,也會變得比一個鄉下土財主還要摳門兒。

  「大將軍,末將願意帶騎兵迂迴過河,洗雪前恥!」見自家的兄弟在對岸被敵軍壓著打,而主將大人卻遲遲不做任何戰術調整,剛剛被柴紹提拔起來的定遠將軍陳良誠走上前,躬身請命。

  「先前有弟兄徒步跋涉,踮起腳來,水剛剛齊了下巴。末將帶著騎兵從遠處淌過去,料賊人也無暇分兵來攔!」唯恐柴紹不答應,陳良誠繼續補充。

  「嗯,好計。不過,你再等等!」柴紹輕輕皺了皺眉頭,揮手命令對方稍安勿躁。分兵從各處渡河,讓對岸敵軍無暇兼顧,這個招數在昨天晚上他就想過。但是,過了河後各部如何統一行動?光憑著戰旗和號角能不能讓過河的兵卒調度協調?他沒有任何把握。而萬一敵將豁出去了,無論自己分兵幾路過河,他只纏著一路去打,各路弟兄來不來得及互相支援,也很難保證。與其冒著被人將幾根手指頭挨個掰斷的風險,還不如將隊伍握成一個拳頭。至少眼前的損失自己都能看得見,也能及時考慮應對。

  「大將軍,弟兄們被陌刀隊殺得太慘了!」聽出柴紹話語裡的敷衍意味,陳良誠又向前靠了半步,紅著眼睛強調。

  柴紹最討厭的就是別人對自己指手畫腳,眉毛向上一跳,就打算對陳良誠施以顏色。猛然想起段志達的提醒,他又不得不將這股無名業火忍下去,狠狠地瞪了對方一眼,然後信口補充道,「急什麼急,這麼點定力都沒有,如何為將?你能保證對岸的敵軍就這麼點兒人麼?程賊的旗號在哪裡?他會不會再蓄力以待,正等著對咱們半渡而擊?稍安勿躁,該用到你的時候,我自己會給你建功立業的機會!」

  「是,末將知錯了!謝大將軍指點!」陳良誠被問了個瞠目結舌,只好躬身認錯。被他這麼一攪,柴紹的目光也不得不從戰鬥最激烈處收了回來。皺著眉頭四下張望了一圈,他沉聲問道:「斥候呢?最新有沒有回話,周圍有沒有異常動靜?」

  「沒!」緊跟在他身邊的家將柴興搖了搖頭,低聲回應。

  「嗯!」柴紹皺著眉頭冷哼。剛才的話雖然是為了敷衍陳良誠,可也同時讓他意識到了一個潛在的危險。程名振的旗號從戰鬥開始到現在一直沒有出現,他跑哪裡去了?還沒來得及細想,突然間,遠處隱隱傳來一聲輕微的號角嗚咽。

  「趕快去看看,是不是斥候發現了什麼情況!」柴紹的臉色立刻變得慘白,咆哮著向自己身邊的親信喝令。沒等親信做出回應,另一聲號角緊跟著傳了過來,更近,也更清晰。「嗚——嗚嗚嗚嗚——」

  「斥候回來了!」柴興大聲提醒。「遠處好像有煙塵!」

  「用你說,速去接應斥候,他奶奶的,角聲也不吹清楚些。平時都白教導你們了麼?」柴紹一把推開柴興,三步兩步奔回河岸。這下,他看得更清楚了,的確是斥候,自己派出去在大軍外圍十里處警戒的斥候,只回來三兩個人,個個帶傷,一邊策馬飛奔,一邊拼死地吹響警號。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敵襲,全是騎兵,人數很多,無法數清!」越來越近的號角聲里,柴紹分析出自己需要的內容。程名振終於出現了,不是在對岸,而是在他的身後,好在他沒把所有弟兄派過河去。

  河灘上整隊待發的其他李家士卒也聽見了報警的號角。顧不上再過河給自家袍澤提供支援,而是齊齊地轉過身來,把目光轉向柴大將軍。在眾人的期待下,柴紹抓起長槊,翻身跳上坐騎,「整隊迎戰,步卒結方陣,騎兵護住側翼!段志達,帶領已經上橋的弟兄封住橋面,等殺散了來犯之敵,老子再過來接應你!」

  「整隊迎戰!整隊迎戰!」喊聲此起彼伏,狂躁中隱隱透徹一絲恐慌。騎兵,來得居然全是騎兵,居然想辦法摸掉了大部分警戒的伺候,然後卷著滾滾煙塵,向河岸撲了過來。

  濡水北岸,石家軍和陌刀隊所面臨的壓力登時減弱。「程將軍來了,抄掉姓柴的後路了!」已經累得筋疲力盡的伍天錫立刻舉起陌刀,大聲叫嚷。到了此刻,他麾下三百陌刀隊已經被敵軍用死纏爛打的方式磨掉了六十有餘,再磨下去,即便不被徹底磨垮,大夥也要活活累死。

  「殺啊,殺過河去,活捉吃軟飯的柴紹!」比起伍天錫,石瓚鼓舞士卒的本領簡直不能用「老到」二字來形容。染血的鋼刀一舉,就從嘴裡冒出了一句既漲自家威風,又滅敵軍士氣的口號。

  「殺過河去,活捉吃軟飯的柴紹!」石家軍的士卒才不管對方如何感受,怎麼痛快怎麼重複。

  失去後繼支援的李家子弟登時士氣大落,被石家軍和陌刀隊接連砍翻了數十人,剩下的迅速後撤,橋上的通過浮橋,橋下的徒步涉水,互相推擠著向後撤去。

  發覺勢頭不妙,臨危受命的段志達立刻衝到了河道中央,站在一匹坐騎的背上大聲鼓舞士氣。「不要慌,不要慌,伏兵沒幾個人,大將軍殺散敵軍後就會回來接應咱們!」

  「伏兵沒幾個人,大將軍殺散敵軍後就會回來接應咱們!」李家軍的底層軍官們也知道自己該怎麼做,扯開嗓子,將段志達的話一遍遍重複。仿佛南岸殺來的伏兵真是一群烏合之眾,輕易就可以被柴紹驅散般。

  「弓箭手,射住陣腳,射住陣腳!」喧囂聲稍微一停,段志達的另外一道軍令又傳遍的眾人耳朵。

  正泡在水裡茫然失措的弓箭手聞令,調高角度,在自家兄弟和尾隨追下河來的敵軍交界處下了一波箭雨。弩手們也盡最大可能尋找目標,通過人群縫隙,將幾個沖得太靠前的敵將一一射殺。

  誤傷在所難免,但畢竟令敵軍推進的步伐為之一頓。趁著石瓚調整戰術,調動朴刀手上前列陣的間隙,段志達將一道道命令及時下傳。憑藉麾下訓練有素的底層軍官,他終於將陣腳穩定在和河道南半段。隔著一條血河,與站在河水齊膝處的敵軍遙遙對峙。

  北岸,幾伙朴刀手在石雲的帶領下,試圖通過浮橋進行突破。被李家軍的弓箭手和弩手重點照顧,丟下數十具屍體後,不得不承認了自己一方裝備不如人的事實。石家軍的少量弓箭手試圖報復,卻每每引來對面更沉重的打擊。憤怒之下,石瓚再度聯繫伍天錫,希望陌刀手混在河道中的大隊人馬里發揮威力,卻發現陌刀手們根本不敢下河。鎧甲太重了,萬一他們在水中跌倒,連爬起來的機會都沒有。

  南岸喊殺聲如雷,柴家軍已經受到了前後夾擊。可就是因為腳下這條該死的濡水,這鍋飯又做夾生了。無計可施的石瓚暴跳如雷,躲在盾牌後,惡毒的咒罵滾滾而出。什麼吃軟飯的小白臉,什麼倒插門的老婆奴,只要能發泄怒氣,怎麼難聽怎麼罵。石家軍士卒都是粗人,焉肯綴了主將威風,扯開嗓子,將石瓚的污言穢語齊聲重複。

  血戰先是變成了弓箭互襲,轉眼又變成了罵戰。氣得段志達兩眼冒火,恨不得立刻重新發起進攻,將石瓚那張冒著黑煙的臭嘴用泥巴堵上。可在南岸的局勢未明朗之前,他絕不敢輕舉妄動。只能小心翼翼地等待,等待自家大將軍帶兵殺回來,同時也不給兩支敵軍匯合的機會。

  等待的時間是如此的難熬,以至於他總以為頭上的太陽已經停止了移動。河風漸漸變得冷了,明亮的天空漸漸湧起了烏雲。烏雲起處,隆隆地雷聲夾著號角和戰鼓,轟隆,嗚嗚,咚咚咚咚。敲得人心底發顫,骨頭髮癢。

  「段將軍!」期待的呼喊聲終於從背後傳來,卻顯得非常疲憊。段志達沖空回頭,看見陳良誠騎在一匹被血染黑的戰馬上,背後插著兩支流箭,「柴大將軍有令,退回河岸與他匯合,放火燒橋!」

  心裡突地一沉,段志達咬著牙下令,「路踵明組織橋上人手後撤,毀橋。張顯組織弓箭手護住陣腳。其他將士,跟隨鼓點,一步步後撤!」

  這回,親兵們不敢再大聲叫喊,而是採用約好的號角。「嗚嗚,嗚嗚,嗚嗚!」「咚咚咚咚咚咚」,伴著短促而低沉的角鼓聲,橋上和橋下的李家軍開始緩緩後退。先慢,逐漸加速,然後呼啦一下,全部退回了岸上。

  弓箭手和弩手立刻奮起餘勇,將箭饢中的羽箭迅速射光。趁著敵軍舉著盾牌互相掩護的時候,他們猛然扭頭,撒腿就往岸上逃。

  「追!」石瓚大聲命令。「程將軍得手了!」

  「活捉小白臉!」弟們轟然響應,舉著兵器,淌過紅色的河水。水流不急,但深度已經到了石瓚的嘴唇處,很多人都不得踮起腳尖,以免被河水嗆死。個別倒霉蛋滑倒,落水狗般在袍澤面前撲騰。臨近的弟兄不得不騰出手來幫忙,令隊伍的推進速度更加緩慢。

  等足夠發起一波衝擊的人登上了南岸泥灘,浮橋早已被段志達派人點著了。很多沿著橋面殺過來的石家士卒不得不又沿著原路退了回去。亂鬨鬨又忙活了好半天,石瓚終於在濡水河南岸的泥灘上將隊伍整理好,抬眼再看,段志達的兵馬已經退到了二里之外。

  遠方,程名振的帥旗和柴紹的帥旗攪在一起,令旁觀者一時分不清到底是誰戰了上風。騎兵們往來衝殺,騎著戰馬的是李家軍,騎著騾子、叫驢和黃牛的是洺州營和石家軍的士卒。更遠的地方,還有一支騎兵在往來衝刺,所過之處,李家軍旗幟紛紛倒地。

  不光是這支騎兵,原野盡頭,還有幾隊步卒,列陣緩緩而前。從戰旗顏色上看,他們應該也是洺州營的一部分,訓練有素,壓得李家軍步卒不斷避讓。除了這些之外,更遠處,還有一支隊伍在迅速靠近。人數看不清楚,隊列不算齊整,頭頂高舉著的,卻是洺州軍戰旗。

  「天啊,灑豆成兵!要不洺州營哪來的這麼多人?」一名石家軍將領伸長脖子,低聲驚呼。他記得程名振只帶了五千多人去迂迴包抄柴紹,而眼前戰場上,雙方參戰人數肯定超過了四萬!

  「加把勁兒,活捉小白臉!」石瓚才不管程名振會不會灑豆成兵的法術呢,舉起刀,大聲宣告勝利即將到來。不用再看了,他相信此戰已經毫無懸念。連他都弄不清楚程名振到底弄來了多少援軍,柴紹估計更緊張。腹背受敵外加敵方援軍不斷,傻瓜才敢繼續糾纏下去。

  果然如他所料,一波波,源源不斷出現的援軍,將柴紹等人的信心徹底壓垮。先是騎兵發生了混亂,有人縱馬向遠方奔逃。然後是步卒,低級軍官。互相攜裹著,被人趕鴨子般向東攆。段志達帶領兵馬及時接應上去,卻無法穩住自家陣腳。、隨著石家軍從背後衝來,段志達的將旗也開始動搖,倒地。幾十名親衛護著他和柴紹兩個,策動戰馬狼狽逃走。

  「別放跑了柴紹!」石瓚大喜,帶領百十名親衛,斜刺沖向柴紹,試圖阻對方後撤的道路。可惜他身上的鎧甲都被河水浸泡透了,此刻比鐵疙瘩還沉,沒等他跑到預定位置,柴紹等人已經呼嘯著從眼前沖了過去。

  「別放跑了柴紹,別放跑柴紹!」王二毛帶領一群騎兵呼嘯而過,綴著柴紹等人後背緊追不捨。只可惜,他們的戰馬好像也累脫了力,居然被對方拋得越來越遠,越來越遠,最後只看到一溜煙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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