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開國功賊》(17)
2023-12-06 12:44:44 作者: 酒徒
竇建德的車駕於平恩縣總共停留了二十餘日,在此期間,他將日常政務全都丟給宋正本、孔德紹和凌敬三個處理,自己只管帶著新「徵辟」來的一干賢達、名士們巡視附近的各個屯田點,監督春耕的落實情況。
經過連續幾年的摸索,程名振治下的官吏們已經總結出一條行之有效的屯墾套路。因此無論是早年建立的村落,還是新近開闢的屯子,此刻到處都是一片忙碌景象。竇建德見狀,心裡邊非常高興,一邊巡視,一邊誇讚成名真是自己麾下第一治亂能臣。程名振笑著推說自己不敢接受。竇建德卻擺擺手,大聲道:「哎!你又何必過謙!別人那裡我看不到,反正這一路走下來,我老竇治下,以你這廂最為安寧。當官不是做學問,比的不是誰更會吟詩,誰把書本背得熟!而是切切實實能替孤分憂,替孤治下的百姓做些好事。如果光用嘴吹,早晚都要露餡兒。只有擺在檯面上,讓大夥切切實實看得見,摸得到,那才是真本事!」
說著話,他還有意無意向隨行的官吏們身上瞟。看得眾位官吏老大不自在,一個個低著頭,扭著身子,目光始終不敢跟他正面相對。
終於用事實打了擊了對方的囂張氣焰,竇建德大為得意。偶爾向道路旁一瞥,看到當地屯田官員正帶著一群農夫站在路邊向自己躬身施禮,便甩掉蟒袍,大步走過去,將農夫們一個個攙扶起來,順手奪下一把鋤頭,親自下田耪地。把個地方小吏唬得滿頭是汗,追在身後連連謝罪。竇建德推了他一把,笑著說道:「閃開點兒,小心別踩了苗!我老竇天天號令大夥屯田墾荒,如果自己手上連泥巴都沒沾過,怎麼好意思站在那裡吆五喝六?!」
小吏和官員們拗不過他,只好站在田埂邊注目為禮。竇建德接連耪了四五根壟,累得滿頭大汗,才大笑著放下鋤頭,捶打著自己的後腰說道:「不行了,不行了。真的不行了。想當年,我自己一天就能耪三畝地,周圍大小伙子全不是對手。這是誰家的地?讓地主過來看看,我老竇的活還過得去不?」
早就被嚇傻了的農夫聞聽此言,趕緊跌跌撞撞地衝過來,一邊替竇建德拍打身上的泥土,一邊哭喊道:「折殺我了,折殺我了。竇王爺,您的大恩,可叫我怎麼還啊!」
「什麼恩不恩的。你日後繳糧納賦,還不是便宜老竇我?」竇建德伸手扯起被感動得熱淚滾滾的農夫,拍打著對方的肩膀叮囑。「好好干,有我老竇在一天,這片地就永遠是你的。原來是朝廷缺德,老天爺不給人活路。但現在不同了。這片地上,我老竇說得算了。從這往後,吃干吃稀,可就全靠你自己的本事了!」
「哎!哎!」田地的主人抹著眼淚答應。周圍農夫,小吏們也都感動得兩眼通紅,打心眼裡認同這位知道百姓艱難的竇王爺。跟著竇建德四下巡視的官員、賢達、名士們雖然覺得竇建德的行為有失王者之風,卻明白經此一番做作,竇建德勤政愛民的好名聲算是徹底落實。日後傳揚出去,必將成為其問鼎逐鹿的本錢,因此一個個暗暗點頭,看向竇建德的目光不覺又多出了幾分崇敬。
「什麼是寶貝?」回到隊伍當中後,竇建德的話愈發顯得語重心長,「金山銀山,不如百姓嘴裡一個『謝』字。咱中原百姓最知道冷暖,只要你真心替他們做事,哪怕是一點點微不足道的小事,能回報你時,他都恨不得把全部家當都拿出來。反過來,如果你拿他們不當人看,也甭指望他們拿你當人看。一旦有難,丟命失江山的是你,關他們屁事!」
「王爺之言有理!」文官當中,一個名叫郝孟正的儒生低聲響應。「孟子曰,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是故得乎丘民而為天子,得乎天子為諸侯,得乎諸侯為大夫。今日見王之言行,可謂得民。河北之地自此安矣!」
「民為邦本,本固邦寧!王之行止,正應此語!」緊隨郝孟正身後,一個叫做楊德清的士紳大聲附和。
眾位被竇建德強行徵辟來的文官、賢士這些日子天天跟著隊伍東奔西走,眼見耳聞都是民間疾苦,滿腹傲氣早就被現實磨走了七七八八,只是礙於文人的臉面,一直向對方無法低頭罷了。此刻聽見有人帶頭,紛紛走上前來,七嘴八舌地附和:「古人云關山險固,不若民心向之。王能以身作則,躬耕壟畝,傳揚出去,河北百姓之心盡收矣!」
竇建德要的就是這個效果,笑著看了大夥一眼,抿著嘴道:「僅河北麼?天下如何?爾等之心如何?」
眾人一時語塞,紛紛將目光逃避開去。竇建德笑著搖了搖頭,繼續說道:「我是個粗人,沒讀過多少書。但我知道,子曾經曰過,心正而後身修,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如今天下大亂,烽煙遍地,百姓流離失所。竇某不才,願意先定河北,讓百姓有個可以修生養息的地方。待聖人出,再退位讓賢,諸公以為可乎?」
「這……」眾賢達沒想到素來粗豪的竇建德嘴裡居然能說出如此禮義周全,條理分明的話來,錯愕之下,愈發無言回應。
看到大夥滿臉驚詫的模樣,竇建德聳了聳肩膀,繼續說道:「諸公瞧不起我竇建德,覺得我老竇粗鄙,那沒關係。可河北大地遍野哀鴻,諸公可曾聞之?若各地繼續紛亂下去,覆巢之下,諸公可得獨善其身其家乎?」
聽完這幾句質問,眾賢達名士們的臉皮再厚,也被燒得紅里透黑了。他們先前之所以恃才傲物,動輒對竇建德等人冷嘲熱諷。一則是瞧不起竇建德的草莽出身,因為此子縱使一時得勢,終究難成大器。二來也是自重身價,覺得離開讀書人和士族,竇建德根本無法治理好河北南部各郡。卻沒料到竇建德麾下還有程名振這種人才在,無需任何人幫助照樣將地方治理得欣欣向榮,隱隱已現開國氣象。更沒料到竇建德早就瞧破了大夥的心思,只是一直大度忍讓,不肯戳破那層窗紗罷了。
如今所有秘密都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下,叫眾人如何不尷尬。好在楊德清見機得快,乾笑兩聲,湊上前替大夥解釋道:「王爺這樣說,可是冤枉臣等了。臣等書讀得雖然多,卻沒有什麼治政經驗。不像程將軍,從無到有,一點點把平恩各縣的屯田點兒建立起來!」
「對,對,對!」到了此刻,眾人也顧不上再掉書包了,順著楊德清鋪好的台階往下溜,「不是臣等刻意怠慢,實乃才疏學淺,不堪大用也!子曰…….」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擇其善者從之,擇其不善者而改之!」竇建德笑著出言打斷,引經據典,滿口斯文,「諸公既然以治國平天下為己志,何不擇先達者而從之?程郡守屯田三載有餘,所作所為皆已經形成定製。以諸公之才,學之有何難也?」
「我等……」眾賢達名士看看年齡頂多二十上下的程名振,眉頭緊皺,滿臉苦澀。徒有虛名,胸襟氣度還比不上竇建德一個草莽英雄,已經讓大夥夠慚愧的了。如果還要向程名振這小娃娃求教,豈不是讓人把臉都丟到了爪哇國去?
「我懂了,非不能,而是不為也?」竇建德哈哈大笑,又引了一句孟子的名言。
他出言必及孔孟,聽在身邊的文官耳朵里,只是令後者愈發佩服。聽在程名振等洺州營弟兄耳朵中,卻是另有一番滋味。
「原來竇王爺學問這麼高?」伍天錫看看王飛、段清等,心中暗道。
「原來竇王爺先前那些粗鄙行徑都是裝出來的!」段清看了看雄闊海,暗自感慨。
「原來竇王爺見粗人說粗話,見精細人說精細話!」雄闊海掃了一眼程名振,目光中充滿了狐疑。
「好一句非不能也?」程名振望向竇建德,心中亦是波濤洶湧。經過這麼長時間接觸,他終於弄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竇建德有千種面孔,對上任何人,無論對方是綠林大豪還是飽學儒士,他都能在最短時間拿出與對方最接近的那幅面孔來。至於到底哪一幅面孔是真實的,恐怕除了竇王爺本人,任誰也說不清楚!
正驚愕間,郝孟正已經帶頭走上前來,先是整頓衣冠,深施一禮,然後朗聲請求:「郝某不才,請程郡守指點屯田料民之策?」
「楊某不才,願執弟子禮!」楊德清也走到程名振面前,長揖及地。
沒等程名振從驚詫中緩過神,眾賢達、名士紛紛圍攏到他身邊,躬身求教。把個少年人窘得面紅過耳,嘴唇嚅囁了好一會兒,才低聲回應道:「別,別,諸君學識遠在程某之上,程某豈敢托大。屯田之策,我已經都寫在了給王爺的條陳上。諸君向王爺索之一觀,便可一目了然!」
「好了,好了,他臉皮嫩,你等就別折騰他了!」竇建德瞬間又恢復成了綠林大豪模樣,笑著替程名振解圍。「你等肯用心就好。條陳我已經派人謄抄了數份,就放在隨身行囊中。今晚就可以分發給諸位。具體那條妥當,哪條不妥當,你等盡可指出來,與程郡守互相促進。至於弟子之禮,就算了吧!他那麼年青,收一堆比自己大十幾,二十幾歲的弟子,不是折壽麼?」
「願向程郡守求教!」眾人這才都有了台階下,直其腰身,拱著手說道。
「願與諸位切磋!若有不妥,還請諸位不吝教之!」程名振拱手還禮,客客氣氣地回應。
眾人哈哈大笑,先前的隔閡與猜疑一掃而空。彼此間都覺得對方心胸氣度過人,值得自己一交。竇建德的受益最大,心情也最為高興,馬鞭向前指了指,笑著建議:「大夥先別光顧著客氣,還有十幾個屯子沒走呢。咱們邊走邊學,邊學邊用。定然能早日讓各地恢復往日繁榮。屆時無論聖人出自何方,我等前去投之,其焉能不倒履相迎?」
「願供王駕千歲驅策!」眾賢達、名士紛紛躬身,齊聲說道。到了此刻,他們終於相信,竇建德具備爭奪天下的資格。自己雖然是被強行徵辟而來,但追隨對方,日後水漲船高,掛印封侯,登台拜相,未必只是南柯一夢!至於虛位以待聖人,那只是一句客套話而已。屆時縱使竇建德捨得放下,大夥豈會聽之任之?
浮沉 (一 中)
竇建德之所以在巡視地方時不辭勞苦地將眾賢達帶在身邊,為的就是藉助平恩等地的現實情況給所謂的「名士」們上一堂課,讓他們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即便這些人拒絕合作,竇家軍依舊能把地方治理得井井有條。而不至于越治越亂,民心盡失。
換句話說,他希望眾人明白。眼下他對世家大族的需要程度,遠不如世家大族對他的需要。即便像前河北綠林道總瓢把子高士達那樣對有錢人和讀書人大開殺戒,竇家軍崛起的勢頭依舊不可阻擋。而如果世家大族和讀書人不抓緊最後的機會搭上竇家軍這輛高速奔馳的馬車的話,日後恐怕就不會再有那麼好的機會了。長樂王幕府的職位很有限,地方官員的名額也很有限,賢達名士們不願意干,竇王爺自然能找到願意乾的人。大不了將麾下那些讀書不多,能力和名望一般,但是忠心耿耿的親信嘍囉們全送到平恩來,在程名振帳下上半年。待這些人學成之後,足以頂上地方牧守的缺兒。
到那時,即便長樂王對名士、賢達們還像現在這般客氣,名士們背後的家族之利益也很難保證。有道是現官不如現管,真的有官員發作起來,給治下大戶穿幾雙小鞋子,難道竇王爺還能為了幾個拿來當擺設的名士怪罪麾下忠臣乎?
上述道理不必明說,稍稍點點,當事雙方立刻心裡明白如鏡。因此,接下來的旅程不可謂不愉快,每到一處,沒等竇建德做表率。已經有賢達、名士們搶著跟屯田官員和百姓們交流起來。從借貸償還的時間,到官府的支持範圍。從各個屯田點起步時的規模,到每個屯子最後賦稅上繳能力,林林總總,唯恐有所錯過。
還甭說,賢達們既然能在地方上闖出一番名頭,悟性和學習能力的確遠超常人。連續幾個發展時間不等的屯田點走過後,他們立刻將平恩縣的各項屯田政令吃了個透。非但如此,在程名振等人摸索出來的屯田規範中,有很多政令和施行方法疏漏甚大,完全靠著用人得當,百姓們懂得感恩,才避免了有借無還,懲勤護懶情況發生。名士們結合魏晉以來留下的軍屯和民屯記錄以及各個處理政務經驗,很快便提出了恰當建議,堵死了屯田規模擴大後,有刁民趁機鑽空子的可能。
既然馴服「英才」的目的已經達到,竇建德便不想於程名振的地盤上耽擱太長時間了。耐著性子又看了四、五處屯田點兒後,找了個恰當機會,他笑著建議:「看別人種樹吃桃,不如自己回家挖坑。眼下河北各郡荒蕪之地有的是,大夥可以趁著春天剛至,一邊做一邊學。有什麼麻煩,直接寫一封信送到程郡守這兒來,請他指點一番,想必他也不會跟大夥藏私!」
「呵呵,聽主公如此一說,臣等真的有些心癢了!只是不知道千歲能否撥出一、兩個小屯子來,讓微臣試試此行所學?」郝孟正最為機靈,立刻上前主動請纓。
到了這個時候,再端著架子不肯下來的者就是傻子。楊德清、劉文善等人也上前幾步,大聲附和,「微臣不才,願做一屯田吏,為千歲盡心,為百姓謀福!」
「不急,不急!」竇建德心裡這個暢快啊,比大三伏天喝了冰糖水還通透,「以爾等之才,豈能只做一個地方小吏?咱竇家軍治下如今有五郡三十餘縣,縣縣都缺人治理。日後咱竇家軍越來越大,爾等就要治郡、治道,進而治國。只要爾等肯盡心做事,日後重現太平,孤定不會忘了爾等輔佐之功!」
「主公大仁大義,臣等沒齒難忘!」眾賢達無論心裡怎麼想,至少此刻都低下了高傲的頭。
沒辦法,大隋朝就像個遲暮之間的老太太,眼看著一天兒不如一天兒。這個時候去替朝廷效忠,純屬不智;南邊的李密號稱應了天命,卻對一手扶持他上位的翟讓大開殺戒。這天下誰對李密的功勞能大過翟讓去?既然明知自己不如翟讓,還硬往李密身邊湊合,那不是活膩煩了麼?
再往南,杜伏威的實力還不如竇建德。朱璨是個食人魔王。西邊的李淵倒是聲勢浩大,可前有曲突通,後有劉武周,前途一時看不分明。舍了李淵,再往下數便是北邊的李仲堅和羅藝。但李仲堅持身過正,水至清則無魚。羅藝則狂傲不羈,誰送上門都未必受到待見。
細算下來,竇建德也就成了不二之選。且不說他為人寬厚,明知道大夥在刻意應付依舊禮敬有加。就憑著他治下襄國郡這番安寧景象,隱隱也露出了幾分帝王之資!
能夠在兩晉南北朝這數百年大動盪中留存下來的大家族,自然有其過人的適應能力。當下,眾賢達、名士們紛紛上前,借著與竇建德探討如何治理地方的機會,大表忠心。程名振對這一套很不喜歡,但身為人臣,他不能一點表示都沒有。待眾人的馬屁潮稍稍落下後,從人群後走出來,躬身挽留:「這些天走下來,臣自覺受益頗多。主公何不多留幾日,也好讓臣多受些點撥?」
「不留了,不留了,河那邊還有一大攤子事情呢。再說了,這麼多人吃住都要你來支應,時間一長,地方上肯定受不了!」竇建德笑著搖頭,表情就像是一個看到自家子侄有出息,滿懷欣慰的老漢。「你做得很好,不愧是孤麾下第一治亂能臣。今年襄國郡初建,孤不敢多勞煩你。待地方上完全穩定下來,各項事務都走上了正軌。你還是要到孤身邊來,做謀臣還是做武將,孤隨你的意!」
「臣何德何能,敢讓主公如此器重!」程名振聞言,趕緊躬身推辭。他現在倒相信竇建德對自己沒惡意,但守著自己的起家根本,心裡邊總是覺得更踏實些。況且眼下竇建德身邊的能人賢士越聚越多,真的入了朝,自己未必能顯出什麼本領,日子過得也不會像在襄國郡這般隨意。
竇建德笑了笑,眼中精光一閃而沒,「不急,不急,那都是以後的事情。如今襄國郡也的確離不了你。日後即便到了孤身邊,襄國郡事務也得由你來兼管,別人對這地方不熟,貿然前來,做事未必有你穩妥!」
「主公愧殺臣了!」程名振躬身致謝,臉上表情誠惶誠恐。
二人之間的對話,被眾文臣一字不落聽在耳朵里,登時激起一片羨慕之色。大夥心裡都清楚,襄國郡在竇家軍治下的地位很獨特。竇建德只要各地打上他的旗號即可,選官、派稅以及地方政令,一概不予插手。而竇建德那句「即便到了孤身邊,襄國郡的事務也有你來兼管」,等於變相承諾給予程名振裂土封茅的權力。入朝時可為將為相,出朝後自領一地一國!算起來古之周公、召公,地位也不過如此!
感恩的話,竇建德不需要聽得太多。笑了笑,繼續問道:「這次來,我怎麼沒見到郝五?他是不是閒不住,又跑到哪去彎弓打獵去了?「
程名振想了想,笑著回應,「五叔這兩年身子骨不大好,一到冬天,就咳嗽不止。孫六叔說是寒氣入肺,建議他不要老守著水窪子,去南邊找乾燥暖和地方療養。所以,今年冬天他便去了邯鄲,把冬春之交這波寒氣避過去,待天暖和後,才能再轉回平恩來!」
「哈,他還越活越嬌貴了!」竇建德聽完,覺得好生可笑。「他郝老刀當年可是光著膀子走塞外的,暴風雪裡都沒凍死的,如今可好,一點點寒氣就避之千里!」
「王爺如果一定要見他,請在平恩縣再停留幾天,臣這就派人接五叔回來!」程名振陪著笑臉,低聲說道。
「不必了!嗨,這郝五真沒出息,這麼快就老了!」竇建德笑著搖頭,為郝老刀的虛弱好生遺憾。「想當年,孤曾經跟他大冬天一塊兒在巨鹿澤裡邊鑽冰窟窿撈魚,一口氣能在冰水裡蹲半個時辰。這才幾年啊,沒等孤頭上見白髮呢,他倒先不中用了!」
「千歲龍行虎步,身子骨自然不比尋常!」程名振笑著拍竇建德馬屁。關於郝老刀的情況,他的確沒有說謊。自從前年開始,非但郝老刀一個,杜疤瘌,孫駝子這幾位巨鹿澤元老,身子骨也都一天不如一天。據孫駝子自己分析,可能是因為長時間在澤地里居住,濕氣已經沁入了內臟的緣故。想短時間內藥到病除基本沒有可能,最好的辦法便是找乾燥溫暖村落長時間靜養。
「什麼龍行虎步啊,你可真會說話!」竇建德搖了搖頭,仿佛想起了過去的歲月般,滿臉深邃,「想當年,我跟孫大當家,張金稱,郝五,都是一個頭磕到地上的好兄弟。嗨,誰料後來造化弄人。對了,孫大當家的墳還在巨鹿澤中,你能不能安排一下,讓我去給他墳上添把土!嗨,他當年被逼無奈才落了草,一心想著洗脫罪名,重頭過上安穩日子。如果他還活著的話,看到咱們現在這樣,心裡邊不知道該多高興。」
說著話,他的眼睛變瑩潤起來,隱隱可見淚光。程名振想了想,低聲勸道:「主公不必傷感,臣這就派人去巨鹿澤裡邊探路。有個三五天的光景,肯定重新找到入澤路線。」
「麻煩不麻煩?三、五天的時間夠麼?」竇建德精神稍振,看著程名振的眼睛,期盼著問。
「那裡邊的情況,主公想必也知道。一年四季,每個季度水位都會有所變化。自打去年燒了聚義廳後,臣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派人進去過。道路必須重新找,因此不知道需要多長時間!但主公不要心急,臣多派些得力人手,最多五、六天光景,肯定能清理出一條通道來!」
竇建德聽罷,臉上的表情好生失望。「算了,下次吧,等我下次時間充裕些,再去拜我那老哥哥吧!」說著話,他將臉轉向西北雲霧騰起處,目光中流露出無限懷念。「眼下你公務正忙,孤不能因為私交誤你公事。」
「臣可以儘量加快清理速度!」程名振繼續挽留,「也許用不了五天,三天、兩天都有可能!」
「算了,你這裡人手正緊!」竇建德笑了笑,非常自覺的克制了自己的私人情感。「我那老哥哥在天有靈,想必也不會怪我不去看他!」
這番話落在隨行的眾賢達耳朵里,自然又是少不了一番君臣相得的感慨。誰也沒看清楚,竇建德與程名振兩個已經翻翻滾滾,暗中不知道拆了多少招!
事實上,竇建德之所以對郝老刀如此關心,並不是出於二人之間的交情。而是因為此人的武藝、騎射都堪稱一流,倘若程名振試圖重整洺州軍,此人將是騎射教頭的不二之選。
如果程名振一直將郝老刀留在身邊,則意味著程名振還沒放棄恢復洺州軍的努力。竇建德日後自然要多加防範。而郝老刀病得爬不上馬背了,則意味著洺州營想要恢復到全盛時期的難度更大,竇建德無論給予程名振多大的權力,能給出,亦可以隨時將拿回,不必再小心變生肘腋。
至於巨鹿澤,竇建德想進去看的也不僅僅是孫安祖的陵墓。因為該處地形複雜,水文變化不定,以往每每被綠林豪傑當做逃避官軍追殺的最後庇護所。如果程名振真的像傳言中那樣一把火將澤地裡邊的營盤燒了,棄之不用,則意味著洺州營徹底放棄割地自據的念頭。如果程名振想進澤還隨時能夠進去,則說明此子暗中還在經營著退路,叵測居心不得不防。
前後多番試探,竇建德都得到了滿意答案。心中大好,說話時也越發妙語如珠。只見他一會跟郝孟正、楊德清等人引經據典,談一番文辭掌故。一會跟雄闊海、伍天錫等人指天畫地,說幾句粗俗俚語,端的是面面俱到,令所有人都如沐春風。
一直聊到掌燈十分,竇建德依然餘興未盡,命大夥隨意散去,單獨把程名振留下來秉燭而談。「你和娟子成親好幾年了吧,怎地一無所出?」待所有閒雜人等散去後,他給自己和程名振各斟了一盞茶,親切地詢問。
「嗨!說來慚愧!」程名振不清楚竇建德問此話何意,只好笑著搖頭。「臣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孫六叔開了許多藥,卻一直沒有效果!」
「按理說,這是你的家事,孤不該插手。但你和娟子都算孤的晚輩,所以麼」竇建德笑笑,將身體緩緩前傾,「所以孤就隨便問問。如果需要請哪個名醫,你儘管開口。孤就算綁票,也給你將他綁來!」
「謝主公關心!」程名振楞了一下,趕緊笑著拱手,「說實話,臣見過的名醫當中,沒一個強過孫六叔的。並且六叔說此事完全要聽天由命,自己急也沒用!」
「倒也是!」竇建德笑著點頭,「有老孫這大國手在,的確犯不著另尋名醫。不過.」他想了想,語重心長,「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何不再娶一房妾室?是娟子不許麼?還是你自己沒遇到何意的!」
「臣一時還沒顧得上。拙荊那邊倒是沒說過什麼!」程名振心裡又是一愣,立刻出言替杜鵑辯解。
「那就好。那就好。我想娟子也不是那妒婦!」竇建德就像個長舌婦人一般,在一件事上糾纏個沒完。「如果她心懷嫉妒的話,我可要說說她了。既然不是,你不妨在身邊找尋找尋。如果實在找不到,我倒可以讓宋先生幫忙尋摸尋摸!」
『原來在這等著我呢!』程名振略一琢磨,心裡瞬間雪亮。臉色微紅,拱手相謝,「多謝主公關照。但臣乃粗鄙之人,得娶娟子已經知足了。可不敢再委屈別人做小!」
「那有什麼委屈不委屈的,你乃當世豪傑,無論娶了誰,還能辱沒了她?」看到程名振那番手足無措模樣,竇建德哈哈大笑。「你要是捨不得,讓新人做個平妻便是。兩頭大,自然誰也說不出什麼話來!」
「五指尚分長短,世間哪有平妻?日子過得久了,必然會生閒隙!」程名振正色搖頭,心裡恨不得一句話將竇建德的想法徹底堵死,「況且主公可曾聞聽過,『貧賤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之語?」
聽程名振突然掉起了書包,竇建德也是一愣。好在他讀書多,涉獵頗雜。很快就明白了程名振想表達的意思,笑了笑,搖頭回應。「卿欲效仿漢之宋弘,孤自然也做得光武。這話就不提了,當孤從沒說起過!呵呵,鵑子能遇到你,真是她的福分!」
「主公相待之恩,臣永不敢忘!」程名振長身而起,正色說道。
「哈哈,哈哈!」竇建德扶住他的胳膊,開懷大笑。君臣二人互相打量,心裡都湧上一股說不出的輕鬆。
註:漢光武的姐姐看中了宋弘,想下嫁為妻。光武便約了宋弘,問他,「富易交,貴易妻,人情乎?」宋弘感念夫妻恩情,回答說:臣聞貧賤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光武無奈,只好勸姐姐放棄了嫁給宋弘的想法。
書中程名振猜到了竇建德的意思,所以引了宋弘的原話。竇建德讀書甚多,知道光武與宋弘的這段典故。所以立刻放棄了給程名振說媒的打算。因而程名振感恩,竇建德亦對屬下表示讚賞。
浮沉 (一 下)
竇王爺準備將紅線郡主嫁給教頭!儘管當事各方都刻意保持了低調,有關竇建德試圖嫁妹的消息還是不脛而走!
「那竇紅線可是一枝花!」
「程將軍大仁大義,當然應該享受這齊人之福!」
「你懂個屁,姓竇的嫁過來,讓七當家往哪擱!」
「不是還有個兩頭大的說法麼?」「胡扯,一碗水都難端平,兩頭怎可能同樣大。那姓竇的背後還有哥哥撐腰,咱七當家能不受委屈麼?」
「看不出那小妮子如此有心!虧得咱七當家還拿她當妹妹!」
「好在竇王爺的兒子已經大了,否則說不定他要摔上多少回。咱們教頭這是.唉!」
「程郡守和王將軍可是一個頭磕在地上的結義兄弟,姓竇的這是怎麼回事?」
聞聽消息的人們議論紛紛,或羨慕之,或者鄙夷之,或困惑之,就是沒人肯仔細推敲一下,這個雲山霧罩的消息到底有幾分為真。
也不怪大夥推波助瀾。在襄國郡的大多數人眼裡,程名振稱得上是個少年英雄。而古往今來,英雄美人一直是人們在茶餘飯後最流行的話題。凡英雄出現的地方,一定要有美人相伴,並且越多越好,至於英雄自己受得了受不了,那是他自己的事情,與談論者向來無關。而程名振自出道以來,家裡只有杜鵑一個,不僅就讓人們覺得有些美中不足了。
也有少數居心叵測者,此刻巴不得看程名振、竇建德等人的笑話。在他們看來,世間一切事情背後都與利益掛鉤。程名振這樁婚事也不例外。竇建德之所以眼巴巴地趕到平恩來嫁妹子,是因為程名振功勞大,名望高,竇建德必須拿出些實質上的東西才能收住他的心。在此是個人都可以稱孤道寡的亂世,爵位,官職都不值錢,所以拿婚姻做維持親密關係的紐帶也是理所當然的選擇。如果程名振接受了這樁婚姻,他以往的重感情,講義氣的假面目就會被徹底拆穿。而如果程名振拒絕了這樁婚姻,其與竇建德二人之間勢必產生間隙,正好給有心人以可乘之機。
總之,無論是真心祝福程名振也好,暗中對他懷恨在心也罷,人們都樂見傳言為真,並且對程名振娶了竇紅線後,家中即將發生的故事充滿了期待。但竇建德這個人非常不地道,沒等大夥的熱情冷下來,他卻搶先一步帶著妹妹回聊城了。害得無數雙翹首以盼的眼睛瞬間充滿了失望,接連數日都打不起精神。
竇建德走了,他此番出巡帶來的餘波卻一直沒有衰退。「原來竇王爺是這麼好的一個人!」在民間,特別是那些新開闢的屯田點中,人們對竇建德留下的一切痕跡都津津樂道。竇王爺用過的鋤頭,竇王爺耪過的田壟,竇王爺趕過的耕牛,竇王爺修過的溝渠。曾經被官府形容為青面獠牙,鋸齒紅髮的竇王爺,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讓大夥感到如此親切,如此鮮活。他就像鄰家一個老農,善良、坦誠,待人友善。有這樣一個耕過地,懂得民間疾苦的王爺在頭上罩著,大夥的日子肯定會越來越有奔頭。
當然,也不能忘記程大人的功勞。日後如果他們一個當皇帝,一個當宰相,那就完美了。兩人都是青天大老爺,有他們在,官吏仗勢欺人,豪強肆意橫行的日子肯定一去不復返了。
與民間對竇建德的崇拜日益高漲趨勢格格不入的是,在洺州營上層,特別是程名振身邊那些人眼裡,竇建德的形象卻悄悄地打了個折扣。有道是,最好交情見面初。隨著那些能掐會算、料事如神、寬宏大度的光環褪去,眾人越來越懷疑大夥去年的選擇是否正確?雖然竇建德此行表現得像以往一樣睿智,一樣寬宏大度,平易近人,可他的睿智卻讓人越來越難以心安。在此人的如炬目光下,你幾乎難以藏住任何隱私。就好像什麼衣服都沒穿,呈現出來完全是一具赤條條地裸體。之所以人家不奚落你身上的疤痕,是人家故意裝著看不見。什麼時候想揪之出來,絕對輕而易舉。
也許,竇建德表現出來的,是每個試圖成就霸業者必須的王者之氣。讓對方畏威且懷德,私底下不敢起人任何二心。對於那些被竇家軍強行徵辟來的賢達、名士們來說,竇建德這一手馭下之道收效的確非常明顯。而對於本來就對竇家軍心存戒備的雄闊海,伍天錫等人,效果卻截然相反。
「竇王爺對教頭不放心!」在竇建德身邊那些人都走乾淨了之後,雄闊海憂心忡忡地跟朋友們說道。
「當然,否則他也不會到處搶功,唯恐流民們不認識他!」伍天錫的感覺跟雄闊海差不多,冷笑著補充。想起竇建德假模假式那樣子他就有氣,屯田點的糧食、物資,哪一份是他竇王爺出的?有拎著鋤頭下地那功夫,還不如給襄國郡多劃撥些錢糧過來!這下好麼,拿著洺州營眾兄弟口挪肚攢省下來的輜重,他竇建德賣了一份好人情!即便不賣,難道百姓不知道程教頭是他竇建德的屬下麼?跟教頭搶民心的招數都使得出了,分明心裡還提防著大夥!
「哼,我早就說過,姓竇的不會是什麼好東西!」王飛一直對洺州軍被吞併的事情耿耿於懷,此刻愈發覺得自己有先見之明。
他的話引發了一陣嚶嚶嗡嗡的附和之聲,「就是,就是,還王爺呢,連張大當家都不如!」人們議論著,附和者,心裡甭提多彆扭。洺州營過去雖然也有尊卑秩序,但大體上,還帶著非常濃厚的江湖傳統。要不委派重任,要麼放手不管。像竇建德這般用了人之後還百般提防的做法,短時間內真是讓人難以接受。
「張瑾呢,他不是說會有事情先給咱們通風報信麼?竇建德的大軍都殺過河了,怎麼沒見他的信來?」
「他奶奶的,說得好聽。還不知道把咱們賣了多少回呢?」罵完了竇建德,大夥稍帶著就開始數落已經離開洺州營去別處高就的張瑾。總覺得他不地道,答應的事情根本沒做到。背地裡說不定還跟竇建德有什麼勾結。否則,竇建德為什麼別處不去,偏偏想到巨鹿澤裡邊一探虛實?
越議論,大夥越激動。恨不得時光倒流,讓大夥重新選擇一次。當初就拼個魚死網破,好過現在終日疑神疑鬼。
「不過也難為竇王爺了!畢竟咱們不是他的嫡系。換了誰,恐怕都得防著點兒!」剛剛趕回來的王二毛聽大夥越說情緒越激動,笑呵呵地出來打圓場。
他不說話還好,一開口,立刻就成了眾矢之的。大夥不會當眾讓程名振難堪,但他王二毛職位雖高,卻不在大夥不攻擊之列。「還不怪你,當初也沒勸教頭仔細考慮考慮!輕而易舉地上了姓竇的圈套!」段清率先發難,直指王二毛未盡朋友之責。「我們勸不動教頭,你還勸不動麼?你可是教頭一手帶出來的兄弟!」
「我?」王二毛非常無奈地向大夥攤手。「當初咱們還有別的選擇麼?甭說當初,即便現在,咱們能有別的選擇麼?」
這兩句話非常犀利,登時令眾人的氣焰為之一滯。經過多年曆練,可以說,如今洺州營眾將的眼界已經遠遠超過了當初巨鹿澤那群草頭王。舉頭四望,他們不得不承認,王二毛說得是事實。以洺州軍當時和現在的實力,只有依附於強者才能生存。而迅速崛起的竇家軍,無論從血緣和地域上來講,都是與洺州軍最接近的一個。換了西邊的李淵和北邊的李仲堅叔侄,人家會不會坦誠相待不說,光是一方曾經為官軍,另外一方曾經為綠林這層關係,就令雙方水火難以同爐。
見大夥的議論聲漸漸低了下去,王二毛笑了笑,繼續替竇建德開脫:「咱們不能光看壞的一面。竇王爺一直沒向漳水河西岸指派官員,也沒試圖把大夥打散了分派到各處,這都是事實吧?如果他這樣做,於情於理,咱們還能說出什麼話來麼?」
「這」眾人無言以應。現實歸現實,但大夥心裡依舊非常不痛快。竇建德試圖貪屯田之功為己有,竇建德懷疑洺州營在巨鹿澤里依舊留著退路。竇建德試圖讓教頭對不起七當家。這三條無論哪一條擺出來,都足以抵消他對洺州營的好處。
在煩躁中沉默了片刻,王飛又抬起頭來,瞪著眼睛沖王二毛問道:「那你說,教頭該怎麼辦?竇建德可是要把妹妹嫁過來?咱們七當家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
對啊!眾人立刻又找到了大夥之所以看竇建德百般不順眼的原因。竇紅線要嫁給程名振,雖然暫時此事還沒成為現實,可誰知道竇建德安的什麼心思?這可不是空穴來風,據那天當值的弟兄們透漏,竇建德跟她妹妹兩個嚷嚷聲甚大,隔著半里地的人都能聽得見。
這下終於把王二毛難住了。他當時遠在數百里之外,根本不清楚謠言的具體起源。而腦子那些只鱗片爪的東西,根本不足以支持他得出個恰當結論。單純從理性上考慮,這樁政治婚姻對程名振本人和洺州營眾兄弟都有益無害。但洺州營的前身就是七當家杜鵑的錦字營,核心弟兄們無不拿杜鵑當做自己的親姐姐或者親妹妹。慫恿著自己的姐夫或者妹夫納妾,好像於情理上說不通。
想了好一會兒,他眼前猛然有靈光一閃,笑著說道:「我說,你們這不是瞎操心麼?就沒點兒正經事情要幹了!納不納妾,納誰不納誰,那是教頭跟七當家兩人的家事!人家夫妻兩個還沒著急呢,咱們跟著瞎摻和什麼?」
對啊!眾人瞬間明白了過來。大夥實在太關心程名振和杜鵑兩人了,以至於失去了方寸。如果程名振和杜鵑二人能夠擺得平,竇紅線下嫁也好,不下嫁也罷,都是未必是一件壞事。
話雖如此,可王二毛這傢伙還是讓人彆扭。「你有正經事情!那你眼巴巴地趕回來做什麼?」王飛上前數步,笑呵呵地質問。「你不是看得很清楚麼?怎麼聽到消息就迫不及待往回跑!」
「山人這次回來,當然不是為了些許小事!」王二毛笑了笑,滿臉神秘。「山人之所以回來,是因為有要事需跟教頭商量!」
「得了吧,就你!」眾人笑著起鬨。王二毛現在是越來越神叨了,偏偏他自己還不自覺,總擺出一幅前知五百年,後知一千年的模樣,就欠被人打擊。
「有話就說,別藏著掖著!」伍天錫最清楚王二毛的秉性,上前扯住他的手腕。王二毛沒他力氣大,被捏得呲牙咧嘴,只好連聲討饒,「放開,放開,你如果不放開,這回肯定沒你的事!」
打仗的時候盼過安穩日子,可連續數月安穩日子過下來,伍天錫還真閒得渾身上下都不自在。被王二毛一嚇,趕緊鬆開手,笑呵呵地賠禮,「王都尉,王縣太,王公,您大人不計小人過,看在咱們兄弟一場的份上,能不能指點一二!」
「別理他,你越理他,他越來勁!」王飛、段清等人七嘴八舌地替伍天錫打氣,自己的身體卻不由自主往前湊。
在大夥這裡賺足了面子,王二毛終於心滿意足,舉頭向外看了看,壓低了聲音道:「竇王爺不是要跟徐茂公做筆買賣麼?那事兒我已經幫他張羅成了。但是眼下有個人在博望山,徐茂公說,咱們想長期把買賣做下去,必須先想辦法除了他!」
「誰?」眾人好奇心頓起,瞪大眼睛追問。轉念一想,如今洺州營已經失去了獨立作戰的資格,又耷拉下腦袋,垂頭喪氣地嘟囔,「那能怎麼辦?派誰也派不上咱們!」
「呵呵,這你們就不懂了吧!」王二毛咧著嘴,得意洋洋,「殺這個人,出兵還顯本事麼?山人這裡有一計,保證能斷了他的活路!」
浮沉 (二 上)
竇建德出巡所帶來的衝擊不僅蔓延於襄國郡的各個階層,就連素來沉得住氣的程名振和杜鵑夫妻兩個,情緒上也難免被其波及。有時候明明想說幾句話,彼此目光一對上,便又迅速錯了開去。有時候本來想問對方某件事,看到對方的臉色時,就本能地顧左右而言他。
已經算是老夫老妻了,對身邊尷尬的氣氛二人不可能無所察覺。但二人卻都不知道該如何去化解。第一,畢竟傳言只是傳言,事實上到現在為止什麼都沒有發生。第二,夫妻兩個在此事上都沒犯下什麼錯,沒來由地提起,反而給人感覺心裡有鬼了。
「要是柳兒姐姐還活著就好了!」一個人獨處時,杜鵑常常傻傻地想,「她一定能教我個好辦法!」。她現在對柳兒已經無半點恨意,畢竟柳兒當時對程名振只是惦記,卻沒下手去「偷」。而現在,別人對自家丈夫可不止是惦記這麼簡單了。用虎視眈眈四個字形容,一點兒也不為過。
的確,竇建德只是順口在程名振面前提了一句,並沒明確一定會讓其親妹妹下嫁。並且以杜鵑自己和竇紅線之間的交情,後者也未必會厚著臉皮來搶好姐妹的丈夫。可除了竇紅線外,還有張紅線、周紅線、李紅線呢?她們如何防備。畢竟眼下襄國郡對於竇家軍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用一個女人將程名振拴在自己的戰車上對竇建德而言是個一勞永逸的好辦法。況且竇建德也說中了一個非常殘酷的事實,夫妻二人成親多年,自己一無所出。
關於二人一直沒有孩子的這個話題。老杜疤瘌在背地裡也沒少跟杜鵑嘮叨。他甚至不惜厚著老臉,偷偷建議女兒自己培養一個心腹給程名振暖床,然後等孩子生下後再搶回來撫養這種歪辦法。畢竟英雄多情,紅顏易老,與其等著日後丈夫變心時哭鼻子抹淚,不如自己主動想辦法固寵。
這個主意一提出來就被杜鵑用硬話給頂了回去。首先,杜鵑覺得夫妻兩個曾經患難與共,丈夫絕不是那種見異思遷的那種鼠輩。其次,如果哪天丈夫真的變了心,她寧願做一個棄婦,也不願意用歪門邪道的手段來解決。那樣維繫下來的虛假感情只是聊勝於無,卻將自己的尊嚴踐踏得一乾二淨。
如果柳兒還活著就好了。在杜鵑眼裡,這個曾經親手為自己繡了嫁衣的姐姐有足夠的智慧化解一切家庭危機。她會用各種既讓夫妻二人都不覺得尷尬,又能進一步增加彼此間感情的辦法,將所有窺視者趕得遠遠的。讓狐狸精們自慚形穢,從此想都不敢想,更甭說厚著臉皮自薦枕席。
可眼下的現實是,柳兒已經亡故了多年。她墳頭旁由杜鵑親手栽下的柳樹也長到了人胳膊粗細,與當年的女主人一樣搖曳生姿。所以,大多數時候杜鵑只好一個人坐在那裡犯愁,憤懣而乏力。
跟妻子一樣,此刻程名振心裡也好生懊惱。原來他整天忙忙碌碌,唯恐稍不留神便被亂世所吞沒。如今,來自竇建德那邊的威脅基本上已經解除了。短時間內,新的威脅也不會誕生。緊繃的神經一鬆弛下來,整個人立刻就失去了方向。
關於二人一直沒小孩的事情,他倒不太著急。素有國手美譽的孫駝子說了,杜鵑在新婚之夜所中之毒非常霸道,雖然表面上已經和正常人沒什麼差異,但體內的創傷卻需要很長時間才能恢復。況且女人生孩子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與其因為身體孱弱而一屍兩命,不如稍微晚一些,待時機更成熟些為好。以程名振夫妻兩個才二十出頭的年紀,都不算大,所以沒必要聽別人瞎吵吵。
讓程名振最頭疼的是竇建德洺州之行的表現。怎麼說呢?這位竇王爺,長樂王,如今身上具備了成為一個蓋世梟雄的所有素質。睿智、大度、手腕圓熟外加慧眼如炬。然而,他身上卻缺乏一個上位者應有的圓潤和穩重。有時候,他越是想表現出自己的王者之風,越令旁觀者猶如芒刺在背。就拿他過問自己的家事來說吧,事實上,竇建德這樣做,無非是為了表現他和自己的親密無間,還有對下屬的滿意與器重。然而由於只考慮的單方面的意圖而沒考慮聽話者本人的感受,這個本為示好的舉動,卻收到了截然相反的效果。
程名振知道,竇建德說那番話的意思未必是想把竇紅線硬塞給自己。程名振還知道,竇建德聽了自己的表態後,估計很長一段時間內也不會再動向自己身邊安插女人。程名振甚至知道,竇建德在各個屯田點的那些表現,並不是真的有意宣示其對襄國郡的主權。並且即便其真的抱著這種目的也並非不可理解。畢竟襄國郡目前還處於半獨立狀態,竇建德需要做些事情鞏固他的統治。他只是在努力做好一個諸侯的分內之事而已,中規中矩,不偏不倚。但程名振無法保證竇建德身邊的其他人,還有時刻注意著竇家軍的其他人怎麼想。
如果不出預料的話,程名振猜測,竇建德試圖以嫁妹方式拉攏自己的消息會以想像不到的速度傳播開。而有關竇家軍與洺州營貌合神離的消息也會跟著不脛而走。對於竇家軍那些潛在的對手,這意味著一個可能的機會。而對於剛剛安定下來的襄國郡和洺州營弟兄,則意味著一個隨時會撲下來的風險。
這個日後可能會出現的風險到底會演變到多大,在不在自己能控制的範圍內,程名振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才能在不損害自己自己根本利益的前提下打消竇建德對洺州營的猜疑,程名振也不知道。他甚至有些迷茫自己當時投靠竇建德的選擇是不是太急切了些。雖然當時的確大夥已經無路可退,可現在看來,竇建德這棵大樹到底可不可靠,還非常難講。
比起外部這些千頭萬緒的謎團,自己家裡那點兒小事兒在程名振眼中就有些微不足道了。妻子犯傻也不止是這一回了,剛剛成親時,她不還總在想著到底配得上配不上自己麼?現在,這麼多年過來了,兩人的日子不照樣過得好好的。不能說一點兒矛盾都沒有,但彼此之間絕對把對方當做了最後的依靠。不相信對方會背棄,更不相信對方會輕易倒下。
儘管如此,每每看到杜鵑眼睛裡流露出來的幽怨,程名振還是會心頭髮緊。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專門抽出一個晚上時間,跟妻子解釋一下自己並不急著需要製造一個小程名振或者小杜鵑出來。除了轉述自己對竇建德提議的答覆外,他也不知道如何跟妻子討論納妾這個問題。賭咒發誓,好像有點兒多餘,反而容易讓杜鵑背負上「嫉婦」之名。畢竟從原來的張大當家,到現在的杜疤瘌,還有襄國郡的各個縣令、都尉,每個人都是三妻四妾。男人麼,只要心裡有數就是了,沒必要把什麼都掛在嘴上,擺在明處。
可不跟杜鵑掰開揉碎表白一番呢,妻子這兩天來憔悴的面容又明顯被他看在眼裡。這事想起來又十分好笑,妻子原來是那麼堅強灑脫的一個人,偏偏在此等小事上糾纏不清。其實,所謂張紅線、竇紅線、李紅線,不過是拉攏關係的工具而已。如果別人每次試圖塞一個女人給自己,她就發愁一番,日後還不知道有多少發愁的日子呢!
正當他們夫妻二人各自陷在各自的謎團里一籌末展的當口,王二毛回來了。這個已經再度更名,把自己喚作王薔,字偉長的傢伙人還沒進後堂,嚷嚷聲已經傳遍了整個衙門,「怎麼了,怎麼大清早的一個個低頭耷拉腦袋的,就像都餓了半個月一般。教頭沒給你們發工錢麼?還是七當家故意剋扣伙食!」
「這廝,都當了縣令了,依舊沒個正形!」程名振聽見嚷嚷聲,只好在一堆案牘中暫且抬起頭來,笑著罵了一句,然後向身邊伺候自己的親隨吩咐,「讓廚房收拾一桌飯菜,直接送到後宅。跟夫人通報一聲,告訴她王二毛回來了。順便通知我岳丈和孫六叔,請他們一起過來吃中飯。」
親隨答應一聲,小跑著去了。急促的腳步聲令本來有些沉悶的後宅為之一振。王二毛的腳步聲緊跟著在書房外響了起來,嚷嚷聲里也隱隱帶上了幾分打趣,「吆喝,還真有當郡守的架子了,連門都不肯出一步。不願意搭理我,我可就走了。改天再到衙門裡跟郡守大人匯報!」
「趁早給我滾進來。沒看見老子正忙著呢麼!」程名振抓起一本書,隔著門帘砸了過去。書還沒等落地,已經被王二毛乾淨利索地抄在了手中。「春秋啊,好書,據說關雲長當年最喜歡讀這本。怎麼,裡邊告訴你如何守荊州了麼?」
「你就沒一句正經的!」程名振笑著罵到。抬手向面前的胡凳上指了指,「坐吧,茶水馬上就會送過來。謝映登是不是回信了?徐茂公什麼意思?」
「還能有什麼意思,幾十倉糧食在手裡握著,不處理只能看著它只能發霉。不如跟咱們做筆買賣,各取所需!」王二毛大咧咧往程名振面前一坐,笑著回答。「不過運糧比較麻煩,走陸路的話耗費甚大,走運河的話,中間恰好隔著博望山。徐茂公說了,王德仁和房彥藻那一關,得咱們自己想辦法!」
「博望山?」提起正事兒,程名振的心思立刻清楚起來,「徐茂公是準備借刀殺人吧,這廝,算得可真夠精細的。他好歹也頂著瓦崗軍黎陽大總管的頭銜,發個手令下來,王德仁敢吱個屁字!」
「做買賣麼,當然要討價還價了。如今是咱們有求於他。他手裡握著那麼多糧食,不愁沒有買家!」王二毛呵呵一笑,對徐茂公的想法瞭然於心。
「這廝!」程名振皺了皺眉頭,嘬著牙點評,「李密把房彥藻安插在博望山,就等於在他徐茂公背後插了把刀。這廝自己不想動手拔刀,卻讓咱們來幫他背負一個惡名!」
「呵呵,我估摸著也是!」王二毛笑著附和,「不過咱們跟王德仁、房彥藻兩個的帳也該算算了,否則,也忒便宜了那兩個傢伙!」
「嗯!」程名振對王二毛的話不置可否。洺州營被竇家軍吞沒之事,其中王德仁、房彥藻兩個「居功至偉」,如今大夥恰好憋著一肚子惡氣無可發作,能找個宣洩口也不錯。只是辦法選擇上要謹慎些,既不能竹籃打水一場空,也不能讓竇建德多生忌憚。
正猶豫著,杜鵑已經親自端著茶具走了進來。給程名振和王二毛兩人各斟了一盞,然後靜靜地站在窗邊聽二人說話。
這番表現可是和王二毛記憶中的杜鵑大不相同,驚得他抬起頭來,詫異地問道:「嫂子今天怎麼了?眼皮都腫著,莫非被教頭欺負了不成?」
「沒正經!」
「不關你的事兒!」程名振夫妻聞言,趕緊低聲呵斥。彼此偷偷看了對方一眼,心裡都覺得好生尷尬。
王二毛卻不管別人尷尬不尷尬,呵呵呵呵笑了幾聲,抿著嘴打趣,「我看嫂子是喝乾醋了吧!你可真看不開。有人盯著,說明小九哥有本事,嫂子你當年有眼光啊。若是小九哥像我一樣,走到哪都不招人待見。嫂子你當年不是瞎了眼睛了麼?」
一句笑話,就像在重重烏雲中捅出了個窟窿,透下陽光萬道,登時把夫妻兩個之間連日來一直不尷不尬的氣氛照了個無影無蹤。「狗嘴吐不出象牙!」杜鵑啐了一口,起身欲走。王二毛卻追了上去,不依不饒地囉嗦道:「嫂子你這就笨了。這後堂之內是你的一畝三分地,怕她誰來?什麼張紅線、李紅線、王紅線,即便是皇帝老兒的公主要下嫁,不一樣得管你叫聲姐姐麼?無論她背後有誰撐腰,你大婦的身份在這擺著,看她不順眼,大棒打出去便是。難道皇帝老兒管得寬,還能管得道臣子的大老婆如何持家麼?」
浮沉 (二 中)
天下的事情就是如此古怪。有些稀里糊塗的病,必須稀里糊塗的藥來治。王二毛顛三倒四的一番胡扯雖然不著邊際,聽在程名振夫妻兩個的耳朵里卻猶如醍醐灌頂。互相看了看對方憔悴的面容,夫妻兩個同時在心中暗自抱怨:「我怎麼沒想到這個理兒?如果我早跟他(她)把話說清楚,又何苦讓他(她)如此難受?」
「這夫妻之間啊,有話不能憋著。哪怕是吵架拌嘴,也比都悶頭不語強!」瞧著好朋友夫妻二人臉上慚愧切扭捏的神情,王二毛便知道自己的藥方下對了症。得意洋洋地抿了口茶,繼續數落道:「這夫妻之間相處啊,其實是一門非常複雜的學問,至少,這門學問比成親本身複雜許多。來,給山人倒茶,且聽山人跟你們仔細解說」
「得了吧,媳婦長什麼樣還沒譜呢,倒跟行家裡手似的!」程名振立刻回過神來,反唇相譏。
杜鵑也不是個善茬,上前一步,劈手搶過王二毛的茶盞斟滿,「大口的茶水堵不住你的嘴。喝吧,嗆不死你!」
「這,這不是新人入洞房,媒人拋過牆麼?早知道這樣,我就晚幾天再說!」王二毛端起茶盞吸了一大口,然後嬉皮笑臉地抗議。
「行了,別得了便宜還要賣乖了!」程名振敲了敲桌子,笑著數落。「也別淨替我們夫妻兩個張羅,你自己呢?有沒有看到合適的?邯鄲那地方可是自古出美女。你現在好歹也是縣太老爺了,看中了哪家小姐,自管跟我說。我跟鵑子替你找媒人!」
「別,千萬別!」王二毛嚇得連連擺手,「大人還是省省心吧!我自己的事情,自己想辦法!」
「二毛,你可真的不小了!」從羞澀中緩過神來,杜鵑慢慢恢復了一幅長嫂模樣,「前些日子我去拜見大娘,她還為你的事情跟我嘮叨呢。你不成親,你兩個妹子就沒法出閣。你縱使不為自己考慮,也不能把她們兩個留成老姑娘吧?」
「她們的事情,還是不要跟我的事情扯到一起的好!」提起自己的親人,王二毛收起滿不在乎的笑容,鄭重回應。「嫂子,你有空得跟我娘念叨念叨。亂世兒女,哪裡有那麼多講究。只要我那兩個妹妹自己看著順眼,對方人品也過得去,就可以嫁了。到時候,無論我在不在場,成沒成親都無所謂!」
「也是這個道理。大娘那邊,我自然會去說。不過,你這當哥哥的,也帶個好頭不是?」杜鵑抿嘴而笑,滿臉長者溫柔。
王二毛支支吾吾,就是不肯藉口。程名振見狀,知道他的心結還沒解開,放下茶盞,笑著岔開話題,「不說這些了。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緣法。實在不成,我這個當哥哥的亂點鴛鴦便是!咱們襄國郡內那麼多弟兄,總能替你在其中尋到兩個妹婿。打住,打住。咱們接著說正事兒,剛才說到哪了?都怪你這小子,說話總是東一耙子,西一掃帚!」
「我進來時,你們說要去找王德仁和房彥藻兩個算帳!」杜鵑想了想,笑著提醒。
程名振和王二毛雙雙點頭。然後在同一時間說道:「此事不能(犯不著)用刀兵。只要咱們.」
然後二人又同時打住話頭,哈哈大笑了起來。笑夠了,程名振向王二毛一擺手,「你先說吧,估摸著我跟你想一塊兒去了!」
王二毛心裡也深有英雄所見略同之感,點點頭,笑著補充,「以咱們洺州營目前的情況,不宜擅自出兵。老竇那邊,肯定也是寧可不要徐茂公的軍糧,亦不願這麼早與李密開戰。所以,我想,此事咱們只能智取。借力打力,讓博望山內部自己先亂起來!」
「我也是這麼想的!」程名振笑呵呵地點頭,「王德仁之所以跑到河北來,就是不願受人轄制。如今李密又在他頭上安了個太上皇,他心裡能舒服得了才怪!」
「咱們正好挑撥離間!」王二毛迅速接口,「但執行此計的人身份不能太低。否則無法達到效果。」
「我親自去,順便讓雄闊海、伍天錫他們幾個跟著散散心。他們這些人啊,打仗時總想著過太平日子,真正安定下來,又覺得筋骨疼!」
「我帶二百弟兄在山下接應你!閒了這麼長時間,也正好讓弟兄們活動活動筋骨。免得太平久了,軍心渙散!」
兄弟二人已經很久沒這樣在一起討論軍情了,你一言,我一語,聊得非常痛快。杜鵑見丈夫難得高興,便在一旁靜靜的替二人天茶倒水。待聽到程名振準備親自去博望山冒險,忍不住輕輕咳嗽兩聲,小心翼翼地提醒,「你們哥兩個還是再商量商量,拿出個詳細章程來吧。王德仁是頭酸臉子狗,不到萬不得已,最好別往他嘴邊送!」
「不妨!」扭頭看了一眼妻子,程名振報以安慰的微笑,「如今王德仁那廝的地位,恐怕比咱們還要尷尬。李密拿他當做一粒伏子安插在河北,從背後威脅徐茂公。可他一旦惹惱了竇建德,這粒伏子就成了棄子。兩家開戰,博望山首當其衝。李密遠在河南鞭長莫及,徐茂公正巴不得借刀殺人呢,當然也不會發兵救他!」
「小九哥不在平恩,關注這邊的眼睛也就會跟著移動。任誰的臉皮再厚,也不能跟人家妻子商量轉讓丈夫的買賣!咱們這就叫禍水東引!待大夥的目光都被徐茂公、王德仁、李密等吸引了過去,自然也就沒人找你們夫妻的麻煩了!」王二毛笑了笑,低聲補充。
如此複雜的連環套,顯然超出了杜鵑的理解範圍。她輕皺眉頭想了一會兒,覺得丈夫和王二毛的話都很有道理,佩服之餘,心裡又隱隱感到一絲失落。她不清楚丈夫和王二毛兩人如何能對幾百里外的局勢洞若觀火?眼前的歡樂氣氛,很容易便令她想起三人初次相逢時的情景。那時候的三個人,幾乎是同樣的生澀,同樣的懵懵懂懂。前後不過幾年時間,丈夫和二毛就都長大了。大到她需要抬起頭來,才能看清他們的眼睛。他們兩個人都不再是當年進入她的錦字營,一邊嬉皮笑臉打哈哈,一邊試圖尋求保護的小生瓜蛋子。兩個人都成了這亂世中難得的豪雄,心思慎密,行事果決。
浮沉 (二 下)
三人又商量了一會兒具體出行和留守的細節,當下,由程名振親筆給竇建德修書一封,告訴對方自己要去博望山拜會王德仁,替竇家軍疏通自黎陽向武陽、清河等地運糧的水道,然後也不等竇建德的答覆,直接帶著王二毛、雄闊海、伍天錫和王飛等人奔汲郡而去。
那伍天錫、雄闊海等人都是唯恐天下不亂的性子,最近幾個月正憋得頭上生角,此番終於得了出門機會,哪管前途危險不危險。一路上大呼小叫,手舞足蹈。熱熱鬧鬧中走完了幾百里路,直到博望山腳,才得暫時消停。
一行人如此張揚,早被細作看在了眼裡,報到了山上。博望山大當家王德仁乍一聽程名振已經到了自己家門口,以為對方前來尋當年之仇,緊張得長身而起,抓起傢伙就準備擂鼓聚將。待聽細作告知,對方滿打滿算只有二百來號人,氣焰登時又小了下去。皺著眉頭,低聲嘟囔道:「只帶二百多人?他幹什麼來了?難道個個都是銅頭鐵羅漢不成?」
「管他呢,殺下山去,一併擒了便是!」見王德仁被嚇得手足無措,房彥藻心裡好生鄙夷,掃了對方一眼,沉聲建議。
「不可!」王德仁背上登時一緊,扭頭看了看房彥藻和躍躍欲試的幾個屬下,厲聲阻止。「那姓程的豈是喜歡冒險之人?他既然只帶了兩百多名護衛就敢過山,想必是有恃無恐。放他過去!放他過去!他不招惹咱們,咱們也不必多事!」
房彥藻聽聞,心中老大不樂意。嘴角向上挑了挑,終是把話忍了下去。作為外來戶,他深知強龍不壓地頭蛇這個道理。況且臨行前李密曾經千叮嚀萬囑咐,王德仁部是瓦崗軍伸向河北的觸角。他寧可自己受點委屈,也不要把這支觸角給弄丟了。
嘍囉們見房大人不阻止,答應一聲便準備下去傳令。誰料,腳還沒出聚義廳,看山的嘍囉已經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報,報,大當家。程,程名振,程名振送帖子拜山!」
「拜山!」王德仁「騰」地一下從座位上跳起,速度太急,不禁有些頭暈目眩。見過不怕死的,還沒見過這麼不怕死的。明知道自己對其居心叵測,竟然主動把脖子往刀下送。
剛想說一個請字,將對方放上山來看看其葫蘆里到底賣得什麼藥?心中卻又是一寒,暗自思量道:「此子向來詭計多端。想當年盧方元便是也一不小心,被他給害得屍骨無存。我若是輕易將他放進來.」
轉念一想,人家已經把帖子送進來了,自己卻不敢接待。傳揚出去,日後綠林中便再無立足之地。只好咬了咬牙,硬著頭皮道,「有請。打開山門,列隊相迎。叫廚子收拾一桌硬菜,別墜了咱們博望山的顏面!」
「你博望山有何顏面?」房彥藻聽得直撇嘴,臉上依舊帶著平和地微笑,擋住王德仁的去路,低聲建議,「大當家是不是慎重一點兒,畢竟咱們瓦崗寨跟竇家軍眼下並無邦交。萬一有心人把此事傳揚開去.」
「他都到我家門口了,我還能往外趕麼?至於邦交,現在沒有,日後還不會有麼?你替我寫一封信給密公,把今天的事情仔細說明。想必密公知道後,也不聽容小人胡亂下蛆!」
連續兩度建議被駁,房彥藻臉上很掛不住。退後半步,繼續建議道:「不勞大當家吩咐,這信,房某自然會寫。但大當家是不是在聚義廳外埋伏一批刀斧手。萬一那姓程的不識抬舉,也好將他一舉擒獲!」 「你們這些讀書人啊,就是心黑!」王德仁撇了撇嘴,送給房彥藻好大一個白眼珠。「暗藏刀斧手,摔杯為號,是不是?你以為我這是擺鴻門宴呢?到時候萬一傳揚出去,知道的人會說我老王當機立斷,殺竇建德的信使而明志。不知道的,還以為我老王膽小心窄,連頓飯都請不起呢!先生還是退開吧,這江湖人之間的事情,咱們還得按江湖規矩辦!」
說罷,也不理睬房彥藻如何臉紅脖子粗,大步走出聚義廳外。一邊走,一邊在心裡暗罵,「他奶奶的,當我老王是傻子麼?酒宴上殺人,說得容易。殺完了姓程的,你姓房的拍拍屁股回瓦崗寨領功受賞去也。竇建德正愁找不到茬呢?萬一他帶兵打過來,還不是我老王在這兒頂缸。徐茂公巴不得我早死!不替竇建德搖旗吶喊就算仗義。隔著一個黎陽,等李密的援軍到了,我老王早被人剁成肉醬了!屆時你們瓦崗軍、竇家軍算不打不成交,我老王呢,整一個大蒲包,還是傻瓜餡兒的!」
想到這層,他愈發覺得憋悶,走的步子也越來越大。遠遠地看見程名振帶著四名鐵甲侍衛,還有十幾個抬著箱子的小嘍囉,緩緩上山,立刻扯開嗓子,大笑著迎上前去:「程兄弟,今天颳得是什麼風,怎麼把你給吹來了!」
「東南西北風,哈哈,王大哥,多日不見,您老可是越來越富態了!」程名振大笑,舉步相迎。二人如同多年未見的好兄弟般抱在一起,彼此拍打後背,接著驟然分開,互相對著施禮:「王家哥哥(程家兄弟)!小弟(哥哥)這廂有禮了!」
房彥藻看得生氣,站在旁邊冷冷而視。程名振抬起頭來,第二眼便認出了他,於是又笑著躬身,「這不是瓦崗寨的房先生麼?怎麼也在博望山上?難得又見到先生一回,真是晚輩的福氣!」
他跟王德仁稱兄道弟,卻對房彥藻執後輩之禮,無形中便將王、房二人拉開了一絲距離。房彥藻是個人精,豈能聽不出其中道道?當下冷哼了一聲,退開半步,平揖相還,「在下福薄,怎當得起程郡守的先生?我現在奉密公之命輔佐王統領,你還是跟我平輩論交為好!」
「豈敢,豈敢。房先生雅量高致,豈是程某這草莽高攀得起的。不過客隨主便,既然先生是此地半個主人,程某就僭越些,稱先生一聲房公吧!」
「哼!」房彥藻冷笑,雖然不樂意,也只得接受了這個尊稱。畢竟自己是個讀書人,跟程名振這蟊賊稱兄道弟實在有損身價。況且姓程的此番前來必然有事,沒弄明白其真正意圖前,沒有必要把彼此之間的關係搞得太僵。
「這幾位兄弟是?在下看著好生眼熟?」早就對房彥藻囉囉嗦嗦不耐煩,王德仁接過話頭,衝著雄闊海等拱手。
「都是我的好兄弟。聽說要拜會王寨主,便一起跟著來了!」程名振大咧咧地一擺手,向王德仁介紹,「又高又黑那個是雄闊海。只高不黑那個是伍天錫。剩下那個白臉小胖子是段清。黑臉寬肩膀是王飛。過來,你等一塊見過王當家!」
雄闊海等人答應一聲,齊齊上前向王德仁拱手。把個王德仁唬得向後退了半步,趕緊抱拳相還,「奶奶的,你洺州軍有名有姓的豪傑都來了。可真給我老王面子。不敢不敢,我這廂有禮。咱們趕緊進屋去,進屋去吃酒耍子!」
「多謝王當家厚待!」眾人齊聲答應,跟在程名振身後一起往裡走。只四個人,威勢卻如同千軍萬馬。看得王家軍嘍囉個個心跳不止,有人乾脆偷偷將手都按到了刀柄上。
「還有兩百弟兄在山下,我怕他們給大當家添麻煩,就沒全帶上來!」一邊走,程名振一邊有意無意地提起。
「有什麼麻煩的,甭說兩百,即便兩千人,我這博望寨也盛得下!」王德仁不肯輸了氣勢,強挺著脖子回應。「來幾個人,給山下送酒送肉,管夠!人家大老遠來了,咱們不能不仗義!」
「如此,那就多謝王當家了!」程名振笑著拱手。
「什麼謝不謝的。我當年到巨鹿澤中,你們不也是管吃管住麼?」王德仁笑著搖頭。回想起當年巨鹿澤之會,突然又不勝感慨,「好多年了吧!想起來就跟昨天一樣!張大當家,薛二當家,郝五當家,還有你小程,嘖嘖.」
「是啊,當年咱們河北群雄在巨鹿澤中指點江山,可真是痛快!」順著王德仁的話茬,程名振感慨萬千。「可惜了,咱們河北群雄自己不爭氣,總是互相之間爭來斗去,白白便宜了外人。否則,什麼李仲堅、劉武周、李淵、杜伏威,當初任何一個單獨拎出來,哪有在咱們面前扎刺的份兒!還有那王博、盧明月、朱璨、孟海公,嘿嘿.」
從北到南,他幾乎將天下有名有姓的豪傑數落了個便.。唯獨不提竇建德和李密。聽得房彥藻心癢難搔,忍不住插言道:「密公.」
「李法主啊,當年他好像還在東躲西藏呢吧!」程名振立刻出言將對方的話頂了回去,「不過人就得信命。如今密公麾下兵多將廣,比起當時,可是鯉魚化龍了!放眼天下英雄,誰人能比密公今日!」
前半句話將房彥藻噎了半死,後半句話又讓房彥藻說不出的自豪。李密當時的確被人追得如喪家野狗一般,可越是這樣,越說明當時自己有遠見,認定了李密是天下之主。不是麼,換做其他人,在當時的情況下避李密如瘟疫還恐怕來不及,誰肯不計辛勞地為其四下奔走?
說著話,眾人已經來到聚義廳前。王德仁做了個請的手勢,挽著程名振並肩入內。房彥藻緊隨其後,再往後是王德仁麾下的幾個親信將領,秦德剛,賈強邦,周文強之流,與雄闊海、伍天錫等互相謙讓著走進。負責抬拜山禮物的小嘍囉們沒資格入聚義廳赴宴,被單獨引到門口的一個小涼亭里,另外擺了兩桌。菜色卻也是山珍海味,豐盛異常。
聚義廳里,眾人分賓主落座。王德仁拍了拍手,命親信先送上美酒。自己舉起一盞,笑著勸道:「難得貴客光臨,小寨蓬蓽生輝。請飲此盞,為密公、竇公和天下豪傑壽!」
「為密公、竇公,天下豪傑壽!」眾人轟然答應,舉起酒盞一飲而盡。
作為半個主人,房彥藻不能無所表示。站起身,找個由頭勸了第二盞。程名振將酒喝乾。自己站起身,作為客人回敬博望山群雄。眾人群起響應,又將第三盞酒一飲而盡。
隨後樂師奏樂,美女入內獻舞。賓主之間推杯換盞,喝得十分盡興。待三巡過後,王德仁拍了拍手,讓樂師和美女先退下歇息,自己動手給自己斟滿,舉著離開座位,來到程名振面前,「程老弟,當日哥哥做事孟浪,差點害了老弟性命。如今想起來,心中亦覺慚愧。這盞酒不敢為敬,自己先罰了。望老弟大人大量,別跟哥哥一般見識!」
「瞧哥哥這話說的。咱江湖漢子,還能有不解之仇麼?」程名振趕緊離開席位,雙臂扶住王德仁的胳膊,「也好,咱們兄弟把話挑明了。過去種種,猶如杯中之酒。灑了,也就灑了吧。誰要是還記得,就把地上的酒都收回來!」
說罷,搶過王德仁的酒盞,徑直向空中一拋。滿盞血色瓊漿,如泔水般灑了遍地。王德仁見程名振灑得痛快,愈發想以酒蓋臉,拍拍手,命人又拿來兩盞酒。一盞遞給程名振,一盞高高舉起,「痛快,又程兄弟一句話,我老王即便是死,也心安了。干,咱們將過去一筆勾銷。日後就是好兄弟,決不相負!」
「干!」程名振用酒盞跟王德仁手中的酒盞碰了碰,一飲而盡。他知道自己來對了。王德仁果然對李密已經心懷不滿。自己先前那些謀劃即便不拿出來,恐怕也是不虛此行!
作為外人,他怎會理解王德仁此刻心中的苦處。事實上,非但王德仁一個,此際瓦崗軍內外兩營,三十餘寨統領,除了兩三個李密的心腹死黨外,有誰不是心事重重?李密在酒席前乾淨利落的那一刀,非但斷送了翟讓的性命,也將大夥對他的信任也一併斬了個乾乾淨淨。眾人先前跟他合謀與翟讓、徐茂公爭權奪利是一回事情,殺翟讓奪位卻是另外一回事情。前者大夥幹起來純是出於本能,心裡沒一點負擔。而後者,試問瓦崗寨內,誰對李密比翟讓的支持更大,功勞更高?連一手將其推上魏公之位的翟讓李密都能毫不猶豫地砍掉,日後大夥不小心得罪了他,誰知道會落個什麼下場?
從龍之功,人人都想立。可別人當了皇帝,自己卻成了一無是處的墊腳石而不是封侯拜將,試問這種賠本買賣誰還敢做?所以李密他是真命天子也罷,百年難遇的英主明君也好,那都成了他自己的事情,與大夥的功名富貴再也無關。
看到王德仁和程名振兩個越喝越熱鬧,房彥藻心裡好生不是滋味。無論如何,此刻他是李密欽命的行軍長史,位置不比王德仁低。程名振只顧著討好王德仁而對他視而不見,就非常失禮。況且程名振無論求王德仁辦什麼事情,都得李密點頭。如果李密不點頭,王德仁豈敢背主與人相謀?
正瞪著眼睛生悶氣的時候,又聽見王德仁醉醺醺地說道:「客氣話我就不說了,想必你程兄弟也不願意多聽。此番程兄弟來想必有事要王某辦。說罷,無論什麼事情。只要無損你我兩家公務,做哥哥一定給你包下來!」
這還差不多。房彥藻輕輕點頭。王德仁今天的舉止雖然張狂了些,畢竟還記得他是瓦崗軍的一員,沒有因私而廢公。
正想著,又聽程名振笑著回答,「事情麼,的確有一件。可以說亦公亦私。不過對你我兩家都有好處!」
說罷,扭轉頭,對著正在吃酒的雄闊海和伍天錫二人命令,「雄大哥,伍大哥,兩個下去,把咱們給王大哥的禮物抬上來!」
雄闊海和伍天錫二人答應一聲,小跑著出門。須臾之後,將先前嘍囉們抬著的幾個大箱子之中的一個抬了上來。當眾打開,捧起一卷黃緞子包裹,站於程名振身側。
程名振好像也喝得有些高了,腳步踉蹌,帶著幾分炫耀將包裹捧給王德仁,「呵呵,我前幾天發了筆小財,突然想起哥哥身上的甲冑有些舊了,便從中找了一件勉強拿得出手的給哥哥帶了過來。哥哥可以試試,看合不合身。倘若不合身的話,我回頭再給哥哥換件別的!」
「程兄弟,你可真是太客氣了!」王德仁哈哈大笑,雙手從程名振手裡接過包裹,當眾打開。才稍稍露了一條縫,屋子裡的人已經被珠光寶氣晃得幾乎睜不開眼。屏住呼吸細細觀賞,只見一襲金鱗軟體,一定紫金珠冠托在兩眼發直的王德仁手中。
饒是見多識廣,房彥藻心裡也猛然打了個突。且不說鎧甲本身的造價,從制式和顏色上看,這分明是前朝陳家的御製之物。尋常人甭說穿在身上,即便多瞅上兩眼,都是忤逆犯上之罪。
王德仁是個江湖漢子,不懂什麼叫違制不違制。只覺得甲葉金燦燦,寶珠光閃閃,說不出的貴氣可愛。嘴裡嚷嚷著「程兄弟客氣了,客氣了!」手卻不由自主地向後縮。唯恐一句話說錯了,又被程名振將寶物收了回去。
「有什麼客氣不客氣的,一個把玩之物而已。咱們江湖漢子,還能真的穿一身金葉子去打仗不成?」程名振笑了笑,低聲客套。
「那是,穿這身甲冑去打仗,對方主帥根本不用鼓舞士氣!所有將士肯定一擁而上!」王德仁咧著嘴說了一句笑話,目光片刻也無法從金甲寶冠上移開。
程名振笑了笑,又從箱子裡依次掏出幾盒金珠,分別送給秦德剛,賈強邦,周文強等博望寨將領。說來也巧,幾乎人手一份的重禮,偏偏輪到房彥藻時卻沒有了。程名振好生尷尬,摸來摸去,從懷裡取出一套絹布,笑著捧給對方,「不知道房公在此,所以我也沒多準備。這裡有一份王右軍的字,不知道真偽,還請房公幫忙簽賞!」
比起給秦德剛等人的金珠,王羲之的字價值絕對不在其下。房彥藻不能伸手打送禮人,匆匆向絹帛上掃了一眼,笑著道:「看筆勢力道,應該是真跡吧。王右軍的筆跡極難模仿,即便是假的,臨到這個份上,也足以亂真了!」
說罷,笑呵呵地將絹帛擺在手邊,清了清嗓子,以便讓所有人都能聽見自己的聲音,「所謂無功不受祿。程郡守送了這麼厚的大禮給我等,想必所求之事亦不太好辦吧!」
這廝!秦德剛等人氣得直擰鼻子。到手的金珠細軟,還有丟還給人的說頭麼?大夥為李密拼死拼活幹了小半輩子,積攢起來家底還沒程小九的一份禮物重呢!你姓房的退三阻四,豈不是存心讓大夥下半輩子繼續受窮麼?
聽了房彥藻的話,王德仁也覺得好生彆扭。心道這書呆子也忒不識抬舉了,人家笑臉送禮上門,你問都不問就說事情麻煩,不是存心拆大夥的台麼?越想越覺得無趣,咳嗽了一聲,衝著程名振說道:「程兄弟別聽房長史的,他做事向來過於較真兒。你且說說,什麼事,只要能辦到的,做哥哥的一定去辦!」
「有哥哥這話我就放心了!」搶在房彥藻開口之前,程名振急切地回應,「其實也不算什麼大事兒。我竇家軍連年征戰,治下一片荒蕪。而瓦崗軍坐擁上洛、黎陽兩大糧庫,富得幾乎流油。因此竇王爺想跟魏公做筆買賣,用金銀珠寶換糧食種子。所以我想請王大哥盡力促成此事,造福河北蒼生!」
「這」話音落下,王德仁立刻覺得面前的禮物開始變得燙手起來。以他在李密眼中的地位,哪可能說得上什麼管用的話。可當眾把路子堵死了,丟了金甲寶冠且不說,自己這博望山大當家也太沒面子!
正猶豫間,只見程名振又施了一禮,笑著道:「這禮物只是見面禮,與所託之事情無關。王大哥只管遞句話給密公,成與不成,禮物都是大哥的!」
「那,那,那怎好!」王德仁的嘴唇嚅囁半晌,臉皮難得地紅了一次。「當哥哥儘量幫你便是。看在往日的功勞上,也許密公會給我這個面子!」
「其實不用上洛倉,就近的黎陽倉的存糧也行。」程明振非常理解的笑了笑,繼續補充。「我跟你們瓦崗徐三當家,還有謝總管,也算有點交情。但此刻畢竟密公才是瓦崗之主,這麼大的事情不能不通過他。所以我也就沒捨近求遠,繞過你這,跑去找徐大哥和小謝!」
「應該,應該這樣。畢竟咱們住得更近一些,少跑許多冤枉路!」王德仁都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好了,暈暈乎乎地敷衍。人家程名振交代的清楚,你王德仁不幫忙,徐茂公那邊也能找到說話的地方。想那徐茂公眼下正缺錢財恢復實力,哪有拒絕送上門買賣的道理。與其讓他做人情,不如把人情拿來自己做。
想到這,也不顧房彥藻再三給自己遞眼色,他笑呵呵地答應道:「吃完了飯,我立刻就給密公寫信,一定勸他答應此事。其實瓦崗軍拿那麼多糧食也沒什麼用,還不如換些錢財賞賜弟兄們.」
「嗯,嗯!」房彥藻忍無可忍,用大聲咳嗽打斷王德仁的話。
「也有勞房公美言。密公那邊,想必你也能說上幾句!」程名振如同受到了提醒般,趕緊轉頭再拍房彥藻的馬屁。「長樂王說過,事成之後,他還有一份謝禮給諸位哥哥。想必不會比這份差多少!」
「休得再用這些話污房某的耳朵!」房彥藻勃然大怒,拂袖而起。「我瓦崗軍志在天下,豈會被你這些阿堵物所收買!趕緊把這些東西收起來,否則,莫怪房某失禮,派人將你趕下山去!」
說罷,舉起案子上的王右軍手跡便要擲還給程名振。坐在他下手的秦德剛見狀,趕緊衝上去,將其胳膊死死托住。「房大人不可!」一邊阻止房彥藻,秦德剛一邊衝程名振賠禮,「此事還需密公他老人家親自定奪。我等也就能傳個話而已。房大人喝醉了,所以一時激憤。程大人切莫掛在心上!」
房彥藻心裡這個氣啊,暗罵秦德剛等人沒見過世面,被一盒子金珠就迷失了本心。努力掙了幾下,如何掙得過對方這習武之人。只好冷冷地「哼」了一聲,以示自己的不屑。
程名振只當沒聽見,笑呵呵地跟王德仁套近乎。「王兄所藏的美酒不錯,咱們再飲一輪如何?」
「喝酒,喝酒。其他事情改天再說!」王德仁如釋重負,抓起酒盞回應。四下里立即響起一片管弦之聲。不知道誰把樂師和美女又喊上來了,長袖揮舞,香風陣陣,令在場者不知今夕何夕。
浮沉 (三 上)
賓主之間推杯換盞,喝得好生痛快。只有房彥藻老哥一個兩眼冒火,恨不得立刻將程名振拖出去給大卸八塊。但在目前這種情況下,他也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如願。所以乾脆把嘴巴閉上,聽之任之。反正瓦崗軍最後肯不肯出售軍糧,需要由李密來決定。只要自己在信中把道理說明白了,相信密公不會像王德仁這些蠢貨般見錢眼開。
雖是如此,秦德剛、賈強邦等人的應酬話語還是不時飄入房彥藻的耳內,令他心煩不已。好容易捱到了宴會結束,程名振等一干醉鬼都被攙扶到客房休息,王德仁卻又纏了上來,噴著惡臭的酒味說道:「長,長史大人慢些。這,這個字帖兒是你的。別落下,我,我們都是粗人,看不懂這精細玩意兒!」
說著話,將王右軍的真跡往房彥藻懷裡一塞,根本不看對方已經變得青黑的臉色。房彥藻氣得直打哆嗦,想把絹布抓起來直接砸在王德仁的臉上,轉念一想密公還要用到此人,嘿了一聲,強壓著怒氣將王右軍的真跡收了起來。
回到自家住所,房彥藻越想越氣,咬牙切齒。第一恨,他恨王德仁這廝眼淺,居然被一套金甲珠冠就給迷失了本心。要知道密公日後若是取了天下,你王德仁至少是個開國元勛,要什麼金銀寶貝沒有,豈還看得上這區區一套鎧甲?第二恨,他恨徐茂公冥頑不靈,如果不是為了提防這個居心叵測的傢伙,自己又怎會被密公派到這鳥不拉屎的博望山來,天天與王德仁這等粗坯為伍?第三恨,他恨程名振無恥,居然試圖用一卷字畫來收買自己。王右軍的真跡又怎麼樣?老子當年跟著密公身後,見過的名家大作又何止這些!
想著想著,他忍不住又將王羲之的真跡從懷裡掏了出來,對著燈光仔細鑑賞。這一看之下不要緊,竟是目眩神搖,差點一個跟頭栽倒於地。
蘭亭集序,這竟是蘭亭集序!房彥藻強壓住幾乎跳出嗓子眼的心臟,小聲驚呼。沒錯,的確是已經失傳多年的蘭亭集序。剛才在酒桌上他匆匆一瞥沒看得出,此刻,卻從那字裡行間流露出來的淡淡醉意辨明了真偽。
共二十八行,三百二十四個字,相傳為王羲之醉後所寫,為其一生書法之巔峰。你看那字的筋骨,那字的結構,還有那二十多個決不重樣的「之」字,不是王右軍親筆,誰還能臨摹得如此神似?
房彥藻知道自己撿到寶貝了,再顧不上恨程名振,點起十餘支蜂蠟,細細品玩。越看,他越相信這份手稿是真的。因為傳說中王右軍寫蘭亭集序時手頭沒有紙張,所以信手寫在了一幅薄絹之上。再看那手稿的落款,分明是匆匆寫就,未加任何斟酌。永和九年的三月初三,王右軍醉墨!年份,日期絲毫不錯,並且能叫王右軍的,除了東床坦腹的王羲之還能有誰?
嘶!猛然間,房彥藻想到了一件事情,如同被燭火燒了手般楞在了當場。王羲之為人一向灑脫,右軍只是後世根據他的官銜對他的尊稱。在一干文人墨客面前,他又怎會把自己的官銜掛在嘴邊上。況且當時還有謝安、孫綽等顯貴在場,他那個右軍護軍的官位又怎好意思往外擺?
想到這一層,房彥藻的臉上立刻又布滿了陰雲。好啊,姓程的,居然拿一份贗品來搪塞房某!你若是拿份真跡來,房某即便為了瓦崗軍的大業著想,不賣給你糧食,也不會主動害你!既然你如此瞧不起房某,此番,爺爺就讓你來得去不得。
盛怒之下,他立刻起身出門,趕往王德仁的宅邸,以瓦崗軍外營行軍長史的身份,督促對方立刻將程名振等人拿下,打入囚車,押往金庸城。那王德仁平白得了一套寶鎧,正穿著它在臥室裡邊跟幾個姬妾玩神仙捉妖怪的遊戲。猛然間聽見外邊有人喊房長史求見,吃了一驚,差點兒用刀子割在自己高高鼓起的部位上。只恨得火冒三丈,衝著外邊大喊道:「三更半夜的,他不睡覺我還得睡覺呢。不見,若是閒的蛋疼,讓他自己找個涼快地方洗澡去!」
當值的親衛隊正是個精細人,聽自家主將口出惡言,趕緊伏在窗外低聲勸諫,「大當家,還是見一見他吧。那廝跟魏公關係甚厚,一旦給您在魏公面前下幾隻蛆,弟兄們都跟著遭罪!」
「直娘賊,也不看看在誰的地盤上。他敢作事,老子剁了他!」王德仁向地上啐了一口,恨恨地罵道。話雖說得硬,終究對李密心存忌憚。草草套了條鼻犢短褲護住下身,磨磨蹭蹭地走了出來。
等他到了前院,房彥藻的火頭也小了下去。笑呵呵地迎上前,低聲賠罪,「房某魯莽,打擾了大當家休息。恕罪,恕罪!」
「嗯,長史想必有要事。即便睡下了,也活該被叫起來。誰讓咱們都為密公做事呢!」王德仁用眼皮夾了他一下,冷冷地回應。
吃了一個不軟不硬的釘子,房彥藻也不生氣,笑呵呵地拱了拱手,繼續說道:「不是房某故意要打擾大當家,實在是那姓程的來意蹊蹺。大當家請想,竇建德想買糧食,直接給密公寫一封信就行了,何必非得經過你我二人轉手?」
「嗯,可能,可能他一時沒人轉信吧!」經房彥藻一提醒,王德仁也覺得有些古怪。可若說程名振有什麼惡意,他還真不敢相信。畢竟人家連侍衛都沒怎麼帶,就大搖大擺走到了自己老巢中。古往今來,使陰謀詭計,有拿自家性命當誘餌的麼?
正猶豫間,房彥藻湊上前半步,低聲建議,「與其看著他放手施為,不如將他擒下,送到密公那裡去。反正將他捉了,什麼陰謀詭計他也使不出來!」
「不成,不成。」王德仁連連搖頭,把手擺得像風車一般。「王某剛剛還跟他稱兄道弟,怎能說翻臉就翻臉。總得有個由頭?長史先去安歇,容我好好想想!」
房彥藻心裡著急,不由得提高了聲音,斷喝道:「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他跟咱們本屬兩國,殺了就殺了,哪有那麼多講究?」
「酒桌上殺人這種王八蛋事兒,王某可是做不出來!」王德仁見對方一再緊逼,忍不住也心頭火起,口不擇言地頂撞。
這一下,可正戳在房彥藻的逆鱗上。酒席宴前賺殺翟讓,他正是其中主謀之一。事情過後李密如願以償徹底掌管了瓦崗軍,他卻背後沒少被人戳脊梁骨。此刻被王德仁無意間提起來,不由又羞又氣,從懷中掏出李密賜予的印信,高高舉起,「不需要你擔什麼惡名。壞事房某一個人擔便是。王統領,請調五百精兵,聽房某號令行事!」
「五百,夠麼?」王德仁後退半步,鼻犢短褲被夜風吹得來回飄舞,「要不要把博望山上下七千戰兵,還有兩萬老弱都交給你?老子正打斷找個地方過舒泰日子呢,你房大人肯接,再好不過!」
說罷,叫過親兵,就要擂鼓聚將,當眾傳位。房彥藻被嚇了一跳,趕緊壓住火氣,沉聲賠罪,「房某性急,剛才言語衝撞之處,王統領切莫怪罪。我只是跟你借幾個人手使用,你若是不允,咱們再商量便是,何苦動這麼大肝火?」
「誰敢跟房長史動肝火!要腦袋不要了!」王德仁撇了撇嘴,冷笑著道。「誰不知道房長史是密公的左膀右臂,日後前途不可限量。像我這等大老粗,也就是個看城門的兵痞!」
「王統領言重了。王統領言重了!誰不知道博望營是您一手打造出來的?換了別人,怎可能讓弟兄們心服!」房彥藻連聲道歉,剛才的氣焰煙消雲散。這是王德仁的博望營,從上到下全是對方的心腹。如果他房彥藻再不識相,甭說擒殺程名振,自己的腦袋都可能搬家。
「房長史知道就好!」王德仁將臉扭到一旁,余怒未消。
「其實,我也是替王統領考慮!」房彥藻沒有辦法,只好換個角度勸諫,「那姓程的,可一直是密公的眼中釘。你能把他擒獻,必然會令密公再高看一眼!」
「長史大人盡說笑話,密公見都沒見過這小子,怎麼就會把他當眼中釘!」王德仁肚子裡憋著火,所以毫不客氣就指出了房彥藻話中的漏洞所在。
房彥藻楞了楞,訕笑著回應,「王統領有所不知,這程名振,可是此人的關門弟子!」
說著話,他彎下腰,在掌心中輕輕勾出一個姓氏。王德仁一見,果然大驚失色,「他,怎麼可能?他老人家可是亡故了二十多年了!」
「詐死脫身而已!」房彥藻拂須而笑,滿臉詭秘。四下看了看沒閒雜人,他又壓低聲音,神神叨叨地透漏,「據說,他老人家當年從大陳國庫中帶出來的財寶,還有多年劫掠所得,都分散埋在了地下。而那張藏寶圖,就在程小九手裡!」
「在程小九手裡?」王德仁的眼睛立刻又直了,木然重複。
「啊,否則,程小九哪裡來的這麼多寶物!」房彥藻看了看對方身上的寶甲,知道自己的藥用對了地方,繼續低聲鼓動。「王統領請想啊,抓了姓程的,逼他將藏寶圖交出來,多少財寶沒有?何必只在意眼前這一點點!」
對啊。王德仁恍然大悟。程名振跟自己一樣,不過是個打家劫舍的草頭王,怎會突然多出這麼多財寶來。他肯定是另有奇遇!如果將他捉了,拷打逼問
越想,他越覺得房彥藻的話有道理。忍不住心中躍躍欲試,手也不知不覺按在了腰間刀柄上。
夜風忽然就大了起來,幾隻烏鴉被驚動,嘎,嘎嘎,嘎嘎嘎嘎!
浮沉 (三 中)
「統領,當斷不斷,必有後患。只要統領點五百弟兄跟房某走一趟,過後無論多少是非,房某肯定一力承擔!」見王德仁已經躍躍欲試,房彥藻繼續火上澆油。
「嗯——呼!」王德仁長長地吐氣,「非要今晚麼?我褲子都沒穿呢?要不,咱們明天白天再探探姓程的口風?如果真有那麼一張藏寶圖,再動手也不遲,你說呢!」
「統領!」房彥藻急得直跺腳,真不明白對方本來是很爽快的一個人,怎麼突然就變得如此優柔寡斷。「明日那姓程的必然要辭行下山,如果統領強留,則必引起他的懷疑!一旦他有了準備,我等反而難以得手!」
「總共才十幾個人,就是把山下的護衛全算上,他手裡也就二百來號。連二百來號敵軍都吃不下,你以為我麾下的弟兄都是泥捏的麼?」王德仁眉頭緊鎖,言談間流露出老大不樂意。「長史回去休息吧,這麼大的事情,我肯定要跟自己的兄弟商量一下,不能說動手就動手!」
「統領!」房彥藻心裡這個氣啊,都不知道說王德仁什麼好了。本來舉手之勞的小事兒,他非得鬧得人盡皆知。那姓秦的,姓賈的和姓周的幾個,早把程名振給的金銀看到眼珠里拔不出來了,豈肯同意自己的主張?
正打算繼續勸上幾句,卻看見王德仁打了個哈欠,伸著懶腰道:「就這樣吧,天已經很晚了。讓程名振多活一日,已經落入咱們手裡的鳥兒,他還能插翅飛了不成?!」
房彥藻無奈,只好怏怏告退。心中暗自盤算如何提醒李密,王德仁這路伏兵未必靠得住。早下重手解決掉,則早消滅一處隱患。王德仁卻不在乎他怎麼想,不等他的背影去遠,立刻打起精神,衝著親兵吩咐,「你們幾個,別傻站著!去把秦堂主、賈堂主和周堂主他們從被窩裡給老子揪出來,老子有要事跟他們商量!」
親兵們答應一聲,小跑著去遠。片刻之後,王德仁麾下的幾個得力臂膀,鑽山豹子秦德剛、剝皮小鬼賈強邦和沒道理周文強以及一干堂主以上職位的嫡系都喘著粗氣跑了過來。一邊向王德仁靠近,一邊低聲抱怨:「怎麼,那姓房的又鬧什麼妖?連個覺都不讓人睡消停!」
「他老哥一個,沒人給暖被窩,當然睡不實在!」王德仁笑著調侃了一句,指了指面前胡凳,示意眾人落座,「都給老子打起點精神來,有重要事情得跟你們商量,據姓房的透漏」
用最簡潔的話語,他將今夜房彥藻找自己的目的,還有程名振可能擁有藏寶圖的消息和盤托出。說完之後,看看大眼瞪小眼的眾人,苦笑著問道:「到底怎麼辦?我也作難呢。你們說說吧,大夥商量出個章程來,以免將來後悔!」
「那,那姓房的話,有譜麼?」沒道理周文強心思最密,張口一句話就問到了要害處。
「有譜才怪,咱們被他忽悠可不止一回了!」鑽山豹子秦德剛脾氣最直,毫不客氣替大夥回應。「在河南對付張須陀那回,打來家五公子那回,還有上回,哪次咱們不是他偷驢,咱們替他拔橛子?!」
說起這位房長史的斑斑劣跡,幾個堂主全都氣不打一處來。「那人的話,什麼時候靠過譜?在他眼裡,咱們就都是傻子,不騙白不騙,騙了也白騙!」
「對,這幫傢伙,根本沒拿咱們兄弟當回事兒。用得到時千好萬好,用不到時還不是一腳踢開!」
王德仁越聽心裡越煩躁,氣得用力一拍桌子,「夠了。老子找你們來,不是讓你們說房長史的不是餓。老子我是問你們,咱們該怎麼辦?」
見大當家發火,眾堂主立刻知趣地閉上了嘴巴。互相用目光查探,眼睛裡分明都透出了懷疑與不屑。
「說啊,說正事就都沒章程了。也不怪總受人家的制!」聽一幫屬下又都變成了啞巴,王德仁又拍了下桌案,非常煩躁地質問。
「大,大當家。我們剛才說了啊!」剝皮小鬼賈強邦向上看了一眼,探頭探腦地嘟囔。
「說什麼了,我怎麼沒聽見?」王德仁豎起眼睛,沉聲追問。
「那姓房的話,不能信!」剝皮小鬼賈強邦把心一橫,實話實說。「大當家請想啊,如果姓程的手裡有這麼大一筆寶藏,為什麼當初他自己不拿出來招兵買馬?他跟竇建德也好長時間了吧,怎麼沒見竇建德那邊有什麼傳言流出來?」
「我也覺得,這話不可信!」沒道理周文強想想自己家中那筆沉甸甸的財寶,低聲替賈強邦張目。「姓程的先後跟過官府、張金稱、竇建德。如果他手裡真有一筆財寶,即便自己不花,也早該拿出來討好上司了。怎有機會留到現在?況且退一步說,即便他手裡有張藏寶圖,咱們捉了他,就能落到咱們手裡麼?再退一步,即便藏寶圖落到咱們手裡,有姓房的在,咱們也得奉命上繳。李密那廝,是肯跟咱們分財寶的主兒麼?」
「對啊。咱們跟了李密這麼多年,得到什麼好來?!」提起李密,秦德剛又是一肚子氣。「我剛才睡覺前還在想呢,咱們在李密鞍前馬後跑了這麼多年,也沒撈到什麼好處。倒是程名振,出手可真夠大方!」
「我也沒給過你什麼好處!」王德仁瞪了他一眼,冷冷地反駁。
「那不一樣!」秦德剛把脖子一梗,橫著眼睛瞪了回來。「我這條命是你王大哥的,你說往東,這輩子我都不會往西。可咱們跟李密有什麼交情啊?就因為他應了那幾句童謠,就得為他去死?值麼?」
這話可就有些大逆不道了。但在坐的都是博望營的老人,誰也不覺得秦德剛的話有什麼錯。比起出爾反爾,殺起自己人來豪不猶豫的李密,他們更願意相信那個有些優柔寡斷,婦人之仁的程名振。至少,跟後者一起喝酒時,不用擔心屏風後面埋伏著刀斧手!
王德仁之所以把大夥找來商量,本身就是因為他對房彥藻已經失去的信任。對曾經被視為下一任真龍天子的李密,他也不想再盲從。如果不是因為李密,他不會被夾在徐茂公和竇建德兩大勢力之間,像個囚徒般動彈不得。如果不是因為李密,他也不會在河北綠林道上留下一個大大的惡名,以至於無論走到哪,都有人背後戳手指頭。
「程小九今天有句話說得好,咱們都是河北人!」周文強嘆了口氣,幽幽地補充。「他房彥藻也好,李密也罷,可都是河南來的。他們惹了禍事可以一走了之。咱們呢,日後如何在河北立足?」
幾句話聲音不算高,卻如驚雷般炸得王德仁頭皮發麻。是啊,自己的根基在河北,在博望山上。而李密的勢力遠在河南。上次為了李密,已經得罪了河北群雄一回。難道同樣的虧,自己還要吃第二次麼?
想到這樣,他愈發覺得自己沒聽房彥藻建議的做法是無比的正確。可轉念想想瓦崗軍的威勢,又覺得好生為難。沉吟了片刻,低聲道:「可那姓房的,今天催得我好緊。我敷衍他拖上一天,如果明天他再問起來,該怎麼回應?」
「那就再拖一天。拖到程名振走了為止!」秦德剛毫不猶豫地回應。
這種爽直話聽起來痛快,卻沒什麼積極意義。王德仁看了看他,嘆了口氣,把目光轉向賈強邦,「邦子,你主意多,你說呢?!」
賈強邦手攆鼠須,眼珠在眼眶裡骨碌碌亂轉。「那得看大當家什麼意思了。想不想賣程名振的人情,想不想得罪李密?」
「說明白些,別繞彎子!」王德仁抓起茶盞丟過去,大聲命令。
賈強邦一彎腰,在茶盞落地前利落地將其抄在手中,一邊把玩,一邊沉吟,「程名振今天來的目的不是為了買糧食,而是為了平安把糧食運回家。換句話說,他的目的其實是希望糧船經過博望山時,咱們不要留難。而未必是真的需要咱們替他跟李密求情。大當家請想想,以他跟徐茂公的交情,用得著咱們幫忙遞話麼?以徐茂公現在的位置,他即便把黎陽倉都搬空了,李密拉得下臉來阻止麼?」
「這?」王德仁眉頭緊鎖,無言以應。他還真沒考慮這麼遠,只是剛才經過房彥藻的提醒,才發覺其實程名振找自己幫忙這個藉口很勉強。如今被賈強邦把迷霧背後的事實揭示出來,禁不住心頭波濤洶湧。
博望山正卡在運河旁邊,無論從哪裡運糧向北,幾乎是水路必經之地。這樣解釋,程名振急於跟自己搞好關係的動作就合情合理了。而翟讓被殺後,瓦崗內營眾將對李密恨之入骨,全靠著一個半死不活的徐茂公出面安撫,才沒釀成規模更大的火併。即便如此,徐茂公之所以出巡黎陽,也是為了不再與李密碰面。這種情況下,無論徐茂公在黎陽做什麼事,只要她不另立山頭,內心有鬼的李密便不敢幹涉。否則,只要徐茂公振臂一呼,程知節、單雄信、秦叔寶,這些瓦崗軍數得著的猛將極可能棄李密而去。
可李密得罪不起徐茂公,卻得罪得起他王德仁。他王德仁麾下只有兩萬多嘍囉,並且個個食不果腹。李密隨便拍出一哨兵馬來,就可能把博望山連根拔起。即便李密不下令,只要瓦崗寨跟博望山劃清界限,河北地方其他豪傑也會如群狼般一擁而上,將博望營像肥肉般撕成碎片。
想來想去,王德仁無奈地承認,自己其實是只風箱裡的老鼠,兩頭受氣。「有沒有讓大夥都滿意的辦法?」眼巴巴地看著賈強邦,他低聲詢問。這一刻,根本不像個大當家,反而像只陷入獸群中,走投無路的小綿羊。
「沒!」賈強邦輕輕搖頭。「即便我們今天放了程名振下山,日後糧船自腳下經過,房彥藻搬出李密的將令讓我等攔截,我等也不能不從!」
搶竇建德糧食,並且這糧食還是從徐茂公處發來。這不等於從老虎嘴邊叼肉麼?可想想房彥藻的驕橫跋扈模樣,經過他的鼓動,如此荒唐的命令,李密還真可能下得出來!
「他姓房就成心不讓大夥過消停日子!」眾堂主接過賈強邦的話頭,對房彥藻又開始了新的一輪聲討。
「對,這王八蛋,肯定是看咱們都得了金珠,自己就得了一份破字帖,心存嫉妒!所以才故意挑起事端!」
「可不是麼?我剛才過來時,還看見程名振麾下的雄闊海,扛著個大箱子去房彥藻的住處了。想必是怕他嫌禮輕,被逼著又補了一份!」
「有這種事?」王德仁長身而起,衝著正在嚷嚷的一名堂主追問。
被問到的堂主姓黃,落草前是個帳房先生,算籌擺弄的極為清楚,「是啊!我還納悶呢,白天不是給了一份麼,怎麼晚上還單獨送禮?現在想想,肯定是姓房的嫌禮物輕的緣故!」
兩廂對照,房彥藻的行為就非常容易理解了。根本沒有什麼藏寶圖,想必他是敲竹槓敲的不順利,所以才想借博望營的手給程名振點顏色看看。而既然今夜雄闊海又奉命補了一份厚禮給他,等到明天,估計他又要換另外一份嘴臉!
「這姓房的,鬼精鬼精!」
「拿了錢不辦事,還想把人吸乾了。什麼東西!」
「他們這些讀書人,不都這德行麼?李密當年落難時得了大夥多少好處,幾時見他還過人情來!」
眾堂主們憤憤不平,一半是為了房彥藻的狡猾,另外一半卻是為了那一箱子看不見的細軟。
王德仁也覺得一肚子邪火沒地方發作,嘿嘿冷笑幾聲,衝著眾人吩咐,「行了。今晚就說到這吧!都回去睡覺去。明天咱們看姓房的怎麼圓今天的謊。他想拿老子當槍使喚,老子就給他個不動如山!」
浮沉 (三 下)
說實話,今天晚上這頓罵,房彥藻挨得還真有些冤枉。他離開之時,壓根兒不知道雄闊海正扛著禮物大步向自己家中走。而程名振給他補的這份「厚禮」,也是整個針對博望營計劃中的一步,只是誤打誤撞,居然起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待回到自家住處,雄闊海已經放下箱子走了。看著滿滿一大箱子官銀,房彥藻微微冷笑,「區區數千兩銀子就想收買老夫,你當老夫是那草莽之輩麼?如果這回不要了你的命,老夫誓不為人!」
一邊發著狠,他一邊迷迷糊糊睡去。第二天早晨起來,就立刻前往王德仁的中軍敦促對方兌現昨晚承諾。正好程名振趕來向王德仁辭別,看見房彥藻兩眼烏青的模樣,楞了一下,關切地問道:「先生這是怎麼了?臉色居然如此難看?需不需要請個郎中來,給先生仔細把把脈!」
「你還是關心自己吧!」房彥藻心中暗道。臉上卻堆滿笑容,替王德仁盛情留客,「程大人是要走了麼?急什麼?何必不在山中多逗留幾天?咱們兩個也好多聊聊!」
「不了,不了。此間事情已了,我該回去覆命了!」程名振瞬間露出幾分驚慌,看了看王德仁的神色,連聲推辭。
王德仁本來沒想繼續挽留程名振,見房彥藻的態度突然急轉,心中十分鄙夷,因此也笑了笑,十分客氣地說道:「哪急在這一兩天。程兄弟還是再留一日吧,咱們昨天還沒喝盡興呢!」
「那」程名振很是猶豫。四下看了看,最後把心一橫,笑著道:「好吧,就再多叨擾王大當家一日。雄大哥,你下去把王將軍替上來。讓他也跟博望營的豪傑們見個面。日後大夥難免會常有來往,臉熟了也好辦事!」
「王將軍,哪個王將軍?!」王德仁沒想到山下還藏著這麼一位豪傑,忍不住出言追問。
「是我的好兄弟王二毛,曾跟房長史有個一面之緣的那個!」程名振笑了笑,很隨意地回應。
「是曾經被我瓦崗軍搭救過的小王將軍吧?我記得。此人是個豪傑!」房彥藻立刻想了起來,笑呵呵地往自己臉上貼金。
「可是以五百人攻破黎陽,然後又在黃河岸邊硬撼衛文升五千鐵騎的小王將軍!」剝皮小鬼賈強邦楞了一下,衝口問道。
「正是,沒想到賈堂主也聽說過他!」程名振笑著點頭,爽快地承認。
「怎能沒聽說過。快請上來,讓我等跟他喝上一杯!」賈強邦興奮地嚷嚷,仿佛能跟王二毛喝酒是多大榮耀般。
「請上來,請上來。就沖他敢捋衛文升虎鬚這一條,也值得大夥跟他喝一杯!」王德仁也很高興,拍著巴掌喊道。
當年王二毛奇襲黎陽,隨後帶著五百輕騎與衛文升周旋的那一戰,早已在綠林道上傳了個遍。大夥不計較他最後敗在衛文升手裡,全靠著瓦崗軍的搭救才得以逃生,作為綠林同行,反而均以同伴中出了如此一名勇士為榮。
沒想到一個王二毛的出現,居然又把雙方的關係拉近了數層。房彥藻心中不忿,咳嗽了幾聲,淡然說道:「房某這裡還有一件事,需要程郡守幫忙。昨夜有人趁房某不在,留了五千兩官銀在房某寓所。房某花不到,也不敢無功受祿,還請程郡守儘早派人取回。」
「好說,好說。」程名振仿佛不知道羞恥般,送禮被拒,卻依舊談笑風聲。「今晚有空,程某一定去拜會先生。還望先生不吝賜教!」
「等你有命活到今晚再說吧!哼!」房彥藻冷哼一聲,心中暗道。
他們二人都知道彼此想表達什麼意思,看在旁觀者眼裡,卻全然變了味道。先前房彥藻盛情留客,就被博望營眾人誤會為看在了一箱賄賂的顏面上。如今卻又要把官銀當眾退回,其自己覺得此舉光明磊落,落在他人眼裡,卻成了慾壑難填,繼續敲詐勒索。否則,為什麼程名振說晚上去登門拜會,姓房的卻一點也不拒絕?
終隋一朝,白銀都極少在市面上流通,因而價格奇高。一兩白銀大約可以折合兩千枚足色肉好。而太平年間,五枚肉好便可以換米一斗。如今雖然是亂世,二十枚肉好買一斗米也足夠了。房彥藻敲了人家一萬萬錢卻還嫌少,也忒地貪心不足。
房彥藻哪裡知道自己的做法已經引起了公憤,依舊還在以廉潔奉公自居。嘴裡說出的話,三句當中倒有兩句帶著刺。而程名振則徹底變成了個軟柿子,任扁任圓,隨你怎麼捏都不還口。到後來連秦德剛等將領都看不過眼了,紛紛插言將話頭往別的地方引,以免此事傳揚出去,讓人說博望營有個房先生貪婪無恥,害得大夥一併把臉面丟光。
片刻之後,王二毛奉命上山。依舊帶了十幾個護衛,抬著個沉甸甸的大箱子。這箱子肯定是剛才房彥藻一番擠兌的成果,博望營眾豪傑越想越清楚,看向房彥藻的目光也愈發冷淡。都在心中暗道,老子這輩子怎地如此倒霉,居然要聽這貪得無厭的傢伙號令!
王二毛是個自來熟,進了聚義廳後,立刻跟眾人稱兄道弟。大夥天南地北地閒聊了一會兒,時候也就到了正午。王德仁拍拍手,命人擺開酒席,再度開飲。博望山英雄與洺州軍豪傑杯來盞去,百般前仇,盡泯於哈哈一笑。
房彥藻幾度暗示王德仁,要求他趁機出手將洺州軍將領一網打盡。王德仁就是視而不見。捱到最後,房彥藻忍無可忍了,放下酒盞,笑著打了個哈哈,笑著建議:「光是喝酒沒意思,軍中講究個賞罰分明。咱們還是來行個酒令,贏者不飲,輸者認罰,如何?」
「咱們都是粗人,哪玩得起如此精細玩意!」王二毛已經喝高了,第一個跳出來反對。「要行酒令,你跟教頭單獨切磋去。其他弟兄,不如來講笑話。說了之後,把大夥逗樂則算過關。誰笑了,自己喝一碗。在座一人不笑,則罰說笑話者飲酒一碗!兩人不笑,則罰兩碗,以此類推,大夥覺得這法子如何?」
「好,聽王兄弟的!」眾人群起響應,根本不理房彥藻的茬。
房彥藻要的只是給眾人下蛆的機會,不在乎任何形式。笑了笑,點頭同意,「如此,房某就隨大流好了。從哪裡開始,怎麼個說法,請王兄弟指明!」
「房長史學問最高,當然第一個說。其他人,按照從左往右,從上往下順序,然後再從下往上輪!」王二毛想了想,大聲提議。
「好!」眾人再度響應,然後都將酒盞填滿,眼巴巴地瞪著房彥藻的第一個笑話。
「嗯嗯!」房彥藻清清嗓子,計上心頭。「話說北海裡邊有條大魚,長几千里。數千年而生,數千年而長,數千年化身為鯤鵬,其翅膀,不知道又是幾千里寬。兩翅膀一振,便是十萬八千里遠,從北海飛到南天門,也就是半日光景!」
他學問淵博,一張口就是莊子的逍遙遊,聽得眾人大眼瞪小眼。房彥藻心中得意,說話聲越來越高,「有貓頭鷹看到了,以為鯤鵬要搶自己嘴中的死老鼠,就跳起來,大喊大叫,嘎,嘎,嘎嘎嘎嘎!」
說罷,他舉起雙臂,上下揮舞。寬大的袍服飄飄蕩蕩,還真有幾分貓頭鷹護死老鼠的神韻。在座眾人本來不想笑,看到他那份滑稽模樣卻都忍不住『哈哈哈哈』大笑起來。房彥藻抿了口酒,繼續補充,「貓頭鷹只看到眼前的死老鼠,卻不知道九霄之上,另有一番風光在。這人啊,做事一定要看遠些。切不可學那貓頭鷹!」
眾人一聽,臉上的笑立刻僵住了。沒等想好如何對這尖酸刻薄的傢伙反唇相譏,就聽見王二毛搶先一步,笑著說道:「長史這話可以說對,也可以說不對!」
「哦!王將軍有何見教?」房彥藻已經表達完自己的想提醒王德仁的意思,心情大好,笑著詢問。
「那鯤鵬有幾千里大,而夜貓子只有巴掌大小。如果鯤鵬想搶它的食物,自然輕而易舉。所以作為夜貓子,多小心點兒總沒什麼壞處。」王二毛喝乾自己碗中的酒,帶著幾分醉意解釋,「如果我是那夜貓子,非但要藏好自己的死老鼠,還要躲得遠遠的。免得鯤鵬大人哪天心情不好,隨便沖我揮揮爪子,我可連葬身之地都沒有了!」
「是的,是的,夜貓子有夜貓子的活法。鯤鵬有鯤鵬的活法。誰也沒資格笑話誰!」眾人聽罷,頓覺揚眉吐氣,笑呵呵地附和。
房彥藻正想出言反駁,坐在他下首的賈強邦卻不給他機會,拍打著面前矮几,大聲喊道「該我了,該我了,我看你們聽完後誰敢不笑!」
喊罷,清清嗓子,大聲道:「話說我們家鄉有個健忘症,自己說什麼話,做什麼事情,轉頭就忘得一乾二淨。時間長了,他老婆就開始嫌棄他,跟鄰居有了。」
故事雖然粗俗,卻比上一個更入在場者之耳。除了房彥藻輕輕皺眉外,其他人都聽得津津有味兒。講了健忘症的幾件蠢事後,賈強邦手舞足蹈,將整個故事漸漸帶入了高潮,「有一天,健忘症的老婆對他說,陸機先生是個聰明人,你去找他,說不定他能治好你的病。健忘症一聽,就跨上馬去了。前腳出了門,他老婆立即把姦夫迎到了家中。正在二人行苟且之事的當口,誰料健忘症突然想起沒給陸機先生準備禮物,又慌慌張張跑回來了。健忘症的老婆趕緊拉下帘子,把姦夫藏在床上。然後迎上自己的丈夫,端茶倒水獻殷勤。一碗水喝過後,健忘症毛病又開始犯了,指著地下的靴子問,『那是誰的靴子?怎麼看起來如此眼熟。』健忘症的老婆嚇了一跳,趕緊將靴子撿起來,笑著回應,『不是你剛剛脫下讓我洗的麼,怎麼這般快就忘了。』健忘症一聽,心裡愈發犯迷糊,指著房子問道,『我在哪,這地方看起來好生熟悉。』『當然是在自己家了?』他老婆無可奈何地回答。『我自己家?那躺著床上的男人是誰?』健忘症越來越迷糊,隨口問道。他老婆見瞞不過,索性把心一橫,『躺在我床上的,不是你還能有誰?』『對啊,不是我還能有誰。那他是我,我是誰?』」
話音未落,在場諸豪傑已經笑做了一團。賈強邦自己也笑得直抹淚,喘息了片刻,繼續補充,「所以說人啊,可以不記得自己做過什麼事,說過什麼話,千萬不能忘了自己是誰!」
接下來輪到伍天錫,他不善言辭,隨便說了件戰場上的趣聞,只逗笑了一半人,只好低頭認罰。然後是秦德剛、王飛等,有的效果甚佳,有的效果平平。轉眼又倒著輪上來,罰了周文強五大碗,到了王二毛。房彥藻怕對方藉機奚落自己,趕緊豎起耳朵,尋找破綻。
只聽王二毛慢吞吞地說道:「我們老家那地方小,民風淳樸。大夥都佩服讀過書的大名士,總以跟他們交談為榮。可這些名士們偏偏都不愛說話,很難能跟他們搭上茬子!」
說著話,眼睛就有意無意往房彥藻這邊瞟。房彥藻被瞟的心虛,連忙笑著出言解釋,「正所謂貴人語話遲。惜言如金,本來就是名士風範!」
「嗯,我也這麼想!」王二毛笑著點頭,「結果有一天呢,村子裡有個叫花子高興地到處炫耀,陸大名士跟我說話了,陸大名士跟我說話了!」
「那姓陸的名士向來有楠木菩之稱,是最不愛說話的名士之一。大夥聽著好奇,就問叫花子,『陸大名士跟你說什麼了,講給我們聽聽!』」
「叫花子非常驕傲,昂首說道,『我扯住他的衣袖跟他要錢,他對我說,『滾!』」
「哈哈,哈哈,哈哈!」眾人笑得直打跌,一邊擦眼淚,一邊說王二毛嘴巴陰損。房彥藻咂吧咂吧滋味,很快就明白自己又被擺了一道,笑也不是,氣也不是,只好借著喝酒掩蓋臉上的尷尬。
有這樣一個超級大笑話在前,後邊再想逗大夥笑就有難度了。稀里糊塗之間,程名振也被罰了好幾盞,仗著體力好,才勉強沒有被灌趴下。轉眼輪了近一圈,最後輪到了王德仁。看看幾乎氣急敗壞的房彥藻,再看看興致勃勃的眾位弟兄,他心裡好生為難。嘆了口氣,低聲說道:「我還是認罰算了。我這人,笨嘴拙舌的,不會說笑話!」
「大當家把經歷過的有趣事情,說兩件也算!」眾人不依,笑著勸告。王德仁苦笑著搖頭,「哪那麼多有趣的事情。沒落草之前,我窮得活不下去,天天為下一頓吃什麼而犯愁。落了草後,這些年又只曉得殺人放火,算起來,倒是心煩時候多,開心時候少之又少!」
「不行,不行,大當家不能帶頭破壞酒令!」眾人依舊不肯放過王德仁,非逼著他說一個笑話才算過關。
王二毛看了看程名振,又看了眼房彥藻,把面前酒盞斟滿,笑呵呵地端起,「要不,我替王大當家說一個吧。我們都姓王,一筆寫不出兩個王字來!」
眾人聞言,只好放過了王德仁,轉過頭來聽王二毛講笑話。房彥藻一看王二毛那架勢,知道對方又要藉機奚落自己,也顧不上再逼迫王德仁下手加害程名振了,搶先一步,大聲提議,「你要講也可以,但是不能光逗大夥笑。要,要聽起來比較有意思,並且讓大夥都有所悟才行!」
「依你!」王二毛痛快地答應。整理了一下思路,笑著開講,「話說有個北朝的和尚,天天在佛祖面前祈禱,求佛祖指點一條明路,讓他能殺了他親生之父!」
「這般忤逆,還做什麼和尚啊?」眾人一聽,立刻出言反駁。
「非也,非也,這和尚是個大大的孝子!」王二毛一擺手,立刻將大夥的精神頭給勾了起來。
時刻要殺親生父親的孝子,的確是匪夷所思。正當大夥百思不解的時候,王二毛吃了口酒,繼續說道:「他只所以要殺親生父親,是因為他是私生子。他娘親當年出外打柴,被一名鮮卑武將所污,因此才有了他。所以,生下他沒多久,他娘親便鬱鬱而終!」
說到這層,眾人心裡又覺得那個禽獸父親該殺了。沒等開口,又聽王二毛壓低聲音說道,「可他那禽獸父親既然是鮮卑貴胄,自然護衛眾多,尋常人等輕易難以接近。和尚日日求,夜夜求,想是把佛祖輩逼得煩了,一天終於有了回應。降下法旨,說讓和尚睡在床上,佛祖自然會施法帶他到一處所在。在那裡,他將得到唯一的一次殺父機會,錯過便不可再有!」
「和尚大喜。沐浴更衣,懷抱一把鋼刀入睡。醒來時果然見到一處樹林,一名鮮卑族武將打扮人將一名女子按在地上,正欲行禽獸之事。看眉眼,此禽獸恰為自己日日想手刃的父親!」
說到這,他長嘆一聲,閉上了嘴巴。
「然後呢?」眾人被他吊足了胃口,七嘴八舌地追問。
「然後,他的夢就醒了,再也不提殺父之事。」王二毛自己給自己倒滿酒,邊喝邊回應。」從此潛心修佛,終成一代高僧!」
「那是為何?」賈強邦心癢難搔,迫不及待地追問。
「因為」王二毛詭秘一笑,滿臉蒼涼,「因為那禽獸所按在地上之人,依稀正是她娘親!」
「啊!」眾人忍不住掩口,誰也笑不出來,誰再也顧不上灌王二毛喝酒。如果和尚殺了他父親,則等於世間再沒有他。滿腔仇恨也無從談起。如果和尚不殺其父,則其母自然受孕,然後他降生與世,受盡孤苦。長大後立志殺父為母報仇,豈不又是一個循環?
這生生世世的循環往復,因果報應,幾人體味得到,幾人說得清楚?
浮沉 (四 上)
一場豪飲,又是到了掌燈時分方才結束。程名振等人喝得爛醉如泥,被博望山的嘍囉們扶著去客房休息。房彥藻跟著大夥將客人送出聚義廳外,猶豫了一下,又轉身走了回來,衝著王德仁深施一禮:「今日之事,還請王統領早做決斷!」
「長史休要再提!」王德仁心情正煩,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斷然拒絕。「王某如果連登門拜訪的客人都要加害的話,日後何以在江湖上立足?長史去睡吧,明日一早,我將親自帶人送程兄弟下山。」
「嗯!」沒料到王德仁居然一點面子都不肯再給自己留,房彥藻心頭的火往上撞,笑了笑,撇嘴道:「如此,密公那邊,房某隻好據實相告!」
「隨你!」王德仁伸手將房彥藻推到一邊,大搖大擺的去了。幾個親兵瞪了房彥藻一眼,拔腿跟上。只留著房彥藻老哥一個,在空蕩蕩的聚義廳里發呆。
走出很遠,王德仁一肚子的邪火依舊沒有散盡,耳邊老是迴響著酒席上眾人說的那幾個笑話。房德仁那廝說老子是夜貓子,夜貓子又怎麼了,夜貓子至少有塊落腳之地,不像你們這些自詡為鯤鵬的傢伙,被人攆得如喪家之犬。
想起房德仁對自己的羞辱。他又禁不住想起王二毛講的,那個有關乞丐的笑話。自己這些年來眼巴巴地拍李密等人的馬屁,跟那個一心想攀附名士的乞丐有什麼區別呢?恐怕在李密心中,早就憋著一個「滾」字吧!
然後就想到賈強邦那句提醒,雖然賈強邦講的那個笑話,用意是在提醒房彥藻不要忘記本分。可用在自己身上,一樣的合適。如果不是自己忘記了自己還是博望山大當家,怎會容忍房彥藻為所欲為,就差入後宅直接睡自己的女人了!
還有那個殺父報仇的和尚。殺,殺,殺,殺!多少仇怨,比得上自己的性命重要?殺了程名振,竇建德盛怒之下,我博望營也不存在了。到那時候,恐怕在你房長史的眼裡,王某依舊是個大傻鳥,上多少回當都不知道長記性。
想到這,他再也按捺不住,抽出腰間橫刀,一刀將路邊野樹砍為兩段。親衛們被大當家瘋狂的舉止嚇了一跳,全都停住腳步,眼睜睜地等著大當家的進一步動作。王德仁一刀劈出後,眼前卻突然一片空明,慘笑了數聲,將手中刀平端起來,交給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名親信,「你去,拿著這把刀,到各堂傳令。從現在起,沒我的親筆手諭,任何人不得調動一兵一卒!」
「諾!」親筆又驚又喜,雙手接過橫刀,倒退著走下。作為距離王德仁最近的人,連日來,他們早就看厭膩了房彥藻的跋扈嘴臉。放眼整個博望山,敢不通過王大當家就調動兵馬的,除了姓房的那個傢伙外,還能有誰?此番將那廝調動兵馬的希望也給扼殺掉,看他還能翻起什麼風浪來!
有王德仁的佩刀做信物,命令被傳達得極為順利。前後不到一炷香時間,整個博望山上下都知道了房彥藻被剝奪了調兵之權。本來有心背著王德仁再行霹靂手段的房彥藻聞聽,氣得在自己的住所破口大罵,「豎子不堪與謀,豎子不堪與謀!房某志在輔佐密公安定天下,豈看得中你這些許家底!豎子,豎子無知,以燕雀之心揣測鴻鵠!」。罵累了,他心中怒氣難消。猛然間看到雄闊海留下的那箱子白銀,眼珠一轉,又一條毒計湧上心頭。
「哼,你不是想左右逢源麼?看老夫斷了你的退路!」罵罵咧咧發著狠,房彥藻打開箱子,從中取出兩錠看上去成色最純的銀元寶,用手顛了顛,估摸著每錠大概二十兩的模樣,走到門口,衝著替自己站崗的侍衛隊正說道:「拿去,給弟兄們買盞酒喝。這些天事情多,辛苦大夥了!」
「謝,謝長史大人!」侍衛隊正覺得手裡一沉,心也跟著沉了一下,捧著銀子,躬身施禮。
「你是我從瓦崗山帶來的吧!」房彥藻笑了笑,用手輕輕按住侍衛的肩膀。平時他很少折節與粗人交往,此刻猛然需要用到對方,卻一時想不起對方名字來,只好用笑容掩蓋內心深處的尷尬。
好在那名侍衛隊正只是個粗坯,猛然被賞了四十兩白銀,還被長史大人按著肩膀說話,感動得眼圈發紅,躬下身子,低聲回應,「是,屬下是外黃營的。兩年前被密公看中,派來追隨長史大人!」
「兩年了啊!真快!你要是不說我還真記不起來!」素來高傲的房彥藻突然像換了一個人般,拍打著對方肩膀,感慨地說道。
「兩年零三個月了!」那侍衛隊正咧了下嘴巴,不勝感慨。
「這麼長時間,跟著房某東奔西走,委屈你了!」房彥藻如同個親兄長般,話越說越熱絡。
「不委屈。願意為長史大人效勞!」握著沉甸甸的銀子,親兵隊正正色回應。
「我的近衛旅中,像你這樣的弟兄多麼?我是說,從瓦崗山跟過來的?!」房彥藻對親兵的回應很是滿意,略作沉吟,繼續詢問。
「不多,也就五十來人!」侍衛隊正想了想,低聲回應。
「五十人,足夠了!」房彥藻突然意氣風發,笑著說道。五十人,當年班超出使西域,殺匈奴使節也不過用了一百壯士。自己還有五十名嫡系可用,還發愁對付不了一個程名振?
想到對方曾經說過,今晚要登門拜訪,他內心愈發自信滿滿,「有人慾壞瓦崗基業,壯士可敢為我殺之?」
「壞瓦崗基業之人,廖某願親手殺之!」忠心的侍衛隊正躬下身軀,沉聲發誓。
「很好,很好,你把咱們瓦崗寨來的弟兄都召集起來,在我書房外,等我的號令。今夜……」房彥藻大喜,壓低聲音,將自己的計劃仔細解釋給親兵隊正聽。
程名振不是要親自來聽老夫教誨麼?哼哼,只要你敢登門…….哼哼…….
浮沉 (四 中)
「謹遵大人號令!」那親兵隊正答應一聲,轉身出門準備。房彥藻命人給自己倒了壺茶,一邊品,一邊靜等獵物上鉤。等來等去等到下半夜,三壺茶水都落了肚子,獵物還是遲遲沒有動靜。房彥藻有些沉不住氣了,找來一個心腹親兵,低聲吩咐,「你,出去看看。那程名振是不是睡死了!無論結果如何,立刻回來匯報!」
「諾!」心腹親兵點點頭,急匆匆地跑了出去。腳步聲還沒等落下,門外已經響起了事先約好的暗號聲,「貴客到,請到書房品茶!房大人已經恭候多時!」
「來了!」房彥藻頭皮一緊,心臟不爭氣地狂跳了起來。猛吸了幾口氣,他將緊張的心情壓下,自己暗暗罵自己,「不就是個小蟊賊麼?還能比翟讓能耐了去!房彥藻啊房彥藻,你可越活越沒出息了!」
心中這麼想,眼睛卻片刻不得清閒。看侍衛們是否埋伏妥當,看埋伏是否會被人發現破綻,緊緊張張重新巡視了個遍,終於看到遠處燈籠一閃,程名振和伍天錫兩人抬著個碩大的箱子走了進來!
「狗賊,居然還妄想賄賂老夫!」房彥藻心中登時起火,臉上卻堆滿了笑容,「程郡守,有請,有請。沒想到你喝了那麼多酒,還沒忘了來看老夫。真是後生可畏,後生可畏!」
「我與房大人有約在先。豈敢不守信用!」程名振也是談笑風生,壓根兒看不出一點對房彥藻的不滿來。
賓主雙方寒暄著走入書房。房彥藻親手倒了兩盞茶,一盞給程名振,一盞給伍天錫,「先喝盞茶解解酒吧。老夫客居與此,沒什麼東西好招待二位。只好準備清茶一盞,也算聊表寸心!」
「房大人言重了!」程名振碰過茶水,輕輕放在身邊桌案上。「我對大人的謀略,一向仰慕得很。有機會當面請教,實乃三生之幸!」
『小子,還挺會拍馬屁!』房彥藻一邊在心中暗罵,一邊輕輕搖頭。「不行了,老了。今後天下都是你們少年人的。我們這些老傢伙遲早要讓位。咱就拿你程郡守來說吧,一幅假字畫外加一箱子白銀,便差點逼得老夫在博望營無所立足……」
「誤會,誤會!」沒等房彥藻說完,程名振立刻高聲喊冤。「我哪敢算計大人!我讀書少,根本分不清字畫真偽。至於銀子,晚輩知道大人嫌少,這不又趕著補了一大箱子來麼?」
『你以為做買賣呢,還帶討價還價的!』房彥藻忍無可忍,一瞬間面沉似水,「呸,你休要侮辱老夫。實話告訴你,老夫不會替你寫那封信。並且,老夫還會告訴密公,無論如何不能輸糧與竇建德,以免養虎為患!」
「這就是您房大人不對了!」程名振也突然冷了臉,嗓門瞬間提得老高,讓屋子外的埋伏者都能清晰聽見,「瓦崗軍糧草甚多,卻缺乏金銀輜重。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實。我竇家軍治下連年戰亂,百姓食不果腹。這也是眾所周知的事實。兩家貿易,以金銀換糧草。與瓦崗軍何損?與河南河北百姓何損?大人只想著不養虎為患,便閉眼不看瓦崗子弟軍餉難籌,河北百姓嗷嗷待哺的現實,不有違你讀書人的良心,與人謀者本分麼?」
「好一張利嘴!」房彥藻被罵得滿臉通紅,想要駁斥,卻一句合適的話也駁斥不上來。翟讓死後,因為頭頂上沒有了制約,李密將瓦崗軍瘋狂擴張到四十餘萬眾。憑著上洛倉的存糧,這四十萬張嘴的吃食問題暫時還無需擔憂,但將士們的軍餉卻捉襟見肘。以至於每次作戰後的賞賜都無法支付,只能暫且以欠條的形勢發放到將士們手裡,待東都洛陽被攻破後一併兌現。
為此,瓦崗軍上下頗有怨言。非但原來隸屬於徐茂公的瓦崗內營作戰時出工不出力,連素來唯李密馬首是瞻的外營將士也是軍心浮動。
這些,都是房彥藻無法否認的事實。短時間內也沒有解決之道。可問題是,程名振從哪得到的消息,並且得到得如此詳細?想到這兒,房彥藻愈發覺得程名振留不得,重重咳嗽兩聲,舉起手指茶盞,「嗯!嗯!算了,老夫不跟你爭論。來,喝口茶,去去火氣!」
「程某今晚到此,也不是跟你爭論來的!」程名振冷笑連聲,「買賣不成仁義在。大人既然不願幫忙,請允許程某將昨日送來的銀兩帶回去!」
說罷,低頭便去拖昨夜雄闊海留下的箱子。房彥藻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想得美!甭說這箱子銀兩,你已經落入老夫陷阱,還能走得脫麼?」
說罷,將茶盞重重往地下一擲。「噹啷」一聲,摔了個粉碎。程名振理都沒理,伸手抓起兩錠銀元寶,直接向房彥藻腦門砸去。然後將今晚帶來的禮物箱子一腳踢開,抽出橫刀,自下向上橫掃,刀如匹練!
「啊!」房彥藻沒想到程名振動手時如此利落,閃身欲躲,哪還來得及。先被銀錠子砸了個七葷八素,然後被程名振的橫刀掃中,滿肚子壞水都噴射而出。
「死去吧你!」伍天錫人隨刀走,先架住房彥藻尚在掙扎徘徊的身軀,然後用鋼刀順著脖頸一抹,登時房彥藻的人頭給抹了下來。只見他,一手持刀,一手提著房彥藻的人頭,凶神惡煞般沖向書房門口。房彥藻事先埋伏好的刺客還沒等入內,一腳被他跟著珠簾劈翻了兩、三個。
「啊!」眾刺客厲聲慘叫。一半為伍天錫的刀鋒,另一半為房彥藻被殺的事實。程名振彎腰抱起前天雄闊海送來的箱子,順著窗戶奮力丟了出去,「分銀子,誰拿到算誰的。房彥藻拿了錢不辦事,老子跟他算的是私仇,與閒雜人等無關!」
「不想死的分銀子走人。想死的上來吃俺一刀!」伍天錫扯著嗓子怒吼。後退半步,陸續從新抬來的箱子裡取出頭盔,盾牌。分給程名振和自己草草穿戴。然後將房彥藻的人頭往腰間一系,與程名振兩個背靠著背,側步從房彥藻的書房中殺了出來。
明晃晃的火把下,滿院子大課銀錠亂滾。房彥藻預先埋伏下的死士們眼睛都直了,不知道該先搶銀子,還是先劫殺程、伍二人給房彥藻復仇。
見到此景,程名振立刻火上澆油。一邊毫無猶豫地向外衝殺,一邊大喊:「房彥藻給過你等什麼好處,值得你等為他賣命!瓦崗寨翟大當家,可就死在他跟李密手裡!」
「冤有頭,債有主,不是不報,時候未到!」伍天錫跟著大聲補充。
後半句話沒等說完,擋在二人前路上的死士們立刻紛紛退開。翟讓死了,死在李密跟姓房的二人的陰謀中。這姓房的早就該死!今晚不過是遭了報應而已,與大夥何干!
就在此時,不遠處的山寨中央也亂了起來。「房彥藻造反了!」「救火,救火!」「房彥藻把大當家殺了!」紛亂的喊聲在黑沉沉的夜空中顯得格外悽厲。很快,夜空便不再是一片漆黑,聚義廳,倉庫,馬廄,山寨中幾個重要場所紛紛冒起了火頭。濃煙翻滾,將恐慌和混亂不斷向四下飄散。
程名振一看,就知道其他弟兄的攻擊也都已經得手。大喊一聲,「讓路!各位後會有期!」與伍天錫二人彼此掩護,從死士中間透陣而出。眾死士們互相看了看,忽然爆發出一聲叫喊,低下頭,迅速向銀錠子衝去。
他奶奶的。老子為誰殺人啊。拿了銀子回家是正經。房彥藻時王八蛋,李密是王八蛋,王德仁也是王八蛋。跟在這些王八蛋身後,早晚沒好果子吃,還不如各自回家,至少還能圖個眼不見心不煩。
一時間,居然沒人追殺程名振和伍天錫兩個,任由二人凶神惡煞般從房彥藻的住處闖了出去。向前跑了沒多遠,負責接應的王二毛已經趕到,雙方合兵一處,又陸續接上四處點火製造混亂的王飛、段清等,糾集成一團向外闖去。
此時的博望山大營,早已亂成了一鍋粥。幾個主要將領,如賈強邦、秦德剛、周文強等人早已睡下,被吵醒後短時間內根本弄不清發生了什麼事情,所以也無所侍從。一些當值的低級軍官,因為手中沒有王德仁頒發的信物,即便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也調不動兵馬,只得先往聚義廳方向跑,等著大當家做出決斷。而底層小嘍囉更是稀里糊塗,只有少數幾個猜測到外邊的混亂是被人故意製造而出,大多數嘍囉居然真的相信是房彥藻在謀反奪位。畢竟有李密火併翟讓的先例在,房彥藻做出什麼事情來都不足為奇。
在如此混亂的狀態下,程名振等人愈發如魚得水。前後兩波抬箱子上山的嘍囉,一共二十四人,再加上程名振、王二毛、伍天錫、段清、王飛五個,組成了一個小小的攻擊隊形且戰且走。遇到大波攔路者,就根據雄闊海和王二毛兩人私下核對過的草圖繞路而走,遇到小股巡夜的嘍囉,則殺開血路,直衝而下。
山上鬧出這麼大的動靜,在山下枕戈以待的雄闊海當然早就被驚動了。帶著精挑細選出來的兩百弟兄,他毫不猶豫地便撲向了博望山的寨門。一邊沖,一邊齊聲高喊,「奉王大當家命令,入山平亂,誅殺房彥藻!」
老實人撒起謊來,更是容忍令人上當。把守山寨的嘍囉聽見雄闊海的喊聲,又知道山下這個黑大個是大當家的貴客,竟然不辨真偽,主動打開了第一道寨門。
「都火燒眉毛了,還守個鳥寨門。跟我進去,殺房彥藻,救大當家!」雄闊海騙死人不償命,伸手抓過守寨門的小頭目,拎雞一樣拎在胸前。
「救,救大當家!」在雄闊海的逼視下,小頭目早已忘記如何思考,扯開嗓子,衝著碉樓,帳篷里的弟兄重複。兩伙人混在一起,氣勢洶洶沖向第二道寨門。還沒等衝到門口,裡邊的人已經聽到了喊聲,打開了大門。
「守個鳥門!跟我上,救大當家!」第一道寨門的小頭目主動上前,衝著把守第二道小寨門的小頭目大喊。正缺乏主心骨的第二道寨門防守者一聽,立刻舉起刀矛,跟著大隊向里衝去。
越是混亂時刻,人們往往越喜歡盲從。這就好比樹林失火,很多動物都會奔向同一個方位,哪怕火頭正從那個方位迫近。一路上,雄闊海呼喝指使,陸續招呼了不知多少明崗暗哨加入隊伍。開始時還有人問一問帶頭的大漢是誰,面孔看起來怎麼如此陌生。到了後來,加入者乾脆連問都不問了,一心只想著入內殺掉房彥藻這個白眼狼,保護大當家王德仁的安全。
接連騙過了三道寨門,第四道,也是最後一道寨門的守將是個老江湖。經驗頗為豐富。站在木製的寨牆下看聚義廳方向的火頭,就覺得今夜的事情發生的蹊蹺。因此命令自己麾下兩百多弟兄誰都不得輕舉妄動,原地靜候王大當家的指示。
雄闊海帶著聚集起來的嘍囉亂鬨鬨衝到寨牆下,扯著嗓子大喊,「開門,一道去救王大當家!」守將聽了,非但不肯回應,反而命屬下張弓搭箭,指著柵欄外的人喊道:「帶隊的人是誰,出來,拿大當家印信來驗看!」
「娘的,這個時候,哪來的狗屁印信!」雄闊海破口大罵,指望著從氣勢上把對方鎮住,再度矇混過關。
「你是誰?我怎麼沒見過你!」守將越聽越不對勁兒,閃出半個身子,探著腦袋詢問。
「爺爺是你們王大當家請來的救兵!」雄闊海怒吼,「弟兄們,給我上。這小子被房彥藻收買了。誠心不讓咱們過去!」
說罷,舉起鑌鐵大棍,帶頭沖向木牆。
「放箭!」守將毫不猶豫地命令。連續兩排齊射,將雄闊海等人迫退。「他是洺州軍的雄將軍!不會有假!」到了這個時候,依然有博望山的嘍囉主動替雄闊海辯解。守將聞聽,心中一驚,衝口大喊道:「拿下他,他才是真正的刺客!」
「別上當,他被房彥藻收買了!」雄闊海大聲反駁,再度帶人衝擊寨門。守將一邊命人放箭,一邊大聲疾呼,「別上當,誰是刺客,大當家來了就知道了!」
這句話非常有說服力,被雄闊海攜裹而至的大小嘍囉不由自主地便停下了腳步。光憑兩百洺州軍,想要攻破一道寨牆非常吃力,正在雙方膠著間,程名振等人也退下來了。衝著守將一揮刀,毫不猶豫地加入了戰團。
兩百多博望山嘍囉在失去了寨牆保護後,哪承受得起同樣數量洺州精銳的前後夾擊。頃刻間,隊伍便土崩瓦解。伍天錫一刀將擋路的守將砍翻在地,然後又一刀劈開寨門門閂。王飛、段清兩人合夥一用力,整個寨門轟然打開。
「進去救王大當家!晚了就來不及了!」雄闊海揮舞著大棍,衝著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的博望山嘍囉命令。隨後喊了聲跟我來,轉身殺向了山外。
眼睜睜看著程名振、王二毛等人從自己面前匆匆而過,博望山的嘍囉們居然連伸手阻攔一下的念頭都沒有。事實已經很清楚了,是雄闊海這個貌似憨厚的傢伙騙了他們,帶領大夥衝擊了自家營寨。可到了王大當家面前,大夥跟誰去解釋?誰有肯聽大夥的解釋?
負責斷後的王二毛見到博望山眾嘍囉個個六神無主模樣,稍一琢磨,就明白了對方地位尷尬。嘆了口氣,大聲喊道:「如果無路可去,就跟著我們走吧。到了洺州,再做打算!」
「洺州?」博望山眾嘍囉看了他一眼,木然回應。隨後,有人慘然一笑,舉起刀來,跟在了下山的隊伍後。
「殺進去救火,也會立下功勞!」王二毛又丟下了一句話,轉身跟上隊伍。剩下的博望山眾嘍囉們聞聽此言,動了動,然後呼啦一下分成了兩波。一部分高喊著剛才雄闊海創造出來的口號,「殺房彥藻,救大當家!」,繼續往裡邊沖。另外一部分,包括前三道寨門的防守頭目,都跟著洺州營衝下了博望山。
到了山下,身後的混亂還未停止。程名振不敢耽擱,將帶來的洺州營弟兄分成兩個旅,一旅帶在身邊,另外一旅由王二毛帶著負責斷後,夾著博望山上跟下來的嘍囉快速北撤。堪堪撤到了山外,在一處高坡上,他命令隊伍重新安營。生火做飯,原地休整。
此刻,東方已經大亮。夏天的晨風帶著野草的清香和露水的濕潤,一陣一陣鑽入人的鼻孔。眾將領聚在一起,紛紛為昨夜的偷襲得手而感到慶幸。他們的目的達到了,經此一役,博望山再也沒有聽命與瓦崗的理由,運糧的道路暢通無阻。
幾個博望山叛出來的小頭目驚魂未定,互相推搡著走到程名振面前,先宣誓效忠。然後試探著建議:「大,大當家。咱們,咱們還是快些走吧。這裡離博望山非常近,王,王當家轉眼就能追上來!」
「我等的就是你們王大當家。」程名振點點頭,低聲回應。
「等,等王大當家!」幾個小頭目一聽,嚇得魂飛天外。他們已經被雄闊海所騙,已經無法再於博望山中容身。如果程名振為了向王德仁示好,將他們幾個再交還回去。大夥非被千刀萬剮不可。
「饒命!」不知道是誰率先跪了下來,重重叩頭。緊跟著,所有小頭目,還有在不遠處做飯的博望山小嘍囉都跪了下來,叩頭如搗蒜。「請程大當家開恩,千萬別把我等送回去。我等即便做牛做馬,也會報答程大當家!」
看看眾人那幅惶恐模樣,程名振忍不住哈哈大笑:「想哪去了,你們!你等既然跟了我,我怎能辜負你等。我等王大當家,只不過是有幾句話跟他交代。想必,以我跟他的交情,他不會為了幾百個嘍囉跟我翻臉!」
「交情!」眾嘍囉更不明白了。一個個面面相覷。在人家家裡殺人放火,還口口聲聲說這是交情。這究竟是哪門子交情?
可望著掛在伍天錫腰間,尚在滴血的人頭,大夥誰也沒膽子反駁。只聽著遠處的馬蹄聲越追越近,越追越近。的、的、的的,猶如催命之鼓。
浮沉 (四 下)
轉眼之間,追兵已至。發現洺州營和被攜裹的嘍囉們只管起火做飯,一點防備的意思都沒有,心中迷惑,猶豫著停在了二百步之外。
「叫程小九出來見我!」王德仁全身披掛,舉著兵器叫嚷。昨夜之亂,程名振下手只要再稍狠一點,就可能把他砍死在被窩裡。因而,此刻儘管他占據兵力的優勢,依舊不敢貿然發起進攻。
「姓程的,出來!」「有種就出來,別耍什麼陰謀詭計!」賈強邦、秦德剛等人個個怒不可遏,跟在王德仁身後破口大罵。
程名振笑了笑,打馬而出,遙遙地衝著王德仁等拱手,「王大哥,賈大哥,秦兄弟。程某何德何能,竟老大夥如此遠送。客氣的話咱別多說了,山高路遠,諸位後會有期!」
「呸,你個缺德帶冒煙的小王八蛋!」「你個一肚子壞水的小人!」「無恥小人!」陸續追上來的博望山騎兵紛紛斥罵,只待王德仁一聲令下,就準備衝上去將程名振撕成碎片。
雄闊海伍天錫等人見狀,各帶著二十幾名弟兄圍攏山前,將程名振護在當中。正在做飯的洺州營將士也放下了手中炊具,拿起刀矛,迅速整隊。
更遠處,草木搖曳,山風陣陣。仿佛有大隊人馬在行走,又好像只是被驚動的鳥獸,令人分辨不清。
王德仁見此,心中愈發忐忑不安。他輕輕擺了擺手,命屬下兵馬稍安勿躁。策動坐騎又往前走了數步,跳下馬背,從馬鞍後取下一個包裹,雙手捧著放在地上。「這是程大人的東西,王某愚蠢,居然妄圖據為己有。既然程大人目的已經達到了,王某就把禮物還給大人!」
說罷,打開包裹,將曾經令自己愛不釋手的那套寶冠、金甲放在了身前。緊跟著,秦德剛、賈強邦頭目等紛紛下馬,將程名振給的禮物一一放置於地。連同程名振用力賺房彥藻的那個大箱子,還有裡邊的白銀,也被兩個嘍囉抬了過來,丟在了兩軍之間的空闊處。
「王大哥這是什麼意思!」程名振裝作不懂,苦笑著問。
「我這鄉巴佬沒福氣,消受不了程大人的禮物。所以主動還給程大人。望程大人念在我等恭敬的份上,把房先生的頭顱也給還回來!」王德仁連連苦笑,聲音里透著莫名的悲憤。
「姓房的人頭,程某本來也沒打算一直帶回平恩去!」程名振笑了笑,提高了聲音回答。轉頭看看伍天錫,大聲吩咐,「拿來,我親手還給王大哥!」
「這!」洺州營眾人紛紛阻攔。王德仁含忿而來,誰也料不到他下一步該如何動作。大伙兒用疑兵之計暫時可以逼住他,使得他不敢貿然發起進攻。但程名振一旦脫離眾人的保護,很難保證王德仁不憤而走險。
猜到大夥的心思,程名振將聲音又提高了幾分,以雙方都能聽見的高度說道:「我跟王大哥無冤無仇,他怎會害我?拿人頭來,既然王大哥要,我便讓給他。」
說罷,越眾而出,拎著人頭,大搖大擺地走到王德仁近前,雙手奉上。
王德仁本來計劃用激將法激出程名振,然後趁其不備而殺之。眼下看到程名振毫無防備地向自己走了過來,心裡又開始猶豫了起來。憑著過去打交道的經驗,他相信程名振不會殺到伸長脖子讓自己殺。對方敢置身於險地,肯定是有恃無恐。而房德仁的死,讓博望山瞬間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短時間內再受到任何小小打擊,都可能令整個山寨分崩離析。
「你這……」想到這層,王德仁伸手攔住躍躍欲試的左右親信,大步迎上去,從程名振手上搶過房彥藻的頭顱。「你這狗賊,王某恨不得剝你的皮,吃你的肉!」
「如果將我剝皮吃肉,可以解決王兄眼前之困的話,程某就把性命交給王兄,又有何難!」程名振大度地笑了笑,絲毫不以王德仁的態度為忤。
「你這……」王德仁氣得幾乎說不出話來。房彥藻已經死了,自己跟李密說,是程名振潛入博望山中刺殺了他,李密會相信麼?如果瓦崗軍前來報復,自己拿什麼擋。如果此刻殺了程名振,固然可以一泄心頭之憤,竇建德領兵來報復,自己又拿什麼去擋?
「要我說,王大哥應該感謝我,不該跟我絕交才對。咱們兩個,其實是同病相憐!」程名振的話又從耳邊傳來,聽得王德仁心中好生淒涼。
「我是不是還該擺香案叩謝你的大恩大德?」冷笑著,他厲聲反問。明知道這話沒什麼效果,還是忍不住想發泄一下。
「有些話,不好明說,王兄可肯借一步說話!」程名振四下看了看,指著距離兩軍都比較遠的一處小樹林說道。
「你又玩什麼鬼花樣?」王德仁本能地退開半步,凝神戒備。「有話當面說,我自家兄弟,不需要防備!」
「如果是關乎博望山生死的話呢?」程名振含著笑問。仿佛內心早有成竹在胸。
王德仁一聽,腦袋登時嗡了一聲。博望山生死,博望山生死,博望山大營如今的確已經到了生死存亡關頭。因此,即便光是為了爭一口氣,他也不想再被程名振比下去,咬了咬牙,冷笑道:「隨你!你選地方,我跟你過去就是!」
「大當家!」秦德剛等人伸手欲攔阻,卻被王德仁用眼睛給瞪了回去。「他能做什麼?他敢做什麼?都退下,各自看好手下弟兄們!」
眾堂主悻悻退下,王德仁大步流星跟在程名振身後,走向樹林。事到如今,他也豁出去了,反正大不了自己死在程名振手上。弟兄們含忿一拼,姓程的也難逃一死。
程名振不管對方心裡如何詆毀自己,找了塊石頭,率先坐了下去。「王大哥,請坐。咱們兄弟說幾句掏心窩子話!」
「有屁快放!」王德仁滿臉怒火。找了塊跟程名振面對的樹墩,悻然做了下去。
程名振微微一笑,「其實也沒什麼事情。只想問王大哥一句,如果我不殺房彥藻,王大哥跟著李密那廝,能成大事麼?」
「竇建德也未必是成大事的人!」王德仁不正面回答程名振的話,只顧著反唇相譏。
「這一點,咱倆沒必要爭!」程名振脾氣變得相當好,怎麼被頂也不懊惱。「無論竇建德日後能不能成大事,我可以保證他不會加害我。但是王大哥你呢,有把握麼?」
「放你娘的狗屁!」王德仁被戳到了痛腳,嘴巴卻硬得像塊石頭。「老子不靠任何人活著。李密想殺我,得看老子的刀答不答應。你甭想替竇建德做說客。實話告訴你,你拿他當主公,老子卻看不上他!」
「王大哥快人快語!」程名振笑了笑,不計較王德仁出口成髒。「兄弟我從沒想著把你往竇建德那邊拉。否則,就不必跟你私下交談了。若能當眾說服你歸降,豈不是又一場大功?」
「狗屁!」王德仁喃喃唾罵,說話時的氣焰,卻在不知不覺中小了。他心裡明白,自己在李密眼中就是塊抹布,用完一丟而已,絕不會有什麼好下場。否則,他也不會主動離開河南,替瓦崗軍做什麼北向的觸角了。
可不依託瓦崗,博望山又何以立足?河北群雄已經被自己得罪光了,徐茂公的勢力近在咫尺。竇建德、遲德睿、韓建紘,這些綠林人物,離開瓦崗山的庇護後,又有哪個是自己惹得起的?
「兄弟我之所以選擇竇建德,是因為迫不得已。除此之外,洺州軍根本無法生存。」程名振幽幽嘆了口氣,實話實說。
王德仁心裡一虛,喃喃地說道:「當年。當年的事情……」
「我不是責怪王大哥。其實,如果我跟王大哥易地而處,也時刻想著吞併別人,壯大自己!」程名振打斷王德仁的道歉話,笑著點明江湖中千古不變的潛規則。「我是說,王大哥的處境其實跟我一樣,未必求著有著一日面南背北,只是掙扎求活而已!」
「還當皇帝呢?光你程小九一個,就足夠把我給收拾了!」王德仁心中大有知遇之感,苦笑著道。
他不是沒有野心,而是在綠林中滾打這麼多年,野心早被現實給磨得溜溜平。當皇帝,面南背北,做夢時可以想想。夢醒後,還是看看自己的日子怎麼過吧。在這群雄逐鹿的亂世當中,沒相應為實力支撐,野心家的下場只能是給別人墊馬蹄。野心越大,死得越快。
「昨夜之事,程某實在是迫不得已。但姓房的一死,其實對大哥有益無害!」程名振笑了笑,繼續解釋。
王德仁長長的嘆氣,仿佛要把滿腔的幽怨都吐出去,「話都讓你說了!如果殺了他沒任何後果,還勞你來動手?我麾下那麼多弟兄,哪個不覺得姓房的早就死有餘辜?」
「王兄是擔心跟李密沒法交代吧!王兄好好想想,你真的需要跟他交代麼?」見王德仁火氣已經漸漸消了,程名振繼續點醒。
「算球了,已經做了!」王德仁反應速度也不算慢,很快就明白程名振的意思。「隔著徐茂公,李密也沒法拿我怎麼樣。可你們竇王爺呢,還有其他人呢?」
「其實,王兄也沒必要主動脫離瓦崗!」程名振詭秘一笑,低聲建議。「秦來歸秦,楚來屬楚,這話不知道王兄聽過沒有?你不主動脫離,誰知道瓦崗軍已經不顧你?你不主動脫離,有徐茂公在,李密會主動將你開革麼?」
「對啊!」王德仁激動得直拍大腿。「兄弟你說得太對了,我怎麼就沒想到呢!」現在,程名振又變成他的好兄弟,而不是不同戴天的仇家了。「可跟李密那邊,我該怎麼說……」
「房彥藻圖謀不軌,以客欺主。這是大夥都親眼目睹的吧!」站在博望山角度,程名振笑著替王德仁出謀劃策。「如此狂悖之徒,你殺了他,有什麼錯?」
「我殺了他!」王德仁看看自己的手,苦笑不已。「你程小九好算計。你偷驢,讓俺替你拔橛子!」
「你王德仁忍無可忍,所以殺了房彥藻。然後心裡覺得慚愧,主動向李密請罪。然後呢,房彥藻的屍體需要入土為安,念在袍澤一場的份上,你送他南歸。通過徐茂公之手轉交瓦崗……」
「送給徐茂公。那徐大眼恨不得將房彥藻挫骨揚灰!」王德仁先是搖頭,然後連連點頭。
「徐茂公不會那樣做,反而會厚葬房彥藻。但徐茂公日後,定然不再視你為敵!」程名振點點頭,仿佛已經看穿了整個事情的走向。「然後,該怎麼做,你王大哥自己心裡有數!」
「成,你這小子,鬼精鬼精的!」王德仁拍了程名振一巴掌,長身而起。一拍之後,他心中對程名振的怨恨盡消,拉著對方的手,笑著道:「你奶奶的,老子算被你吃定了。日後糧船經過,少不得還得為你護航。那幾份禮物不還你了,老子要留在做酬勞。還有銀兩,一文也不還!」
「王大哥儘管留著。日後有需要錢的地方,偷偷給小弟捎個信來就是!」程名振笑了笑,非常熱情地回應。
「莫非你小子真是?」見程名振答應得大方,王德仁的眼睛又熱了起來,試探著追問。
「如果真的像傳言所說,我還當什麼狗屁郡守!富家翁的日子,難道不舒坦麼?」程名振笑著反問,很不理解對方竟對一個謠言信以為真。
「奶奶的!是這麼個道理!」王德仁笑著點頭。「無論如何,做哥哥的還是要謝謝你。日後你需要幫忙,也送封信來。做哥哥只要能辦到,決不再辜負!」
程名振輕輕拱手,謝過王德仁的好意。王德仁知道自己此刻的承諾都是無蹤無影的勾當,苦笑了一下,壓低了聲音說道:「的確,眼下我自己還顧不過自己來呢,未必能幫上你什麼忙。但臨別前送你一句話吧,竇建德那個人,據我所知,比李密強不到哪去!」
「竇王爺心胸寬廣,日後前途不可限量!」程名振笑了笑,低聲反駁。
「我不是故意挑撥離間!」王德仁知道程名振可能誤會了自己的意思,又以非常低的聲音補充,「記得酒席前我跟你說過的事情麼?李淵得了突厥人的幫助,已經快打到長安邊上了。王世充占據了洛陽後,也是屢屢擊敗瓦崗軍。你北邊的李仲堅雖然性子執拗了些,打起仗來卻絕不含糊。跟他們比,老竇……」
「王大哥好意我心領了。但我投身綠林,也不過是為了活著……」
「活著!真的這麼簡單。」王德仁又楞了一下,笑著追問。
「活著!」程名振輕輕點點。
說罷,二人相視而笑。手挽著手從樹林裡走了出來,讓雙方的將士眼珠子掉了滿地。
浮沉 (五 上)
一場劍拔弩張的危機在半個時辰之內化於無形,速度之快,不僅令博望營的嘍囉們摸不到頭腦,就連向來對自家教頭無比信任的茗洲營將士,也都一個個大眼瞪小眼。
王德仁走了,被教頭幾句話給說走了!仗不打了,非但不打,連退回給教頭的禮物,王德仁那廝也厚著臉皮又收了回去。非但把禮物收了回去,臨走前王德仁還慷慨了一次,主動留下了二十匹戰馬。非但慷慨,並且恭敬有加,仿佛程明振昨夜幫了博望山大忙一般!
奇怪了,奇怪了,太陽是不是從西邊出來了!茗洲營上下看得稀里糊塗,誰也不知道王德仁今天吃醋了什麼藥?更為糊塗的是那些本來屬於王德仁麾下,昨夜犯了錯又畏罪託庇於茗洲營的大小嘍囉們。當他們看到追兵的時候,本以為自家的小命定然難保了。誰料王德仁非但沒有上前跟程名振討要,甚至連他們這些叛逃者的歸屬問都沒問。仿佛他們從來在博望山大營沒存在過,走了也就走了,如同草尖朝露般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這種被人忽略的感覺令人很不舒服,雖然引得王大當家的關注,未必是什麼好事,並且可能給大家帶來更多的危險。望著曾經的袍澤們遠去的背影,大夥想追不敢追,想喊不敢喊,一時間猶如迷失了回家道路的孩子般,憂傷而孤獨。
如果換做平時,程名振肯定已經發現了嘍囉們的情緒波動,並會採取各種辦法安撫。可今天他的心情好像也不太好。自從送走了王德仁後便低頭不語,吃飯的時候也是有一口沒一口,食不知味。
王二毛見好朋友情緒不高,笑著走過來,遞給他一根剛烤熟的肉乾,笑著問道:「怎麼了?後悔沒殺王德仁那廝了?昨夜如果殺了他,咱們想必也難以脫身!」
「不是!」程名振苦笑著搖了搖頭,接過肉乾,惡狠狠地咬了一大口。「我在想王德仁在酒桌上曾經說起的幾個消息。李淵借了突厥的兵,劉武周和薛舉兩人也接受了阿史那家族的封號!」
「爭天下麼?幾曾想過手段?!」想了想,也跟著搖頭嘆氣。「寧可我負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負我。古往今來,大英雄大豪傑不是都如此麼?」
程名振沒接茬,只是一味地苦笑著嘆氣。不知道為什麼,只要一提起李淵等人借突厥勢力南下的消息,他就覺得心裡堵得慌。也許是幼時被父親抱在懷中,對著大隋府兵戰旗所打下的烙印吧。即便做了強盜,骨子裡他還認為自己是隋人。雖然當年灌輸他這一概念的父親此時十有已經死在背面長城的某座烽火台上。
「你慢慢吃,我去看看那些新入伙的弟兄!」王二毛見自己開解不了程名振,索性不再囉嗦。人生中想不明白的事情很多呢,哪有事事都順心的。忍一忍,也就算了。日子還得繼續,人怎麼也沒法跟命運斗。
博望山下來的嘍囉們在昨夜已經見識過王二毛的勇悍,此刻看到他笑呵呵地向自己走來,趕緊將手中飯碗放下,起身施禮。
「麻利的吃飯,吃完了飯好繼續趕路,從這兒道茗洲還好遠呢。不抓緊點時間,身上的乾糧肯定不夠吃!」王二毛擺擺手,大聲動員。
眾嘍囉沒想到他過來就是說這樣一句話,楞了楞,無所適從。王二毛又咧著嘴巴笑了笑,將聲音提高了幾分說道:「吃飯,吃飯。別愣著,免得涼了。天大地大,吃飯最大。吃完了飯,如果誰想回博望山,儘管收拾家什離開。不想回博望山的,到了平恩,每人分三十畝地,踏踏實實過日子去!」
他所在的邯鄲縣今年剛剛開始屯田,糧食和勞動力缺口都十分巨大。如今打通了從黎陽倉向北運送糧食的通道,眼前的困難就解決了一半。因此,剩下一半勞動力的問題就擺在了桌面上。
歸附者們不知道王二毛打的是把他們拐帶回家當農民的主意,聽到有三十畝地好分,對博望營的僅剩一點兒留戀登時消散。圍攏上前,壯著膽子問道:「王將軍說話可做得真?即便我們這些新來之人,也能分到三十畝地麼?」
「新來的人就不是人了?」王二毛笑呵呵地反問,「你們可以打聽打聽,在我們茗洲營這疙瘩,即便是叫花子千里迢迢地跑來了,只要他到衙門口掛個號,也能分到一塊土地。當然了,這三十畝不儘是方便上水的好田。有用的人和沒用的人,待遇絕對不能一樣!」
眾嘍囉聽罷,心中的熱情更高,圍著王二毛,繼續問道:「那什麼樣的人才算有用,什麼樣的人算沒用呢?王將軍能不能給我們說道說道!「
「像你這樣,能說會道,還有幾分膽氣的,就叫有用!」王二毛指著距離自己最近,一直帶頭問話的一名嘍囉,笑著打趣。「如果平時三棍子敲不出一個響屁來,賊人打到家門口了還不知道反抗,這樣的人就是沒用。不是老子看不上他,你就是給他塊金磚,轉頭也得被別人搶去!」
「哈哈,嘿嘿!」嘍囉們哄堂大笑,心中的緊張與不安漸漸退卻。敢上山當土匪的,當然都不是逆來順受的主兒。有足夠理由享受三十畝好田的待遇。但也有人厭倦了土裡刨食的日子,分開人群上前,大著膽子問道:「如果我們跟著程大人,或者跟著將軍您呢?你收不收我們!能不能多分幾畝地?」
「那,可得另說了!」王二毛輕輕搖頭。「眼下程大人和我都是文官。身邊不需要太多兵卒.」
「大人,大人,是文,文官!」眾嘍囉瞪大眼睛,誰也不肯相信王二毛說的是事實。老天,有這樣的文官麼?昨夜往山下沖的時候,姓程的和姓王的兩個一個當先一個斷後,手中的刀滴滴答答往下淌血。如果竇家軍的文官都這模樣,那武將還不個個都得是閻王爺殿前的牛頭馬面!
「我現在是邯鄲縣令。」王二毛知道大夥一時無法接受自己的說辭,指著自己的鼻子解釋。伸手又一指遠處坐在石頭上沉思的程名振,「他,你們口中的程大當家,現在是襄國、武安兩郡的郡守。」
「呃!」眾人楞了一下,臉上的表情千奇百怪,無所不有。這年頭,但凡有點兒本事的人差不多都拿起了刀子,試圖在亂世中撈取功名富貴。居然還有寧願放下刀子做地方官的人?真是絲毫不合常理。可這兩個行事不合常理的人,卻令大夥覺得分外親切。就像鄰家的哥哥,兄弟,你不必擔心他拿刀搶你家的存糧。也不必提防著他盯上了你家後院的幾根好檁子。
也許是刀光劍影看得多了,每個人心裡都希望能得一夕安枕吧!王二毛把實底兒交代給了大夥,一些原本著想加入茗洲營繼續在刀頭上討生活的人雖然感覺約略有點兒失望,內心深處卻非常安寧。他們知道,自己此番離開博望山是離開對了,至少,大夥日後不會為今天的選擇而後悔。即便不能出人頭地,至少能踏踏實實當個農夫,娶妻生子。不像原來在王大當家麾下,終日東殺西殺,卻不知道自己最後的結局在哪?
「實在不願意種地的,也不用著急!」趁著眾人興趣都被吊起來的當口,王二毛仔細跟新歸附者講解襄國郡的基本政策,「每個縣都需要二十幾名弓馬手維持治安。茗州營那邊,也需要少量鄉勇。但這兩個位置都不容易得到,需要憑拳腳上的真本事去考。考過了,再經過主管官員的挑選,才能吃上這碗官飯。考不過,即便是皇上他二大爺,也得回家種地去!」
眾人聽他說得風趣幽默,又爆發出一陣大笑。笑過了,每個人心裡對自家的未來都有了一個初步的打算。高高興興吃完上午餐,兩部分兵馬合在一處繼續開拔。才走了不到十二三里,前方突然煙塵大起,派出的斥候策動坐騎,飛一般的奔了過來。
「王大當家派人把路堵住了!」博望山上下來的嘍囉們吃了一驚,本能地將突發情況往王德仁身上想。畢竟像今天這種吃了虧卻絲毫不想報復的行為,以前在王大當家身上非常罕見。或者說,類似的情況以前從沒發生過,即便不是別人的對手,王大當家也要想方設法噁心別人一下。
正驚詫間,身邊的茗洲營弟兄已經在底層軍官的督促下迅速整隊。朴刀手在前,長槊手居中,弓箭手押後。沿著道路旁的丘陵縮成一個小陣,無需主帥操心,便可隨時投入戰鬥。
「慚愧!」博望山上下來的嘍囉們被同行的精熟本領羞得臉孔發燙,亂紛紛地抽出兵器,在茗洲營的戰陣旁邊自成一個方陣。距離隊伍最近的幾名斥候已經奔到近前,在馬背上迅速一俯身,大聲稟告:「報,都尉,王伏寶將軍帶兵來接,距離我營不足十里!」
緊跟著,第二撥斥候又至,帶回來的消息更準確,「報,都尉,王伏寶將軍、石瓚將軍各帶五千兵馬前來接應。距離我營還有八里之遙!」
被斥候們稱作都尉的是武天錫,只見他也不向程名振請示,大模大樣地點點頭,沉聲命令,「主動聯絡王、石兩位將軍,說我等一路平安。援手之恩,請容我等會師後當面拜謝!」
「諾!」兩撥斥候拱了下手,撥轉馬頭先後遠去。一邊走,一邊用手上的旗幟向更遠處的斥候聯絡。更遠處的斥候也掏出幾面旗幟,在手中上下回復。片刻後,又有一名斥候兜轉回來,向武天錫補充援軍的詳細情況。騎兵若干、步卒若干,軍容情況,隊伍的行進速度,諸多數據,不一而足。
更讓人驚詫的是,這名斥候剛才已經回來過一趟。前後只隔了不到半柱香時間,居然就跑了第二個來回!
「他們一定有一套梯次傳遞消息的手法!」新歸附的嘍囉中不乏聰明人,用心一想,便明白了斥候為何來去如此迅速。同時,大夥對茗洲營的認識也又迅速提高了一個台階。怪不得早間時候王大當家在兵力占盡優勢的情況下還不願意主動發起攻擊!倘若雙方真的交起手來,博望軍未必能將這二百茗洲壯士留下。一旦雙方一個時辰內結束不了戰鬥,待茗洲營的援軍趕到,博望軍非吃大虧不可!
如此精銳,即便號稱鄉勇,身在其中也足以為榮!一時間,很多本來已經打算解甲歸田的嘍囉們心裡又熱絡起來,希望自己能通過武天錫的考校,加入茗洲營戰兵行列。如此精銳,跟著如此主將,百餘足以當千。如果全軍上下能有五千人,整個河北道還有哪裡去不得?
浮沉 (五 中)
王伏寶來得飛快,茗洲營這邊剛剛整好隊,他的笑聲依舊追著馬蹄聲傳了過來。「程兄弟,程小九,哈哈,終於讓我又逮到你了。你這廝膽子忒大,居然帶了千把號人就敢上博望山!」
「不是有竇王爺和王大哥在身後撐腰麼?我還有哪裡不敢去的!」程名振笑呵呵地迎上,身後跟著王二毛,雄闊海和武天錫,「石將軍呢,怎麼沒見到他?」
「他手下全是步卒,走得太慢。我就把隊伍交給了他,自己先過來了!」王伏寶還是那幅大咧咧的模樣,絲毫看不出這半年多來身上有什麼變化。但在顧盼之間,程名振還是隱約捕捉到了一絲憂傷,心裡禁不住突地跳了一下,好生尷尬。
那憂傷是因為竇紅線。雖然竇建德試圖嫁妹妹給程名振的說法純屬空穴來風,但面對著跟自己毫無芥蒂的王伏寶時,程名振依然感覺自己很虛偽。王伏寶的心裡邊除了竇紅線之外沒有別的女人,這一點他非常清楚。可當竇紅線和羅成肩膀並著肩膀出現在面前時,他非但沒有做任何拆散二人的行為,而且跟羅成也做了好朋友。從這點上說,是他對不起王伏寶。雖然對方不清楚此事,並且即便清楚了也未必會計較。
見程名振不說話,只顧著傻笑著打量自己。王伏寶還以為他平安脫身,一時高興過了頭。跳下坐騎,揮拳捶向對方的肩膀,「奶奶的,真有你的。說,你怎麼離開的博望山。王德仁和房彥藻兩個呢,被你說服了,還是準備敬酒不吃吃罰酒!」
「王德仁答應保證運河暢通。房彥藻被我殺了!」程名振挨了一下後,呲牙咧嘴地回應。
「你殺了房彥藻?」王伏寶聳然動容。接到竇建德的命令後,他星夜飛奔趕來支援程名振。本以為即便程名振能平安退下博望山,竇家軍與瓦崗軍之間也少不了一場衝突。誰料程名振非但沒用他幫忙,並且輕輕鬆鬆地就砍了李密手下重臣,行軍長史房彥藻的腦袋。
「應該說是,王大當家縱容我殺了房彥藻,然後送我下了博望山。他準備脫離李密,所以暫時請王大哥別找他的麻煩!」程名振點點頭,然後替王德仁說情。二人剛剛見面,很多話都沒來得及說,他現在不知道竇建德的打算,所以只能先勸王伏寶暫且打消進攻博望山的念頭。
王伏寶聞言,立刻哈哈大笑,「鬼才願意去攻他的博望山。只要他別打咱們糧船的主意,誰有功夫搭理他?再說了,有博望山大營和黎陽在,咱們暫時就不用跟李密接觸。等咱們的實力養足了,收拾一兩個山寨,不過是南下道路上順順手的事情!」
這番話說得豪氣十足,令程名振、王二毛等人好生佩服。但緊鄰茗洲營列隊的那些新加入者可不高興了,怎麼說他們都曾經在博望山上待過一段時間。娘家被人瞧不起,自己的臉上也跟著無光。
當即,有人便開始低聲騷動,對王伏寶的狂妄好生不屑。程名振耳朵靈,趕緊拉住王伏寶的手,將他向新來的弟兄們介紹。「諸位兄弟,請見過王伏寶將軍。他是我的結拜大哥。」
說罷,又向新弟兄們一指,「大哥,這些是王德仁大當家送給我的弟兄,全是博望山中數得著的好手!」
王伏寶驕傲歸驕傲,卻還沒到了目中無人的地步。聽程名振這樣介紹,立刻明白自己剛才把話說過頭了。大步走到眾人面前,長揖及地,「王某一高興,嘴上就沒把門的,諸位兄弟見諒。進了咱竇家軍的門,從此就都是好兄弟。以前誰英雄,誰狗熊,不必再說。日後沙場上並肩而戰,才顯出真本事!」
一番話,既給了眾人台階下,又沒損竇家軍的威名。聽得新歸附者們心情激盪,找了個帶頭人,笑著回應道:「王將軍言重了。放眼河北,誰不知道王將軍大名。我等原來無福,不能在沙場上一賞將軍英姿。日後並肩作戰,還請王將軍多加指教!」
「噢,你小子比我還會說。中,日後咱們就全是兄弟,同生共死!」王伏寶拉住向自己施禮的新夥伴,笑著回應。轉頭又看程名振,不無嫉妒地數落道:「你小子,簡直是個人精。坑蒙拐騙,居然弄來了這麼多百戰老兵。行,我剛還說你得茗洲營規模太小,需要抓緊時間補充呢。這下,當哥哥的再也不用替你操心了!」
「那要看弟兄們的意思,還有襄國郡今年的收成情況。」程名振笑了笑,沒接王伏寶的話茬。他知道,自己這位結拜哥哥總覺得做了文官沒前途,所以一直想把自己重新拉回戰場。可這位當哥哥的除了領軍打仗之外,對政治風險一竅不通。以竇建德的心胸氣度,茗洲營不擴張則已,一擴張,必然再度引起他的小心提防。、
主疑則臣死,程名振讀的書不算多,但這點古訓還是聽說過的。與其做費力不討好的傻事,不如安安穩穩地當自己的襄國郡守。至少,這個位置不會引起別人的猜忌,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也容易保全。
反覺程名振對重披戰袍的積極性不高,王伏寶只好無奈地嘆氣,「你啊,真不知道是怎麼想的。如今群雄逐鹿,正是我輩建功立業之時。唉,隨你吧,反正你自己開心就行!」
「領軍打仗,有你和曹將軍、石將軍足夠了。至於我,當郡守也沒什麼不好。論職位不比你低,還不用終日刀頭舔血!」程名振笑了笑,顧左右而言他。「對了,王大哥這次來只為了接應我麼?還是肩負著其他任務!」
「首要任務是接應你。你可不知道,接到你得信後,把老竇給急壞了。連夜點了我跟時石瓚的將,命令我們放下手頭一切事務,立即領兵出發。如果誰敢對你不利,就將他挫骨揚灰!」
「讓竇王爺掛心了!」程名振向遠方拱拱手,算是給竇建德見禮。雖然他知道王伏寶的話未必沒有誇張成分,可心裡邊依舊為竇建德的關懷而感動。
傳說中佛有三幅面孔。竇王爺的面孔,未必必傳說中的佛陀少一些。跟在他身邊無法自安,距離遠了,卻時刻能感覺到他的真誠。
「除了接應你之外,就是幾個山頭需要去掃掃。魏郡那邊有人不服老竇,所以我跟石瓚一起去跟他們說道說道!」王伏寶的聲音繼續傳來,透著無比的輕鬆和自信。
大隋在魏郡還有些殘存勢力,但對於王伏寶這種百戰之將而言,與屋角的灰塵也差不多。舉舉手,也就除掉了。程名振知道王伏寶的本事,所以也不替對方擔心,笑了笑,低聲道:「那我就在襄國郡替大哥籌集些糧草。大哥如果有需要,隨時可以言語!」
「不必。幾個彈丸小城,諒也耽擱不了我太久。待幹完了活,我順路去你那一趟,咱們兄弟也好長時間沒好好聊聊了!」
「那是自然!」程名振笑著回應。然後順著王伏寶的話頭,問這問那。王伏寶時有問必答,無論關於自己,還是關於竇建德身邊最近發生的時刻。偶爾找到空閒,也追問程名振和杜鵑兩個最近的情況,還有博望山之行的具體過程。二人越說越投緣,幾乎無話不談。但是誰也沒有主動提起竇紅線和羅成,還有竇建德嫁妹這個謠言的真偽。
聊了一會之後,石瓚帶領大隊人馬趕到。聽聞程名振在博望山殺死房彥藻全身而退,忍不住撫掌大讚,「過癮。俺老石自稱膽子大,今天可真的見到膽子大的了。程太守,你這份膽略當文官實在可惜。不如跟我們一道往魏郡走一趟。咱們兩個老粗正愁沒軍師可用,你幫忙謀劃謀劃,也省得我跟老王吃人家的虧!」
「程某一介文官,怎敢請言武事!」一聽領兵打仗,程名振就趕緊往後縮。石瓚偷眼看了看王伏寶,見對方一點兒也沒有阻攔了表示,立刻心下大定,捉住程名振的手腕,大聲說道:「都已經出來了,還說什麼文事武事。沿著這條道上的岔路口向西一轉就是魏郡,咱們抓緊時間將幾個小城給端掉,剛好護送你回襄國!」
「石將軍千萬別胡鬧。沒竇王爺命令,我豈可輕易跟隨大軍行動!」程名振一邊掙脫,一邊解釋。胳膊卻像被鐵夾夾住了般無法抽回。「您一個人回去,我跟老王不放心。讓你隨軍行動,不正遵了竇王爺先前接應你的將令麼?」
「石將軍,王大哥!」程名振知道王伏寶跟石瓚二人肯定是有默契在,急得連連跺腳。正拉拉扯扯間,猛然聽得一聲號角,緊跟著,數匹駿馬風一樣衝進了隊伍。
戰馬已經累得口吐血絲,隨時都可能倒下,馬背上的騎手卻不知道憐惜,依舊在不停地用靴子磕打坐騎。王伏寶最恨別人虐待牲口,迎上前去,破口大罵,「奶奶的,死爺還是死娘了,急什麼急,沒看牲口已經快被你騎死了麼?」
帶頭的騎手挨了罵,卻沒功夫解釋。騰空從馬背上躍下來,人未落地,手中軍令已經遞到了王伏寶眼皮底下,「北方有事,王爺命令二位將軍接上程郡守後立即一道迴轉。出征魏郡的命令取消,如果沒有接到程郡守,也請兩位將軍.」
說到這,他終於發現程名振就在自己眼前,趕緊將下半句話吞了下去。可是聞者誰都已經猜到,如果此刻王伏寶和石瓚沒接到程名振,也必須立刻快馬加鞭地趕回去。
誰,在北方有如此威勢,竟然竇建德連麾下重臣也顧不上了?莫非李中堅南下了麼?這頭養傷多時的老虎,終於露出了自己的獠牙!
浮沉 (五 下)
李仲堅領兵南下了!
北返的路上,所有人都憂心忡忡。長期以來,北邊那位鄰居就像一塊巨石般壓在河北道綠林的頭上。從王須拔到張金稱,再到王博、高開道,曾經在河北大地上煊赫一時的綠林豪傑,有多少人都栽在了那廝手裡。雖然老天有眼,讓博陵軍在黃河南岸栽了個大跟頭,如今其實力已經遠不如當年,但比起剛剛整合到一處的竇家軍來,依舊宛若東嶽。
「能跟此人痛痛快快幹上一場,即便敗了也沒白活!」見大夥士氣萎靡,王伏寶扯開嗓子,高聲呼喊。
「對,能會會當世英雄,乃我輩之幸!」石瓚長長吐了口氣,仿佛把一肚子的壓抑都噴到了空中。
眾將領們激動莫名,都覺得王伏寶的話長志氣。只有程名振沒開口,低著頭,在馬背上默默地想著心事。
「你呢,程兄弟。這回你文官當不成了吧!」王伏寶掃了他一眼,笑著打趣。
「等等看,我沒想出來此人南下的理由!」程名振笑了笑,低聲回應。
「哦!」王伏寶先是沉吟然後用力一拍自己的後腦勺。「奶奶的,還是你沉得住氣。咱們既然不怕,又何必把姓李的狗官掛在嘴邊上?」
不是你老人家先說的麼?眾人看著他,哭笑不得。王伏寶從大夥的目光里看出了抗議,晃了晃腦袋,大聲道:「我這個人沉不住氣。但你們不能都跟我學。一哨兵馬里需要有人當先鋒,有人做後衛的才能打勝仗。俺老王天生就是個當前鋒的料,但大夥如果都搶著去當先鋒官了,這仗也就不用打了!」
怎麼說都是你有理!大夥心中暗笑,搖搖頭各自散開。說來也怪,被王伏寶這麼稀里糊塗一打岔,眾人緊張的心情還真放鬆了不少。默默向前又走了十餘里,再次有一隊信使前來傳令。這次催得更急,居然要求王伏寶、石贊和程名振把各自的屬下交給部將帶領,慢慢歸建。三人快馬加鞭,必須在三日之內趕到聊城行宮議事!
「老竇怕是急了!」王伏寶聞聽,立刻著手布置。他和石瓚麾下的將領都是各自一手帶出來的,交接起來非常方便。轉眼之間,二人已經做好了出發準備,各自帶了二十名親兵,一人三騎。保證路上隨時可以換馬。
程名振不敢讓別人久等,也趕緊將隊伍交給王二毛、伍天錫和雄闊海。然後從王德仁贈送的駿馬中挑出幾匹最強壯的,點了四名侍衛,撥轉馬頭跟在了王伏寶身後。
「你怎麼只帶四名侍衛?」王伏寶有點吃驚,回過頭來詢問。
「路上有你和石將軍,誰敢動我?」程名振笑了笑,一夾坐騎,迅速超過王伏寶的馬頭。
「是啊!」王伏寶又摸了摸自己的腦袋,然後快馬加鞭。一邊飛奔,一邊嘀咕道:「你小子就是心眼轉得快。路上有我跟老石給你當保鏢。到了聊城,誰敢在竇王爺腳下作死!呵呵,這一手,俺老王一輩子也學不會!」
「王大哥不用學!」程名振笑著回應。
王伏寶回頭看了看他,想再說幾句,卻突然又不知道從何說起。只好笑著嘆了口氣,悶頭趕路。他心思轉得稍慢,心眼卻不見得比別人少。程名振只帶很少侍衛隨行,絕對不止是因為相信沿途沒有什麼風險那麼簡單。眼下竇家軍勢力範圍內雖然日漸安定,但荒山野嶺中依舊有不少小股盜賊在四處流竄。區區四個親隨,打起來給盜匪擦刀都不夠!程名振之所以不帶太多人隨行,實際上是在向老竇做暗示。告訴老竇他心內無私,不必對他處處提防。
行事謹慎到如此地步,這個郡守當的也真夠索然無味了。王伏寶不清楚到底老竇跟程名振兩個有哪根筋不對付,令二人能夠彼此欽佩,卻偏偏不能彼此互相信任!那已經超過了他能思考的深度範圍,也超過了他能解決的寬度範圍。
「我還聽人說,李淵起兵叛隋之前,曾經向突厥人請求援助!」程名振心裡想的卻是另外一碼事,一邊趕路,一邊幽幽地向王伏寶提起。。
「嗯,你哪聽說的?我隱約聽到一點兒風聲,但是不太確定!」王伏寶不知道程名振想表達什麼意思,笑著回答。
「我聽王德仁說的。」程名振的聲音還是很低,隱隱透著幾分困惑。「我本來想把他一起做掉。後來臨時改了主意!」
「你小子,又心軟了不是!」王伏寶搖頭。有膽略卻沒有魄力,這就是自己這位結拜弟兄。如果換了自己,先前未必能想出這種深入虎穴的辦法,過程中卻也不會因為對方的表現而臨時放對方一條生路。
「突厥人實際參戰兵士人數只有五百。押送物資回草原的,藉機到各地斂財的,倒是有十幾波!」程名振的聲音被馬蹄聲所遮擋,越來越低,越來越不清楚。
博望山之行,除了打通了竇家軍糧道之外,帶來的第二項好處就是讓他在酒席宴間聽到很多先前沒有得到的消息,對整個中原的形勢也有了相對完整的認識。李淵起兵後已經直指長安,王世充占據洛陽後架空了監國世子,大權獨攬。李密多次攻打洛陽,最近一次把火燒到了洛陽城內城牆下,卻終是無功而返。
而所有這些消息當中,最為令人驚詫的,卻是李淵的隊伍中,有大量突厥人存在。每下一城,則肆意搶掠。
除了李淵之外,還有塞上豪傑劉武周、薛舉等,也紛紛接受的突厥的封號。為了問鼎逐鹿,把祖宗全賣給了異族。
「這值得麼?」程名振想不清楚。他只記得父親當年抱著自己在軍營中,指點的全是北方。
自己早就背離了父親的志向。自己早就背叛了大隋。但看看自己那沾滿了血腥氣的雙手,他卻不知道自己換在李淵、劉武周同樣的位置,有沒有同樣做突厥人奴僕的勇氣。
劉武周投靠突厥了。李淵向突厥稱臣了,如今,李仲堅又要揮師南下。說不準,南下之前,此人也得到了突厥人的支持。當然,所有支持都不無代價。李淵可以接受突厥封號,劉武周可以認賊作父,薛舉能夠將幾千里土地賣給異族,李仲堅又怎麼不能?
如果李仲堅跟突厥人勾結到了一起,誰還能阻擋他的腳步?竇家軍剛剛整合,號令都未必統一。自己呢,自己該怎麼辦?
默默想著,默默前行,程名振始終不敢相信李仲堅真的走上了跟李淵同樣的道路。雖然他自己對北邊那個鄰居了解不多。唯一的交往還是聽了羅成的建議,借著寫信去求教如何屯田名義,告訴對方自己這邊深得民心,勸對方不要打襄國郡的主意。君子直,可欺之以方。羅成當初那個策略的立足點就是,李仲堅素有愛民之名。如果他明知道襄國百姓安居樂業還要蓄意南侵的話,他就變成了不折不扣的偽君子。人人可以唾棄之!
君子直,可欺之以方。可君子突然不肯當君子了,自己拿什麼應對之?
千頭萬緒,沒一條思路能理順,腳下的馬蹄聲「的的的的」,急促如鼓。程名振卻幾乎不知道自己在奔向哪裡,此刻身在何處。
奶奶的,大隋亡不亡國跟我一個盜賊何干?
可大隋亡了,我又能躲到哪裡去?
大隋,中原,塞上。問鼎逐鹿,封侯拜將。一團團,一簇簇,迷霧飄來飄去,遮住人迷茫的眼睛!
腳下之大隋,沒給過他任何好處。在短短的人生經歷中,他也總是被同屬一族的豪門向草一樣踐踏。可以說,他沒不欠大隋什麼東西,大隋朝被突厥人亡了與他幾乎是一點兒關係沒沒有?可那畢竟是父輩為之戰鬥過,守護過的大隋啊?軍營里的笳鼓聲從小就刻在了他血脈之中,夢也聽見,醒也聽見。
行了不過百里,第三波信使又迎頭攔住去路。這回,他們不是來催促三人抓緊時間趕路的,而是將一封火漆封了口的信,雙手捧給王伏寶。「詳細情況都在信裡邊,竇大當家請三位大人傳閱。身子乏了就在沿途找安全所在休息,不必拼死拼活趕路!」
「這老竇,沒準注意!」王伏寶接過信封,低聲抱怨。抬頭找了一處樹蔭所在,他招呼程、石二人走了過去,打開竇建德的信一起觀看。信中的字跡也很潦草。讓人一眼便能猜到此信是倉促寫就。內容也有些含糊不清,只是告訴大夥最近並沒有戰事,不要在路上胡思亂想,抓緊時間來聊城行宮碰頭為宜!「
「這老竇!」看完了信,石瓚懸在嗓子眼的心臟終於落回原處,「也不早說不是為了打仗。害得我瞎擔心了半天!」
「不打仗,既然不打仗,他把咱們調回來幹什麼?」王伏寶皺著眉頭,百思不解。「這一來一回,魏郡那邊的隋軍必然會有所覺察。下次想速戰速決,可就難了!」
石瓚聞聽,立即找出了罪魁禍首,「誰知道呢,估計是那幫新來的書呆子們把他鼓搗糊塗了。那幫王八蛋啊,上下嘴皮一碰就能說出一堆大道理。根本不管事實是不是那麼回事情!」
「老竇沒那麼傻,再說了,讀書人也不是個個都只會瞎白活!」王伏寶搖搖頭,不肯贊同石瓚的說法,「宋先生就是個大能人。孔先生,凌先生和程兄弟也都讀過很多書!」
「我可不是說你!」石瓚趕緊將頭轉向程名振,向對方鄭重道歉。「我說的是那些光耍嘴皮子,不會幹活的讀書人。你程兄弟是又會幹活,又會耍嘴皮子。不對,不對,你程兄弟是光會幹活,不會……嗨嗨,不對,不對,奶奶的,看我這張笨嘴!」
解釋了半天,他也沒解釋清楚在自己心目中,對方到底是怎樣一個形象。程名振知道石瓚是個厚道人,也不跟他計較,笑了笑,非常疲憊地回應,「石將軍過獎了。其實我壓根兒沒正經讀過幾天書。算不得讀書人!」
「我說麼,你跟老竇身邊那群馬屁鬼不一樣!」石瓚如釋重負,喘著氣說道。
「竇王爺身邊現在馬屁鬼很多麼?」程名振覺得好奇,笑著追問了一句。
「不少!」石瓚非常肯定的回應。看了看王伏寶的臉色,又笑著改口,「也許他們有點能耐,但肯定沒你跟宋先生能耐大,反正,反正我是看他們不順眼。」
「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吧!」跟宋正本學了半年多斯文,王伏寶進步甚快,已經能隨便引用成語,「老石你這話說說就算了。千萬別到了聊城嘴上還沒把門的。老竇他大度,不會跟咱們計較。可如果彈劾你的人太多了,他也會覺得很難辦!」
「這不是只有你跟程兄弟麼?」石瓚晃晃腦袋,對王伏寶的勸告不太感冒。「行,你說不說咱就不說,喝點水,然後咱們繼續趕路!
王伏寶和程名振相對著笑了笑,不再理會石瓚,掏出乾糧,抓緊時間補充體力。休息過後,三人繼續前行。接連換了兩次坐騎後,看看明月已經東升,便尋了一處荒廢村落宿營。
第二天是個大晴天,三人吃過早飯後繼續拍馬趕路。一天狂奔出二百餘里,到了傍晚,聊城的輪廓便出現在眼前了。
城中本有一處行宮,乃楊廣第一次征遼時為了順道遊山玩水而建。後經過數路綠林豪傑輪番洗劫,早已破敗的得不成樣子。竇建德稱王之後,看中了這個行宮的規模,命人隨便修了修,便當做了自己日常生活和處理公務所在。作為一個平民出身的諸侯,他生性節儉,所以只選了幾處殿堂供自己和家人居住。其他全分給了官員們作為辦公場所。因此,整個行宮的戒備並不是很森嚴,白天晚上都有官員進進出出。
程名振第一次來聊城,不太知道規矩。只能緊跟王伏寶,亦步亦趨。三人在行宮正門下了馬,將坐騎交給了守門的近衛。然後無須通報,直接在當值的近衛統領下走向竇建德議事的銀安殿。
所謂銀安殿,不過是整個行宮中位置比較接近中央,規模最大的一個建築。掉了漆的木樑還沒湊齊錢去裝飾,斑斑駁駁,看上去好不簡陋。竇建德就坐在銀安殿內的胡床上,聽見侍衛匯報說王、石兩位將軍和程太守回來了,立刻從胡床上一躍而起,大步迎到了門口。「你們可算回來了,正等著你們三個出主意呢!奶奶的李仲堅,跟誰玩命不好?,偏偏跟老子過不去!」
「見過王駕千歲!」程名振率先躬下身去,抱拳施禮。王伏寶和石瓚只是拱了拱手,笑著附和,「見過王爺。您又熬夜了吧,眼睛都紅了!」
「免禮,免禮!」竇建德雙手攙扶住程名振,同時轉頭回應王、石兩人,「可不是麼?最近雜七雜八的事情忒多。沒一件讓人省心!來人,給他們三個搬三個石頭凳子來,再倒三碗酸梅湯!」
「給我也來一碗!」坐在左上首白色石頭凳子上的宋正本放下手中公文,頭也不抬地命令。
「多來幾碗。別讓大夥中暑!」竇建德迅速補充,就像一個開鋪子的大掌柜般推銷著自己的酸梅湯。
這麼晚了,還被他留在身邊一道處理公事的,都是些竇家軍的核心人物。早就習慣了竇王爺說話做事的風格,所以也不覺得詫異。倒是程名振,看到竇建德居然如此率性而為,心中感覺好生有趣。還沒等他適應了銀安殿內傍晚的氣氛,竇建德清了清嗓子,又非常鄭重地宣布,「既然伏寶和老石都回來了,程太守也來了,咱們大夥今晚就再辛苦一晚,別急著回家。早點把調子定下來,也好早點準備!」
「臣遵旨!」
「諾!」
「好了,知道了!」
眾文武官員按照各自的習慣,亂紛紛地回應。竇建德笑著搖了搖頭,鬆開程名振的手,自己走回御案之後,坐正身軀,繼續說道:「他們三個來得晚,還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孔總管,還是由你先把具體情況介紹一下,然後咱們再正式開始議事!」
「臣遵旨!」內史侍郎孔德紹答應一聲,從石頭凳子上長身而起,「事發突然,並且關乎我軍日後發展,因此王駕千歲不得不把諸位全召回來。」
定下基調後,他又清清嗓子,有條不紊地將竇建德放棄攻打魏郡,召集文武重臣的緣由介紹給諸位同僚。原來在數日之前,竇建德突然收到來自博陵的一封信。大隋朝冠軍大將軍,襄國侯,博陵大總管李旭主動提出與竇家軍結盟,共同對付瓦崗和幽州。
幾乎與此同時,竇家軍軍派往博陵一帶的眼線也陸續送回一些情報。那邊已經開始下發兵器,一些退役的老兵也重新被召回了隊伍!
由於上一次「調停」博陵與幽州之戰有功,眼下竇家軍的勢力在北方已經延伸到了河間郡南部。放眼河北大地,如今幽州軍、博陵軍和竇家軍在這片土地上基本成鼎足之勢。雖然強弱上還有很大差距,但誰也不敢輕啟戰端。任何一方被其餘兩家聯手攻擊,都會面臨老巢陷落的危險。
「基本上就這些了。李仲堅跟李淵是叔侄,暫時不會翻臉。而他集中傾國之力要對付的目標,要麼是幽州,要麼就是我等!」介紹完了大致情況,孔德紹向竇建德拱了拱手,然後緩緩回歸本座。
竇建德笑了笑,搖頭數落,「這李仲堅真是臉皮厚,前兩年打老子時,可沒見他手下留過情!現在突然說要跟老子聯手了,還真把老子給嚇到了!」
「管他跟誰打呢,咱們做咱們的就是」竇建德麾下的大將曹旦拍了拍頭上的皮冠,瓮聲瓮氣地道。如今他也算個有頭有臉的人了,周身上下的穿著配飾無不光鮮華貴。可從哪個角度看,都沒有平時頭頂鑌鐵盔,深披荷葉甲時的模樣順眼。
「我也是這麼想!」王伏寶向曹旦笑了笑,低聲附和。
這二人是竇家軍武將的核心,意見達成一致後,立刻一起了一堆將領的響應。大夥摩拳擦掌,都覺得戰也罷,和也罷,以竇家軍現在的實力,根本沒必要再向博陵軍低頭。
「無備而戰,縱有勝績,其勢必難長久!」聽大夥一心求戰,納言宋正本立刻長身而起,白了眾一眼,憤然說道。憑心而論,他非常不願意和王伏寶這些莽夫們一道議論軍情。對方所說的話中,十句裡邊有八句都是廢話,剩下的兩句,往往還要離題萬里。
「宋納言說得對,姓李的在民間養兵為的就是圖謀咱們,也並非完全沒有可能。屆時,他以民間之兵拖住羅藝,以百戰精兵傾力南下……」內史侍郎孔德紹還兼著曹旦的行軍長史身份,掃了王伏寶和眾武將一眼,大聲說出另一種擔憂。單從戰鬥力方面而論,博陵還是遠遠強於竇家。姓李的雖然從來沒有過失信於人的記錄,但誰也無法保證,他突然派個使者來商討結盟事宜,會不會只為了麻痹大夥,進而讓竇家軍放棄對他的警惕。
對於宋正本和孔德紹這些有才華的讀書人,王伏寶向來甚為禮敬。因此雖然被對方白眼相待,他依舊和善地笑了笑,低聲解釋,「我的意思是咱們沒必要為姓李的正在幹什麼耗費心思。他做的事情如果對咱們有用,儘管學來。如果沒用,他愛敗自己的家,咱們跟著瞎操什麼心。等他將家業敗完了,大夥剛好去收拾殘局!」
「奶奶的。對,如果他打幽州,咱們正好趁機抄他的博陵!如果他打咱們,咱們就派人聯合幽州!」王伏寶的話音剛落,石瓚立刻笑著回應。「他當年可是跟咱們勢不兩立來著!老子胳膊上的那條疤,就是被他手下一個姓張的傢伙砍的!」
他的話讓楊公卿大有知音之感,跳起來,高聲道:「這話我先就說過,咱們乾脆聯合幽州,先下手為強!可宋先生不肯,說什麼咱們都是凳子腿,少一根就得倒下!」
「是鼎足之勢,不可輕動!」竇建德白了楊公卿一眼,低聲糾正。念在楊公卿旦好歹也說對了成語意思的分上,他沒有繼續教訓旦,把聲音提高了些,繼續補充道:「我再強調一遍!今天人齊,可以暢所欲言。但今天過後,無論你心裡懷什麼想法,都以必須遵守今天的決議!」
懷著跟王伏寶相同想法的,可不止石瓚、楊公卿兩個。竇家軍的大部分嫡系武將,還有後來陸續被竇建德硬拉到屬下的江湖豪傑,如李乾、徐元朗等,也對博陵軍恨之入骨。畢竟雙方曾經打死打活這麼多年,李仲堅手上沾滿了河北綠林豪傑的血。讓大夥立刻放下仇恨結為盟友,非常強人所難!
既然竇建德既然說可以今天一定要得出個結論出來,大夥便不再隱藏自己的觀點。一時間,左將軍張青特、明武將軍殷秋等人都紛紛出言,贊同拒絕聯盟,暗中溝通幽州的提議。而以孔德紹和宋正本二人為首的文官隊伍則分成了兩派。一派雖然不希望眼下就與博陵軍交惡,卻對聯盟的提議也不甚積極,希望竇家軍把使者禮送出境後,暗中加強戒備。。另外一派,則認為竇家軍的實力目前還不是李仲堅的對手,應該與之交好,進而騰出手來儘快收納河北道南部其餘尚在大隋手中的郡縣。
三方爭論不休,各有各的道理。把個銀安殿吵得如菜市場般熱鬧。說著說著,話頭便跑離了本題。轉進到了竇家軍兵力和器械都不充足,而文官們卻一再阻攔增撥軍備物資方面。
如果李仲堅整軍的目的是為了南下,竇家軍必須提前做好準備。可竇家軍剛剛接手的大片土地都需要派人屯墾,人力和物資所缺都不是個小數。孔德紹堅持兵貴精兒不在多,寧可裁軍也不能耽擱屯田。殷秋惱恨他把手伸到了武將的勢力範圍,乾脆指責孔德紹心向大隋,所以存心自斷臂膀,為李仲堅南下創造良機。
兩人越說越激動,乾脆互相指著鼻子吵了起來。竇建德氣得直拍桌子,喝退了爭執雙方,卻也拿不出個准主意。
高開道居心叵測,明明看到眾人的爭執已經從就事論事蛻變到了互相攻擊,還不動聲色地火上澆油。竇建德剛滅了這片火頭,又看到那片,直燒得焦頭爛額。
『竇王爺到現在居然還沒建立起人人遵守的秩序來!』程名振一直在聽大夥的觀點,越聽越覺得失望。本以為憑著竇建德手段,至少眾人在他面前多少會將身上的江湖氣收斂些,誰料過了這麼長時間,大夥議事方式幾乎跟當初自己剛到竇建德帳下時一樣混亂。
作為半個讀書人,他向來認為一定的秩序是保證隊伍戰鬥力的必然手段。在洺州營內他雖然跟伍天錫等人稱兄道弟,可談到正事時,只要他這個教頭一開口,底下肯定是鴉雀無聲。並且洺州營的弟兄們心很齊,絕不會,也不能容忍故意發言者把爭執擴大議事主題以外。如果有人故意挑起事端的話,肯定被大夥一塊給轟出去。
『見識甚遠,行事卻過於側重權謀而不行正道!』又聽眾人爭執了一會兒,程名振心裡悄悄對竇建德得出了定論。這個結論多少讓他有些沮喪,舉頭四顧,希望能找個目標轉移一下注意力。卻愕然發現,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王伏寶的目光一直在盯著自己。
『看我做什麼?』程名振用目光探詢。『這種情況下,我還能說出什麼高論來!』
王伏寶沖他揮了揮拳頭,做出一幅你再敢藏私小心我揍你的姿態。程名振繼續搖頭,王伏寶抬起手,把頭上的皮冠給摘了下來,向程名振平端。這個姿勢的意思是,如果你再不說話,我就把將軍之位拱手相讓。程名振不怕這個威脅,竇建德絕對不會將那麼重的兵權交給曹旦和王伏寶之外的第三人。但他卻怕竇建德又提起讓自己擔任襄國郡大總管的話,無可奈何咧了下嘴,站起身來,低聲問道:「諸位說得都有道理,為什麼不問問軍中弟兄,有沒有人願意領幾十畝地回家,過太平日子呢?」
「你以為人人都像你程小九!」王伏寶笑著嘲諷,話只說了一半,另一半主動吞回了肚子內。
「不敢,但也未必人人都願意做英雄!」程名振笑了笑,淡然以對。
聞聽此言,眾人也都楞了一下。在座諸位,幾乎沒人不認識程名振。一是因為他在襄國郡的屯田之政施行的風聲水起,著實令人佩服。第二,他放著好好的武將不當,偏偏跑去做文職。第三,既然去做文官了,此人應該視功名利祿如糞土才對。可是偏偏不然,這個程名振單非但身兼了襄國郡太守和平恩縣令兩職。並且最近還嫌職權不夠大,乾脆借著麾下缺乏幹才的由頭,脆將巨鹿澤北側,剛剛歸附竇家軍的伯仁縣的縣令職位也給兼任了。
聽到程名振一句話就鎮住了場子,竇建德也非常高興,點點頭,笑呵呵地命令道: 「小九,你仔細跟大夥說說!說仔細點兒。咱們這兒粗人多!」
左右是逃不過去,程名振先整理了一下衣裝,發現沒有什麼疏漏之處,然後才緩緩走到議事廳正中,施禮,進諫,「屬下是從屯田之事想到的。我春天時在巨鹿澤附近遵照王爺的命令授田於流民時,前去協助的弟兄們都非常羨慕,私下裡議論說流民們命好,逃難而來倒先過上了舒坦日子。而他們雖然名下有了田,卻沒機會照料。也沒機會娶媳婦給家裡傳宗接代!」
所有文武官員中,此人是第一個完完全全按照官府禮儀來答對竇建德問話的。因而,儘管他的措辭中有很多市井之言,卻讓竇建德聽得非常順耳。略作斟酌後,長樂王竇建德笑著詢問,「你是說很多弟兄們本來就想回家務農?對麼?」
「啟稟王爺,有些年齡大的弟兄們是想托王爺的福,早日回去做地主。五十畝地一頭牛,很多人盼了大半輩子,也就是這麼點兒心愿!」程名振再次躬身,朗聲回答。有些話,他早就跟竇建德提起過。今日竇建德明知顧問,分明是想通過他的口說給眾人聽,所以他也把自己的聲音在不失禮的情況下提到儘可能的高。
「我們怎麼沒聽說過?」王伏寶等人再度插嘴,卻明顯有些底氣不足。他們都是核心將領,自然不再可能與普通小卒打成一片。而對方卻是有名的不思進取,身邊多幾個同樣只想著回家種地抱孩子的懶蟲不足為怪。
無須程名振回答,竇建德主動給雙方下台階,「你們幾個主要心思都在軍務上,不像小九,有志於民政!」制止了王伏寶等人的刁難後,他又繼續詢問安置士兵回家務農的可能性,「地方上荒地還多麼?以你治下的幾個縣為例子,還能安置多少人去屯田?」
「回稟王爺!」程名振略加思索後回答,「這兩年被拋荒的土地極多。所以按每人五十畝地計算,屬下奉命治理的各縣差不多都可以再安置下四千名弟兄。咱們自己的弟兄都比較可靠,官府只要借給他們第一年的種子,過了夏天,肯定能連本帶利賺回來。若是王爺能發給他們些農具,弟兄們給王爺回報還會更高!」
「嗯嗯!」竇建德手扶桌案,臉上帶著難以掩飾的高興。他不是不明白精兵簡政的必要,但納言宋正本等人的提議太不考慮將士們的接受能力,王伏寶等人又一味地胡攪蠻纏。只有程名振,不但能提出建議,而且能找到切實可行的實施方案。
這也是他一定要王伏寶等人帶上程名振的原因。聰明,世故,又能實幹。這樣的人才自己麾下怎麼就沒多幾個出來!只可惜此人心思一直不安穩,否則,另外一個納言的位置絕對可以由他擔任。
眾文武見竇王爺如此,知道精兵之事已經有了定論,所以也不再繼續去爭。程名振的提出的折中辦法雖然不能令所有人滿意,但已經最大程度保證了底層嘍囉們退役後不至於生活無著。即便將來竇當家真的有對不起眾人的地方,大夥手裡有了錢,再行招募新丁便是。反正軍中骨幹都能留下來,不愁斷絕了火種。
解決了爭議最大的麻煩,竇建德的心思又回到了博陵六郡最近動作的用意方面。他知道程名振的治所距離邊界最近,所以抱著試試看的心態,向對方詢問對此問題的看法。
「稟王爺,據屬下所知,博陵方面給屯田點發放武器,不是為了對付咱們!」仿佛給大夥一個驚喜還不夠般,程名振迅速給出了第二個與眾不同的答案。「屬下先前曾仔細打探過。據過往行商們說,趙郡和信都這邊,只是給屯田點中那些退役的士卒重新發放了兵器。普通百姓如果想要佩戴橫刀或者弩箭,需要自己出錢去買。官府只是不再禁止而已。但北邊的上谷、涿郡那些剛剛建立的屯田點兒,凡四十歲以下的漢子,幾乎人手都有一把快刀!」
李仲堅主要想對付的是來自北方的敵人。在場的武將都非常有經驗,僅憑程名振的寥寥數語,便對博陵軍的大致動向有了初步評估。但北方,除了羅藝之外還有誰值得李仲堅如此興師動眾?對於大多數連河北各地都沒走出的綠林好漢們而言,長城之外幾乎是一片空白。
「屬下還聽人說,李淵起兵叛隋之前,曾經向突厥人請求援助!」程名振猶豫著,將路上一直思索的答案公之於眾。他並沒有太大把握,但憑藉自己對博陵郡那個人的了解,他相信對方此刻根本沒有南下找竇家軍麻煩的必要。
這一點大夥都曾聽說過。當時宋正本等人還對李淵的謀劃大為佩服,認為此舉可以避免劉武周趁機抄李家的後路。從目前傳來的消息上看,實際效果也的確如此。突厥人只派了一千不到兵馬前來應景,倒是李淵,每打下一個地方,都不得不按照先前的約定把大匹的金銀細軟送向草原。
可這與李仲堅的動作何干?
「突厥人實際參戰兵士人數只有五百。押送物資回草原的,藉機到各地斂財的,倒是有十幾波!」程名振的聲音慢慢變低,聽在眾人耳朵里卻如同晴空驚雷。
「那不是為了斂財,那是為了藉機踩盤子探路!」熟悉打家劫舍所有伎倆的武將們瞬間看穿了突厥人的圖謀。將這些事情與李仲堅的非常舉動聯繫到一處,博陵方面的所有反常行為都立刻有了答案。
李仲堅的確是誠心想與竇家軍結盟!但他不是為了共同對付瓦崗寨,而是想把竇家軍綁上共同對抗突厥的戰車!這種與人做嫁衣的傻事誰肯去干?突厥人攻破了長城,先打的肯定是河東李家與博陵六郡,竇家軍何必為了別人的地盤損兵折將?
「他奶奶的,姓李的終於遭了報應!」想到這,高開道再顧不上裝斯文,拍著大腿叫嚷。自從本家叔叔高士達死於李仲堅之手後,他無時無刻不盼望著給自家兄長報仇。如今,機會終於送上門來了。姓李的招惹了突厥,所以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應付。竇家軍屆時在背後輕輕一刀,就可以令博陵軍萬劫不復。
「老子這就去練兵,到時候,絕對要讓他嘗嘗一點點等死的滋味!」楊公卿也跳了起來,瞪著血紅的眼睛嚷嚷。如果不是李仲堅欺人太甚,也許河北道綠林總瓢把子的位置就是他的。可現在他只能老老實實待在竇建德麾下,唯恐一不小心被人安上圖謀不軌的罪名。
「恭喜王爺!」宋正本也變得癲狂起來,蒼白的臉上青筋直跳。
「請王爺把握這千載難逢的良機!」孔德紹的話如天外之音,聽上去充滿了誘惑。
那是機會,將大半個河北納入掌控的機會。竇建德看得清清楚楚,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原因,他卻突然覺得心裡無比空虛。如果沒有這個機會,他不知道自己要等多久才能積蓄起與李仲堅一較短長的實力,而現在,他只需輕輕點點頭,博陵軍就會像一個精美的陶俑般碎裂滿地。
竇建德很快找到了答案,在一片紛亂的吵嚷中,他聽見襄國郡守程名振大聲叫喊,「王爺,屬下記得王爺跟屬下說過,咱們現在是官,不再是賊!不是賊!」
咱們是官,不死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