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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開國功賊》(14)

2023-12-06 12:44:44 作者: 酒徒
  抓著一把骰子,巨鹿澤大當家坐在湖前,一邊觀水色一邊反覆投擲。骰子擲出的點色忽大忽小,他的心情也如眼前的湖面一般,起伏難平。

  人生便是一場賭博。盧方元堅信這一點。所以他總是小心投注,大膽出手,每次都能賺個盆滿缽圓。他賭只要自己認小服軟,曲意逢迎,巨鹿澤前大當家張金稱就不會故意加害自己。結果,他贏了。河北綠林道總瓢把子高士達那段時間派往各處的親信少有得善終者,而他卻在巨鹿澤做八當家做得風生水起。他賭張金稱與程名振始日後必互不相容,只要自己站對位,就會進一步接近巨鹿澤權力核心。結果,他又贏了。程名振與張金稱角力一場後,從此互相再無往來。而他,卻將原本屬於程名振的一些權力緊握在手。他賭張金稱的風頭勢難長久,與其跟著他四處縱橫,獲取表面風光,不如老老實實守家,蟄伏起來尋找取而代之的機會。結果,他再次贏了。張金稱兵敗,眾綠林豪傑死的死,散的散。他盧方元不但麾下實力絲毫未受折損,反而一舉拿下了整個巨鹿澤。

  然後,他再賭只要外面的威脅一朝不解,程名振就沒膽量兩線作戰,一面與官府對抗,一面騰出手來替張金稱「主持公道」。他賭,只要程名振不出頭,實力大損的張金稱絕對沒有膽量找上門來。他繼續賭,賭隔著程名振這道屏障,即便自己對河北道綠林總瓢把子高士達的命令陽奉陰違,對方也拿自己沒任何辦法。不但不會興兵來討伐,反而為了制衡程名振,給予自己更多的支持。他賭,賭只要自己吧張金稱的具體位置透漏給楊白眼,楊白眼一定會撲上去,替自己解決這個心腹大患。結果,他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甚至第無數次贏了。在巨鹿澤中越活越滋潤,地位也越來越牢固,儼然已經成一方諸侯。

  但是最近幾天,他外面傳來的風聲卻不太對頭。盧方元一把把擲骰子,卻遲遲難以決定自己到底該押大還是押小。高士達打到河間郡了,高士達稱王了,高士達全軍覆滅,兵敗身死了。短短一個多月,河北大地風雲失色。十幾家有名有姓的綠林豪傑,居然就像掛在牆角上的蜘蛛網一樣,被李仲堅和楊義臣兩個稍稍揮了下衣袖,便給徹底掃進了裝垃圾的簸萁里。連半點兒抵抗的力量都沒有。借著李仲堅和楊義臣兩人的東風,原來被綠林豪傑們追得滿山跑的地方武將,如涿郡郡丞丞郭絢、清河縣丞楊白眼、還有新升遷的武陽郡丞魏德深,膽子全都像草袋子一樣鼓了起來。他們四下主動出擊,居然把大大小小的山寨綹子挑了三十多家。程名振嚇得死守漳水不敢輕舉妄動,竇建德收拾著高士達留下的殘兵再度躲進了豆子崗深處,至於大名鼎鼎的知世郎王薄,乾脆一頭扎進向了海邊孤島,唯恐看到李仲堅的旗幟,自己連逃都來不及。

  局勢照這樣發展下去,還是接受招安算了。盧方元刷地丟下骰子,想擲出一把豹子,不料卻得了個雞眼。招安的路子他不是沒有,奪取巨鹿澤之前,魏徵就曾經派人與他暗中聯絡過。只要他能抄了張金稱的後路,過往的罪孽一概不咎。並且魏徵還可以替他向朝廷請功,讓他至少能混個郡兵校尉頭銜噹噹。

  如願以償收拾掉老對頭張金稱後,楊白眼也答應過。如果他肯接受肇安,巨鹿澤全部弟兄都可以算作清河郡鄉勇的一員。而萬一楊白眼被擢升,下一任清河縣丞便是他盧方元。

  校尉和縣丞的品級雖然都不算高,但在地方上,也是個能跟縣太老爺平起平坐的身份。有了這個可以明火執仗的官印,再憑著自己的一身好本事,盧方元相信用不了太長時間,河北黑白兩道提起自己的名字都會豎起大拇指:牛,本事,先知先覺,料事如神!如果還能搭上李仲堅或者楊義臣這兩個大靠山就更好了,那可都是本領大過天的主兒。接受他們的指派,在關鍵時刻兩面夾擊幹掉了名振,提著那小子的人頭,說不定能立馬換個將軍噹噹!那樣的話,老盧家的祖墳上可真的冒起了青煙!

  夢很好,只是老天爺卻不太作美,偏偏晴空里打起了驚雷。「轟隆」一聲,將一把本來該出「豹子」的骰子,楞給劈成了雞眼。就在盧方元跟魏徵勾勾搭搭,眉來眼去的當口,朝廷卻突然將李仲堅調往了河南。據說是因為瓦崗寨設計幹掉了張須陀,東都附近情況過於危險,不得不調派名將坐鎮。如果光走了李仲堅還好說,畢竟河北道綠林已經被他給打殘了,剩下楊義臣一個足以完美收宮。也不知道皇上他老人家是怎麼想的,轉眼又把楊義臣給調走了。弄得河北大地再無老虎,只剩下楊白眼、郭絢這些小猴子跳來跳去。雖然前者現在的實力已經和過去不可同日而語,並且剛剛立下了剷除張金稱的赫赫戰功。後者的兵鋒眼下也逼近豆子崗,直指竇建德的巢穴。但猴子就是猴子,跳得再高再歡,其威懾力也跟老虎不可同日而語。

  擅於觀望風向的盧方元相信,如果李仲堅和楊義臣兩個遲遲不歸,用不了太長時間,河北道綠林群雄就要鹹魚翻身。屆時,他盧方元的麻煩可就來了。對於近在咫尺的洺州軍而言,他是害得張金稱被千刀萬剮的直接禍首,必須除之而後快。雖然洺州軍統領程名振本人對張金稱也沒一星半點兒忠心,但那並不妨礙程名振打著替張金稱報仇的旗號找上門來,借他的人頭給自己立威。

  對於曾經是盟友的豆子崗眾英雄,他盧方元更是必須除去的眼中釘。首先,高士達興兵北上時,他沒有出澤響應,便有抗命不從之罪。其次,高士達兵敗時,他一直袖手旁觀,連虛張聲勢牽制一下的舉動都沒有,更是令江湖同道齒冷。這些還都不足以致命,最致命的是,現在的豆子崗大當家竇建德,曾經跟他有過一段小小的「齷齪」。當年他盧方元奉命到巨鹿澤補充劉肇安死後留下來的空缺,主意就出自竇建德之手。當年這招沒能置他與死地,如今機會又來了,以竇建德外寬內窄的個性,怎可能輕易將其放過去?

  失去了豆子崗的支持,又打不過洺州軍,眼前這局豪賭,怎麼看都是要賠掉褲子的模樣。盧方元翻來覆去的擲骰子,翻來覆去的權衡輕重,怎麼算,也無法讓自己再繼續穩賺不賠下去。他心裏面從早到晚仿佛有無數火苗在冒,燒得自己鼻孔直噴煙。可偏偏有人沒眼色,看不出他的情緒好壞來,裊裊婷婷走上前,甜膩膩地開口:「大當家,桑夫人燒了新茶,特地命婢子給您端了過來!」

  「滾遠邊去,沒見我這忙著麼?」盧方元看都不看,回手推了一把,惡聲惡氣地罵道。

  曲意逢迎的婢女小姜被他推了個滾地葫蘆,與茶壺茶盞一道掉進了湖邊的淺水裡。爬起來後,卻不敢哭,跪在水中,叩首乞憐,「奴婢該死,奴婢該死,請大當家寬恕奴婢!」

  「要死就死遠點,別在這兒討人嫌!」根本沒仔細聽對方說什麼,盧方元自顧喝令。

  這道命令下得的確有些模糊,婢女小姜楞楞地跪在湖水中,不知道如何去執行。盧方元沒工夫理睬她,兀自抓著骰子,一把接一把地拋擲,為了討一個好彩頭而努力不懈。

  早有機靈的侍衛悄悄地將這邊的情況報告給了後寨,馬屁拍到馬腿兒上的桑夫人聽聞,趕緊收拾好妝容,裊裊婷婷地走了過來。

  「大當家這是怎麼了,誰惹大當家生氣呢?萬一氣壞了身子骨兒,可讓這滿澤的老少指望著誰啊!」人未至,話先聞。一句接著一句柔媚刻骨,令萬丈怒火轉眼化為拂面春風。

  「夫人怎麼來了?」盧方元欠了欠身子,笑著問候。桑夫人本是張金稱從滏山一帶搶回來的大戶人家女兒,非但琴棋書畫樣樣拿得起來,人也長得足夠嫵媚。盧方元全盤接管巨鹿澤的時候,稍帶著將她也「接管」了過來。他正直虎狼之年,又突然得志,難免索求無度。而桑夫人卻如同久旱枯井,無論多少雨露風暴都接受得住。如此一來二去,兩人居然有了真正的夫妻之情,相互間你尊我敬,小日子倒也過得快活。

  先向跪在泥水的小姜打了個手勢,命令她趁機離開。接著,桑夫人笑了笑,溫婉地回應,「不是茶燒得不和大當家口味麼?妾身這是請罪來了!望大當家看在平素妾身謹慎的份上,千萬饒了我這一回!」

  「你這妖精!」也不管親衛們就在附近,盧方元一把將桑夫人拉進了懷裡。伸手先在屁股上拍兩巴掌,然後才笑嘻嘻地說道:「不饒,就是不饒。打的就是你這不長眼色的。看你以後還敢不敢了!」

  「不敢了,妾身再也不敢了。大當家饒命,大當家威武,嗯,啊!」桑夫人先是虛假的掙扎的一下,然後抑揚頓挫地乞憐。聲音到了最後,居然拖出了一個長長的尾韻來,聽得人心裡登時便是一酥。

  眾侍衛們也都正當壯年,互相看了看,紅著臉退出數百步之外。盧方元伸手在剛才落巴掌的地方揉了兩把,一邊享受著指尖上傳來的滑膩,一邊低聲「威脅」,「小妖精,既然找死,晚上就別怪本大當家不客氣!」

  「妖精已經被大當家捉住了,怎麼處置還不是由著您?」桑夫人在盧方元的膝蓋上翻過半個身子,雙臂軟軟地吊上了他的脖頸,星眸微閉,朱唇輕張。

  若是換在平時,管他白天黑夜,盧方元肯定先找個地方盡力施為一番再說。但今天,他卻有些興致缺缺。僅僅在美人的朱唇上輕輕點了幾下,便將其放開,低聲命令道:「你先回房等我。晚上本大當家再去收拾你!」

  「那妾身再給大當家燒壺好茶送過來?」熾烈的火焰被兜頭澆了瓢冷水,桑夫人多少有些沮喪。卻不敢惱怒,輕輕整理整理被弄散亂了的衣服,柔聲請示。

  「不用了,讓我一個人靜會兒!」盧方元嘆了口氣,心事重重地回應。

  熱臉再度貼了冷屁股,桑夫人愈發感覺失落了。默默地賴在盧方元身旁站了一小會兒,她將手搭在對方的肩膀上,低聲安慰道:「如果有什麼事情太為難,大當家不妨說給妾身聽聽。妾身雖然沒見過什麼世面,但能跟大當家分擔些煩惱,也總是盡了點心意!」

  美人如此善解人意,縱是百鍊鋼也早被煉成繞指柔了。「唉!」盧方元長長地出了口粗氣,伸手捉住肩膀上無骨的手指。「跟你說也沒用。我現在是被逼到牆角裡頭了。」

  「說不定,妾身能替您找到一把梯子呢?!」桑夫人吐了下舌頭,笑著開解。

  「看把你能的!」盧方元被女人的調皮相逗笑,心中的煩悶立刻化掉了許多。抱著試試看的態度,他整理了下思路,滿吞吞地解釋。「就這麼給你打個比方吧。本大當家喜歡賭,這個你也知道的。以前呢,本大當家一直向莊家靠攏,傍著莊家大殺四方,把閒家贏得眼睛發綠。但現在呢,風向卻突然變了,眼看著閒家要洗莊,本大當家卻說不準該押哪頭。」

  「押閒家唄!這還不簡單。沒聽說過看出霉莊來還主動陪著輸錢的!」桑夫人星眸一閃,立刻得出結論。

  「你沒聽我說麼,本大當家先前傍莊家傍得忒狠,已經把閒家都得罪透了!」盧方元看了她一眼,愁眉苦臉地解釋。

  「那又怎麼樣?」憑著女人的直覺,桑夫人大聲回應。「妾身只聽說過輸錢能輸出仇來,還沒聽說過一道贏著錢,還會相互翻臉的呢?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一碼歸一碼。您幫他們打霉莊,他們感謝您還來不及呢,又怎會把送上門的買賣向外邊推!」

  「嘶!」盧方元吸了口冷氣,用力抄起骰子在手。正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女人家的想法雖然有些一廂情願,卻恰恰說中的賭局的要害。先前他暗中勾結楊善會也罷,與魏徵眉來眼去也好,那都是前一輪的賭局。如今新的一輪豪賭已經開始了,程名振、竇建德等正急著翻盤,自己這時候送上門去,只會增加他們的勝算。共同的利益面前,什麼仇恨都是假的!竇建德和程名振都不是傻子,應該清楚其中利害得失。

  「怎麼了?是不是妾身說錯了?」桑夫人明知道自己摸准了對方的脈門,卻故意裝出一幅忐忑不安的模樣。

  「你真是本大當家的福星!」盧方元用力在女人臉上扭了一把,大聲誇讚。緊跟著,他一把骰子投了下去,居然是個滿堂紅。

  賭局 (一 中)

  說干就干,三天之後,巨鹿澤大當家盧方元便打出了替前任大當家張金稱報仇的旗號。並且向河北綠林同行遍發檄文,邀請大夥一道起兵反抗,推翻大隋暴政。

  在檄文中,盧方元隻字不提自己去年落井下石,抄了張金稱後路的事情。反而把自己擺到了張金稱遺志的繼承者和發揚者位置上。並且把已故張大當家的也推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稱其:「首舉義旗,反抗暴政,救民於水火!」;「屢敗強敵,攻城拔寨,揚綠林之聲威!」;「貪官聞之而膽喪,污吏畏之而縮手!」;「遺惠兩漳,黎庶敬之如父母」;「澤披燕趙,百姓盼之若春風!」

  雖然張大當家最終戰敗身死,但其「英靈未遠,勵生者之奮勇,浩氣長存,振後輩之精神。」

  接到檄文之後,河北各地殘存的綠林豪傑個個矯舌不已。更令他們驚詫的事情緊跟著就發生了,程名振、韓建紘、時德睿等張金稱生前的部屬和宿敵們居然群起而響應,發誓要替張大當家討還公道。

  可以說,幾乎在短短數日之內。張金稱的形象便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本來是個能止小兒夜啼的凶神惡煞,此刻卻被綠林豪傑們紛紛描述為一個寬厚慈祥的長者。他曾經是個是非不分的殺人狂。此刻卻被綠林同行標榜為「除暴安良」,「劫富濟貧」的英雄豪傑。所有他曾經做過的惡行,仿佛都隨著他的死亡一了百了。而他為數不多的善舉,比如聽從程名振的建議,在攻破館陶後將來不及帶走的部分糧食和輜重散給百姓等作為,卻被無限地放大,誇張。

  如果張金稱還活著,他絕對沒臉面聽到這些讚頌。但是他死了,於是他便成了任人打扮的新媳婦,變幻著各種形象,承擔起重新凝聚河北綠林的使命。

  面對洶湧而來的敵情,河北道的地方官員們自然不能坐以待斃。他們以最快的速度聯起手來,聲稱要給土匪流寇們最後一擊。犁庭掃穴,永絕後患。

  一時間,清河郡新提升的郡丞楊善會、武陽郡丞魏德深、信都郡丞劉子和,皆把麾下隊伍開到了巨鹿澤附近。洺州軍統領程名振、寇氏豪傑時德睿,巨鹿澤前六當家韓建紘亦把人馬拉到了漳水河畔。雙方彼此旗鼓相聞,大戰仿佛一觸即發。

  幾乎與此同時,曾經得到李仲堅提攜,實力最為雄厚的涿郡郡丞郭絢乾脆公開下達戰書,敦促竇建德不要光記得賣弄唇舌,有膽子便從豆子崗深處出來,與其決一死戰。在更遠的地方,數月前被洺州軍以詭計偷襲,只帶著少數親衛逃走的隋將桑顯和得到了老上司曲突通和堯君素的支持,重新召集了兩萬士卒洶洶而來,誓言要蕩平洺州,洗雪前恥。

  廣宗,一個輿圖上幾乎找不著的彈丸之地,短時間內突然變得喧鬧異常。來自各地的信使和斥候行色匆匆,將敵我雙方最新情況一絲不落地送到此間主人,洺州軍統領程名振之手。

  臨時搭建的中軍帳內,程名振圍繞著桌案來回踱步。桌案上是按照大隋軍中舊例,用沙土堆成的簡陋山川地形。被強行徵召,或者坑蒙拐騙來的幕僚們一個個苦著臉,按照敵我雙方的最新情況,不斷擺弄著算籌,推演著戰局的可能走向。

  段清、張瑾、王飛、韓葛生等追隨程名振時間較長的將領已經或多或少從主帥那裡學到了幾招。對著沙堆和算籌竊竊私語。大夥都覺得非常為難,不是因為畏懼於敵軍的強大,而是無法相信友軍誠意。正所謂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眼下誰是鷸,誰是蚌,著實很難分得清楚。而伺機而動的漁翁未免太多了點兒,讓蚌和鷸們都遲遲不敢出頭。

  「要動手就趁早,否則一旦桑顯和殺過來,情況會變得更複雜!」郝老刀歲數雖然大了,性子卻比年青人還急,狠狠地向桌案邊拍了一掌,大聲嚷嚷。

  桌案邊緣的算籌受不了他老人家的掌力,紛紛跳起來,落了滿地。文職幕僚們氣得衝著郝老刀白眼直翻,卻不敢出言不遜。喘著粗氣俯下身去,將已經算了一半的數據重頭開始推演。

  「五叔,韓老六那邊,你有幾分把握?」被郝老刀的嚷嚷聲所吸引,程名振停止踱步,側過頭來詢問。

  短短几個月之內,他的面容又發生了很大變化。上唇,下巴上都長起了又軟又密的短須,看上去平添幾分成熟穩重之感。

  有了事情做,郝老刀的情緒立刻穩定了下來。非常認真地想了想,低聲回答道:「他當年造大當家的反,也算事出有因。不僅僅是為了爭權奪利。本質上,這傢伙還算個血性漢子。這回既然來了,想必不會輕易退縮。你如果實在不放心,我就去乾脆去他那。一面跟他敘敘舊,一面隨時督著他,省得他臨陣退縮!」

  程名振打的便是這個主意,笑著點頭,「那就有勞五叔了。您多帶幾個親兵去,以防不測。我會隨時探聽那邊的動靜,萬一你跟姓韓的話不投機,我就先揮師打過去救你回來!」

  「不用,只要你手中兵馬還在,韓老六就沒膽子動我!」郝老刀擺擺手,大咧咧地說道。「我只帶十名侍衛,剩下的都給你留著吧。打起來時,咱們洺州軍肯定是主力。你手中多一個人就多一分力量。」

  情況緊急,程名振也不跟郝老刀客氣。將令箭交到他手中,親自送其出門。待把郝老刀這耐不住性子的人打發走了之後,中軍帳內立刻又恢復了安寧。除了偶爾有人走上前擺弄沙盤和算籌發出的輕微響動外,幾乎聽不到任何嘈雜。

  張瑾人如其名,默默地走到桌案前,移動了沙盤上的幾面代表洺州軍的小旗,擺了長驅直入的架勢。牽一髮而動全身,剛才還相對清晰的沙盤立刻變得混亂起來。幾名武職參軍迅速代替各方勢力做出回應,很快令洺州軍陷入了四面受敵的狀態。

  「這樣不行!得不償失。」張瑾主動放棄了自己的設想,幫助參軍們將沙盤恢復原貌。打完了眼前這場混戰,洺州軍還要掉頭迎戰捲土重來的桑顯和。如果實力損耗過大的話,恐怕難以擋住桑顯和的含憤一擊。

  看到張瑾放棄,王飛和段清兩個聯袂出手,放棄正面,從側翼撲向官軍中實力相對薄弱的一路。他們兩個的想法比較樂觀,韓建紘和時德睿都兌現了諾言,全力呼應隨洺州軍的動作。盧方元拖住了楊善會,魏德深受到了武陽郡守元寶藏的擎肘,再度按兵不動。在敵我雙方都非常配合的情況下,洺州軍先擊敗劉子和,然後轉身與盧方元一道夾擊楊善會……

  推演出來的戰果很輝煌,洺州軍只損失不到一千兵馬便大獲全勝。但是,如果盧方元在關鍵時刻又開始左右搖擺的話,洺州軍便會同時受到楊善會和劉子和的聯手攻擊,在局面完全向一邊倒的情況下,魏德深很難保證不上前來撈便宜。即便盧方元不臨陣退縮,能拖住楊善會。而萬一元寶藏沒能控制住魏德深,洺州軍還是要同時應付兩個敵人。

  「這姓魏的,上回就不該放過他!」眼瞅著到手的勝利功虧一簣,王飛沮喪地嘟囔。在他看來,上次大夥就不該放過武陽郡的兵馬。直接將其收拾掉,就不會有今天的麻煩。但程教頭偏偏又犯了心腸太軟的毛病,被元寶藏幾乎好話就打動了。白白放走了一頭養不熟的狼崽子。

  「可以不考慮魏德深!」程名振恰恰走了過來,接過王飛的話頭說道。

  「我,我不是那個意思!」突然發現程名振就在自己身後,王飛非常尷尬地解釋。「我,我的意思是說……」

  「你剛才的設想很有見地。」程名振沒有讓王飛繼續解釋下去,而是把注意力全部放在了如何運籌謀劃之中。「武陽郡兵就是個擺設,基本可以不用考慮。開戰時,讓王將軍帶上幾百弟兄,足以鎮住局面!」

  王將軍指的是王二毛,張金稱的死,使得洺州軍再無羈絆,成了真正的獨立勢力。從程名振往下的將領們也隨著水漲船高,紛紛晉了一級到數級不等,成為振武將軍,奮威將軍、仁勇都尉,寧安校尉……,完完全全形成了一個小型軍隊體系。

  「元寶藏已經承諾過了,武陽郡兵絕對不會率先向咱們動手。」已經榮升哨探統領的黃牙鮑也支持程名振的判斷,笑著從旁邊插言。「他如果敢說話不算數,咱們就把以往的交易都公之於眾。屆時,看他怎麼跟朝廷解釋!」

  這是個萬不得已時才會採用的損招,但確實有威懾效果。琢磨了一下黃牙鮑的話,王飛的神色重新開始活躍,「那就好辦多了,咱們只要在兩天之內擊退劉子和,楊白眼即便趕過來也是白白送死!」

  「盧方元那邊同樣指望不上!」程名振搖了搖頭,將代表巨鹿澤的旗幟統統拔下來,扔到桌案一角。我剛才反覆考慮過,以盧方元的性子,根本不會做自己受損而成全別人的虧本買賣。如果咱們先攻擊劉子和,他肯定不會去招惹楊善會。反而,一旦咱們損失過重,他倒有可能再度倒戈一擊!」

  「這王八蛋!簡直就是條瘋狗!」王飛恨恨地咒罵,完全贊同程名振的判斷。

  「從一開始說要聯手給張大當家報仇,恐怕他就沒安著好心!」韓葛生為人雖然蔫,話卻總能說在點子上。「我猜他是想借咱們的手算計楊善會,再借著揚善會的手算計咱們。只要咱們拼得兩敗俱傷了,他就把巨鹿澤保住了……」

  四周立刻響起一片低低的唾罵之聲。就連被程名振強行徵辟入伍,跟洺州軍並不是一條心的幾個幕僚,也都對盧方元的陰險十分地氣憤。待眾人的罵聲漸漸小了下去,程名振敲了敲桌案,低聲道:「他生性好賭,所以把咱們都當成了籌碼。這回,咱們也大膽地賭一次,讓他也當一回籌碼!」

  說罷,他將代表洺州軍的小旗向前推動,直插到楊善會身後的經城。「咱們明天一早先攻這裡,不管武陽和信都兩郡的兵馬。屆時我讓郝五叔催促著韓建紘直撲長樂,逼著劉子和回師自救。只要咱們將經城拿下來,楊善會就夾在了咱們洺州軍和巨鹿澤之間。姓盧的即便不想真和楊善會動手,也對其形成了威脅。逼得楊善會選擇先擊敗他,還是先回頭跟咱們決戰!」

  賭局 (一 下)

  「如果程名振那麼容易上當受騙,他就不是九頭蛟!」就在洺州軍諸將運籌帷幄的同時,清河郡丞楊善會也冷笑著說道。

  熬了小半輩子,才終於從縣丞爬到了郡丞。他對這來之不易的成就非常珍惜。作為珍惜的表現,就是將更多的「流寇」腦袋砍下來,一排排地掛在清河縣的城牆上。「造反者皆該族誅!」楊善會從來沒覺得自己這樣做有什麼不妥。即便是他的親戚朋友跟流寇有了瓜葛,也難逃他迎頭一刀。這種冷酷無情的性格為他搏得了白眼狼,楊白眼等綽號。聽起來很刺耳,但更多時候,楊善會將其視作一種褒獎。

  亂世需要峻法。作為一個執法者,必須生就一幅鐵石心腸。只有將那些膽大包天的亂民們殺光了,將那些蠢蠢欲動的傢伙殺怕了。這世道才有可能重新恢復太平。行得霹靂手段,方顯菩薩心腸。如果能殺一人而活十人的話,楊善會覺得這非但不是惡,而是一種至高至偉的大善。

  幾年來,連同虛報的戰功也算在內,楊白眼幾乎做到了「日行一善」的標準。送往朝廷的表章中,他曾經被描述為兩年與土匪流寇六百餘戰,每戰皆大勝之。當然,被程名振打得隻身潛逃和在張金稱威逼下丟失清河郡城的那兩仗沒有被包括在內。

  倘若真的細算下來,那兩仗也不能完全算失敗。首先,程名振伏擊清河郡兵的那場戰鬥,流寇數量遠遠超過了郡兵人數。楊善會能在數萬敵軍的包圍下「從容」撤退,這種行為本身就彰顯了其名將風采。其次,丟失清河郡城那一仗,應該是郡兵們「避實就虛」,主動進行了戰略轉移。以犧牲空間換取時間的方式,重新掌握到了戰略主動。不信麼?那為什麼最終張金稱卻死在了楊白眼手裡,而不是被其他人斬殺?

  如今憑著擒殺張金稱的戰功,楊白眼已經隱隱成為河北地方武將的第一人,聲望直追橫掃河南的已故老將軍張須陀。朝廷嘉獎,地方表彰,民間士紳擁戴。一時間風頭無兩。有志之士也紛紛來投,在他身邊形成了一個龐大的幕僚團隊。每天替他出謀劃策,運籌著如何儘早平定匪患,重建盛世太平。

  除了一些鬱郁不得志的文人把楊善會當做了施展平生宏圖的謀主外,一些原本得流寇多次打敗,已經喪失了取勝信心的低級軍官也重新振作起來,陸續投靠到他的旗下。其中最受他賞識的,是一名被毀了容的周姓軍官。此人原為汲郡的郡兵校尉,曾經跟在馮孝慈身後跟巨鹿澤流寇激戰過數場。馮孝慈大意輕敵,全軍覆沒之後,此人憑著一身好本領逃了出來,因為畏懼朝廷追究,不得不收拾了數百殘兵到高雞泊中落草。

  待張金稱兵敗身死後,此人又通過一些遠在東都的長輩,搭上了清河郡的線,洗脫了罪名,重新回歸官軍旗下。他的回歸不但使得清河郡兵人數瞬間充實了數千,而且使得楊善會多了條重要眼線。借著其對地形熟悉的有利條件,一舉蕩平了整個高雞泊。

  做了這麼多義舉之後,周校尉絲毫不敢居功自傲。反而處處唯楊善會之命是從,以師長之禮待之。楊善會欣賞此人知道進退,所以遇到需要決斷的時候,總把他叫到身邊共同謀劃一番。當然,大多時候,周校尉都會完全贊同楊郡丞的遠見卓識。

  今天的情況又是如此,聽楊善會把話說得堅決,周校尉也陪著連聲冷笑,「賊就是賊,即便在生死關頭也忘不了互相算計。盧方元借咱們之手除去程名振,焉知程名振不想著利用他?」

  「是啊,是啊。賊性難改,大人判斷得極是!」眾文武幕僚們頻頻點頭,連聲表示贊同。他們不願意掃了楊善會的興,更不想得罪校尉周文。在大夥眼裡,這兩個人一個狠辣如狼,一個惡毒如蛇。前者眼固然嚴厲得可怕,還算得上狠在明處,只要你不觸其脖子上的逆毛,他也不會對你露出牙齒。而後者則看似溫順無害,實際上卻藏了一肚子毒汁,只要你進入了他的攻擊反問,說不定什麼時候他就會跳起來給你致命一口。

  見眾人都贊同自己的見解,楊白眼心裡非常得意。但臉上卻習慣性地保持著嚴肅,「賊子狡詐如狐,其機心雖難逃老夫之洞見,但如何將計就計,把盧、程二賊一併剪除,卻非一蹴而就之事。爾等卻來說說,如今之計,咱們該從哪裡開始下手?」

  「先易後難,乃為上策。此刻我等盧方元必然沒有什麼防備。我等若奮起而擊之。程賊與其面和心不和,必然作壁上觀。待我等速速將盧賊剿滅之,就可以回過頭來,從容迎戰洺州軍!」一名拿著羽扇的幕僚湊上前,滿臉高深神秘。

  「嗯!」楊善會手捋鬍鬚,不置可否。

  通常這種態度就代表著他對諫言不是很滿意,另外一名峨冠博帶的幕僚善於揣摩謀主心思,立刻站起來,向持羽扇者大聲反駁道:「潘兄此言差矣。程賊正巴不得借我等之手削弱盧賊。我等若依潘兄所謀,豈不是正遂了程名振的意哉?」

  「依鄭兄所言,我等先打程名振,又何嘗不是則正遂了盧方元的意?」持羽扇者冷笑幾聲,非常不屑地反駁。「古語云,兩害相權取其輕。欲想取之,必先與之,然後方能……」

  「恐怕是與的與了,該取的卻未必取得回來吧?」峨冠者又看了看楊善會的臉色,學著對方的口吻,搖頭晃腦找茬。

  「那我等什麼都不做好了,等著賊人自己把腦袋割下來送到鄭兄手上!」持羽扇被接連反駁了兩次,臉上有些掛不住,冷言冷語地嘲諷。

  「以不變應萬變,總比貿然行事,替賊張目的好!」從楊善會臉上沒看到制止的暗示,峨冠博帶者信心大增,說出的話也愈發地尖刻。

  二人你一言,我一語,互不相讓。眼看著就要上升到對方是否通敵的高度。楊善會輕輕一聲咳嗽,將激辯的雙方同時打斷。「好了,好了,求同存異,求同存異。爾等都是一時名士,何必動不動便要爭吵。」

  「大人說得是,某些人浪得虛名,鄭某本不該與其認真!」

  「某些人居心叵測,誰知不是別有圖謀?!」

  兩個文職謀士互相瞪了一眼,意猶未盡地分開。楊善會招募他們,僅僅是為了充斥門面,彰顯自己麾下人才濟濟,本來也沒指望著這些酸丁能拿什麼好主意。過場走完了,即把問計目標轉向正主,「周校尉,以你之見呢,咱們下一步該如何做!」

  「卑職見識短淺,恐怕難入大人之耳!」周文謙卑地拱了拱手,笑著回應。

  「但說無妨!」楊善會非常有氣度地擺擺手,命令周文有話儘管直說。

  「卑職的計策,看起來有些軟弱,恐傷大人之威名!」周文又拱了拱手,小心翼翼地說道:「既然兩賊互不信任,又都想著借刀殺人。咱們何不向後退上一退。讓二人直接面對面,看他們還能玩出什麼花樣!」

  「你是說,讓他們先狗咬狗一番?」楊善會低頭沉吟,「如果他們打不起來,又該如何應對?」

  已經不是第一次避敵人之鋒櫻了,只要對大局有利,他不在乎再退避一次。何況眼下正負著智將之名,偶爾做協戰術上的示弱,朝廷和地方上的同僚們只會認為他是別有所謀,絕不會認為他是消極避戰。

  「打不起來,我等亦無損失。不過是將今日之局重頭再來一次,然後分別擊破之而已!」周文心中早有準備,不慌不忙地回答。

  「嗯!」楊善會再度手捋鬍鬚,低聲沉吟。與前一次不同,這次,他臉上分明帶上的嘉許意味。眾幕僚們猜准了謀主的心思,迫不及待地開口附和,「周校尉所謀極是,大人不妨從之!」

  「大人心中早有定策,想必與周校尉不謀而合!」

  「古語云,為國不惜身。楊大人連性命都可以不要,又怎會在乎聲名。且讓賊人得意片刻,看我等日後如何圖之!」

  「進退從容乃為將之道。以流賊之鼠目寸光,如何能看得穿大人所謀?且退之,且退之。留得機會以待來日!」

  「請大人早做決斷!」

  將馬屁話聽了個過癮,楊善會陶醉地點點頭,大聲說道:「校尉之言甚和吾意。老夫畢生以剿滅流寇,重建盛世太平為念,豈會在乎些許虛名?傳令下去,明日一早拔營退向清河郡,暫避流寇鋒芒。」

  「諾!」眾將領答應一聲,躬身領命。楊白眼輕輕捋了捋鬍鬚,繼續說道:「順便找人知會魏、劉兩位大人一聲,就說請他們也暫且後撤,給流寇一個自相殘殺的機會!」

  「諾!」眾將的回應聲愈發響亮悅耳。

  賭局 (二 上)

  職別同為郡丞,按道理清河郡丞楊善會絕對沒有給武陽郡丞魏德深及信都郡丞劉子和發號施令的權力。但前者沒有他功勞大,後者沒有他資格老,所以這道看似提醒又像命令的公文居然沒有被任何人攔阻,很快就送到了魏、劉二人面前。

  接到楊善會的信,劉子和二話不說,立刻拔營北退。他現在已經屬於博陵軍大總管李旭管轄,心氣自然水漲船高,根本沒將河北南部的匪患放在眼裡。先前之所以響應同僚號召來河北南部剿匪,純屬於應景性質。事有所成,劉子和不想從中分取什麼功勞。事無所成,信都郡也未必會遭受任何損失。楊善會等人拿土匪也許毫無辦法,放在博陵軍大總管李旭手裡,程名振等人也就是瓦上殘霜。只要李大將軍從河南平定了瓦崗之亂返回,隨便掃一下,就可以將他們輕鬆抹除。

  同樣內容的信送到了武陽郡丞魏德深帳中後,所引起的反應卻與劉子和那邊截然不同。魏德深先是楞了一下,然後當著信使的面兒,將楊善會的手書丟在了地上,沉吟不語。待信使戰戰兢兢地出言討要回文時,他乾脆一拍桌案,命人將其叉了出去。從頭到尾半點面子也沒給楊善會留。

  「豎子,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豎子!」轟走了信使之後,魏德深再也按捺不住性子,拍打著桌案破口大罵。他被氣成這樣倒不僅僅是因為楊善會對他指手畫腳的緣故,而是出於對眼前局勢的無奈。沒有了揚善會、劉子和兩人的策應,光憑著武陽郡一家兵馬,根本不可能擋住洺州軍的鋒櫻。雖然太僕卿楊義臣老將軍奉旨返回東都之前,仗義資助了武陽郡一大批輜重和裝備,但眼下武陽郡兵依然擠不進精銳之列。首先,弟兄們跟洺州軍的所有戰鬥中從來就沒討到過便宜,沒等開打,底氣已經先虛了三分。其次,眼下郡兵們的實力雖然得到了極大增強,但對手也一直在發展壯大。沒有了張金稱這一制約的洺州軍猶如掙脫了桎梏的困獸,張牙舞爪,嘶吼咆哮,舉手投足間都露出了難以掩飾的威儀。

  清河、信都兩郡的兵馬大步撤退後,武陽郡兵已經是孤掌難鳴。打,肯定不是洺州軍的對手。撤,魏德深卻再也過不了自己人的那一關。上一次他也是匆匆忙忙將兵馬開到了漳水河畔,本指望著犁庭掃穴,還地方以安寧。最後的結果卻是,武陽郡幾乎傾盡府庫,才湊齊了給予洺州軍賠償,並且答應下了將原本就不該存在的「保安費」加倍的屈辱條件。當時程名振的使者就放下狠話,說如果有下一回,保安費還要翻上一倍。這次,郡守元寶藏和主簿儲萬鈞等人本來不同意出兵,是他魏德深憑著郡丞的身份據理力爭,並援引了大隋國法中有關「地方文武互不受制」的條文,才勉強迫使元寶藏等人讓步。如果他再度鎩羽而歸的話,事後即便武陽郡的上司和同僚們不上本彈劾他,恐怕被折騰得數度破財的地方士紳們也會想方設法讓他捲鋪蓋滾蛋!

  進退皆無其門,魏德深恨不得以頭蹌地,以發泄心中的懊惱。拍桌子砸胡凳地折騰了小半個時辰,待腦門子上的火苗漸漸地小了下去,他的目光卻不得不重新落回現實當中。作為一個尚有些許操守的地位武官,魏德深當然不能拿麾下這數千弟兄的姓名去逞一時之快。大步後撤是必然結果,只是如何走得從容些,不被洺州軍在背後狠咬一口。如何才能重新站穩腳跟,不讓洺州軍趁虛攻入武陽郡,才是他必須要面對的難題。

  「把魏長史給我叫來!」將被自己弄得亂七八糟的桌案草草劃拉了一下,魏德深沉聲向帳外命令。

  「遵命,屬下這就去請魏長史!」親兵隊正魏丁是魏德深的遠房侄兒,不忍看到自家叔叔盛怒之下再樹強敵,答應的同時,委婉地提醒。

  魏德深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心態有多惡劣,嘆了口氣,苦笑著補充,「對,是請,你去把魏長史請過來,就說我有要事需當面求教!」

  「屬下遵命,大人也消消氣,車到山前必有路在!」魏丁笑著拱手,然後叫來幾個得力屬下,命他們進入軍帳中幫助魏德深一道收拾。

  弟兄們都很體諒魏郡丞的難處,入帳後一言不發,手腳麻利地將各種器具歸攏整齊,放回原位。望著大夥忙碌的背影,魏德深又長長地嘆了口氣,心中湧起一股徹頭徹尾的無力感。

  他累了,也厭倦了。曾經熱衷的功名富貴不再令他感到榮耀,相反,卻壓得他幾乎難以呼吸。身為地方武職,捉姦捕盜本為他的分內之責。可現在呢?剿匪剿匪,匪患越剿越嚴重,而他這個地方最高武官卻不得不一次次向匪首低頭獻媚。他不甘心如此,卻毫無辦法。朝廷的政令向來東一榔頭,西一棒槌,想砸在哪就砸在哪,從沒一次是有始有終。而地方上的同僚們卻混吃等死,尸位素餐,仿佛向土匪納貢繳糧乃分內之事,一點兒也不為此而感到恥辱。他試圖振作,卻無力攪動這一潭死水。他就像一個推著石頭上山的傻子,越推越累,稍一鬆懈,便被大石頭反推著後退幾十里……

  除了身邊少數弟兄們外,整個武陽郡幾乎都沒人理解他在幹什麼。元寶藏只顧眼前,總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儲萬鈞等人只在乎能不能從繳納給土匪的錢糧中剋扣出一份中飽私囊,根本不在乎是當著誰的官,吃著誰的俸祿。眾人皆唯吾獨醒的滋味很不好受,一堆醉鬼當中,那個清醒者肯定會成為大夥的笑柄和協力打擊目標。即便不出手打擊,也是側目相視。如今,整個武陽郡中唯一偶爾能跟他說幾句實在話的只有長史魏徵,而魏徵又是元寶藏私募的從吏,屬於親信中的親信,所謀多是為了元寶藏個人,不會是為公為國!

  「這回不知道玄成又有什麼妙策教我!」一邊嘆著氣,魏德深一邊在心中沮喪地揣度。他記得出兵之前,魏徵就曾經好心地勸過自己,說沒有李仲堅和楊義臣這等名將居中坐鎮,各地郡兵很難協調一致。此番武陽郡兵大舉出動,恐怕是打不到狐狸,反弄自家一身騷。而魏德深當初以為魏徵之所以這樣說是在替元寶藏張目,所以一句話也沒聽入耳。如今看來,魏徵之言的確頗具遠見,只是他魏得深現在即便後悔,也有些來不及了。

  正懊惱間,親兵已經將魏徵請到。看到中軍帳內凌亂不堪的模樣,客人微微一笑,低聲打趣道:「怎麼了,剛剛有旋風陸起麼?怎地我那邊連半點塵土都沒看見?」

  「玄成切莫再笑我!」魏得深提不起反擊的力氣,拱手告饒。「楊善會帶頭後撤了。咱武陽郡兵再次成了出頭椽子。看在我已經坐困愁城的份上,您老兄就趕緊幫忙拿個主意吧!」

  「什麼注意?」魏徵笑得很輕鬆,很難擺脫挾私報復的嫌疑。「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是戰是走,還不由你一言而決?又何必問我這個不相干的文人?」

  「玄成切莫再說笑話,誰不知道你胸藏無數韜略!再者說了,既然元郡守命令老兄前來監軍,你老兄就忍心看著我被土匪追著滿山跑麼?」魏德深不計較言語上的短長,長揖及地,再度苦苦相求。

  看到他那幅委曲求全的模樣,魏徵也不忍心繼續打趣他了。笑了笑,低聲提醒:「情況還沒到那麼糟的程度吧?楊郡丞不是說先行避讓,給流寇們一個自相殘殺的機會麼?咱們退後五十里,作壁上觀就是!如果流寇不肯上當,三家又何妨再度聯手?」

  「本來就是人齊心不齊的事情。一鼓作氣,也許還能搶占先機。」魏得深苦笑著搖頭,不敢贊同魏徵的觀點,「如今沒等開戰,先後撤幾十里。人心立刻就散了,接下來還能有什麼作為?」

  「流寇那邊,想必也是如此吧!」魏徵笑了笑,輕輕點出敵方的劣勢。「我等各懷肚腸,程名振和盧方元恐怕更是互相提防。楊郡丞的計策雖然不怎麼高明,依我之見,卻也沒什麼大錯。但若想平定匪患,恐怕一開始就沒有這種可能!」

  稍作退避不會立刻遭到攻擊,魏德深也早就看到了這一層,但他即將面對的難處卻遠非楊善會等人可比。「即便無勝無敗,楊郡丞那邊恐怕也沒什麼損失!但玄成且看看,我這邊,還有可退之處麼?一旦洺州軍趁勢侵逼上門,要兌現先前的威脅。咱武陽郡拿什麼支付?我魏德深又有何面目再見地方父老?」

  「還沒開戰,德深兄怎知程名振一定會找上門來?」魏徵聳聳肩,冷笑著反問。「賊人的下一個攻擊目標,為何必非得是武陽郡不可?既然不一定是武陽郡?德深兄又何必提前憂之?別人都過一天算一天,德深兄又何必一人獨醒?」

  帶著激憤之意的話一句接一句從魏徵口中問出,問得魏德深應接不暇。「對啊?張金稱又不是我殺的,他既然以給張金稱報仇為旗號,又怎會第一個先找到我門上來?」順著魏徵的話頭,他自暴自棄地說道。旋即又覺得這樣說太過於不負責任,皺了皺眉,低聲嘆息:「唇亡齒寒,楊善會那廝雖然不顧咱們,可萬一那廝敗亡了,武陽郡又怎可能獨善其身?」

  「到那時,郡里的肉食者自然會催著你魏大人出兵抵抗。又怎會再計較你失了方寸?」仿佛肚子裡哪根筋沒轉對,魏徵的句句話都像是在跟人賭氣。

  洺州軍打過漳水,武陽郡的官員和士紳自然不會再嫌魏德深沒事找事了。即便是對魏德深多有擎肘的元寶藏和儲萬鈞,到那時恐怕也是要錢給錢,要糧草給糧草。眼下魏德深想到的一切難題都迎刃而解。但這話若從別人嘴裡說出來,一定會被魏德深視為錦囊妙計。而魏徵身為元寶藏的心腹,根本沒有把謀主架在火上烤的理由,又怎會突然給人出這種陰損主意?

  「玄成?」說不清楚是出于震驚還是出於困惑,魏德深抬起頭,對著魏徵的眼睛嘆道。

  好像猜到了他的反應,魏徵嘆了口氣,無可奈何地解釋:「郡守大人剛剛送來一封八百里加急文書。命令我一定協助你從容後撤,別逞一時之勇。然後在漳水東岸隔河觀望,把洺州軍拖在老巢之外,不得有違!」

  「元大人的命令?」魏得深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這道命令可謂來得非常及時,正解了他眼前之困。但此地跟武陽郡治所貴鄉隔著上百里遠,局勢的變化不可能在半個時辰之內就傳回郡守府去。唯一的合理解釋是,在楊善會還沒決定後撤之前,元寶藏就料到了其會玩這一手。所以提前為武陽郡兵準備好了退路。

  但這個解釋又有許多不通之處。寶藏心腸再好,也沒好到在他魏德深犯困時,會主動送上枕頭的地步。況且當初郡守大人本不贊成出兵,是他魏德深一意孤行。如今他魏德陷入了深進退維谷的境地,豈不恰恰證明的郡守大人有先見之明?

  「元大人在下一盤很大的棋,至於具體目標和步驟,你我均猜不到。」魏徵的話語再度傳來,聲音裡帶著幾分苦澀。「德深兄奉命吧。只要將隊伍平安撤過漳水,便沒你什麼責任了。郡守大人會把主動一切都擔負起來。至於日後如何,相信郡守大人自有安排!」

  「後撤可以!「魏德深嘆息著答應,「但是……」看看魏徵落寞的臉色,他將後半句話又給收了回去。如果連魏徵都不得與聞的話,元寶藏的下一步舉措裡邊,肯定包含了一個天大的秘密。一盤很大很大的棋?就憑他元寶藏?可能麼?不如說在進行一場結局難料的賭博吧?

  但元大人手中握的籌碼到底是什麼?

  他贏的機會又在哪?

  魏德深看不到,素有智者美譽的魏徵同樣看不到。混亂的時局中,他們兩個都倦了,疲憊得連掙扎都不想。

  賭局 (二 中)

  一盞茶,一局棋,眼前棋稱上經緯分明,光初主簿儲萬鈞卻遲遲落不下子。與之對弈的元寶藏也不催促,羽扇輕搖,香茗細品,臉上寫滿了悠然意味。

  「屬下棋力相距大人太遠,這一局,還是棄子為妙!」反覆斟酌了好半天,儲萬鈞也沒看到翻盤的希望,乾脆將手中棋子向棋盒裡一丟,宣告認輸。

  元寶藏淺淺一笑,「萬鈞又哄老夫開心,此局才到中盤,哪有這麼早認輸之理?你再想想,老夫不著急?」

  「屬下哪敢,大局已定,繼續掙紮下去,恐怕也於事無補!」儲萬鈞拱拱手,無論如何不肯繼續接受對方的蹂躪。棋稱上,屬於元寶藏的黑子已經連成一條大龍,漸有一飛沖天之勢。他即便再花時間去琢磨,也只能於對方照顧不到的地方撈回有限幾目,實在是杯水車薪。

  「未必吧!」元寶藏笑著看了看,然後將棋稱調轉方向。「來,來,來。你來接老夫的棋,老夫來接你的,咱們易地而處,看看能不能力挽天河!」

  「大人!」儲萬鈞苦著臉哀求。「屬下這點棋力,怎接得上大人的妙招?還是算了吧,屬下先回去苦讀幾天棋譜,然後再登門向大人求教!」

  「你這懶傢伙!」元寶藏被拍得舒舒服服,搖頭大笑。「恐怕是最近勞碌過度,沒心思在老夫這裡磨時間吧!罷了,罷了,今天就到此為止。改天等你有了興致,老夫再與你手談!」

  「也不是沒心思下棋,只是最近有惶恐!」儲萬鈞又拱了拱手,順著對方的話茬往上爬。「幾千弟兄的糧草輜重,每天都不是少數。馬上夏糧該入倉了,給朝廷的,額外支出的,恐怕都得仔細準備。嗨,也不知道魏郡丞那邊到底有多少勝算?萬一他再輸上一次,屬下這把骨頭都拆掉,恐怕也湊不出善後之資來!」

  「萬鈞不相信魏郡丞有一戰定乾坤的能力?」元寶藏從儲萬鈞的話里話外聽出了幾分酸溜溜的味道,笑著質疑。

  儲萬鈞笑著聳肩,「哪敢啊?人家可是楊義臣老將軍親自推薦的郡丞。我一個小小主簿,怎敢質疑太僕卿老人家的慧眼?」

  新任郡丞大人魏德深幾年來沒打過一次勝仗,卻被楊義臣看中,力薦,從而得到了朝廷的破格提拔。非但儲萬鈞等人心裡不平衡,元寶藏肚子內也憋著一股子邪火。但他為人老成持重,不會把這些東西全表現在臉上。笑了笑,低聲安慰道:「各人有各人的緣法。德深平素體恤士卒,善待百姓,想必是積了些陰德,所以最近是官運亨通。萬鈞做事謹慎,老夫曾多次向朝廷申報過你的功勞。如果不是時局混亂,東、西兩都留守都忙不過來。想必你也不會總被委屈在一個小小主簿之位上!」

  聞聽此言,儲萬鈞趕緊站了起來,長揖及地。「大人誤會了!能在大人麾下做事,乃儲某幾輩子修來的福分!」

  「坐下,坐下,咱們兩個相交這麼多年了,你又何必跟我客氣!」元寶藏笑著搖頭。「擎雲之志,哪個不曾有過?莫說你儲萬鈞想著指日高升,元某當年何嘗不想著入天子幕府。出謀劃策,指點江山。唉,只是世間之事,不如意者往往十之八九!」

  「卑職真的只想侍奉大人!」雖然元寶藏說明了自己不會介意,儲萬鈞還是繼續解釋。「不怕大人笑話。儲某現在只希望保全首領。對於仕途,著實看得極淡!」

  看了看元寶藏錯愕的臉色,他苦笑了幾聲,繼續補充道:「大人也不必感到奇怪。如果是太平盛世,當然是官做得越大越好。可如今是個什麼局面,大人難道一點兒沒察覺麼?」

  「大廈將傾,吾何必去做那根於事無補的獨木?」元寶藏心有戚戚焉,喟然長嘆。「萬鈞看得明白,也懂得其中道理。不像某些人,唉……!」

  「他自己看不開也罷,卻非要去給大夥惹麻煩!」儲萬鈞一下子與元寶藏找到了共同語言,非常不屑地數落。「那程名振豈是好相與的?到時候被人打得落花流水,還得咱們去給他善後!這武陽郡的大戶,上回就已經被逼得不耐煩了。如果這次再讓他們出糧出錢,恐怕大人也要受些埋怨!」

  「德深這個人啊!」元寶藏吃了口茶,慢慢回味。「有骨氣,有擔當,更難得的是對朝廷忠心耿耿。他執意要調動兵馬,老夫也不好攔著他。」

  「是啊,大人有大人的難處。即便是屬下那邊,何嘗又不是忙得焦頭爛額。眼看著第一批糧草既要被他用盡了。這第二批糧草,屬下還不知道上哪給他挪動去呢!」聽出了元寶藏的本意,儲萬鈞微笑著試探。

  郡兵們在家門口作戰,不可能像流寇那樣就地「籌集」補給。如果他將糧草輸送日期往後拖延幾天,魏德深就等於被勒上了一道韁繩,無論怎麼撒歡撩蹶子,恐怕也難逃後方的掌握。

  這本是一條轄制對方的妙計,不料元寶藏卻斷然拒絕,「萬鈞切莫胡鬧。該給的糧草一定給足,給及時!老夫這邊還有一些別的安排,你千萬別好心辦了錯事!」

  「屬下明白!」儲萬鈞馬屁拍到了馬腿上,帶著幾分沮喪回應。「希望魏郡丞也能理解大人此番胸襟,別辜負我等的一番努力!」

  「你要是真明白,才怪!」元寶藏繼續笑著搖頭,仿佛背後藏著無數秘密般。

  對於頂頭上司的權謀能力和做官水平,儲萬鈞向來是不敢質疑的。首先,能與楚公楊素有瓜葛,在楊玄感兵敗後卻沒受到牽連,就不是一般人能有的本事。其次,一邊對朝廷忠心耿耿,一邊還跟流寇眉來眼去,腳踏數隻船,卻從沒讓鞋子被弄濕,這也不是平常人能有的功夫。再次,元寶藏這個人雖然對賄賂來者不拒,卻從不主動貪墨,對屬下的饋贈也毫不吝嗇。有時候給屬下的回禮比受的禮物還貴重。即便如此,他手中的錢財卻越聚越多,總好像花不完。如果不是學過陶朱公的秘笈,恐怕天下無人能做到。第四……何必第四,單憑前三條,已經足以保障元寶藏在武陽郡的地位堅如磐石。大戶人家擁戴他,部屬敬佩他,至於升斗小民們,雖然沒什麼見識,卻也曉得他們能於亂世中獨得安寧完全依賴於元大人的治政之功。日子過得雖然苦了些,從來不敢在背後胡亂嚼舌頭根子。

  「你且來猜猜,魏郡丞在洺州賊面前能堅持幾天?」看到儲萬鈞一幅低頭受教的模樣,元寶藏突然來了興致,得意洋洋地考校。

  「這個?」儲萬鈞搖頭苦笑,絲毫不肯給同事留顏面,「屬下以為,恐怕不取決於魏郡丞。上回王賊只有了區區幾百人……」看了看元寶藏的臉色,他又將話頭向回掰了些許,「不過這次,好歹有楊大人在。也許能在關鍵時刻幫上魏郡丞一把!」

  「指望那頭白眼狼,無異於緣木求魚!」元寶藏的笑容冰冷而古怪,「如果老夫所料不錯,楊大人肯定先行後退,待別人跟程名振拼得兩敗俱傷了,他再上前撿現成便宜!」

  「屬下,屬下只是不希望魏大人戰敗。畢竟,畢竟他亦代表著咱武陽郡的顏面!」儲萬鈞被笑著有些尷尬,紅著臉解釋。

  「如果你是程名振,你會怎麼做?」元寶藏安慰性地笑了笑,繼續問道。

  「屬下,屬下只是個文官!」儲萬鈞愈發小心了,將自己知道的情況仔細琢磨了一遍,然後用棋子粗略地擺了個形式,「屬下也不跟他硬打。逼著盧方元先上。然後這樣……」

  擺出了幾粒子,迂迴到地方背後,他猛然停手,呲牙咧嘴。「只是,如果楊郡丞不戰先退,這招就落空了。賊又不甘心走空,掉過頭來,魏大人的境地可就危險了!.」

  「大局未定之前,他不會在魏大人身上浪費力氣!」元寶藏也抓了幾粒棋子,慢慢在棋稱上演示。「依照老夫的觀察,那程名振也是個心高氣傲之人。魏郡丞雖然對朝廷忠心,可他那點本事,恐怕根本沒被程賊放在眼裡。在局勢未分明之前,盧方元想必也要觀望,不肯輕舉妄動。如此,洺州賊的左右兩翼雖然都有危險,卻都無關大局!」

  論起紙上談兵的功夫,元寶藏還是非常有一手的。幾粒棋子一落,棋稱上的局勢立刻變得非常分明。以白子帶表的官軍勢力相繼收縮防線,在巨鹿澤東側讓出大段空地留給盧方元和程名振兩個自相殘殺。而魏德深勢必獨木難支,退往漳水河東岸。如此,洺州軍周圍立刻就空闊起來。程名振發覺形勢變化後,可以向左攻擊盧方元,也可以向右渡河攻擊魏德深。但這些動作都不符合他的本性。以元寶藏的眼光看來,程名振此刻最佳的選擇是趁著楊善會大步後退,軍心浮動的機會,直接撲上去咬住他。只要一口將楊善會咬死,回過頭來,無論是想收拾盧方元,還是想收拾魏德深,全都是遊刃有餘。

  「嘶!」看到此節,儲萬鈞忍不住深吸一口冷氣。如果程名振真的像元寶藏推測的這麼做的話,魏德深的境地可就更加危險了。與其讓他在漳水河畔等著挨打,何不早一天將其調回郡城?!

  可元寶藏大人為什麼還催著我及時給他輸送糧草?幾乎在意識到危險的同時,儲萬鈞心裡湧起一個謎團。借刀殺人?元郡守要借程名振之手殺掉魏郡丞!他被自己猜測到的真相嚇了個半死。認識元寶藏這麼多年,知道對方擅長權謀,卻從來沒見對方出手如此狠毒過。可那樣做,武陽郡豈不是一點兒自保的力量也剩不下了?憑著對上司的了解,儲萬鈞迅速否決了自己的推斷。元大人即便恨上了魏德深,欲置對方與死地,卻也不會把自己的命也賭上,那樣對他自己沒任何好處,他也不會笑得如此從容。

  「還請大人指點迷津!」既然猜不到元寶藏葫蘆里到底賣的什麼藥,儲萬鈞乾脆放棄猜測。給對方一個賣弄的機會,也給自己一個拍馬屁的機會。

  「老夫雖然與魏郡丞失和,卻也不會戕害同僚。這點,萬鈞盡可放心。況且玄成還在軍營中,老夫一直視其為臂膀,豈肯讓其白白丟了性命?」元寶藏知道儲萬鈞那點小心思,笑著指點。

  「大人的胸襟和氣度,屬下向來佩服!」儲萬鈞深施一禮,將臉上的尷尬與惶惑掩飾掉。「但屬下資質實在魯鈍,看不出破局之策來!」

  「你再來看!」元寶藏很得意自己的布局,忍不住低聲提醒。「打仗如下棋,不能只著眼與一處。遠近虛實,都要看得清清楚楚。」

  說著話,他又撿起幾粒白子,放到了黑子背後更遠的地方。「桑顯和將軍得了曲突通和堯君素兩位大人的支持,帶著兩萬精兵正星夜趕來,準備一雪前恥。如今,他的兵馬已經過了黎陽,可能擋在其前面的替程名振爭取時機的,只有博望賊賊王德仁一家。而王賊隸屬於瓦崗軍外營,與程賊一直沒什麼往來。眼下瓦崗軍被李仲堅逼得節節敗退,王德仁斷然沒有不南下救自己之難,而把力量浪費在程名振身上的道理!」

  啪。最後一粒棋子落稱,激起一聲脆響。儲萬鈞聽得如聞驚雷,楞了楞,喃喃道。「程賊給楊郡丞剛剛惡戰過一場,恐怕剛剛回過頭來,桑顯和率領大軍便能殺到。屆時,盧方元掉頭向巨鹿澤中一縮,魏大人借勢向前一探……」

  好大一場豪賭。

  如果王德仁真的任憑桑顯和從自己眼皮底下大搖大擺地趕往巨鹿澤的話,洺州軍危矣!不知怎地,猛然間,儲萬鈞心裡對程名振的命運湧起了一股深深地同情。雖然對方與他沒什麼交情,還幾度逼得他求爺爺告奶奶地去籌集錢糧。但整個河北道上,程名振卻是是唯一一個,肯講道理,不喜歡濫殺無辜的義賊。

  「除卻此賊,老夫從此又得安枕矣!」元寶藏眼望遠方,大聲長嘆。

  『此賊狼子野心,不可輕視。宜在其羽翼未豐之際儘早除之。兄見信後,務必盡全力將其拖在漳水河畔。某將令德仁讓開道路,令官軍為吾等手中之刀……』夏日的鉛雲上,一封長信隱然而現。

  事實上,他元寶藏,亦不過是粒棋子而已。真正的翻雲覆雨手,當局者誰也看不見。

  賭局 (二 下)

  此刻,處於局中的程名振對來自背後的冷箭渾然不覺,如同元寶藏所預料的一樣,發現楊善會退卻後,他立刻改變了既定計劃,銜著清河郡兵的尾巴追了下去。

  出道以來,他從沒像今天這般意氣風發過。不是因為局勢的明朗,四下幾無敵手。實際上,巨鹿澤附近的各路豪傑的力量大小相差無幾,彼此間所面臨的情況亦極其類似。都是處於敵我難分的境地,都隨時有可能受到另外幾路兵馬的夾擊。

  令程名振感到輕鬆愜意的是,他終於可以毫無顧忌地按照自己的想法放手施為了。以前在張金稱麾下時,雖然也沒受到太多的擎肘。但畢竟對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和大當家,他的很多想法在實施之前,不得不經過張金稱的點頭同意。

  即便是在張金稱被逼走了以後,其影響在洺州軍中依舊存在。對於這個曾經的救命恩人,程名振不可能對他的一切情況都置之不理。在顧得上的情況下,該援手時就援手,該輸送錢糧時就輸送錢糧,該替其出頭時就替其出頭。可是,他又不能管得太多。首先,張金稱在離開時,曾經挑明了不想再欠他程名振的人情,不想被程名振當廢物一樣養著。如果洺州軍過分大包大攬的話,反而會引起雙方的矛盾。其次,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張金稱他老人家在河北大地上的名頭實在是爛到了極點,幾乎可以與閻羅殿前的勾魂使者相比肩。洺州軍與其糾纏過多,難免會影響到程名振辛辛苦苦打造出來的「義賊」名頭。

  甭看名頭這東西在戰時起不到多大作用,在平時,卻在很大程度上影響著隊伍的凝聚力、吸引力,以及百姓和錢糧周轉。隨著洺州軍的聲望增加,開春之後,又有一大批流民前來參與墾荒,其中還有不少囊中尚有餘財者,試探著從洺州軍手中買下平恩城內無主荒宅,收拾清理後將其當做自己的棲身之所。與此同時,也有不少行商、小販看到了機會,出資盤下了臨街的店面,打掃粉刷後重新開張。後兩類人的到來,極大地恢復了平恩縣的生機。可以說,如今的武安郡內,除了古城邯鄲之外,平恩縣是第二個繁華所在。其市井秩序和貨品豐富程度,連郡治所永年都不上。

  而在兩年之前,平恩縣還是一個野狼在荒宅中逡巡的鬼域。人類不愧為萬物之靈長,對創傷恢復能力在整個世間無以倫比。輕稅、短期免賦、租給農具和種子,這些消耗不大的善政發揮出了程名振在當初制定其時都沒預料到的效果。洺州軍的好名聲則將這種效果迅速放大,對於很多百姓而言,一個能使得自己活下來的秩序比「輕稅薄賦「還重要。只要治政者肯講道理,不變著法兒搜刮,不仗勢欺人,搶男霸女,他們就是善人,青天大老爺。至於這伙青天大老爺身上披的是官衣還是賊袍,他們根本不會在乎。

  與百姓數量同時在增加的,就是各類可以充作底層小吏的人才。並不是所有讀書人都對大隋朝忠心耿耿,也不是所有識字者都懷著治國平天下的豪情壯志。出身寒微的學子之所以苦讀詩書,不過是為了更好的養家餬口而已。如今大隋朝快完蛋了,明眼人誰都能看得出來。但天下終究要姓氏名誰呢?一時半會兒卻難以說得清楚。能找個真命天子去投靠,建立從龍之功,進而名標青史固然是好。但那第一需要真本事,第二也要同時承擔跟錯了人,丟命掉腦袋的風險。

  對很多胸無大志的讀書人而言,比起未來青史留名,封妻蔭子。能先找個地方混口飯吃渡過眼前難關才是最為正經的事情。程名振在河北南部各地的口碑不錯;程名振這個人喜怒有節制,不好濫殺無辜;程名振這個人講義氣,重感情,就連曾經辜負過他的張大當家,走背運時都受到了他的庇護,跟著他的人自然也不會吃什麼虧。出於上述種種原因,一些沒有什麼家世和出路的落魄學子混在流民當中來到了洺州軍治下。由於平恩各地人才實在過於匱乏,這些學子很快便在洺州軍底層謀到了不錯的飯碗,或負責管理糧草輜重,或者協助地方官員指揮流民墾荒,閒暇時吟幾句歪詩,弄弄墨水,雖然不能成為帝王之佐,至少不用看著一家人滿臉菜色而束手無策了。

  所以,張金稱的死對河北綠林道是個打擊,對洺州軍而言在某種程度上卻是有益無害。他就像一個堅固的籠子,在程名振幼小的時候曾經保護了他,卻早已不利於這隻羽翼漸豐的雛鷹。他的死,讓程名振徹底擺脫了羈絆,從此一飛沖天,肆意翱翔。

  沒有羈絆的感覺是輕鬆的,輕鬆到程名振隨便思索一下,都妙招迭出的地步。如期拿下經城後,他發現陰險狡詐的楊善會居然提前一步撤離的戰場,令自己逼其與盧方元硬拼的如意打算完全落空。立刻調整部署,棄側後的魏德深、盧方元兩路兵馬於不顧,循著清河郡兵後撤的尾巴追了下去。

  楊善會本來就算不上什麼用兵高手,最近日子又過得太順,所以難免疏於防範。前鋒已經回撤到了漳水河畔,運送糧草輜重的後隊卻還拖拖拉拉地在五十里外的高家廟磨蹭。洺州軍的游騎毫不費力地便發現了一票「大風」,向後方送出信號後,立刻撲了上去。雙方激戰了近一個時辰,雄闊海帶領的洺州軍前鋒搶先一步趕到,鎖定了勝局。待楊善會聽聞噩耗回撲過來時,押送輜重的一千多郡兵和所有民壯已經被洺州軍強行驅散,大部分糧草和重器械被掠走,少部分雄闊海一時吃不下,乾脆澆上剛搶到手的菜油,一把火燒了個乾淨。

  「謝楊大人賞!」得了便宜還賣乖,隔著一條寬闊的著火帶,雄闊海帶頭喊道。

  「謝楊大人賞,兄弟們給您老人家作揖了!」什麼將軍帶什麼兵,雄闊海的麾下沒一個是省油的燈,扯齊嗓子,拉長了聲音向敵方致謝。

  楊善會氣得暴跳如雷,置燃燒中的剩餘輜重而不顧,揮動軍旗就要繞過著火地帶將雄闊海等人碎屍萬段,就在這個時刻,程名振的大旗也露出了遠處地平線。

  「有種就過來,爺爺等著呢!」雖然距離還很遙遠,雄闊海及其麾下卻大受鼓舞,停止退卻,跳著腳邀戰。

  「賊子,總有爾等授首的那一天!」出於對敵將的重視,楊善會迅速壓住怒火,衝著濃煙的另一側回應道。

  敵我雙方都沒有做好決戰的準備。隔在中間的大火恰好成為他們各自收攏兵馬的最佳藉口。片刻後,趕到戰場的程名振率先吹響了號角,召喚雄闊海等人向主力靠攏。一直在咬著牙堅持的楊善會也見好就收,帶領著垂頭喪氣的郡兵,緩緩退向不遠處的一處高坡。

  「嚇,老傢伙長本事了,居然想跟咱們死磕!」正趕往中軍的雄闊海看到了火場對面的情況,咧著嘴笑道。

  「恐怕這事兒由不得他!」張豬皮打仗的經驗遠比雄闊海豐富,搖了搖頭,笑呵呵地說道。「他可以不理會咱們,立刻回去安排渡河。等一半人上了船,另外一半人還在岸上時,咱倆帶領弟兄呼啦往上一衝,都不消勞教頭出手。光咱們哥倆,就把問題全解決了!」

  「強敵在側,不顧而渡」是古來兵家的大忌。張豬皮這沒讀過書的人憑經驗能看得到危險,楊善會自然也能看得到。所以他才不得不停止後撤,擺出一幅隨時可於洺州軍決戰的架勢。同時派遣信使,星夜趕往劉子和與魏德深二人的營地,命令二人率部迅速向自己靠攏。

  「劉子和距離這裡有多遠?」程名振不打算給敵人站穩腳跟的機會,迅速召集將領,商討軍務。

  「大概要走小半天。算上報信人耗在路上的時間,恐怕即便趕來,也得明天下午才能投入戰鬥!」王二毛走上前,笑著給出答案。

  「郝五叔他們已經出發了吧!」程名振感激地沖好朋友笑笑,繼續詢問。

  「已經出發了,估計早就攻入了信都郡內!」王二毛又迅速接口。

  二人一問一答,主要目的不是了解敵情,而是堅定大夥決戰的信心。畢竟有後顧之憂和沒有後顧之憂時,弟兄們發揮出的戰鬥力不會完全一樣。果然,聽了兩位主將的話,其他人的情緒立刻高漲了起來。「打!」「打這吹牛不要臉的老小子!」「割了他的腦袋,祭奠張大當家!」剎那間,求戰聲響成了一片。

  「魏德深那邊情況如何?」程名振猶豫了一下,繼續問道。

  「已經退過了漳水。但過河後便不再移動。好像隨時都可以重新殺過來!」這回接口的是段清,他負責監視武陽郡兵的行動,剛好收到了斥候們的最新報告。

  「盧方元也跟了過來,跟咱們大約保持著二十里的距離。不遠不近,意圖很不明確!」張瑾負責後路,不無擔憂地提醒道。

  還是前門打虎,後路要防狼的態勢。與數日前在巨鹿澤邊上幾乎一模一樣。洺州軍與清河郡兵的戰事一展開,盧方元投入哪邊,就可能成為那一方獲勝的關鍵因素。對於這個難以琢磨的傢伙,眾將領可沒什麼信心。聽完張瑾的匯報,幾乎同時抬起頭來,將目光看向程名振。

  「給楊善會射封信過去,告訴他今晚可以放心睡覺,我不會襲擊他。明天日出,雙方一決生死!」程名振皺了皺眉頭,然後迅速做出決斷。

  眾將先是楞了一下,隨後一齊笑著響應:「諾!」。

  楊白眼今夜是甭想睡好覺了,程名振許諾不會襲擊他,問題是,這種從以夜襲聞名的洺州軍主帥口裡說出的話,楊白眼有膽子相信麼?

  賭局 (三 上)

  楊善會當然不相信程名振會如其在戰書中所言,來日天明決戰,不會在夜間偷襲自己。但在內心深處,他又非常渴望程名振會信守承諾。以為夜戰向來不是郡兵的特長,而他上一次兵敗狐狸窪,也是因為連夜追趕敵軍,誤入程名振圈套的緣故。

  「傳我的命令,今晚所有將士睡覺時都不准解甲。隨時準備迎戰。」作為大軍統帥,他當然不能被敵將的一封書信給嚇倒。沉吟了片刻,低聲厲喝。

  「諾!」清河郡將領強打起精神齊聲答應。

  「鹿角範圍和密度加倍,巡夜人數加倍。不當值的人抓緊時間休息,將養體力!」威嚴地向下掃了一圈,楊善會繼續補充。「來日必是一場惡戰,老夫將與爾等竟其功與是役!同進同退,雖百死而不旋踵!」

  「同進同退,雖百死而不旋踵!」將領們滿臉肅穆,誓言吼得愈發響亮。

  想以疲兵之計對付我,老夫偏不上當。楊善會點點頭,心中暗自下了決定。郡兵們手上還剩下一部分隨身攜帶的物資,只要將其全都布置下去,營地便可以在短時間內穩若磐石。程名振於戰書中所言為真也好,為假也罷,總之任其有千條妙計,我自有一定之規。無論如何不給他討了便宜去便是。

  這樣想著,吃罷了晚飯後的前半夜,楊善會睡得還算馬馬虎虎。可是一更天剛過,他便被一陣低沉的號角聲從睡夢中喊了起來。「嗚嗚嗚嗚嗚嗚嗚嗚」仿佛初次騰淵的蛟龍發出的第一聲怒吼,雖然不甚響亮,但足以令百獸失聲。「嗚嗚,嗚嗚,嗚嗚嗚嗚!」瞬間的死寂之後,第二聲號角緊跟著響起,刺破人的耳朵和骨髓,令人的心臟隨之抽緊。

  「怎麼回事?」楊善會迅速地滾下氈塌,抓起枕邊橫刀。以身作則,他睡覺時也沒有解甲,沒有脫掉戰靴。如此笨重的裝備貼在身上,固然硌得人難以睡安穩。卻極大地加快了人對夜襲的反應速度。就在他衝出寢帳的同一時間,左右親衛,心腹武將,還有絕大部分文職幕僚都跑了出來,迅速向其身邊聚集,目光中充滿了迷惑和驚恐。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號角聲無止無休,一聲比一聲急,一聲比一聲響亮。敵軍在行動,大張旗鼓地行動。戰鬥即將開始,不講信譽的程名振果然來偷襲,虧了楊大人早有準備。士卒們跑動著,慶幸著,慶幸著,跑動著,在低級軍官的調度下湧向營牆,彎弓搭箭,準備劫殺黑暗中來襲的背信者。令人詫異的是,敵軍卻遲遲沒有出現在羽箭的射程之內。遠處火把搖曳,角聲悽厲,仿佛有無數惡鬼在暗夜裡邊張牙舞爪,卻出於畏懼始終不敢靠前。

  「怕,怕是疑兵之計!」一名文職幕僚豎起耳朵聽了片刻,低聲向楊善會提醒。「賊子就喜歡玩這一手。當年他拖垮馮老將軍……」

  後半句話犯了口彩,被大夥用一堆白眼逼回了肚子內。一名有著數年行伍經驗的都尉側著耳朵聽了聽,迅速做出反駁,「不是疑兵之計。角聲後好像真有廝殺聲。賊人在內訌……」

  這個想法更加一廂情願,所以收穫了更多的白眼。大夥耐著性子,慢慢地聽著外邊的角聲,從角聲的間歇分析著風中傳來的蛛絲馬跡。不知道是被都尉的話所影響的緣故,還是耳朵過於疲勞出現了錯覺,聽了一會兒,果然聽見了隱隱的喊殺聲和兵器碰撞聲。

  楊善會自己也被外邊的嘈雜聲搞糊塗了。如果程名振只是為了吵得大夥睡不著覺,他沒必要把動靜弄得如此之大,如此逼真。這樣的確收到了讓清河郡上下不得安枕的效果,可洺州軍將士耳朵里聽到的聲音恐怕更大,更嚇人,同樣不可能睡得著。

  聯想到天亮後,將有兩支疲憊到極點的軍隊打著哈欠在晨曦下展開決戰,楊善會就有些哭笑不得。那還打個什麼勁兒,恐怕用不到打出個結果,雙方的將士都已經沒力氣舉刀了。憑著對敵將的了解,他不認為程名振會使出如此無聊的戰術,四下環顧了一圈,沉聲追問:「周校尉呢,老夫怎麼沒見到他?」

  「周校尉聽見角聲,立刻趕到前營去了!」貼心的親衛知道楊善會希望聽取校尉周文的意見再做決斷,湊上前低聲回應。

  「嗯!」楊善會滿意地點頭。「畢竟是衛軍裡邊歷練過的,做事總是有條不紊。」

  一句誇獎的話還沒說完,周文已經快步跑了回來。遠遠地衝著楊善會做了個揖,然後氣喘吁吁地報告:「大人,據屬下判斷,程賊正在與盧賊火併。機不可失,如果我等現在從背後殺過去……」

  「你可看清楚了?」楊善會快速打斷,幾乎沒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一直期待的鷸蚌相爭,居然在決戰的前夜發生了。真是老天佑我!

  「末將一直在營牆內觀察。可以看到遠處的火光,並且能聽到廝殺聲和受傷者的慘叫。位置應該在程賊營地背後,絕非虛假!」周文抹了一把汗,臉色由於激動和興奮而漲得通紅。

  這個時候在程名振背後捅上一刀,即便不能將其當場捅死,也能令其脫掉一層皮。館陶周家上下幾十口的血海深仇,報復的機會近在咫尺。

  楊善會輕輕點頭,手捋鬍鬚。周圍的將士全都安靜下來,舉目仰視,等待著主帥做出決斷。遠處傳來的角聲愈發低沉,起伏不定,仿佛透著說不盡的神秘。殺出營寨,趁亂收取漁人之利,誘惑如同魔鬼的眼神,令人無法拒絕。但在誘惑的同時,危險一樣存於角聲背後。一旦廝殺聲是程名振和盧方元兩個聯手做出的圈套,脫離了營盤保護又不擅長夜戰的清河郡兵一頭扎進去,始必萬劫不復。

  「大人!」心中猛然湧起了一股不祥的預感,周文激動地跪倒,「末將願以項上人頭做擔保,遠處的確在發生著激戰!」

  「你先起來,你先起來!」楊善會非常愛才,上前伸雙手相攙。「你急於報仇的心情楊某感同身受。但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謹慎也!」

  「是啊,是啊,即便賊人真的在火併,日出之後,我等再收取漁利也不為遲!」有人不喜歡周文風頭太勁,有人出於擔心再次上當受騙,七嘴八舌地勸解。

  聽了這些話,周文的兩眼登時變得通紅。「大人!大人所慮甚是,末將不敢置喙。末將只請求大人撥給我五百精兵,出營一探敵軍虛實。待末將探明戰場情況,是否出擊,大人再做定奪也不遲!」

  「嗯!」楊善會拉起周文後,低聲沉吟。勝利的誘惑是如此甘美,讓他忍不住想要聽從對方的建議。但是那樣做的話,周文和五百士卒有可能一去不回。未戰先失一將,非為吉兆。況且即使周文判斷得正確,程名振與盧方元確確實實在火併,自己卻膽子小到需要通過一名校尉出面打探虛實,不也太丟人了麼?

  思前想後,他還是決定謹慎從事。「你忠勇之心可佳。但老夫卻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以身犯險。如今距天亮只有幾個時辰,你既然為了報仇隱忍這麼多年,難道連這最後幾個時辰都忍不了麼?」

  「對啊,對啊,周校尉請以大局為重!」

  「周校尉,大人也是出於一番呵護之心!」眾文武幕僚順著楊善會的意思賣力地勸解。

  「大人!」周文雙眼通紅,淚水緩緩地滑過面頰。「謝大人關愛,周某時刻銘記於心!」一邊哽咽著,他一邊向楊善會道謝。「明日一早,大人務必以周某為先鋒。直搗程賊營盤,為民除害!」

  「老夫可以保證,程賊之頭,必由你來取!」楊善會舉掌立誓。對方能體諒他的苦衷,讓他非常滿意。如果能擊垮程名振,無論周文是不是立下首功,送往朝廷的功勞簿上,他都會為其好好地美言數句。

  「如此,周某且去養精蓄銳,以備明日之戰!」周文再度做了個揖,毫不猶豫地掉頭而去。

  這個舉動有些略顯失禮,但考慮到他此時的心境,楊善會不打算與他深究。「爾等也回去安歇吧。還是不要解甲。通知弟兄們加強戒備。賊性如狐,說不定還會施展什麼陰謀詭計!」

  「諾!」眾文武如蒙大赦,齊聲回應。

  楊善會的心態也放鬆了不少,點點頭,率先轉回了寢帳。下半夜的角聲依舊嘈雜,偶爾還有馬蹄聲和吶喊聲繞營而過。但都沒能抵擋他的睡意。半夢半醒之間,楊善會看見自己帶領大軍所向披靡,賊兵賊將紛紛跪地請降,磕頭痛哭,祈求活命。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楊善會冷笑著抽出橫刀,潑開一道血光。人頭滾滾落地,卻不是程賊名振,而是他的一干心腹,其中還有一顆,赫然就是他自己。

  賭局 (三 中)

  該下注時縮手,該縮手時卻強行下注,乃賭徒的第一大忌。

  如果楊善會的膽子再大一些,賭性再重一些,也許整個隋唐歷史都可能改寫。但是,在關鍵時刻,小心求穩的心思在他肚子裡又占據了上風,使得他白白錯失了一次將洺州賊和巨鹿賊同時絞殺的良機。

  遠處黑漆漆的夜幕下,確實在進行著一場戰鬥。不是程名振和盧方元兩個串通起來在做戲,而是洺州軍趁著巨鹿賊打起坐收漁利的心思,毫無防範之意時,回頭撲向了他們。

  如今的洺州軍可不像半年之前,連個合適的擔任前鋒的猛將都沒有。接納了以伍天錫為首的一部分衛軍將士,又從張金稱的舊部中分化出一部分骨幹之後,程名振麾下終於顯出幾分兵強馬壯的勢態來。連夜向盧方元發起果斷攻擊,一舉解決後顧之憂的策略,就是建立在這個基礎之上。並且一上來就拿出了全部家底,如泰山壓頂般砸了過去。

  盧方元正做著兩邊下注的美夢,對突入起來的襲擊根本沒有防備。王二毛帶領一夥身穿黑色衣甲,身手靈活的斥候,毫無阻礙地摸到了營門口。稀稀落落的鹿角很快就被清理乾淨,幾名打著哈欠當值的小嘍囉也被不聲不響地拖到營牆的陰影下,迅速割斷了喉嚨。「爬過去,打開營門!」王二毛向背後做了個手勢,如猿猴般攀壁而上。雙手握住的削尖了的木柵欄頂端猛一用力,整個人呼啦一下,像鳥一樣飛進了盧方元的營地內。

  「誰在那?口令。」五尺多高的柵欄上跳下來,不可能沒有半點兒動靜。營門口負責瞭望的刁斗中,一名睡眼惺忪的小頭目被驚醒,伸著脖頸向下喝問。

  「老子!口令個鳥!」王二毛毫不掩飾地回應。「鬧肚子,找個地方拉一泡!」

  「走遠點兒,奶奶的,懶驢上磨屎尿多!」小頭目劉恆聽下面的聲音有些耳熟,笑著罵了一句,又閉上了眼睛。

  猛然間,他感覺到剛才的情況有些怪異。強打著精神又將雙目張開,俯下半個身子,「拉屎還用出營麼?你,幹什麼,怎麼把營門給打開了?」

  說話間,王二毛已經帶領洺州軍斥候推開了營盤正門,將伍天錫、雄闊海二人及其麾下重甲步卒給放了進來。小頭目劉恆被眼前情景嚇了一跳,抓起掛在脖頸上的號角,便欲給中軍報信。

  「小子,你吹一聲試試?」王二毛抓了把大斧子上前,對準支撐刁斗的木桿。

  「別,別,別!」劉恆腦門子上立刻見了汗,丟下號角,連連擺手。這回,他認出下面說話者到底是哪個了,帶著哭腔哀求:「王堂主,王堂主,您千萬手下留情。小的前年還跟您一個桌上吃過飯呢,論輩分,你是我舅,我是您沒出五服的外甥……」

  他這一嚷嚷,刁斗裡邊另外三個值夜者也被吵醒了。彎著腰往下一看,額頭上頃刻汗珠亂滾。真的用斧子劈下去,沒有半刻鐘的功夫王二毛根本無法將支撐刁斗的木桿砍斷。但姓王的在巨鹿澤中時,素來有一根筋的惡名。如果他執意要跟刁斗中的人玩命兒,大夥即便送出了警訊,也全得被摔成爛冬瓜。

  大夥眼下雖然身在巨鹿澤,卻沒有為了盧方元這個篡位者送死的忠心。趕緊陪著劉恆一塊兒哀告:「王叔,小王太爺,您手下留情。咱們都是替人賣命的,沒冤沒仇。」

  「少囉嗦,先把號角扔下來,然後你們幾個順著軟梯子給我爬下來!」王二毛比比劃劃,斧頭片刻不離木桿。「快點兒,別不識抬舉,盧方元這回死定了,九當家給大當家報仇來了!」

  「唉,唉,您老稍等,您老稍等!」劉恆等人連聲答應著,丟下報警用的牛角號,然後依次攀爬而下。人沒落地,哭聲先起,「王堂主,弟兄們可把您和九當家給盼來了。姓盧的小子忒不是東西,誰不肯跟他,就殺全家啊!」

  「行了,行了!盧方元的中軍在哪,你們頭前給老熊帶路!打完這仗,過去的事情一筆勾銷!」王二毛甚會把握人心,擺擺手,大咧咧地承諾。

  劉恆等人聞言大喜,立刻小跑著趕到隊伍的前方,「跟著我們,走這邊最近。姓盧喜歡在營盤裡邊挖陷坑,大夥小心點兒腳下!」

  雄闊海和伍天錫二人點點頭,帶領著隊伍迅速跟上。不待二人去遠,王二毛又撲向了下一個沉睡中的刁斗。依舊是連威脅帶哄騙,將當值的嘍囉又給逼了下來。如是三番,轉眼之間,幾乎整個東側營牆都失去了防備。段清、王飛、張瑾等將領帶著大隊人馬推倒柵欄,潮水般大股湧入。

  人進入了一半左右的時候,營地內終於響起了第一聲警報。「嗚嗚--」短短地剛剛開了個頭,便被人如同割雞脖子一樣硬生生卡斷。

  「怎麼回事?!」

  「誰在那?」

  「三更半夜的,瞎折騰什麼?」四下里立刻湧出數百人頭,將身體縮在帳篷帘子後觀望。

  「吹角,進攻!」雄闊海看見偷襲已經暴露,立刻下達命令。「嗚嗚—嗚嗚—嗚嗚—嗚嗚!」龍吟般的角聲從他身邊響了起來,迅速卷過整個營地。

  「吹角,全力進攻!」

  「吹角,直撲中軍!」

  「吹角,通知教頭,我等已經進入營寨!」

  段清、王飛、張豬皮、張瑾,一干中級將領按照事先的約定同時下令。「嗚嗚,嗚嗚,嗚嗚」,角聲交替而起,仿佛無數隻乳虎同時在睡夢中醒來,衝著山谷咆哮。伴著激昂的角聲,洺州軍將士拔出橫刀,將盧方元的大營切得七零八落。

  「為大當家報仇!」雄闊海輪圓了棍子,把擋在面前的帳篷和裡邊驚慌失措的嘍囉一併掃翻在地。

  「不相干的讓開,冤有頭,債有主!」伍天錫的膂力不在其下,橫刀舞得像風一般,見人掃人,見帳篷掃帳篷。

  「九當家來了,弟兄們,抄傢伙收拾姓盧的啊!」比起兩位猛將,張豬皮更懂得嘍囉們的心思,扯著脖子在後邊補充。

  「只殺姓盧的,脅從不問!」張瑾算半個讀書人,文縐縐地勸告。

  四人各領一哨兵馬,如同四把長槊,交替著捅進了盧方元的大營內。巨鹿澤的嘍囉們剛剛從睡夢中被驚醒,思維本來就不太利落。聽見了這些充滿威脅和煽動性的話語,反應更加遲緩。

  就在他們猶豫著是否替盧方元買命的時候,雄闊海和伍天錫兩人已經聯袂攻入了第二道營盤。有著劉恆等臨陣投降者領路,他們沿途幾乎沒受到什麼障礙。一名盧方元的心腹帶領著百餘衣衫不整的嘍囉拼死頂上,被伍天錫帶領陌刀隊迎頭一衝,登時四分五裂。躲過了伍天錫刀鋒的小頭目還試圖負隅頑抗,雄闊海掄起棍子砸過去,「啪嚓」一聲,將其腦袋和頭盔一併砸進了腔子裡。

  「不想死的讓開!」武伍天錫沒工夫與這些小魚小蝦糾纏,拎著瀝血的陌刀厲聲斷喝。被他凶神惡煞的模樣一嚇,失去領頭者的嘍囉們立刻丟掉兵器,四散奔逃。

  「真他娘的丟人!」雄闊海連連搖頭。對同行的表現很是不滿。他更希望遭遇到的抵抗激烈些,畢竟自己也曾經是巨鹿澤的人,臉面不能被丟盡了。可惜沒有人肯滿足他的要求,盧方元在巨鹿澤中的地位本來就不穩固,嘍囉們又都對程名振心存好感。聽說是九當家前來給張大當家報仇,又看到陌刀隊那銳利的刀鋒。要麼逃散,要麼跪地請降,根本提不起抵抗的念頭。

  「讓開,讓開,九當家有令,只殺盧方元一個!其他人都是好兄弟!」伍天錫嫌投降者擋在面前礙事,一邊用靴子踢出道路,一邊替程名振宣布寬大政策。

  程名振的不濫殺無辜的好名聲再次發揮了作用,很多投降者們讓開道路後,主動要求加入「平叛」大軍。「我是二當家的手下,被逼入伙的!」「我是山字營的!」「我原來是林字營的,張爺,張爺,天可憐見,我可算又看到你了。」

  張豬皮帶領麾下弟兄緊隨著雄闊海和伍天錫二人身後趕到,立刻承擔起收容俘虜,清理戰場的任務。「老熊和老武儘管向前,這兒交給我。」他大聲向伍天錫和雄闊海兩個保證,也不管對方能否聽見。然後,抓起一根倒地的戰旗,將其在火把上點燃,向地面上用力一戳,「不願意給盧方元賣命的,都給我站到旗下來。九當家保證不翻舊帳!」

  「張爺!張爺!豬皮大哥!」投降的嘍囉兵們如棄兒再見父母,紛紛涌到燃燒的戰旗下。「弟兄們,跟我一起喊,就說九當家來了,讓大夥別跟著姓盧的送死!」張豬皮見身邊嘍囉越聚越多,其中還有不少熟悉面孔。靈機一動,大聲呼籲。

  「九當家來了,大夥別跟著姓盧的了!」

  「九當家救咱們來了,大夥趕緊散開,別擋了九當家的道!」

  「九當家……」

  「九當家……」

  剎那間,驚喜和惶恐的呼聲響徹夜空,壓過戰場上的一切喧囂。

  賭局 (三 下)

  「九當家詐開的營門!」

  「九當家奪了前寨!」

  「九當家……」戰火初起,盧方元便被角聲從睡夢中驚醒。但是,他卻花了足夠長的時間才弄明白前來報信的嘍囉在嚷嚷什麼。

  「怎麼可能?姓程的分明跟我有約在先……」拎起距離自己最近一名嘍囉前襟,他歇斯底里地咆哮。「姓程居然背信棄義……」

  所有指責都證據確鑿,程名振的確與巨鹿澤有聯手給張金稱報仇之約。但寢帳中的所有人,包括盧方元自己都不覺得理直氣壯。在受到程名振背叛之前,他們已經不知道背叛過別人多少回。每次都能給自己的行為找到充足的理由,從來不認為諾言需要遵守。如今,程名振用同樣的手段回敬了他們。受騙者只能怪自己疏忽大意,絕沒有道理怨天尤人。

  「大當家,趕緊走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不忍盧方元繼續在無關輕重的問題上浪費時間,堂主盧玄大聲叫喊。論輩分,他是盧方元的族侄。所以盧方元即便再惱怒也不能殺了他。丟下手中的差點被勒昏過去的嘍囉,瞪著眼睛喝道:「走,我為什麼要走。別人怕那小子,我可不怕他。擂鼓,讓弟兄們向我靠攏,我帶你們去會會姓程的!」

  嘴上雖然說得勇敢,接下來,手腳的動作卻暴露了他內心的孱弱。長槊豎持著便打算衝出門去,將寢帳捅了兩個窟窿,才恍然大悟般又將其橫了過來,再度卡在了門口。

  沒等盧方元調整好心態,又一名渾身是血的親信跌跌撞撞沖入他的寢帳,手捂著肚子,厲聲慘叫:「大,大當家,快跑。陌刀隊,陌刀隊奔您來了!」

  「陌刀隊?」盧方元對這個名詞有點兒熟,卻想不起到底是什麼東西。伸手搬住親信的肩膀,「什麼陌刀隊,你說清楚些!」

  沒有更多回應,那名親信就在他手邊倒了下去,雙眼依舊張得大大,血卻已經流干。一道兩尺多長的口子在撕裂的鎧甲下暴露出來,肌肉翻卷,宛如魔鬼猩紅的嘴唇。

  饒是見慣了生死,帳中的諸將還是覺得肚子裡邊一陣翻滾。太惡毒了,敵軍的兵器太惡毒了。中上一下,即便當場逃過死劫,過後全身的血液也會從傷口處淌盡,無藥可救。

  「殺盧方元,給大當家報仇。不相干的人讓開!」吶喊聲越來越清晰,宣告著敵軍的臨近。盧方元用力抹了下嘴角,拖著長槊大步出帳。駐紮在寢帳附近的都是他的心腹,不會輕易的被敵人幾句話而嚇得喪盡士氣。只要弟兄們能頂上半個時辰左右,相信近在咫尺的楊白眼不會不來撿便宜。

  雖然讓楊白眼坐收漁翁之利對盧方元本人來說未見得有什麼好處。但能拖著程名振一起毀滅,也足以令他覺得心神愉悅。

  「吹角,吹角,命令弟兄們向大當家這裡靠攏!」堂主盧玄見主帥堅持不肯逃走,只好代替他下達命令。「嗚嗚嗚嗚嗚嗚嗚!」激烈的角聲從中軍響起,猶如落入陷阱中的野獸,發出不甘心哀號。各自為戰的盧家軍死士放棄對手和同伴,拖著兵器跑向角聲響起的方位。大當家還在,大當家總是能想出生存的辦法。即便大當家想不出辦法,程名振主要是衝著他去的,大夥沒必要死在大當家看不見的地方。

  頃刻間,盧方元的身前聚集了三百多名親信。還有更多的親信從遠處跑來,背後追著凶神惡煞般的洺州軍。「盧俊,你去接應一下,別讓弟兄們被殺散了!」盧方元振作精神,打算做困獸之鬥。「盧江,你帶幾個人向後寨搜索,別讓敵人從背後抄過來!」

  「跟我來!」外表和內心一樣單純的盧俊手舉長槊,帶領著百餘親衛迎著敵軍衝去。相對機靈的盧江眼珠轉了轉,瞬間明白了盧方元的意思。「我用號角通知您,三叔,您小心些!」

  「快去,快去!」盧方元迫不及待地擺手。

  大敵當前,毫無組織的逃命,只會成為對方游騎的獵殺目標。先忽悠一部分人去送死,擋住敵軍鋒櫻。然後再趁兩軍膠著之際逃走,這樣,保命的把握才會較大一些。

  說話間,盧俊和百餘親衛已經於敵軍發生了接觸。他武藝嫻熟,連續砍倒了兩名敵兵。在擋住了第三個人時,前方的情況突然出現了異變。洺州軍士卒水波般向兩側分散,將一隊身披重甲,手持七尺長刀的壯漢讓了出來。

  陌刀隊!不用別人介紹,盧俊就將兵器和剛剛聽到的新名詞對上了號。只見緩緩迫近的長刀寒若冰霜,亮如閃電。四尺余長的利刃從半空中錯落有致地劈下,頃刻間,將所有逃避不及的盧家軍嘍囉砍成了碎塊兒。

  幾名盧家軍死士結成小陣,背靠著背試圖阻擋住對方前進的道路。一把陌刀從上到下劈來,又一把由肩到背斜砍,第三把橫掃,第四把只奔膝蓋。白刃與血光齊飛,慘叫聲不絕於耳。只是一個回合,死士們就徹底死透。身披重甲的陌刀手踏過他們的屍體,刀鋒豎舉,又不疾不徐地向前推來。

  剛剛交手一眨眼的功夫,盧俊麾下的弟兄已經被殺死了三十多名。倖存者念著跟主將之間的平素積累的情分,兀自堅持不退。但士氣明顯散了,緊握兵器的手也不住地顫抖。

  能被提拔做親兵的人,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不但身強力壯,膽氣也遠非常人能比。他們個個都不能算怕死,可陌刀隊製造出來的慘景比死亡更為可怕。那簡直不是一伙人,而是一架嘎嘎作響的殺人機器。不,具體的說,應該是碎屍機器。不知道是那個惡魔打造出了它,將其釋放到了人間。血液是潤滑它的油脂,骨骼是磨礪它的青石。殺的人越多,它的威力越大,運轉得也就越嫻熟。無論是誰貿然撲上前,只會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場。

  「老子跟你們拼了!」盧方元看得兩眼通紅,咬著牙怒吼道。揮刀逼開自己的對手,一頭撞向伍天錫掌中的陌刀。

  「拼了啊!」宛如從噩夢中被驚醒的盧家軍死士們慘叫一聲,跟在盧方元身後,如同飛蛾撲火。他們的勇敢令伍天錫非常佩服,卻沒能遲滯陌刀陣的運轉。正面的三名陌刀手向前踏步,用長長的刀鋒逼住「自殺」者。側翼的陌刀手斜向平推,第二排陌刀手將掌中兵器從袍澤的肘下遞出去,掃中敵人的肋甲。第三排,第四排,按照事先演練嫻熟的陣法踏步前進,不疾不徐。血肉橫飛,斷肢和碎甲紛紛落地。盧家軍死士要麼戰沒,要麼嚇得丟掉兵器向遠方逃竄。片刻後,刀叢中只剩下盧俊一個人,渾身上下,大大小小足有二十道傷口在冒血。

  「好漢子,你降了吧!」伍天錫將刀頭一收,帶著幾分敬意勸告。

  「棄刀!」「棄刀!」隨著伍天錫的動作,陌刀兵將手中兵器迅速撤開,圍著圈斷喝。他們的作用就是殺戮,但他們卻不想濫殺,特別是對於有勇氣,有本領,值得尊敬的對手。

  「不!」盧俊輕輕搖頭,血從嘴裡不斷地向外冒。剛才交手的剎那,他至少砍出了四十刀,沒能砍中一名對手。自己的身上,卻不知挨了多少下。如果不是因為穿著一襲冷鍛猴子甲,他早已跟弟兄們一道成為對方刀下碎肉了。

  「給他個痛快!」伍天錫又看了對手一眼,沉聲命令。敵酋近在咫尺,他沒有更多時間耽擱,唯一可給予對手的敬意便是讓他保持死的尊嚴。兩名陌刀手配合著上前,刀光閃動。已經沒有力氣抵抗的盧俊用兵器支撐住自己,扭頭回望。在刀鋒入體的瞬間,他看見自己的族叔被親兵簇擁著,向後寨逃去。

  這是早就猜到的結果。他閉上了眼睛,心滿意足。

  「盧方元跑了,盧方元跑了!」與伍天錫齊頭並進的雄闊海率先發現敵情變化,大聲向全軍通報。

  「奶奶的,不要臉!」伍天錫聞言,氣得破口大罵。在他的設想中,既然同為巨鹿澤曾經的當家人之一,盧方元的本領固然不如程名振,至少也會像程名振當初與自己相遇時那樣,給自己製造一些麻煩。如此,他便可以在盧方元身上試試新組建的陌刀隊之威,彌補一下自己當初被程名振擊敗的遺憾。

  而盧方元卻根本不給他這個機會。居然不顧袍澤正為他拼命,自己率先跳上了逃命的馬背。陌刀兵身上穿的全是重甲,怎可能追得上輕裝遁逃的無恥之徒?

  「盧方元跑了,你們還打個什麼勁兒。放下兵器,既往不咎!」段清等人也陸續趕到,發現正主已經逃走,趕緊將這個消息通報全軍。

  「盧方元跑了,弟兄們,降了吧!九當家不會虧待你們!」王飛帶了一幫弟兄,齊聲吶喊。

  受到喊聲的提醒,伍天錫終於意識到差點到手的頭功因為自己的一念之仁從眼前飛走了。心中登時怒火萬丈,「把不肯放下兵器的,全給我剁了!」他大喝,拎著陌刀沖向最後的負隅頑抗者,手起刀落,血光紛飛。

  賭局 (四 上)

  當程名振在侍衛的簇擁下走進燃燒著的營寨時,所有戰鬥已經結束。巨鹿澤大當家盧方元只帶了不到二百人逃走,他的其餘親信要麼戰死,要麼被原本隸屬於張金稱、薛頌或者郝老刀部屬砍死。為了表明自己依附於盧方元實在是出於被逼無奈,「反正」的嘍囉們對盧方元的親信下手特別殘忍。甚至連已經放下兵器混入俘虜群中者,也被他們揪了出來,七手八腳亂刀分屍。那一瞬間表現出來的「忠勇」是如此突然,甚至令段清、張瑾、韓葛生等人連制止的命令都來不及發出。或者說,段清、張瑾等人故意縱容了這場殺戮。綠林規矩,新人入伙照例是要交投名狀的。大敵當前,沒法一一甄別歸附者的忠誠,讓他們通過屠殺來證明自己是條切實可行的捷徑。

  儘管如此,留下來的俘虜數量還是非常龐大。遠遠超過了洺州軍的本身。造成這種結果的直接原因是由於盧方元對嘍囉們的不信任。趁張金稱出戰時竊取了巨鹿澤大當家之位後,盧方元唯恐別人以同樣的手段來謀奪自己的基業。所以出征時總是將澤地中所有能戰者都帶在身邊。儘管這樣做,不僅增加了糧草的消耗量,而且未必會增加隊伍的戰鬥。但安全往往能成為選擇的第一理由。

  當王二毛奪取了營門,宣布給程名振前來替張金稱報仇,對受盧方元脅迫者既往不咎之後。大部分非盧氏嫡系嘍囉都選擇了臨陣倒戈或持械觀望。對於他們而言,程名振這個九當家的號召力比八當家盧方元強得多。當然,前者的武藝和獲勝的機會,也遠非後者所比。

  洺州軍上下對這群牆頭草的態度並不友好。將士們總拿著一種高高在上的眼光看著他們,下達命令的時候也粗聲大氣,仿佛對方欠了自己幾百文肉好般。由於同出於巨鹿澤一脈,底層軍官在俘虜中往往還能看到些舊相識。當這些熟悉的面孔帶著獻媚的表情試圖向老朋友打個招呼的時候,前者幾乎本能地將頭扭開。

  「認識你我嫌丟人!」

  「別跟人說我和你曾經是兄弟!」

  話沒說在明處,目光卻把心中的真實想法表達得清清楚楚。俘虜們很快便明白了自己眼下所處的境地,於尷尬屈辱之餘,心裡本能地生出些憤慨來。「德行!不就是跟了個好上司麼?假如當時我們也被分到九當家麾下,你那身軍官號衣還說不定誰來穿呢?」

  憤慨歸憤慨,現實卻讓人無奈得眼紅。望著程名振拍拍這個的肩膀,給那個清理清理傷口,客客氣氣地跟洺州軍弟兄寒暄。被俘者只能嘆自己的命運不濟。一年前九當家和張大當家分道揚鑣時,大夥可是誰也沒想到會有今天。當時洺州軍的實力可遠不如巨鹿澤,即便在平恩城外逼得大當家不得不退兵,過後程小九還得自稱為張大當家的部將。該送往巨鹿澤的孝敬四季不斷。

  可今天,巨鹿澤偌大個基業居然敗了。當初僅僅占有三個小縣的洺州軍卻混得風生水起。如今打敗了盧方元,想必用不了多長時間,整個巨鹿澤也要併入洺州軍治下了。自己辛苦積攢的那點細軟,還有留在澤地里的老婆、孩子,今後都得看人家的臉色才能保全。想到這層,俘虜們再也忍耐不住,紛紛衝著程名振的背影叫嚷起來,「九當家,九當家,我們一直盼著您呢!」

  「九當家,大夥可把您給盼回來了!」

  「嗚嗚。盧方元那小子,可把咱們坑苦嘍!」

  真真假假的喊聲一句句鑽入程名振的耳朵,不由得他再對俘虜視而不見。事實上,眼下他心裡正在為如何安置俘虜的事情著急。這夥人一時半會兒形不成戰鬥力,可稍有處置不當,就等於在自己身後堆了一大堆乾柴。而將他們屠戮殆盡又太不現實,首先,大多數弟兄們心裡不會落忍。其次,那實在有損於洺州軍辛辛苦苦積攢起來的好名聲。

  「大夥稍安勿噪!一會兒我就命人給你們送吃食來。折騰了小半宿,弟兄們都餓了吧?!」饒是素有急智,面對著人數眾多的俘虜,程名振暫時也只能擠出這樣幾句不咸不淡的片湯話來。

  他說著覺得彆扭,俘虜們聽在耳朵里,卻如同久旱逢到甘霖一般。九當家還想著給大夥弄吃食,九當家不想殺我們。九當家向來說話算數。「九當家…….」有人真的哽咽出聲,想說幾句感謝或者表忠心的話,卻再也找不到合適的詞彙。

  「九,九當家,您還認得我不?我,我是韓,韓世旺啊!」一片含混的悲鳴中,終於響起了某個清晰的聲音。帶著幾分獻媚,落在耳朵里卻十分之親切。

  「狗日的,你還沒死!」程名振瞬間福從心至,扯著嗓子罵了一句髒話。

  韓世旺這個人他怎可能不記得?當初巨鹿澤大火併,此人不願意跟著劉肇安和韓建紘兩人送死,就十分機靈的投靠了程名振和杜鵑,平安渡過了一劫。後來洺州軍和巨鹿澤分家,此人又不看好洺州軍的前途,找藉口留在了巨鹿澤中。再往後,張金稱派此人堵住洺州軍的退路,試圖將程名振等人活活餓死在太行山中。此人也是陽奉陰違,故意暴露了目標,引程名振麾下的斥候警覺,使得張金稱襲取平恩的計劃功敗垂成。

  隨後,此人就失去了消息。程名振一直以為這傢伙被張金稱給殺了,或者在去年張金稱兵敗時戰死在南宮城外了。卻萬萬沒想到,韓世旺這傢伙做事情不靈光,保命的本事卻屬於天下一流。居然到現在還活著,並且官越做越大,看服色至少已經是個分寨主了。

  「沒死,沒死,托九當家您的福,這不一直勉強湊合著混日子麼?」韓世旺為人是何等的機靈,聽程名振嘴裡突然說出了髒話,就知道自己今晚的好運氣又來了。分開眾人,從俘虜堆中笑呵呵地走了出來。

  「遠邊上站著!好好跟教頭說話!」對於這個五百年前是一家的同姓,韓葛生深以為恥,上前一步擋在其和程名振之間,厲聲呵斥。

  「葛生兄弟……」韓世旺正準備跟他也打個招呼,被他生硬的姿態嚇了一跳,所有熱乎話全憋在了喉嚨中。

  「都是自己弟兄,他還能謀害我?葛生,讓他過來吧!」程名振見狀,趕緊笑著下令。韓世旺的出現無形中等於給了他一個安撫俘虜的最佳契機,怎可能再因為對方的形容猥瑣而耽擱掉?

  「自己兄弟,自己兄弟!你就借我個膽子,我也不敢跟教頭伸手啊!」韓世旺將兩手分開,以示自己毫無威脅。

  「哼!」韓葛生狠狠瞪了他一眼,憤憤退開。

  三個人的這番動作和答對,眾俘虜們都看在了眼裡,聽在了耳朵內。心裡的感覺登時又輕鬆了不少。看來,儘管洺州軍的弟兄們對大夥還有些「誤解」,但九當家必然能一視同仁。當嘍囉麼?跟著誰還不是吃糧?況且九當家跟張大當家早已重歸於好,由他來接張大當家的位置,倒也名正言順。

  「又高升了?夠快的!」在一片迷惑與熱切的目光中,程名振捶了韓世旺一拳,笑著調侃。

  「嘿嘿,嘿嘿!」韓世旺捂著肩膀乾笑,「上回不是辦事不利,沒完成張大當家交代的任務,得罪了他麼?等他老人家從平恩返回來,就把我給打了一頓,丟到西寨去看牲口棚。待盧大當家上了位,一時找不到合適的人選來帶領以前的弟兄,就又把我給拎了出來充數。其實,我這點本事教頭您想必也知道,就是一團扶不上牆的爛泥巴!」

  「你啊!」程名振又給了對方一下,然後笑著搖頭。韓世旺的聰明之處就在於,他能及時地想到你關心什麼。這不?就幾句話,已經將其升官的原因以及跟盧方元的關係剖白得清清楚楚。

  因為沒能將洺州軍堵在山中,所以被張金稱治罪。因為不受張金稱待見,所以被盧方元看中,並且提拔起來穩定人心。而其本人,卻是沒有為盧方元效力的忠誠,所以寧願做一團扶不上牆的爛泥……

  「嘿嘿,嘿嘿…….」猜到程名振已經聽出了自己的話外之意,韓世旺繼續乾笑,「混日子唄,人怎麼著也得活下去呀!」

  「這群人中除了你之外還有誰官大?能讓弟兄們能服他?」程名振看了一眼支著耳朵聽消息的俘虜們,迅速轉換話題。

  韓世旺壓根兒不需要往同伴隊伍中看,撓撓腦袋,訕訕地道:「好像,好像沒了。盧大當家只提拔了三個寨主。趙寨主被那個黑大個一刀劈了。高寨主死在了前營。我看到是您的旗號,就讓麾下弟兄們放下了兵器……」

  「那好,這些弟兄今天暫時全歸你統率。你的稱呼改一改,我這裡沒有寨主,你先做個偏將軍。」程名振迅速打斷,大聲宣布對韓世旺的委任。

  俘虜們的眼神立刻明亮了起來,嘴裡發出低聲歡呼。上來就封將軍,也就是九當家能有這個心胸氣度。換了別人,怎麼著也得掂量掂量再說。

  「聽到了沒有,教頭還拿咱們當兄弟呢!」韓世旺不負所望,扭過頭去,衝著眾人喊道。

  「聽到了!」嘍囉們興高采烈地回應。

  「那還不謝謝九當家!」韓世旺繼續鼓動。

  「謝九當家!」眾俘虜齊聲高喊,士氣立刻振作了起來。

  「眾位兄弟!」程名振大步走到俘虜跟前,趁熱打鐵。「明天早上,我就要跟楊白眼決戰,給張大當家報仇。大夥如果願意跟我一起,就撿把刀,走在隊伍後面。如果累了,就營地內休息,別給我添亂。等打完了仗,咱們大夥一塊兒回巨鹿澤!」

  「看教頭這話說的,您拿我們當兄弟,我們也不能不給您長臉不是?」韓世旺第一個站出來大聲抗議。扭過半個身子,他將臉對準所有俘虜,「咱們跟著教頭一道殺楊白眼去。不敢去的就麻溜地自己找根歪脖樹吊死,別在這兒丟人現眼!」

  「去,一起去。不能給教頭丟人!」眾俘虜七嘴八舌地回應。誰都明白這是大夥證明自己的唯一機會。

  程名振要的就是這種效果。有了這伙新加盟者,關於如何對付楊善會,他心中已經有了一個非常具體的想法。「明天一早,我要跟楊善會決戰。你們由韓將軍統領,站在我的左翼。大夥有什麼本事都拿出來跟官兵招呼去。你等放心,只要戰場上還有一名活著的弟兄,我絕不會自己後退。」

  「教頭!」聽到這話,性格謹慎的張瑾忍不住出言阻攔。把一群烏合之眾帶上戰場,並充當左翼,簡直是拿所有人的性命在做賭注。楊善會即便再不懂得打仗,也能看出這支隊伍的破綻在哪兒。屆時只要其瞅准了左翼窮追猛打,將這群烏合之眾擊潰,洺州軍整體肯定將陷入一個非常不利的境地。

  他的話被程名振用一道冰冷的目光瞪回了肚子內。與此同時,俘虜群中也射出了數千道憤怒的目光。「張將軍儘管放心,只要您不退,姓韓的肯定站在敵軍面前!」受到了如此奇恥大辱,饒是性格軟弱如韓世旺,也忍無可忍。拱了下手,信誓旦旦地說道。

  「韓兄弟…….」張瑾想解釋幾句,韓世旺卻不肯給他機會,扭過頭,在眾俘虜面前肅然而立。「弟兄們,既然教頭瞧得起咱們。咱們自己不能打自己的臉。明天早上,我老韓拎著刀站最後一排。不想去的,現在就走,韓某絕不阻攔。等到明天兩軍陣前,誰要是聳了蛋,可別怪老韓不認識你!你們放心,把你們都殺完了,老韓自己抹自己脖子,絕不活著給別人看笑話。」

  「呸!是騾子是馬遛遛才知道!」

  「您瞧好了吧。誰褲襠下沒長倆蛋蛋!「

  七嘴八舌的聲音再度響起,憤怒中透著決絕。

  賭局 (四 下)

  韓世旺急於表明態度,張瑾擔憂俘虜們被收編後的戰鬥力。二人各自關注各自的目標,誰也沒注意到此時程名振的目光里所包含著的絕不僅僅是其一向的寬容。張金稱是囚籠也是保護,曾經轄制了他也養育了他。而如今,張金稱死了,囚籠也罷,保護也罷,全都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前路海闊天空,程名振可以隨心所欲。

  第二場戰鬥在清晨準時開始。發覺自己坐失良機之後,清河郡丞表現得異常果斷。迅速命將士們卯時三刻結束晨餐,辰時列陣出戰。

  經歷了一夜惡戰的洺州軍肯定非常疲憊。所以對於揚善會來說也沒有錯失了太多。他這樣想著,並且準備趁敵之虛。卻沒料到自己的部屬昨夜也被號角聲折騰得徹夜難眠,身體與敵人一樣地疲弱。

  兩支疲兵就這樣在在晨光中展開了生死搏殺。雙方一上來後都全力試圖搶奪戰場上的主動,但雙方都無法順利達成既定目標。兩邊的將士像趕集一般擠做一團,刀矛互向,大聲斥罵,吐沫星子和血珠飛濺於彼此的臉上,骯髒、猙獰。然後又在各自主帥的指揮下移動,分離,準備開始下一輪對沖。

  在揚善會的督促下,清河郡兵攻得很積極,連續三次推入敵陣,連續三次又被頂了回來。而洺州軍在程名振的調度下也開展了三次反撲,每次均宣告徒勞無功。

  大約一個時辰後,雙方不約而同地將陣列後撤,用亂箭射穩陣腳,積極儲存體力,準備下一輪搏殺。郡兵們的制式步弓在此時大發神威,在很長一段距離上令裝備低劣的洺州軍只能被動挨打。而洺州軍將士們的個人素質差異也在這一瞬間顯露殆盡。其中軍和右翼明顯比左翼訓練有素,發覺雙方在弓箭射程上的差距,立刻一邊加大後撤速度,一邊豎起門板樣大小的木盾為自己提供保護。而其左翼的嘍囉則亂轟轟得擠成了一團,撤不下去,也做不出適當反應。

  「該死的小賊!」楊善會目光銳利如刀,迅速捕捉到了敵方表現差異。略一琢磨,他就明白了差異的起因。程名振為了用人數彌補其麾下將士裝備上的不足,將剛剛「吞入肚內」的巨鹿澤賊眾全都拉上了戰場。群賊一窩蜂而上時,人自然難以區分它們的之間的差別。但巨鹿澤群賊畢竟剛剛入伙,人心未穩。所以聽到號令後的反應總是比別人慢半拍,其主將的應變能力也遠在洺州軍原班人馬之下。

  以疲敝之師將狐疑之眾,此乃取死之道也。楊善會心中迅速湧起一股難以名狀的喜悅,隨後所有喜悅又被憂慮而取代。「程賊會如此大意?」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斷。畢竟在過去的近三年時間內,遠處那個狐狸般狡詐的少年讓他吃了很多次虧。但勝利的誘惑是如此的甘美,如果擊中兵力擊潰程賊左翼,然後橫向右推,就能形成倒卷珠簾之勢。屆時程賊即便是孫武復生,吳起在世,恐怕也沒有辦法力挽狂瀾。

  遠處的程名振顯然也發覺了自家部屬配合脫節。冒著被流箭狙殺的風險策馬而出,順著本陣來回馳騁。每跑過一小段距離,他都高舉橫刀,衝著弟兄們大聲吶喊以激勵士氣。楊善會無法分辨出對手到底在喊什麼,但他能清楚地聽見眾嘍囉的回應,並愈發清晰地分辨出其中差別。中軍和右翼的呼聲中透著疲憊,但士氣未衰。左翼的嘍囉儘量與其他人保持一致,喊聲卻雜亂且無力。

  喊了一陣兒後,群賊在程名振的調度下重新抖擻精神,齊頭並進,緩緩前壓。看樣子,他們準備孤注一擲了。楊善會也謹慎地命令將士們慢慢迎上去,一邊向敵軍迫近一邊用羽箭打擊敵方士氣。雙方從一百二十步左右的距離上開始互相攻擊,一直射到了八十步。銳利的破甲錐和輕飄飄的竹杆箭來來往往,遮天蔽日。卻沒能給彼此之間造成太多的困擾。賊人這回做足了準備,陣前的巨盾足足迭成了一面移動的木牆。而緊跟在巨盾之後的朴刀手則將皮盾全部斜上方舉起,令偶爾越過木牆的羽箭也尋找不到合適的空隙。官軍這邊對羽箭的防備措施就輕鬆得多了。他們身上的皮甲足夠抵消竹箭的大部分威力。即便偶爾有人中彩被極其稀少的鐵鋒鵰翎命中,也難以形成致命傷。膽小者立即將羽箭從鎧甲上拔出,罵罵咧咧地踩於腳底。膽大者甚至連看都不看,任由羽箭在身上插著,藉以顯示他們的勇悍。

  雙方靠得越近,敵軍的破綻也越明顯。同樣是迎著箭雨前行,洺州軍右翼和中軍與背後的鼓點配合有素。每一步都是不疾不徐。而左翼的嘍囉則不停地調整,調整,適應。很便落後了數步距離。使得整個攻擊陣列變成了一條醜陋側折線。害得居中調度的程名振不得不臨時調整鼓點,以適應拖後者的步伐。

  「賊勢窮矣!」不止一個人看出了洺州軍所處的窘境,走到楊善會面前獻計。

  「賊性如狐!」楊善會皺了下眉頭,低聲否決。雙方馬上就要發生接觸,如果下一步的動作是集中兵力攻擊敵軍左翼的話,現在是他做出調整的最佳時機。但程名振素來狡猾,這麼明顯的破綻他自己怎麼會看不出?

  正猶豫間,洺州軍已經開始全力加速。巨盾手全部停了下來,將盾牌重重地戳在身前。盾牌與盾牌之間不再是緊密相連,而是像柵欄般露出了極大的空隙。長毛手和朴刀手則順著盾牌之間的縫隙魚貫而出,在鼓聲的激勵下吶喊前沖。如此短的距離,羽箭已經難以發揮作用。郡兵們迅速將弓丟在地上,舉起長槊,組成一道鋼鐵叢林。

  「殺!」吶喊聲猶如驚雷,震得周圍地動山搖。郡兵們用長槊組成的叢林迅速出現了裂口,賊兵如水漫沙灘一樣滲了進來。前排的士卒無法選擇,只能跟距離自己最近的人短兵相接。或者將敵人殺死,或者被殺。血色霧氣在陽光下瀰漫,將藍天、白雲、綠樹和黃土全部染成猩紅。

  「擂鼓,擂鼓!」一瞬間,雙方主帥都停止了思考。憑著本能做出最佳反應。楊善會調動全軍,彌補缺口,試圖將群賊驅離本陣。程名振則試圖擴大戰果,將郡兵的陣列徹底撕碎。人血的顏色和氣味刺激著每個參戰者的心臟,令他們的雙眼都變成了可怕的暗紅色。瞪著通紅的眼睛,他們將靠近自己的敵人砍倒,殺死。然後倒在另外一個敵人的兵器下,慘叫,哀鳴,死不瞑目。

  這次戰鬥激烈程度遠甚於前,使得楊善會幾度以為自己的中軍就要被突破。但洺州軍各部之間配合生疏的弱點再次暴露無疑。程名振親自提刀上陣,幾度帶領親兵和中軍插入了郡兵的防線深達二十餘步。其左翼的袍澤非但不能為中軍提供有力支援,反而被郡兵們逼得連連後退。為了保持陣列的完整和攻擊的持續性,程名振不得不帶領親兵轉頭殺了回去。憑著過人的武藝的機敏的戰場把握能力。他成功力挽救了左翼的危機。但中路形成的突破口也被楊善會調遣人馬給硬補了回來。

  雙方激戰近半個時辰,拋下了近千具屍體後再度潮水般分離。程名振將其麾下的嘍囉全部收縮回了盾牆之後,楊善會也將部屬退到了不受對方羽箭襲擾的位置。「傳令,讓周校尉速來中軍見我!」站穩腳跟後,他立刻調兵遣將。但親兵們花了很長時間只送回來一個令他失望的回答。「周校尉身中流矢三支,血流不止,正在後軍救治。大人如果有需要,屬下立刻派人將其抬過來!「

  「罷了!」楊善會惱怒地皺皺眉頭,對周文的好感瞬間消失殆盡。此人是故意消極避戰,以發泄他昨夜建議未被採納的不滿。但也不看看現在是什麼時候?楊善會不反對部將有傲骨,卻絕不能容忍傲骨威脅大局。

  「什麼箭,威力居然如此巨大!」早有人看周文不慣,趁機大盡讒言。「難道賊軍自己已經可以造破甲錐了麼?還接連三箭都射到了周校尉身上?」

  對於這種喜歡互相傾軋的傢伙,楊善會更是討厭。抬頭看了對方一眼,笑著問道:「黃校尉,戰到此時,你心中可有破敵良策?」

  「卑職愚鈍,只懂得聽奉大人號令,百死而不旋踵!」黃姓校尉很是機靈,知道自己在謀劃方面永遠無法跟周文比肩,所以乾脆直接強調自己的赤膽忠心。

  這句回答令揚善會很欣慰,收起先前的不快,他笑著鼓勵道:「為將者,自然應懂得令行禁止。眼下老夫有一策需要用到你的勇武,你可願傾力一試!」

  「但有調遣,莫敢不從!」校尉黃明遠叉手肅立,大聲回答。楊善會剛升了郡丞,麾下新增了兩個都尉名額,而盯著這兩個名額的校尉、別將卻有十好幾個。平素大夥的風頭全被周文給搶了,才華無法展露。今日時機來臨,傻子才不好好把握!

  「嗯!」楊善會嘉許地點頭,輕聲沉吟。「你且來看,敵陣那邊氣勢明顯弱與其他方位。待會兒兩軍接觸,你儘管帶領本部人馬向其薄弱處衝擊,老夫安排其他弟兄尾隨你向前。如果能一舉擊潰其左翼,此戰首功當非你莫屬!」

  「諾!」黃明遠毫不猶豫地答應。

  楊善會笑著拍了拍他的脊背,然後轉過頭,調遣兵馬作為後續投入力量。在他的心目中,試探敵軍虛實的最佳人選應該是周文,因為此人足夠機靈,武藝也勉強說得過去。但既然姓周的臨陣撂了挑子,他也不勉強。清河郡現在人才濟濟,少一個不知深淺的校尉還不至於傷筋動骨。

  沒等他將部署調整完畢,程名振已經迫不及待地發起了另一輪強攻。吸取前幾輪的教訓,他刻意將左翼兵馬的位置後調,右翼為此大幅前傾,遠遠地看上去,整個陣型就像把彎曲的鐮刀。

  「按計劃,分頭迎擊!」楊善會毫不猶豫地結束調整,大聲下令。鐮刀的最安全,也是最關鍵處就在刀柄。而敵軍的刀柄,恰恰是由一夥烏合之眾組成。

  「弟兄們,殺賊護家室!」黃明遠射出一支羽箭,丟下步弓,舉起橫刀。「殺賊!」三百餘武裝到牙齒的郡兵大聲回應。他們在兩軍即將接觸前的剎那間躍眾而出,徑直衝向敵軍左翼。把雙方大部分將士的的愕然面孔留在了身後揚起的血光中。

  洺州軍左翼的嘍囉沒想到敵人會突然暴起反擊,倉促做出調整。但他們的反應速度實在太慢了,根本跟不上戰場形勢的變化。沒等韓世旺將命令用角聲傳完,郡兵已經大舉沖入。前排嘍囉們抵抗不住,紛紛後退。而後排的嘍囉對前方的變化渾然不覺,兀自跟著中軍的鼓點向前推進。

  被自己人和敵軍夾在中間的嘍囉兵成了第一夥犧牲品。他們沒有力量抵抗黃明遠等人的攻擊,亦無法逃避即將到來的厄運。幾乎是眼睜睜地看著敵軍衝到自己面前,手起刀落。「啊!」有人在倒下前發出厲聲慘叫,不是因為疼痛,而是因為驚恐。更多的人卻連叫聲都沒來得及發出,手抓著刺入體內的矛杆,雙眼裡充滿了愕然。

  「頂住,都給我頂住,教頭看著大夥呢!」韓世旺勉強將號令傳出,然後扯開嗓子地大喊大叫。幾名忠心耿耿的兄弟護住了他,伴著他一道迎向敵軍。如霜般利刃先後砍來,韓世旺左支右絀,絕不言退。一名郡兵用矛尖刺傷了他的小腿,亦被他抓住矛杆滾過去,一刀砍破了胸口。血如瀑布般澆了他滿頭,下一瞬,韓世旺在血泊中蹣跚而起,一刀捅進臨近自己那名敵軍的小腹。

  他痛得眼淚唏哩嘩啦,心裡怕得要死。但他卻沒有機會兌現夜裡向弟兄們說出的諾言了。他無法站到本陣之後,殺光最後一個逃命者,然後自己把自己殺死。左翼的前方已經出現了崩潰跡象,而身後的弟兄們卻依舊木然地向前推。如今之際,他唯一的選擇只剩下了迎住敵軍,戰死沙場。至少那樣,可以逃避被當做導致戰敗的罪魁禍首而處決的屈辱。

  仿佛猜到了他心中的想法,更多的郡兵持械向他衝來。這些傢伙訓練有素,裝備精良。個個的本領都不亞於當日程名振精心訓練出來的銳士。而韓世旺的武藝在銳士當中也不算佼佼者,身上很快落下了更多的傷,全憑著往日積攢的保命經驗在刀矛叢中苦苦掙扎。

  「救韓寨主,救韓寨主!」不得不說,人品有時候很重要。韓世旺雖然膽小怕事,卻從不主動禍害自家弟兄。所以很多嘍囉都念著他的好處,關鍵時刻不忍拋下他獨自逃命。惶急的吶喊聲中,幾十名年青的嘍囉兵冒死沖入戰團,拖起韓世旺,且戰且退。韓世旺卻將腿部拖在地上不肯隨著大夥離開,手中橫刀亂舞,嘴裡不斷發出含糊不清地叫嚷:「不能退,不能退。退下去後,咱們就沒地方容身了!」

  「咱們沒地方退了!」「巨鹿澤馬上就是教頭的了!」「咱們得罪不起他!」「咱們老婆孩子都指望著人家養活呢!」嚷嚷了半天,眾嘍囉們終於聽明白了韓世旺在喊什麼,也終於明白了平素一直保命為先的韓大哥為什麼突然變得如此勇悍。是啊,大夥已經沒地方退了。如果此戰失敗,楊善會攻入巨鹿澤後絕不會放過裡邊的任何一個活人。而萬一程名振有幸翻盤的話,大夥提前撤退的表現算什麼?臨陣脫逃是什麼罪名,軍法里寫得清清楚楚。況且洺州軍那些傢伙本來就瞧不起大夥,時刻都可能前來找麻煩。若是再主動將把柄放於他們之手,性命、田產還有身後的孩子、老婆,恐怕沒一樣能剩給自己。

  「殺上去,別給人瞧扁嘍!」有人反應過來其中滋味,帶著哭腔喊了一句。這句話引起了極大的共鳴,比剛才韓世旺那通叫嚷的效果遠遠要好。大部分倉皇后退的嘍囉轉身迎敵,還在前進中的嘍囉繼續前推。大夥彼此簇擁著,如同飛蛾撲火般迎向強敵。倒下一個,湧上一批。吶喊呼號,寧可戰死,不肯再退。正殺得順風順水的清河郡兵們無法適應這突如其來的變換,倉促間竟被擠做了一團,死傷枕籍。

  黃明遠很快就找到了癥結所在,把刀鋒對準了渾身是血的韓世旺。他要親手劈了這個阻擋自己建功立業的傢伙。儘管楊善會所給的命令裡邊,沒有這樣一項。郡兵們跟著他迅速調轉方向,斜刺突進,迅速逼到韓世旺面前。韓世旺抹了把臉上的血,將牙一咬,瞪著眼睛與來襲者白刃相接。

  雙方都在拼命,就看誰殺人的經驗更為嫻熟。韓世旺在此方面略占上風,幾個回合,便解決了一名對手。靠他最近的另外一名郡兵正獨立抵抗兩名嘍囉的夾擊,被韓世旺從側後衝過去,一刀砍中大腿。「啊——」受了傷的郡兵厲聲慘叫,扭過頭來,面目猙獰。「去你娘的!」韓世旺拔刀砍入他的喉嚨。郡兵的頭一歪,氣絕身亡。

  沒等他緩過一口氣,第三名郡兵已經殺到。這是一個彪形大漢,身材比韓世旺高了整整一個頭。韓世旺抵抗不住,像只猴子般在對方面前跳來跳去。壯漢幾次重擊都打在了空處,氣得連聲怒吼。

  吼聲為他招來了更多的攻擊,兩把橫刀,一桿長矛,幾乎同時向此人襲來。其中一把橫刀被壯漢隔開,另外兩把卻於中途刁鑽地途換了個角度,直接進入了壯漢的身體。韓世旺跳上前補了最後一刀,然後迅速跳開,向幫忙著大聲道謝,「謝謝了,兄弟。你——」

  他瞪圓了眼睛,差點被地上的屍體絆倒。因為幫了他大忙的不是別人,正是程名振的心腹王二毛。沒等他從驚詫中緩過神,黃明遠已經殺到。王二毛一槊挑開黃明遠的兵器,然後迅速命令,「後撤,教頭讓你帶弟兄們後撤!」

  「什麼?」韓世旺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後撤?程名振居然讓大夥主動蒙受恥辱。王二毛卻不給他抗議的機會,一邊帶人迎住黃明遠的攻擊,一邊厲聲補充,「後撤,別廢話。軍令如山!」

  程名振在巨鹿澤練兵時,最強調的便是軍令的威嚴。韓世旺心裡清楚地知道這一點,所以不敢由著性子胡來。跳出戰團,從腰間拔出號角。「嗚嗚,嗚嗚,嗚嗚--」帶著幾分不甘的號令從他這裡發出,迅速傳遍左翼。正在和敵人拼命的嘍囉們茫然回頭,然後迅速分崩離析。

  亂命,這是一道切切實實的亂命,足以危及全軍。角聲吹響之後,韓世旺便意識到了這一點。但局勢已經無法挽回,本來就是在強打精神死撐的嘍囉們瞬間失去了最後的一絲動力,在敵人面前潰逃,被人向追兔子一樣從背後追上,刺翻,砍死。

  大廈將傾,王二毛也成了一根獨木。他所帶領的親兵雖然個個堪稱精銳,卻寡不敵眾,被黃明遠等人逼得連連後退。而黃明遠無法承受這個瞬間從天而降的大喜,根本無暇再考慮其他,只顧著一味窮追猛打。

  帥旗搖動,楊善會把全軍都壓了過來。左翼絕不是誘餌,沒人任何將領膽敢承受全軍盡墨的風險。將盡一半人數的弟兄當做誘餌拋給對手,換取獲勝的戰機。一旦其把握不住,便會萬劫不復。

  洺州軍左翼愈發支持不住,潰退的速度宛若雪崩。受到其拖累,中軍,右翼也不得不偏轉過來,彎曲成了一條難看的鉤子型,並且不斷被拉伸,繼續折得更彎,更彎,幾近斷裂。

  「完了!」跟著潰兵跑出數步的韓世旺停住腳步,茫然回頭。這回徹底完了,洺州軍敗了,巨鹿澤也沒了。等待著他的,將是清河郡的囚籠、鐐銬和城牆上掛人頭的木樁。莫名的悲憤當中,他看見郡兵們大舉突入,趕羊一樣驅趕著弟兄們,卷向中軍。程名振所在的中軍無法承受潰兵和郡兵的雙重衝擊,不斷後退。往日那杆驕傲的戰旗失去了顏色,搖搖欲倒。

  而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楊善會的帥旗,長驅直入,所向披靡。

  忽然,有道閃電在晴空中亮了一下,照得韓世旺眼前一片光明。更遠的地方,也就是洺州軍原來的右翼,仿佛難以承受中軍的重壓,迅速向斷裂,飛旋。就像一把斷裂的鐮刀,飛掠數步,狠狠地砍在了郡兵被拉長的後腰上。

  一擊兩段。

  所有答案在那一瞬間昭然若揭。

  程名振根本就不看好新歸降者的戰鬥力。但是,他也不敢放心地把這麼大一群人擺在自己身後而帶著洺州軍與強敵拼命。一旦這群人中再出現一個像盧方元那樣的善於把握機會者,與清河郡兵拼得兩敗俱傷的洺州軍將再沒有力量轉頭迎戰新崛起的敵人。

  所以,他把新歸降者擺在了自己側翼。不是為了利用他們的戰鬥力,而是利用他們的生命。利用他的生命去吸引對手。真正的殺招其實藏在右翼,一旦楊善會按耐不住取勝的欲望吞下誘餌,昨夜曾經置盧方元於絕地的那支陌刀隊將再度被祭出來,砍斷清河郡兵的脊樑。

  楊善會沒法拒絕左翼的誘惑。

  因為由狐疑之眾組成的洺州軍左翼根本不是詐敗,而是徹徹底底的潰敗。只要把握住機會,清河郡兵就可以趁勢倒卷珠簾,一舉奠定勝局。

  所以,烏合之眾們剛才垂死反擊的勇悍,才是程名振事先沒有想到且決不需要的。他只需要烏合之眾們保持本色,膽怯,潰敗,被敵人驅趕,屠殺。然後他才能看準時機,毅然出手。

  所以,他寧可用一道亂命來毀掉意料之外的僵持之局,把數百甚至上千的嘍囉們像棄子一樣拋給對手。

  我明白了,我全明白了。

  想明白了其中關竅的韓世旺手杵橫刀,僵立當場。脆弱的橫刀根本支撐不住他沉重的肩膀,不斷變彎,變彎,幾近斷折。但是他卻對此毫無知覺。任由自己的身體跟著傾斜下去,任由潰退的袍澤從自己身邊跑過,然後,任由突然發現身後情況變化的袍澤們轉過頭來,跑過自己,重新加入戰團。

  真正無力回天的將是楊善會,韓世旺知道無論自己這些人加入不加入,都不會影響全局。在清河郡兵沖入自己這伙烏合之眾里,大肆砍殺的剎那,此戰的所有結果都已經寫就。差別只在自己和自己麾下這伙烏合之眾的被犧牲數量上,是全軍盡喪,還是折損過半,從此元氣盡失而已!

  無論哪一種結果,對程名振都不再構成威脅。

  嗚嗚,嗚嗚,嗚嗚,中軍處角聲又起,催促大夥全部壓上,徹底置清河郡兵於死地。韓世旺抹了把嘴角上的血漬,蹣跚著趕往陣前。想明白了全部關竅的他決定將自己的所有想法都隱藏起來,不再告訴任何人。

  在聰明者面前,傻瓜總比另外一個聰明者更安全。況且,如今的程名振才更適合做一個大當家,其原來近於懦弱的善良,只會讓他在亂世中的結局更悲慘。

  也許,今天這個樣子的程名振才是真正的程名振。乳虎在沒長全牙齒之前也許善良如貓,但老虎就是老虎,一旦其長大了,便要嗜血。這是本性,誰也改變不了。

  況且,督促著這頭老虎長大的,是素有狼王之譽的巨鹿澤大當家張金稱!

  賭局 (五 上)

  發現自己又一次上了程名振的當,楊善會心頭禁不住湧起了一股莫名的悲憤。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栽於對方手中了,前一次中計,可以算做輕敵大意的緣故。而這一回,他卻是加了十二倍的小心,謹慎再謹慎,沒想到還是防不勝防。

  程賊太陰,用兵根本不可以常理揣度。如果換了楊善會自己,他絕不敢把整個左翼都丟給對手,。因為這種策略只要稍有控制不當,便會導致滿盤皆輸,把中軍和右翼一併送將出去。

  只有對用兵之道已臻化境的百戰名將才有如此見識和膽略,而程名振只是剛出道不久的小蟊賊,連真正的大陣仗都沒見過,怎可能與百戰名將比肩?與其說他是天生的將才,不如說他是一個瘋狂的賭徒。因為尋常人中,只有賭徒才會有這麼大的膽子。也只有賭徒才會在失敗的邊緣上尋求那一線勝機。

  他賭,賭官軍受不了速勝的誘惑。賭自己在官兵與潰軍雙重衝擊力下堅持得比伏兵沖斷敵陣所需的時間要長。楊善會痛恨自己沒提早一刻發覺對手賭徒嘴臉,在發現洺州賊左翼完全崩潰的剎那間,他已經把麾下所有兵馬壓押了上去。如今,骰子已經落地,無論多麼不甘心,誰也無法逆轉坤乾。

  戰場的形勢瞬息萬變,沒等楊善會從絕望中振作起來。程名振已經又揮動令旗,將後續殺招接連使出。雄闊海、伍天錫二人所率領的陌刀隊成功斬斷了敵軍的「腰杆」之後,刀鋒陡轉,由橫向縱,斜著再度殺入了郡兵當中。而其中軍和剩餘兵馬則保持一個厚厚的長方陣列,穩步左推。如同一塊砧板迎向兩把刀鋒。

  清河郡兵就像被按在砧板上的活魚,無論如何掙扎都屬徒勞。兩支陌刀隊銳不可當,轉眼間將郡兵的陣型從兩段切成了四段。並且越割越零,逐漸向八段,十六段演化。而先前已經掉頭逃走的賊人們又毫無愧意的轉了回來,以從沒有過的勇悍加入了戰團。他們就像一群見到血的野狼,攻擊雖然不像洺州賊主力那樣有條不紊,卻勝在人多勢眾。郡兵們在外有群狼環伺,內有刀鋒剖骨的境地下,各自為戰,越戰心中越絕望。

  「撤吧,郡丞大人!撤得越早,撤回去的弟兄們越多!」都尉莊虎臣仗著自己一身的武藝,在親兵的護衛下沖回了楊善會身邊。他曾經在楊義臣老將軍帳下歷練過,心態遠比其他同僚沉穩。在別人發覺上當亂作一團的時候,率先發覺敗局已定,所以力主楊善會接受失敗,想方設法與敵軍脫離,從而盡最大限度保存實力。

  「撤,向哪?」楊善會從自怨自艾中被驚醒,沒好氣地回應。

  莊虎臣被問得喘不過氣來,心中暗罵,「如果不是你非要撿什麼漁翁之利,怎麼有今日這般結果?」但作為下屬,他只有替上司背黑鍋的義務卻沒有指責上司剛愎自用的權利,忍了又忍,低聲解釋道:「屬下,屬下的意思是。現在壯士斷腕還來得及。清河郡城剛剛修葺過,我等據守待援,賊人一時半會兒未必能攻得下!」

  「你帶本部兵馬先走吧!」楊善會嘆了口氣,緩緩從腰間抽出橫刀,「清河子弟全在這兒,老夫不忍棄他們於不顧!」

  「大人何必喪氣如此。壯士斷腕,圖的乃是將來!」早已經被四野里的喊殺聲嚇得六神無主的幕僚們發覺楊善會起了玉碎之心,趕緊七嘴八舌的勸解。

  「昔日越王勾踐若不臥薪嘗膽,又怎可能雪滅國之恥!」找理由,文人們一個比一個在行。大夥心裡都明白,如果楊善會肯突圍的話,跟在他身邊,大夥還有機會逃離生天。萬一楊善會非要與敵人拼掉老命,大夥固然滿腹經綸,可誰也頂不住土匪迎頭一刀。

  「老夫,倦了。虎臣,你武藝好,能護著幾個人能出去,就護著幾個出去吧。不必回後營,直接過河,然後想去哪就去哪吧!」楊善會早就看穿了眾人心裡那點東西,慘然一笑,將橫刀架在了自己脖頸上。「至於老夫,就在這看著。等賊人將清河子弟殺盡了,老夫就隨弟兄們一道去!」

  「大人!」眾幕僚悽然淚下,或因感動,或因為懼怕即將到來的命運。楊善會笑著沖大夥搖頭,「老夫年近五十,今日才死,已經不算早夭。況且以身殉國,乃千古留名之美事,諸君又何必做小兒女狀?」

  「援軍,大人,援軍來了!」危急時刻,有人突然扯著嗓子尖叫了一聲。

  「哪?」楊善會本能地扭頭張望。剛一分神,莊虎臣已經合身撲上,一巴掌拍歪了他的刀刃。眾幕僚也顧不得斯文了,亂鬨鬨上前,扯胳膊的扯胳膊,抱腰的抱腰,硬是將橫刀從楊善會手中給掰了出來。

  楊善會急得額頭青筋直冒,一邊奮力掙扎,一邊大叫道:「諸君切莫誤我,諸君切莫誤我。我大隋有戰死的雄鬼,豈有降賊的郡丞?」

  「回清河,回清河。回去後再想辦法!」眾人不肯鬆開他,一邊拖著他向戰團外退,一邊回應。

  「回去何益,回去何益?援軍在哪,援軍在哪?」楊善會被眾人控制得動彈不得,一邊落淚一邊嚷嚷。

  他不是沒有壯士斷腕的勇氣,只是經歷了多年戰爭,清河郡的精銳都已經被折騰得差不多了。眼前這些弟兄,幾乎是他能籌集起來的最後力量。如果把這些將士再丟給程名振,即便自己平安撤回郡城,一旦賊人尾隨來攻,城池也守不了多久。況且臨近也不可能再有援軍,南宮郡劉子和跟自己的關係本來就處得很淡。而武陽郡魏德深,卻是個光有忠心沒有本事的笨傢伙,即便來了也是給程名振添菜的貨!

  眾幕僚和武將們卻不了解他心中的無奈,很快以莊虎臣為先鋒,由親兵和少數精銳組成了一支突圍隊伍,專撿敵軍薄弱的地方且戰且走。有人一邊走,一邊還不斷替楊善會想著退路, 「 若是北去趙郡,博陵軍定無袖手旁觀之理!待大將軍載譽而回,我等尾隨其後,必能雪今日之恥!」

  「你等,你等,嗨!」正在尋死覓活的楊善會聽到大將軍三個字,立刻停止了掙扎,任由眾人拖著自己而去。

  博陵軍大總管李旭年初橫掃河北,殺得群賊無人敢搠其鋒櫻。雖然現在其人奉命前往虎牢關附近掃蕩瓦崗,不在博陵。但其積威尚在,綠林豪傑出門掠奪,都將博陵六郡視為禁地。楊善會帶著麾下殘兵敗將跑去投奔他,自然也就保住大夥的性命。但就在年初的時候,清河郡里有人曾經替李旭牽線,試圖勸楊善會效仿涿郡丞郭絢,帶領全部兵馬依附於博陵軍旗下。一則此人聖眷正濃,跟著他容易混出頭,二來此人的確驍勇善戰,追隨他能保平安。可當時由於瞧不起姓李的出身寒微,楊善會斷然拒絕了這個提議。並且將李旭在博陵的種種狂悖越軌舉動都寫在信中報告給了東西兩都留守。如今他於走投無路之際在送上門去,縱使李旭耐著同僚的顏面肯收留他,博陵六郡的官員想必也不可能給他任何好臉色看。

  只是為了眾人的性命和大隋江山計,這點個人榮辱又算得了什麼。想清楚了其中利害,他用力掙扎了兩下,從攙扶著自己的親兵手中將胳膊扯了出來,「放手,這樣拉拉扯扯成何體統?給老夫一把刀,老夫跟你們並肩而戰。」

  親兵們驚疑不定,不敢奉命。楊善會橫了他們一眼,彎腰從地上撿起一把帶血的長矛來,「老夫雖然體力已衰,卻不會成為你等的拖累。走,守穩陣型,別給賊人可乘之機!」

  他重新恢復振作,令前方開路的莊虎臣等人壓力大減。這小股兵馬趁著亂,既不扯旗,又不吹角,悶聲不響向外沖。沖了一陣,還真殺出一條血路來。這也怪程名振過於忽視了其左翼的力量,沒能及時將返回戰場的嘍囉們有效組織,使得他們各自忙著斬首級立功,結果不小心漏掉了手邊的大魚。

  嘍囉兵們沒注意到「大魚」的動靜,負責帶隊衝散敵陣的伍天錫可是一刻都沒忘了砍楊善會的腦袋。程名振對他夠朋友,把造價高昂的整支陌刀隊都給了他指揮,並且從不橫加干涉。作為回報,他亦得拿出些像樣的戰績來才能堵住某些心存嫉妒者吐沫橫飛的大嘴巴。

  將敵陣又切開了一道口子後驟然回頭,發現楊善會的帥旗倒了,周圍一個卻一個歡呼者都沒有,伍天錫立刻知道賊人想溜,扯開嗓子大喊道:「楊善會跑了,大夥把眼睛睜大點兒,楊善會跑了!」

  「楊善會跑了,楊善會跑了!」段清等人聽到了提醒,也發現了局勢的新變化,跟著伍天錫一道大喊。

  「楊善會跑了,楊善會跑了!」喊聲越來越大,沒起到提醒搶功的巨鹿澤嘍囉劫住楊善會的效果,卻令清河郡兵的士氣越發低迷。將乃全軍之膽,郡丞大人自己逃了,眾郡兵哪裡還會有抵抗的意志?一些反應機敏者拋棄同伴,四散而去。個別反應速度慢的人還在苦苦支撐,猛然發覺同伴一個不見,略一分神,被洺州軍揮刀砍成了兩段。

  「楊善會跑了。降者免死!」對手逃離的消息很快傳到了程名振耳朵里,他立即做出決定。郡兵都是各地青壯,即便不能補充進自家隊伍,抓回平恩墾荒也是一把好手。況且這些人都出身於本鄉本土,家中親朋眾多。於平恩縣種上兩年地,知道了洺州的好處,慢慢地將家裡的老婆、孩子、兄弟、父母也就全給拐帶了過來。

  眾將士跟清河郡兵也沒什麼解不開的大仇,聽到了中軍傳來的號令,旋即放緩對敵人的砍殺速度,圍住來不及逃走者,大聲勸降,「楊善會都跑了,你們還打什麼勁兒。投降吧,我們那兒人人都給分房子分地!」

  當了俘虜不但不會被砍腦袋,還會分給田產,郡兵們不敢相信這等好事。但抵抗的力量卻越發微弱。當即有人趁熱打鐵,跳出來,大喊證明:「咱就是上回被楊老賊扔在狐狸淀的,兄弟,你聽聽我這口音!」

  猶豫中的郡兵們仔細分辨,果然在對方的聲音里聽出了幾分故人味道。手中的刀便再握不住,順著戰靴掉在了腳邊。有人率先扔掉兵器,立刻就有人效仿。「叮噹」「咣郎」的聲音充耳不絕,來不及跑到的郡兵們大多數都把兵器扔掉,雙手抱頭,任人宰割。也有少數幾個試圖頑抗到底,雄闊海帶著一群壯漢衝過去,一棍子一個,全部打翻在地。

  戰場的形勢一清晰,楊善會的去向立刻就暴露了出來。程名振下令追殺,伍天錫、段清、王飛等人立刻尾隨而去。大夥追了一程又一程,從戰場邊緣追到了郡兵的老營,又從郡兵的老營追到了漳水河邊。終於再度將楊善會等人咬住。

  「棄械者不殺!」第一個趕到的段清怕敵人背水拼命,導致麾下損失過重,站住腳步,大聲勸降。

  沒等楊善會做出反應,王飛帶著所部兵馬也趕到了,與段清合兵一處,緩緩向河岸迫近。兩人的麾下加在一起接近千五,而楊善會身邊只剩下了不到兩百死士。勝負不用交手便已經分明。楊善會見此,忍不住搖頭苦笑:「天要亡老夫,又何必拉上你等陪葬!罷了,罷了,都降了他吧!程賊不是張金稱,不會濫殺無辜。老夫一人殉國,也算對得起陛下往日舊恩!」

  說著話,他調轉長矛便準備自盡。耳畔突然又傳來了一嗓子斷喝:「援軍,大人!援軍來了!」

  「何必再騙老夫!」楊善會笑著搖頭,奮力將長矛刺下去。正準備一了百了的瞬間,矛杆卻又被莊虎臣死死握住,「援軍,大人,援軍真的來了!您看一眼,看一眼再死成不成?」

  「哪?」楊善會全身的力氣仿佛都被抽離,任由莊虎臣將長矛從自己手中奪走。絕望中,他茫然轉頭,發現河道上游數十艘小船沖自己如風而至,亂箭如雨,射得賊軍左支右絀,狼狽不堪。

  賭局 (五 中)

  由於急於砍下楊善會的首級,眾嘍囉早已丟棄了笨重的巨木盾。那是他們對抗羽箭的唯一有效武器,缺了它,就再沒有其他辦法突破羽箭編織的死亡柵欄,只好眼睜睜地看著河面山殺來的援軍放下舢板,將楊善會等人逐次接上大船。待伍天錫率領著的陌刀手趕到,大船已經再次升起木帆,在一片跳腳大罵聲中得意洋洋地駛向對岸。

  「大夥一塊兒砍樹,扎筏子,追過去殺了那老王八蛋!」罵了一會兒後,伍天錫憤憤不平地建議。陌刀手們個個都身披重甲,不懼怕羽箭的遠程狙殺。只是跑動的速度也受到了裝備重量的拖延,沒有趕上剛才的那場廝殺。

  「說的容易。等咱們紮好了筏子,楊善會早跑回清河了!況且木筏也不經撞,萬一人家用船撞過來,這大夏天的,正是河水最急的時候!」王飛掃了他一眼,不屑地聳肩。在他看來,作為一個後起之秀的伍天錫最近有些恃寵而驕的意味。拿了最好的裝備,吃著最好的給養不說,遇事還總喜歡充大頭蒜。有敵方的大船在,扎木筏子根本就是個送死的辦法。並且即便真的能夠過河,首議也應該由段清和他們幾個「老將」提,無論如何輪不到他伍天錫出來表現。

  「他跑回清河,咱們就順手把清河城破嘍!你不敢啊,不敢就在這看著,我自己先帶人游過去。」伍天錫一橫牛眼睛,氣哼哼地回應。如果段清和王飛等人剛才不著急搶功勞,稍稍停下腳步等他一會兒,說不定大夥尚有可能將楊白眼留在漳水西岸呢!有些人就是不知道自己的斤兩,沒有金剛鑽,還總想攬些瓷器活干!

  「誰不敢了。老子拿刀殺人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個衙門挑酸泔水呢!」王飛也不是個受得了氣的主兒,聽對方話里隱隱包含輕蔑之意,冷笑著回應。

  說著話,二人就開始脫盔卸甲,兌現承諾。在一旁冷眼觀望的段清見狀,趕緊走上前當和事佬。「算了,算了,大夏天的,都消消火兒。既然情況有變,咱們怎麼著也得等等教頭的決斷不是?萬一他另有破敵妙計呢,咱們幾個愣頭愣腦的衝過去,即便打贏了,恐怕也要挨頓棍子!」

  此語明擺著是在拉偏仗,但把程名振給抬了出來,伍天錫不得不有所顧慮。狠狠地橫了眾人一眼,他停住解甲的右手,「教頭若在,肯定不會眼睜睜地瞅著敵人撒丫子。哼,咱們走著瞧,看看到底誰慫蛋!」

  「知道,殺起咱們這些個人來,你老武下手狠著呢!」王飛憋了一肚子邪火沒地方散,順手全丟到了伍天錫腦袋上。

  伍天錫最恨別人拿他曾經是官軍小卒的身份說事兒。由於當日帶領陌刀隊殺了很多洺州軍弟兄,所以投降後雖然有程名振全力護著,明里暗裡他依舊吃了許多啞巴虧。他本人又是個火爆脾氣,被人家穿了小鞋兒後肯定要大聲理論一番。而洺州軍這幫老人兒只要一提起校尉張堂柱之死,立刻就抱成了一個團。針插不進,水潑不透,無論有理沒理,肯定不會讓伍天錫找回什麼甜頭去。

  今天的情況又是如此,王飛的話音剛落,嘍囉兵當中已經響起了嘈雜的噓聲。仿佛大夥剛才受到羽箭截殺的錯兒全都因為伍天錫而起。惱得伍天錫怒火萬丈,倒提著陌刀只想找人拼命。又怕坐實了自己就擅長殺自己人的罪名,滿腔怒火和委屈都憋在了臉上,紅得幾乎滴下血來。

  正僵持不下時刻,虧得張瑾帶隊趕到。見大夥一個個眼睛瞪得如同鬥雞,趕緊走上前,厲聲斷喝,「又瞎胡鬧什麼?有力氣別往自己人身上使!再不散開,被教頭看見,誰也逃不掉一頓軍棍!」

  洺州軍軍法嚴格,禁止以任何藉口私鬥。無論將領還是小兵犯了,初次是五十軍棍,一捋到底。再次漲到一百,罰往苦囚營做勞役三個月。如果一百軍棍下去沒打死,也沒打出記性來,第三次犯事,甭管以往多大功勞,都會被斬首示眾,腦袋掛在旗杆上以儆效尤。所以伍天錫和王飛等人眼睛瞪得雖然圓,卻誰也不敢以身試法。在他們眼裡軍棍未必顯得可怕,但為了逞一時之快被貶到苦囚營挑大糞還日日招人恥笑的虧本買賣,卻是萬萬都做不得。

  喝住了爭執雙方,張瑾一把攬過王飛,「你也倒是,怎麼官做得越大出息反而越倒退回去了。遇到緊急軍情怠慢不報,會是什麼罪名你還不清楚麼?」

  王飛和段清二人被問得頭皮一緊,立刻出言替自己分辨,「已經派人給教頭送信了,可能是送信的傢伙跑慢了點兒,教頭還沒收到呢。嘿嘿,也不能完全怪弟兄們。這不是都累了一宿了麼?」

  伍天錫沒有落井下石的興致,主動替王、段兒遮掩。「我在路上已經遇到了送信的傢伙,跑得滿嘴白沫。估計腿都跑軟了。教頭現在還沒收到軍報,想也是有情可原!」

  沒料到伍天錫關鍵時刻伍天錫會給自己幫忙,王飛心裡很不是滋味兒,皺著眉頭回望了一眼,低聲喝道:「你少插嘴。我的信使有馬可騎。」

  表面上雖然不領情,他心裡對伍天錫的惡感畢竟還是減了不少。頓了頓,繼續補充,「估計殺了半夜,馬也累了。張豬皮那邊有幾匹好馬,比我手中這些糟牲口強得多。下回我拿金子跟換一匹過來,省得總是耽誤事兒!」

  這種虛與敷衍的鬼把戲,原來在巨鹿澤當軍官是張瑾就見過很多,所以也不覺得惱怒。笑了笑,和顏悅色地勸告,「那你也該抽空安撫一下弟兄們吧!稀里糊塗吃了一場箭雨,少不得有些死傷。忙去吧,我也該先找個地方紮營盤了,中軍隨後就到!」

  「唉,唉!」王飛和段清等人連連點頭,趕緊從張瑾身邊逃開,一邊檢點被羽箭襲擊而造成的傷亡,一邊想辦法彌補自己剛才的過失。伍天錫沒撈著跟地方援軍交手的機會,所以也不需要撫慰士卒。就命令陌刀隊原地休息,自己帶領十幾名身體強壯的心腹給張瑾幫忙。

  張瑾知道這是伍天錫表達謝意的手段,笑著接納。然後一邊手把手向對方示範如何選地址,立營盤,定四門,起鹿砦等諸多為將者必備本領,一邊笑著安慰道:「他們幾個嘴巴臭了些,人卻都沒什麼壞心眼兒。處久了,大夥把往日的過節給忘了,也就不處處針對你了!」

  「嗨!」伍天錫悶聲回應,心中湧起一股溫暖。放眼整個洺州軍,一直不拿他當外人的,也就是程名振、王二毛、雄闊海和眼前這位張將軍四人而已。前兩者平素公務都太忙,對他照顧歸照顧,卻不能照顧得面面俱到。而雄闊海的心思和他的外表一樣粗豪,根本不會想到外來戶總被人欺的這些細節。只有這位張將軍,平時雖然接觸不多,卻總能找機會拉自己一把。

  「不過你也別太急於表現。他們的武藝都不如你,立功的機會本來就少。眼見著咱洺州軍越來越興旺,精兵勇將越來越多。他們這些老人落在後面臉上掛不住,難免心裡會著急!」話鋒一轉,張瑾又開始替王飛等人的行為辯解。「我不知道你原來呆的那地方怎麼樣,想必類似的事情也不會少。其實哪裡都差不多,人只要走到某一步,相似的麻煩就會接踵而來!」

  如果說前半句話還令伍天錫心中直犯嘀咕的話,後半句話卻令他心悅誠服。在桑顯和帳下時,他只是個帶兵衝鋒的隊正。因為與主帥的距離近,又總被委以最艱難的差事,已經受到很多人的嫉妒。如今換在洺州軍中,他身份已經一躍成為校尉,比原來高出一大截。又跟眾老人有著殺友之才仇,不被人聯手擠兌才是怪事。

  想到這些,肚子裡積蓄的怨氣也就平了。咧了咧嘴,苦笑著答道,「我性子剛才的確急了些。但並不完全是為了搶功。船上的援軍沒多少人,未必能擋住咱們強渡。楊善會是頭老狼,這一回打不死他,等他養過元氣來,少不得又回頭找咱們的麻煩!」

  「一鼓作氣,也是應該。但對岸一旦有埋伏,就你麾下這點兵馬,恐怕支撐不到教頭帶大軍趕來的那一刻。」張瑾先是點頭,然後搖頭。「咱帶兵越多,越得先想保全手下弟兄,然後再想打敗別人。要不然,即便勉強贏了,自己的損失也太重。到後來弟兄越打越少,也支撐不長久。」

  這話倒是帶兵正理兒,雖然有些過於穩妥。伍天錫不是不識好歹的人,笑了笑,低聲道:「也是,我剛才沒想那麼多,就想著占人家便宜了。敵人既然能趕在這個節骨眼兒上乘船而來,想必早有準備。就不知道誰這麼缺德,早不幫忙,晚不幫忙。偏偏等到什麼時候楊白眼把手下的兵丟盡了,什麼時候才出來表現!讓白眼狼既承他的情,今後又沒力氣在他面前扎刺!」

  「附近還能有誰,武陽魏德深唄!」張瑾被伍天錫的分析說得呲牙而樂。「他可是有名的厚道人兒,這回也不知怎麼了,居然突然改了性子!」

  話說罷,他自己也是一愣。憑著過去幾次跟魏德深交手的經驗,張瑾知道對方是個光有一身古道熱腸腸卻沒有什麼精細心眼兒的傻大憨。如果是此人前來援救楊白眼,應該更早一步趕到才對?那樣,此戰就只剩下了兩種可能。一是武陽、清河兩郡的郡兵被洺州軍一勺全燴。另外一種就是趁著洺州軍和楊白眼殺得難解難分之時,武陽郡兵於側翼斷然出手,讓洺州軍吃下出道以來最慘烈的敗仗。

  但這兩種可能出現的結局都沒出現。相反,武陽郡採取了一種既打擊洺州軍氣焰,又不冒險成就楊白眼威名的方式。這只能說明主持軍務者另有其人,並且懷著某種更長遠的目的。

  「那傢伙也忒陰險了點兒。」倒吸了一口,張瑾決定將自己的見解儘早匯報給中軍。接連打了兩仗的洺州軍已經人困馬乏,對付個兵熊將弱的武陽郡不在話下,如果此時再有新的敵人出現,恐怕就要前功盡棄了。

  他的分析在中午的軍議上得到了肯定。「那傢伙一定是魏徵!」王二毛警覺地站起來,皺著眉頭說道。「此人眼下只忠於元寶藏一個。絕對不會拿武陽郡兵冒險。所以在楊善會最需要的時候才不出頭,等到清河郡兵全軍覆沒了,再出來向其示好!」

  「就是前幾年曾被你打得跑丟了鞋的那個?」杜鵑剛好前來給丈夫送給養,見王二毛說得如此鄭重,笑著打趣。

  王二毛搔了搔頭,沒有回答。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什麼如此看中這個魏大人。其實對方只是名氣大一些,所表現出來的作為直接果斷一些,與大隋官府的其餘庸庸碌碌之輩沒什麼太大區別。

  「謹慎點兒總是沒壞處!」程名振輕輕地瞟了妻子一眼,然後笑著接過話頭。「按以往的常理,武陽郡兵斷然不該觸咱們霉頭才對?這回卻主動找上來,唯恐咱們忘了跟他的過節!嘶——」

  他一沉吟,眾人立刻就都不說話了。按照以往的慣例,無論遇到什麼麻煩,程名振總能想出最佳解決方案。大夥跟著他只有占別人便宜的份兒,從來不會吃虧。

  但是這次,程名振也沒想出什麼巧計來。只是皺著眉頭,繼續自言自語,「按照咱們跟瓦崗軍直接的協定,王德仁至少會拖住桑顯和小半個月。即便他沒那本事,只要憑著地形跟桑顯和兜幾天圈子,留下的時間也足夠咱們打完眼前這仗!」

  「瓦崗軍就那麼可信?」被丈夫瞪了一眼,杜鵑心裡有些不舒服,故意從他的話裡邊找茬。

  「綠林之中,瓦崗軍的名頭可是響噹噹的。況且他們又是主動找上門來結盟……」程名振看著王二毛,猶豫著道。瓦崗軍對王二毛等人有救命之恩,謝映登前一段時間在平恩時又沒少替洺州軍出力,所以大夥一直對瓦崗寨心存敬意。但是……

  猛然,程名振臉色一白,重重地躍了起來,又重重地跌回了座位里。

  賭局 (五 下)

  程名振無法不緊張。

  他先前之所以敢在巨鹿澤附近與所有勢力大打出手,就是因為與瓦崗軍王德仁部已經達成了默契,對方會盡全力拖延桑顯和所部隋軍的推進速度,在洺州軍徹底解決腹腋之患前,保證其後顧無憂。

  換句話說,到目前為止,洺州軍的所有勝利都建立於瓦崗寨的承諾之上,如果瓦崗寨群雄說話不算數了,眼下的所有勝利都將瞬間化為虛無。

  瓦崗寨是綠林翹楚,他們的素來是一諾千金。瓦崗寨需要藉助洺州軍於河北呼應,才能儘早打開河南的困局。瓦崗寨的哨探總管謝映登、大當家翟讓,三當家徐茂公都是堂堂正正的英雄好漢,他絕不會做出背叛朋友的舉動。然而,在毫無保留的相信瓦崗寨的同時,程名振發現自己恰恰忘記了一條重要的綠林規則。狼群只能有一個頭狼,洺州軍在河北的輝煌戰績,已經足以與遠處的瓦崗軍交相輝映。他們現在可以是盟友,將來也必將成為對手。能在對手壯大之前將其推向絕地,是綠林道上最常見的選擇。張金稱曾經親口對自己說過,當年他之所以在背後興兵,不完全是因為柳兒,而是因為,巨鹿澤附近再容不下第二個狼王出現。

  剎那間汗透重衫的滋味不好受。可是,面對著大夥關切或驚疑的目光,程名振卻不得不強行命令自己鎮定。他是這裡的大當家,所謂當家,即是大夥的主心骨。居家過日子,當家的不能喊窮,否則一個家庭必將分崩離析。綠林道也是如此,大當家不能軟弱,否則軍心定然大亂。

  前後不過是白駒過隙的功夫,少年人臉上已經又恢復了鎮定。「謝兄弟的為人大夥都親眼見過,他說出的話不會賴帳。呵呵,呵呵。不過麼,既然眼前的打仗都打完了,魏德深又不是什麼大威脅。咱們自己的後路也的確需要抓緊時間收拾一下!」

  「是啊,是啊!」王二毛笑呵呵地接下程名振的話茬。他剛才心裡也是驚雷滾滾,但與程名振同樣選擇了從容應對。「王德仁那傢伙我見過,本事只能算一般,好在其麾下人多勢眾。憑藉地形拖延桑顯和十天半個月沒問題,再長,恐怕就超出他的所能了。」

  兩個好朋友一唱一和,很快就把今天的軍議話題給轉了向。魏德深救走楊善會的舉動固然可惱,但其只是疥癬之癢,犯不找現在就非找他麻煩。平恩三縣是大夥的根基所在,能早鞏固一下總是更穩妥些。至於逃走的盧方元,程名振想了想,笑著命令:「一會兒大夥想辦法給周圍綠林同道傳個信兒,就說我程某人拿二十兩黃金買盧方元一顆人頭。無論是誰,只要把姓盧方元的腦袋給我送過來,賞金立刻兌現。不僅如此,若是將來他本人遇到麻煩,不管在哪,只要給程某人捎個信來,程某必然不會坐視不理!」

  這幾句話說得雖然輕描淡寫,卻等於把盧方元的下場已經決定了。有道是落難鳳凰不如雞,如今盧方元的嫡系死的死,散的散,已經徹底失去了自保能力。況且以眼下洺州軍的實力和聲望,程名振的「友誼」能體現的價值,絕對超過了盧方元的小命兒。是庇護一個實力消耗殆盡並隨時會在背後反咬自己的一口的落難者,還是趁機跟勢力蒸蒸日上的洺州軍搭上關係,相信任何稍有頭腦的綠林人物略加權衡,便很快可以在二者之間做出選擇。

  眾人轟然而笑,齊聲讚嘆大當家這招用得妙。簡直是不費吹灰之力便替前大當家張金稱報了仇,又趁機結識了更多的英雄。程名振笑著擺了擺手,制止了弟兄們的吹捧,然後朗聲命令:「王將軍,你今日帶著伍天錫、雄闊海和他們兩個所部人馬先 行。把張豬皮所部騎兵也全帶上。務必於兩日之內趕回平恩。協助杜老當家鞏固防務!」

  「諾!」王二毛在座位上長身而起,肅立拱手。

  雄闊海、伍天錫和張豬皮三人所部兵馬,眼下已經是洺州軍最精華部分。程名振一口氣將其全部派了回去,足見其對老巢的重視。但程名振所想的絕對不僅僅是這些,略加斟酌後,他繼續補充道:「你回去後多派斥候,時刻關注桑顯和的位置。如果在我趕回之前他已經殺到清漳附近,你也不要跟他硬碰。能守就守固守平恩,如果敵軍勢力太大的話,就在他們到達前將弟兄們的家眷全送往狗山一帶暫避。那裡我已經派人經營了一年多,很容易安頓下來。」

  「嗯!」王二毛點頭答應,並不質疑程名振的決定。

  「教頭恐怕多慮了,桑顯和不過是咱們手下敗將,哪就見得能一舉攻破平恩縣!」素來持重的張瑾拱了拱手,笑著表示反對。

  在座都是有過多年交往的自己人,所以程名振也不在乎屬下暢所欲言。笑了笑,低聲解釋道:「形勢肯定不會那麼嚴重。但往最嚴重處準備卻不是什麼壞事。反正地里的麥子已經收了,大夥賴在城中也沒什麼事,不如到山中去散散心!」

  張瑾還想再多說幾句,後心的護甲卻被人拉了拉,猶豫著閉上了嘴巴。程名振看到了王飛的小動作,笑了笑,換了稍輕鬆的口吻補充道:「我只是說危急時刻可以這樣做,並不等於一定被敵人逼到這種地步。也許是咱們小瞧了王德仁呢,隔著幾百里的事情,恐怕誰也料不准!「

  「倒是!」眾人七嘴八舌地附和,臉上的表情都開始放鬆。雖然沒人明說大夥的後路可能遇到麻煩,但作為已經有了數年臨陣經驗的將領,他們或多或少都對危險有了一點兒直覺。眼下程名振還可以鎮定自若的調整部署,大夥心裡就跟著踏實些。如果程名振已經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般,大夥的心思恐怕也就全亂了。

  「張瑾,你帶本部兵馬去接管巨鹿澤!」笑了笑,程名振繼續命令。「如果盧方元也回到澤中,你不必跟他交手,迅速轉往平恩。如果盧方元沒回去,你拿下巨鹿澤後,將所有能戰者都集結起來,一道趕往平恩與我匯合!」

  「諾!」張瑾這回沒有提出任何異議,大步上前接過令箭。在交接的剎那,程名振與他的兩人的目光對了對,彼此之間都看到了一種會心的意味。

  「這兩仗留下來不少彩號,眼下都集中在六叔那裡。待會兒……」程名振抓起第三支令箭,準備派遣杜鵑護送傷兵到安全地帶靜養。眼神與妻子接觸,卻被杜鵑狠狠地剜了回來。「待會兒韓世旺負責集中所有傷號,無論原來是巨鹿澤的還是洺州軍的,一併帶往狗山。都是咱們的老弟兄,只要不死,咱們就有責任治好他們,養他們一輩子!」

  「謝大當家!」韓世旺一躍而前,長揖及地。雖然猜到程名振此舉有收買人心之意,還是十分恭敬地拜了三拜。

  「剩下的弟兄!」程名振笑著起身,繞過帥案,親手將韓世旺攙扶了起來。「跟我一道給大夥斷後。諒那魏德深即便借幾個膽子,也不敢過河來追我。」

  眾將齊齊地答應了一聲,紛紛下去準備。杜鵑沒被分派任何任務,所以留了下來,靜靜地站在程名振身側,與丈夫一道目送大夥出門。待最後一個背影從視線中消失後,程名振轉過頭,笑著安慰:「形勢應該沒那麼嚴重。瓦崗軍多年的聲望積累不易,不應該……」

  「只要你不著急就好!」杜鵑溫婉地笑了笑,將手伸到了丈夫手裡。整日輪刀弄槍,夫妻兩個的掌心都生滿了老繭,卻別有一番溫柔滋味湧上各自的心頭。

  「不著急,有什麼可著急的!」程名振先搖了搖頭,然後輕輕點頭。「總之逃不過兵來將擋四個字。即便敗了,咱們又不是沒地方可去,早晚還有重渡烏江的機會!」

  後半句話所涉及的的典故杜鵑不太懂,但她從丈夫的眼睛裡看到了深深地疲憊。丈夫已經不是當年剛剛進入綠林道時那個什麼都似懂非懂,遇到什麼事情積極樂觀程小九了。這些年來,他獲得了太多的東西,也積累了太多的負擔。三個縣城,近二十萬老幼,還有弟兄們的家眷,真的為了避敵鋒芒而撒手不管,哪會那麼容易。

  一邊微笑著,手中的力道卻於不知不覺中加大了起來。程名振感受到了妻子心中的緊張,用另外一隻手輕輕撩了她一下發梢,繼續笑著道:「即便桑顯和不來,朝廷早晚也會另派他人的。早打晚打都是打,什麼時候把朝廷打得疲了,什麼時候也就清靜了!」

  真的會清靜麼?恐怕不會吧?杜鵑臉上笑著,心裡卻充滿了迷惑。丈夫昨夜、今晨還有剛才議事時的舉止,已經越來越有大當家風範了。不慌不忙,不怒自威。原來從不禁止自己發表意見,現在卻總是試圖將自己完全變成從屬於他的女人,而不是江湖同伴。

  這種變化並不令人生氣,卻令人心裡十分惶恐。好像稍一鬆脫掌握,他就像鷹一樣騰上天空,永遠將自己拋在地面上。追,追不到。彎弓而射,又於心不忍。杜鵑不明白自己因何而產生這種感覺,卻無法讓自己掙脫出來,重新找回往日的自信。也許那自信她從來就沒有過,只是原先並不清晰,現在愈發強烈了而已。

  「你今天怎麼了?」程名振見妻子只是拉著自己微笑卻不說話,低下頭,看著對方的眼睛問道。

  「沒事兒,有點空落落的!」杜鵑輕輕搖頭,雙目中有一縷波光流動。「這回我終於可以跟你並肩而戰。」她笑了笑,輕輕搖動丈夫的胳膊。「咱們兩個,這回別分頭行動了。我不想擔心你!」

  「嗯!」程名振看了看妻子,將頭垂得更低。幾年來,他於不知不覺中又長高了,原來個子和杜鵑差不多,現在卻已經比對方高出了一大截。

  杜鵑的頭恰恰地也仰了起來,紅唇如焰。

  賭局 (六 上)

  大勝之後卻放過殘敵突然撤軍,命令傳出後嘍囉們個個都吃了一驚。好在大夥對程名振一貫很盲從,驚詫歸驚詫,倒沒有交頭接耳胡亂猜測,所以士氣和軍心還都穩得住,不會讓對岸的敵軍看到可乘之機。

  王二毛、韓世旺、張瑾等人當天帶領各自的部屬先行一步。剩下的主力則大大方方地在河邊休息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緩緩地拔營南返。整個撤退過程緩慢且序,令河對岸的魏德深起先根本沒弄明白洺州軍的真實意圖,待發現程名振的帥旗,再現想應對之策,已經慢了一大步。

  饒是如此,當大夥走到四十里外的平鄉時,武陽郡兵還是從背後追了上來。卻忌憚著洺州軍的戰鬥力不敢靠的太上前,蒼蠅一般在身後嚶嚶嗡嗡地糾纏。

  「還能耐了他!教頭儘管先走,我轉過去給姓魏的個教訓!」王飛性子最燥,恨不得立刻帶領麾下殺個回馬槍,將大夥的手下敗將拍死。程名振卻笑著搖了搖頭,低聲說道:「你甭費那個勁兒,姓魏就是想拖住咱們,決不會跟你交手。不信,你可以帶兩百弟兄去試試,肯定連個寒毛都撈不到!」

  眾人哈哈大笑,明知道教頭猜得沒錯,卻依舊慫恿王飛帶人去試。王飛也想藉此幫助主帥來定軍心,笑著起身,大聲強調:「我這可不是故意讓弟兄們浪費體力。實在是姓魏的傢伙太討人嫌了。咱可說好了,這回遇到面瓜由我來捏,下回遇到真對手,這鋒官還得我來做,你們誰都不能跟我爭!」

  「去吧,去吧。還先鋒官呢,就你那小身子板,連幅兩襠甲都撐不住,當先鋒沖陣,沒見到敵人的臉先被弓箭射成篩子!」眾將領不肯答應,笑著調侃。

  「誰說我撐不起來,那是咱們軍械少,我不好意思跟人爭!」王飛咧著嘴,七個不服八個不忿。眾人沒功夫跟他磨牙,一起上前,扛肩膀的抗肩膀,扯胳膊的扯胳膊,將他從主帥身邊擠開。經過這麼一鬧騰,隊伍中的剛剛開始緊張的氣氛又開始變得輕鬆。將領們說說笑笑,全然不把背後的敵軍當一回事兒。小頭目也互相調侃著,且笑且行。走了一會兒,有的嘍囉見主帥不像平時那樣禁止大夥嬉鬧,乾脆趁機哼起了俚歌:「男兒欲做健,結伴不須多。鷂子經天飛,群雀兩向波……」

  「放馬大澤中,草好馬著臕。牌子鐵裲襠,互鉾鸐尾條。」有人起頭,立刻有人大聲回應。

  此歌乃北韓卑慕容氏所做,比不得江南才子的名作細緻,但勝在通俗易懂。因而在民間廣為流傳,幾乎所有嘍囉都能跟著調子哼哼幾句。「前行看後行,齊著鐵裲襠。前頭看後頭,齊著鐵互鉾……」

  :「男兒欲做健,結伴不須多。鷂子經天飛,群雀兩向波。放馬大澤中,草好馬著臕。牌子鐵裲襠,互鉾鸐尾條。」轉眼間,數千人都跟著唱了起來,豪氣只衝鬥牛。

  一曲俚歌未落,王飛已經帶著麾下弟兄轉回,果然是連根毛都沒撈到,帶隊的郡兵軍官見他來勢兇猛,以為洺州軍要扭頭先吃掉,嚇得撥轉坐騎,率先逃了。眾郡兵本來就對洺州軍心存懼意,看到主將未戰先撤,也跟著一鬨而散。

  「真不過癮,丟光了河北男人的臉!」王二毛一邊向程名振繳回令旗,一邊意猶未盡地念叨。念叨完了,也不管有沒人理睬自己,涎著臉央求,「教頭,弟兄們唱什麼呢,什麼牌子、鸐尾之類的?我怎麼一直不太明白?」

  「滾!」程名振狠狠捶了他一拳,大聲笑罵,「想要鎧甲就明說,何必繞這麼大彎子。這回從楊白眼手中繳獲了不少兩襠鎧,待會兒你趕到前方的輜重營去挑幾件吧,別光顧著自己,手下的旅率、隊正,每人都給他們挑一件!」

  「謝教頭!」王飛立刻抱拳施禮,唯恐程名振將說出的話再收回去。他早就眼紅雄闊海和伍天錫二人的裝備,所以日日惦記著戰利品的分配。此刻終於如願以償,忍不住滿臉洋洋得意。

  見到他把尾巴都快豎到了天上,其他將領立刻炸了鍋。圍住程名振,七嘴八舌替自己討公道。程明振心情顯然不錯,點了點頭,吩咐道:「你們一個一個去,別扎堆兒。每人給麾下隊正以上的軍官都領一套厚甲,一把官制的長槊。領完了如果還有剩餘的話,就點一下數,各部平分。自己拿自己的,別再天天惦記著,也多少能減輕點兒輜重營的負擔!」

  眾將領心滿意足,呵呵笑著散去。不到兩個時辰光景,已經在行軍的同時將輜重營內的鎧甲器械瓜分殆盡。不僅讓隊正、旅率們個個武裝齊整,連帶著一些身強力壯,平素深受主官器重的精銳,也都分到了一半件牛皮甲,鐵兜輿之類的「精良」裝備。剎那間,整支隊伍歡聲雷動。

  也有個別經驗豐富的老卒,悄悄地將背後木弓臂調勻,腰間束帶紮緊。憑藉著對程名振性子的了解,他們知道很快就會有一場惡仗要打。否則,以教頭凡事都有條不紊的性子,絕對不會將得之不易的鎧甲就這樣隨隨便便地平均散發下去。

  事實果然如眾老兵們所料,武陽郡的「蒼蠅」很快去而復回,大夥紮營休息,他們也在遠處紮營休息。大夥啟程前進,他們也跟著啟程前進。就這樣走了又來,來了又走,拖拖拉拉跟了好幾天。待隊伍臨近洺水時,突然大起了膽子,吶喊著向洺州軍後隊撲來。雖然程名振只用了半個時辰便擊退了他們,行軍的速度卻不得不再度放緩。還沒等大夥看到洺水城牆,魏德深厚著臉皮再度纏上。與此同時,一騎來自南方的紅塵也闖入了大夥眼帘。

  「你帶人趕走魏德深,我看看二毛那邊的情況!」程名振知道來者必然是自家信使,想了想,低聲向杜鵑命令。

  杜鵑沖他點點頭,帶領王飛等將領呼嘯而去。片刻後,便於武陽郡兵殺在了一處。這回郡兵們終於拿出了幾分真本事,足足糾纏了三刻鐘左右才悻然退下。借著這個機會,程名振也了解到了前方的最新情況,就地擺起中軍帳,與收兵歸隊的將領們細細參詳。

  「你把情況再仔細跟大夥說說。讓大夥心裡也都有個數!」程名振見人到得差不多了,點點頭,低聲吩咐。

  「嗯!」信使理了理思路,低聲介紹:「我們是兩天前到的清漳城,桑顯和帶著官軍幾乎跟我們走了個前後腳。趁著他立足未穩,王將軍帶著大夥打了個反擊。逼得官軍退後十多里才重新紮住營盤。然後王將軍就命人組織弟兄們的家眷從北門撤退,把他們全疏散到了山中!」

  「桑顯和帶來了多少人,老兵多麼?」杜鵑聽得不耐煩,皺著眉頭追問了一句。

  「我們在城頭上粗粗數了一下,按旗號估算,大概兩萬三千上下,不會比兩萬五千更多。老兵大概占三成,河東口音很重。鎧甲器械都非常精良,比上回那些人一點兒都不差!」信使想了想,報上了一個大致數字。

  這已經是洺州軍所見過的最強對手了,以往對手曾經有數量在此之上者,但那都是一群未經訓練的流民,器械簡陋,士氣低下,人數再多,也經不起大夥奮力一衝。而這次,卻是武裝齊整官兵,並且人數足足在洺州軍的三倍以上。

  「嘿嘿,老子正愁鎧甲不夠分呢。這不,有人乖乖送上門來了!」沒等程名振繼續發問,王飛笑著打趣。

  他倒不是一味的傻大膽而,只是不願意看到弟兄們被敵人的數量嚇到。這句話果然起到了調節氣氛的作用,立刻有人笑著接口,「依我之見,武陽郡兵也就那麼回事兒。咱們在身後留兩千人,足以把洺水城守得死死的。剩下的跟著教頭,立刻趕到清漳城下去,打桑顯和一個措手不及!」

  「對,上回姓桑的跑得快,這次可沒那麼便宜的事兒了!」

  「王,王將軍臨行之前跟我,跟我說過,請您務必不要著急趕過去!」信使的發言跟這裡熱烈的氣氛格格不入,含著謹慎,卻非常清晰。

  喧鬧聲立刻噶然而止,大夥回頭,齊齊看向主帥。程名振臉上的表情依舊是鄭重裡帶著平靜,想了想,繼續問道:「清漳城內現在還有多少人口,平恩和洺水城內呢?這三地的人心還安穩麼?」

  「接到教頭您的示警,杜老當家立刻安排弟兄們的家眷撤離了。三個城市情況都差不多,跟咱們有關聯的,怕官軍報復,都暫時躲進的山裡。有些人不是弟兄們的家眷,也怕桑顯和管不住手下,跟著咱們的一塊躲了起來。如今城內剩下的都是些實在走不了的老弱,還有一些對官軍紀律抱著一線希望的。雖然跟咱們不是一條心,但也沒膽子跟官軍勾結!」

  這是南撤以來唯一的好消息,令人心裡登時為之一寬。有了這個先決條件,即便腹背全是敵軍,眾寡懸殊,程名振也有足夠的信心與對手周旋。「還有其他消息麼?巨鹿澤那邊怎麼樣?」

  「巨鹿澤那邊還沒有任何消息傳回來。但好像也沒聽說過張爺在那邊遇到什麼麻煩。剩下的就是些無關緊要的小事了,哦,還有封信,王將軍讓我帶給您!」信使從懷中摸了摸,掏出一個被汗水浸濕了的信囊,「好像是瓦崗軍謝總管派人送來的,他的人說,他的說謝總管覺得很對不起大夥,所以願意以任何方式贖罪!」

  賭局 (六 中)

  到了此時,眾將領心裡對瓦崗軍的最後一絲好感早已蕩然無存。大夥只要不傻就都能想得出來,瓦崗軍王當仁部根本沒有做出一絲一毫兌現承諾的舉動。桑顯和所以殺來得這麼快,洺州軍所以從大勝之局陡然陷入進退兩難境地,全是拜瓦崗軍這個盟友所賜。

  大多數將領對信使最後一句話報以冷笑,個別性子暴躁者,則直接開罵,「嘿嘿,把爺們兒當傻子耍麼?一次不夠還要來第二次?沒想到姓謝的看上去還像個人樣,肚子裡卻長了一幅狼心狗肺!」

  到了此時,最先對瓦崗軍能否兌現承諾表示懷疑的杜鵑,反而成了心態最為平和的一個。也許同樣的事情她見得實在太多了,對這種綠林之盟本來就不抱什麼希望,所以也無所謂失望。笑了笑,溫和地勸道:「大夥還是消消火,在這裡罵人,姓謝的又聽不見,不是白費吐沫星子麼?」轉過頭,她又對程名振勸告:「你還是看看謝映登到底想說什麼吧!日後難免還有跟瓦崗軍打交道的時候。早看清楚了他們的想法,也早有些準備!」

  程名振無奈地嘆了口氣,伸手抽出信瓤。裡邊內容很簡單,只有草草的幾行字。大意是情況可能有變,提醒他不要過分倚重王德仁部來保護後路。這種狗屁倒灶的事情絕對不是瓦崗群雄的本意,但他們目前在河南被李仲堅逼得自顧不暇,所以只好等到過了眼前難關後,再登門向洺州群雄負荊請罪!」

  「瓦崗寨的人呢?王將軍沒把他怎麼樣吧!」將信放到桌案上,程名振向自家的信使詢問。

  「王將軍把他好吃好喝送走了,從頭到尾沒說一句難聽的話!」信使點點頭,小聲匯報。

  此舉很符合程名振的心思,君子絕交,不出惡聲。把對方祖宗三代數落一個遍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相反倒顯得自己這邊過於看重了盟約的意義。「也好,畢竟瓦崗寨救過王將軍的命。經歷了這次,咱們跟他們之間也就兩清了,誰也再不欠誰。老話說得好,過日子還得全靠自己,指望不得外人。你回去跟王將軍說,能守就守,守不住就後撤到平恩。兩天之後,我會準時南下跟他匯合。」

  「教頭不寫封信麼?」信使猶豫了一下,善意地提醒。

  「不必了,口信就行!」程名振揮了揮手,示意信使可以回去復命。然後將目光轉向眾將領,「咱們先想辦法解決了後顧之憂,總這麼被他盯著,做什麼事情都無法安心!」

  眾將領早就被武陽郡兵盯得心煩,見主帥終於做出決斷,紛紛起身請戰。程名振擺了擺手,示意大夥不要著急,然後命人拿出一份非常詳細的輿圖,指著上面的標記說道:「馬上就要到咱們自己的地盤了,沒能讓咱們在路上耽擱太長時間,魏德深那邊想必也很著急。所以咱們就利用這一點給他設個圈套,徹底解決了背後這群蒼蠅!」

  「可以派人連夜迂迴到他背後去,然後一道夾擊他!」

  「派一隊弟兄沿著河岸插過去,截斷他逃往船上的退路!」

  「讓丘家寨的老寨主別藏著掖著了,打出咱們的旗號,帶著他的莊丁從背後捅魏德深一刀子!」

  在自家門口打仗,群雄都能說出不少好主意。首先,他們對這裡的地形地貌非常熟悉,某些不為外人注意的小路都可以被利用起來,成為輸送兵馬的捷徑。其次,弟兄們的家眷都已經安全撤離的消息,也使得大夥更放得開手腳。反正每人都只有一個腦袋,死在戰場上和死在法場上沒太大差別。萬一能過了眼前這道難關,整個河北便再沒有任何人是他們的對手。

  「武陽郡的人早就被咱們打疲了,一有風吹草動,肯定逃得比兔子還快。」將大夥的意見綜合了一下,程名振得出結論,「所以必須把他們的胃口吊得更大些,然後才讓他咬上死鉤!」

  「是這麼個理兒,只是動作太慢的話,王兄弟那邊怕是會有麻煩!」眾將對主帥的分析紛紛表示贊同,但對王二毛到底能擋住桑顯和多久十分沒有把握。畢竟洺州軍的主力都在這邊,王二毛所部雖然全是精銳,人數上卻不足對手的十分之一。

  「他說能守兩天,咱們就按兩天打算!」程名振對好朋友信心十足。自打從瓦崗寨歸來後,王二毛身上幾乎起了脫胎換骨的變化。這種變化別人可能察覺不出來,作為好朋友的他,卻一絲不落地看在了眼裡。

  換句話說,幾年前二人剛剛進入巨鹿澤的時候,王二毛頂多是個跟屁蟲。可以相信,卻根本無法作為依仗。但現在,王二毛卻完全成長為一個可以獨當一面的大將。有他在背後,程名振會覺得十分放心。

  這幾乎是他在亂世裡邊最後可以相信的幾個人之一。如果連這最後的信任都失去的話,眼前的世界將永遠變得黯然無趣。

  「要不咱們把洺水城讓給他?」杜鵑想了想,低聲建議。

  「太大,魏德深不敢吞!」程名振從思索中回過神,迅速否決。「咱們可以連夜撤過洺水城,讓魏德深誤以為咱們急著去增援清漳。然後趁黑把一部分弟兄藏在城裡,待魏德深追過洺水後,立刻舉火抄他的後路!」

  「然後前邊的人掉頭殺回來!」大夥眼前一亮,立刻做出支持的回應。

  基本方向有了,細節上如何做,就容易商量了。洺州軍的將領們都有著數年戰鬥經驗,很多部署程名振只要開個頭,他們立刻能接上下面的內容。待一切安排停當後,大隊人馬立刻起身,匆匆忙忙地跑向洺水,然後用號角聲跟城上的有限守軍打了個招呼,又匆匆向南跑去。

  留守在洺水城內的將領早就提前得到了通知,故意裝作一幅緊張的模樣,把守城器械,滾木雷石、湯捅釘板之類在城頭擺開,對尾隨洺州軍而來的武陽郡兵嚴加防範。暗地裡卻開了南門,趁天黑將段清帶領的一部分弟兄接入了城內。上酒上肉,大加犒勞。然後與城中士卒一道埋伏於城門口,就等著魏德深上當。

  發現洺州軍過城不入,加速南去,魏德深和楊善會兩個擊掌相慶。通過河道上往來的信使,他們早已經得知桑顯和部官軍如期殺到了清漳城下。那個彈丸小城與洺州軍的老巢平恩只有二十多里的距離,可謂唇齒相依。一旦清漳失守,平恩縣恐怕也堅持不了幾天。

  想到這兩年在程名振手上受到的屈辱,兩位郡丞大人就更不願意放任洺州軍去救清漳。雖然他們也清醒的知道,武陽郡兵絕對不是洺州軍的對手,但能多糾纏一刻就多糾纏一刻。在路上讓程名振耽擱的時間越多,桑顯和將軍那邊取勝的把握也就越大。並且以目前的形勢程名振絕對沒時間將他們兩個一網打盡。只要大夥始終保持著這種不即不離,一戰就撤的「尾附」戰術,就不會有太多危險。而洺州軍即使能在城破之前趕到清漳,也會陷入腹背受敵的局面。

  魏徵做事遠比其他人謹慎,見兩位同僚都不願放過程名振,不無心地提醒道:「還是於洺水城外休息一晚上再走吧,畢竟賊人在此經營了很多年,地利和人心兩方面都占優勢。況且此刻程賊已到了窮途末路,咱們如果逼得太狠,反而容易被其臨死之前反咬一口!」

  「咬了咱們一口,他不一樣要死麼?天要亡他,地利和人心能管什麼用?」仗著自己資格老,楊善會立刻出言反駁。如今他手中只剩下不到一百弟兄,即便打了敗仗,光景也未必再慘到哪裡去。不如把老本全壓上,以求一舉翻身。

  「如果拼著武陽郡兵受些折損而一舉奠定勝局,魏某不惜粉身碎骨!」也許是委屈得太久了,魏德深說話的語氣很是激動。

  注意到魏徵錯愕的眼神,他嘆了口氣,繼續解釋道:「咱們多年剿匪無果,損兵折將,哪次不是各軍主帥只顧著自己,不肯替同僚考量的緣故?魏某今天就在這給大夥開個頭,省得下次會戰時,大夥還是競相作壁上觀。」

  一句話,把楊善會和魏徵兩個都說得無言以對。前者是犧牲別人,保全自己的行家裡手。後者則熟讀聖賢書,心思再機敏,於大義面前也無法繞路而過。

  「玄成,我知道你是為了武陽郡,為了元大人。」魏德深很快又換了種語氣,沉聲補充。「可武陽郡畢竟是大隋的武陽郡。如果大隋被賊人傾覆了,咱們武陽郡可能獨善其身麼?」

  這恰恰是魏徵最難堪之處。身為元寶藏的私辟幕僚,他當然要把東主的利益放於首位。而桑顯和部為什麼能來得如此之快?其中貓膩能瞞得了別人,卻瞞不過他這個心腹中的心腹。元寶藏跟瓦崗賊早有聯繫!一想到這個答案,魏徵背後就冷汗直冒。他吃著大隋的官俸,理應忠於大隋。而元寶藏又於他有知遇之恩,理應受到他的報答。霎那間,兩個「忠」字在魏徵心內盤旋,碰撞,火花四濺。到底選擇哪一個,他卻遲遲做不出決定!

  賭局 (六 下)

  說服了魏徵之後,軍中便再無人對加速追逃的舉動提出異議。魏德深下令弟兄們把乾糧和冷水拿在手裡,一邊行軍一邊吃,務必緊緊咬住洺州賊的尾巴,讓他們無法順利與清漳縣的賊兵匯攏。

  知道有大隊官軍駐紮在附近,郡兵將士也非常興奮。被洺州賊欺負了這麼多年了,要說心裡一點兒不覺得屈辱那是不可能的。如今風水輪流轉,眼看著就能將肚子裡的惡氣全都吐出來。並且是在楊白眼這個外人面前大大方方的吐,活活氣煞這個總喜歡自己攬功讓別人頂過的老白眼狼,讓人怎能不意氣風發。

  兵馬經過洺水城外時,天色已經全黑。城頭上的洺州賊被驚得雞飛狗跳,連床弩的稱臂都扶不穩,零星射下來的弩箭不是高高地從郡兵們的頭頂上掠過去,就是提前一步扎進了土裡,根本造不成任何威脅。偏偏守將還是個不甘心失敗的傢伙,居然站在城垛後扯著嗓子向郡兵們挑釁。這種色厲內荏的伎倆根本騙不了人,魏德深懶得理睬他,揮揮手命令大夥加速前進。倒是楊白眼臨陣前又開始猶豫起來,指了指不遠處燈火稀落的城牆,不無擔憂地提醒:「德深,這不會又是程名振那廝的詭計吧?居然派這麼一個竄上跳下的傢伙來守城?如果我等奮力一擊……」

  「程賊巴不得我們停下來攻打洺水!」魏德深想了想,沉聲回應。「此城雖小,把他拿下來也需要幾個時辰的功夫。咱們在這裡耽誤一整夜,程賊就可以又向清漳靠近一整夜。等咱們把城裡的一切梳理妥當了,恐怕他也與王賊匯合了!」

  「也是!」楊善會點點頭,目光中雖然還藏著狐疑,嘴上卻不想再多說了。畢竟連夜追趕敵軍的策略也是他提出來的,此刻出爾反爾,會引起太多人的怨恨。

  轉眼之間,大隊兵馬繞過了洺水,把惶恐不安的城市遠遠地甩在了身後。順著官道又追了半個時辰左右,前方騎馬的探路的斥候傳來信號,已經可以看到洺州軍的後隊,走得很急,嘍囉們的士氣非常低落。

  「追上去,打他個措手不及!」楊善會的臉上瞬間露出一絲狂喜,靠近魏德深,大聲建議。

  「弟兄們,報仇的機會到了!」魏德深抽出橫刀,衝著身邊的將士叫嚷。然後腿部一夾馬鐙,帶領著自己的親兵率先沖向敵軍。

  武陽郡將士齊聲吶喊,緊緊追隨於郡丞大人身後。楊善會和他僅剩下的百十號屬下跟不上大隊人馬的步伐,轉眼就落在了眾人的後面。素來喜歡爭功的他此刻卻難得地謹慎了一回,伸手攔住躍躍欲試的莊虎臣,以極其果斷的聲音叮囑:「別動,看看情況再說。程賊素來狡詐…..」

  話音未落,前方已經響起了一陣高昂的畫角:「嗚,嗚嗚,嗚嗚,嗚嗚……」,緊跟著,郡兵們的喊殺聲陸續傳來,一聲比一聲興奮。

  「報仇,報仇!」

  「殺賊,殺賊!」伴著吶喊聲,是更嘈雜的號角。一聲比一聲急,一聲比一聲驕傲。那是用來傳達信息的號角,楊善會從其節奏中能清楚地分辨出其所表達的含義:郡兵們殺散了程賊的後隊!郡兵們殺進了程賊的中軍。程賊猝不及防,丟下親兵往南逃了。程賊的親兵被殺散,帥旗被點燃…….

  不知從幾時開始,曾經殺得清河郡兵丟盔卸甲的洺州軍居然變得如此孱弱。被武陽郡將士殺得狼奔豚突,魂飛膽喪。這可能麼?楊善會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目光瞬間凝縮如針,「去,趕緊通知魏大人,前方肯定有詐!」

  話音未落,一陣更高昂的畫角聲在夜幕中響起,猶如大河決堤,驚濤拍岸。所有嘈雜聲瞬間寂了一寂,然後瞬間又爆發開來,在黑沉沉的曠野里點燃了數以萬計的燈球火把,將官道附近照如白晝。一隊隊洺州賊提著長槍大槊從草叢中,泥坑裡跳將出,刺入武陽郡兵的隊伍,銳不可當。

  正帶領親兵衝殺在第一線的魏德深立刻明白自己中了圈套,趕緊傳令全軍回撤。哪裡還來得及,郡兵們剛才追殺「程名振」追得過癮,隊伍稀稀拉拉地跑出了足足有兩里地。此刻就像一根被扯長了身體的菜蟒,被洺州軍不費吹灰之力便剁成了數段。郡兵們無法互相顧及,只好小範圍內結成團伙各自為戰。而短兵相接的本事,他們實在照洺州軍差得太遠。被對方左一衝,右一突,瞬間殺散。然後又在一瞬間圍困起來,亂槍戳死。雖然有個別人憑著自己的本事殺出了一條血路,抬眼一望,卻發現道路兩旁全是火把,根本分不清到底來了多少敵人。不敢深入曠野去送死,只好沿著官道往回跑,卻又被另外幾組的洺州軍嘍囉攔截,追殺,疲憊不堪,直到戰死。

  關鍵時刻,還是魏徵沉得住氣。發覺局勢如果照這樣發展下去武陽郡兵難免要全軍覆沒,帶著自己的親信硬闖到楊善會身邊,長身跪倒:「楊郡丞,大敵當前,請你務必想辦法救德深一救!」

  形勢突然急轉直下,楊善會也被殺了個措不及防。有心率眾先逃,又實在無法辜負魏德深前幾天的相救之恩。有心沖入敵軍中與魏德深同生共死,頭頂上的腦袋瓜子和剛剛到手的大好前程又實在難以放下。正猶豫間,又聽魏徵嘆了口氣,大聲勸道:「元郡守在朝中素有些人脈,您老今天仗義援手之恩,他定然會有所報答。當然,如果您老覺得事情已不可為,儘管先走。但請有空給元郡守捎個信去,告訴他我等今天為什麼要連夜追殺敵軍,最後又死在誰人之手!」

  說罷,也不待楊善會回應。提著兵器,逕自尋最近的敵人拼命去了。楊善會被氣得火冒三丈,一張蒼白老臉硬生生給憋成了青黑色。他明白魏徵的話外之意,如果他見死不救的話,只要有一個郡兵跑回武陽去,肯定要把自己催促魏德深連夜追殺敵軍的事情給捅出來。而元寶藏那傢伙人品雖然不怎麼樣,卻是個出了名的護短。數千郡兵全軍盡墨的罪責此人正沒地方推,自己偏偏又得罪了他……

  與敵軍激戰最差結果不過是死。逃回清河郡之後的結果也是被元寶藏傾軋至死。左右不過是個死字,還不如死得壯烈些。發現自己被魏徵逼上了絕路,楊善會心裡猛然湧起幾分膽色,用手指了指魏徵所在之處,大聲命令:「結隊殺過去,先救出魏玄成。然後一邊救人一邊整隊,務必把另一個姓魏的傢伙給我撈出來!」

  說罷,自己提起長槊,帶頭沖在了隊伍的第一排。他麾下的親信全是戰場上淘汰剩下的精華,個人武藝與相互之間的配合都遠好於武陽郡的同僚。再加上上司身先士卒的緣故,短時間居然能逆流而上。很快衝散了附近的幾伙洺州軍嘍囉,於亂軍中重新救起了魏徵。然後在兩位主將的指揮下,吸納更多的同僚,將隊伍越擴越大。

  洺州軍將士很快就發現了這伙異類,紛紛匯攏過來截殺。楊善會自己沖在了隊伍正前方,命令勇將莊虎臣護住了隊尾,一邊苦苦支撐,一邊衝著魏徵喊道:「老夫這條命今天就交給玄成了。玄成還有什麼妙計,還請儘快拿出來!」

  「脫離官道,脫離官道!從側面迂迴過去!」魏徵也被逼到窮途末路,急中生智,大聲呼喊。楊善會聞言,不管此計到底行得通行不通,槊鋒一轉,帶領大夥衝到了路邊的野草從內。草叢內燈球火把匯聚成河,實際上卻大多數都掛是在木棍上的,燈下根本沒站幾個人。距離遠時郡兵們被嚇得不敢靠近,殺到跟前,才發現自己剛才居然被木頭樁子嚇了個半死。忍不住又羞又氣,掄刀舞槍,將燈球火把掃倒了一大片。

  誤打誤撞發覺了真相,魏徵精神大振。略一斟酌,立刻現上了第二條妙計,「點火,點火,把身邊能點燃的東西全點燃!」

  時值盛夏,田地里的麥子剛割完,野草和麥茬子都有尺把長。雖然還是濕乎乎的很難被引燃。但一旦燒成了片,肯定能形成燎原之勢。水火無情,分不出誰是敵人誰是自己人。別將莊虎臣被魏徵的建議嚇了一跳,劈手砍倒距離自己最近的嘍囉,側過臉去提醒:「那不是把咱們自個也燒了麼?」

  「不燒,咱們能活著出去麼?」魏徵毫不客氣地回敬了一句,搶過一隻火把,丟在了最密的一攏荒草當中。

  眾郡兵聽得悲從心來,也學著魏徵的樣,專揀容易著火的草叢開始點。轉眼間濃煙四起,將官道旁的野草點著了一大片。看上去火頭不旺,濃煙卻嗆得敵我雙方所有人都不住地咳嗽。

  「放火,一邊放火一邊向魏德深靠攏!」楊善會也豁出去了,帶領著自己的手下和救出來的郡兵衝出戰團,只管四處放火。濃煙燻得敵我雙方都喘不過氣來,手裡的刀越舞越慢,喊殺聲也漸漸小了下去。

  趁著這個混亂時刻,武陽郡丞魏德深終於沖開了一條血路,與楊善會等人匯合到了一起。長史魏徵還想救出更多的弟兄,無奈火頭一點起來就不由人控制,濃煙固然熏了洺州軍一個灰頭土臉,同時也將官道上各自為戰的郡兵們熏得睜不開眼睛。迷迷糊糊中,你給我一刀,我戳你一槍,亂砍亂殺,玉石俱焚。

  敵我雙方平素訓練水平上的差別在此時就完全顯現了出來。同樣是被濃煙燻得找不到方向,洺州軍眾嘍囉總能聚集成一個個小團,或三兩人彼此配合,或十幾二十幾人列陣往來。關鍵時刻總能相互之間幫一把,總能擠到煙勢薄弱之處透口氣再重新加入戰團。而武陽郡兵們就做不到這一點了,他們或是亂揮著兵器在濃煙中掙扎,或是沒頭蒼蠅一般沖向看似安全的地帶,也不管那裡等著多少敵軍。從某種角度上講,很多人是間接死在了魏徵手裡,並且到死都稀里糊塗。

  看到此景,魏徵心裡愈發覺得難過,拔出刀來,就要衝進濃煙中為大夥償命。楊善會及時地拉住了他,趴在他的耳朵邊上大喊道:「救人救到底,下一步,咱們該怎麼辦?」

  「下一步?」已經陷入半狂亂狀態的魏徵慢慢恢復心神。「對啊,下一步?」楊善會又狠狠扯了他幾下,大聲重複。「賊人很快就會緩過氣來,咱們的死活都在你魏玄成一念之間!」

  果然,幾乎是楊善會話音剛落,煙霧中角聲又起。大隊大隊的洺州軍嘍囉放棄對手,撤下官道,迅速搶向了上風口。

  煙只會順著風走,火頭也只會順著風發展。所以下風口註定站不了人,也不可能集結起隊伍。而一旦敵我雙方在上風口相遇,等待著他們的將是另外一場惡戰。成群結隊的洺州軍對七零八落的武陽郡兵。

  結果不言而喻。魏徵被接下來戰局的發展方向驚得冷汗直冒,迅速恢復了鎮定。「哪黑往哪走!分頭突圍!」毫不猶豫,他給大夥指了一條吉凶莫測的出路。然後提著刀,深一腳淺一腳向最黑暗處走去。

  「玄成……」魏德深一時還沒反應過來,追在其身後低聲呼喊。楊善會上前拍了魏德深一巴掌,大聲補充,「走吧,程賊沒時間追殺咱們。能早走一步就安全一分!」

  「程賊……」猶豫之後,魏德深恍然大悟。自己先前之所以膽敢追殺程名振,就是揣摩到對方急於趕到清漳去與雄闊海等人匯合的心理。而如今後顧之憂已經解除,追殺自己這些殘兵敗將和趕去清漳挽回整個戰局之間孰輕孰重,程賊自然能分得清清楚楚。

  能活下來,居然是因為人家有更要緊的事情做,沒功夫搭理咱。一瞬間,魏德深心裡湧起一股深深的悲哀。南北兩個方向都出現了敵軍,喊殺聲越來越大,被拋下的弟兄們所發出的哀鳴聲越來越淒涼,他卻再也沒有勇氣回頭。

  賭局 (七 上)

  接下來的形勢發展果然如魏徵所料,將勝局牢牢鎖定於自己手中的程明振並沒有對他們這伙「窮寇」追殺到底,而是匆匆地清點了一下傷亡,連戰場都沒留人打掃便繼續向南而去。

  再度逃離生天的楊白眼等人誰也沒心情慶幸,他們低著頭在黑夜裡默默前行,任憑身背後的火光一點點衰弱,任憑垂死掙扎者的呻吟聲順著夜風一遍遍地折磨自己的靈魂。

  直到被一條寬闊的大河擋住了去路,楊善會才回過頭來,率先打破沉默:「接下來咱們該怎麼辦?仗打成這般模樣,讓我等有何面目去見江東父老?」

  「這個,還是由玄成來定奪吧!」武陽郡丞魏德深早已心如死灰,咧了下嘴巴,苦笑著建議。

  楊善會嘆了口氣,將目光再度轉向了魏徵。雖然後者只是個文職,資歷也職位遠不如他和魏德深。但剛才在關鍵時刻後者所作出的決斷卻令人不得不對其刮目相看。憑心而論,當時如果不是魏徵判斷準確,行事果決,恐怕河邊這些殘兵當中有一半要成為洺州軍的刀下之鬼。

  難以拒絕大夥眼中的期待,魏徵沉吟了一下,皺著眉頭分析,「只剩下這點人馬,我等即便繞路趕到清漳去,恐怕也起不到絲毫作用!反而有傷於官軍的士氣。不如先過河休整,根據局勢變化再做另行打算!」

  「也好。我等雖然戰敗,但也令程賊所部疲憊不堪。桑將軍在清漳以逸待勞,定然能一舉擒下此賊,替陣亡的弟兄們報仇雪恨!」楊善會點點頭,自己給自己找跑路的藉口。

  「再說吧,造化弄人。老天爺到底想做什麼,豈是我輩凡夫俗子所能預料?!」 魏徵搖了搖頭,話語裡對官軍沒有半點信心。

  「莫非玄成以為程賊以疲敝之師,還能從桑將軍手下討到什麼便宜去麼?」楊善會被兜頭潑了瓢冷水,覺得很不甘心,咬著下唇追問。

  「勝負恐怕已在五五之間!」 魏徵繼續搖頭嘆息。「我等盡全力亦沒能纏住他,已經將先機喪失殆盡。此刻賊軍士氣正盛,平恩三縣又是他經營多年的根基。唉……」

  嘆完了氣,,他又繼續補充,「於今之計,恐怕我等要想的不是如何建功,而是儘早想辦法善後。無論桑將軍獲勝,還是程賊僥倖再度逃過一劫,各郡恐怕都有很多功課要做!」

  往直白了說,這話其實是在建議大夥放棄報復的幻想,各自回家。楊善會聽在耳朵里感覺很不是滋味,但他卻無法否認魏徵建議的正確。如今兩郡殘兵加在一起,滿打滿算也只有三百出頭。如果硬要到戰場上送死,恐怕走不到半路就會被洺州軍的地方留守部隊給吞掉。即便僥倖沒遇到洺州軍,漳水河西岸那些首鼠兩端的地方豪強也不是省油的燈。如果他們決定拿這支殘兵的腦袋作為給程名振的見面禮,接連戰敗,士氣低迷的郡兵們未必有還能力反抗。

  魏德深心裡的感受與楊善會差不多。雖然不甘失敗,卻不得不面對現實。比楊善會更為尷尬的是,此前洺州軍曾經撂下話來,如果武陽郡再自不量力挑起事端,年度的「保安費」便要加倍。而一旦程名振真的打敗了桑顯和,回過頭來進入武陽郡要求兌現「前諾」。上至郡守元寶藏,下到街頭販夫走卒,偌大個武陽郡內恐怕無人不想將其剝皮敲骨以免再受池魚之殃。

  一人做事一人當,魏德深雖然不是什麼好漢,這點覺悟還是有的。想清楚了自己的處境,他居然不再如先前那樣失魂落魄,反倒是笑了笑,非常輕鬆地說道:「就按玄成說的辦吧。咱們早做些準備,總比事到臨頭再手忙腳亂強。楊公,你清河郡家業雄厚,將來若是聽聞我武陽郡遇到什麼難處,還請念在今夜你我同生共死的份上,不吝伸手相援!」

  「那是自然!」楊善會點頭承諾,話卻說得沒有半分底氣。「若不是為了救我,德深也不會落到如此下場。待回到清河後我立刻重新整頓士卒,憑著楊某人這張老臉,努力上個一年半載的,想必還能再拉起幾千弟兄來!」

  「楊公轄地臨近信都,何不請博陵六郡伸手相助?」聽楊善會把話說得如此喪氣,魏徵忍不住出言提醒。「我聽說博陵軍大總管李仲堅素有些胸懷,其治下想必也不儘是些錙銖必較之輩!屆時楊公背靠博陵,俯覽漳水,想必進也進得,退也退得。」

  「嗨!」楊善會又是一聲長嘆,沒有直接回答魏徵的提議。「再說吧,如今清河郡還有能力自保,無須寄人籬下。況且眼下時局未定,桑將軍憑藉兩萬精銳,未必擒不下一個小小蟊賊!」

  正所謂聽話聽音,從楊善會的語氣上,魏徵便能猜到此人想必跟李仲堅有什麼難於解開過節。所以也不再勸,轉頭去安排人手砍伐樹木,打造可以過河的木筏。忙忙碌碌一直到天光大亮,總算趕在沒被人發現之前將木筏造出來了。兩郡主將帶領各自麾下的殘兵陸續過河,互相道了聲珍重,然後便分頭散去。

  如此一來,所有賭注便著落在桑顯和一人身上。無論肚子裡邊擔憂的是朝廷也罷,懷著不可告人的私心也好,漳水兩岸,無數道焦灼的目光都飛向了彈丸之地清漳,盼望著那裡儘早打出個結果,免得大夥下注時舉棋不定。

  桑顯和卻不知道自己已經成了賭局的最後一套骰子。清漳城久攻不下,絲毫沒使得他感覺懊惱,反而令其對城內的守將心生幾分欽佩,悄悄地打起將此人收服的主意。

  亂世將至,武將安身立命的本錢就是手中有屬於自己的一班人馬。朝廷早就靠不住了,地方上也早就亂成了一鍋粥。羅藝、李淵、李旭、薛舉、王仁恭,這些地方大員們,哪個不是依賴手中有足夠的實力,才能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桑顯和原來沒整明白這個道理,所以打了敗仗,差點連腦袋也被朝廷砍掉。如今他已經琢磨過味道來了,所以再跟流寇交手,就不能不多長几個心眼兒。

  城內的守將名叫王二毛,光從這個名字就能判斷出,此人出身極其寒微。無恆產者無恆心,無恆心者無大志。雖然他跟程賊是總角之交,但這年頭活命才是第一位的,什麼親情友情都必須看得開。王德仁還跟程名振兩個歃血為盟呢,在官軍強大的兵威面前,還不是照樣一箭沒放就讓開了通往清漳的大路?

  此外,在距離清漳城五里左右的一座土山上,還有五百餘賊人在一個名叫韓葛生的頭目帶領下,與王二毛等人遙相呼應。此人也深諳用兵之道,連日來只要官軍攻城攻得緊了,他就立刻下山威脅官軍的營寨。而官軍幾次設了圈套試圖將其生擒活捉,都被他提前一步看穿,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

  如果能把此人也收歸麾下,再大的損失桑顯和也願意出。這年頭將才難得,肯吃糧上陣的小兵卻總是一划拉一大把。還有城內的伍天錫,桑顯和沒想到此人戰敗後居然屈身事賊。不過這樣也好,跟王二毛進行接觸正缺一個可以在中間傳話的傢伙,憑著以前的賓主之情,桑顯和相信自己派人送封信進去,伍天錫不會做出扯書斬使的無聊勾當!

  基於上述打算,他沒有對清漳城攻得太緊。另一方面,圍城打援,以逸待勞乃善戰者眼裡的上上之策,留著點力氣對付倉促趕回的程明振,總比將弟兄們的性命都消耗在一座彈丸小城下強。

  信使很快就派出了,是原來跟伍天錫同屬一個旅的夥伴,彼此之間還算有點交情。伍天錫也的確沒有不講情面將舊同僚的腦袋掛在城牆上銘志,只是遲遲沒給外邊任何答覆。為了讓伍天錫早日下定決心,桑顯和催動兵馬又攻了一回城,用衝車將南城門搗了個稀巴爛。顧忌著對方情急拼命,才沒直接帶領部下突入城中。

  這下,明眼人都能看出形勢高低了。即便有韓葛生在側翼呼應,清漳城也難擋得住官軍的下一次攻擊。而程名振所部還音信皆無,根本不可能從天而降。

  「守南門的那個黑大漢是誰?」優勢占盡,桑顯和愈發信心十足,說話的語氣和腔調都變得從容不迫。

  「旗號上打的是個「雄」字,應該就是雄闊海!」旁邊的部將想了想,笑著回答。在極端劣勢之下,對方還多次率隊逆襲,一身過人的膂力和武藝,給帳中諸將都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就是曾經仗義為張郡守請命的那位壯士?」桑顯和想了想,繼續追問。

  「應該是他吧?這個姓氏很不常見!」一名文職幕僚在旁邊笑呵呵地回應。汲郡太守張文其落入賊手,又被百姓仗義相救的佳話早已於官場中傳遍,大夥都很羨慕張文其有如此好的運氣和聲望。對於敢為他請命的人,亦有心存幾分欽佩。

  「城破後,儘量生擒他!」桑顯和笑著點頭,低聲吩咐。又是一員虎將,這次河北之行絕對沒有白來。!令人奇怪的是,這麼多有本事的人怎地都沒被朝廷所用,反而全聚集到了程名振賊手下?!難道真是老天眷顧麼?正思量間,門外突然傳來一聲急報:「稟桑將軍,伍天錫派人送信回來了!他願意重新歸於將軍麾下!」

  賭局 (七 中)

  「升帳,讓他報門而入!」桑顯和倏地板起臉來,非常威嚴地命令。

  「桑將軍有令,來使報門!」左右親衛相視而笑,扯開嗓子衝著帳外呼喊。

  將領們眼含笑意各自歸位,挺胸拔肚站于帥案兩側,靜等著欣賞對方臉上的屈辱。也有老成持重的文職幕僚暗自搖頭,對桑顯和的臨時主張甚為不滿。明知道對方來歷卻讓對方自報家門,這是一種非常具侮辱性的行為。雖然此刻官軍占盡了上風,必須拿出點架子來,但如果欺人太甚,未免顯得過於沒有心胸。

  事實證明,他們的擔心純屬多餘。來使根本就不懂報門的意思,更不會從中體味到什麼侮辱。接到桑顯和的命令後,立刻扯著脖子開始嚷嚷:「報門,什麼叫報門啊,俺是個粗人,不懂這個規矩。你們誰知道,能不能先教教俺。」

  「嗯!」眾文武想笑又怕引起主帥的不快,拼了命地咬緊嘴唇。土匪到底是土匪,連個能拿上檯面當使者的人都找不出。弄這麼一個直腸子的饢貨來,桑將軍的一番做作算是全擺給了瞎子。

  「給我押進來」,桑顯和揮著左臂,大喝到。不小心掃到了帥案邊緣,疼得碩大得身軀晃了晃,悶哼了一聲。

  「將軍,小心!」,行軍主簿楊甫出列拱手,一語雙關。

  「不妨,桑某一直有所提防」。桑顯和的回答里充滿了自信。已經把敵人逼到了這種地步,他不相信對方還能玩出什麼花樣來。況且以對方這種粗坯性子,也實在不是玩花樣的那塊材料。

  楊甫點了點頭,緩緩退回本位。眾將領也不多言語,目光一齊轉向軍帳門口。在他們奚落或提防的眼神中,來使大咧咧地走進。遠遠地向主帥位置一抱拳,粗聲大氣地問道:「您就是桑將軍吧,伍校尉讓我給您帶幾句話!」

  「大膽!」「休得無禮!」「還不快快跪下!」眾將領們鼻子都給氣歪了,七嘴八舌地呵斥。有人乾脆從腰間拔出小半截橫刀,讓使者清晰地看見銳利的刀刃。

  來使被嚇了一跳,歪了歪嘴巴,非常懊惱地抱怨,「你們的人到俺那去,可是一直好吃好喝地伺候著咧!輪到俺到你們這來了,怎麼連個好臉色都不給?不是說兩國那個,那個交兵,不關來使的事兒麼?俺還以為官軍比俺們懂道理吶,原來還不如俺們!」

  幾句話說得語無倫次,卻讓眾將領個個臉上發燙。官軍一定要比土匪懂道理,世間似乎從來沒有過這一規定。可讓大夥承認自己還不如一夥土匪,實在又令人覺得太窩囊了些。

  桑顯和也被氣得不輕,忍了又忍,儘量讓自己看起來和顏悅色,「行伍中人,原本也沒太多虛禮。伍天錫派你來做什麼?把他的親筆信拿來我看?」

  「您真的是桑顯和?」使者往後退了兩步,皺著眉頭質問。

  「這能還有假的麼?!」第一次被人如此質問,桑顯和手扶帥案,指關節處略略發白。如果不是為了收降城中的幾員悍將,他早就把眼前這個行止粗魯的使節推出去斬首示眾了。官軍和土匪關係本來就不對等,何須遵守什麼兩國交兵不斬來使的規矩?

  「可俺家伍校尉說,他跟了您多年,您知道他不識字!」來使反覆打量桑顯和,臉上充滿了狐疑之色。「再者說了,是我家武校尉想投降您,又不是城裡所有人都想投降。他寫了信,被人搜到後怎麼辦?」

  「嗯!」桑顯和被憋得一口氣喘不上來,差點沒暈倒過去。到了現在,他終於看出來的,使者表面上粗鄙無禮,事實上卻是個非常聰明的傢伙。自從進入大帳,此人就一直在裝瘋賣傻。偏偏在座這麼多英雄豪傑,全被一個草包給糊弄了。

  「無憑無據,讓我家將軍怎麼相信你?」主簿楊甫不忍見主將一再吃癟,閃身出列,代替桑顯和質問。

  「誰說沒憑沒據了,不寫字,還沒別的辦法麼?」使者非常鄙夷地看了楊甫一眼,伸手去解自己的衣服絆兒。

  「大廳廣眾之下,休得無禮!」眼看著對方就要赤身裸體,楊甫趕緊側開半步,低聲呵斥。

  「你不是要憑據麼?這裡,你看看我衣服裡邊是什麼東西!」來使不肯停手,解下上衣,將里外翻轉。「這裡,這裡,還有這裡,武校尉說,大人一見,自然明白!」

  眾將領忍笑細看,果然在來使的衣服里側上看到了幾副水墨畫。已經被汗液潤濕了,多少有點兒走形,但具體想表達的意思卻是非常清楚。

  第一幅畫上顯示的是一名大漢扛著大捆乾柴,低頭耷拉腦袋,好像就要餓死的模樣。而遠處一隊騎兵正策馬馳騁,耀武揚威,精神抖擻。

  第二幅畫上顯示的是一名非常英武的將軍,將大漢拉到馬前,對他說著什麼。而大漢則雙手抱拳,誠惶誠恐。

  第三幅畫是大漢做了將軍的親信,有吃有喝,眉開眼笑。

  第四幅,是大漢被綁著,別人拿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本來在閉著眼睛等死。身後卻跪了一大堆衣衫襤褸的弟兄。

  第五幅畫上,大漢持刀被圍困在一群人中間,猶豫著不敢上前。遠處是一夥官軍,與他遙遙相望。

  很明顯,畫中的大漢就是伍天錫本人了。他不識字,找人寫信又怕泄密,所以就用幾幅畫來表明自己的心意。首先,他記得自己是被桑顯和一手提拔起來的,知遇之恩沒齒難忘。其次,他投降土匪實屬無奈,本來試圖慷慨就義,但被俘的弟兄們太多,他不得不犧牲自己的名聲來保全大夥。再次,他本想早點投靠過來,但苦於土匪們監視密切,實在找不到聯絡機會……

  幾幅畫所表達的內容未必完全是真,但也基本符合事實。特別是被桑顯和提拔後那幅開心模樣,活脫就是伍天錫當時的情況。此外,在最近的幾次戰鬥中,伍天錫的確也沒親自和大夥交手。最多只是隔著城牆遠遠地向外看幾眼,很快就消失於人群當中了。

  「我派的使者呢,伍天錫不會寫字,難道他也不會寫字麼?」半信半疑中,桑顯和皺著眉頭追問。

  「你這位大人怎麼不懂事吶!他本來就跟你有瓜葛,派個信使進去,躲還躲不及,哪敢大著膽子往跟前湊?你想想,這功夫兒裡邊得有多少雙眼睛盯著您的信使。伍校尉如果主動去找他,不是明擺著告訴別人自己要造反麼?」信使看了他一眼,很是不滿地指責。

  這話說得極為在理,不由得桑顯和不信。為了避免受騙上當,他想了想,繼續問道:「伍天錫準備什麼時候反正?他派你來,還有什麼話沒有?」

  「伍校尉說來著,下次您再攻城,主攻城南,然後派一夥得力弟兄到城東去。屆時他會盡力尋找機會打開東側城門,接應大夥進去!至於到底成不成,得看機會合適不合適。你不妨多試幾次,指不定哪會兒他就能接應得上!」使者想了想,憨憨地回答。

  「這話什麼意思?既然答應反正,哪有不定日期的道理?」桑顯和一拍桌子,厲聲喝問。

  信使被他嚇了一跳,向後退了幾步,非常委屈地解釋道:「不是跟您說了麼?裡邊的人都防著伍校尉呢!他只能儘量想辦法向東門那邊湊乎,人家答應不答應,答應之後會不會防備,還都得兩說著呢!」

  如果信使痛痛快快約定了日期和裡應外合方式,桑顯和反而會懷疑這裡邊是否有圈套。而信使卻非常直白地告訴他裡應外合的事情沒多少把握,這不由得讓他對伍天錫的誠意更加相信了幾分。仔細斟酌了片刻,點頭道:「你說得也有道理。但我沒那麼多時間等。回去告訴伍天錫,我明天早、午、晚分三次攻城,他一定要把握住機會。如果他把握不住的話,事後別怪我不念舊情!」

  「俺不能回去!」信使搖晃搖晃大腦袋,大聲拒絕。

  「你不回去,怎麼把我的話帶到?」桑顯和臉色一沉,怒目而視。

  「嗯,俺不是這個意思!」信使擺了擺手,吞吞吐吐地補充,「伍校尉,伍校尉跟俺說過,只管把話帶到就成。然後俺就留在您這兒當人質。如果大人不相信他,就等著瞧。發現他哪句話不實,就一刀將俺砍了。這樣,他就不欠您什麼了!」

  「什麼話!我留你作甚?」桑顯和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也就是伍天錫這樣的糙人,才會想出這麼蠢的糙主意。如果自己不相信他,不按約定攻城方法便是。又何必留下個人質來弄得彼此之間都不愉快。況且眼前這個信使在敵營中也不見得是什麼高官,留下當人質又有什麼價值?

  「這位兄弟想必也不是一般人,敢問貴姓?」比起桑顯和這種喜歡直來直去的武將來,身為文職的楊甫就多了幾分謹慎。搶在他強行吧信使趕走之前,笑呵呵地問道。

  信使立刻一晃膀子,雙拳緊抱,四下作揖:「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巨鹿澤風字營副堂主張豬皮是也。」

  「跟王二毛一道破了黎陽的那個張豬皮?」楊甫被嚇了一跳,尖聲追問。

  「是啊,是啊。黎陽城當年就是被俺打下來的。不過功勞都歸到了王二毛那小子頭上。他上邊有人,俺沒有,吃老虧了!」張豬皮點點頭,大有他鄉遇故知的感覺。

  說罷,好像唯恐大夥不信,又訕訕地補充道:「本來俺也是校尉,跟王二毛平級。伍天錫是俺的下屬。但程小九不待見俺們這些從前跟著張大當家的,所以把俺的校尉給捋了,把伍天錫扶了上去!」

  這樣說,桑顯和就完全明白了。張豬皮之所以跟伍天錫勾結起來投靠官軍,是因為他在洺州軍裡邊受到排擠的緣故。至於留在自己這裡當人質,完全是伍天錫考慮不周。張豬皮再不受重視,好歹也是一名副堂主,稀里糊塗地消失不見了。王二毛豈不會懷疑?「

  想到此節,他又十分不甘心地問道:「王二毛呢?難道他就想死心塌地跟程賊一條道跑到黑?」

  「俺不知道哩!」張豬皮滿嘴大實話,「您的信使,伍校尉已經引薦給王二毛了。但他就是死活不給大夥準話。伍校尉平時不受他待見,所以也不敢往深里說。又怕您等不及,只好先派俺出來跟您打個招呼!」

  「那就算了!」桑顯和撇撇嘴,有些掃興地說道。「待本帥生擒了他,你和伍天錫再想辦法勸他吧。我就不信,他長了個石頭腦袋!」

  「也中!」張豬皮點頭答應「不過那人跟程小九是把子,未必肯聽勸!還不如早點殺了,省得他日後再反水!」

  沒等入營,倒先互相傾軋起來,可見此人跟王二毛之間的梁子不淺。這種齷齪的行為倒讓桑顯和愈發堅信他的誠意,擺了擺手,笑著道:「到時候再說吧。你先回去給伍天錫帶個信兒。此戰之後,桑某絕不會虧待與他。至於你,原來是校尉對吧。過來後還是校尉,絕無虛言!」

  「嘿嘿,嘿嘿!」張豬皮高興得直搔腦袋,卻不肯挪窩。待桑顯和再度出言催促,才不緊不慢地解釋道:「俺,俺剛才是趁著自己人當值的時候,偷著墜下城來的。現在,那波人早換崗了。要回,也得天將亮時回。那會兒又輪到我原來的手下當值,沒人會出賣我!」

  看不出來,此人倒是個非常謹慎的傢伙。桑顯和笑著點頭,「也好。什麼時候回去你自己看著辦吧。來人,先找個寢帳讓張壯士休息。然後再拿兩錠銀子給他!」

  「不用了,真,真的不用了!」張豬皮連連擺手,眼睛卻喜歡的直冒光。銀子在大隋非流通貨幣,市價十分高昂。兩錠銀子,往少了說也有二十兩。折合足色銅錢接近四萬,足夠夠尋常莊稼漢在土裡忙碌一輩子地哩。

  「你下去休息吧,本帥這裡還有別的事情要處理!」桑顯和懶得看對方那幅沒見過世面的土氣嘴臉,擺擺手,命親衛將張豬皮拉出中軍大帳。隨後他立刻開始布置明天的作戰任務,將一次強攻改為三次佯攻,並另外安排了人馬潛伏在東門附近,隨時等候伍天錫的接應。

  第一場戰鬥於上午巳時開始。沒等屬下回報,桑顯和已經知道任務失敗。因為伍天錫和張豬皮兩個雙雙出現在城頭,大喊大叫地廝殺,唯恐別人注意不到自己。

  中午的戰鬥又是徒勞,伍天錫雖然沒有出現在城頭,東門處卻也沒有他的音訊。強忍住將清漳城硬攻下的衝動,桑顯和等到了傍晚時分。第三次攻城戰剛剛開始,城頭上突然亂作了一團。

  「東門,東門那邊有角聲!」親兵猜到伍天錫接應得手,凝神細聽,果然聽見了若有若無的號角。

  「讓伏兵趕緊殺進去,把住城門。其他人,跟著本帥一道轉向城東!」桑顯和大喜過望,揮舞著佩刀命令。

  將士們潮水般從城南撤下,迅速轉向城東戰場。當他們趕到位置,城門已經被完全拿下,張豬皮拎著把血淋淋的殺豬刀站在門口,衝著外邊大聲招呼。「柳將軍已經殺進去了,大夥趕緊著。伍天錫正在裡邊等著人接應呢!」

  「殺!」桑顯和一催坐騎,帶頭沖向了城門口。才衝出幾步,戰馬韁繩卻被楊甫拉在手裡。

  「提防有詐!」對著暴怒的桑顯和,主簿楊甫大聲解釋。「城門口沒看見一個咱們的人!」

  桑顯和凝神再看,果然發現自己事先布置在東門外的弟兄沒一個留在門口接應。還沒等他下令急於立功的將士們放緩入城速度,耳畔只聽轟隆一聲巨響,有扇純鐵打造的柵欄從天而降,將城內城外的弟兄們硬生生切成了兩段。

  再找張豬皮,哪裡還有對方的影子。原本空落落的城牆上面,突然冒出了數以千計的嘍囉兵,個個彎弓搭箭,將銳利的鐵羽向城牆和瓮城附近的官兵射去。

  「桑顯和在那邊,桑顯和在那邊!」正憤怒間,一個熟悉的聲音再度出現於他的頭頂。張豬皮手挽一張大弓冒了出來,帶領幾十名嘍囉,衝著桑顯和的位置就是一通亂射。

  「賊子,老子今天跟你沒完!」羽箭及時被親衛們用盾牌擋開,桑顯和卻如同被射中了心臟般,痛得嘴角冒血。「整隊,整隊,攻下此城,將裡邊的賊子碎屍萬段!」抹了把嘴角上的血跡,他厲聲呼喊。戰馬盤旋,佩刀舞成了一團光。

  「將軍,士氣已沮!」楊甫再度拉住他的馬韁繩, 「再攻下去,只會越陷越深!」

  「弟兄們,還有弟兄陷在城裡面呢!」明知道對方說得在理,桑顯和依舊不想放棄。是他粗心大意上了蟊賊的當,才將數以千計的弟兄送入了虎口。如果不將他們救出來自己獨自撤退,日後還如何面對麾下眾將士?

  「將軍,你看看那邊!」楊甫咬牙切齒,指著北方大聲提醒。「那邊,程賊早就來了!」

  「哪裡?」桑顯和茫然回頭,果然看到一桿猩紅色的戰旗捲地而來。旗幟上寫著斗大的兩個字,洺州!

  賭局 (七 下)

  洺州軍主力來了!程名振趕回來了!本來士氣就非常低落的官軍將士愈發無心戀戰,紛紛從城門附近撤了下來。形勢比人強,桑顯和也不敢再意氣用事,只好強壓下心頭萬丈怒火,命令全軍且戰且退。

  好在趕到戰場的援軍只是程賊麾下的一小部分,估計也就是擔當先鋒的幾個旅。所以看到桑顯和部撤退後並沒有尾隨追殺,而是喊開了城門,井然有序地撤進了城內。

  重新站穩陣腳後清點損失,桑顯和發現自己一個疏忽就折損了近兩千弟兄,遠遠超過了兩日來攻城戰傷亡的總和。受打擊更大的他這位主帥的威望,本來在這隻拼湊起來的隊伍中,就有不少人懷疑他的領兵能力。如今在一個聲名不顯的小毛賊身上連連吃癟,更是令麾下軍心浮動。

  更倒霉的事情還在後邊。還沒等桑顯和想出穩定軍心的辦法來,軍營內又傳開了另外一個對他極其不利的流言。傍晚時入城的那支隊伍根本不是程名振所部主力,而是駐守在平恩縣的老賊杜疤瘌怕王二毛頂不住,打著程名振的旗號來壯大聲勢。所有援軍滿打滿算也就五百多人,卻把桑顯和這個統帶著兩萬大軍的主帥嚇得望風而走。

  「老賊!」桑顯和聽聞此訊,眼前一黑,差點沒當場氣昏過去。先是上王二毛的當,然後上伍天錫的當,接著再上杜疤瘌的當。敢情他這個大軍統帥是個傻子,群賊中隨便拉出個人來都能把他糊弄得團團轉。

  「明日五更開飯,日出後立刻攻城。城破之後,裡邊的匪徒一個不留,匪產可隨意抄沒!」緩過一口氣後,桑顯和咬著牙下令。原來心裡那些收容匪首壯大實力的想法全部推翻,恨不得立刻將幾個愚弄自己的對手剝皮碎骨。

  沒等眾將答應,主簿楊甫第一個跳出來反對,「不可,此舉萬萬不可。桑將軍請暫且息怒,敵情複雜,切莫意氣用事!」

  「什麼?」桑顯和臉色一凜,兩眼殺機畢現「難道你還想為匪請命不成?」

  「屬下不敢!」楊甫桑顯和惡狠狠的表情嚇了一跳,後退半步,躬身施禮。「大帥切莫誤會。屬下並非為匪請命,而是以為我軍雖受小挫,但筋骨未傷。沒必要做此孤注一擲之舉。從容整頓,徐徐圖之。程賊及其屬下再狡猾,也難逃覆滅之命!」

  「嗯,你說得也有些道理,但不殺此賊,讓我如何向弟兄們交代?」桑顯和心中的火氣少平,皺著眉頭反問。

  剛才勸阻他的也就是曾經在關鍵時刻提醒過他的楊甫,如果換了別人,早被他扣上「巧言擾亂軍心」的罪名拿下了。慈不掌兵,越是軍心浮動時刻,越需要用霹靂手段維護主帥的威嚴。

  看到桑顯和的臉色稍有緩和,楊甫心中也悄悄鬆了口氣。想了想,低聲道:「大帥視弟兄們如自家子侄,屬下何嘗不是如此。但如今之計,我等越是急於攻城,越是遂了程賊的意。屬下推算程賊的意圖,想必是欲犧牲掉王賊麾下這幾千人,以達到消耗我軍實力的目的。待我軍將清漳拿下,實力受到大損之後。他再趕來趁火打劫!」

  後幾句話純屬故意向敵人身上栽贓,但前面的幾句分析卻是非常獨到。如果桑顯和不惜代價猛攻的話,的確可以將清漳城夷為平地。但那樣的話,官軍也必將付出較大的代價。而程名振正星夜向清漳趕來,萬一他到達的時候,恰恰是官軍正精疲力竭的時候,恐怕屆時桑顯和即便拿下了清漳,也會在新趕來的生力軍手中栽一個更大的跟頭。

  程賊不比王賊,他不僅僅是狡詐,出手比王賊更加狠辣。一旦被他占據了先機的話,桑顯和很難再搬回局面。

  「那又如何?」明知道楊甫分析得正確,桑顯和還是有點拉不下臉來推翻先前的決定。

  「以將軍的手段,程賊最終難逃一死。但弟兄們損失過重,恐怕也有違將軍的本意!」楊甫笑了笑,非常委婉地勸告。

  這個台階給得非常及時,桑顯和舒舒服服地就走了下來。點點頭,叫著楊甫的字說道:「子卿說得極是,桑某受教了。但不攻此城,難道我等就坐視程、王兩賊再度合二為一麼?」

  「那又如何?」楊甫聳聳肩,用桑顯和說過的話反問。

  對啊。即便程賊與王賊匯合在一起,又能翻出什麼大浪來呢?剎那間,桑顯和心中湧起一股莫名的驕傲。洺州軍全部實力加起來也不過是萬把人,而他現在實力雖然受損,麾下能戰者尚有一萬六千出頭。即便先做出一些退讓,又能如何呢?

  「嗯,子卿說得對,看來我還是過於執著於一時勝負了!」桑顯和展顏而笑,同時向楊甫投去感激的一瞥。他不是不明白自己先前之所以急於趕在程名振到達前拿下清漳,是因為過於忌憚對手的緣故。然而迫於眼前局勢,他不得不在戰術上做一些重大調整。楊甫的建議,既恰恰給他找到了合適的調整理由。與此同時,對那些心存狐疑者,也能有個體面的交代。

  梳理清楚了眼前局勢,桑顯和立刻傳令全軍後撤二十里,到背靠漳水的廣平堡去暫做休整。

  官軍這邊一撤,清漳城頭立刻歡聲雷動。所有嘍囉們都明白,大夥這回真的是絕處逢生了。距離跟程名振約定的匯合日期只剩下幾個時辰,而程教頭向來沒出言必踐,從沒有過用大話忽悠屬下去送死的記錄。

  「還是小心些,當心桑顯和學著使詐!」杜疤瘌越老越謹慎,指點著遠去的煙塵對大夥提議。

  「是啊,可別毀了您女兒女婿的家業!」張豬皮跟杜疤瘌原本就混得很熟,沒大沒小地調笑。在他印象中,杜疤瘌可從沒主動援救過任何江湖同行。這回突然轉了性,拼死前來救助清漳,不是為了護住女兒跟女婿的地盤又是為了那般?

  「我是怕你這小兔崽子死得太早,留下一堆孤兒寡婦讓我幫忙照顧!」杜疤瘌「惡狠狠」地橫了他一眼,撇著嘴道。

  「疤瘌叔,那還不得把你吃出了聲!」另外一名校尉正好經過,扭過頭來替張豬皮助陣。

  「沒事,沒事。疤瘌叔才不會在乎那點吃喝呢?他會一筆筆記下來,然後年底時找鵑子姐報帳!」孟大鵬走上前,接茬調侃杜疤瘌的吝嗇與他的膽小一樣是出了名的。眾人聞言,無不哈哈大笑。笑過後,卻又強打起精神,拖著疲憊的身體去視察各自的防區,以免桑顯和真的像杜疤瘌所說那樣,冷不丁殺個回馬槍。

  「你們這些小兔崽子,一點兒也不知道尊老敬賢!」杜疤瘌不依不饒追上去,衝著每個人的背影虛踢,「老子現在年紀大了,不跟你們一般見識。倒退三年五載,哼哼……」

  倒退三年五載,他的日子可不像現在這般順心。又要保全自己的實力,以免被其他幾個寨主吞併。又要控制自己的鋒芒,避免引起張金稱的猜忌。直到女婿進了巨鹿澤後,日子才一天比一天輕鬆起來。如果不是桑顯和突然率領大軍殺到家門口,杜疤瘌幾乎都忘了自己還是個綠林頭領。他早已把自己當成了一個富家翁,平素幫晚輩管管帳本,偶爾伸手收拾一下院子,日子過得輕鬆愜意。唯一美中不足之處是不能逗逗親外孫,按說鵑子和小九成親也不少日子了,卻至今沒見任何結果……

  不是當初老子殺孽過重吧?但那跟小九有什麼關係,他可是姓程啊!一想到杜鵑和程名振二人的子嗣問題,老當家杜疤瘌就很是惶恐。他不確定抬頭三尺之處到底有沒有神明,但脾氣卻越來越溫和,對人也越來越親厚。

  正發著呆,王二毛帶領雄闊海、伍天錫兩個也走上了城頭。看見杜疤瘌兩眼無神,以為老人家累壞了,上前扶住他的胳膊,低聲勸道:「您老先下去睡一會兒吧,這裡有我們盯著就行。最遲明天中午,小九哥肯定能趕到!」

  「嗯,嗯!」杜疤瘌心不在焉地答應。很快又緩過神,盯著眼睛詢問:「你剛才說啥,他不是該明天一早到麼?」

  「路上設伏收拾了魏德深,所以可能會耽擱幾個時辰!」王二毛點點頭,將最新獲得的情報向老人通稟。

  「嗷!」杜疤瘌輕輕點頭。「贏了?」

  「贏了,大獲全勝!」

  「那就好,那就好。這下就可以全力對付桑顯和了。打敗了他,估計以後就能過安穩日子了!」杜疤瘌很高興,花白的鬍子上下亂顫。越是經歷過戰亂的人,越渴望安寧。特別是在他親眼看著平恩、清漳和洺水一點點恢復生機的,如果有可能的話,此間的一草一木杜疤瘌都不希望有外人來破壞。

  「嗯!」王二毛笑著點頭,扶著老人慢慢走下馬道。安穩日子,有可能麼?打敗了桑顯和,還會有李顯和,王顯和。而更遠的地方,還有瓦崗軍,竇家軍,高家軍,誰不想將繁榮富足的平恩三縣納入囊中?這刀頭打滾的日子,誰能說清楚什麼時候才是盡頭?

  賭局 (八 上)

  程名振帶領洺州軍主力比預定時間晚了三個時辰趕到清漳。發現城牆上瓢得還是洺州軍戰旗,他不禁有些喜出望外。當聽完王二毛等人描述的用詐降計逼退桑顯和的經過後,他又忍不住板起臉來,低聲抱怨:「不是跟你說過,可以隨時放棄清漳的麼?你又何必冒這麼大的險。萬一姓桑的惱羞成怒,不顧一切跟你們拼命怎麼辦?你拿什麼跟他硬頂?」

  「大夥不是捨不得這裡被官軍糟蹋麼?與咱們有關聯的人都撤到山裡了,可裡邊的房子和街道都是咱們一間一間整理出來的。」王二毛笑了笑,故作輕鬆地解釋。

  這句話代表了大多數嘍囉的心聲。原來大夥趕在張金稱身後走到哪搶到哪,所以對什麼貴重的東西都不會珍惜。而平恩三縣卻是眾人親手收拾出來的,所以破家值萬貫。不拼到最後一刻,誰也捨不得棄之而去。

  程名振很是理解這種心態。無奈地搖了搖頭,又衝著張豬皮數落道:「下次千萬不要親自去冒險,一旦桑顯和真的把你留下,看你有幾個腦袋給他砍!」

  「嘿嘿,我這爛命一條,不值幾個錢。如果能換回他倆、仨的,也就夠本了!」張豬皮咧了咧嘴,嬉皮笑臉地回應。

  「誰說的,一百個官兵也換不回一個你來!」杜鵑抬手給了張豬皮一巴掌,瞪著眼睛呵斥。

  她模樣如此凶,張豬皮心裡反倒覺得暖和。揉著被打的地方嘿嘿笑了幾聲,低聲討饒:「姑奶奶,下次我肯定不去了就是。嘿嘿。下次,傻瓜才會還相信我!」

  程名振無可奈何,只好將相關話題就此打住。「今後校尉以上軍官,誰都不准如此冒險。廢話我就不說了,反正你們在我眼裡都金貴得很,即便拿桑顯和的腦袋來換,我也不肯做這賠本買賣。接下來咱們怎麼打,大夥趕緊坐下來商討一個章程!」

  眾將領聞言,立刻在縣衙大堂內席地而坐。王二毛命人將大夥去年費了很大力氣畫就輿圖擺在中間,指點著漳水北岸的一處險要說道:「據斥候打探,桑顯和退到廣平堡休整了。那裡背後就是漳水,很容易從河面上得到補給。此外。昨天攻城時他雖然上當受騙,實際損失並不算大。我清點了一下,連戰死帶被咱們活捉的,一共才一千三百多人。再加上這幾天攻城時的損失,我估計官軍撐死了也就減員了三千多人。按他來時的人數減算,眼下他至少還有一萬五千兵馬在手。很不容易對付!」

  「這回他再不報什麼招降的希望了,下回,估計一來就會全力以赴!」伍天錫接過他的話頭,揣摩桑顯和的後續動作。

  「吃一次虧,總得讓人家學一次乖!」從城外趕回來的韓葛生笑著打趣。「不過這個桑將軍還挺有意思,居然覺得能把大夥拉到他那邊去!」

  「桑將軍原來不是這樣的!」雖然身為敵手,伍天錫還是非常認真地替桑顯和辯解。「他估計也是對朝廷太失望了,所以急於建立一個真正屬於自己的班底。畢竟手裡有兵,即使打了敗仗也不容易受到責難!」

  說起大隋官場的荒唐與糜爛,大夥不禁會心而笑。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如果大隋官場不荒唐糜爛,也不會讓他們有縱橫馳騁的空間。

  「這年頭,好人當兩年官,也得變成王八蛋!」

  「就是,也不知道皇上怎麼想的,糟蹋起自己的江山來一點兒都不心疼!』

  「……」

  「別扯這些沒邊沒沿的事情,說正經的。」見大夥說著說著就開始跑題,杜鵑拍了下地面,以示提醒。

  眾武將們沖她吐了下舌頭,把更多的廢話吞回了自己肚子裡。從張大當家管事時起,跑題就是眾寨主堂主們的習慣。程名振雖然努力想讓軍議正規些,但傳統卻不是一天兩天就能改得過來的。況且大夥都沒讀過幾天書,很難一下子就分清主次,把話全說在點子上。

  「如果桑顯和不託大,老老實實跟咱們打,估計還真有些麻煩!」雄闊海屬於粗中偶爾有細型,認真地想了一會,鄭重說道。

  「這也正是所所擔心的。桑將軍的功名也是真刀真槍打出來的。」伍天錫的想法跟雄闊海差不多,小心翼翼地看了看眾人的臉色,低聲補充。「前幾次咱們能打敗他,有一部分原因是他太輕敵。沒把大夥放在眼裡。但吃了最近這次虧後,我想他會更小心!」

  儘管他措辭很委婉,還是惹得一些人的不快。特別是一些自打組建銳士營時就跟在程名振身後的老部下,本來就覺得伍天錫升遷太迅速,壓住了所有的鋒芒。又聽他總是漲故主志氣,滅自己威風。掃了他幾眼,小聲嘀咕:「那你怎麼不真反水過去?他那麼有本事,你跟咱們站在一起不是純受拖累麼?」

  「我不是那個意思!」伍天錫立刻漲紅了臉,大聲為自己辯解。

  「天錫,別跟他們一般見識!」程名振見狀,趕緊出言調解。「誰也管不住自己的舌頭,就到外邊巡視城牆去,別在這裡煽風點火。」

  洺州軍是他一手組建,所以儘管他為人和氣,威望卻無以倫比。說怪話的人嚇得縮了縮肩膀,把腦袋瓜子耷拉到了懷中。程名振知道有人肯定不服氣,也猜到剛才張豬皮自己說自己小命不值錢,未嘗不包含捻酸吃醋的意思在裡邊。頓了頓,繼續強調:「大夥既然一個鍋里吃飯,就多做些對這口鍋有用的事情。別一邊吃著飯,一邊還想把鍋底敲出個裂紋來。我再說一遍,有本事沖外邊使,窩裡踩的不算漢子。如果誰下次說怪話被我抓到,就讓他去輜重營收拾馬糞。什麼時候氣順了,什麼時候再回來帶兵!」

  「知道了!」這下,更多的人把腦袋耷拉到了懷裡。都是莊稼人出身,收拾馬糞倒不怕髒,可誰也丟不起那個人!

  及時制止了內部的一些異常苗頭,程名振存心給伍天錫製造表現的機會,笑著命令:「天錫,你接著說,如果桑顯和再殺過來,咱們該如何應對?」

  「如果我是桑顯和,就憑著手中人多,一步一步跟你耗!」伍天錫想了想,帶著幾分感激說道。「咱洺州軍人數少,積蓄的補給也有限。又接連打了這麼多場仗,眼下正是最疲憊的時候。桑將軍只要保證自己不再犯錯,就等於穩操勝券!」

  「他?怎麼可能不犯錯?」孟大鵬還是不服,撇著嘴抬槓。

  伍天錫沖他拱拱手,非常客氣地解釋:「既然是武將,自然誰都想著打勝仗。如果心裡明白最後勝利一定屬於自己,則能不冒險就儘量不冒險。如果我是桑將軍,就無論咱們這邊使出什麼辦法,都按照自己的方式穩紮穩打。不貪便宜,不求速勝,自然就不會犯錯!」

  這話說得非常在理,但還是不能讓洺州軍眾將服氣。段清想了想,又坐直了身子反駁道:「他這樣做磨蹭,狗皇帝豈會由著他?」

  對於楊廣,伍天錫可是沒有半點好感。冷笑了一聲,憤憤不平地嘲諷:「那鳥皇帝做事從來就跟正常人兩樣著?前幾年魚具羅將軍行動稍微受挫,就被他派人砍了腦袋。去年桑將軍把麾下的弟兄全丟光了,因為在武將中有人脈,所有罪責都沒問,補足了人手繼續帶兵!」

  既然全軍覆沒都不被追究罪責,自然也不能指望昏君楊廣因為桑顯和按兵不動,就像當年殺魚具羅那樣殺了他。所以桑顯和根本不怕拖,拖得時間越長,手握的勝算越大。

  明白了這一層關係,段清也覺得犯難了。無論士卒數量還是身上的裝備,洺州軍都不如對手。如果對手按部就班地見招拆招的話,大夥的確拿不出什麼好辦法。見段清這邊敗下陣來,王飛又長身而起,「乾耗,行啊。反正咱們在城裡,他在城外,就互相耗著,看誰耗得過誰?!」

  「不可!」伍天錫連連搖頭。「如今咱們的人都集中在清漳,如果閉門不出的話,桑顯和只要把城池團團圍住,四下扎滿鹿砦,就可以放心大膽地去攻打其他兩個縣。」

  「他敢!」王飛氣得吹鬍子瞪眼,心裡卻不得不承認伍天錫說得對。到了這個時候,即便再看伍天錫不順眼的,也暗自開始佩服他的本事了。有一身好武藝,能帶隊衝鋒陷陣。又能在臨戰之前說出一番道道來。這種人洺州軍中可不常見,難怪教頭如此賞識他。

  「依你之見,咱們該如何做?」見伍天錫已經表現得差不多了,程名振擺擺手,把話題引入下一個步驟。

  「速戰速決。」伍天錫想了想,毫不猶豫地建議。「桑將軍肯定會以為,咱們遠道而來,疲憊不堪。所以第一次進攻會很猛烈。但如果咱們搶先一步攻過去,肯定讓他猝不及防!」

  這是一個非常大膽的提議。如果稍有差池,很可能讓洺州軍一敗塗地。但事實正如伍天錫先前所分析,時間不在洺州軍這邊。桑顯和有的是功夫跟他耗,而瓦崗軍王德仁部既然能放桑顯和過來,未嘗不想做一個不勞而獲的漁翁。

  「今夜休息,明晨出城迎擊桑顯和!」程名振咬緊牙關,大聲決定。

  賭局 (八 中)

  人數才六千出頭,連續作戰使得將士們都疲憊不堪。鎧甲不齊整,弓箭數量很少,長槊和陌刀等重型兵器也很少。帶著這樣一支隊伍去挑戰一萬七千多敵軍,只有瘋子才做得出。而這世上就是不缺這樣的瘋子,伍天錫是,程名振是,雄闊海、王二毛還有張豬皮、王飛、韓葛生等人都是。洺州三縣是他們從廢墟上親手建起來的家,即便敵人再強,也沒有放棄抵抗的理由。

  隊伍在晨光中出發,旌旗獵獵。老寨主杜疤瘌也知道到了生死存亡時刻,親自站在敵樓上,擂鼓給勇士們壯行。杜鵑全身披掛,緊跟在程名振的身邊。她不是隊伍中唯一的女性,在她的坐騎後,還跟著二十多名女兵女將。王二毛本來建議她們留下來守城,卻被大夥用吐沫星子和白眼打擊得一敗塗地。

  聽聞程名振主動來襲,桑顯和非常高興。玩弄陰謀詭計,他自問照對方差了一籌。但面對面硬撼,出道以來,他可從來沒怕過任何人。迅速鼓舞了一下士氣,他帶領官軍傾巢而出。試圖在半路上堵住洺州軍,打對方一個措手不及。

  雙方的主帥都抱著必勝的信心,同時又非常地謹慎地派出了大量斥候。雙方的斥候很快就相遇,然後迅速向後傳出了發現敵軍的警示。雙方長槊和重盾手同時將兵器架了起來,組成了一道移動的鋼鐵叢林。雙方的弓箭手同時將羽箭斜向上方射出,在對方士卒的頭頂上製造起出一陣箭雨。

  弓箭向來不是洺州軍的強項。把距離推到足夠近後,程名振立刻命令雄闊海帶長槊手發起第一輪攻擊。張豬皮則統率為數不多的騎兵逃過主陣,從側翼插向對方的弓箭手。附近地形為一馬平川,非常適合戰馬加速。而齊腰深的野草則將馬蹄聲很好的隱藏起來,讓他們看上去與在雲端飄移。

  桑顯和豈肯讓對方搶了先手,立即以雙倍數量的步卒向洺州軍發起反攻。同時,他也將麾下為數不多的騎兵全部放出,風一樣掠過草野,迎面堵住張豬皮。

  雙方在一片青蔥的綠色上奮力廝殺,很快就將原野給染成了粉紅色。還沒等第一輪接觸分出勝負,孟大鵬帶著數百朴刀手從左翼衝上,千餘官軍也從其本陣的右翼迎將上來。

  論士氣和個人訓練程度,洺州軍大戰上風。但在人數和裝備上,他們的劣勢同樣的明顯。雄闊海帶領麾下弟兄將阻攔自己的官兵沖潰,卻不得不轉身去支援孟大鵬。張豬皮所部騎兵也屢次將隊手砍得七零八落,卻被更多隊手堵住了去路。

  戰鬥很快陷入膠著。程名振和桑顯和都快速調整部署。他們都試圖尋找到對方的破綻,他們都不得不在對方的逼迫下不斷改變陣型,彌補自身暴露出來的缺陷。同時,他們都狡猾地將自己最用力的殺招藏了起來,準備在恰當時刻,給對手致命一擊。

  見前方遲遲打不開局面,程名振將指揮權轉移給王二毛,親自帶隊殺上了第一線。洺州軍各級軍官多為當初的銳士擔任,看見自家教頭提刀衝殺,勇氣倍增。拿出十二分的本事奮力衝殺,死不旋踵。官軍前鋒很快就招架不住了,陣腳不斷後撤。桑顯和微微冷笑,揮動令旗,將一支蓄勢已久的生力軍投入戰團。

  這支隊伍由一名老將帶領,廝殺經驗異常豐富。不與雄闊海和孟大鵬兩人所部做過多糾纏,直接斜插向程名振。人未到,羽箭先至。枝枝瞄準程名振,試圖將其狙殺於當場。

  杜鵑策馬上前,揮舞橫刀將羽箭擋下了數支。幾名親兵不顧一切撲上,用盾牌和身體擋下其餘流矢。官軍要的就是種忙亂,一射之後,立刻丟下騎兵專用短弓。策馬圍了上來,程名振的親兵措手不及,接連被砍倒了三、四個。

  眼看著程名振本人就要受到圍攻,杜鵑急得兩眼通紅,雙刀舞出了一團風。兩名官軍騎兵發現她是個女人,以為有便宜可撿,半途撥轉馬頭,擋住她的去路。「讓開!」杜鵑厲聲怒喝,一刀斜劈,一刀橫推。兩名騎兵趕緊舉刀阻攔,卻沒想到杜鵑的力氣如此大,一人直接被劈下了馬。另外一個被刀勢帶得偏了偏,眼睜睜地看到一條紅影子從自己身邊掠過。

  還沒等他將身體坐直,兩名徒步的女兵已經殺到。一個對付人,一個對付馬,轉眼間便將人和馬都捅成了血葫蘆。抬頭再找杜鵑,發現女主帥的坐騎已經跟男主帥的做起併到一處。互相保護,互相照應,將圍過來的幾名官軍殺得手忙腳亂。

  「刺馬,刺馬!」一邊與敵人拼命,杜鵑一邊向親兵們下令。眾男女親兵一擁而上,先刺馬,再刺人,轉眼之間,將前來撿便宜的官軍殺了個乾乾淨淨。沒等大夥來得及喘一口氣,桑顯和又把第二波撿便宜的傢伙派了過來。咬定了擒賊先擒王的道理,圍住程名振夫妻兩個不放。

  「通知主陣,別被敵軍調動。我這邊應付得來!」程名振微微一笑,衝著親兵吩咐。然後將手中長槊舉了舉,衝著妻子做了個請的姿勢,「再來一輪,如何?」

  杜鵑輕輕地抿了抿嘴,將雙刀在面前虛劈。夫妻兩個在號角聲中迎向洶湧而來的敵軍,如同兩隻豹子進入了狼群。一名騎兵平槊相刺,被程名振奮力將槊鋒盪歪。杜鵑的刀鋒順著來不及變勢的槊杆掃過去,將來人從胸口到腋窩掃出了一條長長的口子。另外一名騎兵欺她兵器短,將坐騎迅速撥歪。程名振從地上挑起一個頭盔砸了過去,正中此人的盔纓。沒等此人將頭盔扶正,杜鵑的刀鋒已經抹上了他的脖子。借著戰馬的速度迅速一蹭,呼,整個頭顱都飛到了半空中。

  夫妻兩個相視一笑,心裡都湧起一股難言的滿足。附近的刀叢矛尖仿佛不再是死亡的威脅,而是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的浪漫。特別是對於杜鵑,已經很久沒有跟丈夫配合得如此默契過,根本用不著互相暗示,僅憑著本能和心靈的指引就明白對方在哪裡,正在做什麼,下一步想做什麼,希望自己做哪些事情與他配合。

  這種感覺陌生已久,當它突如其來的時候卻是如此之甘醇。杜鵑記得,只是在自己沒成為程名振的新娘前,才有過很長時間類似的回憶。當二人結婚之後,聚少離多,再加上彼此的生活閱歷差異巨大,彼此心臟反而漸行漸遠。

  程名振沒有另覓新歡,杜鵑知道。哪怕是張金稱打上門來那一次,也是別人將罪名強加給他,而不是他主動去沾花惹草。他像尊重綠林同行一樣尊重她。他像信賴自己的手臂一樣信賴她。他可以毫不猶豫地將自己的背心交給她,一往無前地去衝殺。她是他最大的助臂,最好的夥伴,最值得依賴的袍澤。然而,他看著她的目光中卻不再擁有渴望和狂熱。

  舉案齊眉,也許是某些讀書人心中最理想的姻緣。但這種生活卻不屬於杜鵑。她喜歡像火一樣燃燒,像酒一樣熾烈。哪怕只是短短的幾個月,也好過按部就班的天長地久。

  今天,於萬馬軍中,她終於又得償所願。兩顆心又驟然跳動在一起,共舞同一個節拍。快樂、熾烈、忘乎所以,如醉如痴。刀光和血光全都開始模糊,吶喊與悲鳴都慢慢消退。耳朵里能聽見的,只是彼此的呼吸。眼睛中能看到的,只剩下對方水一般明亮的目光。

  只要這目光不變,刀山火海又能如何?

  杜鵑徹底迷醉了,雙刀舞動,如鮮花般在人海中綻放。那刀鋒上的光華是如此地絢麗奪目,令敵我雙方都不敢逼視。她緊跟在程名振身邊,如藤纏樹,如影隨形。她為他擋開流箭,砍倒敵人,為他及時堵住一個又一個破綻。她忽左忽右,無所不在。讓所有的攻擊都化作徒勞,所有戰意都化為恐懼。

  她就是一樹花,將自己最美艷的一瞬向他綻放。讓他無法視而不見,見到之後便無法不目眩神搖。

  敵人很快就發現了這個瘋狂的女魔頭。為了除掉程名振,不得不先將她合力剪除。兩桿馬槊交替而來,一支直刺她的小腹,另一支指向她的大腿。杜鵑將身體偏了偏,讓開正面刺來的槊鋒,單刀順勢平推過去,砍斷對方的手肘。刺向她腿部的長槊在半途中便被挑到了一邊,程名振及時地將馬頭兜轉,提槊替她擋住了必中一擊。然後雙臂猛地向上一攪,將來人的兵器攪飛到了半空中。

  瞬間被驚醒的杜鵑帶著幾分醉意看了丈夫一眼,露齒而笑。程名振沖妻子點點頭,撥轉坐騎沖向下一波對手。雙騎並絡,捲起一片紅色的煙塵。

  自家主將的勇猛極大地鼓舞了弟兄們的戰意,洺州軍袍澤越戰越勇,把成倍的對手逼得連連敗退。看到程名振和杜鵑二人轉危為安,王二毛的調度也愈發從容。不斷投入新的力量加入戰團,不斷向桑顯和的正面施加壓力。

  一波接一波的攻擊宛若涌潮,推得官軍無法站穩腳跟。桑顯和被逼得心頭熱血翻滾,令旗旗向楊甫手裡一擲,大聲命令:「子卿為我掠陣,我上前會那姓程的一會!」

  「將軍!」楊甫試圖勸阻,卻被桑顯和用目光瞪得無法開口。「你儘管按事先制定的戰術調度,我且去給弟兄們長長士氣!」

  楊甫無奈,只好命人吹響號角給主將壯行。在龍吟一般的角聲中,桑顯和策馬分開人群,直撲程名振。論身手,他自詡比程名振絲毫不差,對方既然敢帶隊衝殺,他又怎肯被比了下去?更關鍵一點是,將乃三軍之膽。如果他這個主帥一味地在後面窩著,弟兄們又怎肯捨命廝殺。

  事實正如他事先所預料,當發現自家主將也衝到第一線後,官兵們的士氣猛然提高了數分。與此形成鮮明的對比,洺州軍的囂張氣焰瞬間被壓了下去。「殺賊!」桑顯和舉槊怒吼,從人群中硬沖開一條血路,殺到程名振面前。「殺賊!」「殺賊!」官軍將士大喊大叫,聲音猶如夏日傍晚的驚雷。洺州軍的攻勢被遏制住了。洺州軍中有人開始猶豫不前。洺州軍有人倒在地上慘叫、呻吟。洺州軍中有人膽怯了,刀鋒亂舞,卻無法阻攔桑顯和的去路。

  剛一照面,桑顯和就讓程名振知道了雙方之間的差距。他身材強壯,招數勢大力沉。他久經戰陣,殺人的經驗非常老到。他的坐騎是上好的突厥名種,對命令的反應速度遠遠好於程明振胯下的棗紅馬。更關鍵的一點是,他剛才一直在以逸待勞,而程名振至少已經在刀叢中衝殺了小半個時辰。

  直刺,橫掃,轉突。二馬挫鐙,迅速迴旋,槊鋒再度指向程名振的前胸。受到威脅者不得不側身閃避,桑顯和快速從程名振身邊衝過,隨手一槊刺一名程賊的侍衛落馬。杜鵑拼命來救,被桑顯和的親衛死死擋在外線。程名振硬著頭皮苦苦支撐,卻一下比一下吃力,一下比一下反應遲緩。

  直刺,橫掃,反手斜刺。多年在沙場上磨礪出來的鋒芒完全展現,光華奪目。程名振拔槊相隔,卻猛然拔了個空。「小賊,拿命來吧!」桑顯和獰笑著轉身,招數由虛化實。眼看就要一擊得手,斜刺里猛然重來一匹瘦馬。馬背上的嘍囉雙手撲上,死死抱住了他的槊杆。

  長槊的重心完全在壓在武將的前手掌上,稍加破壞,便會失去準頭。桑顯和的槊頭立刻下沉,帶得他本人在馬背上亦難以坐穩。程名振被驚出了一身冷汗,搶回先手,橫槊捅對方的腰眼。

  洺州軍的侍衛敢捨命營救主帥,桑顯和麾下的侍衛也不是孬種。吶喊著撲上,用身體擋住程名振的槊尖。兩匹坐騎又迅速分開,兩名主將身上都濺滿了敵人的血。二人咬了咬牙,撥回戰馬,發起第三度對沖。

  這回桑顯和出招更是狠辣,前掌上提,後掌下壓,利用槊杆的彈性將槊鋒抖成一團光影。程名振知道這是一記虛中帶實的殺招,卻從沒跟人對練過,因此只能憑著直覺去拆。槊鋒上傳來一陣空蕩蕩的感覺,他趕緊側身躲避。桑顯和長槊從他的肩膀側面擦了過去,帶起一串血珠。

  頃刻間,程名振半邊肩膀都被自己的血給潤濕了。無力再提住長槊。嘶吼一聲,他將長槊當做投矛向桑顯和擲過去。然後趁著對方側身閃避的功夫,單手從腰間抽出橫刀,斜端著向側面抹動。

  兩名桑顯和的侍衛招架不住,先後被程名振抹於馬下。前方猛然出現了一個狹小的空檔,程名振不敢回頭,腿部一夾馬肚子,狼狽不堪地退出戰團。玉面羅剎見丈夫離去,也無心戀戰,雙刀猛地劈了幾下,逼開與自己放對的官軍,奪路而逃。洺州軍眾親衛見主將離去,立刻失去了跟人拼命的勇氣,跟在程名振夫妻兩個的馬後,亂鬨鬨地退向本陣。

  「攔住他們!」桑顯和豈肯讓到了手的勝利飛走,大喊大叫。正在廝殺的官兵紛紛拋下對手,試圖擋住程名振夫妻兩個的退路。他們可沒桑顯和那樣的本領,被程名振和杜鵑兩個聯手帶領親衛一衝,又亂紛紛跌倒,一部分人紛紛死去,僥倖活著的則亂紛紛地逃開。

  「黏住他們,別讓他們跑遠!」知道剛才自己對屬下的要求過高,桑顯和又迅速調整命令。這回,他的命令起到了實際效果,大隊的官兵緊隨程名振夫妻的馬後,將敵我雙方的戰陣沖了個亂七八糟。

  程名振略一回頭,就發現了形勢的危急。他沒膽量回頭再跟桑顯和硬碰,又不敢衝動自家陣腳。只好將坐騎再度轉向,橫著跑向戰場的左翼。孟大鵬正帶著一夥弟兄跟官兵在那裡周旋,發覺主帥前來投奔,趕緊帶隊接應。程名振從他身邊跑過,頭也不回,繼續策馬狂奔。桑顯和緊跟著殺到,沖開孟大鵬的攔阻,繼續緊追不捨。

  出於對自家主帥安危的擔心,在後方調度的王二毛不得不派出更多的生力軍,試圖將桑顯和堵住,將程名振夫妻兩個平安接回本陣。替桑顯和掠陣的楊甫怎肯讓他如願,也把更多的生力軍投入戰場,對洺州賊進行反向阻截。雙方的作戰重心瞬間就由縱轉橫,誰也不再以撕破敵軍主陣為目標,而是將所有目光都圍著程名振逃命和桑顯和追殺的位置移動。遠遠看去,逃命者和追殺者的隊伍都被拉成了一條長龍,而在長龍的兩側,則簇擁著數以千計對戰場形勢難以作出正確反映,措手不及的雙方士卒。

  「不好!」楊甫心中突然打了個冷戰,低聲驚呼。程名振的逃走方式很古怪,像是慌不擇路,卻不斷將桑顯和往戰場外圍引。而繼續追殺下去,桑顯和未必能追得到程名振夫妻,反而與自家弟兄越離越遠,難以得到有效支撐。

  仿佛在印證他的判斷,亂鬨鬨的人喊馬嘶聲中,一夥身穿黑色鎧甲,手握黑色陌刀的壯漢悄無聲息地從洺州軍中浮現出來。「全軍壓上!」來不及做更多的觀察,楊甫將手中令旗向前一指,孤注一擲。他沒法不緊張,那伙身穿厚重戰甲的陌刀隊所向之處正是程名振逃亡的地方,而桑顯和追在程名振身後,依然如飛蛾撲火。

  所有殺招都用不上了。如果主帥戰死,失去主帥的一方必然要大敗虧輸。程名振知道自己麾下的人馬數量和真正實力都不如官軍,所以他在正面硬撼的同時,又不甘心地布下了一個圈套。這個圈套的誘餌就是他跟杜鵑夫妻兩人,只要桑顯和試圖擒賊先擒王的話,就難免會落進他的陷阱。

  說時遲,那時快。沒等楊甫這邊的號令發出,陌刀隊已經迎住了程名振的馬頭。主動讓開一條通道,他們將程名振和杜鵑等人放了過去,然後驟然一合,如同塊磐石般擋在了追兵面前。

  「轟!」幾乎所有人都感覺到了一陣來自地面的戰慄。潮水般的追兵遇到了磐石,飛花碎玉般被撞得倒濺回去。血流如瀑,屍橫遍地。執掌陌刀隊的洺州軍將領卻絲毫不為眼前慘烈的景象,陌刀重重向前一伸,帶領隊伍不疾不徐地迎向了大驚失色的桑顯和。

  「殺!」

  賭局 (八 下)

  陌刀隊?桑顯和帶住坐騎,眼睛一下子瞪得比雞蛋還圓。面前緩緩走來的這支隊伍他很熟悉,裡邊的鎧甲和陌刀大部分都來自他的「供應」。甚至連帶隊的將領他也能看清楚,雖然對方臉上掛著面甲,但從那魁梧的身軀和堅定的步伐上來看,必定是伍天錫無疑。只是,在他麾下時,伍天錫的從來沒帶過這麼多兵,從來沒機會展示出如此強橫的實力。只是,這支陌刀隊的戰法和陣型對桑顯和來說都非常陌生,他從來沒組建過如此龐大規模的陌刀陣,也沒想到過類似的配合。

  全部由精挑細選出來的,洺州軍中最強壯的勇士組成,從頭到腳包著鐵甲。手中陌刀長達丈余,雙手掄開可以將戰馬砍成兩半。而帶領這支精銳中之精銳的,居然是剛剛從官軍中投降過去不到一年的伍天錫。在桑顯和麾下,此人因為出身寒微只能混到隊正,連進中軍帳議事的資格都沒有!

  驚詫,懷疑,惶恐不安。各種各樣的表情寫滿了大隋官兵的面孔。他們沒時間去想應對之策,因為陌刀隊已經大踏著步向他們推過來了。速度不快,但每一步踏下去都令人腳跟發顫,膝蓋發軟。

  「天錫……」桑顯和低低的呼喚了半聲。後半句話又自己憋回了嗓子裡。如此近的距離,他相信自己的話伍天錫完全可能聽得見。但那又會怎麼樣呢?自己忽視了這個將才,或者說大隋官場的傳統強迫自己埋沒了這個將才。如今,對方帶著陌刀隊殺過來了,自己再跟他談談故交,談談知遇之恩,有用麼?

  一愣神間,陌刀隊又逼近了數步。通過厚重的面甲,隋軍將士甚至已經可以看到他們冷冰冰的眼睛。沒有一絲感情,既不狂熱也不膽怯,就像一座座活動的泥塑木雕,踏著毫無變化的步伐,靠近,靠近,再靠近……

  「殺!」有人無法承受如此沉重的威壓,搶先撿起半截鋼刀丟了過去。霎那間,短刀、投矛、石塊鋪天蓋地。陌刀隊只是略作停頓,然後就繼續他們的步伐。從天而降的碎銅爛鐵砸在他們的護身鐵甲上,叮叮噹噹作響。可其作用也就是製造些雜音而已,根本給鐵甲裡邊的人造不成任何傷害。包括倉促射出的幾支流矢,直直地插在一名陌刀手的胸甲上,就像刺蝟身上的硬毛,隨著對方分腳步上下顫動。

  兩軍很快發生了第二次接觸。依舊是毫無懸念可言。陌刀手們舉刀,揮刀。舉刀,揮刀,像割莊稼般把阻擋在自己面前的任何活物割倒。官兵們手中的武器要麼太短無法觸及對方,要麼太鈍刺不透護甲。一面倒地被屠戮,連一命換命的機會都沒有。

  「讓開,讓開,擋我者死!」伍天錫終於開口,聲音卻冷得令人打顫。一名旅率躲避不及,被他從肩膀一刀砍到腰,半邊身子都飛了出去。名外一名小卒嚇軟了腿,癱在原地直打擺子,也被他毫不猶豫地砍倒,然後踏著屍體走了過去。

  無以倫比的攻擊力,無以倫比的防禦力,無以倫比的相互配合。整個陌刀陣都變成了一個魔鬼,張牙舞爪,所向披靡。在這種可怕的力量面前,官兵們除了閃避之外無路可選。偏偏他們剛才追殺程名振時又亂的隊形,此刻即便想退,也無法迅速脫身。只能互相擠壓著,互相推搡著,希望延遲一下刀刃的到來。

  「就幾百人,殺上去,殺光他們!」桑顯和氣得七竅生煙,舞動長槊,戳翻兩名距離自己最近的逃兵。士卒們如同躲鬼一樣躲開他,卻鼓不起勇氣去阻截伍天錫。連番動員了幾次都一無所獲後,桑顯和無奈,只好自己率隊逆人流而上。

  這世間根本沒有無法破解的陣型,也沒有毫無弱點的兵種。否則,大隋衛軍早已橫掃天下了。陌刀、長槊、兩襠鎧,哪種攻防利器不是出自朝廷?既然土匪能將他們從戰場上奪過去,桑顯和就相信自己能想辦法將它們奪回來。

  看到自家主帥上前拼命,很多士卒羞愧地停住腳步,轉身跟在了隊伍的後面。大夥人多勢眾,桑將軍一定有辦法。抱著各種希望,將士們漸漸恢復安穩。但只是短短了一瞬間之後,他們的希望就唏哩嘩啦碎了滿地。

  桑顯和攻入了陌刀陣,並且帶著幾十名親兵一道將陌刀陣撕開了缺口。他們憑藉過人的武藝奮勇衝殺,不斷深入。可是,他身邊的親兵也越來越少,交替地倒下。隨後,陌刀陣上的缺口越來越窄,慢慢變成了猛獸之嘴,慢慢合攏。

  伍天錫在指揮著陌刀手們變陣,瞬間從方陣變為橫陣,又從橫陣向前反彎。論及個人勇武,除了他本人外,陌刀隊中無第二人選可以擋住桑顯和。但在陣型變化當中,所有陌刀手都跟桑顯和勢均力敵。有人向桑顯和砍出一刀,然後立刻受到同伴們的保護。下一名陌刀手再砍出一刀,也被重重刀影保護起來。整個陣型還沒變化完畢,桑顯和身邊的弟兄已經寥寥無幾。追隨者們要麼戰死,要麼被擋在陣門之外,竭盡全力卻無法提供有效接應。

  這是什麼陣法?桑顯和無法相信自己看到的事實。憑著多年行伍經驗,他能覺察出伍天錫還沒將陣型變化完全演練嫻熟。可即便如此,他也被陷在了陣中,像一頭困獸,咆哮,怒吼,張牙舞爪,就是找不到突破口。

  隋軍士卒自然不能眼看著主帥被殺,在主簿楊甫和幾名忠心耿耿的將領督促下,不斷地向陌刀陣發起反擊。而詭計得手的程名振和王二毛兩人則拿出了最後的家底,團團護在陌刀陣的前後左右,將殺過來的隋軍一支支堵截,一支支擊敗。然後又吶喊著攻向下一支。

  幾度有人衝到了陌刀陣內,差兩步就能跟桑顯和匯合。但伍天錫迅速擋住了他們,將他們一個個劈翻在地。也有人試圖用磨盤戰術,一點點磨光陌刀陣的鋒芒。他們十幾個人組成小股,在陌刀陣外圍零敲碎打。這種戰術有效果,但進展極其緩慢且代價巨大。每一名陌刀手倒下前,至少要換走三到無名大隋精銳。而陌刀陣只是稍作移動,剛剛被磨出的破綻便又消失不見。

  他們不是磨盤上的穀物,而是真正的磨盤。外圍的所有人,包括官軍和綠林,都圍著磨盤在動。擠壓,研磨,粉身碎骨。血腥味越來越重,陌刀陣邊上的屍體也越來越多。後續卻還有更多的人,敵我雙方的人填進來,迫不及待地變成屍體。

  如此慘烈的殺戮,超過了雙方將士所經歷的任何一場戰鬥。很多士卒殺著殺著眼睛幾開始變紅,慢慢被血光迷失了本性。他們突然顯示出了前所未有的英勇,被刀砍傷卻感覺不到疼痛,被槊戳中卻感覺不到恐懼,他們聞不見鮮血的味道,聽不見同伴的呼喊。他們感覺不到汗水滾落帶來的勞累,無視於上峰的任何命令。他們徹底地陷入了瘋狂,徹底在血海中失去了屬於人類的一切特性。他們揮刀,揮刀,再揮刀,直到倒下,目光中依然閃爍著殺戮的快意。

  桑顯和也漸漸陷入了這種迷亂。他擋住一桿砍向自己的陌刀,然後撲入一名敵人的懷中。他用半截長槊戳破了對手的肚子,然後翻滾得避開砍向要害的兵器,張開嘴巴,咬在一個人的鐵甲上。鐵甲發出刺耳的聲響,令聞者無不皺眉。桑顯和卻絲毫不受其害,抬起膝蓋,頂破對手的下身。

  他覺得很累,很累。內心中充滿絕望和恐懼,卻停不下來。他想喊一聲「別殺我,我投降!」嘴巴里只發出了「諤諤」的聲音。陌刀手又在變陣,周圍的空隙驟然增大。他卻不知道逃走,兀自揮舞著半截斷槊,原地不斷打圈。

  一名壯漢大踏步向他衝來,刀光凜然如電。解脫了,桑顯和瞬間清明,如釋重負。意料中的劇痛卻沒有傳來,閉目等死他愕然睜眼,卻發現自己不知道何時已經置身陣外,而主簿楊甫則帶領著一堆人簇擁著自己,快速向戰場外逃遁。

  「程名振在哪?整隊,他麾下沒多少人!」稀里糊塗地逃離生天,桑顯和首先想到的不是追問自己脫身的緣由,而是試圖重新搶回戰場上的主導權。既然陌刀陣沒有困住他,就說明大隋將士還有一戰之力。既然大隋將士還有一戰之力,就有希望將敵軍打翻,將勝利重新奪回來。

  「瓦,瓦崗軍,瓦崗軍來了!」主簿楊甫指著不遠處還膠著在一起的士卒,語無倫次。

  「什麼?」桑顯和凝神細看,才發現打著黑紅色戰旗的洺州軍正在試圖跟自己的兵馬脫離接觸。以程名振為核心重新結陣。而自己麾下的弟兄們則亂成了一團,或者跟敵軍死纏爛打,或者沒頭蒼蠅般跑來跑去。

  稍遠一些的地方,就在雙方交手的戰場之外。數以萬計的瓦崗嘍囉涌了出來。洺州軍和官軍的騎兵都停止了互相攻擊,策馬盤旋著在瓦崗軍陣前跑來跑去。他們卻誰也無法靠近,誰也無法阻擋瓦崗軍的去路。對方人數太多了,足足是官軍的四倍,洺州軍的十倍以上!

  就是出於這個緣故,程名振放了我?桑顯和還是不敢確定。他依稀記得在自己手忙腳亂的時候,有把橫刀砍了過來。而從身影上判斷,持刀者有可能就是伍天錫。但也有可能是自己看錯了,希望死在伍天錫手裡而不是死於無名小卒手裡。無論如何,不該是伍天錫主動放了他,否則伍天錫定然難逃軍法處置。

  「將軍,趕緊下令整隊吧。瓦崗軍賊心難測!」見桑顯和還是迷迷糊糊,楊甫真後悔自己剛才帶人救了他。為了將陌刀陣衝出一個缺口,他至少付出了三百多名忠心耿耿地衛士為代價。要不是因為瓦崗軍的出現引得程名振調度失誤,說不定大夥今天就全都得葬在這裡。

  可瓦崗軍顯然不是來救援他們的。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一個多月來,武陽郡兵、清河郡兵、巨鹿賊、洺州軍、桑家軍,幾支隊伍馳騁河北戰場,都想做那個攫取最後利益的漁翁。都想犧牲別人,成全自己。誰也沒想到,當初向官軍乖乖讓開通往清漳去路的瓦崗軍王德仁部,才是真正獲利者,真正的漁翁。

  「收兵,收兵,向我靠攏。向我靠攏!」桑顯和終於想起了自己的職責,扯開嗓子喊道。楊甫一揮手,眾親兵立刻齊聲吶喊,將這道命令傳遍全軍,「收兵,收兵,向大帥靠攏。向大帥靠攏!」

  「嗚嗚,嗚嗚,嗚嗚!」低沉的角聲響了起來。「噹噹噹噹!」沙啞的的破鑼聲也響了起來。洺州軍和官兵都在收縮,都在迅速後退,試圖集結成一個穩固的陣型。瓦崗軍王德仁部卻不給他們機會,迅速敲響了戰鼓。「咚咚,咚咚,咚咚…….」鼓聲撕天裂地。千餘精銳迅速湧出,旋風般捲入官軍當中。

  早已被洺州軍殺得疲憊不堪的官兵沒力氣抵抗,被殺得潰不成軍。更多的瓦崗軍嘍囉小跑著沖入戰團,將官兵們趕羊一樣趕成一堆堆,然後一刀刀殺死,砍掉腦袋,扒下鎧甲。

  同樣疲憊不堪的洺州軍無法加入交戰雙方的任何一方,只能儘量確保自己不被捲入。但瓦崗軍王德仁部明顯不想放過他們,一面分出近半弟兄對官兵窮追猛打,一面兩路包抄著向他們迫來。

  「奶奶的,真不要臉!」雄闊海氣得破口大罵,拎著長槊就要跟瓦崗軍去拼命。「我去宰了他們,什麼玩意兒!」

  程名振用滴血的長槊攔住了他的去路,「別主動生事,嚴加防範,等我問問他們的來意再說!」

  「還能有什麼來意!」對瓦崗軍好感最深的王二毛亦被氣得兩眼通紅。如果不是怕動搖軍心的話,他寧願現在就一頭撞死在弟兄們面前。與瓦崗軍的瓜葛全是由他而起,與瓦崗軍的盟約也是他極力促成的。然而,曾經讓他佩服並且神往的瓦崗英雄,卻在最關鍵時刻出賣了大夥,並且在大夥後心連捅無數刀。

  「整隊,不要露怯!」危機關頭,程名振反而慢慢冷靜了下來。放桑顯和一條生路的命令的確是他下達的,因為只有確保桑顯和不死,官兵們才可能替他分擔一部分瓦崗軍的威脅。然而雙方畢竟不是盟友,並且已經兩敗俱傷。瓦崗軍王德仁部隨便深處任何一個手指,都可以輕鬆地碾碎他們。

  王二毛和雄闊海等人向身後瞅了瞅,只好無奈地停住腳步。洺州軍已經快散架了。經歷和與盧方元部的火併,與楊白眼部的血戰和與魏德深部的交手,他們已經是強弩之末。只是不願意將辛苦開闢的基業拱手讓人,才鼓足最後一分力量跟桑顯和部捨命相拼。如今,這最後一分力量也被消耗得乾乾淨淨。瓦崗軍偏偏這個時候趕到,將銳利的刀鋒架在了大夥的脖頸之上。

  發現洺州軍並沒有像官軍一樣潰退,瓦崗軍也停止了繼續靠近。如同蠍子的兩隻翹著兩隻毒鰲站在遠處,時刻準備將獵物夾成碎片。

  「不要慌,不要慌,別給人家瞧扁了!」

  「注意隊形,能戰死別羞死!」王飛、段清等將領也明白大夥被逼到了絕路上,在隊伍中盡力維持秩序。洺州軍有可能全軍覆滅,但洺州軍卻不是因為打了敗仗而覆滅。他們可以被屠戮,卻不能在卑鄙小人面前流露出半分恐懼。

  「陌刀隊還可一戰,就是不知道敵軍主將的具體位置!」

  「我帶人纏住他們,你領大夥退向太行山!」

  伍天錫和杜鵑先後趕來,低聲跟程名振商議對策。他們都想的是玉石俱焚的主意,程名振輕輕搖頭。「王德仁是為了平恩三縣和巨鹿澤而來,咱們可以先跟他周旋一番,再做決定!」

  「那你……」杜鵑咬了咬牙,目光中充滿了屈辱。程名振的分析一點兒也沒錯,王德仁肯定是看上了洺州軍的地盤。比起其他戰亂之地,平恩三縣可謂亂世中難得的富庶樂土。他想兵不血刃地拿下三縣,就必須先讓程名振屈服。

  「先保全弟兄們的性命要緊!」程名振咧嘴苦笑。他何嘗不感到屈辱。但向瓦崗軍王德仁部投降,也許還有翻本的機會。如果硬抗到底的話,恐怕麾下這四千餘眾無一能逃出生天。

  「教頭!」「教頭!」雄闊海等人也明白了程名振到到底在如何打算,扭頭望著他,慢眼悲憤。綠林道上向來是弱肉強食,如果大夥在戰場上敗給了瓦崗軍,即便投降也不算丟人。而現在……

  正當大夥準備勸程名振殊死一搏的當口,遠處又傳來一陣嘈雜的馬蹄聲。千餘騎兵,風一般卷過山崗。「程大當家,俺們幫你來了!」帶隊的將領一馬當先,如入無人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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