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開國功賊》(16)
2023-12-06 12:44:44 作者: 酒徒
收到元寶藏的信之時,竇建德正在行軍途中。閱讀完全文,他大驚失色。皺著眉頭向程名振追問:「信什麼時候送來的,怎麼會送到你的手裡?」
「末將麾下一名姓鮑的兄弟被元寶藏所擒,元寶藏讓他帶信給末將,他不得不從。給主公的信就夾在同一個信囊里,末將不敢隱瞞,趕緊給主公送了過來!」程名振心裡好生沮喪,拱拱手,低聲回應。
「哦,原來如此。這個老奸巨猾的傢伙。」竇建德聞言,先是楞了楞,然後恍然大悟。元寶藏把信加在給程名振的信中,以程名振於竇家軍內初來乍到的身份,定然不敢將信吞沒。如此,自己便不能推拖沒接到元寶藏的信,繼續攻打已經變成瓦崗軍屬地的武陽郡。可被對方一封信就嚇得中途撤軍,自己這個大當家也做的太令弟兄們失望了。以後若是跟瓦崗軍爭奪天下,大夥誰還能提得起信心和勇氣。
想到這層,竇建德放鬆了語氣,笑著問道:「那位鮑兄弟在哪,他……,呵呵,程將軍為人仔細,想必已經問過他的話了!」
「屬下已經問過了,主公如果需要,現在就可以把他叫過來!」程名振輕輕點頭,回應得沒精打采。他倒不是因為竇建德說話時小心翼翼而沮喪,畢竟雙方剛剛走到一起,還需要時間來適應彼此的習慣。他之所以覺得晦氣是因為此事又牽扯上了瓦崗軍。以自身的經驗來看,凡事與瓦崗軍、李密扯上瓜葛的,就沒一件令人順心的。王德仁剛剛背後捅過自己一刀,轉過頭來,卻又變成了江湖同道,擋著自己不得向武陽郡上下尋仇。
「不必!」竇建德輕輕擺手,「你做事一向令人放心。如今,武陽郡還剩多少殘兵?士氣如何?」
「六百出頭,士氣低落!」程名振不假思索,快速報出竇建德需要的數據。「我軍若揮師攻城,一鼓便可破之!」
六百殘兵,即便是六千人,以竇家軍現在的實力,也有足夠的把握攻破武陽。但瓦崗軍的存在令此戰變得驟然複雜起來。聽從宋正本的勸告,眼下竇建德打的是天下豪傑攜手推翻暴隋旗號。正是憑著這面大旗,他才能順利地將河北各地的上百個大大小小的山寨、綹子逐一收攏於麾下。如果這個時候就跟瓦崗軍反目,難免不落人出爾反爾的口實。即便武陽郡的實力再弱,戰事進展再順利,底下也會有人議論紛紛。
可放著武陽郡不打,對竇家軍的發展又極為不利。此郡的位置不偏不倚,恰恰卡在河北道中間偏上位置,如一個水閘般,把東側的平原、渤海兩郡與西側的清河、武安等地截斷開來。日後如果竇家軍與瓦崗寨有了齷齪,瓦崗軍只要向北方稍一伸展,就能把竇家軍的勢力切成完全獨立的兩段,首尾難顧。
除此之外,洺州營諸位弟兄的感受竇建德也不得不考慮。武陽郡三番五次地主動向洺州營尋釁,洺州營早就準備下重手討還血債。如果他出言阻攔,身為主將程名振可能不會抗命,但底下那些都尉、校尉、寨主、堂主們會是什麼反應就不好說了。稍微處理不妥,很容易亂了軍心。導致剛剛歸附於旗下的洺州眾分崩離析。
想了一路,竇建德也沒下定決心到底該怎樣做。堪堪天色將晚,他命令大夥提前結束行軍。在運河東岸紮下大營,一邊讓士卒們有充足時間休整,一邊召集心腹將領商量怎麼應對新的形式變化。
同樣的問題落到宋正本眼睛裡,就完全沒有了難度。「武陽郡我軍必須拿在手裡,否則日後肯定要受其擎肘。此乃問題的關鍵所在。至於元務本的信,誰能證明已經交到了主公手上?」
「這……」頭一次見到文人耍無賴,竇建德有些不適應,「這豈不是要陷程兄弟於不義?明眼人都知道,他根本不可能欺騙於我!」
「只要主公心裡明白,末將不在乎外人說三道四!」程名振趕緊表白,對宋正本的機智深表佩服。一句沒收到信,責任就可以推得乾乾淨淨。反正竇家軍又不是瓦崗寨別部,李密的實力再強橫,難道還敢到竇建德的老營來追究不成?
「對,咱們給他個一推二五六!」曹旦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性格,站在程名振身邊煽風點火。「便宜不能都讓他瓦崗寨占了,咱們辛辛苦苦打下來的地盤,憑什麼被他從中隔一檔子?」
其他人見曹旦帶頭,也紛紛鼓譟起來。都覺得沒必要給瓦崗軍什麼面子,先把眼前的實惠撈到手才是正經。竇建德見群情激盪,很無奈地壓了壓手,儘量婉轉地解釋道:「我是說,我是說宋先生的理由經不住推敲!元寶藏既然敢送信給我,肯定已經料定了程將軍不會私吞信件這一層。況且以我軍目前的實力,暫時還不宜與瓦崗軍結仇!」
後半句話才是他心裡最主要的矛盾。瓦崗軍縱橫河南多年,旗下兵多將廣。最近都又收降了裴仁基、秦叔寶、羅士信等勇將,實力可謂如日中天。而竇家軍卻是剛剛形成規模,內部自身整合還不徹底,戰鬥力無法保障。貿然與瓦崗軍開戰,肯定是敗多勝少。
綠林道上向來講究誰拳頭硬誰有理。大夥聽了竇建德的言語,心裡雖然憤憤不平,表面上卻不得不暫且安靜下來。收拾掉元寶藏,隨便一支隊伍出去都綽綽有餘。可一旦徐茂公、程知節這些人領軍北上尋仇,任誰都得仔細掂量一二。
見大夥士氣稍沮,宋正本忍不住搖頭。「主公之言大謬。我軍與瓦崗寨之間也早晚必有一戰,與取不取武陽郡無關。李密志在天下,豈容我等在其身側徐圖發展?還不如早展露出些實力出來,讓其不敢輕舉妄動。」
竇建德本來就不甘心退讓,聽了宋正本的話,眼神立刻一亮。「先生請明言?」向對方深施一禮,他很恭敬地請求,根本沒在乎後者說話的語氣對自己有多不禮貌。
「很簡單,就像群狼瓜分地盤,實力相近反而相安無事。」宋正本笑了笑,毫不客氣地指出問題的關鍵。「主公今日若做退讓,李密和他麾下將士必然會覺得主公軟弱可欺。天下綠林同道也會覺得主公實力太弱,不值得追隨。如果這次先給瓦崗軍以顏色,李密吃痛,必然會重視我等。他現在志在攻取東都洛陽,在目的達成之前,輕易不會做出對自家實力損耗過大的舉動。而待他攻下洛陽之後,即便我等沒招惹他,他也將取河北之地以為大業之基!而那個時候,我等亦不可能束手待斃!」
一番話,說得眾人都連連點頭。竇建德仔細想了想,覺得的確是這樣一個道理。爭天下裝不得斯文,該動手時絕不能瞻前顧後。可自己先前那些承諾怎麼辦呢?他又搖了搖頭,低聲說道:「按道理,瓦崗軍這個時候插手河北,已經是不義在先。但天下豪傑卻未必都看得清楚,我等的事業剛剛起步,實在不宜,實在不宜言而無信!」
「又怎麼言而無信了!」宋正本沒想到竇建德身為綠林豪傑,拘束比自己這個讀書人半點兒都不少。白了他一眼,大聲反駁,「主公先前說天下綠林攜手抗暴,關他元寶藏什麼事?他先是勾結桑顯和陷害程將軍,然後又不肯為大隋盡守土之責,見事不妙立刻改換門庭。這種首鼠兩端之輩,算得上哪門子英雄豪傑?」
「對,他是大隋郡守,怎麼可能算我等的同道呢?」眾人鬨笑,七嘴八舌地附和。
「況且誰也沒見到信使回到我軍大營。程將軍都未必收到了元寶藏的信,又怎可能把信中之信轉給主公。而我軍堪堪兵臨城下,元寶藏卻突然挑起瓦崗旗號,誰能確定他不是在假冒瓦崗之名?」
「對啊!誰看到他跟李密有來往了,不全憑他自己空口白牙地說吧?」眾豪傑樂得直跺腳,滿軍帳都響起了甲冑碰撞之聲。
太開眼了,今天真是太開眼了。讀書人不講起理來,可比江湖豪傑無賴得多。按照宋正本的提法,非但程名振不必擔什麼欺主的惡名,連黃牙鮑本人,都可以算是半途迷了路,未能及時與大軍匯合。反正他耽誤了信,壞的是瓦崗軍的大事,與竇家軍這邊根本沒什麼牽扯。
「先生之言的確有理!」竇建德捋了下自己的胸口,好不容易才把笑岔的氣兒給喘過來。元寶藏可謂機關算盡,只是遇到了宋正本這曠世奇才,其所有謀劃便全都打了水漂兒。「元寶藏信中曾經明言,瓦崗軍王德仁部已經進入了武陽。如果遇到他,我等該如何應對?」
「信使什麼時候離開的武陽?路上可曾耽擱?他離開時王德仁可曾入城?」宋正本略作沉吟,立刻出言反問。
看到竇建德將目光轉向自己,程名振立刻出言回應:「昨天下午離開的武陽,當時還沒看到瓦崗軍的影子。鮑兄弟是個警醒人兒,信沒送到之前,再勞累也不會停下來休息!」
「單人獨騎肯定比大軍移動要快。王德仁只有一日一夜時間,未必能進得了城。主公可以派遣一支輕騎,在半路上纏住他。然後揮師直取武陽。如果他尚未入城,此戰便於瓦崗軍無關。如果他已經入城麼?」宋正本眉頭輕索,眼中閃出一道寒光。「便不要讓他白跑一趟了。當日他勾結桑顯和陷害程將軍的帳,剛好一併算清!」
老辣,果斷,做事主次分明,決不糾纏無關枝節。更難得是將爭地盤搶好處的舉動說得如此大義凜然,仿佛把道理占了十足十。到了此刻,程名振看向宋正本的目光里只有佩服二字,再無其他想法。其他人大抵也是如此,除了喝彩之外,說不出任何質疑的話來。
給下一步行動指明了方向後,接下來的事情宋正本便不想多操心了。捧了盞熱茶,在一旁細細品味。竇建德命人支開輿圖,立刻開始調兵遣將。將敵我雙方可能出現的情況都標清楚後,用手向武陽郡城所在一指,大聲命令:「鎮遠,你部吃過晚飯後立刻拔營啟程,直接殺到武陽城下。不用管城上是誰的旗號,到了後,隨即伐木做雲梯,連夜攻城。只要雙方一交上手,即便元寶藏把主公老子搬出來,咱們也不買他的帳!」
「得令來!」曹旦早就憋著要搶功,聽見竇建德一上來就點自己的將,高興得話都不利落了,聲音拖得老長。
竇建德白了他一眼,繼續叮囑:「但是也別拿弟兄們的性命不當回事兒。能打元寶藏個措手不及,就打他個措手不及。如果實在打不下來,就緩上一夜,等明天早晨大軍到齊了後再四面環攻。」
「諾!」曹旦笑嘻嘻地拱了拱手,領命而出。
不待他去遠,竇建德已經將目光轉向王伏寶,「你帶著所部騎兵迅速南下,從武陽城西側繞著過去,儘量別驚動城裡的人。如果能把王德仁攔在半路上,就纏住他不放。如果已經攔他不住,就給我封死了他的退路!」
「諾!」王伏寶肅立拱手,然後上前接過令箭。
第三道軍令發給了楊公卿,除了王伏寶所部之外,此人麾下戰馬最多,行軍速度最快。「有勞楊寨主也走一趟,從東側野地里繞過武陽,插到博望山下去。如果王德仁肯聽勸,不跟咱們動手,你就按兵不動。如果王德仁不識抬舉,仗著有瓦崗山撐腰非跟咱們較個高低,你就直接把他在博望山的老巢給我端下來!」
「您就等我的好消息吧!」楊公卿笑了笑,上前接過這個不錯的肥差。他巴不得王德仁不聽勸,因為後者急匆匆趕往武陽給元寶藏助拳,老窩裡的輜重細軟肯定來不及全帶走。到時候只要雙方在前方一交手,他立刻給王德仁的老窩來個大清洗,保管什麼都不會給對方剩下。
竇建德的眼皮以別人難以察覺的細微程度跳了一下,旋即恢復了平靜。抽出剩餘的令箭,他將會向將領和前來投奔的各路豪傑分頭派了了出去。直到剩下最後一支,才拿起來,笑呵呵地交給程名振:「入城後維護治安和安撫百姓的事情,還是要煩勞程將軍。我知道,城中的士紳百姓個個都欠了你一大筆錢。入城後,開了府庫,可以優先補充洺州營!」
「本來就是嚇唬人的話,主公不必掛懷!」程名振笑了笑,鄭重接過令箭,「只要不誤了主公的事情就好。至於錢財細軟,還是統一由主公分派為妙!」
竇建德就是欣賞他這種斯文有禮的態度,點點頭,笑著道:「元寶藏以前欠你的債,我估計把武陽郡刮地三尺也還不起了。不過也不能太虧了你,這麼著吧,官庫里的糧草充公,市署衙門裡的錢財歸洺州營獨享。洺州營這幾個月一直在打仗,損失頗重,的確也應該大力擴充一下!」
「如果只是替主公維持地方的話,三五千人已經足夠了!」程名振略一猶豫,低聲回稟。此刻軍帳中已經沒幾個人,並且都是竇建德的心腹,所以他的聲音雖然不高,話卻說得很開,「主公要成大事,早晚得統一號令。所以即便擴編,也從中軍開始,末將不能,也不應該搶先。」
竇建德的目光又是一亮,裡邊充滿了讚賞之意思。比起曹旦的大大咧咧,楊公卿的驕橫跋扈,程名振可謂最對他的心。「你說多少人夠就招多少人。我替你下一道令,讓你有個名頭,不招別人非議就是!至於整軍,宋先生也提醒我過我,但最近太忙,我還沒顧得上細想。如果你有什麼好主意,現在就不妨說出來!」
程名振本想請竇建德參照大隋府兵舊制,將麾下所有兵馬整編為一體,以便形成更強的戰鬥力。但又不願因此得罪同僚,猶豫了片刻,笑著回應,「此等大事,末將萬萬不敢胡亂出主意。還是找機會將大夥聚集到一起,共同商議為好。無論漢制、隋制、還是高氏鮮卑的軍制,都有可取之處。主公跟宋先生不妨拿來參詳,去蕪存菁。」
「你這小子!」竇建德笑著搖頭,「得了,我不難為你。還是讓宋先生先拿個方案出來,待打下武陽後,大夥共同商議吧。今晚你不必趕著行軍,明天一早,咱們一道入城!」
「還是讓程將軍先走一步,免得曹將軍殺得一時興起!」聽竇建德要把程名振留做後隊,宋正本趕緊出言阻攔。
竇建德一愣,隨後想起曹旦的魯莽性子,苦笑著點頭,「先生說得極是。程將軍還是緊跟著曹旦那廝為好,那廝,唉!那廝從來就沒讓我省過心!」
飄絮 (一 中)
聽著程名振的腳步快速去遠,竇建德眼裡寫滿了讚賞。「如果別人都像程將軍就好了,我也不必如此勞神。鎮遠他們幾個,唉!」衝著正準備告辭的宋正本,他不斷地搖頭。一邊說,還一邊不忘了向門外看上幾眼,仿佛程名振身影還印在暮色中一般。
看到竇建德談性未盡,宋正本笑了笑,低聲道:「主公此言未必準確。正所謂『尺有所短,寸有所長』,程將軍有程將軍的長處,王將軍和曹將軍之才能也未必比他遜色太多。只是看主公日後怎麼用他們幾個罷了!」
「哦!」竇建德的眼神亮了亮,嘴裡發出好奇的驚嘆。「先生的意思是,程將軍還有不如人的地方了?我還是第一次聽人這麼說。這些天來,他的所作所為,幾乎無處不合我的意!」
宋正本又是微微一笑,不肯附和竇建德的說法,「屬下仔細揣摩過程將軍打過的幾場惡戰,佩服之餘,總覺得他用兵過於喜歡行險,所以勝負總是懸在一線之間,稍有差池,便會萬劫不復。所以屬下以為,程將軍之才,堪為謀劃軍務的行軍長史,卻不適合做獨領一軍的大將。若是讓他獨自帶兵出戰,即便捷報頻傳,主公這裡也未必能心安!」
「那是他本錢小,被逼得沒辦法!」竇建德低聲為屬下辯解。
「恐怕是習慣使然!」宋正本輕輕搖頭,「開始幾次,是因為他手中兵力不足。到了後來,卻是他自己不知不覺中習慣於險中取勝。雖然兵家不厭於詭道,但過於求奇,而不懂奇正相濟的道理,恐怕難以長久!」
竇建德這些天來一直在想著如何安置程名振和他的洺州兄弟,心裡總是拿不定主意。此刻宋正本的觀點雖然與他不甚相合,但基本方向卻有些殊途同歸味道。輕輕點了一下頭 ,他笑著追問:「先生要求太嚴格了。如果都依照先生所定的標準,,我麾下到底還有誰堪稱是大將之才?」
「不多,不多!真數起來,恐怕目前只有一兩人而已!」宋正本翹起嘴角,將竇家軍目前的幾個核心人物來回翻檢。「曹旦兇殘好殺,不體恤下屬,用之為主將,很難令人心服。殷秋勇則勇矣,卻心思粗疏,用之追亡逐北尚能勉強,若是與勁敵對撼,勢必為智者所乘。至於阮君明、高雅賢、石瓚等,只適合奉命行事,難以獨擋一面。除了他們幾位之外,唯一智勇兼備,才能、德行都足以鎮住眾人的恐怕就是王將軍了。但王將軍在軍務之外的心思又過於單純。幸運的是跟著主公身後才不會受到猜忌,如果換了別人……」
宋正本搖了搖頭,並沒把話全部說完。他不滿的是王伏寶私下跟程名振結拜的舉動。身為手握重兵的武將,卻跟初入竇家軍體系,地位未定的外人結為異性兄弟。此舉往好處想是為了儘快安撫人心,如果往壞處想,就是試圖自建勢力。好在竇建德胸懷寬廣,不跟王伏寶較真兒。否則,誰也吃不准此事的餘波會擴展到幾何?
「伏寶就那種人,除了打仗外,其他方面都是稀里糊塗!」竇建德搖頭而笑,「並且他跟程名振兩個結拜,對大夥都有好處啊,我又怎會怪他?!竇某認識他好多年了,還知道他是怎樣一個人?只是竇某奇怪。他居然能入先生的法眼,評價居然還在程將軍之上!」
「主公以前交託給王將軍的事情,王將軍可有沒做到的?」宋正本笑著問。
「沒有!」竇建德仔細一回憶,還真是這麼回事兒。王伏寶表面上看上去嘻嘻哈哈,做事卻從沒讓自己失望過。當然,自己也從沒把力不能及的事情強壓給他去做。
「主公派王將軍出馬,可曾為他擔驚受怕?」宋正本點點頭,繼續追問。
「沒有!」竇建德回答得很乾脆。經過宋正本一提醒,他霍然發現,自己以往把一件事情交給王伏寶辦,從來不會盯著耳根子囑咐。而換了曹旦、阮君明等,則要交代又交代,恨不能把所有細節都替他們考慮清楚了方才罷休。
「如果有一天主公無法親領大軍與人廝殺,派何人出馬會更放心些?」
第三個問題無需回答。賓主雙方都清楚地看到了答案。還是王伏寶,只有他帶兵,才會讓竇建德不牽腸掛肚。也許他會吃敗仗,卻絕不會敗得讓竇建德沒時間坐好應變準備。
「伏寶還需多加磨練。至少現在看上去,他不像程將軍那般持重!」明明已經認同宋正本的評價,竇建德還是替笑著王伏寶謙虛。「他以前沒遇上什麼勁敵,而程將軍交手的,可個個都赫赫有名!」
宋正本輕輕搖頭, 「儘管對手不同,但王將軍用兵卻如泰山壓頂,讓對方根本玩不起什麼花巧來。幾個月前,屬下就是這樣敗在王將軍之手的,當時輸得真是心服口服!」
「哈哈哈哈!」竇建德開懷大笑。這就是宋正本可敬又可親的地方,雖然這老先生恃才傲物,說話尖酸刻薄。卻不是閉起眼睛來死不認帳的癩皮。對人對己,都是一根冷冰冰的鐵尺子,長就是長,短就是短,輕易不會向某一側彎曲。
「有什麼可笑的?」宋正本語氣微慍,臉上明顯帶著笑意。「輸給王將軍,宋某絲毫不覺得丟人。他是百里挑一的悍將,而宋某不過一地方老吏而已,長處根本不在領兵打仗上!」
「我不是笑話先生,先生千萬別誤會!」竇建德趕緊出言解釋,「我是覺得開心。不瞞先生,以前我還真沒發現伏寶的長處所在。虧得當日誤打誤撞派他去請先生,否則,咱們兩個現在還真難坐到一起!」
「那是因為主公跟他太熟了,正所謂『燈下之暗』!」宋正本聳聳肩,正色回應。
「對,這是我的疏忽!」竇建德痛快地承認。「其他人呢,你好像沒說楊公卿、高開道和徐元朗他們幾個?」
「主公以為,他們會跟主公永遠一條心麼?」宋正本看了竇建德一眼,冷笑著點破。
「嗨!」竇建德喟然長嘆。「將來的事情,如今怎可能有定論。」
「或者主公可以放心地派他們外出坐鎮一方?」宋正本語鋒如刀,刀刀戳在竇建德的心病之上。
「先生說話可真夠直接的!」竇建德無奈地苦笑,不肯回答宋正本的疑問。
「曲意逢迎?宋某何嘗不會!主公可願意宋某如此?」宋正本又看了他一眼,嘴角翹得更高。
「先生還是照舊吧。能聽聽逆耳忠言,總比被人糊弄強!」竇建德沖宋正本抱了抱拳,低聲請求。
「曲言而諫是孔兄之長!」宋正本嘆了口氣,嘴角終於落了下來,「宋某不是不會,而是不精熟此道。哪天主公聽得厭煩了,不妨跟宋某直說。宋某改過便是!」
「咱們兩個都照舊。你別嫌我粗俗,沒個人君的模樣!我也不會嫌你剛直。一方支楞著耳朵專聽開心的話,一方專揀好聽的說,那是楊廣君臣才做的事情。咱們眼前才打下巴掌大的地盤來,擺不起這麼大的譜兒!」
「呵呵,呵呵!」宋正本又被竇建德給逗笑了,臉上的冰冷盡數融化。「雖然宋某是被主公劫掠而來,但此生能追隨主公,乃宋某之福。繞彎子的話咱們就都別說了。楊公卿、徐元朗和高開道三位,都不是甘居人下之輩。拿下武陽後,主公需要儘早妥善安排他們三個的去處,以免日後之患?」
「我現在還沒個穩妥主意!」竇建德不再隱瞞自己的猶豫。「先生一直勸我早正名位,定秩序,我一直拖著不敢回應。其實我心裡也很清楚,若是還跟高大當家在世時一樣,大夥各端各的碗,各唱各的調子。有好處時一塊上,遇到麻煩各自為戰。肯定還要走高大當家的老路。不遇到強手則已,一旦遇到,立刻分崩離析。可除了程名振之外,從沒第二個人主動跟我說過他的部眾不急於補充的話。誰都希望壯大自己的勢力,誰都唯恐落後半步吃虧!」
「所以主公更需要拿出幾分魄力來!」宋正本很理解地點頭,然後出言鼓勵。
「哪那麼容易!」竇建德繼續長嘆,「當年他們之所以肯屈從於我,是因為郭絢已經殺到了家門口,我不出面,大夥旦夕難保。可是此一時,彼一時。如今咱們已經拿下了小半個河北,前路已經是海闊天空了,誰還記得昨天之困窘?我板起臉,他們還能多跟隨我幾天。一旦我像先生說的那樣正名位,定次序,並且著手開始整頓兵馬,觸及了他們的利益,肯定有人會離我而去!」
「有些話,無需屬下提醒吧?」宋正本皺著眉頭問。
「都是當年在豆子崗掙命的老鄰居,你叫我怎麼下得了手!」竇建德知道宋正本是勸自己在必要時行霹靂手段,苦笑著搖頭。「竇某打的是天下綠林為一家的旗號,今天跟瓦崗軍兵戎相見已經是被逼無奈。豈能再為了沒發生的事情戕害河北綠林同道?所以先生不必提醒,即便提醒了,竇某亦不敢聽!」
這就有些難辦了。宋正本皺著眉頭,半晌無語。為了將來的大業,殺個把人在他眼裡根本不算什麼事情。設下鴻門宴將楊公卿等人除掉,既能清除竇家軍中的隱患,又能吞併了他的部眾,簡直是一本萬利的買賣。反正這種草頭王早就死有餘辜,殺了他只能算為民除害。
可竇建德一心要維護先前的承諾,此舉也不能算錯。要想得到天下英雄的敬仰,言而有信是必須的品質之一。既然如此,就只能採用幾個費力的辦法了,並且效果很難得到保證。
「先生有話儘管直說,不必猶豫。出你口,入我耳,不會被第三人知曉!」竇建德發覺宋正本情緒不高,強笑著安慰。
「昔日光武定關中時,情況也和主公差不多。為了收天下豪強之心,光武採用了方士之說,反覆強調、解釋圖讖,並且築壇封將,上應天命,下惑人心…….」宋正本遲疑了片刻,猶豫著建議。
「李密現在不是正玩這一手麼?」竇建德笑著打斷。臉上的表情看上去有些不屑。關於漢光武劉秀裝神弄鬼故事,他在書中多次讀到過。但作為一個綠林大豪,造反之舉的本身就是在和所謂的天命對抗。否則大夥順著老天的意思繼續給楊廣當順民好了,又何必把腦袋都別在褲腰帶上?
「李法主真是靠此等手段,才竊取了瓦崗軍的主導權!」宋正本嘆了口氣,無奈地回應。作為一個飽讀詩書的儒者,他對天命圖讖之說也很反感。但此舉對於收攏人心,特別是糊弄那些見識不多的老百姓和草頭王絕對管用。不然,瓦崗大當家翟讓也不會放著第一把金交椅不坐,好端端的非把李密推出來跟自己分享權力。
「亦步亦趨,比落於其後!」竇建德收起笑容,搖頭否決。他不想,亦不屑於效仿李密,雖然眼下瓦崗軍的實力如日中天。
「第二種辦法,便是善用地利之便了!」宋正本搜腸刮肚,替竇建德量體裁衣。「如果主公能儘快做成河北第一人,恐怕楊公卿等輩也無處可去。河東的李淵旗下不需要這種貨色,河南的李密麾下此刻兵多將廣,亦不需要人錦上添花。況且收容他們,便要與主公交惡,兩李始必會做一些權衡。」
「難!」竇建德咧了下嘴,實話實說。「咱們從出豆子崗到今天,總計不過數月時間。能在河北南部站穩腳跟已經不易,短時間內根本沒指望跟其他勢力相提並論。且不說李密和李淵,即便是羅藝,如果不是被李仲堅的遺孀拖在了易縣,恐怕早就打到我的家門口了!」
宋正本先是點點頭,然後又喟然搖頭。竇建德是個很有大局觀的人,他對外界各方勢力的評價非常中肯。比起周圍各大勢力,竇家軍只能算個後起之秀。並且所以能崛起還全靠了各方勢力暫且顧不上河北南部的這個空擋。如果現在周邊任何一支實力將觸角伸過來,竇家軍憑著對地形的熟悉能和對方周旋,卻未必輕易便占據了上風。
而對於楊公卿等人來說,依附於任何強者都是一樣。投奔實力最大的一支隊伍,幾乎是他們的本能選擇。也只有這樣,他們才能保證自己和麾下那些死黨的最大利益。
「唉!真是難為先生了!」竇建德想了好一會,輕聲長嘆。「竇某出身寒微,祖上七桿子戳不著,八桿子打不上一個血脈高貴的,無法在這方面跟李淵、李仲堅這些人比。偏偏又不信天命,不敬鬼神。對付幾個貌合神離江湖同道,又下不去狠手……」
「這其實是主公的難得之處!」宋正本連忙出言打斷。「主公這樣是真性情,不似其他人那樣,總是笑裡藏刀。讓人一看到他,立刻想把手放在刀柄上戒備。如果主公實在不想裝神弄鬼,又於短時間內無法改變現實,在人心上努力也可。只是那樣耗費時日最長,見效緩慢!」
「我早聽人說過,關山險固,不如人心向之。」竇建德非常痛快地答應。「屯田墾荒,修繕溝渠,打通道路等事,待拿下武陽郡之後便可以著手執行。你那方案,讓孔先生和程將軍酌情補充,最後給我看一眼就行。需要的錢糧物資,我盡力去籌集。這是長遠之計,任何藉口都耽擱不得!」
「屬下遵命!」宋正本略略躬身,臉色依舊有些不甘。
竇建德在軍帳中踱行了數步,猛然像很大決心般站定,回頭說道:「天、地、人三項,光占一項恐怕不牢靠。算了,如果能找到什麼圖讖,吉兆之類的,你派人找找也罷。咱們自己不需要相信,但便宜也不能都讓別人全占了!」
「主公之言有理!」宋正本大笑著回應,「我立刻找人做此事,保證做得證據確鑿!」。終於能勸動竇建德改變主意一回,他心裡非常高興。憑著天命和人心兩條手段,雖然未必就能讓楊公卿等人就此馴服,至少能在短時間內,使得他們不敢輕易生背離之念。
「虧得先生堅持!」竇建德非常懂得如何鼓勵屬下,「有你為納言,伏寶為上將,咱們幾個必然能打出一片屬於自己的天地來。至於楊公卿他們,跟著我一天,只要不過分違背軍紀,不過分禍害百姓,我自然不會虧待他們。哪天想走了,我也跟他們好聚好散。絕不會輕易再像當年一樣,做那種讓旁人看笑話的蠢事!其實他們幾個,只會到處流竄,打家劫舍。既不懂兵法,又不懂得怎樣治理地方。走到哪恐怕都是無本之萍,還不如踏實地跟著我!」
這話,聽上去也非常切合實際。宋正本笑著點頭,非常贊同竇建德的分析。猛然間,他又想起另外一件事情,心裡猛然打了個突,脊背瞬間僵直。
飄絮 (一 下)
竇建德表面看上去雖然大大咧咧,卻是個粗中有細之人,看見宋正本表情有異,立即發覺自己剛才說的話非常容易被曲解。有心替自己解釋幾句,又唯恐越描越黑,正煩躁間,大帳門被呼啦一下推開,竇紅線急匆匆地跑了進來。
「哥,你……」少女的話音中,帶著一股固有的嬌憨,聽起來就令人愛憐。無奈她來的十分不是時候。沒等一句話說完,竇建德立刻劈頭蓋臉地斥責道:「什麼事情這麼急?連通報一聲都不懂麼?這裡是中軍大帳,不是咱們家後院!自己人都不知道守規矩,你讓我還有什麼臉說別人!」
「哥……」竇紅線被嚇了一跳,遲疑著回應。竇家當年被官府滅門,活下來的只有兩兄妹外加一個小孩子。所以彼此之間將親情看得極深,從沒試圖互相傷害過。猛然間被哥哥當著外人的面呵斥,她一時無法適應,雙目中頓時噙滿了淚水。
「都快被你氣死了。多大的人了,還這麼蝎蝎螫螫的。」竇建德的心倏地一軟,說話的語氣緊跟著緩和了下來。「我正在跟宋先生商討重要的事情,你要是沒什麼急事,就到偏帳等我一等。去,自己讓人弄點吃的,順帶著把臉也洗洗!」
竇紅線點點頭,默默地離開了。望著自家妹妹瞬間耷拉下去的腦袋,竇建德心裡愈發不落忍。勉強咧著嘴笑了笑,回頭跟宋正本問道:「咱們剛才說到哪裡了?這孩子,真的是被我給慣壞了。一點規矩都不懂!」
「屬下也忘記了剛才說到了哪裡!」宋正本搖搖頭,給了竇建德一個理解的笑容。「好像是馭下之道吧?主公見解其實沒錯。只是要因人而異,並且凡事還要像主公當日所說,不能急於求成!」
「先生知我!」竇建德如釋重負,笑容立刻變得輕鬆。他明白宋正本的言外之意,雖然事實上宋正本可能已經曲解了他的原話。
他本想表達意思是,自己沒必要跟楊公卿等人同室操戈,對方即便脫離竇家軍序列,對自己所求的大業也構不成威脅。因為這些傢伙既不懂兵法,又不懂如何治理地方。這輩子最大的歸宿也就是做個流寇或者別人手中的鷹犬,根本無法自立。
而宋正本顯然把他剛才的說話的目標擴展到了所有人,特別是程名振身上。比起楊公卿、石瓚等輩,程名振在兵法上的造詣無疑高出了不止一籌半籌。並且程名振懂得如何治理百姓,如何給自己的未來「鑄基」,即便不依賴於竇家軍,此子也可能獨霸一方。所以對程名振這種人才,既要委以重任,又得防備其擁兵自重。具體分寸在哪裡,完全依賴於使用者自己把握。若是用的恰當,年青人就是一把利劍,萬馬軍中所向披靡。如果使用不當,這把雙面開刃的劍就有可能反噬,讓使用者割傷自己。
既然已經誤解了,索性就將錯就錯吧,反正日久自見分曉。抱著這種念頭,竇建德不打算在同一個問題上繼續糾纏。關於如何跟綠林豪傑打交道,將他們收歸己用,他認為自己還有點門道,至少不會比宋正本這位前縣丞來得差。
「主公乃蓋世奇雄,有些事情本來就不需我等置喙。」宋正本也沒心思在一個尷尬的話題上耗神,笑著轉移雙方的注意目標,「關於拿下武陽郡後的近期發展方略,我這幾天會稍微整理出個大概來。之後會呈請主公過目,凡有與實際情況不符之處,還望主公不吝指點!」
「嗯,有勞先生了!」竇建德輕輕點頭。「眼下咱們軍中人才太少,所以不得不讓先生多辛苦些。日後若是在武陽、清河等地發現遺賢,還望先生不吝邀其來大營一敘。即便不為了竇某,為了河北百姓重新過上安生日子,也值得他們出來看一看!」
「我軍在清河郡之做為,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傳開。打下武陽後,主公再將施政目標一一公布,屆時相信很多人會明白,我等與其他綠林豪傑不一樣!」宋正本點點頭,欣然答應。
讀書人必須投靠一個明主才能最終實現自己的價值。如今大隋已經搖搖欲墜,很多有才學的人都在等待出山的時機。宋正本相信,自己選擇竇建德是正確的,也希望能將自己的選擇推薦給昔日的知交好友。
「嗯!到時候竇某就築一座黃金台,交由先生代我招納賢士!」提起將來的規劃,竇建德眼裡也滿是憧憬。打天下,他需要依仗王伏寶、曹旦、阮君明這些老兄弟,然而治理地方,還是要依仗大隋朝的舊官吏和文人。雖然這些傢伙或多或少跟義軍都有些過節,但那都是可以揭開的事,只要大夥日後同心協力,他絕對不會再翻舊帳。
賓主二人又聊了些政務上了瑣事,然後笑著告別。命親兵取來晚飯,竇建德胡亂吃了幾口,卻覺得非常沒滋味。仔細想了想,終於記起來妹妹還在偏帳中等自己。心裡覺得好生愧疚,嘆了口氣,放下碗筷前去賠罪。
竇紅線眼前擺的是一樣的粗茶淡飯,吃得也一樣的少。借著跳躍的燭光,可以看到她兩隻眼皮都腫了起來,眼角處隱隱還有水漬。竇建德心疼地走上前,打算跟妹妹開個玩笑緩和氣氛。不料才到桌案邊,竇紅線已經迅速從桌案邊站起身,斂衽為禮:「民女不知道大王蒞臨,有失遠迎,還請大王切莫怪罪!」
「你就別寒磣我了!剛才不是有外人在場,我才不得不做給他看麼?!」竇建德一把扯住妹妹的衣袖,陪著笑臉解釋。
竇紅線輕輕掙脫,後退數步,半蹲著身子繼續說道:「剛才是我不懂事,不怪大王。日後若是民女有冒犯的地方,該打軍棍就打軍棍,該砍腦殼兒砍腦殼兒。大王千萬別為了兄妹親情,耽誤了你的雄圖霸業!「
「得,得,越說越沒邊了不是!」竇建德比自家妹妹大了足足二十歲,端得是長兄如父。「看這哭的,眼皮都腫了。給別人看見,還以為我怎麼欺負你來著。我道歉還不成麼?你等著啊,當哥哥的這就出去找根荊條來背!」
說著話,他真的拔腿便向外走。竇紅線見狀,趕緊上前一把將其扯住,「沒正形!還綠林總瓢把子呢,連小孩子都不如!」
「在自己妹妹面前,當什麼綠林總瓢把子!」竇建德打蛇隨棍上,繼續好言相求:「除了你新嫂子外,咱們家就剩下三口人,我再混帳,還能真的把你怎麼著?剛才我正跟宋先生講著如何嚴正軍紀,你恰好就闖了進來。如果不說你幾句,他又該笑我徇私枉法了!」
「以後我再不會來找你,免得耽誤你的大事!」竇紅線嘴上不依不饒,臉上的表情卻先軟了下來。
「我讀書的後帳,還有你嫂子那裡,你隨便進。但中軍大帳,你今後得多少小心些!如果不管你,我就沒臉皮管別人。今天是我不對,不該事先沒通知一聲,就開始沖你發脾氣。以後若是再出現同樣的情況,就肯定是你不對了!你得體諒我,不能給別人看咱倆兄妹的笑話!」望著親妹妹的眼睛,竇建德鄭重強調。
「懶得跟你爭!」竇紅線把頭偏開,不肯跟哥哥對視。她知道現在的哥哥跟原來不一樣了。原來兄妹之間可以無話不談,但現在,哥哥心中卻有偌大個江山在,不可能再事事都遷就家人。
「說吧,今天找我什麼事?」竇建德自管坐下去,給自己倒一盞茶,邊喝邊問。
「早就涼了!小心喝壞肚子!」竇紅線低聲嗔怪。搶過茶盞,連同茶壺、茶盤一道端出門外,交給待命的親兵去重新煮過。
「哪那麼金貴,當年大冬天的涼水不也照樣喝?」竇建德大咧咧地笑著。「到底什麼事情,讓你那麼著急?」
「也沒什麼要緊事情!我以後注意就是了!」竇紅線輕輕嘆了口氣,低聲回應。「我看到鵑子姐麾下的女兵很能幹,所以也想組建一個女兵團。打仗時可用替你們搖旗吶喊,過後還能替彩號裹傷敷藥…….」
「不行,不行,哪就輪到你上戰場了?」沒等妹妹說完,竇建德迫不及待地否決。「洺州營的那些女兵我看了,的確都非常能幹。弟兄們也都和讚賞。但對於那些女兵來說,卻未必是什麼好事。天天在男人堆里鑽來鑽去,今後怎麼嫁人生子?」
「怎麼跟嫁人又扯上關係了?」竇紅線不滿地瞪了哥哥一眼,「彩霞、紅菱她們幾個都嫁了,並且嫁的挺好的!」
「她們是她們,你是你。她們嫁的都是底下的弟兄,互相知根知底,所以也不怕別人挑!」竇建德在此事上非常執拗,絲毫不肯鬆口。
「我怎麼了?」竇紅線氣得小嘴撅得老高,「鵑子姐不也嫁得挺好的麼?你前天還說,程名振能文能武,是個難得的豪傑!」
「你當玉羅剎這名號是好詞麼?」竇建德聳了聳肩,低聲開導。「程名振敢娶她,那是她的福氣。換了別人,卻未必有這個膽量。你根本不了解男人,跟女人逢場作戲時,大夥自然喜歡找那些大膽潑辣,敢說敢笑的。逗著過癮,玩著高興,反正轉頭即是路人,不必考慮太多。但娶回家裡的那個,有誰不希望是文文靜靜的大家閨秀?即便丈夫出了遠門好幾年,她也可以不問外邊的事,埋下頭來一心教導孩子,孝敬公婆!」
「什麼道理?」竇紅線為之氣結。沒想到哥哥內心深處居然如此古板。「連自家婆娘都要猜疑的男人,我還不願意嫁呢?反正我自己掄得動刀,騎得上馬,這輩子縱馬馳騁,想去哪去哪,至少能圖個痛快!」
「又說孩子話了不是!」竇建德笑著搖頭,「咱們家如果不是遇到橫禍,從你十三歲那年起,沒事就要嚴禁出門了。這些年你跟著我,風裡來,雨里去,沒一天安穩時候,所以我也不能以尋常的禮節來約束你。但日後情況好了,你也該安下心來學一學針線女紅。伏寶是個不錯的男人,你嫁入他家,他必然能好好待你。但你也要好好伺候他,做好女人該做的事情,不能仗著我是你的哥哥就由著性子胡鬧!」
竇紅線聽得直發傻,眨巴著眼睛,越來越無法理解自己的哥哥。如果不是對這張皮囊熟悉,她簡直要懷疑眼前的竇建德是別人假冒。自打記事以來,什麼時候哥哥跟自己說過這種歪理兒。竇家當年不算貧困,但也算不上什麼大戶。十三歲就關進繡樓不讓出門,你當是那些世家大小姐呢?跟養豬一樣養起來,只待夫家領走?即便是豪門大小姐,也不是每家都如此無聊。人家河東李淵的兩個女兒都親自領兵打仗,那可是三代世襲的國公之家,跟河北各地那些喬裝大戶比起來,簡直是天上地下的區別。
沒聽見妹妹反駁,竇建德以為自己的勸解起了作用。想了想,繼續叮囑道:「伏寶今後要做統兵大將的,你今後見了他,別再呼來喝去,好像他欠了你一樣。一旦被他手底下人看見,肯定會影響他的威望!」
「誰答應嫁給他了!」竇紅線氣得直跺腳。「我不影響他的威望,他也甭指望娶我!」
「什麼話啊?」竇建德連連搖頭。「你們兩個都老大不小了。特別是伏寶,他等了這麼多年,不就是為了娶你過門麼?」
「那是他自己的事情,與我無關!」竇紅線非常堅決地否定。
「到底怎麼回事?」竇建德警覺地看了妹妹一眼,眉頭擰成了個川字。「你不喜歡他了?還是你又看中了別人?這些日子,你天天泡在洺州營裡邊……?」
「沒有的事!」竇紅線又羞又氣,掀開門帘,飛也般逃走。「你別亂猜。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管!」
「你……」竇建德向外追了幾步,迫於形象,不得不停在了門口。「這丫頭…….」他不住搖頭嘆氣。太不像話了,跟誰學不好,偏偏去學那個玉羅剎!可她到底因為什麼與王伏寶疏遠了呢?一團粉紅色的迷霧在竇建德眼前晃來晃去,無論如何也看不清裡邊的答案。
飄絮 (二 上)
竇紅線的親兵奉命取來了熱茶和點心,卻發現偏帳中又止剩下了竇建德一個人,禁不住愣在了門口,不知道自己到底該將茶點端進去,還是直接送回廚房裡。
「傻站著幹什麼?外邊有什麼好看的?」竇建德沒有糟蹋糧食的習慣,瞪了呆頭呆腦的親兵一眼,沒好氣地呵斥。「都送到我寢帳去,老子留著當宵夜吃!」
「遵命!」竇紅線的親兵答應了一聲,小跑著躲遠了。
「連點兒規矩都不懂,真把你們慣壞了!」竇建德一腔煩悶無處發泄,望著親兵的背影低聲數落。扭頭看見自己的貼身侍衛也在不遠處逡巡,眉頭不覺皺得更深,「你們幾個也別瞎忙活了。大營之中,誰還敢行刺不成?!該換崗的去換崗,該吃飯的去吃飯,別老在我眼前晃!」
這個時候,誰也不會主動觸他的霉頭。侍衛們插手為禮,然後結隊走向稍遠的地方繼續警戒。竇建德心煩氣躁,本想把侍衛們趕得更遠些,卻猛然意識到自己不能把火氣撒在無辜者頭上。恨恨地吐了口吐沫,慢慢向後營踱去。
直到進了自己的寢帳,他的心情還沒能平復。妹妹紅線跟王伏寶之間起了隔閡,不能僅僅將其看做兒女情長的小麻煩。因為王伏寶是他麾下最得力的將領,按照宋正本的評價,是將來唯一可領軍獨當一面的帥才。如果紅線執意要毀婚的話,對竇家軍將來必然會產生極其深遠的影響。
但如果硬逼著妹妹為了自己所謂的大業去嫁給一個她不喜歡的人,竇建德又實在無法下得了這個狠心。他只有這一個親妹妹,年齡跟他自己的兒子不相上下。可以說,這個妹妹是竇建德從小呵護著長大,如疼愛自己的孩子一般疼愛的親人。如果她因為婚姻大事鬱郁終生的話,竇建德自己肯定也會終生負疚。
「大哥今天怎麼了?有人故意頂撞你了,還是底下人陽奉陰違?」竇建德夫人曹氏心思細膩,發覺自己的丈夫悶悶不樂,立刻放下手裡的針線,柔聲詢問。
「唉!在咱們的一畝三分地上面,還誰有膽子讓我難堪?」竇建德嘆了口氣,苦笑著道。
曹氏一聽這話,馬上意識到竇建德跟小姑起了爭執。笑了笑,抿著嘴勸解:「紅線啊,她不還是個小孩子麼?你也是,這麼個大人,跟她認什麼真啊!」
「還小呢,都快老姑娘了!」竇建德恨恨地捶塌,喘息著抱怨。「也怪我,沒事兒老跟她夸程小九幹什麼?這回好了,她全給聽到心裡去了。嗨,你說這叫什麼事兒啊?即便我不考慮伏寶那邊,她也不能嫁過去做妾吧!」
「做妾?」曹氏嚇了一哆嗦,整個人從胡凳上跳了下來。「大哥說什麼呢?哪有把自己親妹妹送人做妾的道理。這事兒在我們老家那邊,要被人戳一輩子脊梁骨!」
「你以為我想啊!」竇建德將氈塌擂得咚咚作響,「她這些日子沒事兒就往洺州營那邊跑,沒事兒就跑。我一時忙,也沒多加干涉。結果三跑兩跑,不知道怎麼就跟程名振對上眼睛了。我今天跟她說起她跟伏寶的大事,結果她立刻翻臉,說什麼也不肯答應,並且叫我這當哥哥的少管她的閒事兒!這能是閒事兒麼?弟兄們誰不知道伏寶已經等了她好幾年?」
曹氏越聽越心驚,嘴上卻不敢跟丈夫一道數落小姑的不是,皺著眉頭給竇建德倒了盞茶,低聲勸解道:「大哥別著急。先喝口水順順氣。也許是你想歪了,情況並沒那麼複雜。」
「但願是我想歪了!」竇建德接過茶盞,一口乾盡,然後繼續喘自己的粗氣。「否則,即便伏寶能咽下這口氣,弟兄們背後也會說我處事不公。」
「程名振向你提親了!他可真有臉!他跟伏寶可是結義兄弟啊!」曹氏好像也很氣憤,順口接茬兒。
「還沒!」竇建德搖頭否認。旋即意識到妻子是在提醒自己。苦笑了幾聲,嘆息著解釋:「是我自己猜出來。紅線說她不想嫁給伏寶,我就順著她的話頭猜。猜來猜去,洺州營那邊能讓她看上眼的,也就程名振一個!」
「大哥是不是太關心紅線,一下子給氣糊塗了!」曹氏笑著搖頭,對竇建德結論不敢苟同。
竇建德仔細一想,也覺得自己的結論過於武斷。便將半個時辰前兄妹兩人之間發生的爭執原封不動地托出來,請妻子幫忙參詳。把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交代了一遍,他心情也跟著稍微平靜了一點兒,自己給自己斟了盞茶水,一邊品,一邊低聲數落:「你說,如果不是看中了別人,伏寶怎麼就突然不入她的眼了。兩個月前伏寶去平恩,她可是策馬追過去的!」
「不見得是看中了別人的緣故!」對於女兒家的心事,曹氏顯然比竇建德更熟悉。「要我看,她原來跟伏寶之間是太熟悉了,熟得像親兄妹一樣。但兒女之情卻太少。伏寶在這方面又是個粗心腸的,既不會粘著不放,又不懂如何表現自己!」
「要你這麼說,是伏寶一個人的錯了?」竇建德瞟了妻子一眼,皺著眉頭反駁。
「也不是什麼對錯。這種事情,本來就很難說清楚。原來紅線見過的人少,數來數去就是豆子崗那幾個,沒人比著,自然她也不會覺得伏寶比人差。但現在大哥一口氣打下了半個河北,麾下的英雄豪傑越來越多。紅線見的人多了,當然就覺得伏寶身上短了些什麼!」曹氏想了想,站在竇紅線的角度來仔細分析。
「有這種事情?」竇建德滿頭霧水。「你是說,她見了程名振這些人,然後就覺得王伏寶不是自己喜歡的那類?所以即便沒看上別人,也不想再委屈自己了!」
「差不多吧!」曹氏嘆了口氣,低聲答應。「女人家,誰不希望嫁個最順眼的,一輩子開開心心過日子?這種事最怕比。特別是拿自己的男人跟別人的男人比。我估計最近這些日子,紅線是看杜鵑和程名振小兩口看多了,然後心裡才有了想法。不是我多嘴,伏寶在這方面,的確差了點意思!」
「哦!」竇建德長出了一口氣。情況看來並不像自己想得那樣糟糕,「我說麼,程名振看上去文質彬彬的,怎麼著都不像是跟自己兄弟搶女人的衣冠禽獸。紅線這孩子,人家程名振對老婆好,那是人家兩口子的事情。你看著再眼熱有什麼用?」
「道理是這麼個道理,但心裡不舒服唄!她又是那幅心裡藏不住事情的性子。」曹氏又嘆了口氣,很理解自己的小姑,也很同情。
竇建德輕輕點頭,然後開始謀劃解決之道,「等打下了武陽,我就讓伏寶回老家去給兩家先人的起座好墓。讓紅線跟著他一道去。兩個人多些時間相處,也許就不那麼生分了!」
「恐怕沒那麼容易!」曹氏毫不客氣地指出丈夫的想法過於一廂情願。「女孩子的心思,如果變了,九頭牛都難拉得回。伏寶在這方面又笨,既猜不到其中玄妙,又不會主動改變自己。」
「我找人教他!」竇建德衝口說道。然後不住苦笑,「這種事情,他奶奶的,誰也沒法教啊!還是你說吧,我怎麼處理才比較合適些!你們女人家對付女人家,肯定比我這糙老爺們辦法多!」
「我可不敢對付紅線!」曹氏瞟了丈夫一眼,低聲嗔怪。「她可是我的小姑啊,伏寶算什麼?跟我半點兒關係都沒有!」
「伏寶,伏寶也是實在親戚麼!」竇建德大急,紅著臉嘟囔。他已故的第一任妻子是王伏寶的堂姐,所以兩人的親戚關係還算比較近。但從第二任妻子曹氏的角度看,王家與曹家的確是一點關係都沒有,犯不著冒著得罪竇紅線的危險給王伏寶幫忙。
「大哥真是,一點兒玩笑都開不得!」曹氏抿著嘴嗔怪。「伏寶這些年來把咱們家當成自家一樣,我怎會拿他做外人?」
「是啊,伏寶是個實在孩子,咱不能對不住他!」竇建德輕輕點頭。
「光讓紅線跟他多接觸還不行。大哥得多給伏寶表現的機會,讓他在自己的長項上把別人給比下去。另外,伏寶不識字,說話粗聲大氣,都不是招人待見的優點。你讓宋先生多教教他,表現得穩重斯文些…….」
「嗯,嗯!」竇建德繼續點頭,曹氏每說一句,他用心記一句。一連說了十好幾條,曹氏略作猶豫,繼續補充:「還有最關鍵一點,別再讓她經常跑洺州營那邊。結過婚的男人肯定比生瓜蛋子更會疼人,紅線不懂這些,當然覺得程名振對杜當家比伏寶對她仔細!」
「嗯——」竇建德嘬著牙回應,然後陷入了沉思。關於如何安置程名振,他一直都非常猶豫。從程名振的才能和威望上講,當然是用其坐鎮洺州,像朝廷的大總管那樣上馬管軍,下馬管民最為妥當。可這樣安排,又很難預料會不會令洺州營日漸坐大。畢竟當年張金稱的前車之鑑在那明擺著,雖然那件事的主要責任肯定要由張金稱來背負,但程名振也未必是一點兒二心都沒有!
「大哥想什麼呢?」見丈夫又開始出神,曹氏低聲追問。
「沒,沒什麼,還不就那些雜七雜八的事情!」不願意讓妻子擔上「後宮干政」污名,竇建德趕緊顧左右耳言他。「你剛才說的我都記住了,明天就著手安排。對了…….」笑了笑,他厚著臉皮追問:「當初你嫁給我,是不是也,是不是也比較,比較過!」
「大哥說什麼呢?」曹氏的臉上登時騰起一片桃紅。「當年,當年我和狗蛋(曹旦的小名)兩個逃難到高雞泊,別的統領看見我,要麼對我風言風語,要麼站在那裡傻傻地直流口水。只有大哥,不但細心照顧安置姐弟,而且對我一直以禮相待。那時候,那時候我就想……」
她沒有把話說完,但雙目中的水波已經表達了全部意思。『那時候,我就想嫁給大哥這樣的男人。穩重、睿智,知道冷暖。高雞泊數萬豪傑,真正堪稱男人的,當時只有一個。』
飄絮 (二 中)
第二天一早起來,竇建德就派人去請紅線。他想借著全家人一起吃早飯的機會緩和一下跟妹妹之間的關係,同時也想跟紅線商量商量回鄉起祖墳事宜。當年作為綠林大豪的他被官府視為眼中釘,家裡的祖墳自然也就只能任其破敗。不能修,修了反而會被地方豪紳們扒掉。眼下的他已經今非昔比了,十里八鄉的士紳們趕著拍馬屁還要排隊,自然也不會再冒險去拆他的祖墳。
富貴不還鄉,不如錦衣夜行。從骨子裡講,竇建德還是個把鄉土情分看得很重的人。他想讓父老鄉親們知道,竇建德並不是像官府在告示上宣講的那種十惡不赦的流賊。這麼多年來,他頭上頂的污名都是被官府強加的。而事實上,他符合民間傳統中一切優秀的條框,仁德,仗義,講親情,顧禮節。相反,當年誣陷他的那些官吏才是真正的惡棍、流氓、不忠不孝的大壞蛋!
這個節骨眼上他親自回家鄉一趟,肯定會招得宋正本等人的反對。所以妹妹紅線和已故妻子的弟弟王伏寶兩個便成了最好的替代人選。再者,通過一起做一些事情,紅線和伏寶之間也會回憶起昔日的情分,免得兩人日後真的成了怨偶,讓他這當哥哥的難做。
所有如意盤算在親兵回來匯報的時刻全部落空。竇紅線在夜裡悄悄地走了,不告而別。說是到外邊去散散心,卻誰也不知道她到底去了到哪?
「把她的親兵隊正姚三兒給我綁來!」竇建德這回真的動了氣,鐵青著臉命令。「連個大活人都看不住,要他這親兵隊正何用?綁來,我要親手收拾他!」
「姚,姚隊正也跟著一塊兒走了。還有陳隊副,周、楊兩位旅率!」親兵低下頭,非常為難地回應。
「她到底帶了多少人走?昨晚值夜的人是誰?怎麼不攔住他?」竇建德先是楞了楞,隨即把心情稍微放寬了些。身邊有親兵跟著,紅線的安全基本就能得到保證。只要他們這夥人不出河北,估計現在沒哪個地方勢力吃飽了撐的願意得罪他竇建德。
「大概,大概帶了三十多名侍衛吧,都是選了又選的好手!」親兵想了想,給出了一個比較精確的數字。「屬下剛才問了留下來的人,他們都說是大小姐親口吩咐,不准告訴您的。昨天後半夜負責巡視的是韓都尉,他報告說小姐拿著您的令箭走的,他不敢問是什麼重要任務!」
「不像話,太不像話了!」竇建德恨恨地跺腳。從親兵的匯報中他聽出來了,竇紅線這回是早有準備。自己的令箭一般是放在中軍帳內,而中軍帳對於紅線來說等於從不設防。守在中軍附近的親衛們對這位性子暴烈的大小姐像來是又敬又畏,紅線甭說進去拿走一根令箭,即便把整個中軍帳都給卷了,估計也沒人認真阻攔。
這種家務事處理起來極為頭疼。不能擺到公開場合讓弟兄們看笑話,但也不能聽之任之。憤怒地踱了好幾個圈子,竇建德也沒想出一個合適的補救措施。正懊惱間,親兵又進來匯報,武陽郡已經被打下來了。曹將軍的報捷信使就在外邊。
「讓他到中軍帳等我,我馬上就過去!」竇建德只好收起火氣,低聲吩咐。對著銅鏡重新整頓了衣冠,他告訴妻子不用等自己一道進餐,然後大步向中軍走去。
信使姓廖,是個從高雞泊時就開始跟著曹旦的老兄弟。竇建德對此人還有點兒印象,清清嗓子,微笑著問道:「才半宿功夫就打下來了?曹振遠是真好樣的!弟兄傷亡如何?城裡百姓沒被嚇壞吧?」
「稟天王,弟兄們傷亡很小,戰死了二十四個,受傷的大概七十多,兩項加在一起未滿百!」曹旦的親兵隊正廖參想了想,大聲匯報。
「百姓們呢?有人禍害百姓沒?」竇建德點點頭,繼續追問。「我記得臨出發前,我囑咐過振遠。他沒把我的話當耳旁風吧?」
「沒,沒有!」廖參趕緊補充。「沒等城破,程將軍就已經追上來了。曹將軍按照他的提議當眾向城內發誓,保證不殺、不搶、不掠,守軍登時就散了。然後大夥進城,按打清河時的舊例封了府庫和市署衙門。在城中心附近的街道上派了幾隊人同時巡邏……」
「不錯,他們兩個處理得不錯。元寶藏呢,他死了還是逃了!」竇建德笑著打斷,因為妹妹出走帶來的鬱悶一掃而空。
「逃了!城沒破,他就跟魏徵等人從南門逃了。曹將軍親自帶著人去追,但屬下出發時,還沒聽到什麼結果!」廖參低下頭,很不好意思地回應。
「逃就逃吧?兩個廢物而已,追回來反而得看在瓦崗軍的面子上供著他們!」竇建德大度地揮揮手,笑著表態。
在羽翼未豐滿之前,他並不想跟瓦崗軍把關係弄得太僵。對方的實力是他的數倍,沒必要為了兩個無關大局的人引發戰火。
廖參不明白竇建德真實想法,見上司如此地大度,愈發感到慚愧,垂著頭報告道:「天王儘管放心,姓元的跑不遠。南邊的路已經被王將軍和楊寨主堵住了,程將軍正帶人去封鎖通往西邊的大小渡口。除非姓元的會飛,否則他早晚得被弟兄們抓回來獻給您!」
「我要他幹什麼用!」竇建德苦笑著回應。「告訴程將軍,放他們走算了,得饒人處且饒人!」
廖參聽得一愣,無法理解竇建德為什麼要下這樣的命令。竇建德看了他一眼,笑著改口:「不用了。你已經來回跑了一宿了,白天再跑一趟的話,肯定得累出病來。我另外派人去給程將軍傳令。你下去休息吧,跟輜重營要一罈子酒,就說我答應賞你的!」
「謝天王!」信使躬身致謝,然後準備告退。竇建德卻又突然把他叫住,「等等,你從南邊來,聽說伏寶到什麼位置了麼?瓦崗軍王德仁部到了什麼位置?跟伏寶打沒打起來?」
「稟天王,屬下知道王將軍的位置,但沒有瓦崗軍王德仁部的消息!」廖身趕緊回頭,非常認真地回應。
「他沒趕到武陽?不應該啊?按路程,他跟你們也就是前後腳的事情!」竇建德皺緊眉頭,滿臉狐疑。
「好像沒有。王將軍、楊將軍跟我家曹將軍之間有快馬聯絡,到屬下離開之前為止,王、楊兩位將軍好像都沒跟瓦崗軍起衝突!」廖身是個難得的精細人,將竇建德需要的消息一一告知。
「奶奶的,王德仁居然把元寶藏給涮了!」竇建德一拍大腿,高興地得出結論。「我就說麼?跟替李密守武陽,對王德仁能有什麼好處。他到底還沒傻透,知道若想繼續在河北混,就不能把道上的老弟兄全給得罪光了!」
廖參不敢接茬,臉上的笑容卻非常明顯。嚇得王德仁做了縮頭烏龜,這份榮耀不光屬於竇建德一個。所有竇家軍弟兄都會為此感到驕傲。
「你下去休息吧!」竇建德的心徹底放回了肚子內,擺擺手命令。半個河北從今天起徹底屬於他了,而在半年之前,他還是龜縮在豆子崗內,被官軍逼得惶惶不可的喪家之犬。這天翻地覆般的變化,讓人如何能不興奮?
取河內而定天下。昔日漢光武走的就是這樣一條道路。恍惚中,竇建德仿佛感覺到一條金光大道在眼前浮現。那是宋正本為他規劃,王伏寶、曹旦等人為其開闢,程名振、石瓚、楊公卿等人為他鋪平的一條大道,從低向高,平步青雲。
「輜重營、傷號營拖後慢行。其他各部兵馬早飯後立刻拔營,進駐武陽郡城!」帶著幾分興奮的味道,竇建德迅速做出部署。「讓程將軍把洺州營撤回來,到館陶縣拱衛。讓王將軍結束對瓦崗軍的監視後,將隊伍帶到繁水駐紮。讓楊將軍及所部兵馬回撤到魏縣。讓孔先生、凌先生把清河郡的雜事先緩一緩,一塊兒趕到武陽來。兩日後,竇某要在武陽郡城貴鄉縣內,與大夥共同商議今後的大事……」
左右親衛依次上前接過令箭,然後小跑著出帳,取了戰馬去傳遞軍令。竇建德一口氣把大半匣子令箭都發了出去,才停了停,坐在帥案後調整呼吸。
冷靜,冷靜,別讓宋先生見到我現在的模樣,笑我得意忘形!他拼命克制,在內心深處不斷地暗示自己。卻越是克制,越欲找人跟自己分享眼前的喜悅。宋正本很快就趕了過來,卻沒有譏諷竇建德,反而臉上帶著同樣的興奮。他躬了躬身子,然後將一份密報從衣袖裡掏出來,用力按在竇建德眼前。「主公,我的老友派人送過來最新消息,羅藝……」
「羅藝把博陵給打下來了?」聽宋正本說話的聲音都變了調兒,竇建德趕緊將密報展開。「啊……」他只掃了一眼,就立刻跳了起來。「啊!怎麼會這樣?羅藝兵敗,這怎麼可能!」
飄絮 (二 下)
「他趁人家丈夫過世的時候找上門欺負孤兒寡婦,卻沒想到本該死的人偏偏又活著回來了,當然難免做賊心虛!」跟大夥混得久了,向來古板的宋正本也學會了幾分幽默,撇著嘴嘲諷。
對於羅藝,竇家軍上下都沒什麼好印象。這並非因為羅藝「伐喪」之舉到底有道還是無道,在這個混亂的時代,道義的價值絕對超不過一根廁籌!大夥之所以對羅藝憎惡異常是因為此子手中的強大實力。對於別人來說,甭說的具裝甲騎,就是普通輕甲騎兵,掏空的家底兒勉強也就能湊出一兩千來。而大隋朝前虎賁大將軍羅藝麾下,卻繼承了整整五千具裝甲騎!
若只論單兵戰鬥力,一兩個具裝甲騎不會起到扭轉乾坤的作用。但是在平原之上列陣而戰,這五千虎賁足以讓十萬綠林豪傑望風披靡!而恰恰令人頭痛的是,河北南部地勢非常平緩,除了有限的幾處澤地外,幾乎是清一色的大平原,正好為虎賁鐵騎釋放威力的殺戮場。
所以,竇家軍上下巴不得幽州跟博陵之間的戰鬥永遠別分出勝負。以大夥目前的實力,絕對擋不住虎賁鐵騎當頭一擊。但比起對羅藝的嫉妒和畏懼,另外一個人更令大夥膽寒。畢竟就在去年,此人剛剛帶著博陵精銳橫掃河北。高士達、劉霸道、格謙……足足有二十餘位有頭有臉的綠林豪傑都死在了他的手上。
「算算時間,也差不多了。記得在咱們圍攻清河之前,李密就給主公發過綠林令,要求主公一定遮斷河北南部所有水陸通道,不要放李仲堅過去!」見自己的笑話並沒收到任何調解氣氛的效果,宋正本想了想,低聲提醒。
「是啊,也差不多了。河北那麼多條道路,我怎可能攔得住!」竇建德低聲嘆了口氣,幽幽地回應。
他早就猜到博陵大總管李仲堅可能並沒戰死。否則李密也不會沒事找事給大夥發什麼綠林令。但李仲堅平安回到博陵,並迅速擊敗羅藝的消息依然讓他難以接受。按常理,博陵軍的實力已經全部消耗在了黃河以南,留在六郡守護巢穴的都是些老弱病殘,即便能憑著人心和地勢之便與幽州兵馬拼死糾纏,充其量也就是兩敗俱傷的結果,也絕沒有乾淨利落將對方擊潰的道理!李仲堅不是神仙!他去年的所有戰例竇建德都分析過。高妙堪稱高妙,卻絕非沒有任何破綻。否則,在黃河以南博陵軍就不會被朝廷和李密聯手給打得全軍盡沒了。
只是,跟蒲山公李密比起來,羅藝的運氣實在差得太多了些。人家李密一敗再敗,最後卻總能起死回生。而他虎賁大將軍羅藝卻挾雷霆萬鈞之勢而來,得到最後落得了個倉皇敗退的下場果。這個結果不但影響到了幽州軍前途,對整個河北道、甚至半壁河東道來說,局勢在羅藝兵敗的那一瞬間,都起的天翻地覆般的變化。
皺著眉頭沉默了好半天,竇建德終於將宋正本帶來的「好消息」給咽了下去。無論震驚不震驚,已經發生了的事實沒法再改變。他能改變的只有自己的策略,只有根據最新情況及時的做出調整,才能避免被這個荒誕的亂世所吞沒。
「虎賁鐵騎的損失大不大?李仲堅反攻入幽州沒有?」調整了一會兒自家心態之後,竇建德低聲追問。
「還沒具體消息!」宋正本輕輕搖頭。「但我聽送信人說,羅藝主要輸在了輕敵大意上。他當時正帶著虎賁鐵騎圍攻易縣,而李仲堅卻突然出現在河間一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擊潰了幽州軍新組建的選鋒營!」
「選鋒營?」竇建德的思路一時有些跟不上趟兒,「該死,我怎麼沒半點兒印象?」
「主公最近太忙了!」宋正本笑著開解,「就是羅藝等人的兒子帶著的那路兵馬。主公當時還笑過,說羅藝夠心黑的。不但自己一個人欺門趕戶,還帶著一群小狼崽子拿死老虎練牙口!」
「哦!」竇建德不斷點頭,他對此時還有點兒印象。所謂選鋒營,是羅藝為彌補虎賁鐵騎數量不足而另外組建的一支以步兵為主的隊伍。領軍者不是別人,正是羅藝唯一的兒子,十三歲便以武藝聞名塞外的,幽州虎雛羅成!
宋正本看了他一眼,繼續分析道:「屬下根據僅有的資料判斷,羅藝的表面上損失並不算大。倒是那李仲堅,剛在河南敗了一仗,又跟虎賁鐵騎硬拼了一場,恐怕沒三年五載緩不過元氣來!」
「對,這才是關鍵!」竇建德激動得一拍大腿,差點把自己拍倒在地。「先生大才,先生大才,此事果真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宋正本笑著點頭,「李仲堅回到博陵,短期內,羅藝南下的通道算徹底被堵死了。我軍剛剛打下這麼大的地盤,恰恰需要時間來治理、鞏固……」
「這就是先生所說的鑄基!賊老天,終於也照顧了我竇某人一回!」竇建德緊握雙拳,喜形於色。「給竇某三年,不,兩年太平時間,竇某未必再怕他什麼虎賁大將軍,什麼博陵大總管。先生真乃竇某的福星,河北的福星!」
「主公別忙,還有一件更值得慶賀的事情!」宋正本點點頭,臉上的表情也非常興奮。「據信中所講,選鋒營敗得極慘。參戰將士,逃回幽州的不足十成中的一成。就連羅家少將軍,至今也是生死不明!」
「你說的是羅成?他被李仲堅給砍了?那不是等於剜了羅藝的心頭肉麼?」竇建德的眉頭又皺了起來,狐疑地問。
「有可能,但不能確定!」宋正本輕輕點頭。「還有幽州盧家、顧家、楊家等名門的少當家。可以說,河間一戰,把幽州軍那些將門的後代給連根拔了!」
「嘿!」竇建德被驚得倒吸一口涼氣,緩緩坐倒。「羅藝這回可是虧大了。他都五十多歲的人了,再折騰能折騰幾天?後輩精銳盡去,日後幽州還有什麼指望?好個李仲堅,好狠的李仲堅……」
反覆念叨著對方的名字,他一會兒滿臉佩服,一會兒咬牙切齒。「先生切莫笑我,此子乃懸於你我頭上之刀,一旦讓他緩過元氣,恐怕比羅藝還難對付!」
「長遠看來,的確如此。但短期之內,李仲堅對主公非但不是威脅,反而還能成為一支可以利用的助臂!屬下這麼早來打擾主公,一則是為了向主公道喜。第二麼,便是想跟主公探討一下如何調整我軍的下一步策略。」宋正本點點頭,正色說道。
「先生有什麼話儘管直說,說詳細些!我現在心有點亂!」竇建德咧了一下嘴,坦然承認自己還需要時間回復心神。
「博陵軍這次兵敗河南,主要是因為東都的兵馬從背後捅了他一刀,而不是瓦崗軍反撲所致。所以,經此一劫,李仲堅對朝廷必然會大失所望!所以才假死脫身,先回到老巢再圖捲土重來。」宋正本笑了笑,緩緩說出自己的看法。
「嗯,換了誰恐怕也不會再犯傻去相信狗屁朝廷!」竇建德緩緩回應。易地而處,他也會採取跟李仲堅同樣的做法。東西兩都留守大佬都指望不上了,昏君那裡也未必能討回什麼公道。與其跟朝廷一道等死,不如自己替自己撐腰。
「當羅藝進犯博陵之時,李仲堅正在路上,心裡再著急,也沒辦法插翅飛回去!而那個時候,天下英雄皆冷眼旁觀,除了他老岳父李淵不得不有所表示之外,只有主公一個熱心腸曾雪中送炭」宋正本又詭秘地笑了笑,一語道破玄機。
「先生,先生還是別誇我了!」竇建德咧嘴苦笑,臉色隱隱泛紅。「我只是口頭上說了幾句公道話,事實上卻什麼都沒做。拿這點虛頭八腦的東西去跟人家李大總管攀交情,肯定會被他給打出來。」
「未必!」宋正本搖頭否定。「如今之李仲堅,何嘗又不需要時間喘息?無論主公當日做沒做事,肯仗義執言,對於四面楚歌的博陵來說,已經是天大的人情。如今兩家已經成了鄰居,彼此都心存忌憚。主公派遣使者上門示好,李仲堅豈有不順水推舟之理?」
「嗯……」竇建德低頭沉思。老實說,跟李仲堅這樣的朝廷官員打交道,他心裡還是難以擺脫一絲自卑。畢竟對方多年來一直以剿匪為業,而他竇建德,卻是河北道上赫赫有名的巨匪。
「主公莫非擔心李仲堅不知道好歹?」見竇建德猶豫,宋正本低聲催促。
竇建德把心一橫,抬起頭,大聲回應,「一封信而已,有什麼好擔心的。大不了被姓李的羞辱一番罷了!老子又不是沒被人羞辱過?我馬上去寫,然後煩勞先生選一個拿得出手的信使給他送過去!」
「此外,主公還需要把兵馬向東挪一挪!」宋正本不管竇建德高興不高興,直接提出要求。
「這是為何?」竇建德皺了一下眉,和顏悅色地詢問。
「既然示好,豈有在人家門口舞刀的道理?」宋正本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而是笑著反問道。
想想自己目前所處的位置,竇建德啞然失笑。「嘿,先生不說,我還真沒看出來。我現在要是不管不顧順著運河北上,你說他李仲堅難不難受?算了,老子好人做到底,再往東走走,把運河讓開,這樣,他總是不會再疑心了吧?」
說罷,他自己從桌案下抽出一卷輿圖,擺開了仔細核對。在攻打清河郡之前,竇家軍已經將渤海、平原兩郡完全納入了囊中。如今又接連打下了清河、武陽,再加上程名振帶過來的半個襄國和大半個武安,可以說,從今天起,幾乎有五個半郡隸屬於竇家軍旗下。在亂世中保全它們不被別人奪走並非一件容易的事情。兵力部署,官員配備、行政機構的設置都需要仔細考慮。
見竇建德陷入了沉思當中,宋正本也不再打擾他,靜靜地站在一旁陪他查看輿圖。過了好長一段時間,竇建德才隱約有了些眉目,喘了口粗氣,低聲道:「這幾個郡的情況各不相同,恐怕很難一舉調整到位。渤海、平原一直就是戰亂之地,人口已經沒剩下多少了。有的縣還不到兩千戶人家,有的縣乾脆已經成了白地!而武陽郡相對就好些,元寶藏這人沒什麼本事,就是能忍。窩囊是窩囊了些,百姓們卻還湊合著能活。再往西、襄國郡里包著個巨鹿澤,肯定好不到哪去。武安郡那邊,也就是程名振把平恩三縣經營得稍有人氣,其他各縣,一樣是遍地荒草和白骨!」
「所以主公能出來安定地方,其實是百姓之福!」宋正本想了想,點頭承認。
「總得給人留一條活路吧!」竇建德並不居功,嘆息著說道。「等人都死絕了,大夥還親自去種地不成?」
宋正本苦笑,無言以應。竇建德就是這點好,為人足夠實在。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即便做的是萬人稱頌的善舉,也不會故意裝出什麼慈悲模樣。跟著這樣一位主公,他也沒必要裝模作樣。該直言時就直言,沒話可說時選擇閉口不答也不用擔心引起什麼誤解。
竇建德又想了一會兒,繼續詢問:「我準備把主力兵馬聚集到武陽郡東邊的堂邑縣去整頓。打了幾個月的仗,大夥剛好也藉機歇一歇。你看怎麼樣?」
「我看可以。那地方距離清河、武陽兩郡的郡城都不算遠。對運河也夠得著!」宋正本的想法也差不多,低聲附和。
「至於建政方面,我想重新劃分區域,把已經沒幾個人的縣廢掉。把幾個縣,甚至人煙稀少的幾個郡該合併的合併,該撤銷的撤銷。這樣做,一是因為咱們手中沒太多文官,按原來的郡縣劃分方式根本分派不過來。二則可以少養很多地方官,免得百姓們擔負不起。咱們打著重建太平的旗號,如果百姓們被我竇建德給逼得造反了,那才是真的大笑話!」
「十羊九牧,本來就是大隋的積弊之一!」宋正本輕輕拍案,「主公此舉正好。從一開始時就開個好頭,日後也會免去很多麻煩。」
「但地方官人選上,需要仔細斟酌,絕不能用那些禍害百姓的王八蛋!」竇建德皺著眉頭,一邊說話一邊琢磨,「還有,襄國、武安兩郡,我準備合二為一。派個得力的人下去,就像朝廷的大總管那樣,一身兼管軍務和民政。」
宋正本又是一愣,皺緊眉頭不知道如何回應。就在昨天,他還從竇建德的話語中隱隱猜測到,對方根本不放心把程名振放回巨鹿澤附近去,唯恐其得到機會日漸坐大。怎麼才過了一個晚上,主公的想法就完全調了過來。
「緊挨著襄國郡巨鹿澤的就是李仲堅的趙郡,所以派往巨鹿澤人不能太魯莽,以免讓李仲堅找到發難的由頭。此外,這個人還得懂得用兵,別被人家給小瞧了,隨便伸只手過來就給捏死!」竇建德不理宋正本,自說自話。
原來如此!宋正本心裡長長地舒了口氣。在大局面前,看來竇建德還是非常懂得權衡輕重的。他對程名振有著所有綠林豪傑都本能具有的防範心和猜疑心,但需要用人之際,他卻能做到放棄懷疑,唯才是舉。這才是一方豪傑真本色,該謹慎時會謹慎,該做決定時決不拖泥帶水。
「我準備委程名振為襄國大總管,替我掌控武安和襄國兩地軍民,你看如何?」果然如宋正本所猜測,竇建德首先點了程名振的將。
「主公知人善用,屬下佩服!」宋正本笑了笑,由衷地稱讚。
「他是個人才,竇某不能埋沒了他!」終於做出了一個出道以來最艱難的決定,竇建德如釋重負。「竇某如果一而再,再而三地拿寶刀當劈柴斧子用,豈不是還不如張金稱?!」
「俗語云,人心胸有多寬,便能成就多大事業。如今看來,此言果然不虛!」宋正本沒打算拍竇建德的馬屁,話聽起來卻非常地順耳。
「難得先生真心讚頌竇某一回!」竇建德被誇得有些臉紅,笑了笑,低聲道。
「主公若是總如此行事,恐怕日後真心讚頌主公者不止宋某一人?」宋正本也笑了起來,捋著鬍鬚回應。
君臣二人相視而笑,都從對方眼裡看到了欣賞的意味。又坦誠地交換了些意見,近期的施政措施基本出台。
當天傍晚,竇建德進駐武陽郡城,在貴鄉縣衙設宴犒勞有功將士。又過了幾日,待王伏寶、楊公卿等人陸續領兵返回,便升帳議事,宣布近期整軍、施政種種舉措。由於事先考慮到了弟兄們的接受程度,所以這份由宋正本主筆起草,竇建德斟酌修改,孔德紹潤色過的整軍治政方略沒有引起太多的反彈。個別人如楊公卿、石瓚等,雖然覺得自己的權力受到了更多限制,但看在新委任的地方總管頭銜和更多的錢糧、戰兵配額上,皺著眉頭接受了它。
但是,在竇建德高調地宣布,襄國、武安兩郡合二為一。由程名振出任襄國大總管,總管兩郡軍務、民政時,卻出現了一個誰也沒料到的意外。他的話音剛剛落下,程名振已經閃身而出,抱拳肅立:「末將初來乍到,才能、聲威都不足以擔任總管之職,不敢辜負主公之器重,還請主公收回成命,另選賢能!」
飄絮 (三 上)
話音落下,大帳內立刻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將目光看向了程名振,臉上寫滿了迷惑與驚詫。
對竇家軍的豪傑來說,當眾頂撞上司算不得什麼了不起事情。類似的莽撞舉動大夥幾乎都幹過。綠林道講究憑實力說話,只要你手裡有足夠的本錢,就不必擔心上司秋後算帳!但大夥以往和自己的上司頂撞,十有是因為物資分配不均,或者手中權力受到了削弱才不得不為之。從來沒有一個人像程名振這般,手中兵馬被從五千人增加到一萬五千人,地盤也擴大了至少五倍,反而覺得非常不滿意,反而要跳出來落大當家的面子!
「襄國和武安雖然還有很多地方沒被我軍所占,但我會派伏寶將那兩個郡掃蕩一遍。」短時間內,竇建德也猜不到程名振的真正想法,緩了口氣,非常耐心地補充。「你儘管放心去上任,錢糧、器械,我會優先給你補足!」
「主公如此器重末將,末將感激不盡!」程名振又給竇建德施了個禮,繼續推辭,「越是如此,末將越怕辜負主公。所以與其硬著頭皮攬下不勝任的差事,不如將職位留給更合適的人選!」
「哦?如此?程將軍,依你之見,誰是比你更合適人選?!」竇建德臉上依舊帶著笑,和顏悅色地詢問。
「屬下不知!」程名振想了想,非常坦率地回答。
這就有點兒過分了,簡直是故意讓人下不來台。納言宋正本怕竇建德動怒,趕緊上前開解,「程將軍,主公可是再三斟酌之後,才決定把這個重要的職位交與你手!」一邊說,他一邊輕輕向程名振使眼色,暗示對方先把任命接下來,至於個人有什麼想法,可以私底下再跟竇建德交流。
偏偏程名振今天犯了拗,根本不理睬他的好心,四下看了看,非常直率地回應,「襄國與武安兩郡雖小,卻卡在了太行山和運河之間。北面與博陵大總管李仲堅的地盤接壤,西面對著河東李淵的巢穴太原。為將者稍有疏忽,便可能受到西、北兩個方向的攻擊。治政者稍有懈怠,便可能導致百姓棄主公而轉投他人。所以,這個總管之職,非文武雙全者不得接任。就末將這點兒本事,管一縣還差不多,再大一點,呵呵……」
「程將軍不必自謙!」竇建德接過話頭,笑著安慰。他看得出來,程名振的確是不想當什麼襄國大總管。至於其中具體原因,有可能像他自己說得那樣,是覺得這個職位太重要,怕他自己的能力不足以任之。更有可能是因為他在賭氣,因為接連兩場戰鬥都被委派去監督軍紀而賭氣。無論是前一種原因還是後一種原因,竇建德都可以理解。畢竟少年人今天說話的立足點還在竇家軍的長遠利益上,於情於理都沒什麼大錯。
只是如果程名振不肯擔任襄國大總管的話,這個職位的人選就非常難辦了。曹旦、王伏寶的領軍能力不亞於他,卻不擅長民政。宋正本、孔德紹都做過地方官,治政經驗頗豐,卻都上不得馬,掄不動刀。至於其他人,說實話,即便他們主動站出來請纓,竇建德還未必信得過,當然更不會把這麼重要一個位置放心地交予。
正猶豫間,內史舍人孔德紹閃身出列,笑著進諫:「既然襄國郡的位置如此重要,主公何不分設文武兩職?文官只管民政,武將掌管軍務。平素文武各不干涉。一旦有事,主公另遣重臣,或者親領大軍來此,足可保證山河穩固!」
「這的確是個好辦法,請主公斟酌!」祭酒凌敬想了想,也出言附和孔德紹的建議。他也看出來了,程名振今天的莽撞舉動讓竇建德很難下台,只有順著孔德紹的意見去疏導,才能避免當事雙方的尷尬。
竇建德向來有勇於納諫的美德,略做沉吟,低聲答應:「兩位先生言之有理。竇某先前的安排,的確有些欠考慮了。多虧了兩位的提醒,也多虧了程將軍的堅持!」
「今日之爭,不為名,不為利,單單為了主公之基業。傳揚出去,未必不是一段佳話!」孔德紹為人圓滑,笑呵呵地給剛才的爭執拔了一個高調。
聞聽此言,眾人都露出了開心的笑容。對啊,主公委程將軍以重任,是出於對年青人的器重,唯才是舉。而程將軍的拒絕,亦是處於對主公的忠誠。這樣和睦的君臣哪裡去找,也就是在竇家軍內,才能看到如此感人的情景。
出於各自的考慮,大夥紛紛開口,向竇建德表示讚嘆。竇建德將這些話聽在耳朵里,本來肚子內的些許不快也迅速被溶解了。點點頭,笑著道:「日後如果我再有考慮不周到的地方,諸位也要想程將軍般坦率地提醒我。切莫因為給留我什麼面子。咱們家底子小,經不起折騰。只有事事小心,才有可能在這亂世中謀得一席之地!」
「諾!」眾人轟然答應。一場突然而來的風波在為露出苗頭前便於鬨笑聲里化於無形。
待大夥的笑聲弱下去,竇建德四下壓了壓手,繼續道:「眼下我軍實力可不足以與李淵、李仲堅等人爭,所以襄國郡也不能屯太多兵,以免招人忌憚。這郡丞一職……」
他看了眼程名振,猶豫著又停了下來,「郡丞一職,當然是程將軍最為合適。但我軍現在武將多、文官少。你若是做了郡丞,襄國郡守又由誰來做?」
「末將不才,願意接襄國郡守一職!」程名振抱了抱拳,毫不猶豫地說道。
話音落下,又是滿堂沉寂。這年頭手中有兵才是根本,文官根本不值錢。郡守之名聽起來不錯,隨便一個校尉把刀架過來,也只能乖乖依著對方命令行事。看起來程名振今天真是睡糊塗了,先是放著好好的大總管不做,現在乾脆連手中的兵權都準備交出去。
過了好一會兒,竇建德才勉強回過神,反覆打量程名振,皺著眉頭問道:「依你的治政之才,做個郡守綽綽有餘。但洺州營的將士們怎麼辦?你不帶他們,讓我將他們交給何人?」
「主公可以將他交給王將軍,或者曹將軍!」程名振想了想,很誠懇地回應。「反正洺州營只有四千人,補充到哪位將軍麾下都不會成為拖累。如果主公覺得麻煩,讓他們轉為地方鄉勇也可以。平素在地方抓賊捕盜維護治安,戰時主公只要一聲令下,便又可以集結在主公的鞍前馬後!」
「嗯……」竇建德長聲沉吟。他的確很希望將洺州營納入嫡系隊伍。可是,眼下程名振已經主動放棄了大總管職位,棄武從文,如果他再把洺州營撥給曹旦或者王伏寶的話,就做得太不近人情了。今天的事,親眼看到的人都矯舌不下,沒親眼看到的人耳聞之後,恐怕十有要笑他竇建德沒心胸,吞了程名振的地盤還連人保命的本錢也要拿走。
以竇建德現在惜名如羽的心態,絕不肯幹什麼潑墨自污的舉動。因此,儘管非常欣賞洺州營的戰鬥力,他也決定忍痛割捨。「新襄國郡的地盤內,還有幾個縣城沒有明確態度。如果我親領大軍去征討,恐怕又會引起李淵等人的誤解。與其如此,還不如就將這幾個未定之地交給地方,由你這個郡守帶領郡兵前去平定。」笑著衝程名振點點頭,他非常坦誠地命令。「洺州營原定的增兵計劃取消,規模還是保持在五千人上下。算是郡兵吧,歸地方上直接調遣。此外,我再派曹振遠去魏縣駐紮。你若顧不過來,隨時可以向他求援!」
「謝主公信任,臣領命!」程名振身份轉換極快,聽完竇建德的話,立刻換了一幅文官的口吻回應。
「你啊……」竇建德搖頭而笑,不知道是被程名振的舉止給逗笑了,還是為了其他原因。
「哈哈,哈哈……」看到事情得到了完美解決,曹旦、王伏寶、楊公卿等人也發出了輕鬆的笑聲。
一直在冷眼旁觀的宋正本暗暗搖頭,想要說些什麼,看看眾人如此愉快的模樣,忍了忍,將已經到了嘴邊的話又吞了下去。此事竇建德處理得非常不妥帖,可以說,從攻打清河郡開始,竇建德對洺州營處理得就不太妥帖。而今天,他則繼續在原來的路上錯了下去,並且越走越遠。作為一個官場打滾多年的老江湖,宋正本現在能清醒地認識到今天這些事的微妙之處。可惜,他察覺得太晚了,想要補救已經來不及。
「新襄國郡的治所就設在平恩,這個郡雖然是兩個郡合二為一,實際地盤還沒有武陽一個郡大。所以也沒必要設那麼多縣,四個足夠。至於縣令的人選,你自己決定吧。過後交給宋長史報備即可……」竇建德還在繼續下達命令,程名振逐一答應。但是,二人的話宋正本已經一個字都聽不進去了。
主幹已經長歪,再光鮮的枝葉能起什麼作用。只可惜,除了當事人以外,幾乎沒人能看到這一層。即便當事之人,他們對自己的行為能理解多少呢?程名振知道他自己在幹什麼嗎?竇建德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嗎?宋正本猜不到,只是覺得被一股難言的疲憊遮住了眼睛,整個人不知不覺往下沉,一點點地往下沉。
飄絮 (三 中)
「小九子,你到底要幹什麼啊!」剛回到自家營地,程名振立刻迎來了劈頭蓋臉的一頓抱怨。第一個跳起來喋喋不休的是杜疤瘌,這麼大的決定,女婿事先居然根本沒向他透一點兒口風,這讓他老人家十分憤懣。此外,竇建德前些日子卷席般拿下半個河北,也充分展現了其強大的實力。跟上了如此好命又如此強大的大當家,程名振不帶領著洺州軍建立開國之功,卻偏偏選擇大步後退,除了被豬油蒙了心外,還能有什麼其他解釋?
「我也是臨時才做出的決定。這裡邊摻雜的事情頗多,等喘口氣,我再仔細跟您老解釋!」程名振一邊接下腰間佩刀遞給杜鵑,一邊低聲回應。從今天起,他就是徹頭徹尾的文官了,再用不著每日將刀枕在腦後。江湖上的殺伐、競逐都與他漸行漸遠,有些留戀,但決不後悔。
「你也是,怎麼不早點勸勸他!」杜疤瘌沒法沖女婿發太大的火,轉過頭,很不高興地堆杜鵑數落。「人家老竇可是誠心誠意地要增小九的兵,小九子這麼做,不是讓老竇熱臉貼冷屁股麼?」
「您別生氣,先喝口水,歇一歇。他這麼做,肯定有自己的道理!」杜鵑收好兵器,然後走上前,笑著把父親按在胡凳上,順手再將一盞茶塞在他的手裡。
杜疤瘌被憋得只喘粗氣,卻拿女兒女婿毫無辦法。洺州軍是女兒跟女婿兩個一手創立的,他這個長輩只是個替人看門的管家。表面上權力不小,事實上卻無權做任何重要決定。
側開頭,他又不甘心地找上了王二毛,「你呢,你不是平時很機靈麼?怎麼今天連攔都不攔一下?」
「我站的地方已經是大帳之外了,根本聽不清裡邊在說什麼?」看在程名振夫妻的面子上,王二毛不願意跟他計較,隨便找了個藉口搪塞。
以洺州營目前的規模,竇家軍的議事大帳中的確沒有王二毛的位置。杜疤瘌無法從王二毛的回答中找出茬子來,冷哼了一聲,咬牙切齒。
看著父親那幅火燒火燎的模樣,杜鵑忍不住笑著搖頭。對於程名振今天的選擇,她也覺得很突兀。但夫妻之間相處這麼多年下來,對丈夫的脾氣秉性,杜鵑心裡多少也有了些了解。總體上看,程名振是個很隨遇而安的人,喜歡退讓,不願意與人爭競。如果沒有一雙手在背後推著他,遇到壓力時他首先就會本能地後退一步,以求真的可以海闊天空。然而,這種後退卻不是沒有底限的,一旦外來壓力讓他威脅到了他和他身邊的人,他則會毫不猶豫地進行反擊,並且在手段的選擇上無所不用其極。
所以,杜鵑並不認為程名振放棄襄國大總管之職的選擇是一時衝動。也許他的確厭倦了刀頭舔血的生涯,想過幾天太平日子。也許他又感到了新的危險,因此不得不提前一步做出了防範。誰知道呢?他怎麼做,自己怎麼跟著就是。反正自己看問題還沒他看得清楚,不如閉上眼睛落得個清閒。
「你看看,你看看,這就是養女兒好處!」杜疤瘌被女兒笑得更加鬱悶,拉起身邊孫駝子找幫手。
「三哥,你就安靜一會兒吧,我覺得小九這麼做沒什麼不對!」孫駝子卻不肯買他的帳,看了他一眼,低聲說道。
「怎麼對了,對在哪裡?」聽孫駝子不肯附和自己,杜疤瘌氣哼哼地質問。
「至少他把平恩三縣保住了,不至於成了無本之萍!」孫駝子想了想,很嚴肅地解釋。「什麼大總管,大將軍,人家今天能給你,明天也能收走。自己手裡的地盤要是交上去,過後可是要不回來!」
「老竇是那種人麼?他可是在主動增小九的兵馬!」
「老竇是什麼人,三個你應該比我們清楚!況且知人知面不知心,現在他當然不錯,可日後誰能保證他會怎麼樣!」孫駝子緊皺眉頭,針鋒相對地回應。
「除了藥材之外,你懂個屁!」杜疤瘌氣急敗壞,豎起眼睛譏諷。
孫駝子懶得和他一般見識,將眼前東西收拾了一下,便準備起身離開。程名振見狀,趕緊走上前拉住孫駝子的胳膊, 「六叔,您老別跟急著走。今天的事情,我需要跟大夥都交個底兒。並且也需要您老幫著謀劃謀劃,下一步咱們該怎麼走!」
「我就懂個藥材!還有你岳父的屁!」孫駝子翻了翻白眼,氣哼哼地回應。話雖這麼說,到底他還是坐了下來,端起茶盞,氣呼呼地等程名振的說法。
「手頭有多少兵馬,就要承擔多大的責任。以眼下咱們的實力,我怕在襄國大總管這個職位上待不長!」程名振斟酌了一下措辭,低聲解釋。
「打仗又不是你一個人的事?李仲堅真的領軍南下,老竇他還能任由自己的地盤被人搶不成?」杜疤瘌余怒未消,瞪圓了眼睛反駁。
「我不是那個意思!」程名振嘆了口氣,輕輕搖頭。「咱們的威脅不僅來自西邊和北邊,這些日子在竇建德身邊,我想了很多!」
「你是說老竇?」杜疤瘌沒想到女婿會跟孫駝子想法一致,先是楞了一下,旋即從胡凳上跳了起來。「怎麼可能?如果他試圖對你不利,怎麼還會主動增你的兵?況且真的要防備他,咱們也是兵越多越安全!」
「怎麼不可能!我看過他的相貌,雙眉下都有斜紋入目,是似忠實奸,氣量狹窄之相!」好像在故意跟杜疤瘌鬥氣般,孫駝子冷笑著接茬。
「你還說過小九子跟周寧那丫頭有夫妻相呢!」杜疤瘌側頭瞪了孫駝子一眼,毫不客氣地揭了對方的老底。
話一出口,他立刻就開始後悔。因為周圍的目光全轉了過來,幾乎每一雙眼睛裡了都帶著責怪。
「我不是,我不是那個那個意思,二毛,我…….」杜疤瘌被大夥看得心虛,低下頭來,喃喃地解釋。自打周寧死後,王二毛就沒再招惹過任何女人。洺州軍眾位兄弟也很體貼,從不在王二毛眼前提起那段令人唏噓的過往。但儘管如此,每年清明前後,總有幾天大夥會看到王二毛獨自騎著馬去野外兜風,他自己說是去打獵,孤獨的背影卻瞞不住任何關注的眼睛。
「沒事。已經過去這麼多年了!」王二毛聳聳肩,做出一幅無所謂的模樣。
見對方如此豁達,杜疤瘌心裡更覺得過意不去。「我,嗨,我老糊塗了!自己管不住自己的嘴,我,我真的,唉……」
「行了,三哥。咱們兩個都老了,就別瞎攪和了,凡事還是聽小九的吧!」孫駝子嘆了口氣,笑著建議。
這回,杜疤瘌沒有跟他硬頂。點點頭,蔫巴巴地坐直了身體。
「兩位老人家也別這麼說,咱們有事還是互相商量著來。畢竟您倆吃的鹽比我們吃的米還多!」程名振趕緊接口,順勢將話頭轉回正題。「咱們洺州軍能在亂世中活到現在,主要就是因為大夥彼此知根知底,上下齊心。如果按照竇當家的建議,一下子從現在的五千多人增加到一萬五千多人,恐怕合格的軍官都湊不齊。如果竇大當家趁機提出要安排幾個人過來幫忙,我也想不出什麼理由拒絕!」
「那倒是!」畢竟是老江湖了,冷靜下去順著防範竇建德的思路一想,杜疤瘌立刻理解了程名振做法。可這種防範的前提建立在竇建德對洺州軍沒安好心上,而從目前的情況看來,程名振的猜測卻十有為捕風捉影!
看見大夥眼中的疑慮,程名振繼續解釋:「如果我做了襄國大總管,對新來的人和老洺州弟兄就要一碗水端平。萬一北方或者西方起了戰端,所有弟兄就要不分親疏全拉上去。這樣的仗不用多,三、兩場打下來,洺州軍就不會再是洺州軍了。竇大當家想換什麼人,想調遣那個將領,甚至把我調往他處,都不會有什麼阻礙!」
「先摻沙子,再挖牆角,抽大梁,這招數咱們都懂!」杜疤瘌嘆了口氣,低聲回應。心裡終究還是覺得程名振有些過于謹慎了,想了想,又低聲說道:「可咱們既然知道這些手段,自然會小心防範,不會輕易著了別人的道兒!手裡兵多,總比兵少要好。萬一出了什麼不愉快的事情,也能讓人多些顧忌不是。況且你怎麼看出老竇沒安好心的?這些天來,我一直加著小心,可是一點兒都沒察覺!」
「我也沒看出來。但我不想給人這個機會!」程名振搖搖頭,非常坦率地承認。「竇天王這個人,我一直無法看明白。所以,在沒看明白之前,我不想給任何人瓦解洺州軍的機會。更不想讓自己帶的兵太多,進而引發別人的顧忌。像目前這樣,幾千兵馬,守著平恩三縣和巨鹿澤最好。畢竟這才是咱們的根基,無論外邊風雲再怎麼變,別人輕易吞不下去!」
幾句話說得老氣橫秋,根本不像出自一個年輕人之口。杜疤瘌聽女婿如此說,知道事情已經不能挽回,嘬嘬嘴,長嘆著道:「反正只要不是你一時衝動,我就沒什麼話好說。我都這麼大歲數了,還圖個什麼,不就是希望看著你跟鵑子平平安安麼?」
惋惜地看了看女兒和女婿,他又繼續補充,「如今你都做到這個份上了,老竇即便心裡猜疑你,沒有確鑿把柄前也不能趕盡殺絕。只是弟兄們那邊你怎麼交代?你自己甘心一輩子做個小小郡守,弟兄們難道也都甘心永遠做鄉勇麼?」
「只要您老,六叔、五叔還有鵑子、二毛明白我的心思就成。其他人,我稍後會把他們召集起來,一同商量今後的去向。」程名振點點頭,低聲回應。
杜疤瘌的提醒很對,如果他不能為手下人提供更好的前程,很多人必然會自己去爭取。然而,依附於竇建德旗下,卻保持洺州軍的相對獨立,是目前為止他能為自己想到的最好出路。這條主幹他必須抓住,至於其他在主幹之外的細節,不是想不到,而是沒有暫時根本能力去顧及。
「我都說過了,都這麼大歲數了,還圖什麼!」杜疤瘌悻然答應,然後把頭轉向孫駝子。「你呢,老六?」
孫駝子早就做好了決定,笑著說道:「不瞞你說,我一直覺得竇家軍有些地方很彆扭,只是具體彆扭在哪裡卻說不出來,反正不像咱們洺州軍舒坦!」
「老東西!」杜疤瘌氣呼呼撇嘴,「你敢不留下,我打斷你的腿!」
「我跟著小九哥!」不待杜疤瘌把頭轉向自己,王二毛主動表態。「做地方官也挺過癮的,別人見到我就得稱呼一聲王老爺。今天竇建德不是說給你四個縣令名額麼?給我留一個,讓我也過兩天受人跪拜的癮!」
「沒正形!」程名振笑著數落了一句,心裡卻覺得很是溫暖。自從館陶縣開始,兩個人幾乎就形影不離。如果王二毛今天表現得稍微猶豫了些,他還真難確定自己的選擇是否正確。
事實上,從進入竇家軍起到現在,竇建德都沒對洺州營做過什麼出格的舉動。只是程名振自己心裡很不安,就像孫駝子說的那樣,總覺得竇家軍里有些地方不對,到底哪裡不對卻又說不出來。這種不安的預感隨著竇建德兩次安排他嚴肅軍紀而愈發強烈,強烈到他如刀刃抵背,如果不立刻逃開,就隨時都有喪命的危險。
至於這種預感是由於過分焦慮而產生,還是長期生存於危險環境下養成的直覺,程名振自己也分辨不清楚。所以他只能謹慎地做出防範,寧可信其有而不信其無。畢竟,在這亂世當中,什麼功名富貴都是過眼雲煙,只有活下來,才是唯一的硬道理。
飄絮 (三 下)
與最近親的人取得一致後,程名振出門叫過自己的親兵,命令他們分頭去召集校尉以上將領,讓大夥到自己的中軍帳內議事。
他放棄襄國大總管職位,轉做地方文職的消息早已在洺州營內傳開。將領們聞聽後個個心懷忐忑,根本沒人敢走遠。聽得主將派人來叫,趕緊收拾了一下,三步並作兩步向中軍走。沿途遇到認識的好友也不敢多說話,相互之間用目光探詢,在彼此的眼裡都看到了驚疑。
待大夥到齊,程名振立刻直奔主題,「我被委任為襄國郡守的事情,大夥想必已經知道了。咱們大夥能一起走到今天非常不易,因此我不想耽誤諸位的前程……」
「是不是有人逼你這麼做?」他的話音未落,王飛第一個跳起來詢問。
「是不是曹旦那傢伙,我早就覺得他不是好鳥!」雄闊海毫不猶豫地在旁補充。他們都不相信程名振自己放棄了兵權。聯想到竇家軍某些將領最近一直不斷的小動作,立刻得出了自以為正確的結論。
「他奶奶的,這漳水以西,太行以東,有哪片地盤敢不聽教頭的號令。襄國郡守,一個小破郡守還用姓竇的委任麼?」有人義憤填膺,手按著刀柄吶喊。
「以為咱們人少就好欺負,真拉出去,還不一定誰把誰收拾掉呢!」有人立刻響應,拔出半截刀刃來要求與竇家軍徹底決裂。
見大夥越說越離譜,程名振壓了壓手臂,大聲喊道:「諸位莫急,諸位莫急。不是你們猜的那樣。」
眾人聽得一愣,吵鬧聲立刻小了下來。程名振緩了口氣,繼續解釋道:「的確是我打仗打得太累了,所以改行當文官歇一歇。竇大當家對咱們有救命之恩,大夥千萬別亂猜!」
「哪個用他救了。當日王伏寶不來,瓦崗軍還能把咱們生吞了不成?」
「可不是麼?什麼救命,分明是趁火打劫。現在把咱們利用完了,就想著一腳踢開!」
眾人稍微安靜了一下,旋即又開始七嘴八舌地議論。對於被納入竇家軍體系,諸將當初十有就不是很服氣。雖然王伏寶當日表現得非常磊落,但過後把幾件事聯繫起來,眾人分明聞見了陰謀的味道。
「你等不要胡說!」程名振板起臉,非常嚴肅地強調。「當日如果王將軍不及時趕到,咱們十有要被瓦崗軍強行吞併。即便僥倖拼個兩敗俱傷,這河北大地上,哪裡還會有咱們的立足之地?!」
「那可不一定,如果不是咱們打垮了楊善會和魏德深,竇大當家還未必能這麼快占領了清河跟武陽兩郡呢!」伍天錫搖了搖頭,低聲反駁。
「如果咱們拿下清河跟武陽兩郡,再加上原來的地盤,未必沒實力與別人相抗!」王飛也不願意承認洺州軍被吞併是必然的結局,啞著嗓子附和。
「沒發生的事情不要假設。事實是,當時是咱們欠了王大哥的人情,也是自願被納入竇家軍旗下!」程名振用力拍了下桌案,鐵青著臉強調。「況且當日之事跟我今天的選擇沒有任何關聯,大夥一碼歸一碼,別胡亂嚷嚷!我強調一句,從現在起,如果誰再讓我聽到類似的混帳話,不用竇當家下令追究,我親自拿刀劈了他!」
大夥從沒見過程名振如此大動肝火,恨恨地向地上吐了口吐沫,停止了對竇建德的非議。程名振停了停,將說話的語氣再度緩和下來,很誠懇地說道:「竇天王給了我四個縣令的位置,也把組建郡兵的任務交給了我。咱們襄國郡沒多少百姓,不需要養活那麼多官員。所以平恩縣我準備自己管著。邯鄲縣職位被王二毛要下了。剩下的兩個縣,還有幾個郡兵都尉位置,都給大夥空著。如果有人打算留下來,我會儘量安排!」
眾人以目互視,都不明白程名振這麼說是什麼意思。不留下來,大夥還能走到哪去?除了洺州營外,這天下雖大,哪裡還是大夥能容身的地方?
「有道是亂世出英雄。如今天下大亂,正是英雄謀取出身的好時機!」程名振的目光從眾人臉上掃過,揣摩著大夥的心思,輕聲補充。「如果哪位心裡有更高的志向,我決不能耽誤他的前程。王伏寶將軍,曹旦將軍,還有石瓚將軍那邊都跟我要人,誰想在沙場上一展身手,我會向幾位將軍那邊推薦他!」
「呸,誰那麼沒良心,見到好處就走!」王飛向地上吐了一口,氣哼哼地說道。
「對,除了教頭,咱們誰也不跟!」
「寧可跟著教頭當差役,也沒理由給別人賣命!」
段清、周凡等人群起而響應。他們都是在館陶縣做鄉勇時就跟著程名振的老兄弟,彼此之間早在心裡把對方當做了自己至親至近的人,因此對竇家軍給的職位根本不感興趣。況且這幾人心裡也很明白,跟著程名振,自己至少還能保住都尉的位置。如果換了別人手下,也許開始時能受到些重用,一旦表現不佳,肯定會被掃進角落中徹底遺忘。
「我就這點兒本事,還是當郡兵妥帖!」伍天錫的想法和段清等人差不多,四下看了看,瓮聲瓮氣地回答。
「俺就是個趕腳的,能有今天的日子也知足!」雄闊海對給別人效力也不感興趣,憨笑著表態。
聽他們幾個如此說話,本來想提出離開的人也不好意思開口了。低著頭看向腳面,仿佛戰靴上長了花,怎麼看都不生厭般。
「大夥再聽我一句!」程名振把眾人的表情都看在了眼裡,很體貼地說道。「離開洺州營也不能算背叛。咱們一起在刀頭上滾打了這麼多年,交情早就凝進了血里。離開不過是為了謀個出身罷了,一旦在外邊混出名堂來,咱們洺州營照樣跟著光彩!」
聽他如此一說,幾個不甘平庸的人心思又開始活動起來。四下里張望了片刻,終於,由張瑾帶頭開始表態:「我十六歲開始入伙吃糧,除了打仗之外,不會幹別的事情。如果教頭允許,我想到外邊闖蕩一番。無論闖出來闖不出來,總歸不會丟了咱們洺州營的臉面!」
「呸,說得好聽!」王飛蹭地一下蹦出來,衝著張瑾開始數落。「姓張的,虧咱們一直拿你當哥哥看待,原來你就是這幅給奶就是娘的操行!」
張瑾的職位和資歷遠高於王飛,平素總是被大夥的當做主心骨,說一不二。今天卻沒了以往的大氣與霸氣。向後退開半步,喃喃地解釋道:「我,我去竇天王旗下,也能給洺州營爭來些利益不是?如果無論外邊發生了什麼事情大夥都不清楚,到頭來還不是吃跟過去一樣的虧麼?」
「呸,說得比唱得好聽!」王飛逼近半步,不依不饒。段清、周凡兩個也圍攏了過來,雙拳緊握,恨不得當眾痛打張瑾一頓出氣。
「你們三個別胡鬧,都給我退下!」程名振氣得又是一聲斷喝,阻止住了王飛等人的莽撞行為。「既然想留下來,就別拿我的話當耳旁風。否則,願意去哪裡去哪裡,我這兒廟小,容不下你們幾座大佛!」
王飛等人挨了訓斥,立刻沒了先前的氣焰。恨恨地看了張瑾幾眼,低頭耷拉腦袋走回原來的位置。程名振抱歉地向張瑾笑了笑,低聲開解:「你別那他們幾個的話當真。大夥相處這麼久了,誰是什麼人還不清楚麼?到了外邊自己注意照顧好自己,若是有需要,不妨送一封信回來,能幫你辦的,我儘量幫你辦就是!」
「多謝教頭體諒!」張瑾委屈得兩眼通紅,依舊彬彬有禮地回應。「無論走到哪,張某都是教頭的屬下。但有需要,儘管給一個招呼!」
「我知道!」程名振笑著點頭,臉上寫滿了理解。「你在外邊混好了,我的臉上也有光彩。」
內心深處,他也沒想到帶頭離開的人居然會是張瑾。比起毛躁、莽撞的王飛和段清等人,張瑾是他麾下最為穩重,也最受信賴的心腹,一旦離開,洺州營內很多事情需要重頭開始整理。但這是他今天做出選擇的必然代價,雖然有些痛,卻不得不割捨。
「我打算去王伏寶將軍麾下發展,教頭如果有空,還請代為引薦!」張瑾抱拳施禮,提出自己要求。
「沒問題!」程名振痛快地答應。轉頭看看跟在張瑾身後,躲躲閃閃地幾個,笑著提議,「大夥有什麼要求,不妨一塊兒說出來。我歸在一起解決,也省得為同樣的事情跑兩趟!」
幾個低級軍官見張瑾沒受到任何刁難,心裡終於安定,緩緩上前,各自提出想去的隊伍。其中有幾個是純是為了在新時代中謀取一席之地,有幾個則是早被人私下裡拉攏了,心思已經不在洺州營里。程名振略一琢磨,就把眾人的心思都看了清楚。他也不出言戳破,凡有要求,都逐一記錄,答應。
孟大鵬本來站在王飛等人一夥,見程名振答應得爽快,也趔趔趄趄地走出隊伍。如此反覆的行止立刻引起了一陣噓聲。吸取了剛才的教訓,王飛等人不敢出言侮辱他,嘴巴卻也沒閒著,「嘿嘿嘿嘿」冷笑個不停。
「你別理他們,你越理,他們越上樣!」程名振客氣地沖孟大鵬擺了擺手,低聲安慰。
「屬下,屬下不是自己的事!」孟大鵬滿臉慚愧,硬著頭皮說道。「是,是屬下的屬下有幾個人,曾經在楊公卿麾下效過力。最近,最近楊公卿派人來探望過,所以,所以他們…..」
「讓他們去吧。不必扭扭捏捏!」已經做了這麼多人情,程名振不在乎再增加一筆,揮了揮手,大度地應允。
轉過頭,看到了張瑾等人感動的臉色,笑了笑,繼續說道:「你們幾個若是有親信願意跟著一道出去闖蕩,也可以一併帶走。出門在外不容易,總得有幾個信得過的人幫襯。」
「謝教頭!」張瑾等人長揖到地,心內又是感動,又是慚愧,不知道到底該說些什麼才好。
「但是有一條!」程名振突然把臉色一板,大聲強調。「如果有人不願意跟你們走,你們也不能強拉。否則,一旦被我發覺後,不但人你們帶不走,大夥今後連兄弟都沒的做!」
張瑾等人心中一凜,齊聲答應,「不敢。教頭如此相待,屬下若是還干那些下作勾當,那還叫個人麼?」
「知道就好!」程名振舒了口氣,臉上瞬間又掛滿了笑容。「大夥都回去準備吧。明天中午,我給所有離開的人踐行。日後不管天南地北,咱們還是好兄弟!」
「諾!」眾將齊聲答應,帶著激動或遺憾的心情分成兩幫各自退下。
伍天錫跟兩幫人都沒往一起湊,拖拖拉拉地走到帳門口,看看沒人注意到自己,又快速閃了回來。
「你有事?」程名振被他詭秘的舉動嚇了一跳,皺著眉頭追問。
伍天錫壓低了嗓子,冷冷地提議:「這幫給奶就是娘的東西。教頭別跟他們生氣,今晚我就去悄悄地剁了他們,然後找個沒人的山溝躲起來。竇建德如果要追究,您就說我來自官軍,跟他們幾個過去有積怨,所以趁著現在隊伍調整的時候下黑手報復!」
「胡鬧!」程名振又是驚詫,又是好笑。「我要殺他們,幹什麼不自己動手?!難道竇天王連我處置幾個屬下都會幹涉麼?你別瞎想了,都是跟哪學的這些狠辣手段?」
伍天錫楞了楞,仔細打量程名振,發現對方的確不像是在說假話。咧了下嘴,小聲嘀咕,「我不是氣憤不過麼?當年桑將軍麾下時…….」
「你就不學點兒好的!」程名振狠狠地捶了伍天錫一拳,低聲數落。聯想到對方在桑顯和身邊擔任親衛隊正多年的經歷,自然暗中下黑手明白戕害異己的勾當在大隋軍旅里應該不是什麼新鮮事。以伍天錫的身手和性格,當然是執行這些見不得光買賣的最佳人選。
「嘿嘿,嘿嘿!」伍天錫硬受了一拳,然後揉著肩膀訕笑。
「沒事回去歇著吧,別老想著害人。都是一起同生共死過的,哪裡會下得了狠心!」程名振知道他出於一番好意,不便過多指責,搖搖頭,低聲命令。
「嘿嘿,嘿嘿!」伍天錫乾笑,就是不肯挪窩。程名振仔細看了看他,遲疑地詢問:「還有事情麼?有什麼話你就直說?想跟誰去建功立業,我明天一塊兒幫你引薦!」
「龜孫子才見利忘義!」伍天錫立刻向地上吐了口吐沫,不屑地回應。「自從教頭打敗了我那天起,我伍天錫就把命交在了教頭手上。即便是上刀山,下火海,教頭在前邊走第了一步,我伍天錫就絕不耍孬!」
「不至於!」程名振被伍天錫說得很感動,笑著跟對方交底。「我沒本事讓你們大富大貴。但保命的門道還是有一些!」
「我就知道是這樣!」伍天錫咧嘴而笑,仿佛已經看穿了程名振的心思般。「竇建德那人不地道,我早就看出來了。怕教頭說我嘴欠,所以一直憋著沒敢跟您說。您今天走的這一步絕對沒錯,那些看不明白的人,早晚有一天會後悔!」
「你說什麼呢?不要順口胡來!」程名振被笑得心裡發慌,迅速出言辯解。
「嘿嘿,嘿嘿!」伍天錫繼續憨笑,眼神里卻透出了幾分狡詰,「姓竇的這些天玩得那些手段,有哪一樣不是桑將軍曾經玩剩下的?唯一的區別是玩得深淺而已!他還以為自己聰明,別人都看不出來!其實他自己才是最大的傻蛋!」
「你這小子!」程名振又給了伍天錫一拳,不知道怎麼替竇建德分辨才好。以伍天錫當年在大隋軍旅中的閱歷,竇建德的種種安排,恐怕沒一樣能不被其一眼看穿。也許竇建德本身沒想防範洺州營,但其表現出來的言行,到最後卻起到了完全相同的效果。
「就現在這樣也好!」見程名振終於不再敷衍自己,伍天錫苦笑著搖頭。「這樣雖然會讓竇建德不高興,但不至於惹他猜疑。否則,接了大總管的職位,不但你自己心裡不踏實,竇建德一樣睡不著覺!」
既然連伍天錫都能猜到其中關竅,程名振知道此刻在竇家軍中想必還有不少人隱隱推測出自己棄武從文的原因。只是這些人因為各自站的角度和切身利益不同,所以都沒有出言戳破,給竇建德和自己都留了一個漂亮的幌子罷了。
「你瞎猜的東西,根本沒有證據,就不要到處亂說了!」猶豫了一下,他低聲向伍天錫叮囑。
「我知道。」伍天錫用大手自己掩住自己的嘴巴。「我把它爛在肚子裡還不行麼?誰讓咱們實力不如人呢!他奶奶的,早晚有一天……」
飄絮 (四 上)
程名振擺擺手,示意伍天錫退下休息。將來事情將來再說,至少現在,脫離了竇家軍的庇護,洺州營根本不可能在幾大勢力的夾縫中獨立生存。況且無論是南邊的瓦崗軍和還是北方的博陵軍,洺州眾跟他們之間的關係上都隔著厚厚的一層,感情上就很難親近。倒是竇建德這裡,反正大夥都是綠林出身,過去的經歷都差不離,只要不碰到雙方的底限,處起來還相對容易。
想明白了這些,他心中紛亂的思緒也就慢慢明晰了。不再去瞻前顧後,開始著手兌現剛才答應張瑾等人承諾。按照記錄的名單仔細逐一算下來,大約有兩成左右的中、低級將領準備另覓出路。
這個數字比例還在程名振預料之內,雖然讓他很不愉快,卻不至於讓情緒失去控制。此外,剛才張瑾的表白也讓他明白了一點,選擇離開將來未必就是敵人。大夥日後既然都在竇家軍這面大旗下過日子,低頭不見抬頭見的機會總是有的。對當前的洺州營來說,多個朋友多就多條消息的來源。只要離開這些弟兄當中十個裡邊有一個還念些點兒香火之情,洺州軍就不會再吃現在那種信息閉塞,時局已變卻毫無準備的大虧。
秉著這種想法,程名振將給曹旦、楊公卿、高瓚、王伏寶等人的信一一寫好,邀請他們這幾天如果有空就過洺州營這邊喝茶。並且點明了有些個人的事情相托,請大夥千萬不要推辭。
最近一段,曹旦等人本來有事沒事就往洺州營跑,因此接到邀請後也不感到奇怪。互相約了一下,聯袂而來。幾句寒暄話過後,程名振便借著自己既然已經準備走馬上任,麾下無法容納太多的武職為由,拜託大夥幫助安排一部分弟兄們的去處。曹旦正巴不得從洺州營里挖一些有用之才走,聽程名振如此客氣,趕緊放下茶盞,站起身來致謝:「誰不知道你洺州營的弟兄個個都身經百戰。說什麼拜託的話啊,咱們搶還搶不過來呢!」
「有自家人搶自家人的麼?」石瓚臉皮相對比較薄一些,訕笑著給曹旦打岔。「這是程兄弟在盡力幫趁咱們,咱們不能不知道好歹。」
轉過頭,他對著程名振深施一禮,「這個人情,石某肯定記著。兄弟你放心,你的兄弟就是我的兄弟,在我那裡絕不會有半點虧待。哪天你小程又想出來帶兵了,只要說句話,我立刻就讓他們再回來跟你。若是推三阻四,就讓我生了孩子沒!」
「滾吧,你媳婦還不知道在哪個丈母娘家裡養著呢!」楊公卿推了石瓚一把,大笑著表態。「咱們還是來點兒實在的。程兄弟這邊改當文官了,麾下不需要太多耍刀杆子的,所以咱們把耍刀杆子的先借用幾天。但是借人不能白借,日後誰麾下抓到了讀書識字的秀才,酸丁什麼的,就都給程兄弟送過來。反正那些傢伙咱們留著也沒用,在程兄弟這說不定還能幫著抄抄公文,擺擺算籌什麼的!」
「行,就這麼說定了!」曹旦拍著胸脯答應。回頭看看其他幾個躍躍欲試的將領,他又迅速補充,「此外,眼下誰手裡有帶不走的糧食、布匹,也給程兄弟這邊送些過來。他新官走馬上任,手裡不能沒點兒硬通貨。」
「沒問題!」高雅賢、阮君明等職別相對比較低的將領轟然答應。大夥心裡都能算明白這筆帳,錢財、糧草乃身外之物,用完了還可以再搶。有經驗的老兵卻是稀缺資源,手中多上幾個,很快就能幫忙帶出一大批精銳。
「但竇天王那邊…..」有人擔心大夥私下交割引發竇建德不快,小心翼翼地提醒。
「這種小事不用去煩他,我做主就是了!」曹旦一拍胸脯,大包大攬。
程名振把他拉上就是為了這層目的,笑著抱了抱拳,低聲道:「我也不知道這點小事兒該不該去煩天王,既然曹大哥能做主,那就再好不過了。說實話,這些弟兄們事先都跟我說過自己準備去哪兒,如果我把他們都推到竇天王那去,恐怕天王他老人家根本沒功夫問這些小子的想法。萬一安排的不合意,反而讓天王他老人家落了埋怨!」
「對,這點小事,還是別煩他老人家為好!」楊公卿給了程名振含笑一瞥,大聲響應。誰這段時間私底下對洺州營搞了什么小動作,其實大夥心裡都明鏡似的。只是沒必要非端到檯面上來,彼此心照不宣就挺好。
程名振笑著點頭,將聲音提高了幾分說道:「那就請幾位哥哥稍坐,我把弟兄們都叫出來,給大夥互相引薦一下。然後咱們在我這裡喝頓酒,算是我臨行前對大夥的一點兒心意!」
「那就多謝程兄弟了!」曹旦等人大笑著答應。
須臾之後,程名振的親兵將洺州營的中軍大帳,偏帳、後帳和鄰近的帳篷挑開,一個挨一個連在一起。又人搬來矮几、地氈、碗筷、酒具,也有人小跑著抬來烤肉、菜餚。程名振帶著要離開的弟兄陸續入內,手拉著手把他們「介紹」給新的東家。賓主之間少不得又說了一番客套話,然後就宣布宴席開始,所有洺州軍留下來的中級以上將領和離去的將領們互相舉盞,開懷暢飲。
酒宴進行了足足小半日,直到傍晚時分,賓主雙方才醉熏熏地道別。早就有細心人悄悄把熱鬧報告給了竇建德,聽完送信者的描述,竇建德命親兵叫來孔德紹,笑著命令說道:「難得大夥高興,你看看我手裡還有多少酒,給他們送兩車過去。打了這麼長時間仗,弟兄們也該放鬆放鬆了!」
孔德紹躬身領命,然後著手去準備。竇建德想了想,又叫來一名親兵,笑著吩咐,「你去通知一下王將軍,讓他有時間就趕回來跟程名振道一下別。他們是結拜兄弟,這回分開就天各一方,再見面不知道要哪年哪月呢!」
「諾!」親兵答應一聲,取了令箭小跑著離去。竇建德目送著他和孔德紹二人的背影去遠,輕輕地嘆了口氣,把手扶在了帥案上。
他突然感覺到自己很疲憊,疲憊得渾身上下沒有半點兒力氣。程名振為什麼要堅持不接受襄國大總管職位的原因,在當天晚上竇建德就已經想清楚了。是自己在這段時間內舉棋不定的表現傷了程名振的心,所以少年人才用這種看似柔和實則激烈的方式回應自己。可自己真的對少年人和他的洺州營有過猜忌、限制或者分化瓦解的想法麼?竇建德相信自己沒那麼卑鄙。他只是稍稍猶豫了一下,卻沒想到程名振是如此的敏感。敏感到無法自安,非要放棄兵權以明志的地步。
「隨他去吧,這樣,至少將來大夥都好相處!」先是輕輕,然後又長長地嘆了口氣,竇建德苦笑著自言自語。綠林豪傑的心裡本來就沒有「信任」兩個字,手中握刀握得太久了,他們已經忘記了如何彼此擁抱。
王伏寶奉命帶領騎兵在武陽郡南部一帶巡視,並沒有趕上洺州營的宴席。待他得到竇建德的命令返回,程名振那邊已經曲終人散了。看著已經喝得醉眼涅斜,兀自強撐著出門迎接自己的程名振,王伏寶又是生氣,又是心疼。忍不住上前推了他一把,皺著眉頭呵斥道:「看你,怎么喝成這幅模樣。若是被老竇知道,少不得要挨他一頓教訓。」
「老竇,老竇派人送酒過來的!」程名振喝高了,為人也開始變得不再那麼嚴肅,叫著大夥竇建德簡稱強調。
「老竇也是!」王伏寶氣得只纂拳頭,卻不知道該打哪個一頓來出氣。程名振為什麼放著大總管不當,卻偏偏去做一個文官,具體原因他一直沒弄清楚。按理說,像程名振這樣的文武全才,竇建德根本就不應該答應他的要求。可那天議事之時誰知道竇建德轉錯了哪根筋,居然稀里糊塗就做出了決定。
當然那麼多人的面,王伏寶自然不能再給竇建德上眼藥。可過後沒幾個時辰,他就主動去求見竇建德,請對方仔細考慮程名振的才能,從長計議。誰料竇建德非但沒有答應,反而藉機將他給數落了一頓。讓他除了領兵打仗外不要摻和其他事情,做武將者展現本領的正地方在戰場上,而不是跟著文官瞎摻和。
王伏寶被數落得氣堵咽喉,所以奉命出城巡視就走得稍遠了些。誰料就在他離開這段時間,程名振居然把洺州營的骨頭架子也給拆了。
將多年辛苦培養出來的弟兄拱手讓人,這等於宣布洺州軍從此再不會有重上戰場的機會。對於一名武將來說,還有什麼能比這更令人心痛的。推己及人,王伏寶知道程名振雖然表面上笑得歡暢,實際上心裡卻未必好受。但到底該怎麼讓好朋友從難過中擺脫出來,生性耿直的他卻又不清楚。
「對了,你來了正好。張,張瑾他們幾個想到你帳下效力!」程名振拉住王伏寶的拳頭,輕輕將對方的胳膊捋平。「你來了,剛好把他帶走。這幾個兄弟都是我這邊最得力的,你日後千萬別慢待了他們!」
「你自己留著吧,我不要!」王伏寶看了他一眼,怒氣沖沖地回應。
「來人,把張瑾他們幾個叫來。喝醉了,喝醉了就抬過來!」程名振不理睬他,只顧發號施令。
「你別胡鬧了,我那邊真的不缺人手!」王伏寶見程名振不肯放棄,趕緊大聲勸阻。「你好好想想,襄國郡的郡守也不好做。且不說南邊的幾個縣城還沒歸順,就是地方上的那些堡寨、莊院,手中沒有點兒實力,你憑什麼讓他們聽命於你?」
「那些傢伙,那些傢伙都是被我打怕了的。如今我有竇天王撐腰,他們更不敢造次!」程名振傻乎乎地笑著,臉上的表情憨態可掬。「你別推辭,推辭了就是掃我的面子。那些弟兄是主動提出要跟你的,我已經答應替他們引薦。」
「唉!你這傢伙!」王伏寶知道事情已成定局,只好忍著怒氣答應。「早晚你有後悔的一天!如今世道大亂,男子漢大丈夫不趁機建功立業,還等到什麼時候?!」
「呵呵,這你就不懂了吧!」程名振晃了晃腦袋,神秘兮兮地說道。「你看看,如今竇天王麾下武將多,還是文官多?論領兵打仗,我排第幾?算文官,縣令郡守,我排第幾?物以稀為貴,懂不?況且將來打天下時,總得有人給你們提供糧草不是?糧草從哪裡來?還能像原來那樣到處搶麼?恐怕為了安定人心也不能那麼干吧?」
幾句話說得前言不搭後語,卻句句看上去好像都無可辯駁。王伏寶想了好半天,終於點了點頭,笑著說道:「隨你便吧,反正我肯定說不過你。哪天你又手癢想握刀了,儘管跟我說一聲。我向老竇那邊幫你傳話。你這些弟兄……」回過頭,他將目光轉向已經醉得站都站不穩的張瑾等人,「我先替你帶著。日後你需要時,肯定會會還給你。」
「不用,不用。他們跟著你能有出息,我這裡也會高興!」程名振擺擺手,非常誠懇地說道。
「再有出息也是你的弟兄!」王伏寶大聲強調。伸手拉起張瑾,大聲囑咐:「聽見沒有,你們是程兄弟的手足,我只是暫時替他帶你們。去,過去跟程兄弟告個別,然後到我帳下領戰馬和鎧甲!」
張瑾等人此時也動了感情,紅著眼睛走上去跟程名振施禮。程名振一一將他們拉直了,自己也把胸口挺起來,笑著叮囑:「別這德行,咱們都是爺們,只能淌血,不能淌淚。都站直溜的,把背給我挺起來。站直了,別趴下!整個巨鹿澤都在咱們背後看著呢!」
「諾!」張瑾等人肅立拱手,霎那間,脊背僵硬如鐵。
飄絮 (四 中)
又過了一日,曹旦等人答應的「回報」陸續送到。接連打下了兩座郡城,眾豪傑都沒少分得戰利品,因此出手都很大方。金銀細軟,穀物絲麻,一干生活用品,應有盡有。個別豪傑通過種種手段,還積攢了許多粗笨的桌子、胡床、腳凳、鐵鍋等,自己帶著嫌麻煩,也都派人給洺州營送了過來。無論大夥送來的禮物是貴是賤,程名振都笑著收了,隨後登記造冊,準備帶回平恩做安置流民,撫恤陣亡屬下之用。
迤邐又忙了幾日,終於把轉行帶來的風波安然度過。看看時候已經差不多了,程名振便向竇建德辭行,準備走馬上任。竇建德也正準備移師到聊城一帶整頓,因此很痛快地便答應程名振的請求。約定了時間,親自帶著宋正本等眾文武送到了運河邊上。
臨別之際,看看洺州營稀稀落落的隊伍,在看看自己身後黑壓壓的大軍,竇建德心裡亦覺得好生過意不去。拉住程名振的馬韁繩,低聲囑託:「到了任上,你儘管放手施為,一切都有我頂著。如果缺少錢糧、輜重,儘管寫信過來,我盡力給你湊便是。如果有哪個堡寨、莊子敢頂撞於你,也寫信告訴我,我立刻派伏寶去平了它!」
「臣到了任上,會盡力以安撫為主,讓各地百姓知道主公的仁德。」程名振弓下身軀,笑著回應。
竇建德滿意地點點頭,然後想了想,繼續叮囑:「雖然地方官員身負守土之責,但襄國郡的情況特殊,你不必過於勉強自己。無論是北面還是西面的敵人來犯,儘管逼其鋒櫻。事後,我自然會親率大軍為你把地盤奪回來!」
程名振心中暗道,「如果把老巢都丟了,我還拿什麼在你麾下立足?即便再奪回來,那還是我的麼?」但是在表面上,他卻依舊笑著答應:「主公厚愛,微臣時刻銘記於心。如果能有兩年安寧時間,微臣保證,一定給主公打造一個魚米之鄉出來!」
說罷,二人依依惜別,一邊走,一邊不停回頭互相招手。直到大隊兵馬都過了河,才加快速度,直奔平恩而去。
洺州將士上回離開老巢去討伐楊善會時正直夏末,此刻卻已經到了寒冬臘月。一路上銀雪霏霏,滿目枯樹衰草,斷壁殘垣。直到靠近了清漳一帶,眼前才終於出現了點生機。幾個屯田點上空炊煙繚繞,屋頂雖然是茅草所蓋,卻讓人感覺十分溫暖。
待隊伍靠近了平恩縣城,得到消息的百姓們早就迎出了城外。老弱婦孺們互相攙扶著,對自家子弟翹首以盼。很多人一眼就看見了自己的親人,激動得滿臉是淚。也有不少人叢隊伍前邊一直尋望到隊尾,卻沒發現魂牽夢縈的面孔,知道自己跟丈夫從此陰陽永隔了,忍不住抱著自家的孩子或長輩,當場痛哭失聲。
見到此情此景,程名振心裡不勝感慨。暗暗慶幸虧得自己後退了一步,沒有去當那個什麼大總管。否則,即便將來竇建德不對自己起疑心,一場場戰鬥打下來,不知道又會製造出多少孤兒寡婦。自己這輩子時運不濟,成不了什麼大氣候也就罷了。實在沒必要拖累這麼多父老鄉親,讓他們跟著自己一道家破人亡。
他心裡懷上的一點悲憫之心看起來微不足道,卻又讓治下百姓受益匪淺。曹旦等人贈送的輜重本來就比較豐厚,竇建德又刻意叮囑程名振一切政令照舊。所以百姓們頭上該免的錢糧一概免除,有些前兩年屯田之政初始時的賒借,由於府庫比較寬裕,也在程名振的授意下得到了大幅地減免。
如此一來,這個歲末在悲傷之餘,好歹多了些節日之色。一些家中沒有喪事要辦的百姓把手頭僅有的積蓄拿出一部分來,添置家具器物,順帶著給女孩子的夾花麻布和男孩子的灶糖也買了些,使得街巷中不時傳出一陣陣天真而簡單的歡笑。
這些喜慶的氣氛令程名振深受鼓舞。打起精神給原來武安郡治下的幾個破落下縣還有早就跟洺州營有勾結的邯鄲、永年兩地發信,命令當地官員儘早向竇建德投降,以免待開春後,兵戈再起,生靈塗炭。那些官員地位本來就非常尷尬,手中沒有實力,見了大小土匪都得打躬作揖。想向朝廷求救,卻因為西向和南向的道路被李淵和李密所阻斷,連封信都送不出去,更甭說得到什麼回應了。正度日如年間,忽然見竇建德肯出頭來重建秩序,也顧不得此人是不是賊了,接到程名振的信,立刻毫不猶豫地將官印交出,帶著多年積蓄下來的金銀細軟回鄉隱居。
所以剛過完新年,原襄國和武安兩軍治下的縣城、堡寨基本已經全部被程名振派人接管。按照竇建德命令,他把兩郡合二為一,把已經破敗沒人住的縣城還有人數不足萬的縣城全部棄置為鄉里,然後根據人煙密度在地圖上粗略一畫,將原來的十幾個大小縣城統歸為平恩、邯鄲、永年、龍岡四個,分別由自己、王二毛、段清、韓葛生兼任縣令。待得天氣轉暖,立刻著手新一輪屯田墾荒。
巨鹿澤里氣候潮濕,居住條件惡劣。所以程名振將遺留在澤地里的百姓全部遷入了平恩縣,分散到各地安排落腳。隨後派人去澤地中心放了把小火,把昔日的營盤、倉庫、碉樓、箭塔盡數毀去。
忙活完了這些,春天也就到了。程名振一邊給各地官吏布置任務,一邊寫信給竇建德,匯報自己在幾個月中的諸多安排。竇建德通過各種途徑,已經對程名振的作為有所耳聞。此刻見他謙恭有禮,並且主動毀掉了張金稱遺留的老巢,知道少年人只求自保,心中並無與自己爭雄的念頭。所以也就更加放心,在回信中著實將他誇獎了一通,並且鄭重告知,自己聽從少年人和宋正本的建議,準備進位為王。暫且名號為長樂,以應治下長久太平之意。
程名振見到回信,少不得又要忙碌一番,替竇建德張羅了一份晉位賀禮,快馬加鞭派人送去。待使節出發上路,他心裡終於安定,便開始帶著隨從四處遊走,從北邊的巨鹿古戰場開始,考察地形,規劃新一年的墾荒區。
經歷了連年戰亂,各地荒涼異常。上好的河畔水澆地,有時走上小半天都不見幾個人影。倒是野狼、野狗、野豬、麋鹿之類的動物很多,見了人,也不知道害怕,站在不遠處好奇地張望。
杜鵑看得手癢,從馬鞍後取出弓箭,拍動坐騎追了上去。信手十幾箭射出,便打了一堆獵物。只是季節稍早了些,野獸們經歷了一個寒冷的冬天,早就餓得瘦骨嶙峋。皮毛和肉都不堪用,只能剁碎了用來餵獵犬。
杜鵑是馬背上的女傑,怎會拿這種劣貨過癮。回頭看了眼程名振,大聲提議,「都是些餓暈了頭的傢伙,跟根本沒什麼油水。我去打個大個的來,今晚給你下酒!」
程名振怕她出事,趕緊策馬追上,一邊疾馳,一邊低聲勸告:「這個季節怎可能有好獵物。你小心點兒,別讓馬蹄踩到鼠洞裡去!」
「我知道這附近一個地方,保管有大傢伙。」杜鵑抬頭望了望周圍地形,大聲嚷嚷。「那地方你肯定沒去過,就在巨鹿澤邊上。遠處根本看不見,走進了卻是一座大山!」
最近一段時間沒仗打,程名振也悶得心煩。聽妻子如此一說,也就順勢答應,招呼後邊的將士和親衛們不要跟丟了,自己跟策馬與妻子先走。
一口氣跑出近五十里,果然到了一個奇妙所在。馬蹄分明不停地向下走,眼前的地勢卻一點點高了起來。「這個地方叫陰陽嶺,當年張二伯帶我在此打過黑瞎子。那東西肉厚,餓上一個冬天也未必掉多少膘!」
「果然是個好地方!」程名振舉頭四望,見眼前大山拔地而起,合抱般的樹木林立,從山腳一直覆蓋到山頂。再往遠看,山峰頂上的雲頭卻與天邊的衰草齊平,渾然分不清天地之別。
「想必昔日這也是個大湖,不知道怎麼水幹了,所以湖中的小島才變成了高山,湖底就成了陸地。所以看上去山挺高,實際上可能卻比別處的地面還低!」憑著當年書本中的一些經驗,他隱約猜到陰陽嶺的成因。正為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而驚詫間,耳邊猛然聽到一聲怒吼,「嗚——嗚嗚——」
「不好!」程名振一個激靈,差點兒從馬背上跌落。再看胯下坐騎,兩股戰戰,怎麼催都不肯走了。
如此威嚴的聲音,必出自猛獸之口無疑。程名振擔心妻子遇險,趕緊抽出弓箭,跳下坐騎,徒步去跟杜鵑匯合。不遠處的杜鵑猝不及防,也沒來得及抽長傢伙。彎弓搭箭直指山坡,胯下的戰馬卻晃來晃去,說什麼也不肯讓主人安心瞄準目標。
「孽畜,沖我來!」程名振大駭,怒吼著沖了上去。他已經看清楚了,有隻老虎正從山坡上衝下來,對著妻子急撲而至。
就在這千鈞一髮時刻,突然間,遠處傳來一聲弓弦脆響,「崩!」,緊跟著,那隻撲向杜鵑的猛虎半空中突然一滯,翻滾著跌落於地,爬起來掙扎哀鳴,想要逃走,卻歪歪斜斜,再也邁不開步子。
「崩!」又是一聲弦如裂帛。有支羽箭破空而來,正中老虎的右眼。倒霉的畜生疼得厲聲哀號,兩隻眼睛卻各插了一隻羽箭,徹底變成了瞎子,再無法傷人了。
夫妻兩個相顧失色。如此精準的射藝,比起郝老刀的巔峰時刻,也戳戳有餘。如果獵手剛才蓄意傷人,夫妻兩個沒有防備之下,肯定要埋骨於此。正驚詫間,遠處又傳來一聲驚呼,「呀,杜鵑姐姐,程將軍,你們怎麼找到了這裡!」
飄絮 (四 下)
夫妻兩個聞聲抬頭,只見遠處一男一女飛奔而來,跑在前邊的年青男子手中持一張步弓,跑在稍後的女子手中持的卻是一桿獵叉。
不用問,剛才那兩箭肯定都是男性獵戶射的,看距離足足有八十多步,卻難得射得如此准。但是此刻程名振和杜鵑卻顧不得再仔細打量那個男子,因為跟在後邊那名女子夫妻兩個都認識,正是前一段時間出門散心的竇紅線。
「紅線,你怎麼會在這兒!」
「我們不是專門出來找你!」
夫妻二人幾乎同時開口,說得卻是完全不同的事情。已經跑到近前的那名男子見紅線與對方認識,立刻收住腳步,笑著點頭。然後從腰間抽出佩刀,衝著跌跌撞撞原地打轉的老虎蹲身一探,鋒利的刀尖立刻從虎脖頸下的軟皮處刺了進去,直入心臟。然後又迅速向外一拉一閃,倒霉的老虎連哼都沒來得及哼一聲,當即噴血而亡。
「好身手!」程名振夫妻兩個同聲讚嘆。剛才青年人發箭射虎的本事已經令人嘆為觀止,而此刻這一刺一拔,更顯出了他極其高深的武學造詣。難得的是如此血腥的動作,被他做出來卻像行雲流水般,令人壓根兒感覺不到半點殺氣,反而有些賞心悅目的意味。
只可惜有人根本不會欣賞,還隔著老遠,就厲聲呵斥道:「你怎麼把血放了!如果要放血的話,剛才費那麼大勁兒射它眼睛做什麼?真是個呆子!」
一邊數落著,竇紅線一邊衝到虎屍體前,從腰間解下一個盛水的皮囊,儘可能地去收集虎血。「你看,你看,還剩下多點兒了。哪還夠給你熬藥用。好不容易才找到這麼一頭老虎……」
那年青男子被她數落得臉色微微泛紅,想反駁幾句又自知沒占在理兒上,只好站著一邊。程名振和杜鵑兩個這才發現年青男子的氣色不對,皮膚蒼白,頭髮乾澀,兩眼暗淡無神,顯然是剛剛經歷了一場大病。
為了不想讓對方難堪,程名振想了想,笑著提議:「虎血曬乾後入藥才能見效。這大冷的天兒,等你把它曬乾得什麼時候去了?不如跟我去平恩,我那裡還有不少往年積攢下來的存貨!」
「不去!」竇紅線頭也不抬,大聲拒絕。「到你那裡,又得聽我大哥嘮叨。好不容易我才輕鬆幾天,傻瓜才再送上門去!」
「竇王爺現在去了聊城!」程名振猜到竇紅線肯定不清楚竇家軍最近的變化,笑著解釋。「即便我給他送信過去,隔著兩三百里路,信使一來一回也得三五天。等竇王爺尋來,你早就可以走了。況且竇王爺最近忙著籌備晉位的事情,恐怕也沒時間親自過來尋你。」
「就是,腿在你身上長著,你不會趕在前面走麼?去我那邊住幾天吧,妹子。孫六叔是個難得的好郎中,什麼疑難雜症都能治得好!」
「自己不來,派人來一樣地煩!」竇紅線依然嘴硬,手上的動作卻漸漸慢了。抬起頭,她掃了一眼站在自己身邊病歪歪的年青人,低聲問道:「羅公子,你的意思呢?去城裡瞧瞧郎中可好?」
這種語氣,跟她剛才教訓人的語氣簡直有天壤之別。程名振和杜鵑聽著納罕,相對著看了看,嘴角上都掛上了一絲笑意。
被問話的年青男子很不會做人,當著程名振夫妻兩個的面兒,依舊皺著眉頭回應,「去平恩,那裡安全麼?我不想給你惹太多麻煩,也不想給自己找麻煩!」
「你麻煩的還不夠麼?」竇紅線瞪了他一眼,小嘴輕撇。「放心好了,只要我不點頭,沒人敢招惹你!程大哥和杜鵑姐姐都是實在人,他們兩個更不會抓你去邀功!」
「那,那就去吧。不是有好郎中麼?」年青男子想了想,猶豫著答應。
『這人是個沒經過風雨的公子哥!』從對方的幾句話里,程名振悄悄得出結論。如果不是被人照顧慣了的,說話時肯定會注意一下旁人的感受。只可惜竇紅線有眼無珠,放著義兄王伏寶那樣的真性情漢子不要,偏偏看上這銀樣蠟槍頭。
『這人可真會說話!』杜鵑心裡對年青男子也好生失望。『不過生得可真夠好看的,怪不得紅線被他給迷了!』
有竇紅線在場,夫妻兩個都不便給男子臉色看,笑了笑,客氣地說道:「那就一起走吧,先辛苦著對付幾步,等到了嶺外,再讓弟兄們給這位公子騰一匹坐騎!」
「不用,我的人就在附近。剛才怕嚇跑這頭畜生,所以才沒讓他們跟過來!」竇紅線擺擺手,笑著解釋。然後把血淋淋的手指放進嘴裡一吹,隨著一聲清脆的呼哨,周圍的樹林裡有大聲的號角轟然響應。
「原來這裡已經被你給占了!」杜鵑笑著打趣,「在我家門口占山為王,好妹子,可真有你的!」
「這不是為了給他找個安靜地方養病麼?」竇紅線被說得不好意思,趕緊低聲解釋。「好姐姐,我可不敢在你面前耍斧子。我只占了個小山包,而姐姐你當年可是占了半個巨鹿澤!」
「貧嘴!」杜鵑輕輕拍了一下紅線的腦袋,笑著啐道。
「杜當家饒命!」紅線立刻扯開嗓子尖叫,仿佛真被打傷了般。附近的親信不知道就裡,把號角聲吹得更急,轉眼間,已經紛紛策馬殺到了近前。
看到是程名振和杜鵑夫妻兩個,大夥才悄悄鬆了一口氣,拉住坐騎抱拳施禮。就在此時,程名振的親衛也策馬衝到,看見幾十名身穿竇家軍服色的人,都吃了一驚。坐騎雖然帶住了,兵器卻全舉到了胸口。
「趕緊過來,見過是竇王爺的妹妹!」程名振怕雙方起了誤會,趕緊給親兵們引薦。伍天錫帶領眾將士飛身下馬,口稱「見過郡主!」,抱拳施禮。竇紅線受不了大夥的客氣,皺著眉頭擺手,「什麼郡主,香主的。都別瞎折騰了。幫我把老虎抬到馬背上帶走,晚上給大夥燉了吃!」
見郡主殿下如此隨和,伍天錫心中頓生好感。笑呵呵地答應了一聲,上前將死虎雙手拎起,橫著丟上了馬背。饒是他的坐騎為一匹塞外良駒,也被四、五百斤的虎屍壓得只趔趄,在主人的注視下拼命死撐著,才沒當場趴伏於地。
「怕是得先切了!」伍天錫心疼愛馬,雙手又將虎屍抱下來,輕輕放於地面。「誰的刀法好,過來剝虎皮。小心點兒,再多戳出窟窿眼兒來就不稀罕了!」
親兵中恰好有個做過屠戶的,趕緊上前接手。先用短刃圍著虎肘劃了幾刀,將虎掌完整地切下。然後從虎嘴開始,順著頭骨往下輕剝慢揉,片刻之間,便將一具光溜溜的虎肉從皮中硬掏了出來。
雙方的弟兄哪曾見過此等手藝,忍不住大聲喝彩。一直站在紅線身邊的英俊少年卻不跟著湊熱鬧,而是緩步走到伍天錫近前,拱手施禮,「這位兄台好膂力,在下燕山羅成,想請教兄台尊姓大名!」
「你說我啊,伍天錫。這老虎是你射死的吧,好箭術!」伍天錫根本沒聽說過對方的名字,晃著腦袋,滿不在乎地說道。
到了這個時候,竇紅線才想起來自己一直沒給雙方做引薦。趕緊跳上前,嘰嘰喳喳地說道:「羅大哥,過來見過程大哥和杜鵑姐姐。我曾經跟你說起過,程大哥和鵑子姐可都是咱河北綠林道上數得著的英雄。」
說罷,她又將頭轉向程名振和杜鵑,「大哥,鵑子姐,這位是幽州的羅成羅公子。我剛才光顧著看老虎了,沒向你們介紹,你們不要怪我!」
程名振和杜鵑剛才是覺得那少年冷冰冰難以接近,所以就沒主動上前自討沒趣。此刻被竇紅線一攪合,也沒法太跟對方較真兒了,雙雙笑著拱手,「原來是幽州羅公子,久仰久仰!」
「你就是程名振?」羅成楞了一下,隨即笑著拱手還禮。「程將軍在平恩活人無數,河北道上哪個提起來不挑一下大拇指。剛才羅某眼拙,請將軍切莫往心裡去!」
「你剛才是怕我們夫妻拐了你跑吧!」杜鵑心中暗自嘀咕。但聽見對方恭維自己的丈夫,還是令她很開心。笑了笑,隨著程名振一道客氣,「剛才大夥不是都忙麼?誰都沒顧上誰。走吧,咱們先走,讓弟兄們割好了虎肉後再慢慢跟上!」
「如此,有勞程將軍指路!」羅成立刻像換了個人般,收起了身上的戒備與冷傲,笑著答應。說罷,還念念不忘看上伍天錫一眼,仿佛看到了絕世寶貝般。
「天錫,你別跟著瞎忙了。過來給羅公子帶路!」程名振猜到對方是見才心癢,笑了笑,低聲命令。
「唉!」伍天錫爽快地答應,策動坐騎率先沖向嶺外。一邊沖,一邊在心中暗自納悶兒:「哪來的小白臉兒,不但騙得竇姑娘魂不守舍,連教頭也對他客客氣氣?!」
「不過他可長得真夠俊的!」幾乎在同時,一個聲音於他心中響了起來。回頭又看了一眼羅成,嘴吧像抽了筋般撇起,「奶奶的,比大姑娘生得都白淨。如果不是病得快要死了,保不准被人搶回去當相哥兒養!」
注1:相哥兒:男妓
飄絮 (五 上)
「這廝!」望著伍天錫遠去的背影,程名振忍不住輕輕搖頭。「已經是都尉了,依舊沒個沉穩模樣。要是被竇王爺見到了,少不得又要挨一頓斥責!」
「伍將軍是都尉?」正望著伍天錫背影出神的羅成心不在焉,隨口問道。
「是啊!」程名振輕輕嘆了口氣,「委屈他了。如果他不是戀著洺州營這些朋友不肯離開,此時在竇王爺麾下至少能做個獨當一面的將軍。」
「功名富貴視若過眼煙雲,如此重情重義的好漢子,實在難得!」羅成一邊讚嘆,一邊搖頭。「我剛才還想呢,以伍壯士之勇力,程將軍怎麼著也不該只委屈他做個親兵!如今看來,羅某果然猜得一點也不差!」
「羅公子慧眼如炬!」程名振笑著恭維。「天錫無論武藝還是人品,在我襄國郡都是數一數二。這回程某奉命巡視地方,安排流民定居屯田,本來沒想勞煩武都尉護送。是他不放心我的安全,非要帶著弟兄跟著來!」
「想必是武都尉在校場上悶得久了,也希望出來活動活動筋骨。」羅成想了想,也笑著說道。「其實咱們這些做武將的,最怕過的就是沒仗可打的日子。前些時候,羅某於窮途末路中被竇小姐所救,本想著隱姓埋名在山谷中養上一輩子傷,從此再不見天下英雄。誰料才養了不到兩個月,自己就覺得髀肉漸生,渾身上下無一處不痒痒…….」
「哈哈,程某也是如此。只不過眼下有比打仗更要緊的事情做……」程名振哈哈大笑,接過羅成的話頭說道。
賓主都是聰明人,三言兩語,已經把彼此剖白得非常清楚。程名振在話里話外隱晦地告訴羅成,自己是出來處理地方政務的,並非專門進山來尋找他和竇紅線。而羅成也非常聰明的暗示程名振,自己是無意間流落到洺州軍的地盤內,身邊沒有帶任何親信,因而對此地沒有任何染指之心,也沒有力量去染指。
既然雙方彼此之間都沒有惡意,相處起來就立刻輕鬆了許多。程名振與羅成並絡而行,一路上指指點點,將沿途風光和道聽途說來的掌故現炒現賣。羅成久病初愈,看著草尖林梢上淡淡浮起的生機倍感親切。不時發出一兩聲讚美與驚嘆,給足了此間主人面子。
不多時,隊伍走出山林,在伍天錫的帶領下找到已經看不出模樣的官道,緩緩而行。沿途很少見到人跡,即便偶爾看到一兩個村落,也都早已廢棄了,沒有半點兒煙火氣從村落中飄出來。倒是大大小小的野狼、野狗成群結隊,聽到密集的馬蹄聲也不害怕,反而小跑著在隊伍側後方尾隨,試圖親眼目睹人類之間的一次自相殘殺,從而飽飽地吃上一頓屍體。
這般景象,反倒不如剛才的荒山野嶺。程名振看得淒涼,不由自主地就閉上了嘴巴。羅成經歷的殺戮場面多,心態並不那麼容易受到外界風物影響。依舊饒有興趣地一邊走,一邊觀望,仿佛從沒見過如此淒艷的早春般。
猛然間,幾處炊煙飄入人眼,令天地間的景色登時一暖。羅成的目光立刻被炊煙吸引,帶住坐騎驚詫地問道:「那邊怎麼突然冒出這麼多人來?還有那些房子,怎麼看起來綠慘慘的,好生古怪?!」
程名振順著他的目光方向一看,立刻笑著介紹道:「那裡是今年劃定的屯田點兒,房子都是臨時伐木所建,搭的時候木料還沒有干透,所以春天一來,就在向陽牆壁上長出了小樹枝!」
「哦!」羅成哪裡見過這些民間對付日子的東西,越看心裡越覺得稀罕,「暖和麼?會不會有濕氣!」
「濕氣肯定會有的,不過眼看著天就越來越熱了,所以暫時用火烤一烤,倒也還可以忍耐。等到了秋天,天氣乾爽了,就可以築土起新房子。壘木房子的材料還可以再拆下來,用做椽子和大梁!」程名振看了羅成一眼,耐心的解釋。同時心中好生奇怪,這公子哥幾個月來跟竇紅線隱居在深山,到底住的是什麼樣的華麗場所?
「早知道可以伐木為房,我也不至於住一冬天山洞!」望著越來越近的木屋,羅成滿臉羨慕。
「早知道羅公子蒞臨,程某定然掃榻相待!不過那個時候,恐怕公子未必願意見到程某!」程名振笑了笑,低聲打趣。
「的確,那時,羅某心灰意懶,不想見到任何人!」幽幽地嘆了口氣,羅成坦然承認。「數萬弟兄都被羅某帶進了死路,羅某當時沒以命相抵,已經是對不起他們。哪有什麼面目再為住處挑肥揀瘦?!」
程名振沒想到自己一句玩笑話觸動了對方心中痛處,趕緊顧左右而言他,「勝敗乃兵家常事,羅公子不必太自責了。何況你輸給的又是李仲堅?走,咱們到屯子裡邊轉轉,說不定能討些熱水喝!」
聽到程名振絲毫沒因為自己打了敗仗而另眼相待,羅成又輕輕嘆了口氣,強笑著回應,「好,羅某早就聽聞程將軍屯田安民,乃平恩百姓的萬家生佛。今日難得有機會,就從將軍這裡偷上幾招!」
「什麼萬家生佛啊!還不是被逼的麼?不把百姓安頓好了,將士們的糧餉從哪裡來?」程名振笑著自謙,然後用馬鞭向前輕指:「就是那座最高的木屋吧。按規矩,那是里正住的地方。如果今天湊巧,也許主人剛好在家。」
說罷,也不擔心驚擾了百姓,自己策動坐騎,先奔屯子裡去了。羅成策馬緊隨其後,一路上驚起犬吠陣陣。但扛著家什在地裡面忙活的百姓們卻不怎麼害怕,只是快速將頭抬起來向程名振等人掃了一眼,然後就繼續忙活自己的生計去了。
這個屯子的里正是個乾瘦的老頭,帶著數名同樣乾瘦的少年,正在木屋前對著一塊石板指指點點。聽到奔行而來的馬蹄聲,三人同時抬頭,然後吃了一驚,同時抱攏雙拳,深深地躬下腰去,「參見郡守大人!」
「免禮,免禮。大夥都別客氣!」程名振利落地跳下馬背,快步上前攙扶。「我只是經過,進來討口熱水喝。大夥該忙什麼接著忙什麼,不用管我!」
「不,不知道郡,郡守大人大,大駕光臨。我,我等有,有失…….」里正緊張得連話都說不全了,用自己能想起來的所有文辭,結結巴巴地問候。
「行了,別扯了!趕緊找人給我弄口熱水去吧。嗓子都快冒煙了!」程名振將他的腰硬生生扯直,換了一幅粗魯的模樣呵斥。
「唉,小老兒這,這就命人去。您,您稍等片刻!」挨了呵斥,里正反而覺得心裡受用。笑呵呵地轉過身去,命令自家子侄去點火燒茶。一邊張羅,他還不忘了一邊抱怨,「這些沒眼珠的玩意兒,居然連郡守大人都認不出來。一個個就顧家裡那兩畝三分地,也不看看,地是誰分給你們的!」
「行了!我又沒穿官服,他們怎可能認出我來!」程名振再度笑著打斷,「您老這裡還好吧,春播的事情安排完了麼?」
「剛燒完荒,往地里混完草灰。本想著按著在洺水那邊的老規矩,在播種前把地再上一遍水。但這塊地離著河道稍遠,所以小老兒跟幾個後生合計著,想看看能不能先把廢棄的水渠修好了,然後利再用起來!」老漢顯然對屯田這一套很熟,非常有條理的介紹。
「人手夠麼?」程名振想了想,信口問道。
「還行。」老漢笑呵呵地回應。「這批從河東來的鄉親身體都比小老兒當年那批鄉親結實。當年小老兒那些人能幹的活,他們肯定能幹!」
「那就好!」程名振笑著點頭,「如果遇到麻煩,就到縣城裡邊找周主簿。或者直接找我。我調遣些弟兄們過來幫忙!」
「不敢,不敢,可不敢再勞煩弟兄們!」老漢嚇得連連擺手。「上回蓋房子的事情,已經夠麻煩的了。欠下的人情還沒辦法還,哪個還敢再厚著臉皮開口…….」
一老一少談談說說,像自家人般毫無芥蒂。羅成在旁邊越聽越納罕,忍不住出言問道:「程將軍,你的洺州軍還管幫他們蓋房子的事情?」
「也不是全管。只是在力所能及時才幫上一把。羅公子見諒,屯田是我的職責所在,所以剛才一時說得高興,便冷落了公子!」程名振略一回頭,笑著解釋。
在進入這個屯田點之前,他沒有想在羅成面前表現什麼。對方是幽州少帥,他是竇建德麾下的高官,彼此之間交往越少越安全。但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但進了這個屯子後,他便有意無意地想將洺州軍所做的事情在人前展現。就像兩隻互不服氣的孔雀,只要可能,便會相互展露出自己最漂亮的羽毛。
「沒!」羅成連連搖頭,卻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今天看到的事情,已經讓他震驚得無法保持清醒。程名振居然跟一個土裡土氣的鄉下老頭都混得如此相熟!洺州軍居然還幫流民們蓋房子,修水渠?!百姓們見了官兵居然不躲不藏,繼續埋頭幹活?!這些景象,甭說見過,他在幽州時聽都沒怎麼聽說過。記憶中,每次虎賁鐵騎於路上奔行,百姓們都會遠遠地躲開來。唯恐被戰馬不小心踏到。至於跟父親熱切地嘮家常,那是幾位宿將都不敢做的事情。換成一個尋常鄉下老頭,呵呵,借他三百個膽子!
「大人,這是竇天王派來的欽差?」聽了程名振和羅成之間的問答,老漢才意識到程名振身邊的英俊少年不是他的親兵,眼神里立刻充滿了戒備。
「不是,這位羅公子是,是我一位遠道而來的朋友!」程名振頓了頓,將羅成的身份含混帶過。怕老漢嘴裡說出什麼不著邊的話,他又迅速補充,「竇天王的妹妹跟杜鵑走在一處,估摸著這會兒也該進屯子了!」
「杜當家,她也來了!」老漢一高興,眼神里立刻有了溫暖。「我說今天早晨聽見喜鵲叫呢,沒想到咱們這小屯子,居然來了兩波貴客。小兒子,趕緊騎馬去咱們劉家屯,拖一羊過來。再把你娘蒸的糕餅裝半袋子,還有你阿爺去年冬天晾的野味,趕緊著,別耽誤功夫!」
「唉!」被喚作小二子的少年答應一聲,放下手邊雜務,慌慌張張去後院牽馬。
程名振不想叨擾老人太多,趕緊笑著阻攔,「行了,您老別忙活了。養頭羊容易麼?連春膘都沒抓上呢,怎能說殺就殺。你老要是再這麼瞎張羅,我可就走了。連水都不用喝!」
「這,這……」老頭記得直搓手。「這話怎麼說來,這話怎麼說來。當年要不是大人您,咱們劉家屯的人早死絕了,怎麼可能還活到現在?您,您…….」
「好了,我今天有客人。等收了秋,你不請我,我也會上門要帳。」程名振拍了拍老漢,笑著解釋。
劉老漢無奈,只好叫住自家的二孫子,命其去催熱茶。少年人怏怏地跳下坐騎,衝程名振做了揖,快步去了。單看穿著,他的家境比田間忙碌的流民只是稍好了些,未必有多寬裕。但是,他願意將自家能拿出的最好東西來招待程名振。因為數年前,正是程名振路過劉家屯時接濟得一批糧食,才使得逃難而來的千餘百姓活了下來。之後,洺州營不斷發布屯田、養民、修道路、通溝渠等善政,才使得劉家屯的日子越過越興旺,儼然成了平恩一帶最富裕,最有威信的村落。
最近幾年,周圍陸續修建的若干屯田點,規模、制度幾乎都是模仿劉家屯。里正、亭長也有很多是官府從劉家屯提拔。他爺爺劉老根兒,就是那個跟程名振親親熱熱嘮了這麼長時間的老漢,都七十三歲了居然還過了一把官兒癮,出任了新屯田點的里正,讓老劉家祖孫三代臉上都透著光彩。
飄絮 (五 中)
片刻後,竇紅線、杜鵑和護衛們陸續趕到,在伍天錫的指引下把坐騎拴在路邊的樹幹上,然後一道進入劉里正家喝茶。小小的屋子哪裡容得下這麼多人,一時間,整個院子內人聲鼎沸,把全屯子的目光都給吸引了過來。
知道竇紅線身份尊貴,劉老漢有心為程名振爭氣,偷偷地用盡各種手段,或挪或借,把整個屯子所有人家的都給調動了起來。從裝茶點的盤盞,坐人的胡凳,一直到喝水的茶杯,給人吃的點心,無一不是挑最拿得出手的,撿最精細的往上端。在鐘鳴鼎食之家眼裡,也許看起來還顯粗陋,但對於這個時代大多數百姓而言,卻是難得的富足了。
竇紅線不明就裡,還以為平恩一帶的普通百姓生活就是如此。自己覺得非常有面子,親手拿了一個青蒿和著栗子面蒸的點心,用黃葛雕成的盤子端著,遞到羅成面前,「你嘗嘗這個,保證是你沒吃過的。在這個節氣,吃著最為爽口!」
羅成自小錦衣玉食,還真沒見過普通人家的菜餑餑。老遠聞者一股子誘人的清香,忍不住食指大動。微笑著道了聲謝,掰下一小塊兒綠色點心,慢慢放在嘴裡。
一入口,栗子面的苦澀和青蒿的幽香立刻騰起來,交織著竄入喉嚨。那滋味,比這幾個月來喝過的所有湯藥還濃烈。害得幽州少帥想咳咳不出,想吐又不敢吐,張大鼻孔拼命喘粗氣。程名振經歷過富貴到貧寒的驟變,心裡猜到羅成吃不慣野菜點心的味道,笑著舉起茶盞,低聲建議,「喝些茶吧,棗花泡的,難得的清甜!」
羅成聞言,趕緊用茶水來潤嗓子。足足連灌了兩大碗茶水,才勉強用棗花的甜味兒將栗子面兒的苦澀壓了下去。偷眼觀看竇紅線和眾人,卻發現從竇紅線、杜鵑到底下的隨從,幾乎人手一塊兒綠色點心,吃得津津有味兒。
奇了怪了。羅成心中暗道。別人吃得,自己當然也該吃得。帶著幾分賭氣的意味,他又掰小小的一塊菜餑餑,慢慢放進嘴裡。這回有了準備,苦澀的味道沒有立刻刺激得嗓子發癢,但是也不好受,如同一把硬刷子般沿著牙齦和兩腮遊蕩。不過忍住了最初的苦澀之後,青蒿的香氣就慢慢占據了上風,帶著點春天的綿軟,讓人的呼吸不知不覺間就慢慢輕鬆。
「怪不得當年陶淵明寧願東籬採菊,也不願意走出深山!」又喝了口茶水潤嗓子,羅成笑著向此間主人致謝,「此茶,此點心,吃起來都有出塵之意。多品上幾塊,恐怕誰都會忘情於天地之間了!」
「公子說得啥,小老兒不懂!」劉老漢正端著一盤子去年曬乾的柿餅子入內,被羅成的話說得暈暈乎乎,眨巴著眼睛追問。
「羅公子說你的點心不錯!」為了避免羅成尷尬,程名振迅速解釋。
「公子喜歡,就多吃些。我家還有不少呢!」劉老漢是個實在人,放下盤子,站在羅成身前直搓手。
看到他那幅熱切的模樣,羅成本能地去掏腰間錦囊。手裡落了個空,這才意識到自己現在正在落難中,根本沒錢來打賞對方。劉老漢被他的動作嚇了一跳,趕緊後退著擺手,「別,別別,別別別,不是什麼值錢玩意兒。要是太平年景,這東西也就能拿來餵豬。眼下沒辦法,公子,公子……」
羅成聽得先是一愣,隨後臉色愈發紅潤。不是懊惱劉老漢拿餵豬的東西給自己吃,而是羞愧自己無用,離開了父親的庇護居然連最簡單的食物價格都支付不起。
「老劉啊,敢情你就請我們大夥吃豬食啊!」正尷尬間,伍天錫突然笑著插了一句。
眾人聞聽,登時爆發出一陣哄堂大笑。「劉老摳,你捨不得就直說麼,不帶這般埋汰人的!」
「不是,我不是哪個意思。」劉老漢自知說錯了話,衝著大夥連連作揖。「小老兒怎麼敢?小老兒,小老兒不沖別人,就是衝著程大人……」
「行了,他們逗你玩呢!」程名振笑著攙扶住他。「我當年在褲襠巷住的時候,這東西還不是天天能吃得到呢。待會兒你派人套車,到縣城裡找管倉庫的主簿再領兩千斤麥子回來。春天體力活重,別讓大夥吃得太差!」
「這,這,大人,我這不是跟您變著法哭窮了麼?」劉老漢砸吧著嘴,滿臉苦相。他只是想向程名振表達謝意,可沒想著討要糧食。誰料到自己拿出了幾盤子菜餑餑,卻換回了兩千斤金燦燦的麥子回來!
「算我借給大夥的,這回是當年帳,秋天打下糧食後足數還!」程名振拍了拍老漢的手,笑著開解。
「唉,唉!」劉老漢連聲答應。只要程名振說明了是借,他心裡就不犯愁。當年程名振剛到平恩時,也是「借」給了他一千斤麥子。劉家屯的人爭氣,第二年就把帳全還上了。到了第三年秋天打下糧食,劉家屯開出的荒地是最初了五倍,非但不再需要官府賑濟,而且還能拿出一部分來借給新來附近安置的同鄉。
「老人家,這個栗子面青蒿餑餑,你們這兒家家都吃得上麼?」同樣的情景看在竇紅線眼裡,與羅成眼裡完全不同。趁著劉老漢還沒退下的功夫,她搶著追問。
「能!」劉老漢先是肯定地點點頭,然後又低聲補充,「不過各家各戶的手藝不同,過日子的方法也不一樣。有的人家過日子精細,就往裡邊再摻些苦麻子、婆婆丁什麼的,省下糧食為將來打算。有的人家不會計算,就粗一頓,細一頓,也能湊合著過。還有的,就像屯子冬天老畢家,他家媳婦手巧,菜餑餑都能蒸的跟擀麵杖頭大小,上面用紅花點著小圓點,不但好看,吃的時候一口一個兒,保准被噎人。」
大夥聞言細看,立刻在手裡的菜餑餑中央看到了一個小小的花瓣。顯然,今天端出來待客的野菜點心出自屯子裡最巧手人家,而不是劉老漢自己提供。難得的是菜餑餑做得仔細,每個花瓣都放在正中間,令整個菜餑餑看上去就像一個含苞待放的花蕾。
「今天這些點心和乾果出自誰家,過後你挨家給你多分二十斤麥子。秋後不用還,算作大夥的茶點錢!」程名振接過老漢的話頭,笑著吩咐。
「這,這怎麼成!」老漢急得連連擺手,「本來就拿不出手的東西,大人您不跟我們計較,我們哪還能再要……」
「大夥過得都不容易。你老人家現在不在乎這點兒東西,不代表別人也不在乎!」程名振笑著解釋,「我當年最恨狗官白吃白拿,現在自己當了官兒,卻不能學著人家做狗!」
老漢無奈,只好笑著答應了。一雙眼睛卻不時在羅成和竇紅線身邊瞟來瞟去,眼神里透著深深的自豪。
地方上能出這麼一位好官,也的確值得百姓們自豪。竇紅線歪著腦袋想了片刻,衝著程名振輕聲說道:「怪不得我哥哥總是誇你,你的確比我見過的所有當官的都好。即使在豆子崗附近,尋常人家春天也是純拿野菜頂著,很少能見到面渣。你這裡人過的日子,比咱們那邊強太多了。」
「我這邊好幾年前就開始屯田,所以才能如此。」程名振猜不透竇紅線的意思,非常小心地回應,「竇王爺那邊只是一直沒空出時間,我聽說從今年開始,他已經下令讓各地都開始屯田墾荒了!」
「那也得懂行的人指點才行!」竇紅線笑了笑,繼續道。「我剛才聽老人家一直叫你郡守大人,怎麼,你不帶兵了?」
羅成心裡也一直懷著同樣的疑問,不過鑑於自己的身份,沒好意思開口打聽。此刻聽到竇紅線問出了自己想問的話,立刻把耳朵豎了起來。答案清晰地傳入他的耳內,卻讓他有些不敢相信。「我見王爺有志讓百姓安居樂業,所以就主動提出轉行做文官。剛才一直忘了跟郡主和羅公子說明,我現在是襄國郡守兼平恩縣令,已經不再帶兵打仗了!」
「什麼?」竇紅線的聲音很尖利,吵得羅成不得不將頭側開一點兒,以免變成聾子,「你不帶兵了?哥哥答應了你!他可真夠糊塗的!誰給他出的餿主意,我找他算帳去!」
「是我自己主動提出來的!郡主殿下!」程名振站起身,鄭重強調。
竇紅線的氣焰立刻矮了下去,眨巴著眼睛,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憑著對程名振夫妻兩個的理解,她為哥哥的愚蠢決定而感到憤怒。但程名振急於攔阻自己的表現上,她又隱約猜到此事並非像說得這般簡單。莫非…….,猛然間,一個想法竄入她的心頭。但細看程名振夫妻怡然自得的模樣,她又為這個判斷找不到任何支持。
「有人平生志在封侯,也有人甘願為百姓謀,不計得失。我想,程大哥應是後者!紅線,咱們這般俗人,就別拿燕雀之心度鯤鵬之志了吧」關鍵時刻,羅成還是沒忘了出頭維護竇紅線,笑了笑,低聲總結。
這句話說得恰到好處,既捧了程名振,又給竇紅線找到了台階下。竇紅線側頭,給了他一個甜甜的微笑,然後衝程名振飄然下拜,「如此,小妹就先向程大哥賠禮。然後再代替哥哥和河北百姓謝程大哥高義!」
「郡主言重了。程某祖籍便在平恩,回報桑梓,乃程某應盡之義!」程名振起身避開,然後長揖相還。
「程大哥不必過謙!」
「郡主折殺微臣!」
兩人身份地位都很高,一個不肯直腰起來,另外一個斷然無法主動平身。還是羅成閱歷廣,笑著走到二人中間,低聲建議,「咱們還是別拜了吧!再拜下去,茶都涼了。既然都是好朋友,就別老扯及什麼身份。否則,我一個幽州人混在你們河北人中間,還不被當成了探子!」
眾人聞之,又是一陣大笑。笑過之後,也就都收起了架子,不再談公務上的事情。程名振又跟劉老漢問了幾句屯田墾荒方面的詳細情況,然後放下茶盞,招呼大夥起身。「如果諸位休息差不多了,咱們就走吧。別耽誤了劉老的正事兒,也別誤了回城!」
「走吧,走吧。多謝老人家款待!」眾人陸續站起來,笑呵呵地回應。
劉老漢本來想給大夥張羅頓正餐,再三挽留不住,只好起身送出門來。在他的目送下,程名振等人飛身上馬,緩步出了村落,然後加快速度,疾馳而去。直到走出二里之外,偶然回頭,還看見老人帶著一干屯田點兒的婦孺,站在村口頻頻招手。
「像這樣的屯田點兒,程兄治下有多少個?」羅成感慨萬千,對程名振的稱呼在不知不覺中就親近起來。
話出了口,他又自覺問得魯莽,笑了笑,低聲補充,「我只是好奇而已,程兄不必給我準確數字!」
「這根本不是什麼秘密!」程名振大度地笑了笑,實話實說,「屯田點或者靠近大路,或者靠近河渠。有心人在襄國郡各地走幾圈,就能查個大概。截止到去夏末,這樣的屯田點兒大概兩百多個。冬天時因為河東戰亂,又跑來不少人,所以今年又建立了一批。這波人數比較少,也就二十多。但還沒到青黃不接時候,按往年經驗,越是青黃不接,流民來得越多。最厲害時一個晚上能多出一萬多人來,可過幾個月,聽說家鄉安穩了,許多人可能又轉回去了!」
「只要來了就發糧食和田地?」羅成想了想,又問。
「具體地說,是借!」程名振略作沉吟,決定不讓羅成了解到細節,「拖家帶口,看著來了就不想走的,只要他能找到擔保人,就借給他糧食和土地。如果是一個人來,看樣子過一陣兒還準備走的,就以工代賑。干多少活,換多少口糧!」
「嗯!」羅成沉吟著點頭。對於他來說,今天看到的一切東西都透著新鮮。「流民從哪裡來的多些?」
「原來都是河北本地的,不是從漳水西邊跑過來就是從漳水那邊跑過來。最近這一年河東來得比較多。那邊仗打得正亂!」
「有從博陵那邊跑過來的麼?我指的李仲堅那邊?」羅成的聲音突然提高,充滿期待地問道。
「沒有!」程名振給出的答案非常令人失望,「博陵那邊,屯田比我這邊還早。說實話,最近這些年,我只聽說往博陵六郡跑的,沒聽說有跑出來的!」
飄絮 (五 下)
「為什麼?」羅成聽見自己在問,嘴巴卻分明沒有張開。自從兵敗那天起,他無時無刻不想知道答案,如今答案就擺在眼前了,他卻無法讓自己接受。
曾經令突厥人聞風喪膽的虎賁鐵騎,再加上數萬與自己一樣年青的幽州精銳,挾雷霆萬鈞之勢而來,最後卻落了個鎩羽而歸的下場。論臨戰經驗,博陵軍根本跟幽州虎賁不在同一個檔次上。論鎧甲裝備,天下沒有任何隊伍能與幽州虎賁比肩。論個人勇武,留守博陵的都是老弱病殘,而幽州將士卻風華正茂。論指揮者才能,李仲堅的部署並非無懈可擊,就在決戰當天,羅成都曾經看到無數破綻,只可惜沒一個機會他能把握住。
在拼死血戰的博陵將士面前,那些破綻全都不能再被稱為破綻。羅成指揮著幽州才俊撲上去,卻無法將破綻死死咬住。李仲堅不停地在調整部署,每一步都被羅成看得清清楚楚。但博陵軍的變化之快,卻讓他跟不上節拍,只能演睜睜地看著失敗向自己頭上壓過來,卻無力躲藏。直到最後,羅成清醒地明白自己是如何隻身殺出重圍的。是李仲堅故意放了他,以求給幽州王羅藝一個體面退兵的理由,雙方不必再拼得魚死網破。也恰恰是因為明白自己獨自逃生的緣由,羅成突出重圍後沒有北上回家,而是孤獨地沿著官道向南,毫無目的地向南,再向南。
風雪中,他準備長眠於誰也找不到的荒野,徹底忘卻一切屈辱。但竇紅線恰恰在這個時候出現,並好心救了他,帶他去山中療傷。羅成知道自己的病無藥可治,但不忍心令對方失望,所以任由紅線擺布。直到今天,跟程名振交談時,他才豁然發現,原來自己的心居然還活著,並且活得那樣不甘。
程名振,這個麾下只有幾千人,卻讓河北豪傑無可奈何,官軍頭大如斗的「惡賊」憑什麼在夾縫中能生存下來?憑什麼打敗一個又一個看似比他強大得多的對手?原因其實很簡單,跟幽州軍鎩羽而歸的道理一樣簡單。「守天下,守險不如守德!」古人的話早就說得清清楚楚。平恩各地的流民都欠著程名振的人情,都把這裡當做了自己最後的避難所,如此,千軍萬馬殺來,如果只是匆匆掃過,又怎可能撼動洺州軍的根基。而數年內只有百姓逃入,從沒百姓逃離的博陵六郡更是如此,那是當地百姓眼中最後的樂土,無論誰膽敢奪走,都始必引發壯士之怒。
坐在馬上,四周的天氣乍暖還寒,羅成卻是大汗淋漓。沉吟了不知道多久,他忽然在馬鞍上躬下身去,抱拳相拜,「今日得遇程兄,乃羅某三生之幸。」
「羅公子言重了!」程名振本想推謝,猛然想到羅成身後的背景也許將來還有自己需要藉助的地方,笑了笑,低聲道:「今日你我一見如故,如果羅公子不嫌程某高攀的話,交個朋友就是了。何必那麼客氣?」
「是羅某高攀程兄!」羅成從馬鞍上直起腰來,苦笑著搖頭,「程兄今日敬羅某,是因為羅某的家世。而羅某今日敬程兄,卻是因為程兄的本領和成就!若是……」
「羅兄弟,咱們不說這些行麼?就當咱背後都沒這些東西,兩個在外遊蕩的旅人遇到了,彼此看著順眼,便相交為友,如何?」
「既然如此,羅成見過程兄!」羅成再度拱手施禮。
程名振受了他一拜,然後還了個半揖,「按相貌,我肯定比你大。所以,就叫你一生羅兄弟,如何?」
「單憑程兄!」
「走吧,羅兄弟,上我家喝酒去!」程名振大笑,指點著前方空蕩蕩的大路相邀。
二人哈哈大笑,心情都是格外舒暢。恰恰竇紅線丟下杜鵑趕上來,見兩個突然笑得如此愉快,眨巴著一雙水靈靈的眼睛問道:「笑什麼呢,你們,有什麼好笑的!」
「我跟程兄兩個投緣,就像杜鵑和你!」羅成笑著解釋,眼神剎那間已經不像原來那般冷漠和空蕩,而是重新煥發出了生命的溫暖。
竇紅線非常明顯地看到了羅成身上的變化,可以說,幾個月來她為羅成熬了無數好藥,從來沒有一副藥如程名振今天的出現效果好。笑呵呵地跟著傻樂了片刻,她忽然靈由心至,歪著頭建議道:「我記得當日程大哥跟王大哥投緣,便拜了把子。今天既然羅大哥與程大哥也投緣,何不也結為異性兄弟!」
「嗯,這個主意不錯!」程名振跟羅成異口同聲地肯定,但相視而笑,又先後說道:「我們兩個啊,呵呵,就不拾人牙慧了吧!」
「對啊,君子相交,貴在於心,又何必拘泥於形式?」
竇紅線聽了半天沒聽明白,眨了幾下眼睛,笑著問道:「你們倆怎麼都掉起書包來了,比誰讀的書多麼?還是不想讓我知道你們說的什麼意思?」
「我們兩個的身份,不宜結拜為兄弟。但我們兩個,卻可以做好兄弟!」羅成憐惜地看了她一眼,坦然相告。
見羅成說得如此直白,程名振也不對竇紅線隱瞞,想了想,笑著解釋。「羅公子有朝一日,想必還會回幽州的。而我有朝一日,也可能重新披起鎧甲。若是不小心遇上了,就先論公事,再論私下交情。如果這輩子不會獵於野,則時時刻刻都是好朋友!」
「會獵於野,什麼叫會獵於野!」竇紅線還是不太明白,皺著眉頭琢磨。猛然間,她看懂了程名振與羅成二人的笑容,愣了一下,目光中登時浮起一重陰雲。
杜鵑恰恰拍馬追來,見到兩個大男人談笑風生,而一個小姑娘在旁邊垂泫欲涕,忍不住憤憤地抱打不平,「你們倆個幹什麼呢?紅線怎麼惹到你們了!」
「我們沒幹什麼啊!」兩個大男人異口同聲地喊冤。剛才二人談得高興,還真沒注意到其他人的感受。
聽聞有人替自己說話,竇紅線愈發覺得委屈。忍不住鼻子一酸,眼淚噼里啪啦地流了下來。她不願意被人看笑話,腿部夾緊坐騎,風一般向前竄去,霎那間,把所有人後悔與迷惑都拋在了腦後。
「兩個大男人欺負一個小女孩,有意思不?」杜鵑怕竇紅線出事,拋下一句抱怨的話,急急地追了下去。剩下羅成和程名振二人,一個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另一個不知道如何安慰,只能默默地在馬背上大眼兒瞪小眼兒。
過了好一會兒,程名振才訕訕地說道:「拙荊脾氣實在是差了點兒,羅公子千萬別往心裡去!」
「馬背上的巾幗英雄,理當如此。若是個個都如扶風弱柳,還讓不讓男人活了!」羅成咧了下嘴邊,苦笑著著回應。也不知是在說杜鵑還是竇紅線。
程名振輕輕地嘆了口氣,又閉上了嘴巴。從竇紅線看向羅成的眼神上,他早就察覺出女孩子對羅成用情頗深。然而羅成對竇紅線到底如何,他卻始終看不出端倪。可能很尊敬、也許還帶著一點點縱容和畏懼,但唯一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和自己當日對杜鵑的感覺大不相同。其中的差別,足比漳水河秋汛時還要寬闊。
「開始時一個多月,紅線從沒跟我提起過他是竇建德的妹妹!」又尷尬地向前走了一會兒,羅成主動挑起話頭。
「雖然出身綠林,她的心思卻始終純淨如冰!」程名振皺了下眉頭,低聲回應。雖然他不想促成這門婚事,心裡卻時時刻刻維護著綠林人的尊嚴。
「我不是那個意思!」羅成突然變得也非常敏感,提高了聲音解釋。「家父早就不受朝廷約束,在我眼裡,你程將軍跟我也差不多。」
『對,你幽州早就背叛了朝廷,算起來,我這邊好歹沒吃過朝廷俸祿。』程名振心中暗道,臉上的表情又慢慢恢復了柔和。但他還是不想參與進羅成和竇紅線之間,因為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說。如果讓他來做主的話,他寧願紅線的未婚夫婿是王伏寶而不是羅成。第一,竇紅線與王伏寶早有婚約在先,不該背信棄義。第二,王伏寶身後沒那麼複雜的背景,紅線嫁過去可以踏踏實實地過日子。可如果竇紅線嫁給羅成的話,首先這門親事會不會受到羅藝和竇建德的反對就很難保證,其次,即便二人結成連理,也將是長樂王與幽州大總管之間的政治紐帶,絕對不會給二人帶來任何幸福。
「她是個難得一見的好女子!」得不到回應的羅成繼續幽幽嘆氣,「羅某不敢說閱人無數,但也見過很多出身不同的女人。像她這樣既落落大方,又知冷知暖的女子卻是平生第一次遇到。羅某從風雪中醒來第一眼看到她,就知道這輩子欠定了她!」
這話怎麼說?程名振依舊沒有問出聲音,但看向羅成的眼神還是流露出了幾分不解。這公子哥長相、武藝都沒得挑,說話卻前言不搭後語。一口氣講了這麼多廢話,到底對竇紅線有沒有情意,卻是根本都沒解釋清楚。
「可羅某畢竟是幽州大總管之子,這個事實無法更改!」衝著程名振咧了一下嘴,羅成的笑容越來越苦,「這幾個月來,每每想到此事,我心裡就無法安寧。想跟紅線提起,又怕看著她的眼睛。不料到今天,卻在無意間將這層窗紙給捅破了!」
「其實,其實也沒那麼複雜!」程名振聽得自己嘴裡也開始發苦,忍不住又改了主意,笑著開解。「說不定這件婚事,還能促成兩家聯手!」
「那樣,只會害了紅線!」羅成笑了笑,輕輕搖頭。「你根本不了解家父。呵呵,估計以你棄武從文,不進反退的性子,也未必十分了解竇建德。還是算了,欠多少也是欠。如果如果日後她真的要羅某償還的話,羅某除了以命相謝外,也就別無選擇了!」
「呵呵,還真讓羅兄弟說中了,我這人小富即安。」程名振聳聳肩,故意將話題岔到別處。既然羅成不打算迎娶竇紅線,他更不用跟著瞎摻和了。男女之情他本來就懵懵懂懂,況且無論對於他,王伏寶還是竇家軍,羅成的主動退出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程兄別誤解,我不是譏笑與你。亂世之中,還能像程兄這般知道進退的,恐怕寥寥無幾。」羅成怕引起誤會,趕緊又出言補充。「多少豪傑因為一絲執念掉了腦袋,到頭來還怪造化弄人,卻不想想自己有沒有問鼎逐鹿的本錢呢!哪如程兄,退守一方,笑看外邊風雲……..」
程名振聽得身上直起雞皮疙瘩,趕緊出言打斷,「得,兄弟這張嘴無論誇起來來,還是損起人來,都跟你的身手有的一拼!」
「實話實說而,朋友之間,難道不該坦誠相見麼?」幾句題外話扯開了,羅成臉上又慢慢恢復了原來那幅平靜的模樣。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程名振絕對不會相信剛才為情所困的是同一個人。在心裡對眼前這位公子哥的評價忍不住又提高了一些,用馬鞭在空中虛劈了一記,笑著說道,「如果坦誠相見的話,你就應該告訴我,你幽州虎賁下次南進是什麼時候,走哪條路,也讓我好提前有個準備。要不然你羅兄弟一來,當哥哥的我連支撐一下的力氣都沒有就落荒而逃,你臉上也未必見得光彩!」
「我還巴不得兵不血刃呢!」知道程名振是在跟自己開玩笑,羅成嘻嘻哈哈地回應。「這片地盤花了老兄你那麼多心血,打爛了還真可惜。不如乖乖交給我,省得百姓受苦!」
「想得美!」程名振向地上啐了口吐沫,笑著罵道,「信不信我現在就把你綁了,送竇王爺那請功!」
「那你可就裡外不是人了。」羅成笑呵呵地搖頭,「以竇王爺如今的實力,肯定不願意跟幽州結仇。你把我送過去,他自然會待若上賓,然後派人護送我回家。」
「也是,幽州和這裡之間那頭老虎,恐怕才是竇王爺眼下最擔心的!」程名振想了想,點頭承認。
他之所以明知道羅成的身份,還敢於將對方往平恩領,主要就是因為這個道理。對於眼下的竇家軍來說,幽州虎賁的威脅遠沒有近在咫尺的博陵精甲來得嚴重。李仲堅不但是朝廷的大將軍,還是太原李淵的女婿,如果他想向前兩方之中任何一方示好,竇家軍無疑是最佳的送禮之選。
其次,程名振千方百計把羅成往自己家裡領還有另外一重考慮。在他認識的人當中,對方是唯一一個跟博陵精甲交過手,並活下來的將領。無論敗得有多慘,其對博陵軍,對李仲堅的認識和經驗,都可以為洺州營提供借鑑。
「恐怕,擔心也沒用!」聽人提到自己最想忘掉的那個人,羅成猛然帶住了坐騎,慢慢地嘆口氣。
程名振剛才只是想旁敲側擊地試探一下羅成對博陵軍的感覺,卻沒想到引起對方這麼大的反應。趕緊帶住坐騎,大聲問道,「兄弟怎麼了?不舒服麼?」
「沒有!」羅成輕輕搖了搖頭,然後咧著嘴回應,「走吧,到你那休息幾天,我慢慢再跟你說。」
「兄弟別見怪,對於北邊那位,我心裡一直不踏實!」知道對方早晚能看出自己剛才的用意來,程名振索性坦然承認。
「程大哥不問,我也會跟你說。」羅成慘然一笑,滿眼淒涼,「其實自從打了敗仗後,我每天想的,就是如何把這筆債討回來。你的地盤正擋在博陵六郡的馬前,為人為己,我都該跟你把李仲堅的真正實力告訴你!」
飄絮 (六 上)
「那就多謝羅兄弟了!」程名振心下大喜,趕緊笑著拱手。當年他就老是吃信息閉塞,事到臨頭卻沒有任何應變準備的虧,如今得到機會,絕對不能輕易放過。
「程大哥不必客氣。」羅成苦笑不止。自己畢竟沒白占人人家便宜,多少也能派些用場。對於竇家軍,對於竇紅線,這也都算是一點點回報。
既然已經達到了目的,程名振便不再繼續跟羅成耍小心眼。他現在也看出來了,身邊這位公子哥傲是傲了些,心思卻不像尋常紈絝子弟那樣粗疏。只要自己說話稍稍透出些口風,就立刻能猜到自己的真正意圖。也難怪,人家畢竟是被當做幽州少主來培養的,日常沒少受到其父的言傳身教。只是高高在上慣了,缺乏被人算計的經驗而已。
不知道是經歷過一番磨難,心胸開闊了的緣故,還是被困在山中時間太久,過於寂寞的緣故。對於程名振所耍的一些小花招,羅成倒真沒往心裡去。在此時的他眼裡看來,程名振能於自己落單的時候,沒趁火打劫,反倒把自己當個朋友看,已經是難能可貴。至於程名振從自己這裡套問博陵軍情況的舉動,根本不值得著惱。那只是一個梟雄應有的敏感,如果程名振連這送上門來的好機會都不懂得利用的話,反而令人懷疑他這麼多年來,憑什麼在弱肉強食的綠林道上好好地活到現在了!
賓主二人各自都能以對方角度考慮,相處起來便非常容易。沒等走到平恩,已經變得幾乎毫無間隙,每隔片刻,就同時爆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看得遠遠尾隨在後的眾侍衛非常納悶,一個個心裡暗道:「自從當了太守之後,教頭可是很久沒這麼笑過了。看不出姓羅的小白臉如此會哄人,不但女人會被他哄得團團轉,男人一樣被哄得開開心心。」
竇紅線的親兵也非常奇怪,在山上療傷時,他們可從沒見到羅成如此高興,如此平易近人過。即便對著郡主小姐,這小白臉也始終尊敬中透著疏遠,何曾向待程郡守這般,恨不得在馬上就勾肩搭背來?
「你們去找找郡主,大冷天,別讓她跑得太急感了風寒!」看到羅成於路上一直不停地四下張望,程名振笑著沖親衛們命令。
眾侍衛答應了一聲,笑著散去四下尋找。去了很久,卻始終沒人回來匯報。羅成有點心焦,看了看程名振,低聲試探道:「這附近安全麼?春天時,會不會有猛獸出沒?」
「沒事兒。憑著你嫂子和郡主二人的身手,尋常個把野獸還不再話下。況且縣城已經不遠了,我雖然做了文官,如今還沒人敢在我眼皮底下打家劫舍!」程名振倒不擔心竇紅線的人身安全,四下望了望,很是自豪地回應。
「也是,誰敢在魯班面前耍斧子!」羅成有一句沒一句地開著玩笑,目光卻始終往周圍的樹林裡溜。
「這附近能落腳的地方,都有縣衙派出去督導屯田的小吏。發現郡主的消息後,肯定不敢耽擱!」程名振笑了笑,繼續給對方吃定心丸。
羅成這才完全放下心來,笑呵呵繼續前行。不多時,一座破舊但齊整的縣城已經出現在了大路盡頭。早有侍衛奉伍天錫之命回城向杜疤瘌匯報。待眾人來到城門口,老當家已經擺出了迎接貴賓的場面。發現人群中沒有竇紅線,楞了一下,低聲衝程名振問道:「郡主殿下呢?不是說郡主殿下來這裡巡視了麼?怎麼沒見到她?」
「她路上有點兒事情,跟杜鵑一起走了。估計兜一個圈子後就會回來。」程名振想了想,然後笑著解釋。拉過羅成的手,他將新結識的朋友介紹給眾人,「這位是幽州羅公子,咱們平時請也請不到的貴客。」
「虎賁大將軍之子麼?」杜疤瘌眼神一亮,佩服的意味溢於言表,「歡迎之致。當年老夫行走塞上,虧得虎賁鐵騎在,才使得突厥蠻子不敢胡作?羅公子,令尊大人最近可好?」
「承您老人家問,家父最近身體十分康健。您老人家就是杜當家吧,羅某早有耳聞,沒想到今日能親眼見到老前輩!」羅成搶上前幾步,非常客氣地向杜疤瘌施禮。
程名振在旁邊看得直發傻。沒想到心高氣傲的羅成能看得上自己的老泰山,更沒想到自己一向粗鄙慣了的老泰山,居然也學會了恭維人。幾句話說得不但非常得體,而且給足了對方的面子。
他當然不清楚,對於杜疤瘌這些曾經行走塞上的商販來說,早年的虎賁大將軍羅藝就是一尊保護神。非但燕山一帶的馬賊盜匪聞羅藝之名而膽喪,即便是有皇上和朝廷大佬撐腰的突厥人,見到虎賁鐵騎將士也如同耗子見了貓般老實。商販們在塞外難免被突厥貴胄強買強賣,甚至落到人財兩空的下場。但只要靠近了虎賁鐵騎的駐地,突厥人的膽子立刻矮了半截,勒索的手段也倍加收斂,即便欺詐的伎倆被當眾拆穿,也很少敢拔出刀了傷人。
正驚愕間,羅成和杜疤瘌二人已經笑呵呵說了十幾句,幾乎每句話都涉及到羅藝在塞上的光輝形象。賓主之間的距離一下子就被拉進了,仿佛早就應該是一家人般。
如此一來,也免去了大夥站在門口久候的尷尬。熱熱鬧鬧地聊了大約小半個時辰,杜鵑跟竇紅線兩個也並絡趕來了。二人臉上都帶著笑,根本看不出剛才其中一個還曾經哭過。看到杜疤瘌擺出這麼大陣仗迎接自己,竇紅線覺得甚為過意不去,趕緊跳下坐騎,跑上前拉住老人家的胳膊,皺著鼻子嗔怪道:「三叔你可真是,大冷的天,就不怕被風吹得頭疼麼?趕緊回去,我一個晚輩,怎敢勞您大駕!」
「應該的,應該的。呵呵,這闔郡上下,誰不感念竇王爺的大恩呢!」杜疤瘌笑呵呵地回應,然後悄悄向周圍遞了個眼色。
「恭迎郡主,祝郡主芳華永駐。祝王爺萬壽,萬壽,萬萬壽!」早已排練過的眾鄉紳父老齊聲喊道。
竇紅線被拍得滿臉通紅,皺著眉頭,左右四望,「三叔,您再這麼折騰我可不進城了啊。我到您這來是來看望自家長輩,可不是什麼前來擺什麼郡主、香主的架子!」
「沒事,沒事。大夥閒著也是閒著!」杜疤瘌笑嘻嘻地答應著,將竇紅線拉進城門。臨時湊起來的儀仗鳴鑼的鳴鑼,敲鼓的敲鼓,在一片吹吹打打聲中,將竇紅線給迎進了郡守衙門。
那裡本來是個廢棄的縣衙,程名振接管後也沒怎麼用心收拾過。此刻用來作為郡主的行宮未免略顯寒酸。竇紅線是個吃得苦的人,對身外之物不怎麼敏感。羅成看在眼裡,卻對程名振愈發感到佩服。以他當年在塞上剿匪的經驗,凡是綠林豪傑,無論打著什麼旗號,通常都是劫別人的富,濟自家的貧,個個都把房子蓋得像行宮般,根本沒有程名振這樣隨便湊合的。
越往裡走,他的眼神也就越亮。因為這間縣衙雖然簡陋,院子內卻收拾得極為乾淨整潔。有些新樹剛種上沒兩年,此刻還無法遮擋陽光。有些老樹則被仔細剪過枝,上上下下透著一股遒勁的味道。再看院子裡的其他花草樹木,也無一不是被用心收拾過,春風剛至,生機已經蓬勃欲出。
「如果竇建德麾下的官員都像程名振這般清廉能幹,還真不能小瞧了他。」又看了一眼杜疤瘌,羅成心中暗想,「即便這位老人家,也不是個善茬。家父當年所做的事情,我都沒他記得清楚!」
待大夥走進二堂,酒宴也就正式開始了。竇紅線無論如何也不肯做上位,推脫了半天,才被杜鵑硬給按了下去。杜疤瘌坐在左側首矮几相陪,羅成被程名振強塞到右側首席。接下來的,則是程名振夫妻、伍天錫、雄闊海、王飛等。幾個縣令都在任上安排春耕,沒辦法脫身趕到。杜疤瘌代替他們向郡主告了罪,然後舉起酒盞,為竇建德祝壽。
折騰了這麼長時間,竇紅線也無可奈何地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先舉著酒盞替哥哥向眾人答謝一番,然後依次向程名振、王飛、伍天錫致意。當目光轉向了羅成,她的臉色又慢慢開始變紅,目光卻沒再度凌亂,而是輕啟朱唇,微笑著建議,「羅公子遠道而來,何不代替老將軍飲一盞。諸位,請飲此盞,為羅老將軍壽!」
「為老將軍壽!」眾人舉起酒盞,齊聲回應。
「謝郡主,謝諸位大人!」羅成長身而起,雙手捧著酒盞團團回敬。在美酒的作用下,此刻的竇紅線愈發顯得嬌艷高貴。但這個竇紅線,已經不再是他認識的那個竇紅線。那個竇紅線是個雖然有點小脾氣,卻招人心疼的鄰家小妹。眼前這個竇紅線,分明是如假包換的大家閨秀,絕對當得起哥哥的左右臂膀。
羅成不知道這個變化到底好不好。他只是隱隱意識到,也許自己再不用為兩人的事情擔憂了。但自己真的不珍惜那段相處的日子麼?沒有答案!迅速閃過的記憶中,那個曾經笨手笨腳將湯藥一勺一勺餵入他嘴中的鄰家女孩抬起頭,目光清純如酒。
飄絮 (六 中)
杯觥交錯聲中,賓主盡歡而散。
兩日後,孫駝子奉命從邯鄲趕回,親自替羅成診治。先把過脈,然後又眼看了對方的舌苔、眼底,老人家收起吃飯的傢伙,笑呵呵地說道:「公子身子骨強壯,偶然些風寒,本來難成大耐。只是胸口有一股氣淤住了,沒能及時發散出來,才始終不得恢復而已。我給你開些疏肝潤肺的藥試試,你連續吃上一段時間。其實呢,你這病不吃藥也行,關鍵是人要看得開,不要老胡思亂想!」
最近幾天羅成終日跟程名振、伍天錫等人嘻嘻哈哈,已經覺得身上輕鬆了許多。聽孫駝子如此一說,知道老人所言不假,雙手抱了抱拳,躬身說道:「多謝老丈指點。晚輩受教了!」
「其實呢,你這麼年輕,哪有什麼過不去的坎兒。只要活著,本錢就在,前面輸了多少總有機會撈回來!」孫駝子見年青人禮貌,又笑呵呵地開導。
「晚輩前一陣的確是自己想不開。遇到程大哥後,已經感覺好很多了!」羅成點點頭,笑著答應。
「你是練武之人,沒事別總悶在屋子裡。多活動,多曬曬太陽,自然恢復得比常人快。你看這門軸子,天天磨它磨不壞,要是哪天長時間不用,反而自己朽了!」
都是簡簡單單的道理,羅成一聽就懂。謝過老人家指點,將對方送走後,他就立刻決定按對方的叮囑試上一試。
程名振給他安排的住處是府衙後的西跨院,在格局上就是供貴客長時間休息之用,所以裡邊的物件、設施非常齊全。不但在院子中央有個小練武場,連十八般兵器都一應俱全。羅成信步走過去,從兵器架子上撿了一把自己慣用的馬槊,順手演了幾個姿勢,覺得過於輕了些,彈性和分量都不順手。又拿起一把大隋軍中制式陌刀,舞了幾個刀花,覺得在馬上殺敵過於笨重,根本不適合自己熟悉的動作,悻悻放下。接著他又撿起一根兩丈四尺長的步槊,這回分量是趁手了,長度又過了頭,徒步而行還能對付,如果拿到馬上與人對敵,肯定會吃迴轉不變的虧。
皺著眉頭想了想,他計上心來。抓起兵器架子上的開山鉞將步槊剁掉的六尺,裁成與馬槊大致差不多長短。然後將馬槊的槊鋒、槊纂換在步槊之上,找好手握的平衡點。接著又覺得有些粗陋,乾脆從旁邊的白蠟杆子上解下紅纓,打了個結,系在了槊鋒之下。
這回,一件趁手且美觀的兵器就成型了。非但能發揮出馬槊的威力,槊鋒下的紅纓還能迷惑對手的視線。更關鍵是造價低廉,丟了之後隨手都可以造,不必再受武器折損之苦。拎著兵器在空地上耍了幾下,他信心大增,挑撥刺擋,招招皆是平生學到的最狠辣之勢。人槊漸漸融為一體,帶著悽厲的寒光,掃得周圍雜花樹葉紛紛而落。
如果當日跟李仲堅交手時…….。漫天落櫻當中,羅成忍不住在心裡設想。自從八歲跟著父親出征以來,他何曾遇到的真正的對手?幼年時,自有羅藝的侍衛提前幫他解決掉硬點子。待十三歲之後,尋常武士已經擋不住他。而羅藝麾下那些久戰成名的將軍,又怎肯傷害自家少帥。比武之時,要麼胡亂敷衍幾下就宣布體力不支,要麼就故意賣了破綻讓他捉,場場都令他贏得輕鬆無比。
久而久之,羅成便自覺武藝天下數一數二。只要自己衝上前策馬一刺,再強的敵人都擋不住。誰料在河間郡遇到了李仲堅,才明白所謂的武藝天下第一,不過是個大笑話。對方手中那柄黑刀一看就走的不是正路子,卻招招將自己吃得死死的。若不是李仲堅不想把博陵六郡徹底打爛,即便有十個羅成,也早被人大卸八十塊了。
想到這些尷尬事,他出手的力道在不知不覺間便越來越大。仿佛漫天落花中真有一名持著黑刀的對手站在那裡,一刀一刀地跟自己廝殺。「這招,該如何破解!」「這招,該如何?」「再看這招……」對手當日的招式,幾乎都刻在了他眼睛裡,讓他反覆嘗試,一回不成又是一回。心中卻始終沒有忘記了孫駝子剛才的話,年青人不怕輸,只要活著,就有本錢在。前面輸了多少總有機會撈回來!
直到把當日記得的刀招都破解了個遍,燃燒在他心中的火焰才漸漸平息。慢慢收住搶勢,他定睛細看,之間滿地落花圍著自己形成了一個大大圓圈,圓圈的中央,卻是連一個花瓣都沒落下。
「好!」一聲喝彩響起,將羅成徹底拉回了現實中。抬頭張望,他發現程名振、伍天錫、雄闊海和王飛等人全都在,大夥看著他,不斷鼓掌,手掌邊緣早就拍成了粉紅色。
「程兄,伍兄,諸位兄弟……」羅成慚愧地向大夥拱手。剛才的幾路長槊耍得太痛快,他渾然忘我,根本沒注意到眾人什麼時候來,什麼時候開始給自己鼓掌喝彩的。
「羅兄弟使得一手好槊!」
「伍某這回真開眼了,世間居然有如此槊法!」
眾人圍攏上前,七嘴八舌地表示讚嘆。
「諸位,諸位,再誇我就臉紅了!」跟大夥以平等身份廝混熟了,羅成也學得有幾分油嘴滑舌,一邊撩起衣襟擦汗,一邊回應。
「你小子臉紅時比臉白時更耐看!」雄闊海上前捶了他一拳,笑著打趣。「這路槊是什麼來頭,好大的殺氣。」
「是我當年在軍中學來的野路子,沒有來頭!」羅成不想說實話,笑著敷衍。「其實全是花架子,當不得真。幾位若是上了戰場,肯定比我使得好!」
「你這人,越夸越假!」雄闊海把羅成自己做的槊拿過來,隨手揮舞了幾下,「不成,俺這輩子是使不得槊了,還是用棍子順手些!」
「伍兄呢,你來兩招讓兄弟我開開眼界?」羅成接回長槊,客氣地遞給伍天錫。當日他見過伍天錫的膂力,猜測對方應該是一員猛將。所以想趁機切磋一下,取長補短。
「我更使不得這東西,我是步將,用陌刀最順手!」伍天錫笑著推開,伸手從兵器架上取下陌刀。「以你剛才的殺法,單打獨鬥,我在你手下支持不了二十招。但各帶五十人步下列陣,就很難分出輸贏了!」
「伍兄的話很有意味,不知道能否說詳細些!」換了去年這個時候,羅成肯定不會服氣,說不定還要拉著伍天錫較量一番。可今天的他已經非昨日吳下阿蒙,知道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因此寧可屈身求教。
「你的招數太刁鑽,一般人掌握不了。帶上五十名弟兄,其實和自己獨自作戰沒兩樣。而我練的都是尋常招式,五十個人,訓練熟了水準都差不多。相互配合起來,分四十個人擋住外圍,另外十人分成兩組,輪番圍攻你一個!」伍天錫比比劃劃,將陌刀手的精要跟羅成介紹。這些經驗都是他自己總結的,因此講解起來非常直觀。羅成順著伍天錫的手勢看了一遍,立刻就明白了其中道理。想了想,躬身道:「多謝伍兄指點。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拉到吧,你別捧我了。我肚子裡這點貨,還不是教頭教的!」伍天錫一指程名振,笑著向羅成介紹。
程名振沒想到話題說著說著都拐到自己頭上,正欲出言否認,羅成已經將長槊交了過來,「程大哥今天無論如何也要使上幾招。小弟早就聽說過程大哥文武雙全,今日若是不能如願一睹,下半輩子都睡不踏實!」
程名振的武藝底子打的極為紮實,招數上卻是徹頭徹尾的半桶水。不敢在羅成這使槊的行家面前丟醜,伸手將兵器推開,苦著臉道:「你別聽伍天錫瞎說,他什麼時候跟我學過武藝。我根本不會用槊,也不會用陌刀,就連保命用的橫刀,也是自己攢出來的野路子!」
「野路子未必不是正路子!」羅成笑著搖頭。「家父當年沒成名之前,被人稱作彎刀羅蠻子。連橫刀都沒摸過,全靠著一把撿來的鮮卑彎刀衝鋒陷陣!」
「令尊也是行伍出身?」程名振聽得親切,信口詢問。作為將門之後,他對憑著本領一刀一槍拼出功名來的硬漢子,本能地懷有一種尊敬。
「何止!你沒見我和家父的名字只有兩個字麼?」羅成笑呵呵地坦誠。「家父初入行伍時,連個執戟郎都沒混上。全憑著一把彎刀,一刀一刀地從小兵打到了現在的位置。」
執戟郎是大隋武勛中的最低虛職,基本上只要良家子弟從軍,都能混到這個虛職。如此算來,虎賁大將軍羅藝當年的出身,比在場諸人也差不多了。只是他後天努力不懈,才終有今日的輝煌。
「想不到名動塞上的虎賁大將軍,居然也曾與我等同列!」程名振越聽越親切,眼睛中忍不住就冒出欽佩的光芒來。
「家父常掛在嘴邊上的話就是,人不是牲口,不需要名種名血!」羅成笑著點頭,「只是我這個不爭氣的兒子,一直沒理解他的話。對了,程兄剛才說了個也字,敢問令尊大人,是否也曾於軍中效力過?」
聞聽此言,程名振就忍不住搖頭嘆氣,「羅兄弟猜得不差,家父的確做過朝廷的武官。只是不小心捲入了賀若老將軍的官司,才被奪了功名,發配塞上去了!」
「賀若弼老將軍?」羅成聽得一驚,心裡好生後悔不該多嘴戳人痛處,「那個是個大冤案啊?你家後來沒上下打點一二麼?還是有人從中作梗?」
「怎麼沒打點!」程名振搖頭苦笑,「家父在職的時候沒忍心厚著臉皮撈錢,出了事後,娘親把能賣的家產都賣了,也沒能疏通關節。唉!」
對於尋回父親的事情,他心裡早已不報什麼希望了。自從東征失敗以來,突厥人三番五次在邊境上生事。以父親一個罪軍的身份,肯定是擋在第一線的墊馬石。即便老人家僥倖還沒戰死,如今大隋朝政務已經廢弛,自己提著金銀去送禮,都不知道該疏通誰,更不知道父親眼下落在了誰的手中!
「然後你就憤然舉起了義旗?」順著程名振的身世一想,羅成理所當然地得出了結論。
「怎麼可能,那時我才多大一點兒!」程名振繼續苦笑著搖頭,「家母帶著我回了平恩。我天天念書,練武,就是為了長大後博取功名,親自到皇帝陛下面前替父親洗刷冤屈。結果沒等我跟功名兩字沾上邊兒,張大當家已經打到了城門口。家母帶著我逃得早,才勉強躲過了一劫,逃到館陶縣去投靠親戚。隨後張大當家又攻到了館陶,我幫縣令守城,結果反倒守出了勾結外敵的罪名,差點沒掉了腦袋!」
這些事情,都是他親身遭遇,所以不用言辭修飾,講起來也非常生動。羅成自幼於蜜罐子裡邊長大,哪曾聽說過如此稀罕,氣得拳頭直揮,「狗官,狗官,活該被千刀萬剮。還有那個昏君,哪天落在咱們手裡,一定要將其大卸八塊!」
「現在想來,那狗官也是為了自保!」程名振嘆了口氣,低聲總結。隨著時間的流逝,他對過去發生的一切越看越清晰,也越看越淡薄。這世道,就是讓好人沒法活,壞蛋越混越滋潤,又何必怪其中一二隨波逐流者?仔細算下來,竇建德是好人麼?羅藝是好人麼?自己是好人麼?恐怕誰手上都沾滿了別人的血。
「你可真夠大度的!」羅成橫了程名振一眼,為對方毫無血性的言論甚為不解。在他看來,男子漢大丈夫橫行於世,當恩怨分明。有恩必報,有仇不饒。稀里糊塗混上百年如何?怎比得上轟轟烈烈的痛快一場!
「不是大度,而是沒辦法!死的人已經死了,我不可能殺他第二次。錯的事情已經錯了,我也不可能重新來過。」程名振坦然承認。
想想程名振連地盤都肯拱手讓人的事實,眼前他這種表現又變得可以理解了。羅成陪著他嘆了口氣,低聲安慰道,「你也別灰心,我家在塞上還有些門路。待會兒我就寫一封信到幽州,說不定能幫上一點忙!」
「邊境這麼長,誰知道家父流落到哪了?」程名振繼續苦笑,「兄弟有這份心,我就很感謝了。至於能不能與父親重聚,也只能聽天由命了!」
「那不一定!」對於大隋邊境事務,羅成無疑比在場任何人都懂得多,「朝廷當年處置配軍……」頓了頓,他笑著補充,「這只是個通稱,其中肯定大多都是冤枉的。主要發往四個地方,幽州、馬邑、靈武和張掖。如果是西邊的張掖,我家就無能為力了。如果光是馬邑、靈武到幽州這一帶,家父還是有很多老朋友在。即便眼下彼此已經成為敵手,寫封信讓他們幫忙撈個把人,還不成什麼問題!」
「如此,就多謝羅兄弟了!」程名振心中又驚又喜,抱拳肅立,鄭重給羅成施了一禮。
「程兄,程兄,你這樣就又見外了。我現在吃你的,用你的,都沒跟你這麼客氣!」羅成趕緊側身閃開,然後平禮相還。
「那就有勞羅兄弟。日後凡需要程某盡力之處,只要程某做得到,絕不敢推辭!「
「等我把伯父找到了,你再說這話也不遲。」羅成笑了笑,很敏感地意識到了程名振話里的條件。由於地理位置接近,按照幽州軍跟竇家軍早晚必有一戰。屆時雙方是朋友也好,兄弟也罷,跳上坐騎,便是各為其主。但是現在,卻可盡眼前之歡。「來,我陪程大哥過幾招,散散心頭鬱郁之氣!」
「我可不是你的對手。」程名振不肯接受羅成的建議,笑著讓開。「剛才那幾下,已經足夠讓我知道彼此之間的差距了。與其白白給你揍,還不如離你遠點兒看熱鬧!」
「程兄又嘲笑我!」羅成恨恨地瞪了他一眼,然後找上了雄闊海,「雄大哥呢,有沒有空閒指點兄弟一二?」
「俺用齊眉棍,你的兵器太長,俺跟你比吃虧!」雄闊海也側身閃開,瓮聲瓮氣地說道。
羅成對武學的領悟剛剛又進境了一層,卻找不到人來驗證,直急得原地跳腳,「你們這些人也忒不仗義了,我這不是聽了孫老丈的話要活動筋骨麼?一個人活動多沒意思,還不如蹲在屋子裡睡大覺呢!」
眾人被他逗得哈哈大笑,卻誰也不肯出頭。大夥剛才見識過羅成的武藝,單打獨鬥,在場眾人肯定無人是他的對手。可不滿足他的要求,這個小武痴肯定要繼續糾纏。想了想,伍天錫笑著建議道,「要是比試,也可以。但不能這樣比。咱們幾個都是領過兵的人,知道個人勇武其實在戰場上的作用非常有限。不如再找些人來,到校場上列陣演練。各守一片地盤,誰先丟了將旗誰算輸。」
「好啊,正要見識一下伍將軍的陌刀陣!」羅成眼神一亮,欣然應允。
看到羅成興趣這樣濃,程名振也覺得有些心癢。笑著點點頭,大聲道:「那就各帶一百人,我跟天錫、闊海算一波。羅兄弟身手好,跟王飛兩個算一波。大夥點到為止,勝者不准傷人,力有不及者痛快認輸!」
「行!」眾人轟然答應,然後各自找了兵器,到校場上實戰演練。
「嗚嗚嗚——」旗牌官吹響號角,宣布第一輪演練開始,羅成有心試試洺州眾的斤兩,因此讓王飛押後瞭陣,自己先帶隊撲向程名振的中軍。剛剛衝到一半,左側的部眾已經被雄闊海帶著朴刀手大盾硬擠掉了一截。他不顧陣型散亂,繼續揮師猛攻,伍天錫又從右側斜切過來,用綁了葛布的木棒當做陌刀,乒桌球乓地將右翼的士卒掃翻了一半。剩下十名兵卒跟著羅成努力向前,程名振退後數步,用三人纏住一人,將所有「敵軍」擋在了圈子外,獨獨放了羅成一個靠近,卻帶著十幾名弟兄車輪而戰。幾招之後,羅成便自知不敵,抽身跳出圈子外,大聲喊道:「這局算我輸了,咱們再來一場!」
「這次你來守,我來攻!」程名振一時興起,也大聲喊道。把伍天錫、雄闊海招到身邊,待羅成在遠處站穩腳跟,立刻分做左、中、右三路撲了上去。
「你帶三十人,無論用什麼辦法,都要頂住雄闊海一刻鐘!」羅成看都沒看王飛一眼,大聲命令。隨即點出同樣三十名士卒,直撲程名振。這回,程名振擋不住他,被逼得連連後撤。伍天錫見勢頭不妙,趕緊調轉方向,抄殺羅成的後路。被羅成迅速一個回馬槍,非但便宜沒撈到,連陌刀陣也被沖亂了。
沒等王飛跟雄闊海糾纏夠一刻鐘,羅成已經趕走伍天錫,轉身來援。二人合兵一處,將雄闊海所部盡數「殲滅」。不待程名振再度回撲,羅成將剩下的四十名生力軍全交給王飛,讓他從側翼包抄過去,儘管奪程名振的將旗。自己卻帶了剩下的殘兵,盯住程名振和伍天錫兩個死死糾纏。
一番「激戰」下來,羅成身邊的士卒損失殆盡,程名振的將旗卻被王飛給拔了,只好棄械認輸。很久沒如此激烈運動過,雙方都開始喘上了粗氣,卻都覺得沒盡興,笑著互相挑釁。
「再來一局定勝負,如何?」羅成不找別人,單單撩撥伍天錫。
「來就來,絕不會被你騙第二次!」伍天錫對戰場的痴迷程度不亞於羅成,吐著熱氣答應。
雙方再度拉開陣勢,徐徐逼近。這回,誰都知道對方不好惹了,因此都分為加著小心。不求有功,先求無過。隊伍你來我往「廝殺」了小半個時辰,羅成這邊沒有陌刀隊,「損失」大半,無法再發動有效進攻。程名振麾下還剩了十多名「疲兵」,但伍天錫和雄闊海二人都被負責裁斷的旗牌官判了「傷重」,直接趕到了場外。羅成一個持了木桿,圍著自家將旗死守,程名振派弟兄衝過去徒增損失,想調虎離山虎卻不上當,只好硬著頭皮自己帶隊衝上去,跟羅成纏鬥。
光憑著有數的幾個弟兄支持,他果然不是羅成的對手,沒幾招下來,已經腳步散亂,失了章法。羅成見狀,急刺兩槍,然後轉身拔出自家的將旗,扛著跳出圈外,大聲喊道:「平手,這次就算平手,如何?」
「是羅兄弟贏了!」程名振放下兵器,一邊擦汗,一邊說道。
「如果是兩軍陣前,我已經輸得沒法再輸了!哪有把弟兄都丟光了,自己還能獨自活著衝殺的武將!」對著程名振這些人,羅成也高傲不起來。抹了把臉上的汗,笑著反駁。
「如果你麾下換成了幽州虎賁,我早就連屍骨都沒地方找了!」程名振搖了搖頭,點明比試的不公道之處。洺州軍最強三將迎戰羅成和王飛兩人,對方手下的兵卒還是其不熟悉的,這樣的情況下依舊不能取勝,雙方領軍者的強弱早已分明。
「幽州虎賁又不是我練出來的!」羅成不肯接受這樣的勝利,笑著擺手。「今天還是算作平手的好。將來若是在戰場上遇到程兄,小弟我一定加倍提防!」
「鬼才想再遇到你!」程名振笑著搖頭。
賓主相視而笑,心裡都湧起一股難言的滋味。
飄絮 (六 下)
接下來數日,羅成便在平恩縣衙內按照孫駝子給開的方子吃藥調養。他不願意白白受人恩惠,一有時機便拉著程名振、伍天錫等人比試武藝。藉口互相切磋,將自己多年所學傾囊相授。
通過幾日近距離觀察,程名振也知道羅成其實並不像他表面上顯現出來的那樣盛氣凌人。先前之所以總給人高高在上的印象,是因為他自幼便被周圍的家丁、將領們捧習慣了,根本沒機會跟同齡人平輩論交,所以也很少設身處地的替對方著想而已。因此對羅成的好意也不謝絕,只要能抽出功夫,便帶著伍天錫等人虛心求教。
說來也巧,像羅成這般一個心氣高傲的公子哥,跟程名振兩個倒能合得來。前者是口無遮攔,行無顧忌,快人快語。後者是典型的外柔內剛,只要不碰觸心中的底線,對表面上的冒犯從不在意。這一銳碰上一韌,恰恰相得益彰。
處得熟了,羅成也知道程名振的武藝著實不怎麼樣。單單論膂力和基本功,他還算的上一個將才。論起招數和悟性,他卻照著伍天錫、雄闊海兩個差了都不止一個檔次。好在是為人足夠機靈,所以在過去的戰鬥中還能勉強自保。若是遇到真正的高手,恐怕十招不到就得被人擊落於馬下了。
因此,在指點伍天錫等人同時,羅成對程名振的關注就格外多一些。總想著讓對方能持槊沖陣,配得上外人對他「文武雙全」的評價。程名振卻不願意多學,委婉地謝道:「所謂『年刀、月棍、一輩子的槊!』,我現在開始學起,到了兩軍陣前,可不正應了那句『插標賣首』的話麼?不如學點兒簡單的,不求傷人,只要能自保就足夠了!「
「也是,有伍、雄兩位哥哥在,也用不到你親自上前衝殺!」羅成點點頭,低聲回應。經過程名振的提醒,他知道自己肯定在此地不能留得太久,根本沒時間將對方培養成才。猶豫片刻,忽然下定決心,大聲建議,「那你乾脆一心學刀好了。家父當年也是用刀的,還不是照樣追著人的馬屁股砍。我最近看了一路刀法,正適合你這樣的精細人。只要對方摸不清你的底細,初次交手,肯定會被殺得手忙腳亂!」
說著話,他便丟下長槊,在兵器架子上撿了根硬矛,劈手摺去四分之三,只留下五尺長左右的一段,比劃著名講解,「馬上兵器不能太短,太短則易被人所趁.。但單手用,太長又失了靈活。因此刀得根據你的身量重新打過,無論輕重,用著順手最好。」
伍天錫等人在旁邊聽著有趣,都放下手中兵器,湊了過來。羅成深吸看一口氣,半蹲著馬步,權做乘在坐騎上,然後身子猛然一扭,持刀的手臂由前方轉向側面,然後又向下一壓,一撈,再是一掃,口中大喝了一聲,人如虎躍般向前撲去。
「不是馬戰麼……」王飛想問一句,馬戰怎么半途變成了騎戰,被雄闊海硬生生把後半句話瞪回了獨自里。
對他這種很少持長兵器馬上沖陣的將領來說,羅成剛才演示的那幾招詭異歸詭異,卻未見得如何精妙。對於雄闊海、伍天錫和程名振三人而言,這一招已經足夠汗流浹背了。若是驟然相遇,對敵手毫無了解,自己一槊刺過去,被持刀者一帶一壓一掃,半條手臂就跟著飛上了天,哪裡還有取勝的機會?如果因為驟然吃痛反應稍為停滯,羅成最後那一下,就是對方的借著馬力衝來,自己有多少腦袋都不夠人砍。
正驚詫間,羅成已經飄然轉身。這回沒有詭異地連出數刀,而是斜拎著刀向前跑了幾步,猛然間自己的身體像折了般,齊著腰向握刀的手臂方向塌下去,腳步卻片刻不停,急沖而過,在身影交錯瞬間,人隨著刀一道飄起來,扭頭後甩,嗖——
伍天錫等人本能地就縮了下脖子。這一招看似簡單,威力與剛才那招幾乎不相上下。先裝作武藝不精熟,故意讓對方找到破綻。然後在千鈞一髮間側下馬鞍躲避,借著戰馬的速度用刀刃劃對方的大腿或者馬脖頸,萬一走空,則回眸望月,腦後藏刀……
緊跟著,羅成演示出了第三招、第四招和第五招,一招比一招狠辣,一招比一招匪夷所思。難得的是,如此狠辣的招數,看在人眼裡卻不陰森,反而與其身姿配合,如同一個江湖豪客酒後起舞般瀟灑。
沒等羅成把第六招使出來,伍天錫已經無法再看下去了。衝到兵器架子上撿了把槊,一邊比劃一邊抗議道,「你哪學來的古怪招數,還讓使槊的人活麼?」
「自漢以降,槊在軍中已經稱雄了數百年,路數縱使再精妙複雜,也逃不了簡單的幾個規律。所以這路刀法,就是專門跟使槊者過不去的。驟然交手,誰遇到誰吃虧!」羅成大聲回應,一邊說著,一邊沖向伍天錫,將對方刺過來的長槊攪到旁邊,然後虛劈一記,把伍天錫頭上的皮冠掃落於地。
「馬上使刀,身子怎可能如此靈便。人做得到,胯下的牲口也未必做得到!」伍天錫滿臉不服,大聲嘟囔。
「練得久了,騎在馬上和走在步下是一樣的。至於坐騎,天底下有的是寶馬良駒!」羅成不理睬他,隨手又演示出一記殺招。
「力氣呢,如此身法之人,力氣還如此之大,豈不是好處全占全了!」雄闊海也不服氣,撿了根白蠟杆子上前挑釁。
羅成劈手撥偏白蠟杆子,木刀順著槍桿迅速下滑。雄闊海知道兩軍陣前,戰馬對沖的速度比這還快,趕緊鬆手躲閃。羅成的木刀沿著臘杆子一攪,居然又攪在臘杆子底下刺將過來,正中他的胸口。痛得雄闊海蹬蹬蹬蹬後退數步,一屁股坐在演武場上。
「你、伍兄還有程兄力氣都不小。若是借了戰馬衝擊之便,出招更為迅捷!」羅成抹了把汗,喘息著總結。雖然只是短短几招,卻比他前幾天跟大夥列陣比武還要累。程名振看得心熱,自己也跳下場子,持槊在手,「我來試試,如此可行……」
「你這招不是槊招,但也一樣破得!」羅成毫不客氣地點破程名振的花樣,隨即信手一刀砍在他的背上。「若是戰場上,你已經死了。洺州營群龍無首…….」
程名振額頭上的汗也滾了下來,站在原地魂飛魄散。羅成前幾天瘋子般舞槊,他當時就在現場。一直以為對方是久病頓悟,窺得了武學堂殿。誰料到那些精妙的槊招全是被今天這些刀招硬給逼出來的?
能把羅成逼到這個份上的人,天底下恐怕只有一個。那就是虎踞於博陵的李仲堅。只有他,才持著一把不倫不類的黑色長刀。也只有他,才憑著一身不倫不類的武藝橫掃了整個河北。而一旦哪天這頭老虎南下,洺州營便要首當其衝。屆時,僅憑著伍天錫、雄闊海這幾個半路出家的武將和幾千郡兵,程名振恐怕連掙扎一下的機會都沒有!
「我只是學了個形似,那人的刀法比這還詭異!力氣也跟我不相上下!」看臉色,羅成就知道程名振猜出自己的良苦用心了,長喘了口氣,鄭重警告。
「他麾下的將士呢,將士如何?」程名振越想越心驚,急切地問。
羅成詫異地看了他一眼,擺出了一幅你已經知道了又何必問我的架勢,「裝備精良,訓練有素,並且個個悍不畏死!」
「天!」程名振心中暗暗叫苦。「你怎麼折騰我不好,偏偏讓我碰上李仲堅!連瓦崗軍都在他面前退避三舍,你讓我拿什麼跟他較量?」
「再來!」羅成將手中木刀一擺,眼中閃出一絲狂熱,「能與此人同場競技,乃武人之幸。你拿槊,我拿刀,一招一招琢磨。咱們兄弟幾個即便不能立刻琢磨透他,至少有備無患!」
「好!」程名振被說得渾身血熱,咆哮著回應。這次他再不故意給客人留面子,出手便使出了渾身解數。羅成則用一段木棍當做長刀抖擻相迎,招招模仿足了李仲堅,招招不離程名振要害。
兄弟兩個殺來解去,越殺越是興起。漸漸的,反倒忘了對共同敵人的畏懼和憎恨,一心沉醉於武藝當中。這種感覺很舒暢,令人渾然不知身在何處。練著練著,日頭就已經偏西,有炊煙味道飄進了院子。
「今天就到此吧,別讓大夥等得太久!」程名振畢竟閱歷多些,比羅成更早一步從化境中脫身出來,笑著建議。
轉頭看見了杜鵑和竇紅線,他又笑著補充,「你們兩個什麼時候來的,怎麼不早喊我一聲!」
「難得你能分分心!」杜鵑信手遞過一把濕縑布手巾,非常體貼地回應。丈夫每天都為了襄國郡的事情從早忙到晚,老這樣下去,身體肯定吃不消。能被羅成拉著練練武,不但對身體有好處,也能暫時舒緩一下精神。
「我麼,結實著呢!」程名振一邊抹汗,一邊跟妻子解釋。「郡主遠來是客,咱不能冷落了他!」
「程大哥何必如此客氣!」竇紅線聽見了,立刻笑著嗔怪。「客隨主便,不就是這個道理麼?況且我也算不得什麼客人!」
應對完了程名振,她又笑著跟其他人打招呼,「武都尉、雄都尉、王都尉,你們幾個真是好身手。我今天算是開了眼界。還有羅公子,你身體感覺可是好了些!」
羅成聞言,趕緊笑著回應,「已經好多了。孫六叔真乃國手!」
「早知道這樣,幾個月前就該把你送到平恩縣來!」不知道是有心還是無意,竇紅線笑著說道。「早日養好了身體,也能讓你早日回幽州。省得家中長輩日日惦記!」
自從上回被程名振和羅成兩個無意間說惱了之後,她已經很少跟羅成說話。誰料今天一開口,就是這幅冷冰冰的味道。雄闊海、伍天錫和王飛三個剛才在羅成手下吃了虧,因為巴不得看羅成的笑話,一個擠眉弄眼,樂不可支。程名振心裡有些過意不去,笑著在一旁插言,「羅兄弟還是多養幾天傷吧,也好多指點我幾天武藝!」
「如此,我就代家兄謝過羅公子了!」竇紅線迅速接過話頭,衝著羅成蹲身施禮。
「我,我……」羅成立刻又鬧了個臉紅。客氣幾句,又不知道該怎麼說才恰當。直尷尬得額頭冒煙,連青筋都從皮膚下跳了出來。
「天色不早了,幾位將軍也早些休息吧!我先走一步,改日再看將軍們演武!」竇紅線非常「矜持」地笑了笑,然後飄然而去。留下一堆人在演武場上大眼瞪小眼,汗珠子掉了滿地。
飄絮 (七 上)
前後不過幾天的功夫,竇紅線已經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程名振知道這其中必有貓膩,到了晚上,便把杜鵑抓過來追問事情的究竟。
玉面羅剎杜鵑先是顧左右而言他,被丈夫的目光逼視得實在無處可藏了,才討了個饒,哼哼唧唧地說道:「你們男人不就是越得不到越珍惜麼?你看羅成那小樣,前幾天見了紅線就恨不得躲得遠遠的。現在沒人理他了,他又晃著尾巴向跟前湊!」
「誰教你的?」程名振一聽,立刻頭大如斗。「這兩人一個為幽州羅藝的獨生子,一個是竇建德的嫡親妹妹,他們之間的事情哪輪到咱們來管。管好了未必得到什麼回報,一旦將來成了怨偶,少不得又是一堆麻煩!」
「還用人教,事實就是如此麼?」 杜鵑輕輕白了丈夫一眼,很不服氣地回應。「你沒見今天羅成自打看到了紅線,就立刻滿眼放光。我也沒想著他們將來如何報答我,只是不願意看到好端端的一對兒,硬是稀里糊塗地就成了路人!」
「你可真夠糊塗的!」發現妻子根本沒明白自己在說什麼,程名振抓了抓頭皮,抱著腦袋數落,「他們成了路人,也就是一時之痛罷了。若是真的成了親,紅線算是竇家的人,還算是羅家的人?兩家打起來後,教她如何自處?況且此事中間還橫著一個王大哥,讓竇天王如何做決斷?」
「眼下不是還打不起來麼?」杜鵑想了想,知道丈夫的話很有道理,但依舊覺得很不甘心,「況且那是竇建德和羅藝也未必真的要爭個你死我活。至於王大哥那更簡單,既然紅線根本不喜歡他,他不如去另找別人。強扭的瓜兒本來就不甜,何必非要讓紅線難受,自己也跟著難受?」
「跟你真是沒道理可講!」程名振忍無可忍,把背轉過去以示抗議。妻子現在完全成了一個目光短淺的小女人,只想著成人之美,讓別人跟自己一樣開心,卻根本不去想這之間的水有多深。
「人家是小女人麼?」杜鵑撅著嘴巴,用手指在程名振背上不停的畫圈兒,「女人家的眼光,當然不能跟你們男人比。否則這天下還要男人有什麼用!」
程名振無可奈何,只好又將頭轉過來,抓著妻子的手指說道:「行了,行了,你是會舞刀弄棒,又會幫人保媒拉縴的小女人,行了不?以後儘量別在多摻和。順其自然,對他們兩個和大夥都好!」
「嗯,明天紅線再來找我問計,我肯定不幫她!」杜鵑點點頭,伏在丈夫懷裡保證。答應得雖然痛快,過了片刻,她卻又輕輕抬起頭,看著程名振的眼睛問道:「你說,現在的羅成,到底是喜歡紅線,還是心中只有感激?如果他對紅線惟命是從,僅僅是出於感激的話,那豈不是枉負了紅線對他的一番心思!」
「你不是什麼都懂麼?」程名振氣得拍了妻子一屁股巴掌,低聲教訓。「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反正紅線自己長者眼睛,自己應該知道去看!」
「我是怕她看錯了!」挨了打的杜鵑在丈夫懷裡扭了扭,然後繼續起膩,「這時候的女人心裡最容易患得患失。明明是好的,她偏偏往壞裡頭想。人家明明對他不好,她卻總覺得那是自己小性子引來的錯覺,會錯了對方的意!」
「我也不清楚。羅成不是個把什麼都寫在臉上的人。況且他現在心裡想什麼,他自己都未必清楚!」程名振嘆了口氣,低聲回應。
他又想起自己當年,對表妹朱杏兒何嘗不是患得患失。結果心裡還沒把自己的感覺弄明白,表妹已經嫁做人婦了。
「好端端的嘆什麼氣啊,你不讓我管我不管就是了!」杜鵑以為丈夫心裡還在為自己亂管閒事而懊惱,趕緊笑著服軟。
「不關你的事了!」程名振笑了笑,輕輕搖頭。「我想起當年剛入巨鹿澤時的事情來了,那時候明知道你對我好,自己卻總想著要離開!唉!」
這是一句善意謊言,卻讓杜鵑心裡湧起了一股暖流。「誰對你好了,自己感覺到不錯!」輕輕地啐了一口,她嬌嗔地說道。然後從丈夫懷中掙脫出來,用手臂支撐起半截身體,對著丈夫仔細打量。
搖曳的燭光下,丈夫臉上的毛孔都能看的非常清楚。這張臉上已經不再有當年稚氣與青澀,代之的是一股堅毅和成熟,隱隱的還有幾絲疲倦。需要操心的事情太多了,再堅強的男人也會感到勞累。但即便是再疲憊不堪,丈夫也從沒將煩惱帶到閨房中來。他就像一棵大樹,擋住了外面的所有風雨。承受的壓力再大,樹蔭下永遠是一片沒有委屈的天空。
「看什麼,天天見的,你還沒看夠啊!」程名振打了個哈欠,笑著數落。
杜鵑笑了笑,輕輕搖頭。怎麼會夠呢,從當年到今天,每天都在變化當中。像巨鹿澤的湖水,越往深處去,越能感到其的不同。她慶幸自己當年的堅持與選擇。當年的自己待程名振,也和現在的紅線待羅成一樣的啊!只是身邊這笨人從來沒注意到罷了。就憑此點,她也要努力再幫紅線一把。憑什麼男人可以選擇女人,而女人不能自己把握自己幸福呢?這不公平!
程名振當然猜不到妻子心裡打的什麼鬼主意。每天有那麼多的事情要處理,他實在沒精神耗費在別人的兒女之情上。飽飽地睡了一覺之後,第二天便把頭天晚上對妻子的警告丟到九霄雲外去了。倒是得到丈夫提醒的杜鵑,行為略有收斂,不再每日跟著竇紅線嘀嘀咕咕。不過竇紅線的行為卻愈發附和大家閨秀的標準,說話做事,吃飯喝水,無一不透著高貴與成熟。
『好在王大哥跟她沒有緣分。』見了竇紅線這般表現,原本內心裡對王伏寶充滿同情的人,此刻反倒開始可憐起羅成來。『娶妻娶賢,納妾納容』,那是豪門大戶才有的講究,跟羅成的出身倒也般配。而江湖漢子,講究的是娶個知道冷暖,懂得讓男人開心的,如果討個終日端著架子的磚頭臉回家,還不如到廟裡請尊菩薩呢。至少菩薩受了你的香火,就不會對著你冷言冷語。
伍天錫等人眼裡為什麼總是充滿幸災樂禍的笑意,羅成動動腳指頭就能猜得到。他懶得跟大夥解釋,只是在比武切磋時,手上的力道又加大了兩層。害得除了程名振之外的其他人每天訓練結束不是鼻青臉腫,就是嘴斜眼歪,甚至連回家的力氣都沒有,必須讓親兵架著胳膊往回拖。
如此十幾天堅持下來,眾人的武藝都提高的一大截。特別是伍天錫、雄闊海和程名振三個,資質本來就比其他人高,只是一直沒有明師指點。猛然被羅成帶入了門徑,進步可謂一日千里。
如今的伍天錫,掄起陌刀來就像冬天的風車一般,遠遠看上去寒光滾滾,根本分不清哪裡是人影,哪裡是刀刃。雄闊海的基礎不如他,但走的是純剛猛路子。武學上一直有「年刀月棍」之說,被羅成指點了十餘天,足以領悟使棍的訣竅。三人當中,以程名振收穫最大。為了回報他的收留之恩,羅成將其父羅藝的刀術和自己揣摩出來的李仲堅所用刀術,都毫無保留地教給了他。只要堅持不懈練習下去,日後遇到頂級高手未必占到便宜,讓短時間內無法試探出自己深淺卻戳戳有餘了。
看看眾人的火候都差不多了,羅成便決定向大夥告辭。程名振甚為不舍,忍不住出言挽留道:「才住了幾天你就急著走。身上的病根兒去了麼?馬上就要清明了,路上少不得春雨連綿,還不如再多留十天半月!」
「得走了,得走了。再不走,程兄你的麻煩就大了!」羅成四下張望,見周圍沒有外人,指了指西側的天空,笑著解釋。
程名振是在羅成到達後又拖了兩天,才給竇建德發了信。並且暗中叮囑負責送信的黃牙鮑,讓他在路上緩緩而行,儘量拖延到達聊城的時間。即便如此,算算日子,現在竇建德也該收到信了。如果他下令強行留客的話,程名振的確會非常難做。
想到這一層,程名振也不再堅持。點點頭,笑著提議,「那就只多留一個晚上。咱們今晚盡興喝個痛快,明日一早,我親自送羅兄弟出境!」
「酒可以喝,送就免了吧。朋友貴在相知,沒必要過多客氣!」經過十多天調養,休整,羅成的臉色已經恢復了光澤,整個人看上去都朝氣蓬勃。「回頭幫我問問竇郡主,看她還有什麼事情需要我做。如果她暫時不想回家的話,可以先跟我結伴同行!」
伍天錫等人嘿嘿偷笑,心道:「可真有你小子的。表面上不哼不哈,卻想拐帶了竇建德妹妹回家。到了幽州地頭上,生米也好,熟飯也罷,還不都隨著你麼?竇紅線正求之不得呢,怎麼會再整日端著個臉子?!」
心裡雖然如此想,嘴上卻沒人把話說明白了。只道是羅兄弟有情有義,受人滴水之恩便會報以湧泉。把羅成笑得十分不好意思,撓了撓頭皮,紅著臉解釋道:「我準備沿著官道一直向南行,趁著世道還沒完全亂起來,四下里走在,探訪探訪各地英雄豪傑。並不打算立刻回幽州!」
「拐了個小美人兒,連老爹也不要了!」伍天錫在肚子裡繼續腹誹,臉上卻做出一幅恍然大悟的表情,「哦,我說羅兄弟走得這麼急你,原來還有別的日程安排。南下的路可是不太通暢,過了黃河後,運河兩岸都是瓦崗軍的地界。他們之中魚龍混雜,軍紀難說得很!」
「不妨,我身上不帶金銀細軟,不會引人眼紅。如果遇到太不講理的,剛好拿來驗證一下新領悟的招式!」羅成聳聳肩,滿臉冷傲。
提到無關的人,他臉上便又帶出了那幅高高在上,誰也不鳥的傲慢味道。伍天錫等人看著憋氣,其他多餘的話便都不說了。站在朋友的角度,程名振倒支持羅成四處遊歷一番的想法,點點頭,笑著說道:「行萬里路如讀萬卷書。如果不是手上事情太多,我也想出去四下走走。不過兄弟你還是當心些,世道險惡,殺人者未必武藝好,害人時也不完全需要用刀子!」
「多謝程兄提醒!」羅成輕輕點頭。「原來我足不出幽州,總以為天下就頭頂這麼大。結果見了真豪傑,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麼斤兩。所以這回身體養好了,定要出去歷練一番,長長見識。」
聽羅成又提到讓他吃了大虧的李仲堅,程名振忍不住嘆氣,「是啊;算起來,程某真是三生有幸了,天天都能與餓虎為鄰!」
「也沒必要怕他。這幾天,我在想,以程兄目前的實力,與餓虎相搏肯定是句空話,想法辦法把老虎穩住,卻未必十分困難!」羅成想了想,作為臨別贈言,鄭重建議。
「是麼?」程名振心中一喜,皺著眉頭品味。
「君子固直,何必不欺之以方?那廝一直以忠君愛民自詡,程兄……」羅成湊上半步,神神神秘秘地提醒。話才說了一半兒,校場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竇紅線穿著一身貴婦裝束,拎著杆馬槊,騎著一匹潔白的駿馬,身後還跟著兩匹空鞍坐騎,慌慌張張地沖了進來。
「啊,郡主大駕光臨了!」。最近十幾天來,大夥看她裝貴婦都看膩了,不覺眼睛為之一亮。竇紅線卻沒時間跟眾人閒扯,翻身下馬,將長槊和馬韁繩共同往羅成懷裡一丟,急切地命令:「快,快走。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怎麼了?你哭什麼?誰難為你了!」羅成不明就裡,見急得竇紅線眼淚不斷地往下掉,非常氣憤地問道。
認識這麼久,他沒少見竇紅線流淚,但這一次卻不是因為他而起。正怒不可遏間,耳邊又聽到一聲哀鳴,「叫你走就走吧,別再問了。乾糧和路上用的細軟在那匹紅馬的背上,黑馬背上馱的是水。快走,我哥哥親自來抓你了!」
「什麼?」不光是羅成,連同程名振都被嚇了一跳。竇建德明明在聊城籌備祭天稱王,怎麼轉眼又殺到了襄國郡?並且事先連聲招呼都沒跟洺州營的人打?如果他另有圖謀的話,如今洺州營的底層將領們都在四處帶領百姓屯田,恐怕連趕回來「見駕」都來不及。
「快走,快走!」在一連串的催促聲中,羅成慌慌張張地跳上了坐騎。此刻,他也顧不得再裝沉穩了,看了眼哭成了淚人兒的竇紅線,低聲問道:「你呢,跟不跟我一起走。我準備去南邊轉轉,你可以跟我一道!」
竇紅線用力地搖頭,想忍住悲鳴,卻根本管不住自己的眼睛和喉嚨。「我,我不能走。哥哥,哥哥在信中說了,如果我被你騙走了,他就親自帶著大軍去幽州要人。我…….」
「老竇怎麼一點兒道理都不講!」雄闊海等人本來看著竇紅線不順眼,此刻亦聽得義憤填膺。在大夥的記憶中,竇建德是個非常懂得收斂的人。即便心裡有所不滿,也不會表達得如此直接,如此肆無忌憚才對。可看竇紅線的表情,又不是在故意說謊。難道人不能當王,改個稱呼,脾氣秉性就全變了?
「要人就要,我幽州還怕了他竇王爺不成!」羅成最恨別人沖自己耍橫,豎起眼睛,厲聲喝道。「走,我帶你去南邊逛逛,讓你哥哥跟我父親講理去。看看幽州虎賁的刀子硬,還是你哥哥的拳頭硬!」
聽他如此衝動,竇紅線更不敢跟他走了。事實上,竇建德的信里可不止拿幽州來相威脅,並且聲稱,如果在他到來之時見不到親妹妹的話,便要治所有人保護不周之罪。自己和羅成可以一走了之,竇家軍也未必能拿幽州奈何,可程名振、杜鵑卻是哥哥竇建德的部屬,無論情理和實力,都無法抵抗哥哥的雷霆之威。
她不再解釋,臉上的表情卻愈發淒楚。羅成的手空空伸了半天,卻不見對方有任何動作。嘆了口氣,也不顧眾目睽睽,舉掌發誓:「你當日救命之恩,餵藥之德,我羅成這輩子都不會忘。日後若是有用到我之處,不管多遠,儘管送封信來。無論你要我做什麼,就是讓羅某拿命還你,我也不會皺一下眉頭!」
「不…….」竇紅線無法回應,蹲在低聲痛哭失聲。此刻的她,再不需要去裝高貴與堅強。只是這份真實表現得稍為晚了些,羅成在馬背上探了探身子,猶豫了一下,終究撥轉坐騎,鬆開了韁繩。
「嗚嗚--」一陣緊急的號角聲在空中炸響,大破了春天綿延的寧靜。聽到角聲,平恩城附近的洺州子弟放下鋤頭,迅速向城內靠攏。
竇王爺,來了。
飄絮 (七 中)
竇建德來得甚快,還沒等程名振這邊做好"迎駕"的準備,大軍已經渡過了漳水。出人意料的是,他並沒有揮師直取平恩,而是將兩萬多護駕精兵駐紮在了清漳城外,命他原地待命。自己則帶了五百名近衛和一百多名官員,慢吞吞地向平恩走來。
「竇天王到底要幹什麼?」接到密探的最新線報,程名振被竇建德的舉動徹底搞糊塗了。但事態演化到了如此地步,無論是福是禍,他只能硬著頭皮死撐。把臨時召集起來的千來號人都交託給杜鵑和伍天錫,命他二人在平恩城內隨機應變。然後在雄闊海等二十幾名親衛的保護下,飛馬迎出十里。
遠遠地望見了流蘇華蓋,程名振翻身跳下坐騎,肅立拱手,扯開嗓子喊道:「未知王駕千歲光臨,臣等不能遠迎,恕罪,恕罪!」
竇建德也早就看到程名振,命人停住馬車,大笑著走了下來,「咱們自己人之間就別來這套虛頭八腦的東西了吧!你應該知道,孤之所以晉位稱王,只是為了早『定秩序,明號令』而已,不是拿來跟自家人擺譜的!」
「既然王爺已經晉位,臣不敢僭越!」程名振又躬了下身,正色回應。他現在根本猜不透竇建德葫蘆里賣的什麼藥,所以寧可把禮走全了,也決不給對方留下發作的機會。
竇建德實在拿他沒辦法,只好受了他一禮。然後上前挽住他的胳膊,笑著搖頭:「你啊,年齡不大,怎麼說話做事跟個小老頭似的。好了,好了,過場走完了。咱們進城去吧。孤打早晨到現在一口熱乎水都沒喝上,肚子早就餓癟了!」
說罷,還煞有介事地拍了拍肚子,發出一通空空的聲響。雄闊海等人一直在旁邊小心戒備,萬萬沒料到竇建德居然來了這一出,被逗得想笑又不敢笑,只好咬緊了牙關苦忍。但看向對面的目光卻不知不覺間柔和了起來,一直繃緊在刀柄上的手也慢慢放了下去。
此時的程名振心裡如同掛了十五隻水桶,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辦。偷偷看了一眼竇建德的身後,發現跟得最近的全是些陌生面孔的文官,猶豫了一下,拱手回應道:「如果王爺不嫌小縣粗陋,請移駕入內就膳!平恩百姓,定以接待王駕為榮。」
「你這平恩縣如果還說粗陋的話,天底下恐怕除了京師和洛陽,其他地方都得叫豬圈了!」竇建德大咧咧地一擺手,笑著打趣。「讓給我一匹馬,我騎著去!」回頭看了看身後,他又笑著叮囑:「你們誰喜歡坐車,儘管坐去。俺老竇先在馬背上透透氣,奶奶的,明明天不熱,卻楞給老子憋出一身汗來。」
眾文官面面相覷,不知道該如何咱能攔下竇建德。雄闊海唯恐天下不亂,迅速跳下坐騎,將自己的駿馬牽給竇建德,然後小跑到御輦前,伸著脖子往裡邊觀看。他倒不敢真坐竇建德的御輦,只是想試探一下竇建德的態度而已。誰料竇建德一點也不生氣,跳上坐騎,扭頭說道:「想上就上去,一輛破車而已,我讓你上的,誰還能過後說出什麼話來不成?你們慢慢看著,我可是要先過把癮再說了!」
說罷,不待有人回應,抖動韁繩,策馬向遠處的城郭衝去。程名振見狀,趕緊加速跟上。君臣二人一前一後,奔行如風,哪管他背後眼珠子掉了滿地。
十里路距離說到就到,轉眼之間,已經可以看到平恩縣敞開的大門。杜娟和伍天錫帶領著百餘士卒肅立在門口,列隊恭迎王駕。竇建德沖他們揮了揮手,單人獨騎,馬不停蹄地衝過城門,瓮城,長驅而入。一直衝到縣衙附近才飛身下馬,把馬韁繩向驚得目瞪口呆的看門小卒手裡一丟,一邊伸出蟒袍的袖子擦汗,一邊大聲嚷嚷道:「痛快,痛快,好久沒這麼痛快過了。你們誰去給我舀一瓢井水來解解渴,要剛打上來的,能帶著點兒冰渣兒最佳!」
「遵――命!」士卒們嘬著牙花子回應。像這樣沒架子的王爺,絕對超出了所有人的想像。
「給王爺把冰鎮的梅子端到大堂上去。順便打一盆水來,伺候王爺淨面!」程名振前後腳趕到,跳下坐騎,大聲補充。
這回,士卒們知道怎麼辦了,笑呵呵地領命而去。一邊跑,還不忘了回頭再看竇建德兩眼,深為對方的行為心折。坐擁四郡三十餘縣的一方豪傑,言談舉止卻沒半點架子,就像鄰居家剛下地除草回來的老大爺一般,土裡土氣,卻從頭到腳透著股子親切。
程名振卻不敢像弟兄們那樣隨便,恭恭敬敬地做了個請的手勢,將竇建德迎入縣衙正堂。後者知道他的秉性,也不多客氣。大馬金刀往主位上一坐,四下看了看,笑著說道:「你這郡城瞅著挺繁華,衙門裡邊卻真夠寒酸的。很好,很好,我老竇就需要這樣的官兒。待會兒等後面那幫傢伙來了,讓他們都進來看看。看看你是怎麼當郡守的。奶奶的,一幫就知道擺譜的玩意兒。整天跟我抱怨這抱怨那,碰上正事兒就縮脖子!」
「王爺帶的那些官員,剛才臣好像都不熟悉?」程名振猜不出竇建德肚子裡藏著什麼貓膩,只好笑呵呵地試探。
「你當然不熟!都是剛剛徵辟沒多久的!一共百十號吧!剛才我急著擺脫他們,所以就沒給你引薦。」竇建德笑了笑,悻然說道。看樣子,他最近這段時間跟自己麾下的臣子們相處得不是很愉悅。「這些玩意,名氣都大得很!奶奶的,是俺老竇自己自己傻,好端端的非給自己找了群爺爺供著。一個個幹啥啥不靈,跟俺老竇討要起待遇來,卻是一個頂兩個!」
程名振聽得直眨巴眼睛,費了好大力氣,才明白這位竇王爺在說些什麼。原來竇建德有感於麾下人才匱乏,所以效仿戰果時代的燕王,四處尋訪大賢。卻沒料到那些所謂的大賢,多是些浪得虛名之輩,加入幕府後非但根本起不到他預期的作用,反而自視甚高,動輒便以辭去相要挾。偏偏眼下竇建德還需「千金買馬骨」的虛名,所以即便對方再討厭,也只能捏著鼻子苦忍。寧可被酸味兒熏死,也不能落下不能容人的口實。
「笑什麼笑,還不是都被你跟老宋兩個害的?」見程名振眼睛裡邊充滿了幸災樂禍,竇建德氣哼哼地數落。「都是你們兩個,總說外邊人的才能勝你們兩個十倍。我老竇缺心眼兒,也就信了。他奶奶的,如果這些東西是大賢,怎麼盛世亂世都沒見他們混出個人模狗樣來?狗屁,現在我算看出來了。什麼大賢,就是比賽誰臉皮厚,誰能吹唄。你吹我,我吹你,吹來吹去吹自己,到最後,坐在屋子說一通大話,就都成賢了!」『
「王爺這話小心被人聽見!」見竇建德那幅有苦沒處訴的模樣,程名振笑得腸子都發疼了,低著頭提醒。
「聽見了又怎麼樣?你以為他們真的會一怒之下,拂袖而去麼?那都是嚇唬人的把戲,和女人一哭二鬧三上吊差不多。我現在是不想拆穿他們,所以就暫時先虛應著!」竇建德翻了翻眼皮,滿臉不忿。「對了,你今年的屯田諸事進行得如何了?能找一處正在進行的地方讓我等開開眼界麼?」
「主公有命,臣焉敢不從!」聽竇建德把話題突然又轉到了公務上,程名振拱拱手,正色回應。
「坐下,坐下。別人沒跟來前,咱們兩個都別來這些虛的。」竇建德白了他一眼,很不滿地命令。順手拈起一顆冰鎮過的青梅丟進嘴裡,一邊品,他一邊繼續補充,「我這次來,主要就是看看屯田、料民、修渠諸事。其他幾個郡也在弄,但都是生手,遇到麻煩不少。大賢們非但不幫忙,反而整天讓我改弦易轍。我想著啊,與其讓這群大賢天天跟我說三道四,不如讓他們自己親眼看看。正所謂眼見為實,能親自看看你屯田的成效,比聽他們一車廢話都管用!怎麼樣,你這裡方便麼?」
程名振想了想,笑著道:「沒什麼不方便的!幾個縣都有新開的屯田點兒。最近的幾個屯田點兒距離平恩縣只有四十多里。只是地方上沒有驛站,怕大賢們去了受不了那個苦!」
他故意將大賢兩個字咬得很重,以示自己對其的不屑。此番做作,果然甚對竇建德的胃口。後者點點頭,大笑著說道:「哈哈,不怕苦,越苦越好。天欲降大任於斯人麼!就該讓他們吃點苦,才會明白稼穡艱難!我現在想,這群大賢之所以滿嘴跑舌頭,就是沒見過百姓們怎麼過活。讓他們見識見識,日後也不會再說出'何不食肉糜『這等蠢話來!唉!你可不知道啊,我現在只要一升帳議事,就被這群王八蛋氣得飯都不想吃!」
「隨便你吧,只要不是來找我麻煩的就行!」程名振暗想,一直在嗓子眼兒懸著的心慢慢落回了肚子裡。照目前的樣子,他可以肯定,竇建德不是前來興師問罪的。既然不是來找自己茬兒的,其他一切就都好商量。畢竟襄國郡是對方的屬地,任何政令對方都有權過問。況且屯田料民諸事也沒什麼秘密可以隱瞞,明眼人只要把各項章程拿過去瞅瞅,幾乎一學就會。
「你是不是覺得這事兒挺簡單的?」仿佛猜到了程名振的想法,竇建德迅速追問。不待程名振解釋,他自己給自己下註腳,「屯田之策是你自己親手摸索出來的,當然沒什麼難度。但對於沒做過的人來說,卻如同霧裡看花。別的不說,就拿著剛開始的種子,資金來說吧,幾乎就讓我傾家蕩產了。這還是第一年,剛剛開始。沒三年五載的堅持,根本不要想到收回本錢!」
「的確如此!」程名振聽得連連點頭。從竇建德的後半句話他可以聽出,對方著實在屯田諸事上下過一番功夫。「臣當年全靠了吃元寶藏這個大戶,才勉強把最初的難關度過去。也虧了當初地盤小,若是稍大一點兒。嗨,臣都不知道該上哪找錢糧去!」
「有這等事?說來聽聽!」竇建德十分好奇,睜大了眼睛追問。
「臣當年也是被逼無奈,才不得己為之!」程名振輕輕點頭,把自己當年屯田的原因,措施,以及啟動資金來源一一解釋給竇建德聽。他當然不能說自己手裡還握著一張藏寶圖,只好把財產的來源都歸功於周圍各地的「保安」費。至於哪個郡縣繳納了多少則隨口帶過,反正竇建德不會仔細到把每一筆帳都記下來,歸納驗算總數能否對上。
竇建德聽得連連點頭。待程名振說完了,才嘆了口氣,幽幽地道:「唉!你當時有地方搶,我現在還能搶誰去?早知道這樣,留著武陽郡晚打幾年好了。說不定能從元寶藏那廝身上榨出不少油水來!」
「其實,武陽、清河兩郡,還有不少堡寨,所藏甚豐!」程名振想了想,輕描淡寫地點了一句。武陽、清河兩郡基本上都是兵不血刃拿下的,竇家軍沒大開殺戒,因此很多豪門大戶得以倖免。這些大財主動輒田產萬頃,隨便榨一榨,都能敲出不少油水來。
「難,孤當初答應他們既往不咎,不能食言而肥。況且今後安定地方,也少不了他們的支持!」竇建德嘆了口氣,輕輕搖頭。程名振所提醒的辦法,也是王伏寶、曹旦等人一直希望他採取的辦法。但竇建德卻希望自己能做個海納百川的雄主,不但能受到平頭百姓的支持,而且能得到地方豪門的真心擁戴。畢竟,這些蔓延數代的大家族中人才濟濟,只要其中一兩個肯真心效力,表現肯定不會王伏寶這些草頭將軍差,並且也比王伏寶等人好駕馭。
早在竇建德一心想收服楊善會的舉動上,程名振就明白自己這位主公所求甚高。所以也不再多置喙,笑了笑,低聲道:"那王爺只好把眼光看向外邊了。如果周圍那個豪強勢力比較弱......"
「這就是我想跟你說的第二件事情!」竇建德迅速接過話頭,「孤聽說你見過瓦崗謝映登,並且跟瓦崗徐茂公有過書信往來。如今,你跟他們還有聯繫麼?」
飄絮(七 下)
「這……」程名振被嚇了一跳。他沒想到竇建德對自己過去的情況掌握得竟然如此仔細,照這樣算來,洺州營回到平恩後的種種動作,恐怕也難逃對方的法眼了。
但竇建德突然提起徐茂公,到底是要幹什麼?儘管心中驚雷滾滾,他臉上依舊努力帶著平靜的微笑,想了想,低聲回稟:「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只因為他們曾經收留過王二毛,所以雙方有過些往來。但後來瓦崗軍背信棄義,臣也就跟徐茂公斷了交情!」
「我知道,我知道!」竇建德猜出程名振誤會了自己的意思,笑著擺手,「你以前跟他們有什麼交情,那都是以前的事情,關我老竇屁事。我老竇要是在乎這些,就不必把自己送到你衙門中來了!」
「主公之信任,臣,臣沒齒難忘!」程名振慚愧得滿臉通紅,站起身來拱手謝罪。竇建德的話說得很在理,如果不是出於對他程名振極大的信任,即便武藝再好,誰肯連個親兵都不帶,隻身跑到平恩縣衙中來?萬一洺州營暴起發難,那不是等於送羊入虎口麼?
「什麼臣不臣的,坐下,看你站著我頭暈!」竇建德大笑著站起,走到程名振身前,雙手按住對方的肩膀。「坐下,論公,咱們是君臣。論私,你叫我一聲竇叔也不為過。彼此之間雖然隔得有些遠,但情意卻不能生分了。否則,當初又何必硬要走到一塊呢?」
「是。主公所言極是!」感覺著肩膀上傳來的壓力,程名振緩緩坐了下去。心中,千百種滋味交織而起。無論對方是刻意做作也好,有心拉攏也罷,敢於單騎入平恩,僅這份膽氣,就足以讓他佩服得五體投地。
可自己對竇建德又做了些什麼呢?虛與委蛇?陽奉陰違?小心防範?如此種種,哪一條應是一個臣子所為?但不這樣做的話,綠林中那些血淋淋的屍體又在眼前晃動著,讓他夜夜無法自安。笑裡藏刀,翻雲覆雨,哪一場血雨腥風暴發之前,不曾經是陽光明媚?
「坐下,坐下,看你,何必這麼緊張?」感覺到程名振身體的僵硬,竇建德繼續笑著安慰。「我之所以問你認識不認識徐茂公,不是想責怪你。我是想跟徐茂公聯絡,希望你能從中穿針引線!」
「主公要聯絡徐茂公?」程名振的身體又是一僵,仿佛比剛才被問到自己跟瓦崗寨的交情時還要驚訝,「他可是瓦崗軍的三當家!」
「那都是老黃曆了!」竇建德輕輕搖頭。「你還不知道吧,翟讓被李密給剁了,徐茂公也丟了半條命。只因為李密要借他的手收服瓦崗內營,所以才沒有下令殺他。」
「什麼時候的事情?!」程名振的兩眼瞪得滾圓,差點又從座位上蹦起來。但事實上,關於瓦崗軍內訌的消息他通過哨探送回來的情報已經有所耳聞,只是沒有竇建德掌握的詳細罷了。因此甘願裝一回傻,以便掩飾剛才的失態。
竇建德果然不疑有他,或者說他根本不在乎程名振心裡那些小把戲。「此事早就已經在江湖上傳開,只是說法不一罷了。根據我派出的細作回報,應該發生於咱們攻打清河郡的同時。李密擺下了鴻門宴邀請翟讓,然後摔杯為號,將翟讓和他的心腹、子侄殺了個乾淨。 單雄信被逼降,徐茂公背後中了一刀,差點兒死掉。大將程知節領兵在外,得知消息後欲回師跟李密拼命,結果不知道怎麼著,又被秦瓊和羅士信兩個說服了,把麾下萬餘精銳交給了李密…….」
把竇建德的話跟自己知道的情況結合起來,瓦崗軍的變故在程名振的眼前逐漸明朗。在他看來,以李密的虎狼性情,得到裴仁基、秦叔寶等人的支持後,當然不會再甘心居於翟讓之下。所以殺主自立,這種綠林常見的作為也就順理成章地在瓦崗軍內部發生了。只可惜了徐茂公、謝映登這一干豪傑,分明是磊落英雄,從此卻陷於泥沼無法自拔。
「元寶藏被咱們從武陽郡趕走了後,就去了汲郡。不知道他採用什麼手段說服了汲郡太守張文琪,居然把整個汲郡連同黎陽倉一併獻給了李密!」說完了瓦崗軍的內訌情報,竇建德順口又拋出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
「該死!」程名振氣得捶案,破口大罵元寶藏的無恥。「他吃的可是大隋的俸祿,怎麼毀起大隋來比誰都下得去手?這可不成,咱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瓦崗軍把手伸到咱們的家門口。王爺如果準備揮師南下,臣願意再披鎧甲!」
「暫時咱們還沒實力跟瓦崗軍死磕!」竇建德對程名振的表現非常滿意,又用力按了按他的肩膀,笑著安慰。「以咱們現在的兵力,不計代價硬攻的話,的確可以把黎陽倉拿下來。可那裡邊的糧食咱們吃不完,也運不走。下狠心燒了它,更是要被天下人唾罵。萬一李密帶著秦叔寶、程知節等人來奪,咱們就得跟他硬碰硬……」
「主公所言甚是。」程名振順勢坐穩,輕輕點頭。「但瓦崗軍已經攻下了上洛倉,此刻又把黎陽倉掌握在手,不是如虎添翼麼?」
「所以,我才想通過你聯繫徐茂公啊。眼下奉命出鎮黎陽的,可正是這位瓦崗三當家!」竇建德笑著點頭,露出一幅高深莫測模樣。
「李密派徐茂公出鎮黎陽?」程名振這回真的有些驚訝了。先前無論瓦崗軍內訌也好,元寶藏獻汲郡於賊也好,他都已經有所耳聞,並且能分析出事情的起因。但徐茂公拖著半死之軀出鎮黎陽的安排,則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換了他處於李密的位置,此刻即便不殺徐茂公,也要將其軟禁起來,避免有朝一日此人打著給翟讓報仇的旗號來奪權。又怎會把此人放到距離自己那麼遠的地方,任其慢慢舔干傷口?
「獻羊於虎之計,你沒聽說過麼?」竇建德話又從頭上傳來,如同迷霧背後的一絲陽光。
「李密想借咱們的手殺徐茂公!」程名振的身體顫了顫,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想必他跟瓦崗內營有過不計較舊怨的約定,所以無法對徐茂公下手。因而乾脆將徐茂公派到黎陽來,等著主公帶兵去替他除去此人!」
「我剛才不是跟你說過麼?黎陽倉存糧甚巨,咱們運不完,吃不淨,也不能燒掉。損失幾千石糧食,除去一個心腹大患,這買賣如何不划算!」竇建德笑了笑,把手從程名振肩膀上挪開,慢慢坐回自己的位置,繼續品梅。
「主公之慧眼,臣自愧不如!」程名振擦了把額頭上的津津冷汗,呻吟著說道。此言倒不是在刻意拍對方馬屁,的確,自從雙方接觸以來,無論是故意裝出來的也好,無意間流露也罷,竇建德的眼光、手段、謀略,處處都高出他不止一籌。
「你也不必過謙了。孤在你這般年紀時,各方面水準均遠不如你!」竇建德向嘴裡丟了顆梅子,品著其中滋味回應。
是人皆有虛榮之心,從帝王將相,到販夫走卒莫不如此。竇建德不喜歡聽毫無邊際的阿諛奉承,但自己實實在在做出的成就,還是需要有人看得到,並且把羨慕和敬佩寫在臉上。這也是他非常喜歡跟程名振探討問題的原因。說實話,他非常喜歡跟程名振說話時的感覺。對方不像曹、王等人,需要反覆提點才能明白其中關竅。對方足夠聰明,幾乎一點就透。同時,對方又非常謙和,也不像那些所謂的名士、大賢,明明眼光和謀略都不如自己遠甚,卻非要故作高深狀。即便出乖露醜,也死撐著不認帳,仿佛主動讚賞別人一句,就會貶低了自家身價般。
「主公也不必過謙。」程名振笑著回應了。「臣若有主公一半的見識,當日也不至於被朝廷和瓦崗賊逼得幾入絕境!」
「哈哈,哈哈,你這小傢伙,嘴巴就像抹了蜜一樣!」竇建德笑著搖頭,看向程名振的目光愈發親切,「咱們就別互相吹捧了。自家人夸自家人,夸上天也沒啥用。說正經的,我想收服徐茂公,眼下你覺得有可能麼?」
「臣可以盡力一試!」程名振收起笑容,坐直身體。「但主公別報太大希望!」
「為何,難道徐二不知好歹,非要死在李密手裡才甘心麼?」竇建德楞了一下,驚訝地問道。
「據臣所知,徐茂公性子極為高傲!」程名振想了想,將自己的看法逐一介紹給竇建德。「他在李密手上吃了這麼大的虧,怎能輕易咽下氣去?可一旦投了主公,便等於將二人私怨變成了兩國之事。再想動手報復,可就有諸多不便了!」
「也對啊,咱們的實力目前還是太弱了些!」被屬下澆了一頭冷水,竇建德非但不惱怒,反而愈發變得冷靜。「徐茂公如果想借外人之手報仇的話,朝廷、李老嫗、杜伏威三人的實力都不比咱們差。他既然沒有投靠李老嫗和朝廷,想必也不會投靠咱們。這廝,唉!」
「主公也不必懊惱,試試總比不試要好!」見竇建德臉上的表情很是遺憾,程名振低聲安慰。
「既然沒可能,又何必徒留笑柄!」竇建德搖了搖頭,臉上遺憾的表情又被傲然取代。只是稍稍一瞬,他的眼神又迅速明亮起來,笑了笑,低聲詢問:「如果我不試圖收降他,而是暗中與他勾結呢?徐茂公總不會拒絕有人幫他恢復實力吧?」
「主公是說……」程名振的思路有些跟不上竇建德的變化,遲疑著問。很快,他就轉過了這個彎來,笑著撫掌:「此計甚妙,甚妙。臣願意為主公寫這封信。即便不能驅虎吞狼,至少也能讓徐茂公安心養病!」
「不光要套交情,還得來點兒實際的!」竇建德一邊吃著青梅,一邊指點程名振,「你想辦法告訴徐茂公,說我老竇這裡急需糧食種子。願意拿生鐵,木材,膠漆和鵝羽跟他換。不對,是跟瓦崗軍交易。彼此都是綠林同道麼?哈哈,同氣連枝,守望互助總是應該的,哈哈,哈哈…..」
「主公高明!」程名振又是佩服,又是恐慌。好歹他現在投靠了竇建德,否則,真的遇到這麼一個對手,還不知道要被對方如何算計。
「去寫,去寫,現在就去寫。趕著大夥入城前寫好了,咱們也能早些安下心來喝酒!」竇建德不理睬程名振的馬屁,笑著催促。
「臣,領命!」程名振笑著站起身,吩咐親兵去拿筆墨。轉過頭,他又像剛剛想起來一般,順口說道:「前些日子幽州羅公子來過,但臣不明白主公的心思,所以沒能及時出手挽留他……」
「我留下他做什麼?綁票索贖麼?」竇建德的笑容突然轉冷,盯著程名振的眼睛問道。
「主公,主公不是。」 在竇建德咄咄逼人的目光下,程名振被瞪得心裡接連打了幾個突,先前準備了半天的謊言,此刻一句也說不出口了。「紅線郡主說,紅線……」
「紅線是不是說,我這當哥哥的,想擒羅公子為人質?」竇建德咧嘴而笑,讓人分不清他到底是什麼意思。「她是不是還攔著,不准你強留羅成?想必她還主動為羅成準備了馬匹細軟,催著姓羅的跑路吧?!」
「主公所料絲毫不差!」程名振額頭上慢慢又滲出了汗珠,低著頭回答。知道玩花樣玩不過竇建德,他乾脆主動認輸。「臣無能,請主公責罰!」
雖然料定竇建德不會為此事跟自己翻臉,他心中卻依舊非常緊張。對方實在太高明了,相比之下,自己就像被放在水晶瓶中的活魚,無論怎麼跳動掙扎,都被看得清清楚楚。
「該走的走了,該留下的留下來了,這樣,不是很好麼?」竇建德捏著半顆梅子凝望,仿佛上面寫滿了世間風雲一般。
飄絮 (八 上)
竇建德根本沒打算為難羅成!
猛然間,程名振眼前閃起一道電火,把所有秘密照得通亮。
竇建德根本沒打算留下羅成。
他不想跟自己的唯一的妹妹直接起衝突,失去人世間僅剩的幾分親情。他亦不想當眾掃了程名振的顏面,使得本來就不安穩的洺州營更加離心。他更不想因為竇紅線的婚事而失去王伏寶、曹旦等一干老兄弟的支持,影響自己的雄圖霸業。所以,他提前送了一封措辭嚴厲的信給竇紅線,擺出一幅要綁羅成為質的姿態。
他早就料定了,以竇紅線的脾氣,肯定不會讓心上人成為階下囚。他亦早就料定,程名振不會將好朋友獻為晉身之階。他更料定了,羅成如果不想成為程名振和竇紅線的負累,亦不願面對自己,唯一的選擇便是隻身遁走。
而只要羅成一走,他面臨的種種問題便迎刃而解。
一封信,只用了薄薄的一封信。竇建德就解決了所有難題。其對人性的把握,居然精準如斯!
程名振臉上依舊堆滿了微笑,隱隱地卻覺得整個面頰都開始酸疼。被挫敗的感覺是如此強烈,以至於他都不願再抬頭去看竇建德的眼睛。
在玩弄權謀方面,他跟竇建德之間的差距,何止十萬八千里?自從相遇以來,對方每每動一動手指頭,都讓他用盡渾身解數都難以完全化解,更甭說找到機會反擊!
他就像一隻裝作水晶瓶里的魚,無論如何蹦跳,都被看得清清楚楚。只要對方一高興,就可以將他撈出來,大切八塊,燉炙膾燒,隨心所欲!
竇建德卻不管程名振肚子裡是如何滋味。兀自拈著青梅,細細品味。他喜歡看程明哲這種手足無措的模樣,越看越覺得有成就感。
類似的感覺在王伏寶、楊公卿、曹旦等身上根本找不到,這幾個傢伙雖然驍勇善戰,本質上卻還屬於粗人,耍弄他們根本無需費太多力氣。耍弄過後自己不加解釋,他們亦不曉得上當。反而笑呵呵地甘之如飴。
類似的感覺在宋正本、孔德紹等一干文官身上也找不到,那幫傢伙個個都自命清高,一旦發覺被人戲弄了,立刻眼冒怒火,頭現青筋。到頭來自己不主動認錯,根本不可能再有好臉色看。
唯獨程名振,足夠聰明,也足夠有涵養。中招後能迅速感悟,感悟後又能隱忍不發,讓人享受更多的樂趣。
屋子內一片沉靜,賓主之間誰也不說話,連空氣都透著詭秘的味道。
貓捉老鼠的遊戲最後被親兵們的腳步聲打斷,程名振要的筆墨被送來了,君臣二人只好暫且各自放下心事,處理公務。
「臣,臣,臣其實跟徐茂公只有過書信往來,比較熟悉的是謝映登!」程名振提起毛筆,又慢慢放下,低聲向竇建德解釋。
「無妨,眼下謝映登就跟在徐茂公身邊。李密跟他合不來,用張亮頂替了他瓦崗軍哨探總管的職位!」竇建德擺擺手,笑著說道。「你直接寫信給他,讓他勸說徐茂公亦可。合作對雙方都有好處,孤相信以徐茂公的眼光,不會連這一點都看不出來!」
程名振想了想,覺得竇建德的話很有道理。便安安心心地落下筆去,先跟謝映登套了幾句交情,然後把竇建德的意思如實轉告。在信末了,他還沒忘了對徐、謝等人的際遇深表同情,並且勸說對方既然已經知道了李密性如虎狼,不如早做打算,據地自立也好,前來投奔竇家軍也罷,自己一定給予鼎力支持。
竇建德對最後這幾句話非常讚賞,按了按程名振的肩膀,以長輩的口吻誇讚道:「這就對了麼?朋友之間不可相害。但在不讓其受損的情況下給自己謀取好處,又何樂而不為也?」
「謝主公指點!」程名振先是一愣,然後明白竇建德實在教導自己,拱手道謝。
「別那麼客氣!」竇建德伸出手來,壓下程名振抱起的雙拳。「你這孩子,什麼都好,就是為人處事過於執著。其實在這亂世當中,哪可能事事都十全十美。做時能不違本心,過後能不後悔,也就行了。瞻前顧後,反而事事都做不順!」
還沒等程名振再說聲謝謝,大堂外突然響起幾聲喧譁,緊跟著就是一串急促的腳步聲。「想必是紅線來了,你先下去找人去送信。讓親兵吃飯之前別再放任何人進來,我得跟她單獨聊幾句!」竇建德迅速將程名振推開,整頓衣服,板起面孔。
轉瞬,他又變成了另外一番模樣。危襟正坐,眼神冰冷,面容上余怒未消。
竇紅線本是來興師問罪的,如果哥哥因為收留過自己和羅成而難為程名振的話,她就豁出去兄妹情分不顧,也要替洺州營討個公道。誰料跟程名振擦肩而過時,居然發現對方臉上好像並沒沮喪之意,再看看橫眉冷對自己的哥哥,頭頂上的氣焰立刻弱了下來。
「你終於有膽子來見我了!」竇建德掃了妹妹一眼,劈頭蓋臉地呵斥。
「我……」竇紅線被喝得一愣,心中愈發感覺氣餒。垂下眼皮,弱弱地回應,「我有什麼不敢見來你的。我又沒做什麼對不起你的事情!」
「是啊,你很對得起我。算起來,寶兒的命還是你這當姑姑的救的。這麼多年了,我一直沒跟你說聲謝謝,想必你心裡也不太高興!」竇建德看看程名振已經去遠,親兵們都在遠離大門口的位置上站著,將聲音提高了幾分,冷笑著道。
竇紅線聞聽,心裡頭又怒又寒,上前半步,指著哥哥的鼻子問道:「你,你說這話有意思麼?想拿我立威你就下令,我又不是擔當不起!」
「是啊,你擔當得起。很擔當得起!」竇建德用眼皮夾了她一下,繼續沉聲冷笑。「你竇女俠本事厲害啊,能在我眼皮底下占山為王。還替幽州羅藝養了一支奇兵!」
「你胡說!」竇紅線承受不住如此冤枉,眼淚一下子就流了出來,「我沒有?我,我什麼時候做過?你想埋汰我,也不能這麼不講理,啊……」
「哼哼!」竇建德繼續冷笑,臉上的表情愈發猙獰,「你沒有麼?那我問你,如果羅藝向他兒子要咱們這邊的山川形勢,軍情民情,你能保證羅成不給麼?我再問你,一旦幽州鐵騎南下,你是幫著未來的婆家殺哥哥呢,還是幫著哥哥對付婆家?回答不出來,是吧?那我退一步,再再問你,如果日後兩軍對上,你是希望羅成把伏寶給捅了呢,還是希望伏寶一刀劈了那姓羅的?!」
一連串的提問,如同滾雷般砸向竇紅線。把竇紅線逼得止住悲聲,連連後退。類似的問題她不是沒想過,但小姑娘家總覺得問題距離自己很遠,無需要立刻想出答案。猛然被竇建德逼著正視現實,才發現原來答案都在明擺著,只是自己先前一味地想逃避而已。
「沒話說了吧?」見把妹妹逼成了這幅模樣,竇建德覺得自己做得已經差不多了。聲音略微放緩了些,嘆息著道:「你也老大不小了!不該做的夢,還是別做了吧。人都有想入非非的時候,但睜開眼睛,第一件事還是如何好好活著!」
「你!」竇紅線抹了一把淚,瞪著通紅的雙眼看向哥哥。她發現身穿紫袍的哥哥看起來是那樣的陌生,好像自己從來未曾見過。憑心而論,哥哥的話都沒錯,句句都說到了點子上。可這句句都正確的話,卻讓人渾身上下都開始發涼。
「我怎麼了!」竇建德看了妹妹一眼,沉著臉問。「要不是因為你胡鬧,我用大老遠跑到平恩來麼?從平原到清河,每天有多少事情等著我去處理?你就不知道讓我省點兒心?就算你不替我想,也替自己想想。那虎賁大將軍的家門,豈是我等草民高攀得上的?」
「我沒想高攀!」竇紅線臉色越來越白,嘴唇一片青烏,「你們爭你們的天下,我過我的開心日子!羅成如果嫌棄我,自然會跟我說。羅家的門如果不能進,我自己找個地方生火做飯去,也不至於活活餓死!」
「可你是我竇建德的妹妹!」竇建德的聲音陡然又高了起來,隱隱透著威嚴與自傲。「這一點誰也改變不了。日後爭起河北來,羅藝、李仲堅跟我,三人之中必然只能剩下一個!你不管我這當哥哥的閒事,別人就不會拿你當竇建德的妹妹麼?好像不可能吧!你逃得再遠,早晚也有面對的那一天!」
這的確是事實,雖然聽起來冷硬如冰。竇紅線無法辯駁,雙眼裡湧出一片淒楚。竇建德看得心軟,收起怒容,嘆息著道:「我就你這一個妹妹,再怎麼著,也不能害你。更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往火坑裡跳。你如果跟了羅成,早晚有被羅藝當做人質的那一天。反過頭來,即便我現在答允了你們,日後被逼到節骨眼處,也不能保證會不會把刀按在你夫婿的脖頸上。與其日後讓你生不如死,還不如現在就讓你哭一場,免得到頭來,咱們兄妹生離死別!」
說到這兒,他的聲音也顫抖了,提起衣袖去抹眼角。竇紅線見此,覺得又是委屈,又是無奈。想問問哥哥能不能有更多的路可選,話到嘴邊,看看哥哥的紫袍金冠,又悄悄地把話咽回了肚子。
當了長樂王的哥哥,不再是當山賊的哥哥。當山賊的哥哥可以縱容自己為所欲為,而當了長樂王的哥哥,卻必須不惜一切代價繼續向上。
問鼎逐鹿,乃古今英雄之夢。至於夢裡夢外死掉多少人,拋卻多少骨肉親情,都可以忽略不計。
「羅成的事情,伏寶還不知道。以他對你的情義,想必知道後也不會在乎。我讓他回老家修祠堂了,幾個月內完不了工。過幾天你也回去,一則……」心情稍為平靜後,竇建德小心地安排。這都是為了妹妹好,他知道自己沒有私心。伏寶是個知道冷暖的人,至少,他日後不會跟自己兵戎相見。
誰料竇紅線卻不理解這番苦心,本來已經被說得低頭不語,聽見哥哥提起自己的婚事安排,立刻又抬起頭來,瞪圓淚眼,「王爺是給我下命令麼?民女如果不尊旨呢,王爺準備怎麼辦?」
「你!」竇建德沒想到妹妹依舊沒有心服,雙眼登時冒出一道寒光。強忍著心頭怒火,他沉聲道:「我怎敢命令你!我何時給你下過命令來?你不嫁伏寶,好,好!隨你,免得你說我拿你拉攏下屬。除了伏寶,你說你想嫁誰,當哥哥替你操辦便是。但你也別再想著羅成,除非你忍心讓竇家軍全死在虎賁鐵騎的刀下,否則,做夢都不要再想!」
「不想就不想!」竇紅線已經被逼到了絕路上,退無可退。她對王伏寶本來沒什麼惡感,只是看多了綠林豪傑對妻子呼來喝去,拿妻子不當人看的驕橫,沒把握王伏寶日後不同樣對待自己而已。卻沒想想豪傑們的妻子十有是搶來的,跟自己有什麼不同。
眼下被竇建德逼迫得緊,心裡更加糊塗,對王伏寶的厭惡也油然而生。「我不嫁給王伏寶!」她在哥哥的注視下後退幾步,卻無處可逃。「你手下那些人,我一個不嫁!」
「那你這輩子總得嫁人吧,爺娘在天之靈一直看著呢,你總得讓我跟他們有個交代吧!」竇建德胸口起伏不止,喘息著追問。
竇紅線躲躲閃閃,卻始終擺不脫哥哥那咄咄逼人的目光。猛然間把牙一咬,厲聲回應,「那好,我嫁,我要嫁給程名振!你去安排吧。除了他,別無第二人選!」
「胡說,程名振有婆娘!」竇建德一拳捶在柱子上,震得房頂瑟瑟土落。「你跟杜鵑是好姐妹,你怎能搶別人的丈夫!」
「誰說我要搶了?」竇紅線嘴角帶著快意地冷笑,像是嘲弄,又像是在報復,「哥哥不是一直夸程名振是文武雙全的人才麼?哥哥不是一直擔心留不住他麼?哥哥不是說,男子漢大丈夫,三妻四妾不為多麼?我甘願嫁給程名振做小,你豈不是一舉兩得?」
飄絮 (八 下)
「果然不出我所料!」見自己一直擔心的事情真的發生在眼前,竇建德被氣得直哆嗦,根本沒有心思去考慮妹妹的話是否出於一時衝動,「不過,你趁早死了這份心。只要我活著一日,就必然不讓倒貼出去!」
「那你就等著看我做老姑娘吧!我奈何了別人,還奈何不了自己!」竇紅線也被逼到了絕路上,說話完全不考慮輕重。
「你......」自打稱王后,竇建德何曾被人如此頂撞過。呼地一下逼上前去,手掌本能地就向自己腰間摸。這一刻,他真恨不得一刀劈了眼前之人。可手掌握住了刀柄,猛然間又想起對方是自己唯一的妹妹,身體骨登時一僵,刀便再也拔不出來。
竇紅線也是戰場上打過滾之人,對危險的感覺極為敏銳。發現哥哥肩膀一動,立刻仰身向後倒去,緊跟著單臂在地上一撐,滾開數步,鷂子翻身,人尚未等站穩,左腳尖已經牢牢地勾住了一個胡凳。
只要她再一發力,黃楊木做的胡凳就會飛起來砸向哥哥的面門。但是在這一瞬間,竇紅線也愣住了,雙目圓睜,淚水大顆大顆地往下掉。
兄妹二人四目相對,心裡都驚詫莫名。又是在同一時間,二人收了姿勢,彼此凝望著,默默不語。
大堂里發生了這麼多變故,站在堂前警戒的士卒早就已經被驚動。可這是竇建德的家事,誰也不敢管,誰也管不著!非但如此,機靈的侍衛們還主動把警戒線拉得更遠了些,將陸續趕到大堂來的文武官員都遙遙地攔在縣衙外。
不知道沉默了多久,竇建德艱難地笑了笑,低聲解釋:「我......」他想解釋一句,自己剛才並沒真的想傷害妹妹,話到嘴邊,卻又覺得渾身乏力,嘆了口氣,低聲道:「我就你這一個妹妹,怎麼可能拿你當蒲包去拉攏別屬下?當年豆子崗中有多少人看中你的美貌,無論他們如何威逼利誘,哥哥我將你送出去過麼?」
「我......」竇紅線哽咽著抹淚,怎麼也沒想到兄妹之間的關係會發展到現在這種地步。現在,她相信哥哥不會真的殺了自己,可剛才竇建德眼裡一瞬間冒出來的凶光卻著實令人膽寒。「我,我也沒想過讓你為難。但,但你不能逼我去嫁自己不喜歡的人!」
見妹妹哭得梨花帶雨般模樣,竇建德不由心軟,退後了幾步,嘆息著道:「伏寶哪裡不好了!他對你的心意,你又不是看不出來!」
身上的戒備一松,竇紅線也覺得頭昏腦脹,後退數步,靠緊一根柱子回應:「他對我的確很好,但對我好的又不止他一個,你讓我如何嫁得過來?況且我一直拿他當哥哥待,心中根本沒有半點夫妻之情!」
「荒唐,沒夫妻之恩,哪來的夫妻之情!」竇建德聽得又好氣又好笑,忍不住低聲呵斥。話說出口,他立刻意識到妹妹還是個黃花閨女,把臉轉向一側,訕訕地補充,「我是說,我是說豆子崗里的兄弟,不都是這樣子的麼?成親前哭得死去活來的多了,成了親後,成了親後不照樣和和美美地過日子!」
「那是她們沒辦法了,只好認命!你怎知道她們心裡苦不苦!」竇紅線將雙臂抱在胸口前,仿佛那是自己唯一的屏障。被搶進豆子崗的女人每年都數以百計,開頭尋死覓活,很快就聽天由命了。過幾年,就幾乎變得一模一樣。身後背著孩子,手裡拎著把生了鏽的破刀,每天站在蘆葦叢中探頭探腦。聽見外出搶掠的隊伍歸來,立刻滿臉含笑,嘴裡露出一口黑黃的牙齒。
那種日子,對她來說就如同噩夢。不用過,只要想上一想,渾身上下就直起雞皮疙瘩。嫁給王伏寶,她不知道自己會不會變成同樣的女人。終日提心弔膽,在絕望中為了一絲強逼出來的親情而苦苦掙扎。
竇建德顯然猜不到妹妹心裡的想法。於他看來,竇家軍的前途一片光明。自己日後稱孤道寡,王伏寶便是開國元勛,驃騎大將軍,前程、地位豈是程名振這種後來者可比。況且程名振早已經娶妻,竇建德的妹妹哪有給人做妾的道理?
「我可以保證,伏寶日後的前途必不再程名振之下!」想到這兒,他儘量放緩了語氣,跟妹妹耐心解釋。「他目前在軍中作用和地位,也遠遠強於程名振!」
話說完了,見妹妹絲毫不為所動。又嘆了口氣,低聲道:「你要嫁給外人,讓伏寶怎麼想。那些一直跟著我的老兄弟,他們又怎麼看我?」
「他們怎麼看你,比妹妹的終身大事還重要麼?」竇紅線抬頭望了哥哥一眼,目光中滿是幽怨。
「當然是你的終身大事更重要些。不過…….」竇建德心裡突然有些發虛,連聲替自己辯解。話說了一半,他分明意識到,就在半盞茶功夫之前,自己還信誓旦旦地說過,不會拿妹妹做蒲包去拉攏屬下。王伏寶也是自己的屬下?自己苦苦逼著紅線嫁給他,何嘗沒有拉攏的意思在?
「不是這樣,不是這樣的!」仿佛被妹妹看透了心底那點齷齪般,竇建德慌忙解釋。「我只是,只是覺得,伏寶,伏寶更適合你些。程名振跟杜鵑兩個這麼多年生生死死走過來,眼裡哪能再容得下其他人。你,你嫁給他,他即便勉強答應了,也不會好好待你!」
急中生智,他把話題迅速繞到程名振和杜鵑的夫妻情分上,口齒也越來越利落,「你跟杜鵑是好姐妹,總不能逼著程名振休了她吧?可萬一她眼裡容不下你,鬧將起來,即便是哥哥我,也無權過問程名振的家事!」
望著舌燦蓮花的哥哥,竇紅線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些什麼。「我剛才是一時情急,哥哥別往心裡去!」反覆斟酌,她終於緩緩開口。「我不是真的想嫁給程名振,說說而已。哥哥沒必要當真!」
「我也不是一定逼著你非嫁給伏寶不可!」竇建德暗暗鬆了口氣,長嘆著道。「這麼多年了,哥哥何時強迫過你!」
「哥哥沒有!」竇紅線笑了笑,滿臉疲倦。她太了解自己這個哥哥了。自信,自傲,自尊而又自卑的哥哥。因為自傲,所以他才時時刻刻都會以古之聖賢為楷模自我約束,勤儉謙恭、禮賢下士,仁義大度。因為自尊,他才以收攏名士豪傑為榮,寧可被那些人氣得背後翻白眼,當面也要做出一幅勇於納諫的模樣。因為自卑,他在勇於納諫,勇於承認錯誤的同時,又極度地剛愎,不容身邊人質疑自己的命令,甚至不惜用武力來維護自己的威嚴。剛剛那一瞬間流露出來的殘暴,只是哥哥做了王爺後,偶爾的本性流露而已。日後隨著他地位漸高,還不知道兄妹之間還能剩下幾分真情。
「我真的沒有!」仿佛唯恐別人不相信般,竇建德急切地強調。
「哥哥真的沒有!」竇紅線笑了笑,拉過腳邊的胡凳,緩緩地坐了下去。「是我不好,一著急,什麼話都順口亂說!嫁給程名振只是一句氣話,哥哥聽聽也就算了!過幾天我回鄉去祭祖,伏寶那邊,我會親口給他個交代!成不成,都不會讓哥哥為難!」
「你要是真的不喜歡他,也就算了!」 看到妹妹向自己讓步,竇建德反而於心有些不忍。「我另外在武陽郡找個大戶人家的女兒嫁給他,想必他能夠接受!」
「哥……」竇紅線心裡一柔,低聲喊道。無論日後如何,此刻的哥哥肯為了自己的選擇而放棄麾下愛將,都讓她非常感動。
好久沒被妹妹這麼親熱地叫過了,竇建德心裡一時間也充滿了親情,「除了程名振,你喜歡誰都可以嫁。包括羅成!」咧了下嘴,他笑著道:「哥哥先前想得太多了些,才設計把他給逼走了。如果你放不下他,儘管去追,想必他還沒走多遠!」
「哥……」竇紅線輕輕搖頭。「不用了,我已經想明白了。他如果心裡有我,無論面臨多少危險都會回來找我。如果他不回來找我,也就說明我在他心裡根本沒那麼重。又何必趕上去自尋煩惱!」
「唉,你這孩子,哪學來的這麼多稀奇古怪!」竇建德聽得暈暈乎乎,跺著腳抱怨。「咱們竇家又不是配不上他羅家,日後的事情,也不用你管!」
竇紅線慘然一笑,搖頭不語。真的可以不管麼?血肉親情,如何說切就切得開?
「你這又是何苦!」見妹妹滿臉淒涼,竇建德心裡愈發不忍。
「哥哥不懂!」竇紅線雙手托腮,目光幽怨而又深邃。「哥哥是男人,所求的自然是功名富貴,如畫江山。妹妹卻是個小女子,所求卻不過是個稱心如意的男人!如果不仔仔細細考慮清楚了,怎能心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