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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開國功賊》(11)

2023-12-06 12:44:44 作者: 酒徒
  枯坐於軍帳中,聽著外面呼嘯的北風,武陽郡長史魏徵度日如年。

  已經在雪地中逗留了六天了,弟兄們忍耐力和怒火都到了極限。每早上醒來,魏徵都能在軍帳門口看見凍死的烏鴉。今天早晨最甚,密密麻麻地繞著軍帳圍了整整三匝,少說也有七百多隻。烏黑的殭屍與外面的白雪形成鮮明的對比,看上去讓人毛骨悚然。

  到底是誰幹的好事,魏徵沒有打算追究。他只是笑著搖了搖頭,便將此事擱在了身後。黎陽城已經近在咫尺了,他不希望在這個時候再橫生枝節。此外,魏徵也明白是自己堅持要配合朝駝復黎陽的舉動引發了眾怒,不僅僅是普通士卒存心要他這位長史大人好看。即便是一些平素能說得上幾句話的低級軍官,此刻恐怕也恨不得他像帳外的寒鴉一樣,今天晚上就被風雪凍死。

  的確,魏徵什麼都明白,他理解士卒們肚子裡的怨氣,也理解軍官肚子裡的恐慌與絕望,但他卻無路可退。他這個長史是武陽郡守元寶藏重金禮聘的,從某種程度上而言,元寶藏相當於他魏徵的主公,他相當於元郡守的家臣。士為知己者死,此乃為大丈夫立於世間的準則。既然受了元寶藏的禮聘,就要替對方分憂。所以無論不管能不能把黎陽奪回來,是不是流賊的對手,他都必須全力一搏。

  如果不幸戰死於陣前,他便等於用性命兌現了自己的承諾。從此之後不必看著元寶藏被朝廷捉拿下獄而心中愧疚,也不必再為大隋朝的未來和前途而感到懊惱。在這個世界上,對於某些特定的人而言,死永遠比活著容易。死亡是一種解脫方式,一種無任何責任的存在。而活著,則註定要背負職責。

  如今在軍營中,懷著拼死一搏心思的,不僅僅是魏徵一個。繁水縣丞包文升、司庫吳彥祖等人都抱著類似的想法。賊軍在大夥眼皮底下溜了,溜到汲郡,然後兵不血刃地打下了黎陽倉。這個罪責太大,恐怕最後誰也逃不到以死相贖的宿命。如果能轟轟烈烈地跟流寇們打一仗,無論勝負,大夥也都算盡了力。若是僥倖沒有戰死,在朝廷前來問罪的使節面前,還能理直氣壯地呼一聲「冤枉」。畢竟大夥主動追殺了過來,比起周圍那些按兵不動的傢伙強得許多!況且了,在天氣這麼差的情況下,武陽郡的官吏們還都想著為國盡忠,沒躲回城中取暖。這種克盡職守的精神至少值得朝廷嘉許!即便不表彰大夥的忠心,看在沒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散了吧,反正再走一天,咱們也就到了黎陽城下了!」不想看著滿座同僚如喪考妣般的嘴臉,貴鄉縣丞魏德深伸了個懶腰,低聲建議。

  武陽郡職別較高的官吏當中,他是唯一的一個樂天派。雖然在起初發現上當的時候也急得火燒火燎,但只過了一個晚上,便又恢復了原本模樣。這些日子大夥前程未卜,臉上心中皆愁雲慘澹。此人卻一直吃得飽、睡得香,仿佛有十足的把握能置身事外。個別同僚看著納悶,私下裡前去魏德深的帳篷中請教。貴鄉縣丞魏德深卻如同得道高僧般,只是笑笑,對於如何脫罪的辦法閉口不提。

  「還是大夥先去睡,我再看一遍輿圖!」聽到魏德深的提議,魏徵點點頭,低聲回應。發現流寇「失蹤」的當天晚上,光初主簿儲萬鈞到鄰近縣城區去徵集犒軍物資,一去不歸。自那時起,魏徵便成了這支郡兵唯一的核心。大夥做任何事情都唯其馬首是瞻。

  「睡吧,玄成,你若是再看出一支奇兵來,咱們就都不用活了!」繁水縣丞包文升聳聳肩膀,沒深沒淺地開了句玩笑。如果前幾天魏徵沒識破流寇們的金蟬脫殼之計,說不定大夥現在還跟一群空營耗著呢。那樣雖然會被追究罪責,至少禍事臨頭前,還能圖個樂呵。不像現在,怎麼走都是死路一條,前途根本看不到任何光亮。

  魏徵笑了笑,非常耐心地跟大夥解釋,「我是怕敵軍玩什麼花樣,自從左今天下午在咱們面前出現了幾名探子之後,弟兄們就再沒發現敵軍的任何動靜。而黎陽城到此地已經不足五十里,對於用兵者而言,兩軍即將交手卻把斥候全部撤了回去,絕對不符合常理!」

  他不去睡,眾人誰也不好意思先行安歇。硬著頭皮向輿圖上瞟了幾眼,打著哈欠說道,「那還不簡單,他們人少,準備死守待援了唄!反正黎陽倉的糧食,那千把個蟊賊敞開肚皮吃,也夠吃上二百年的!」

  「王辯將軍的人馬已經開始探索河面上的冰層!」魏徵抬頭看了說話的人一眼,繼續解釋道,「流寇不怕咱們,卻未必敢跟府兵硬頂。千把人困守孤城,即使孫吳復生,也未必守得住。我要是他們,就乾脆放上一把火,然後棄城而走。反正目的已經達到,守不守黎陽沒什麼分別!」

  「真夠狠的,好在你魏玄成不是蟊賊的軍師!」武陽郡司庫主簿吳彥祖咧了一下嘴,苦笑著點評。此刻大夥心裡都明白,黎陽倉一失,馮孝慈老將軍的性命已經斷送了九成九。武陽、清河、汲郡、魏郡這四個地方的官員和屬吏,也幾乎徹底被斷送了前程。如果賊軍再來一手火燒糧倉的毒計,則大夥最後的一絲希望也會跟著灰飛煙滅。到時候不管有多無辜,都難免被當做頂缸者拋出來平膝怒。

  魏徵亦笑,臉上出了幾分淒涼,「不是我狠。兩軍交手,自然所有招數無不用其極。當年白起坑殺四十萬趙軍,在後人眼裡,當然是心狠手黑,該遭天譴。但對於當時的秦國,卻是徹底斷絕了敵人的東山再起希望。」

  「可那我們有什麼辦法?此刻黎陽倉畢竟在賊人手上!他要走要留,都是自己做主的戍。要我說,還是養足了精神,見招拆招為好!」

  「是啊,咱們犯愁有個屁用啊。賊人又不肯看咱們可憐!」

  眾同僚七嘴八舌,每句話都透著股子晦氣。

  魏徵不願讓大夥繼續陪著自己受苦,笑著起身,「有道理,睡吧,睡吧,養足精神,明天見招拆招!反正等我們到了黎陽城下,王辯將軍也該到了。屆時合兵一處,王將軍自有他的精妙安排!」

  想到還可能從王辯手中分一些軍功以贖疏忽大意之罪,眾官吏心情多少又好了些。一個個嘆息著,緩緩向軍帳門口走去。

  走到門口,貴鄉縣丞魏德深猶豫了一下,又尋個由頭停住了腳步,「我還有份公文沒處理完,玄成今夜若是有空,能不能幫忙看看?」

  「放我桌上便是!」正送大夥出門的魏徵心不在焉,順口答應。

  目送著同僚們的背影消失在墨一般的夜色中,武陽郡長史魏徵輕輕嘆了口氣,轉身繼續去研究敵軍的動向。也就是最後一晚上安生覺了,且遂了他們的意吧。明日見了黃河南岸過來的人,還不知道對方身上揣沒揣著降罪的聖旨呢?

  回過頭,卻看見貴鄉縣丞魏德深還站在軍帳門口,正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魏徵被看得心裡發堵,聳了聳肩膀,帶著幾分搡掇的口吻問道,「德深還有什見教麼?還是必須我今晚就將你的公文給看完了?記得這幾天來,你是睡得最踏實的一個!」

  「困勁過了,一不小心又來了精神。」魏德深能聽出話語中的惱火之意,卻一點兒也不生氣,「咱們進軍帳說吧!趁著我現在還想說話!」

  聞此言,魏徵微微一愣。主動挑開軍帳門帘,做了個請的手勢。魏德深也不推讓,大咧咧地走在了魏徵的前頭。目光四下逡巡了一圈,又大咧咧地走到了帥案後的主座上坐好,將髒兮兮的靴子逕自抬上了帥案。

  他的行為越是反常,魏徵越是不敢發作。平心靜氣地陪在一邊,看對方葫蘆裡邊到底準備賣什麼野藥。考驗了一會兒魏徵的耐性,貴鄉縣丞魏德深終於心滿意足。笑著從帥案上收起了靴子,低聲調侃,「玄成果然好涵養啊。居然一點兒也不生氣!你剛才不是很不耐煩麼?因何前倨而後恭?」

  魏徵心思轉得快,早認定了魏德深行為越是反常,越有什麼後招等著自己。非常謙遜地笑了笑,自我解嘲道:「如果你魏德深把靴子脫下來扔到帳外去,我也能幫你撿回來。但如果你過後沒黃石公的妙策給我做酬謝…….」

  「果然是魏玄成,我沒看錯你!」魏德深哈哈大笑,從摔案後一躍而起,伸手去拍魏徵的肩膀。「我倒是沒什麼妙計給你,但我可以保證,無論咱們打得下打不下黎陽,你我都有功無過!」

  「德深又在安慰我!」魏徵臉色先是一僵,然後迅速變為苦笑,「魏某身為長史,自然熟讀國法。按照大隋律例,你我……」

  「大隋律例,乃世時定的,眼下卻是亂世!」魏德深收起笑容,長聲嘆氣,「其實從咱們開始行軍的第二天,我就想明白了。朝廷不會追究咱們的罪責,元郡守那邊也有足夠的辦法讓咱們脫罪。只是不跟流賊真刀真槍地較量上一場,魏某心裡實在不甘,實在不甘啊!」

  魏徵被這話說得更是一頭霧水,瞪大了眼睛,目光中充滿了難以置信。如果一點責任都不用承擔,豈不是鼓勵官員們各掃門前雪麼?但隱隱的,他又覺得魏德深的話好像有道理,具體道理在哪,偏偏他又說不清楚。

  此時的魏徵,不過是剛剛走入仕途的小,怎可能了解大隋官場上的那些玄妙道理。魏德深看到他滿臉迷茫,不想再逗弄他,又嘆了口氣,低聲詢問,「你沒發現麼,儲主簿自從去籌集犒軍物資,就沒再回來過?而禍事已經發生了這麼多天了,元郡守居然連封追問的信都沒有?」

  這幾點的確令人生疑,但聯想到最近天氣狀況,魏徵又主動替武陽郡守元寶藏和主簿儲萬鈞兩人辯解道:「雪這麼大,元郡守即便有話叮囑我等,信使也很難趕過來。至於儲主簿,如果不是他將犒軍物資運到和黃河南岸,王將軍也不可能這麼快就出兵!」

  「呵呵!」魏德深笑著搖頭,「玄成老弟,若說謀劃正事,你的確讓魏某佩服。但論及官場歷練,你真的差得太遠了。同樣是頂風冒雪,儲主簿押著輜重,怎可能比我們走得還快?能比我們走得快的,只可能是郡守大人的家奴。而王將軍之所以主動殺過黃河,恐怕不是接受了儲主簿的賄賂,而是被朝廷上某些人扎了屁股?」

  「這話什麼意思?」魏徵瞬間站直身體,皺著眉頭追問。他是元寶藏一手提拔起來的,心中容不得別人對恩公的半點兒不敬。而魏德深的話里話外,分明是在暗示元寶藏勾結朝臣,一手遮天。

  「我還能有什麼意思。元郡守此舉不但救了你等,而且也救了我。魏某人感謝還來不及,怎會心懷怨懟!」魏德深冷笑了幾聲,又桀驁地將半邊屁股斜坐到了帥案上。「咱們的元郡守與前汲郡太守元務本乃是同族,元務本從賊,身敗名裂。而咱們的元郡守卻絲毫沒受到波及,甚至連朝廷的懷疑都沒受到,玄成,這一點,你不覺得奇怪麼?」

  汲郡太守元務本戰敗被殺,闔家老少都被抄沒為宇文家奴僕的事情,魏徵去年曾經看得清清楚楚。當時他也曾經替東主元寶藏擔心,唯恐對方受到牽連。但事實證明,朝廷對叛亂處理得很公道。非但沒株連到元寶藏,而且下旨褒獎了他當時恪守本分,阻擋叛賊進入武陽郡的大功。

  ,魏徵當然也清楚,所謂與叛賊血戰之功是不存在的。楊玄感的叛軍忙著攻打東都,根本就沒有向北發展。當時他還很高興,覺得朝頹為了安撫地方,所以才給每個人都記了功勞。此刻聽魏德深舊事重提,終於明白了其中的三味,原來不是朝廷處事公道,而是郡守大人長袖善舞,把上上下下的關係都理順了,所以才能從容逃過一劫。

  既然牽連進叛亂的大罪都不算罪,偶爾被賊軍所敗,當然花些力氣,也能逃脫了?想到此節,魏徵忍不住陪著魏德深嘆氣,「早知道這樣,我何必讓儲主簿去地方上籌集犒軍物資呢!向元郡守請一封信就是,比多少金銀都好使!」

  「話不能這麼說!」魏德深輕輕搖頭,「朝廷中某些權臣,向來是買賣公平,童叟無欺。元大人向他們求救,肯定要答應一大批錢財。儲主簿籌集來的那些細軟,剛好可以頂這個坑!如果元郡守光求人幫忙,過後卻不給任何好處。下一次再碰到坎兒,就沒人再肯出面幫他過關了。」

  原來,已經如此!魏徵先搖了搖頭,再點點頭,無話可說。他不知道自己該慶幸自己逃過一劫,還是該為大隋朝的吏治敗壞而感到憤怒。地方官員不比政績,而是比誰向上頭送得禮物多。最後這些禮物還不是都分攤到百姓頭上,弄得地方愈發民不聊生?長此下去,這大隋,還能算個朝廷麼?

  「玄成老弟,不是我說你,你肚子裡的學問,只適合世。而這亂世上的事情啊,學問人品反倒沒了用處!」魏德深又拍了拍魏徵的肩膀,語重心長,「我悟了半輩子,才悟出了這個道理。放眼武陽同僚,也就是你,還能值得我說句實話!」

  他用力不大,魏徵卻被拍得後退了數步才重新站穩。「嗨!」先是長聲嘆氣,然後低聲討教道:「既然如此,咱們還打黎陽做什麼,及早迴轉便是,何苦讓弟兄們在雪天裡受這個罪?」

  「樣子,還是要裝一裝的!否則,郡守大人怎麼跟外邊使障眼法呢!」魏德深嘿嘿冷笑,「他的意思我明白,是打一仗,無論勝敗,都讓朝廷里有個說頭。一時失察,被流寇欺騙是過。冒雪追殺,勇於任事是功。到頭來功過相抵,天下太平!」

  「天下太平,天下太平!」魏徵苦笑連聲,上前幾步,扯下一直鋪在帥案上的輿圖,信手揉成紙團,丟到了帳篷角。「我知道這仗該怎麼打了,不就是糊弄麼?明天早晨,我一定讓弟兄們打起精神,好好給咱們武陽郡長一回臉面!」

  說罷,不想再為戰事費什麼心思。逕自拉著魏德深分頭去休息。這一覺睡得無比安心,無比喪氣,恨不得就此長眠不醒,也好過眼睜睜地看著江山沉淪,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所關心的,所為之嘔心瀝血的,一步一步地走向毀滅。

  天快亮的時候,睡夢中的魏徵聽見了一聲號角。懶得搭理,他翻了個身,繼續沉睡不醒。

  紫騮 (一 中)

  角聲剛起,王二毛立刻將橫刀從腰間抽出來,斜握在手中斜向下後伸開。袁守緒、朱老根等親兵採取與主將同樣的動作,將握刀的手在身側展成燕尾形,同時用力磕打馬鐙。這是程名振手把手教出來的輕騎衝擊的姿勢,與戰馬的速度結合起來,可以方便地切開敵人的皮甲和身體。

  「轟,轟,轟,轟」,五百多人,卻有一千五百多匹戰馬。速度快得就像一陣狂風,夾著馬蹄帶起的積雪,在清晨第一縷陽光下卷向了前方單弱的軍營。「嗚,嗚嗚,嗚嗚」當值的郡兵小卒拼命吹響號角,卻無法給自己和同伴壯膽,也無法召喚來更多的抵抗者。眼見著千軍萬馬就要踏在了自己腦門上,他嚇得慘嚎一聲,扔到號角,落荒而逃。

  幾乎沒遭受到任何有效抵抗,王二毛等人就卷到了武陽郡兵的營牆下。在雪地里倉促搭建的營牆構不成任何阻攔,將馬韁繩輕輕向上一提,綠林豪傑們便連人帶馬一併從營牆上「飛」了過去。馬蹄落、刀橫、血濺、敵軍的身體倒地。幾個動作一次呵成,如事先排演了無數次般,不帶半分遲滯。

  刀光、血光、雪光、日光,白色的雪沫和紅色的血肉交替飛濺。擅於打順風仗的綠林豪傑們一擊得手,立刻無法遏制地將自身的攻擊力全部展現出來。跟在王二毛的身後,他們從營牆便迅速向里推進,砍翻擋路的敵軍,撞倒沉睡中的帳篷,用馬蹄在睡眼惺忪的對手身上毫不猶豫地踩將過去。一波接著一波,如風暴卷過麥田,如洪流掃過荒野。所向披靡,無物可擋。

  當值的郡兵剛一交手,便作鳥獸散。他們一散,整個武陽軍的大營立刻開了鍋。「有賊軍!」「快跑!」「賊軍殺過來了!」從睡夢中被驚醒的士卒們根本看不清到底殺來了多少惡匪。連靴子都顧不上穿,光著腳在營地里亂竄。如此生疏的表現更加重了他們的傷亡程度,綠林豪傑們幾乎不用主動揮刀,光憑著戰馬撞擊和刀刃橫掠,就能收割掉一條條生命。

  幾名倉促爬起來的低級武將發覺不妙,硬著頭皮帶領親兵迎戰。還沒等他們組織起防線,便被自己人給沖得東倒西歪。這種情況王二毛見得太多了,毫不猶豫地邊將馬頭撥向了抵抗者。幾百名騎兵跟在他身後來了個漂亮的大迂迴,硬生生畫出一道弧線,轟隆隆地撲往新的方向。那幾名武將自知擋不住這雷霆般的一擊,趕緊推開身邊的士卒,轉頭逃命。王二毛哪肯再給他們逃走了機會,戰馬沖入人群,手中橫刀鞭子般向外一抽。一條二尺多長的血口子立刻出現在武將的背上。熱氣騰騰的血光迅速噴起來,逃命者兀自感覺不到痛,跌跌撞撞繼續跑了幾步,被後面的戰馬撞到,頃刻間踩成了肉泥。

  衝散敵軍抵抗的綠林豪傑們毫不停留,迅速撲向下一個即將匯聚起來的戰團。郡兵們一鬨而散,綠林豪傑轉頭,奔向新的目標。誰也擋不住他們,誰上來都難逃活命。他們是風暴,他們是閃電,他們劈碎一切,他們毀滅一切。

  刀光,血光;血光,刀光,紅血在白雪上飛濺,人體在馬蹄下翻滾,慘叫聲不絕於耳,哭喊求饒聲此起彼伏。與這紛亂的景象與嘈雜的聲音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那一個個手握橫刀,不聲不響的凶神惡煞。他們在絢麗的陽光下,在蒸騰的粉色煙霧中,他們肆意往來,飄忽不定。每一次改變方向,都會伴著更多的慘叫響起。每一次慘叫過後,便有更濃的霧氣出現,粘糊糊的,刺激得人只想找個地方狂吐一場。

  雄闊海在隊伍第一次改變方向時,就已經堅持不住了。他手中沒有橫刀,也不知道如何騎馬廝殺,只能憑著過人的膂力,把五尺多長的水火棍單手拎著當砍刀使。這種怪異的姿勢嚴重加強了他在馬鞍上保持平衡的難度。縱使他的騎術再高明,也不知不覺落到了隊伍的後半段。而正是因為落在了衝擊隊伍的後半段,他才比袍澤清楚十倍地看到戰爭的另一面。沒有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的快意,也沒有讓敵人望風披靡的豪情,有的只是血淋淋現實!那些被橫刀抹中的,被戰馬撞翻的,還有不小心被流矢從馬背上射下來的,無論是敵人還是自己人,都紅彤彤地攪在一起。馬蹄踏到眼前,他們無法躲閃,只能用血肉之軀去承受。而他們分明還活著,還會哭喊、還會慘叫。「啊――」「啊――」「啊――」,一聲比一聲弱,卻一聲比一聲淒涼。

  雄闊海不敢停下來,衝鋒分為幾波,越到後面,戰馬越多,馬背上的騎手越少。一旦他停下來對倒地者施以援手,就會被陸續衝過來的馬群撞到,踩翻,和地上的傷者同樣變成一堆慘叫著的血肉。然而他亦不忍給那些傷者頭上再補一棍,雖然這一棍子下去,地上的人無論是袍澤還是郡兵,對他都只有感激,不會抱怨。他卻本能地將水火棍抬高,抬高,從斜向下舉成水平,然後在不知不覺中慢慢舉起來,直到高高地舉過頭頂。

  「啊――啊――啊――」,他終於狼嚎一樣喊了起來,眼淚順著古銅色的臉龐滾滾下落,淌滿下巴,在葛衣上凍成一串串冰痕。沒有人理睬他的吶喊,馬蹄聲將吶喊聲淹沒了大半,慘叫聲又將另外一半淹沒了去。他只能加速,孤單的加速,跟在鬼魅般的袍澤身後,在雪與血形成的薄霧中衝出,再隱沒於另外一團粉紅色霧氣中,孤單而絕望。

  一圈,又一圈。從北衝到南,然後從南斜向東北折轉,然後再從東掉頭向西。不知道沖了幾個來回,也不知道還要繼續多久。雄闊海手中的水火棍始終高舉著,沒能殺死一個敵人。但他的臉上、衣服和靴子上依舊濺滿了血跡,有些是馬蹄帶起來的,有些是溶解於霧氣中的。現在都凝聚於他的身上,黏糊糊的讓人無法忍受。整個早晨,他呼吸進肚子的,也都是這些血淋淋的霧氣,說不定已經將他的五腹六髒都染成了紅色。每當湧起這種瘋狂的想法,雄闊海就忍不住像狼一樣哀號,他覺得自就要變成瘋子了,也許變成瘋子後會好受些。至少,不會看到這世界的顏色,也不會聞見這世界的味道。

  這是一片緋紅色的世界,天空、陽光、雪地都是緋紅色的。而人的顏色不過比天空稍微深了一些,可以算作黑紅。無論是死了的,活著的,還是半死不活的,都像一塊塊暗紅的火炭。他們好像是紅色的源頭,絲絲縷縷的紅霧從他們身上往外冒,。

  而這些紅色的炭塊和炭塊,還不停地互相碰撞。每次碰撞之間,濺開的都不是火星,同樣是一絲絲的紅煙與紅霧。從一個炭塊中冒出來,又從另外一個炭塊中鑽進去。若是有某個炭塊熄滅了,就會徹底變成暗黑色。一個人形的紅霧就會從暗黑色的炭塊中慢慢升起來,慢慢飄向半空中,被緋紅色北風吹向骨頭架子一樣挺直的樹梢,縈繞幾下,戀戀不捨地飄向緋紅色的朝陽。

  那初升的太陽也沒有半點暖意,只是拼命的吸取著天地間的紅色,好使得自己變亮,變亮。雄闊海看明白了,它就是一切紅色源頭和歸宿。地上的緋紅由它而始,又由它而終。無論存在多久,無論跳動得多歡,終歸難逃飄向朝陽的宿命。

  他不想自己變成炭塊的一員,卻不知道如何逃避。他只有吶喊,吶喊,越喊聲音越悽厲,越喊聲音越絕望。就在他的神智越來越迷糊,即將崩潰的瞬間,終於,前方又傳來了一陣角聲,「嗚嗚――嗚嗚――嗚嗚!」

  「放慢速度,一點點放慢,別勒馬,找死啊你!」朱老根的聲音隨即在身邊響起,一陣火辣辣的感覺驅散雄闊海眼前的緋紅色。有人用刀背抽了他一記,將他從瀕臨瘋狂的狀態硬生生拉回來。劇痛的刺激下,雄闊海呲牙咧嘴,但停止了慘嚎。他快速鬆開繃緊的韁繩,又用手掌把韁繩慢慢地拉緊。這回他終於又跟同夥匯聚到一起了,四周的歡呼聲讓他體味到一種安全的感覺。瞪大眼睛,所有的紅色都已經消失不見。地面上只有東倒西歪的帳篷和一具具殘缺不全的屍體。武陽郡的郡兵潰敗了,敗得毫無懸念。袁守緒和柳老三正帶著各自的部屬尾隨追殺,其他人則在號角的指揮下放慢坐騎,停止衝殺,匯聚在一起檢視戰果。

  戰果非常驚人。在雪地里連續行軍的武陽郡兵本來就已經精疲力竭,再加上戰鬥經驗不足,簡直就像一群羔羊般遇到了屠夫。整個營地一片狼藉,帳篷東倒西歪。幾乎每一座帳篷旁邊都橫著屍體。大部分都是背上挨了一刀,血盡而亡。也有正面倒下的,但很少人手裡拿著兵器。他們是在準備投降時,被高速衝過來的馬群踏死的,渾身上下沒一塊骨頭完整。

  如果剛才聽到號角聲的剎那,雄闊海就帶住馬頭的話。他極有可能會成為此戰的最後一名陣亡者。被來不及收韁繩的自己人撞下坐騎來,活活踩死,而不是死於兩軍陣前。這可不是一種光彩的結局,雄闊海是個知道好歹的人,清醒過來後嚇得冷汗連連。他非常歉意地朝朱老根兒拱了拱手,以謝對方及時將自己打醒。朱老根兒卻撇了撇嘴,笑著罵道:「虧你長了這麼大的個子,居然嚇成了失心瘋!老子當年第一次上陣的時候……」

  「剛聽見號角就嚇尿了褲子!」沒等朱老根吹噓完,有人迅速接過話茬。四周立刻響起一陣善意的鬨笑,笑鬧聲中,雄闊海的心情慢慢放鬆下來,目光也漸漸恢復了明亮。

  「我……」他想開口說句自我解嘲的話,聲音發出來卻想劈柴一樣乾澀。眾弟兄們又是一陣善意的鬨笑,臉紅脖子粗的朱老根拍了拍雄闊海的肩膀,兄長般安慰道:「得了,啥都甭說了。誰第一次都這德行。過了這關就好,你能跟上大夥,就已經比別人強了很多!」

  說說笑笑間,他們開始翻檢戰利品。綠林豪傑自己無法打造合格的兵器,因此每次戰後都恨不得拿耙子將戰場摟上一遍。據朱老根介紹,大夥手中的橫刀都是這麼得來的。雄闊海跳下坐騎,跟著大夥一道在屍體堆中搜尋。血腥氣依舊熏得他想嘔吐,但此刻他的眼睛卻不再紅了,只是儘量不去看死者臉上絕望的神色。

  武陽郡相對安寧,郡兵的裝備看起來頗為齊整。很快,大夥就發現了一個竅門兒,大多數郡兵臨死前根本沒來得及抄傢伙,鎧甲和兵器都好好地堆在倒塌的帳篷內。他們一個挨一個帳篷翻檢,像小孩子在野地里撿蘑菇般,每有大的收穫便發出陣陣歡呼。在歡呼聲中,偶爾夾雜起幾聲慘叫,那是有人在向未死透的郡兵身上補刀,誰都明白是怎麼回事,誰都裝作沒聽見。

  在一座很大的帳篷內,雄闊海撿到了一把裝飾精美的寶劍, 還有一堆毛筆、硯台。那都是非常值錢的東西,他小時候非常渴望卻無力擁有。朱老根兒見到後卻嗤之以鼻,笑著調侃道:「想考秀才麼,你拿那玩意幹什麼?」

  「這,這帳篷裡邊住的應該是個大官兒!」雄闊海憨憨地笑著,放下毛筆、硯台,舉起寶劍,「這把劍很漂亮,給王將軍帶上,肯定很威風!」

  「兩軍陣前,劍是最沒用的東西!」朱老根笑著搖頭,順手抄起一把被丟棄的陌刀遞了過來,「這個給你,你胳膊有勁兒,即便在馬背上,也能湊合著當單刀使!」

  雄闊海接過陌刀,用力掄了兩下,發現果然比輕飄飄的寶劍使著順手。呵呵笑了幾聲,跟在朱老根身後鑽出了軍帳。剛一伸直腰,他就發現了外邊的情況變化。剛才還在嘻嘻哈哈撿戰利品的袍澤們全跑動了起來,大包小裹丟了滿地。

  「上馬,上馬整隊!」慌亂間,他聽見王二毛在遠處大喊。抬頭再看,只見去追殺潰兵的袁守緒、柳老三等人疾奔而回,在他們身後,一道暗黃色的洪流隆隆而來,遮天蔽日。

  紫騮 (一 下)

  僅僅是沖在第一線的敵軍騎兵人數就已經超過了兩千,而王二毛手裡的弟兄滿打滿算,連傷號都加上也不過五百。這種仗,即便是神仙來了也沒法打。形勢緊急,他沒時間猶豫,舉起手中橫刀,大聲喊道:「所有人,上馬。一人三騎,往南邊跑!」

  「往南邊跑?」眾嘍?聞言均是一愣,但長期訓練形成的習慣讓他們選擇遵從主將的命令。紛紛跳上坐騎,順手再抄起距離自己最近的兩匹戰馬的韁繩,亂鬨鬨地向南方敗退。

  「上馬,上馬,先上先走,一個時辰後再停下匯合!」身為主將,王二毛不能光顧著自己一個人逃命。馬打盤旋,聲嘶力竭。「上馬,每人三騎,先上先走!」「上馬,上馬,一個時辰後在南邊匯合!」親兵們也急紅了眼睛,顧不上再用號角,齊聲扯著嗓子高喊。

  好在軍中人少,即便再混亂,造成的擁擠也有限。數息之後,包括朱老根兒,雄闊海這些後知後覺者都跳上了坐騎,一個個卻不肯先走,緊張地圍在王二毛身邊,等著與主將共同進退。

  「走啊,耽誤什麼。再耽誤,誰也跑不了了!」王二毛又紅著眼睛吼了一嗓子,撥轉馬頭,南向落荒而去。一邊跑,還戀戀不捨地向敵軍方向回望,期待著有更多弟兄能逃出生天。他看到柳老三的坐騎越跑越慢,漸漸地被土黃色的洪流吞沒。他看到幾十個熟悉的身影像狼群中的麋鹿一樣被高速衝來的戰馬圍住,消失不見。他看到逃無可逃的袁守緒帶著最後幾名弟兄返身撲向了敵軍,然後看到雪亮的橫刀在日光下舉了起來,舉出一片狼牙般的叢林……

  很快,他就什麼都看不到了。敵軍迅速消滅了他主動拋下的那些弟兄,然後做了個漂亮的大轉身,緊緊地追了過來。

  人數、裝備、訓練程度都與對方不在一個檔次上,王二毛等人除了咬緊牙關繼續逃命之外,別無出路可選。好在敵軍的裝備太沉重,影響了戰馬的耐力,而綠林豪傑們又是僥倖地一人三騎,可以隨時換馬,所以在小半個時辰之後,雙方的距離開始越拉越遠。

  第一次隨軍出征就踢上了鐵板,雄闊海的心口甭提有多憋得慌了。抬頭望去,他發現朱老根等老綠林的臉色也非常難看,就像被欠了幾百吊一般。眾人默不作聲埋首趕路,將戰場遙遙地拋在了背後。又走了大約半個多時辰,前方停下來等候命令的袍澤越來越多,漸漸地,自顧逃散的弟兄們全聚起來了。主動按照平時行軍的次序跟在王堂主的身後,等待著他給大夥指引新的前進方向。

  王二毛抬頭張望,東南方已經可以看到枉人山孤獨的身影。連綿積雪在山上鋪了厚厚的一層,正雪峰間反射回正午的陽光,奼紫嫣紅,絢麗無比。從這座突兀的小山腳下東轉,便可以沿著官道直撲黎陽。數日前他和張豬皮兩個就是順著這條道路去偷襲黎陽城的,今天又沿著同一個方向被官軍給攆了過來。

  眼下黎陽城內未必有官軍,如果殺一個回馬槍的話,王二毛有七成以上的把握再將黎陽奪過來。但那樣做的話,從黃河南岸趕來的狗官王辯,和身背後那伙來歷不明的官軍精銳就可以聯手將他堵在黎陽城裡。五百流寇面對數萬官軍還想守住黎陽城,這種美夢傻瓜才敢做!

  王二毛不是傻瓜,也沒有據守孤城,力扛數萬大軍的勇氣。他剛才之所以選擇向南逃而不選擇向北,是因為張豬皮押著糧草輜重正朝著巨鹿澤趕。萬一讓官軍發現他們,數以萬記的糧草輜重就要被奪回去,此番偷襲黎陽的戰果就全丟光了。即便官軍僥倖沒與張豬皮所帶的輜重隊相遇,把他們向北引,也可能導致他們與馮孝慈匯合。好兄弟程名振費了極大力氣才讓馮孝慈跳進陷阱,王二毛不想讓整個巨鹿澤的努力功虧一簣。

  所以,在那倉促的一瞬間,他只能下令大夥向南逃,把來源未明的官軍引到南邊去,遠離張豬皮和巨鹿澤群雄。但向南之後該怎麼走?王二毛當時沒來得及考慮,此刻終於有了深思的機會,卻發現自己兩眼一摸黑。

  「沿著右側的官道往南,是朝歌城。往東,咱們就回了黎陽!」見自家主將躑躅不前,雄闊海以為對方不認識路,策馬趕到身邊,低聲提醒。

  「朝歌的城牆高不高,平時有沒有官軍駐紮?」王二毛略作猶豫後,試探著問。向北的路已經被切斷了,向東去黎陽城也等於尋死,如今之計,他只能繼續向南,走一步算一步。在流竄之中尋找新的北上機會。

  對於河北南部各地的情況,趕腳為生的雄闊海就像對自己的手心掌紋一樣清楚。王二毛的話剛一落下,他立刻給出了精確答案,「朝歌城在幾百年前就荒廢了,雖然現在還叫城,不過是個只有千戶人家左右的大寨子。僅僅對著官道的那面有道矮牆,向南繞上半里,所有城牆都是塌的,根本不用下馬都能直接衝進城內去!」

  「如果咱們打朝歌城呢?」王二毛皺了下眉頭,沉著聲音繼續追問。

  「肯,肯定能打下來!」雄闊海不安地向北方掃了一眼,低聲回應。「但打下來也搶不到多少糧食,那地方的人很窮。官軍又跟一群蒼蠅般……」

  「那也比去黎陽強。被兩支官軍合圍,咱們連一天都堅持不住!」朱老根也湊上前,小聲給主將出主意。一場大勝之後立刻遭到一場慘敗,此刻弟兄們士氣都已經降到了極限。如果再去困守孤城,官軍只需要一個衝鋒,便可以讓大夥灰飛煙滅了。

  沒等王二毛更多考慮,安排在外圍的斥候已經又吹響了警報。袁守緒等幾十名弟兄的性命顯然沒能將官軍餵飽,這支虎狼之師稍作休息後,又不依不饒地追了上來。

  「上馬,跟著我走!」王二毛一抖韁繩,大聲命令。隨即,他用力拍了雄闊海一巴掌,「你帶路,咱們去打朝歌!」

  「走咧,讓官兵跟在後邊吃屁!」朱老根兒扯開嗓子,將王二毛的命令化作一句善意的玩笑。

  「走咧,走咧,讓官兵跟在爺們身後吃屁!」親衛中的老綠林知道此刻士氣的重要性,強打著精神重複。

  「走咧,走咧,讓官兵跟在爺們身後吃屁!」眾嘍?聞聽,一邊大笑一邊重複。有人乾脆在馬背上撅起了屁股,衝著敵軍追來的方位做排氣狀。有人則用手背掩住嘴唇,模擬如「噗噗的」聲音。

  雖然誰都知道大夥是打腫了臉充胖子,可人性就是這麼怪,幾句玩笑話一開,低迷的士氣轉眼之間便重新振作了起來。眾豪傑仗著人少馬多的優勢繼續向南逃竄,很快便又和官軍拉開了距離。

  下午未時,隊伍趕到了朝歌城外。果然如雄闊海所說,此地只是個廢棄了不知道幾百年的古城,規模還不如黎陽附近一些豪門富戶的堡寨大。朝廷在此地沒派官員常駐,平素僅有一個「德高望重」的老族長充作鄰里糾紛的仲裁人。看到王二毛等人輕車熟路,不攻對著官道的正門而是繞向城西,老族長自知難以抵抗。「果斷」地命令臨時組織起來的鄉勇們棄城,保護著自己的家眷搶先一步逃走。

  族長大人一走,闔城百姓立刻失了抵抗的勇氣。哭泣著關好家門,無論外邊的土匪怎麼折騰,全都聽天由命。好在王二毛等人也沒時間再惹事,先「借」了族長家的米糧對付了個半飽,接著又將看得見的大牲口全搜羅一空,然後一把火將族長家的大院子給點了,趕在官兵追來之前再度棄城而走。

  追在王二毛等人背後的官軍沒想到賊人都死到臨頭了,氣焰居然還如此囂張。衝進朝歌后,只稍作休息,便又躡著流寇們的戰馬蹄子印兒追了過去。這兩支隊伍一個逃得快,一個追得急,從下午一直追到日落,直到看不清腳下的路了,才勉強停下來休息。

  第二天一早,王二毛繼續向南逃竄。這回,他反倒走得沒昨天那般惶急了。經歷了昨夜的商議,弟兄們大抵都明白了眼下自身的處境。在如今這種情況,向北返只會給澤中兄弟添麻煩,到頭來一樣跑不脫。與其把災難帶給袍澤,還不如拼著一死,牽著官軍的鼻子走,給大當家和九當家創造幹掉馮孝慈老賊的機會。

  行走江湖,難免都會有這麼一天。臨死前能拿下黎陽倉,火燒朝歌城,還能讓近萬官軍傻瓜般跟在自己背後吃屁,眾嘍?自覺夠本兒,個個心滿意足。沿途看到防備不周的村寨,立刻衝進去劫掠一番,將大戶人家的糧倉打開,就地散發。將富豪之家的地契、文書付之一炬,讓債主再找不到要債憑據。遇到官軍追得不緊,則撿高坡之處放火,讓敵人的斥候看清自己所在方位。等官軍一粘上來,則立刻打馬遁走,邊跑邊唱俚歌,氣焰囂張至極。

  又忽緊忽慢地跑了一整天,把朝歌城、隋興縣都遠遠甩在了身後。第三天上午,大夥踏過結冰的運河,繼續向南。走著,走著,一片寬闊的冰面突然橫在眼前。腳下為淡黃色,遠處為深黃色,一團團深黃淡黃的浪花靜靜地肅立在那裡,仿佛在某個奔騰的瞬間突然凝固。又仿佛時間突然靜止,讓它們奔騰身姿永遠定格。

  那滔滔滾滾的浪花由西向東,蔓延不知幾千里,沉靜而悲愴,宛如一條凍僵了的巨龍。隱約卻有不甘心的吼聲從遠及近,「嗷――嗷――嗷」「嗷――嗷――嗷」,片刻不停。

  這便是黃河了。巨鹿澤兄弟中很多人一輩子都沒離開家如此遠過,在他們落草為寇之前,黃河只是他們夢中的一個傳說。出於對自然之威的敬畏,他們接二連三跳下馬背,站在凝固的冰面上靜聽風吼。「嗷――嗷――嗷」,「嗷――嗷――嗷」,一聲接連一聲的風吼由天外而來,由遠及近,刺破人的耳朵,深入人的肌膚、骨髓。再由人的膏肓之下騰起來,冷如冰霜,熱如烈焰,衝破氣管、咽喉、牙齒,嘴唇,噴涌而出。

  「嗷――嗷――嗷」,不知道是誰第一個發出了吶喊,與來自遠古的呼聲遙相呼應。但在此之後,所有人都吶喊了起來,不是因為恐懼,不是因為絕望,而是因為內心深處壓抑不住的衝動,「嗷――嗷――嗷」,「嗷――嗷――嗷」,他們厲聲吶喊著,向空中揮舞著刀矛。「嗷――嗷――嗷」,「嗷――嗷――嗷」,他們厲聲吶喊著,以亘古的聲音,向蒼天大地表達自己的抗議。

  他們如同揮舞干戈的刑天,哪怕已經沒有了頭,哪怕已經看不到前進的方向,卻依舊不肯彎下高傲的膝蓋。他們挺立著,抗爭著,從鴻蒙初劈直到現在。從現在到未來一直挺立下去,抗爭下去,直到地裂天崩。

  「上馬!」當天地間再度恢復沉寂之後,王二毛啞著嗓子命令。

  「諾!」眾嘍?用拳頭捶了一下胸口,大步走向坐騎。他們以少見的乾淨利多動作跳上馬背,整理簡陋了皮甲和粗布衣衫。然後無需任何人命令,撥轉馬頭,齊齊地對向了北方。

  如此寬闊的河面,中央的冰層未必如看上去那樣結實。沒有嚮導帶路貿然過河,冰下的窟窿足以將他們五百人悄無聲息地吞沒。而轉過頭去,他們卻可以與追擊者堂堂正正正地戰一場。已經帶著對方跑了這麼遠,押韻糧草的袍澤早已脫離危險,細心的九當家也有了充足的時間調整戰術。

  這一瞬,他們已經無牽無掛。

  他們靜靜地等,等待著生命中激昂的那一刻到來。

  「嗷――嗷――嗷」,「嗷――嗷――嗷」,龍吟般的風聲從崑崙山卷下,蔓延千里,持續萬年。

  紫騮 (二 上)

  「嗷――嗷――嗷」,「嗷――嗷――嗷」,風聲響起時,右武侯將軍馮孝慈正坐在胡床上烤火。他很熟悉外面的動靜,事實上,與當年他跟在大將軍楊爽身後出塞時遇到的風暴相比,城外這點風溫柔得簡直就像剛剛嫁人的少婦。當年的他還不到三十歲,身手和心思都出奇地靈敏。北風卷著胡豆大的雪粒和沙子打臉上,只當做是老天對男人的考驗。

  而現在,同樣的風聲於耳邊響起來,卻冷得他心臟都一陣陣打哆嗦。歲月催人老,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可以在突厥人中幾進幾出,渾身上下沾滿鮮血卻絲毫感覺不到疲憊的馮孝慈了。身邊的這支右武侯也不是當年那支右武侯。他們都老了,包括頭頂上那面畫著「隋」字的戰旗也老了。比北虜更陰險的敵人磨光了他們的銳氣,頹廢了他們的精神,讓曾經點燃無數年青人熱血和夢想的那面大隋戰旗一天比一天暗淡,一天比一天破舊,一天比一天沒有號召力。

  只有曾經見證過輝煌的那些人,才對今天的結局無比的不甘心。他不甘心被衣衫破爛的流寇打敗,更不甘心城中百姓看到官軍血染征衣卻依舊麻木的眼睛。但這些還不是令馮孝慈最難過的,讓馮孝慈最最無法理解的是,與土匪作戰成了他一個人的責任。楊積善的兵馬就在不遠處的邯鄲徘徊,武陽郡據說也有一支兵馬曾經出現於漳水東岸。就在他背後不到百里的地方,魏郡的治所安陽也有數千郡兵駐紮。而右武侯已經戰敗這麼多天了,三地的友軍卻沒一支採取救援行動。安陽郡守將自稱郡兵是新招募的,不堪一戰。清河郡丞楊積善號稱在翻越慈石山口時遭到了數萬流寇的阻擋,無法繼續南進。最狡詐的是武陽郡兵,那個叫魏徵的傢伙居然來了一封信,說黎陽倉可能遇險,然後以此為藉口消失不見了。

  就千把蟊賊,可能攻下黎陽倉麼?除非汲郡太守張文琪是塊不能思考的土坷垃!馮孝慈不相信這個藉口,他堅持以為,所謂黎陽倉的險情,不過是那個叫魏徵的無恥小人為逃避責任而捏造出來的拙劣謊言。但偶爾轉念之間,他亦清醒地意識到,如果魏徵的推測屬實,自己的戎馬生涯也就從此到了盡頭。

  朝廷上的那些傢伙這回不用找任何藉口了!望著微微發藍的炭盆,馮孝慈輕輕咧嘴。他的嘴唇上裂了很多小口子,動一動便會滲出血絲。那是長時間沒有補充食物和水分導致的惡果,馮孝慈清楚,但他就是沒有胃口。

  偶爾一兩次戰敗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永遠失去了洗刷恥辱的機會。朝廷上的那些小人不可能放著現成的藉口不用,多疑易怒的皇帝陛下也不會原諒他的過失。即便朝臣和皇帝那兩道關口都過了,馮孝慈也無法面對自己的靈魂。坐困孤城的這些天裡,每天一閉上眼睛,他就能看到那些戰死的袍澤,渾身冒著血,以某種鄙夷的目光看著他,鄙夷如此輕易地上了土匪的當,鄙夷他為了自己的名聲把這麼多的弟兄送進了死地。

  焦慮、負疚,各種各樣的情緒像數萬條毒蛇,一點點吞噬著他的思想和精神。受到主將的影響,殘存的右武侯弟兄們也都萎靡不振。他們同樣看不到生路在何方,同樣明白,賊軍之所以沒有攻城,不是因為畏懼,而是因為有十足的把握吃定了自己,所以好整以暇地等待最佳機會。

  「我不會給你機會!」對著幽蘭色的火焰,馮孝慈自言自語。仿佛火焰中有一雙耳朵在聽,他說的話,可以一字不落地傳到程名振那裡。

  「決不!」咬了下血淋淋的嘴唇,老將軍倔強地重複。手向旁邊一探,抓起個冷饢塞進口中,一下一下地用力咀嚼。看到老將軍開始吃東西,眾親兵趕緊將已經變冷的飯菜挪到炭盆旁烘烤,順手倒上熱氣騰騰的濃茶。馮孝慈卻仿佛沒看見般,不用筷子去夾菜,也不喝茶,兀自用力咀嚼,將冷饢和著自己的血吞下喉嚨。

  「將軍,您老喝點兒熱茶!天冷!」郡兵校尉周文怕馮孝慈被活活噎死,躡手躡腳走上前,低聲提醒。

  「哦――」馮孝慈艱難地將喉嚨里的飯頂到肚子內,長長出氣。冷饢不比當年出塞時難咽,戈壁灘上找不到水,積雪一樣可以當做甘泉。一邊回憶著當年眠沙臥雪的感覺,他一邊強迫自己振作精神,「什麼時辰了,外邊的天怎麼看起來這般黑啊!」

  「才下午未時!」周文躬下身子,將一碗加了鹽的濃茶硬塞到馮孝慈的手中,「只是外邊好像又要下雪,所以天色才看起來如此陰暗!」

  「下雪好,下雪好!」馮孝慈稀里糊塗的點頭,不知道在讚賞周文的鎮定自若,還是在讚賞天氣的變化。對於野地里紮營的流寇們而言,寒冷的天氣更難捱。如果大雪無止無休地下上幾天幾夜,弟兄們就徹底不必為安全而擔憂了。

  「卑職剛才出去轉了一圈,賊軍已經把三面的圍撤了,全都移動到了城南窪地里駐紮!」周文笑了笑,主動向馮孝慈匯報軍情。在他看來,既然敵軍撤圍,大夥就有了繞路殺回汲郡的機會。眼下萬事具備,只欠老將軍一聲命令而已。

  滏山一戰,府兵將領死傷慘重,所以他這個以往不怎麼有表現機會的郡兵校尉也成了核心人物,可以隨便出入中軍,並能隨時向馮孝慈討教軍務。但軍中的其他人顯然不太待見這個郡兵出身的二半吊子,互相看了看,輕輕撇嘴。

  「嗯,應該,應該。有滏陽城在北邊擋著,城南會稍委和些!」馮孝慈繼續點頭,根本沒留意將領們的小動作。「程名振不狼我大隋將門之後,心思慎密,判斷準確。擋住滏陽南面的官道,便等於擋住了老夫的退路。在如此時刻,的確與四面合圍沒什麼差別!」

  一席話,說得周文和其他將領同時變了臉色,發現大夥突然陷入沉默,老將軍猛然意識到自己是在誇獎敵人,訕訕地咧了下嘴邊,笑著解釋:「可惜他不學好,偏偏要去當賊!陛下已經答應不再向遼東用兵,只要騰出手來,收拾這些蟊賊易如反掌!」

  「呵呵!」「呵呵!」眾人報以乾笑。不想反駁馮孝慈的話,也無法反駁。皇帝陛下楊廣在即位之前幾乎每戰必勝。從大漠一直打到江南,沒有碰到過任何對手。最近連番折戟遼東,主要原因是奸佞禍國,陛下自身還應該是聖明的,至少在武事方面應該雄風不減當年。

  只是皇帝陛下會不會有閒工夫管他們這三千殘兵敗將呢?對於這一點,大夥心裡就很沒底了。首次遼東戰敗,明知道有幾個將軍,數千勇士正在往回趕,朝廷照樣來了個壯士斷腕。衛文升一把大火焚了浮橋,讓遠征軍眼睜睜地看著故國近在咫尺,卻不得不轉過身去沖向十倍於己的高句麗人。這會兒輪到右武侯被困滏陽了,皇帝陛下會派人援救麼?

  「陛下若是知道我等還在堅持,一定會派兵來援!河東的曲突通老將軍與我多年交情,也不會坐視不理!」四下掃視了一圈,馮孝慈為大夥,也為自己鼓勁兒。低迷的士氣不利于堅守待援,無論心裡邊再絕望,再疲倦,在神智清醒時,他都必須保持樂觀的態度。

  看到主搜經恢復了正常,眾將士的情緒也跟著振作了一些。七嘴八舌地議論的幾句,推測援兵幾時能夠趕到。從輿圖上看,滏陽城與鄰近的河東隔得並不遠。清濁兩道漳水沿岸各有一條道路插過太行山,從山那邊趕過來,也就五、六天的光景。

  「咱們的糧食儲備如何?」衝著大夥笑了笑,馮孝慈順口詢問。這句話的目的同樣是為了鼓舞士氣,一萬多兵馬出征,如今只剩下了原來三成出頭,攜帶的軍糧肯會出現富裕。況且滏陽縣的官倉里本來就有存糧,三千多弟兄敞開了吃喝,一年半載內也能供應得上。

  「稟大帥,糧食儲備很充裕,弟兄的也都住進了臨時騰出來的民房,暫無凍餓之憂!」果毅都尉姜廷麟推開周文,上前回稟。他的職別原來在軍中也排不上號,同樣是因為大批將領在不久前陣亡,才不得不被馮孝慈臨時委以重任。

  「過會老夫去巡視一下,免得讓弟兄們誤會!」馮孝慈手捋鬍鬚,輕輕點頭。頹廢的時間太久了,他渾身的骨頭都酸澀無比。的確該找機會去散散步,順帶也安富下軍心。

  「是,屬下這就去安排!」姜延麟肅立拱手,臉上卻沒有太多欣喜之色。這副不冷不熱的表情立刻被剛剛恢復正常馮孝慈看在了眼裡,老將軍敏感皺了下眉頭,低聲問道:「怎麼,不方便麼?還是弟兄們已經起了誤會?」

  「弟兄們都追隨您多年,絕不會相信您老會輕易放棄!」姜延麟猶豫了一下,又看了眼周文,不知道後半句話該不該說。

  馮孝慈又皺了下眉頭,不耐煩的催促,「有話就說,老夫沒猜人心思的習慣!也不會因言而罪人!」

  「是,是這樣的!」姜延麟猶豫再三,還是決定實話實說,「這兩天城中一直有流言在傳播,屬下也查不清是敵人故意散布出來亂我軍心的,還是弟兄們自己在嚇唬自己…」

  「說什麼?連個流言都堵不住,你們幾個幹什麼吃的?」不等姜延麟把話說完整,馮孝慈兩眼一瞪,怒氣沖沖地質問。如果鷹揚郎將趙亦達活著,決不會讓類似的事情發生。可惜心腹愛將竟死於敵人的陷阱內,害得自己身邊連個好用的幫手都沒有。

  「屬下,屬下連續抓了好幾個人,但都不是流言的始作俑者!」姜延麟低下頭,委委屈屈回應。

  這副小受氣媳婦的模樣更不對馮孝慈的胃口,老將軍用手一拍桌案,就要發作。看到此景,一直沉默不語的輔國將軍吳文忠趕緊上前替大夥解釋,「大帥檄,不是他們做事不盡心,而是流言來得太詭異。一直傳得有鼻子有眼的,不由人不懷疑!」

  輔國將軍的面子,馮孝慈還是要給一些的,雖然二人平素不怎麼合得來。他橫了眾將一眼,慢慢又坐回了胡床上,喘著粗氣追問道,「外邊謠傳什麼?不必瞞著老夫,老夫戎馬半生,事情經歷得多了,不會被兩句流言嚇住!」

  「都是些沒影子的事情。如果不去管他,幾天之內也就散了!」吳文忠很勉強地笑了笑,低聲答覆。「其實這戍也怪我,接到魏徵那廝的信後,沒把立刻把送信之人給殺掉。結果也不知道是這傢伙嘴巴不牢,還是敵人故意亂我軍心,外邊很快就傳出了黎陽城被攻破的消息,怎麼攔都攔不住!」

  「糟了!」馮孝慈心中暗叫一聲不妙,恨不得跳起來先抽自己兩個大嘴巴。敗入滏陽之後,他由於傷心過度,軍務上難免處理得有些疏忽。而敵人恰恰瞅准了這個機會,大肆施展陰謀詭計。

  黎陽城失陷對右武侯意味著什麼?在座之中沒有人比馮孝慈更為清楚。如果任由流言繼續傳播下去,可能不用敵軍主動來攻,弟兄們自己也會潰散。想到這,他不敢再做任何耽擱,長身而起,頂盔貫甲,「你們幾個,立刻跟老夫去巡視。無論流言怎麼傳,咱們自己不能先亂了陣腳……」

  正說話間,外邊突然傳來一陣嘈雜。有個臨時提拔起來的校尉鼻青臉腫地跑了進來,一邊跑,一邊焦急地嚷嚷,「快,快讓我去見大帥。不好了,不好了,有人要造反了!」

  「誰要造反,你把話說清楚些!」馮孝慈上前一把扶住對方肩膀,大聲質問。

  新提拔起來的校尉很少能當面和主帥說話,被馮孝慈一按,又驚又怕,軟軟地跪了下去,「大帥,屬下無能,後三營的許鬍子帶頭鬧事,要殺出城去自行逃命。屬下沒攔住他,屬顯不起大帥!」

  「什麼?」馮孝慈推開報信的校尉,拔腳就向外走。臨時提拔起來的軍官太多,他根本弄不清誰是許鬍子。但萬一開了私自逃命的口子,事態便會一發不可收拾。

  吳文忠等人也急了,一邊小跑著跟在馮孝慈身後,一邊罵罵咧咧。流寇們根本沒有攻城器械,滏陽城雖然算不上銅牆鐵壁,以行家的眼光看來,大夥齊心協力防守的話,堅持到明天春天也沒什麼問題。可就是有一些自作聰明的莽夫,總覺得自己的命最金貴,總想著獨自先去逃生。

  老將軍馮孝慈又急又怒,根本不管後邊的人來不來得及跟上自己,跳上馬背,一路狂奔。軍心潰散到如此地步,他知道自己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如果不是持續多日的頹廢,如果不是接連戰敗失去了弟兄們的信任,如果不是一時咽不下那口氣率眾夜襲……

  沒有那麼多如果了。當今之際,最重要的在城門打開之前將企圖逃走者截住。他拼命抽打坐騎,衝著外邊人聲最嘈雜的方向疾奔。無論誰擋在面前,抬手就是一鞭子。

  接連撞飛了三名亂跑亂竄的百姓,抽退了兩名試圖勸阻自己的侍衛,他終於趕到了事發地點。此處距離北城門已經非常近了,守門的士卒彎弓搭箭,瞄準數十名背著包裹的袍澤。那些背著包裹的傢伙則一手舉盾,一手持刀,排出了個十分簡陋的龜甲突擊陣,一步步地向城門口迫近。

  「都給我住手!」馮孝慈緊抽了坐騎幾鞭子,在千鈞一髮之際趕到了城門口。「有種的向老夫身上招呼,也好給賊人送一份投名狀!」

  雖然接連戰敗讓他的聲望降低到了底限,關鍵時刻,多年積累下來的餘威還是發揮了些許作用。守門的士卒心情一松,訕訕地將弓箭收了起來。試圖衝出城門逃走的士卒們也訕訕地停住腳步,互相張望著,不知道如何是好。

  「難道老夫平日教導你等,就是為了你等自相殘殺麼?」馮孝慈氣得兩眼冒火,跳下坐騎,劈手給了最前方的逃兵幾個大嘴巴。「有種的,你們先殺了老夫,然後拎著老夫的頭顱去投奔張金稱。外邊冰天雪地,你們這樣逃,能逃到哪裡去?」

  挨了打的士卒不敢躲閃,「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老將軍!」陸續有人跪倒,伏地哀哭,「黎陽,黎陽城那邊已經半個多月沒音訊過來了。我等家小都在那邊,如果被賊人闖到家裡去……」

  「嗯?」馮孝慈凝神再看,這才發現試圖逃走的人,大多都是從郡兵中補充到右武侯的。他把頭轉向匆匆趕來的校尉周文,怒目而視。想指責幾句對方帶兵無方,又意識到郡兵們本來就是群烏合之眾,咬了咬牙,又把目光側了開去。

  「屬下馭下不嚴,請大帥責罰!」周文嚇得立刻跪到了地上,叩頭認罪。

  「黎陽城那麼高,賊人除非長了翅膀才能飛進去!」馮孝慈沒理睬周文,衝著鬧事的郡兵們厲聲咆哮。「幾句流言便讓你等不戰自亂,像這種廢物回到黎陽,能擋住賊軍的攻擊麼?』

  看到周文都跪下了,鬧事的郡兵更為沮喪,乖乖地低頭聽訓。馮孝慈又解釋了幾句黎陽城為什麼不會丟的原因,嘆了口氣,轉頭衝著周文吩咐:「算了,你領他們回營去吧!從今天起,沒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准上街!」

  「遵命!」灰頭土臉的周文從地上爬起來,帶著郡兵們離開。望著他的背影,馮孝慈忍不住搖頭嘆氣,轉過身,他又衝著守門的軍官瞪起了眼睛,「下次再有人衝擊城門,立刻放箭。讓別人衝到這麼近了才想起彎弓,你們幾個想找死啊?!」

  紫騮 (二 中)

  守門的將士訕訕而笑,心裡明白自己在老將軍的眼中比剛才那些試圖出城逃走的傢伙重要得多。右武侯雖然打了敗仗,但它畢竟是大隋最初的十二支精銳之一。而那些郡兵算什麼東西?哪次戰鬥他們不是沖在最後撤在最前?比起用鮮血捍衛榮譽的右武侯而言,那些郡兵只能算擺設、垃圾,供娘們把玩的寵物!

  「你等,守好了這道門。」馮孝慈見弟兄們理解自己的意思,伸出瘦骨嶙峋的大手,用力拍了拍守門官的肩膀,「無論黎陽城遭沒遭到攻擊,只要咱們釘在了這兒,張賊就不敢大舉南進。待朝廷的援兵一到,大夥裡應外合,定能給陣亡的兄弟們報仇!」

  「諾!」眾將士心頭湧上一股熱流,兩腿站得筆直。他們相信自家主將所說的每一個字,右武衛還沒有潰滅,堅持下去,便有洗刷恥辱的希望。

  馮孝慈又滿意地點了點頭,倒背雙手,沿著馬道緩緩走上城牆。外面是一篇空曠的雪野,潔白、平整。來自北方的風嘶吼著,捲起萬丈白色煙塵,撲到城牆腳下,卻無法再向前半步。滏陽縣猶如一根楔子,牢牢釘住狂風暴雪的七寸。過不了滏陽縣,白色的魔鬼即便有再大的本事,也只能徒勞地在漳水河北岸掙扎。

  這種臆想出來的景象讓他的精神愈發振作。冒著刺骨的寒風,老將軍從北側城牆巡到了西側,又從西側巡到了南側、東側,直到把所有垛口和敵樓都巡了個遍,才轉過身,意猶未盡地往縣衙返。

  「把市署衙門裡的錢都拿出來,從今天起,弟兄們的軍餉加倍!」一邊趕路,他一邊對輔國將軍吳文忠吩咐。「每日三餐全給足了份量,盡力保證三天吃一次肉!」

  不待吳文忠答應,他又將頭轉向另外幾位將領,「大夥都辛苦些,輪流巡視。無論白天還是晚上,隨時讓弟兄們看到咱們這些當將軍的還都與他們生死與共!」

  這些都是鼓舞士氣的常規做法,眾將領們答應一聲,分頭去執行。馮孝慈急匆匆地又走了幾步,臨入縣衙前,回過頭來,衝著還跟著自己身側的果毅都尉姜延麟低聲叮囑,「把你的屬下都調到縣衙附近駐紮,隨時聽候我的調遣!」

  「是……是,屬下明白!」姜延麟先遲疑了一下,然後躬身領命。臨時被抽調到主將身邊,這道命令代表著自己得到了賞識,還是包含著其他意思,他有點兒犯暈。但本能告訴他,老將軍對堅守滏陽的信心絕對沒有表現出來的那樣足。

  「都下去吧!」馮孝慈揮了揮手,把最後幾名將領從自己身邊趕走。他需要一點時間來整理自己的思路,也需要靜靜地考慮考慮接下來該怎麼做。敵將在最近幾次戰鬥中表現出來的狡猾與強悍都遠遠出乎他的預料,這樣的對手,值得他多花些心思去研究。

  此外,他還需要重新考慮郡兵的安置問題。先前將郡兵補充進右武侯只是一個應急策略。從今天發生的事情上看來,這個策略存在著極大的疏漏。那些地方上招募的兵大爺非但訓練程度上無法和右武侯的勁卒相比,士氣和膽量方面也差了太多。至於在底層軍官配備上,更是令人費神。派個不熟悉他們的軍官去,短時間內未必能贏得這些人的尊重。而現任校尉周文這傢伙,憑心而論,馮孝慈對此人沒多少好感。

  讓他感到厭惡的原因並非周文愚魯,事實上,經過多日觀察,老將軍發現周文非常聰明,並且對用兵打仗很有天分。雖然此人難得有表現的機會,但每次輪到他開口時,總是能說到關鍵點上。甚至有些郡兵將領想不到的地方,此人都能想到,並且能拿出初步的應對方案。

  可聰明並不是一個合格將領的全部。的確,作為一名優秀的將領,敏銳的判斷能力是其必不可少的素質之一。但除了這一點外,責任心、榮譽感,還有對同伴的凝聚力,對全局的把握程度,都同樣必不可缺。馮孝慈認為,一個合格的將領在必要時刻,需要收起自己的聰明,甚至懂得犧牲自己來顧全大局。而恰恰在這一方面,周文的素質和能力遠遠不夠。

  那個少年人太驕傲,太自以為是。分明只是個地方富戶出身,沒見過多少世面。卻總把自己看做王公貴胄一般,唯恐輕賤了自己的血脈。要這樣的人為別人付出和犧牲,恐怕比讓石頭開花還難。在此類人看來,同僚為其做任何事情都是應該的,而他為同僚撣一撣鎧甲上的征塵,都是自降身價。

  猶豫再三,馮孝慈始終無法做出決定。如果在右武侯沒受到損失之前,他可以隨便指派一個幾個人去接管郡兵的指揮權。但是現在,郡兵的比例已經占到了整個守軍人數的一多半,所有針對郡兵的舉措都必須慎重。

  「老夫明天需要好好跟這年青人聊一聊,教他些為人處事的道理!」嘆了口氣,馮孝慈有些無奈地自我安慰。「反正也不急在一時,畢竟他還缺乏歷練!」

  想到這兒,他眼下又浮現了那個年青人的身影。眉清目秀,面目俊朗,嘴角微微上翹,眼神里隱隱帶著幾分陰冷。

  ……

  「這幫狗眼看人低的鼠輩!」校尉周文咬著牙,不讓自己的怒意在弟兄們前表現出來。都給人困在孤城裡邊了,那些右武侯將領居然還一個個人五人六,仿佛剛剛打了大勝仗般。如果真的有本事,出城去找程名振拼命去啊?恐怕沒等到人家營門口,就又掉進陷阱里了吧!

  外面的雪地里,肯定到處都是陷阱。一想到那些平素瞧不起自己的傢伙轉眼就陷阱里被竹籤穿成篩子的慘狀,周二公子心裡就覺得無比痛快。這些個愚蠢的傢伙,卑賤的傢伙,除了對老東西惟命是從外,還懂什麼?!這些傢伙居然也能在府兵里做將軍,無怪乎大隋朝陳兵百萬,都拿不下一個小小的高句麗?!

  如果換了我去指揮那百萬大軍……。曾經無數次,校尉周文熱血澎湃地想。百萬大軍啊,那是何等壯觀的景象。一人一口吐沫,都能把遼東城給衝垮。投鞭斷流,展旗成雲,而自己帶著他們,可以輕而易舉地奪取功名,拜將封侯。到那時,非但仇人程名振和張金稱會被碾成齏粉,連同那些曾經辜負了周家,見死不救,落井下石的王八蛋,都要趕著趟兒跑到他面前來,痛哭流涕地懺悔,捶胸頓足的謝罪。

  而那時,他將大度地原諒忘恩負義者。對一切背叛和涼薄的行為都既往不咎。只要他們能從此改過,永遠感激他,忠於他,成為他繼續向上的助臂,他願意將自己的榮華富貴與大夥分享。

  類似的夢,幾乎每個晚上他都會不厭其煩地做一次。有時是躺在床上做,有時是對著油燈,睜著眼睛做。每次做夢的時候,他都會渾身發熱,脊背僵直。而第二天早上醒來,他才能抖擻精神,去面對平庸、暗淡的現實。

  夢想很虛妄,周文自己也清楚。但如果連夢想都沒有了,他不知道自己會不會立刻瘋掉。眼前的現實是那樣的黯淡,黯淡到令人無法呼吸。從郡兵校尉升到都尉,至少需要五到七年的時間。而都尉和郡丞、通守之間的距離,並不比從嶺南到遼東近多少。如果做不到郡丞,他就沒機會單獨指揮一支軍隊。如果連單獨指揮一支軍隊的機會都沒有,他又拿什麼去給周家冤死的老少報仇雪恨?

  滅族仇人程名振已經做到巨鹿澤九當家的位置了。假以時日,此人說不定能執掌整個巨鹿澤。而他周文,卻一直在校尉的級別上徘徊不前。甚至連這個校尉,也是靠妻子的出錢買來的,帶著無盡屈辱!

  那是程名振給妻子的錢。而程名振之所以大發善心放了自己,並給了自己和妻子一筆金銀珠寶作為生活的資本,是因為妻子跟他上了床。雖然從來沒向像小杏花證實過自己的推測,但校尉周文相信自己的判斷力。天底下沒有白撿的財寶,如果不是小杏花跟他上了床,程名振憑什麼會大發善心?憑什麼會冒著得罪張金稱的風險網開一面?

  每每想到這一層,周文的心思都會變得非常沉靜。他可以沉靜地面對世間一切白眼,沉靜地忽略馮孝慈對自己的不信任,沉靜的忍受府兵將領對自己的冷嘲熱諷。因為這些屈辱,這些忍耐,比起小杏花背著自己跟程名振在床上翻滾都算不了什麼。他相信早晚會有那麼一天,自己會把這些屈辱加倍地撈回來,擊垮程名振,活捉他,當著小杏花的面拆穿他們兩個的,將他們兩個綁在柴堆上一起燒成灰。不,應該分開燒,讓這兩個狗男女再也走不到一塊,即便化作灰,也要一個扔進大海,一個埋到山頂。

  在某種時候,仇恨和夢想一樣可以成為人生的動力。在仇恨和夢想的雙重支撐下,現在的周文,已經早已脫胎換骨。他不再是那個只懂得討好女人的周二公子,他已經知道如何經營自己的勢力範圍,如何為自己贏取晉身之階。就像現在,大批的右武侯將領陣亡,等於在他這個郡兵校尉頭頂上開了一扇窗。只要把握住機會贏得姓馮的那老傢伙的讚賞,他便有可能躍過郡兵校尉、都尉、郡丞、通守這條無比艱難的道路,一躍擠入大隋府軍,成為其中一名郎將,甚至將軍。

  而贏得老傢伙讚賞的最佳辦法就是挽救這支陷入困境的殘兵。白天他沒能如願說出儘早放棄滏陽的建議,到了晚上,還可以再私下裡跟老傢伙溝通一下。相信老傢伙現在之所以困守孤城,只是因為沒找到合適的台階下。如果有人告訴他退卻是為了保存右武侯的火種,尋找機會還能捲土重來的話,相信老傢伙會爽快的順坡下驢。

  周文是個勇於行動的人。想好了細節,就準備付諸實施。但就在他走出就寢院落的時候,卻被幾個郡兵同僚給堵住了去路。

  「校尉大人這麼晚了還準備出門啊?」黑暗中,幾名操著黎陽本地口音的郡兵軍官低聲問候。

  「嗯,我準備去縣衙一趟!」對於自己可以隨意出入縣衙的事實,周文也不向眾人隱瞞。與此相反,他一直將此作為一種炫耀,藉機強制同級別的郡兵官員向自己低頭。

  這回,他的炫耀卻起到了相反的效果。許鬍子,黃建武、阮君明幾個郡兵軍官先後從陰暗處走出來,用胸脯將其頂回了院子門口。

  「你們幾個這是幹什麼?」周文被弄了個措手不及,一邊招架,一邊罵罵咧咧的質問。雖然大夥級別都差不多,平素這幾位同僚卻對他十分容讓。而今天,幾個傢伙卻好像都吃錯了藥,鼻孔和眼睛隨時都可能噴出火來。

  「幹什麼?」許鬍子向前又走了一步,用眼睛釘住周文的眼睛。那種感覺非常難受,就像被一條瘋狗給咬住了喉嚨,氣都無法喘均勻。周文只能繼續後退,直到腳跟已經碰到了照壁,才勉強支撐住了身軀。

  「有話好好說麼?我跟你等又無冤無仇!」儘量把姿態放低些,他喃喃地表白。

  「黎陽城已經丟了,你知道不知道?」許鬍子瞪著通紅的眼睛,氣喘如牛。

  丟就丟唄,反正滏陽城的糧食足夠大夥吃上半年。第一時間,周文在心裡如是想。但是,他卻立刻裝出一種同情的模樣,以無比低沉的聲音回應道:「我,我不太清楚。如果,如果謠言是真的,我等,我等的家眷,這該死的蟊賊。居然使用如此歹毒的招數!」

  「怎可能不是真的?張大人原先每隔三日便有信使與這邊聯絡一次,這回,信使已經半個多月沒見了!」許鬍子稍稍把頭移開了些,恨恨地道。從周文的表現上,他相信此人跟自己能夠同仇敵愾。畢竟周校尉家那個嬌滴滴的小娘子也在黎陽城裡,如果賊軍破城,周家小娘子肯定要第一個被人掠了去。

  「那,那大夥準備怎麼辦?」周文立刻換上一幅驚慌的面孔,繼續套眾人的話。許鬍子等人肯定不是來找自己聊天的,他堅信這一點。至於黎陽城破不破,裡邊的人會不會被土匪殺掉,關他什麼事情?他周家的人早就死光了,犯不著為不相干的傢伙傷心。

  「馮老賊的家不在黎陽,他當然不在乎。我們準備殺回黎陽去,把自己的家人奪回來!」阮君明接過許鬍子的話頭,毫不保留地向周文介紹。

  「不行!」周文的寒毛都豎了起來,跳著腳嚷嚷。

  「不行也得行!」黃建武側開半步,用手按住刀柄。「姓周的,我們知道你跟馮老賊走得近,所以才先來找你。今晚你就跟馮老賊去說,他守他的滏陽,爺們回爺們的黎陽,咱們從此之後各走各的道,誰也別礙著誰?」

  「不行!」周文從許鬍子的身子下鑽出來,手按刀柄,腳步不斷移動。「他肯定不會答應。如果他不答應,反而調府兵把我等抓起來,大夥誰都得不到好結果。過後朝廷絕對不會為了幾個郡兵頭目怪罪一個三品將軍。咱們死都沒地方喊冤去!」

  「那就不告訴他,咱們將黎陽的弟兄召集起來,自己先走!」黃建武、許鬍子、阮君明逞三人品字型散開,將周文困在中間。單打獨鬥,他們誰也沒有拿下周文的把握。但以三敵一,周文卻支持不了幾個回合。

  「不妥,不妥!」周文退無可退,笑得臉都僵了。「幾位哥哥別莽撞,咱們,咱們從長計議,從長計議!」

  「這不是商量,而是給你個機會!」許鬍子一邊笑,一邊發狠。「姓周的,你不是一直想著升官麼,大夥就給你個機會!如果你出頭帶著大夥一起走,回到黎陽,我等就合力推舉你當都尉。新來的郡守無論是誰,都不能不給大夥這個面子。如果你不答應,哼哼……」

  言外之意,不用明說周文也猜得到。他的臉色嚇得慘白,雙眼中卻依稀有火焰跳躍。亂世將至,有實力者便可以稱雄。去勸馮孝慈棄城而走,他並沒絕對的把握。但施恩於黎陽眾郡兵,進而控制住眼前這三個莽夫,卻不是什麼太困難的挑戰。緩緩從腰間抽出橫刀,他將刀刃壓於掌心,「此事非同小可,一旦馮老賊過後追究……」

  「我等走了,憑著剩下的那幾個人,能守住滏陽麼?」黃建武咬牙切齒。

  「他想殺身成仁,爺們卻在家裡都有老婆孩子!」許鬍子低聲補充。

  「那咱們四個立個誓,共同進退,從今往後一損俱損,一榮俱榮!」周文將刀刃從掌心裡邊拖出來,滴下淅淅瀝瀝的血珠。「要麼不做,要做就做得乾淨些,別給自己留後患!」

  「怎麼辦,你鬼點子多,我們幾個可以聽你的!」阮君明也割開掌心,將自己的血與周文的血滴在一起。

  黃建武和許鬍子兩個互相看了看,相繼割血為誓。他們之所以硬逼周文一道行動,就是看中了此人心思慎密,做事果決的優點。既然對方肯加入,暫時給其些甜頭並不算過分。

  抬頭向黑沉沉地天空看了看,周文突然覺得這世界很荒謬。一刻鐘之前,他還想著如何幫助馮孝慈擺脫困境,而現在,他卻不得不將對方踩在腳下。但報仇的渴望很快又讓他的心沉靜下來,沉靜得像一潭死水。

  「你到底有辦法沒有?」許鬍子性情急躁,見周文半晌不說話,瞪著眼睛質問。

  「先召集心腹,在城裡邊放火!」周文把心一橫,從牙齒縫隙中發出毒蛇般的嘶鳴。「火勢一起,馮孝慈肯定把他的嫡系部屬調往南城,以防流賊趁機攻城。咱們恰好以救火為名召集部屬,直接從東門殺出去!」

  「這……」三名同僚面面相覷。他們知道,周文的計策絕對可行。但那樣做了之後,就等於徹底把馮孝慈推向了絕路。百姓們都不是傻子,城中兵馬一亂,他們肯定競相走避。屆時不僅僅是東門,恐怕除了正南之外所有非重點防禦的城門都會四敞大開。而張金稱等人就會像聞到血味的群狼……

  「越亂,咱們全身而退的機會越大!」一不做,二不休,周文索性把話交代透徹。「只有右武侯的人全死絕了,咱們才能說是殺退賊兵,潰圍而出。否則,萬一被人指認,朝廷那邊不會放過咱們!」

  說罷,他嘿嘿冷笑,將帶血的刀刃在靴子上反覆擦拭。「你等要是不敢,現在回去睡覺還來得及。既然主意是我出的,我肯定不會去揭發自己!」

  「誰不敢是孫子!」許鬍子受不得激,立刻又跳了起來。四個人相視而笑,將染血的橫刀插回腰間,將殷紅的掌心再度重迭於一處,「干!」有人帶頭說道。

  「干!」其餘幾個陰森森的重複。亂世麼,自己活著最重要。至於其他人,誰當了墊腳石只能算是倒霉。

  半個時辰之後,城中的民居上冒起了火星。很快,火勢便不可控制,將整個街道照亮如白晝。訓練有素的右武侯立刻集結,在低級將領的指揮下衝上城牆,防備敵軍趁虛而入。救火的擔子果然落到了郡兵們身上,儘管馮孝慈對此充滿疑慮。

  「他們不會連這點事情都干不好吧!」老將軍手按城垛,憂心忡忡。賊人太惡毒了,居然派奸細混進滏陽來放火,把闔城百姓都當成了獲勝的賭注。虧得姓程的還是將門之後,連僅有的一點道義都不管不顧……。

  猛然,老將軍的心臟抽搐了一下,鐵青著臉回頭張望。他想起了下午發生的事情,還有那些郡兵大爺們不甘心的模樣。如果……

  他不敢繼續想。但北風卻將城內的嘈雜聲吹到了他的耳邊。哭聲、喊聲、哀求聲,還有刀矛相撞的聲音,弓弦鬆開的聲音,夾雜著垂死者的慘嚎,受傷者絕望的哀鳴……

  城東、城北、城西全亂了起來。就是沒人去滅火。老將軍瞬間明白自己背後發生了什麼,手指一點點扣進城磚,一點點在磚頭上抓出血痕跡。「下城,整軍備戰!」用最後的力氣揚起花白的頭顱,他衝著驚慌失措的弟兄們高喊,「右武侯,下城備戰」

  「右武侯,備戰!」輔國將軍吳文中,果毅都尉姜延麟等人都猜到了誰出賣了右武侯,跟在馮孝慈身後,大聲吶喊。

  「右武侯,備戰!」

  「右武侯,備戰!」

  吶喊聲中,大隋朝十二支精銳之一,右武侯殘部聚集起來,推開南門,緩緩迎上被火光吸引來的對手。敵軍是他們幾十倍,但他們與白髮蒼蒼的馮孝慈站於一起,再不言退。

  紫騮 (二 下)

  滏陽城起火的時候,以張金稱為首的巨鹿群雄正聚集在一起,為下一步的舉措而猶豫不決。

  事實上,他們此刻也被逼到了進退維谷的境地。外面的天氣實在太冷了,每天都有大批的弟兄因為受寒而病倒。滏陽城的城牆又實在太堅實,對於沒有任何攻城器械的嘍?兵而言,冒著風雪去爬城無異於去送死。更讓眾位寨主猶豫的是,各方收集到的消息也對大夥越來越不利。起先是張豬皮派了信使快馬趕來,告訴大夥他正押送著從黎陽倉得到的大批糧草輜重往巨鹿澤方向走。而其放棄黎陽的原因是,朝廷派出的虎賁郎將王辯已經揮軍渡河,攻到了黎陽城外

  沒等眾寨主來得及為張豬皮送來的警訊想出相應對策,緊跟著,散布在戰場外圍的斥候們又帶回了另外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右候衛大將軍衛文升統帥騎兵五千、步卒一萬,日前已經自殺到汲郡。錦字營堂主王二毛在擊破了武陽郡兵馬後,與衛文升所部騎兵遭遇。為了避免張豬皮所率領的輜重隊被人劫殺,他放棄逃命機會,主動將衛文升所部騎兵引向了南方。據江湖傳言,王二毛等人在黃河北岸被衛文升追上,雙方於雪野上展開了一場激戰。但最終結局如何無人知曉。反正右侯衛大軍在戰後又於黃河岸邊駐紮了兩天才緩緩開黎陽,而那之後,便再沒人聽到過王二毛等人的消息。

  王二毛肯定是凶多吉少了!聽到這個消息,幾位寨主的心都往下一沉。區區五百輕騎與五千右後衛精銳野戰的後果是什麼?那就像往巨鹿澤中丟一粒鵪鶉蛋,能激起多大動靜才怪!可這話誰也不忍心挑明了說。程名振和王二毛之間的關係大夥都清楚,而王二毛為什麼寧可戰死也不給眾人添麻煩的舉動,恐怕也不僅僅是為了掩護來之不易的輜重。他更有可能是為了爭一口氣,為了證明自己。從進入巨鹿澤的第一天起,大夥就沒把他當做個與程名振同樣舉足輕重的人物看待。在某種程度上,王二毛只是程名振的朋友、影子和爪牙。巨鹿澤上下所有人對他的尊重都來自於程名振而不是其自身。包括周寧的最後歸屬,也是程名振和杜鵑為其費盡力氣爭下來的,並非是因為他的能力得到了大當家張金稱的讚賞。

  偏偏直到最後一刻,他也沒能博得美人一笑。周寧生前與眾人一樣忽略了他,忽略了他所作出的種種努力和所建立的種種功勳。程名振這棵大樹實在太顯眼了,顯眼到完全吸引了別人的關注,完全遮擋了應該本屬於好朋友的陽光。所以,王二毛必須做出一些驚天動地的事情,包括義無反顧地撲向十倍於己的敵軍。

  「朝廷自然會拿馮孝慈給王兄弟抵命,也算值了!」沉默了片刻之後,張金稱把手搭在程名振的肩膀上,低聲說道。

  他的暗示很明白。戰役進行到這個階段,巨鹿澤群雄當初制定的目標基本已經完成。無論大夥攻下攻不下滏陽城,喪師辱國和丟失黎陽倉這兩項罪名,都足以要了馮孝慈的老命。而弟兄們在城外多停留一天,就多一分遭到衛文升、王辯兩人聯手夾擊的風險。

  巨鹿澤發展到目前的勢力很不容易。擊敗右武侯的功績足夠他們傲視群雄,張豬皮帶回來的大批糧草輜重,則可以保證整個冬天,所有人都衣食無憂。經過一個冬天的休整,當下一次他們再殺出澤地時,整個河北大地都將在弟兄們的腳下顫抖。

  「是啊,弟兄們連續作戰,也累壞了。就留著馮孝慈的人頭給皇帝老兒砍吧!」猜到張金稱心中有了懼意,六當家孫駝子也低聲勸告。王、衛兩人都不是易與之輩,武賁郎將王辯號稱打遍河東無敵手,而右侯衛大將軍衛文升則是大隋開國元勛之一,戎馬半生,立下戰功無數。大隋前一個皇帝楊堅曾親口賜予其紫騮之名,後一個皇帝則把坐鎮京師的重任交給了他,自己放心大膽地去四處遊蕩。

  「我在想衛文升為什麼在黃河邊上停留了兩天?」程名振勉強笑了笑,強打著精神回應。用好兄弟的命換馮孝慈,這個代價他事先真的一點都沒想到。黎陽城分明已經是一座空城,張豬皮和王二毛兩個得手之後放上一把大火分明就可以全身而退!如果王二毛嫌自己不受重視,分明還有很多辦法可以讓他得到大夥的關注!可這傢伙,居然為了一個虛名……

  看到程名振好像不太贊成立即撤軍的樣子,眾位寨主誰都不肯再開口了。大當家張金稱再三強調過,臨陣調度全權交給程名振。在程名振的帶領下,眾人贏取了一個又一個勝利。放在一年之前,這種勝利大夥甭說親自品嘗,甚至連想都沒膽子想。

  幾位當家人的觀點發生了衝突,底下的堂主、香主們更是無所適從。大當家的意思不應違背,九當家的權威同樣也應該受到尊重。如果可以肆無忌憚地選擇的話,事實上,眾位堂主、香主們更願意聽從九當家的指派。畢竟對方從來沒失過手,也從來沒讓他們失望過。

  「咳咳!」三當家杜疤瘌好像感了風寒,大聲咳嗽。

  「嗯,嗯!」五當家郝老刀的喉嚨里也卡了痰,怎麼清理也清理不乾淨。

  張金稱的感覺很敏銳,很快就發現軍帳內的氣氛有些異樣。輕輕笑了笑,他又低聲補充:「如果你非要手刃馮孝慈才能解恨的話,大夥就陪著你。王兄弟的血不能白流,殺了馮孝慈,也能讓別人知道知道咱們的厲害!」

  「殺了馮孝慈,二毛也活不過來了!」程名振咧嘴苦笑,長身而起。「大當家的決斷正確,咱們還是儘早撤回澤地里為妙……」

  「你放心,早晚這筆帳咱們能和衛文升算!」張金稱的笑容瞬間暖和起來,拍打著程名振的肩膀保證。

  「早晚……」程名振在心裡嘆了口氣,低聲回應。

  紫騮 (三 上)

  張金稱心裡很不高興。在此之前,程名振從來沒有當眾頂違背過他的意思,也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心不在焉。雖然他非常清楚,年青人之所以表現異常是因為剛剛失去了兄弟,但心裡就是不舒服。巨鹿澤這麼大的家業,怎可能沒個做主之人?如果家主的權威得不到維護,那豈不是眼瞅著要散架麼?

  程名振心裡也很不高興。他想為好朋友做些什麼,卻不知道到底該如何才能讓二毛走得更安心些。自打周寧去後,便再沒有女人能入王二毛的法眼。金銀珠寶,眼下王家不缺。榮華富貴,他給不起。唯一能讓他自己心裡稍微安寧的舉措,便是殺死更多的敵人給好朋友殉葬。可以河北戰場目前的態勢過於複雜,大軍的確不該在滏陽城外乾耗下去。

  北面天空中突然湧現的火光解決了所有難題。

  滏陽城起火了,守軍窩裡反了!城門大開,到處都有人在逃難!消息一傳回張家軍大帳,立刻激起了一片歡呼。老天爺都把肉烤熟了給大夥送到嘴邊上了,大夥豈有不吃的道理?剛才所有爭論,所有決議立刻被宣布無效。張金稱親自點齊大軍,泰山壓頂般向滏陽城南門砸將過去!

  所有經過程名振訓練的銳士被集結在一起,組成中軍。杜疤瘌帶領一萬多衣衫襤褸的老嘍?充當左翼。郝老刀統率另外一萬多人馬組成了隊伍的右翼。孫駝子、盧方元二人各領本部兵馬,還有其他雜七雜八上不得台面的嘍?,亂鬨鬨地跟在隊伍的後方,搖旗吶喊,以壯聲威。

  五百多名重裝甲士簇擁著張金稱走在隊伍前方的正中央。他們的裝備全是從最近幾次大勝後的繳獲中精挑細選的,遠遠超過了一般同僚,甚至比起最精銳的府兵也毫不遜色。為了避免程名振由於過於傷心而失去自制力,張金稱命令少年人跟在了中軍稍後的位置,主要負責保護張家軍的戰旗。敵軍滿打滿算也超不過三千,衝到張字大旗下的概率微乎其微。

  滿打滿算的三千殘兵,也不可能堂堂正正地跟巨鹿澤群雄列陣而戰。張金稱的初步打算是這樣的,他要先把所有弟兄開到滏陽城外,從氣勢上壓垮敵人。然後親自帶領銳士衝擊南門,令馮孝慈無暇他顧。這個時候,左右兩翼弟兄就可以在郝老刀和杜疤瘌二人的帶領下,繞到東西城門發起攻擊。只要三路大軍之中任何一路進了城,馮孝慈就非跟巨鹿群雄決戰不可。屆時所有銳士再大舉壓上,徹底將馮孝慈和他麾下的殘兵敗將碾成齏粉。

  「到了這種時候,馮孝慈恐怕不會繼續死守。他只要趁亂逃走,黑燈瞎火的,咱們很難抓得到他!」身為銳士營主要將領之一,周禮虎認為自己有責任於程名振狀態低迷時對主帥做出提醒,湊近張金稱耳邊,低聲說道。

  「逃?」張錦程回頭看了他一眼,鼻孔中發出冷笑, 「冰天雪地的,他能逃到哪去?況且咱們要的也不是他的腦袋,而是滏陽城中的輜重。姓馮的跑掉更好,反正他早晚也是個死,省得老子再浪費體力!」

  「主公說得極是,姓馮的回去也是被砍的腦袋,咱們犯不著跟他死磕!」周禮虎嘿嘿笑著,滿臉茅塞頓開。

  「你說什麼?」張金稱的臉色卻突然變冷,皺著眉頭追問。

  「末將說的是,姓馮的仗打得忒爛,早晚得被狗皇帝給砍了!」周禮虎以為是周圍的環境太嘈雜,影響了張金稱的聽力,將聲音提高了幾分,直著脖子喊道。

  「前邊那半句?」張金稱輕輕帶了帶坐騎,眉頭緊鎖。

  「末將,末將……」周禮虎嚇了一哆嗦,猶豫了好一會兒,才試探著回應道,「主公,末將說主公,主公判斷準確,料事,料事那個,那個如神……」

  張金稱的前進速度一變慢,整支大軍的移動速度都不得不跟著慢了下來。訓練有素的銳士營還好,在低級將領的控制下很快穩住了隊形。走在陣後的雜兵們卻亂了套,你撞我,我擠你,撞了個雞飛狗跳,人仰馬翻。

  張金稱沒工夫理睬隊伍後的秩序,一咧嘴,露出滿口的大黃牙,「主公,這個詞不錯,誰教你的?」

  周禮虎立刻有了精神,將胸脯一挺,大聲回應:「報告主公,您既為河北之主,當然就是我等的主公。這不用教,根本就是順理成章!」

  「嗯!」張金稱又看了一眼周禮虎,心裡邊比大夏天喝涼水還舒坦。「跟上,本大王今天弔民伐罪。待會兒交戰,你來打頭陣!讓馮孝慈老兒看看我巨鹿澤好漢的厲害!」

  「末,末將定然不辱使命!」周禮虎激動得渾身發燙,恨不能立刻插翅飛到滏陽城頭去。可惜沒等他長出翅膀來,夜幕深處突然響起了一陣劇烈的戰鼓,「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穩住隊形,結陣!」張金稱的目光先前一直被城內的火光吸引,根本沒留意到城牆根兒底下。正所謂燈下最黑,當他意識到敵軍可能藏在城牆外後,再做調整已經來不及。馮孝慈帶領著滏陽城內最後的力量迎頭沖了過來,就像一支離弦的長箭。

  「保護大當家,保護大當家!」周禮虎拔出腰間橫刀,聲嘶力竭。好不容易有機會表現,他卻發覺自己霉運當頭。馮孝慈老瘋子幾乎是正對著自己撞了過來,而自己只要後退半步,就把張錦程本人直接暴露在了右武侯這幫瘋子面前。

  銳士營平素與敵軍交戰,都是聽從中軍傳出來的命令。白天用旗幟、金鼓和號角,夜間用燈籠、金鼓和號角。猛然遇到敵軍攻擊,身為主帥的張金稱那邊卻沒給任何信號,一時間居然無法做出正確反應,只能在原地互相張望。

  「救大當家,救大當家!」周禮虎又急又怕,甚至懷疑臨近的弟兄們是在故意看自己的笑話。他沒有取程名振而代之的念頭,只是王二毛戰死了,程名振身邊必然要空出一個位置來。無論憑能力還是憑資歷,他覺得自己都是一個不二人選。但這下可好了,拍張金稱馬屁卻把自己命搭上了。那馮孝慈就是想臨死拼命,想拉幾個墊背的。而自己如果讓張金稱受到半點傷害,巨鹿澤老少爺們回頭非把自己點了天燈不可。

  發現對手表現與前一段時間大相逕庭,馮孝慈頓時喜出望外。他用左手盾牌推翻一名巨鹿澤銳士,右手鐵槊橫掃,瞬間刺穿一名校尉身體。然後將校尉的身體當做大錘掄起來,直接砸向附近幾名嘍?。嘍?兵們不想傷害自家弟兄遺體,只能後退避讓。馮孝慈大笑著向前,一步,再一步,將長槊上的累贅甩開,迅速刺翻另外一名躲閃不及的綠林豪傑。

  右武侯殘兵與老將軍共同進退,兇狠得如同一群被逼上懸崖的野狼。他們咆哮著露出牙齒,撕碎擋路的張家軍士卒,他們砍死驚慌失措的敵手,砍翻一面面戰旗。從地上撿起嘍?兵們丟下的火把,將戰旗和屍體一道當做劈柴點燃,發出滾滾濃煙。

  「頂住,頂住,救大當家,救大當家啊!」慌亂中,周禮虎的聲音已經帶上了哭腔。敵軍已經近在咫尺了,袍澤的血珠已經濺到了他的臉上。而武藝最好的程名振和郝老刀卻還沒有靠近,靠近的人也亂鬨鬨的,打起來毫無章法。

  郝老刀和杜疤瘌兩個唯恐張金稱有失,在發現敵軍的第一瞬間便向戰陣中央擠。但是,黑燈瞎火間他們很難看清楚敵軍到底在做什麼,中軍的銳士營也很難做出有效配合,讓出足夠的縫隙給兩翼弟兄。結果郝老刀和杜疤瘌兩個不但沒能如願接觸上敵軍,反而沖亂了自家陣腳。霎那間,數以萬計的綠林豪傑如同撒了羊,東涌一股,西涌一撮,就是涌不到正地方。

  「整隊,整隊,原地站穩。別亂,一起殺死距離你最近的敵人!」終於,有命令在亂軍之中響了起來,雖然只是幾百人扯著嗓子在喊,卻也讓大夥找到了主心骨兒。那是程名振想出來的應急措施,戰鬥一開始,他就已經想到了這個辦法。但令旗和號角都集中在張金稱之手,他的聲音被周圍的喊叫聲輕而易舉地吞沒。

  「穩住,穩住,銳士營,向我靠攏。」眼前局勢轉穩,張金稱也終於恢復了神智,將自己的命令化作角聲傳了出去。火光下,他的兩隻眼珠子和一張老臉都已經變成了紫紅色。本以為這回能露一次臉,讓弟兄們知道知道他們的大當家雄風猶在,卻沒想到馮孝慈在關鍵時刻來了個回馬槍。如果被老賊從自己面前衝過去,破陣而走,今天這臉可就丟大發了。非但會被程名振瞧不起,很多老弟兄也會覺得自己太無能。

  畢竟人多勢眾,只要自己不亂,累也能把敵人累死。張金稱附近的陣型一穩定,整個戰場形勢立轉。馮孝慈老謀深算,發覺情況起了變化,立刻改變攻擊方向。讓開抵抗最激烈的張家軍親兵,轉頭朝著中軍和左翼結合處衝去。

  缺乏統一調度的銳士們來不及反應,轉眼間便被硬生生撕開了一條血口子。他們這層貌似堅硬的外殼一被沖開,立刻將巨鹿澤群雄脆弱的一面暴露了出來。馮孝慈一手持盾,一手持槊,吶喊衝殺,眼前沒有一合之將。右武侯殘兵如果瘋子一般護住老傢伙的後背與側翼,人擋殺人,鬼擋殺鬼。遇上武器和訓練度都屬於三流水準的普通嘍?,更是抬手就砍,乾淨利落。很快便衝到了杜疤瘌的坐騎前,一個衝鋒將親兵們砍了個人仰馬翻。

  「頂住!一步不退!大當家看著咱們呢!」冷不定身邊衝出來一夥凶神惡煞,杜疤瘌嚇得魂飛天外。嘴上說得好聽,胳膊與大腿卻都不聽自己使喚,把馬頭一撥,撿著人最稀落的位置逃去。

  「別戀戰,跟緊了他!」馮孝慈將長槊向杜疤瘌的馬屁股一指,大聲命令。黑暗中,他也看不清楚杜疤瘌到底是什麼級別的人物,只是憑著多年的經驗做出決定。左右袍澤的答應一聲,立刻將命令不斷重複了下去,「追,追,別跑了張金稱,別跑了張金稱!」

  「老子在這兒呢,老子沒跑!」隱隱地聽到了追殺聲,張金稱的鼻子都給氣歪了。自己跑什麼了,自己除了最初受到逆襲時表現得慌亂了些,幾曾膽怯過。這下可好了,渾身是嘴都沒法說清楚了。該死的馮老賊,你好死不死,造什麼謠啊!

  可這種時候,越委屈越沒地方說理去。明知道麾下弟兄可能追錯了人,馮孝慈為了鼓舞士氣,偏偏不做矯正。那些已經把生死置之度外的右武侯士卒聽說能拉上張金稱本人墊背,衝殺起來愈發精神抖擻。黑暗中,不知道有多少嘍?誤信謠言,明明自己一方人數是敵軍的數十倍,卻再提不起戰意,見到有人流向自己衝來,轉身便走。

  「追,追張金稱!」意外的驚喜令馮孝慈的白鬍子都高興紅了,盯住杜疤瘌的馬屁股緊追不捨。杜疤瘌和他的親衛一敗再敗,根本穩不住陣腳。越退越沒方向,越退越亂。不知不覺間,居然在本陣中兜了半個時辰,一頭扎向了還在原地發暈的銳士營。

  「殺,殺張金稱!」馮孝慈迅速發覺前方的阻力變大,揮舞著鐵槊呼喝。「殺,殺張金稱!別讓他跑了!」輔國將軍吳文忠帶頭響應。千餘右武侯死士扯開嗓子加入進來,宛如勝利就在眼前。他們順著被杜疤瘌自己衝出的縫隙殺入,像水銀滲入傷口般,將裂縫越撕越大。他們追上杜疤瘌的親衛,從背後砍翻他們。然後踩著死者的身體沖向距離自己最近的巨鹿澤豪傑,趁著對方目瞪口呆之際將其砍倒,撞翻。然後繼續追著被嚇破膽子者,推著節節抵抗者,裹著稀里糊塗者,向前,向前,繼續向前。勢如洪流,勢如破竹,當者無不披靡。

  紫騮 (三 下)

  絕望中組織起來的反撲當然起不到力挽狂瀾的效果,對方只用了兩次變陣,輔國將軍吳文忠身邊便再沒有站著的袍澤。他沖得太快,幾乎與大隊人馬完全脫節,如果馮孝慈身邊那僅有的幾百號弟兄也可以被稱作大隊人馬的話。而果毅都尉姜廷麟又沒能及時填補吳文忠捨命衝出的空缺,接下來的戰局發展便順理成章,輔國將軍吳文忠被一群巨鹿澤銳士包圍,在他身後,數不清的銳士包圍著右武侯的其餘倖存者。

  銳士們抬起頭,等待自家主將發出下一步命令,是將輔國將軍吳文忠生擒還是陣斬?這種胸有成竹的態度讓吳文忠愈發瘋狂。「來啊,殺我!」他大聲發出邀請,跌跌撞撞地沖向正面自己的銳士,鋸齒一樣橫刀舞得毫無章法。那名銳士不由自主地後退,同時用槊鋒擋住吳文忠的去路。吳文忠又向前撲了幾步,一把握住鋒利的槊刃,掌心鮮血直流,臉上卻帶著痴迷般的微笑,「來啊,殺我!」他繼續發出邀請,仿佛死亡是一種榮耀。手中的橫刀一下又一下剁在槊杆之上,試圖將硬木做成的槊杆一劈兩段。銳士目瞪口呆地看著他,仿佛看著一個瘋子。就在這時候,遠處傳來了新的命令,「左一旅向前,右四旅側轉,左七旅斜插,中五旅接替右二旅,攻擊敵軍左翼!不要停滯!」

  幾柄橫刀交替著砍了過來,砍在了吳文忠被重甲包裹著的身體上。所有瘋狂都結束了,他慢慢鬆開掌中槊刃,慢慢委頓,在屁股與地面接觸的瞬間試圖用橫刀支撐一下,陪伴他征戰多年的橫刀在一聲脆響之後裂為兩段。「這樣也好!」吳文忠笑了笑,仰面朝天倒了下去。他看見無數雙穿著粗布戰靴的腳從自己的身邊走過,整齊劃一。

  「左一旅後退,原地穩住。右四旅向前,左七旅就地結陣,中五旅退避,右三旅上前補位!」單調而響亮的命令聲又響了起來。數以千計的巨鹿澤銳士在程名振的指揮下重複先前做過的隊列配合。這種隊列配合很枯燥,他們曾經在一起演練過無數次,卻沒想到它居然可以用來殺人。而被困在戰陣中央的右武侯此刻就像磨盤下的豆粒,無論多麼堅硬,總有變成齏粉的時候。

  「左二旅上前補位,右四旅後退,左七旅後退,右三旅原地堅持,中三旅上前補位!」程名振繼續發布命令,臉色冷得像頭頂的夜空。他知道馮孝慈支持不了多久了,每一輪攻擊都會讓右武侯再衰弱一分,每一輪攻擊都會帶走十幾條性命。官軍和義軍之間不存在憐憫,生擒活捉只能給老將軍帶來更多的羞辱,同樣,哪天他落到這種境地,也只有戰死一途可選。

  銳士們機械的上前,將手中兵器刺出,砍出,然後在低級軍官的協調下機械地後退。他們也不看攻擊的效果,他們無需看攻擊的效果!群狼搏獅,無論獅子是否已經倒下,野狼們的心裡總是裝滿崇敬。對方是大隋朝十二府兵之一,名滿天下。隨便撕下一塊皮肉來都足夠他們向同僚炫耀,隨便砍上一刀都足夠見證他們的綠林生涯。

  與戰場蕭殺氣氛格格不入的是三當家杜疤瘌,他在剛才的混亂中挨了一刀,但只傷及了皮肉。此刻看到半個時辰前還追得自己想像兔子一般的右武侯瀕臨覆滅,高興得手舞足蹈,「對,就這樣。左,左一旅,向前,向前砍他一刀。砍,就這樣砍。右,右三旅,別退啊,再砍兩刀就結束了。那邊,那邊……」

  沒人聽他的叫囂,負責重複命令的親兵們只認程名振一個。很快,杜疤瘌就跳得沒意思了,呵呵乾笑幾聲,用手輕扯程名振的護腿甲,「閒婿,多虧了你。要不是你派人來接應,我今天就要歸位了!」

  「慚愧!」正站在馬鞍上觀察戰場中央動向程名振向下低了低頭,輕聲回應。他不敢居功,事實上,將右武侯困住的功勞也不是他一個人的。在他沒來得及做出調整之前,已經陸續有三隊銳士不甘受辱,主動向右武侯發起了反擊。他們的反擊雖然沒能遏制住右武侯的攻勢,但他們卻用自己的性命為程名振贏來了難得的準備時間。

  「說啥呢!你慚愧啥啊?」杜疤瘌沒能理解程名振的意思,只顧著向自己和女婿頭上攬功勞。「要不是你頂了上去,今天大夥肯定栽到家了!這功勞但凡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見,我看誰還好意思不承認?」

  程名振笑了笑,繼續指揮銳士們絞殺右武侯殘部。功勞,他不想爭了。今晚的舉動能不引來麻煩他就非常滿足。經歷過一場背叛的人,總是對同樣的端倪非常敏感。今晚張金稱的所作所為都非常古怪,程名振謹慎地猜測,張金稱將指揮權收走絕不是因為想要在眾人面前表現一下,更不是因為一時賭氣。張金稱試圖在向大夥表達一個意思,在巨鹿澤里,誰才應該最受尊重,誰才說一不二,一言九鼎。

  正是這種臨時爭奪指揮權的做法導致了數千名弟兄無辜慘死。如果不是幾隊銳士犧牲自己的性命換取了時間;如果身邊的這些銳士不是程名振一手帶出來的,沒有鼓角也能執行他的命令;如果不是他在巨鹿澤的威望足夠高的話,今晚的後果將不堪設想。

  程名振沒有勇氣將今晚的戰鬥再重複一次。更沒有勇氣與曾經救過自己性命的張金稱別苗頭。他現在由頭到腳,都打滿了巨鹿澤的印記,如果與張金稱發生了衝突,他將會被天下人看做什麼?!

  「你專心打仗,大當家那邊,有我呢!」發覺到程名振有心事,杜疤瘌笑著大包大攬。「他就是那麼個人,想起一出是一出。不過他跟我是多年老哥們兒了,有什麼話三言兩語就能說開!」

  程名振又笑了笑,算是接納了岳父的好意。交情這東西值多少錢?到現在他也沒算清楚。當年林縣令和董主簿還跟他親如一家呢!轉過臉來還不照樣試圖至他於死地?而王二毛跟他之間的交情,卻厚重到可以將性命交託,任憑別人用多少金錢也買不到。

  想起王二毛,程名振心裡又是一陣抽搐。為了殺一個馮孝慈,他把好兄弟的命搭了進去。巨鹿澤和官府勢不兩立,馮孝慈還沒死,又來了紫騮駒魏文升、虎賁郎將王辯。而他卻沒有第二個王二毛可以交換,沒有第二個好兄弟可以為他引開敵軍。

  不遠處的絞殺還在繼續。銳士們彼此之間的配合越來越嫻熟,右武侯的抵抗越來越微弱。輪不到上前交戰的弟兄們全都穩住陣腳,遠遠地圍成一個大鐵桶,舉著火把看這場殺戮表演。郝老刀、盧方元、孫駝子等人也都轉了回來,滿臉佩服地衝著程名振挑大拇指。

  一名校尉小跑著上前,在程名振的腳下抱拳施禮,「九當家,大當家問你,這是什麼陣型?」

  程名振迅速低頭,看清來人是故交周禮虎。「盤龍陣,也叫磨盤陣。咱們巨鹿澤銳士從前訓練過的,陣圖和陣法我曾經畫在紙上交給過大當家,他手裡應該有,估計沒來得及細看!」

  「噢!我估計是大當家公務繁忙忙,一時沒想起來!」周禮虎又向程名振拱了拱手,轉頭回去覆命。跑開幾步,他又停住腳步,迴轉頭,眼巴巴地看著程名振說道:「九,那個,九哥。完後能不能教教我這招。看上去挺好使的!」

  「嗯!」程名振笑著點頭。在館陶縣一道起事的弟兄們中間,周禮虎算是比較機靈的。更難得的是這小子會做人,上上下下都能吃得開。教會他一些東西,也能讓自己平時的事務多一個人分擔。多一個人跟自己分享練兵和整軍的權力,張金稱那邊也會更放心。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周禮虎屁顛屁顛地跑去向張金稱匯報了。沒等程名振根據戰場情況發出新的指令,此人又屁顛屁顛地跑回來,仰著脖子喊道:「九,九哥。大當家問你,能不能活捉馮孝慈這老小子。他想挖了老傢伙的心肝來給王堂主祭靈!」

  這是張金稱的示好方式,程名振無法拒絕。略作猶豫,衝著身邊的傳令兵們喊道,「中七旅後退,左二旅原地結陣。右四旅原地結陣,中三旅向前五步,結陣。」

  「中七旅後退,左二旅原地結陣。右四旅原地結陣,中三旅向前五步,結陣。」傳令兵們扯著嗓子將最新指令喊了出去。正在於右武侯交手的銳士們聞令,迅速做出調整。幾隊人馬或前或後,圍成了一個六邊形,將渾身是血的馮孝慈和最後的十幾名右武侯將士困在中央。

  「放下兵器,降者免死!」抱著試試看的心態,程名振繼續吶喊。

  「放下兵器,降者免死!」不光是傳令兵,連同戰場核心的銳士們都扯著嗓子大喊起來。敵人能在他們的輪番攻擊下支撐這麼久,已經贏得了他們的尊重。

  即便是土匪流寇,也尊重那些有本事、有骨頭的傢伙。右武侯殘部個個都是好樣的,值得大夥放棄仇恨。

  聽到喊聲,僅存的右武侯殘兵們先是楞了一下,然後回頭看了看自家主將,滿臉茫然。廝殺了大半夜,他們早已經精疲力竭。作為士卒,他們已經為大隋盡了力,此刻投降也不能算做恥辱。況且對手能展開如此威力巨大的戰陣,本身也不能再被看做土匪流寇。

  馮孝慈沒有回應,只是默默地擦拭自己手中的鐵槊。槊杆已經在剛才的激戰中斷了,他握在手裡的只剩下帶著槊鋒的小半截。即便是這僅存的半截上也布滿了傷痕,就像老將軍的身軀,隨時都可能支離破碎。

  「放下兵器,降者免死!」「放下兵器,降者免死!」唯恐老將軍拒絕,銳士們扯開嗓子,齊聲重複。

  「放下兵器,我送你等平安回家!」郝老刀擠到銳士們中間,苦口婆心。

  回答他的是一聲冷笑。馮孝慈突然扭過頭來,輕蔑地看了他一眼。然後緩緩舉起鐵槊,指向程名振。

  「老傢伙,你找死啊?」郝老刀又急又氣,紅著臉叫囂。「咱們大當家很欣賞你,不會難為你的!」一片突然而來的寂靜當中,他的承諾顯得分外清晰。

  馮孝慈又看了他一眼,然後緩緩向前移動。他沒有招呼任何人與自己同行,只是低低的發出了一聲吟唱,「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正在茫然不知所措的右武侯殘兵們突然一愣,然後眼神迅速亮了起來,比巨鹿澤群雄打起的火把還亮上十倍。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我戈矛……

  「與子同仇!」一個高亢的聲音加入,針一樣刺破旁觀者的耳朵。

  渾身是血的馮孝慈、從頭到腳不知道有多少條傷口的姜延麟,還有最後十幾個普普通通,名字永遠不會被人記住也無所謂遺忘的右武侯士卒,互相攙扶著,向巨鹿澤銳士發起了新一輪攻擊。

  他們衰弱得幾乎被輕輕一推就可能倒地,他們卻牢牢地握緊手中的刀。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我矛戟……」

  「與子偕作!」歌聲一句比一句蒼涼,一句比一句高亢。

  瘋狂的舉止,低沉而洪亮的歌聲幾乎震撼了在場所有的人,包括站在馬鞍上指揮調度全軍的程名振。「他們瘋了,他們唱的是什麼啊?喊魂呢啊!」腳下,杜疤瘌楞楞的問,帶著幾分不解和惋惜。

  程名振的身體晃了晃,沒有回答。他不知道怎樣解釋才能讓杜疤瘌懂得歌聲中的奧秘。此歌出於千餘年前的一曲古風。但後來卻被歷代中原漢人王朝當軍歌用。所謂袍澤一詞,便出於此。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我甲兵。」

  「與子偕行!」

  巨鹿澤群雄面面相覷,一時間竟然忘記了反擊。只是眼睜睜地看著,馮孝慈等人撞上前,撞上前……

  在程名振幼年時候,幾乎每隔幾天他都會被父親抱到校場上,聽這首他不理解,卻能引起共鳴的戰歌。

  今天,他終於聽懂了這曲古風,卻是站在歌唱者的對面。

  他知道自己毀滅了什麼!

  他還知道自己不毀滅對方,自己就得被毀滅。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我戈矛。」

  「與子同仇!」

  姜延麟倒了下去!余者繼續前行,義無反顧。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我矛戟。」

  「與子偕作!」

  馮孝慈倒了下去,余者繼續前行,義無反顧。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我甲兵。」

  「與子偕行!」

  最後一名右武侯士卒在槊鋒中蹣跚,躑躅,仰面而倒。歌聲噶然而止,程名振晃了晃,也倒了下去。

  紫騮 (四 上)

  還是驢屎胡同那座茅草小屋,院子裡飄滿了藥香。黃衣老漢滿臉堆笑,出的牙齒卻令人不寒而慄,「你的確沒見過我,但的確幫過我的忙。昨天我的小孫子偷偷跑出來玩,沒想到遇上了我的兩個仇家。結果被仇家從濟北一直追殺到館陶。本來都以為要葬身釜鑊……」

  又來了,又來了。程名振知道自己又在做夢,那成了精的黃水老怪不止一次在夢中糾纏過他,口口聲聲說是要報恩,卻沒一次不是拂袖而去。

  只要睜睜眼皮,程名振知道自己就能將噩夢趕走。但此刻他卻寧願在夢裡多停留一會兒!驢屎胡同那段日子雖然窮,卻窮得簡單。雖然苦,卻苦得乾淨。而現在,他記起其後那一次次背叛與陷害,還有為了活下去不得不犧牲掉的東西。他覺得很累,很累,累得不想掙扎。

  誠伯死了,老傢伙算計人算計了一輩子,到死時連口棺材都沒混上。林縣令死了,他不擇手段栽贓陷害屬下,只不過是為了保住頭頂上的官帽,被砍頭前腦袋上卻砸滿了爛菜葉子。劉肇安死了,他奉河北道綠林總瓢把子高士達之命前來對付張金稱,死後高士達連個屁都沒多放。周寧死了,她這輩子就做了一次惡,還沒能硬起心腸來做到底,偏偏搭上了自己的性命。王二毛也死了,他一直想證明自己不是靠朋友的照顧而存在,證明的代價卻是屍橫荒野。

  短短的一年半光景中,這些該死的人和不該死的人都死了。死得稀里糊塗,莫名其妙。他們本來還有更多的選擇,沒必要將別人逼上絕路,也沒必要自己走上絕路,可他們偏偏要往那條絕路上走,義無反顧,永不回頭。

  藥罐上霧氣升騰,遮斷人的視線。

  「要不,我讓這一切都停下來?」黃水老龍又從迷霧中探出個大腦袋,牙齒間寒光閃爍。林縣令、誠伯、董主簿、劉肇安、馮孝慈、王二毛,那些該死和不該死的人突然都站在了眼前,不是人,是魂魄,由霧氣凝結而成的魂魄。栩栩如生,或坐或立,眼巴巴地看著他,等著他開口。「你,你,你…….」程名振倏地一僵,渾身上霞冒起了涼氣。他想拉住濃霧中的一個,拉到自己的身邊,讓黃水老龍兌現承諾。同時將那些與自己有仇的討厭傢伙收走。每次伸出手去,卻要麼抓錯了人,要麼抓了個空。

  「哪有那麼便宜的事情,年青人,別太貪!」黃水老龍一甩袖子,看模樣是又準備不告而別。「你,你回來!」程名振再也顧不上抓迷霧中的靈魂,扯著嗓子大叫。「這也算一個願望麼?」老妖怪回頭,滿臉狡詐。

  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程名振迅速睜眼。這不能算個願望,他不能便宜了一直捉弄自己的老王八蛋。濃霧、魂魄、黃水老龍都消失了,只有藥罐子還在,咕咕嘟嘟地在炭盆上翻著氣泡。

  他醒了,心卻被更大的恐懼所攫獲。黃水老龍真的顯了靈,將他丟回了一年半之前。所有發生過的災難還要再來一次,他可以重頭開始,卻不知道是否能將命運改變。

  我在做夢!他告訴自己,同時伸手去提藥罐。卻被一股巨大了力量壓住了肩膀,硬生生按倒,「別,你別嚇唬我。郎君,郎君……」

  這回,他徹底醒了。壓住他的不是別人,正是妻子杜鵑。兩隻眼睛腫得像爛桃子般,鼻涕淚水唏哩嘩啦。

  「我不嚇唬你。我沒事!真的沒事!」程名振趕緊將胳膊彎回來,用手去替杜鵑擦淚。這個已經很久不見的親昵動作讓杜鵑瞬間漲紅了臉,轉身躲了開去。

  「呵呵,我說他醒的時候,只會看見你一個人吧!」帶著一點慵懶的調笑聲從側面傳來,讓杜鵑的臉色更紅。程名振這才發現圍在自己身邊的不止是杜鵑一個人,柳氏、郝老刀、孫駝子、杜疤瘌都在,滿臉促狹。

  「我,我剛才沒注意!」程名振訕訕地解釋。心裡依舊迷迷糊糊。他記得自己暈倒之前,正準備傳令打掃戰場。當時是在滏陽城南,周位片冰天雪地。而現在,屋子裡的擺設漸漸熟悉,是他新婚時所蓋,卻沒用了幾天的家。窗戶上的喜字還在,只是褪掉了一點顏色。娘親就站於稍遠的窗口,正撩起衣角擦眼睛

  杜疤瘌終歸是程名振的長輩,不能像別人一樣取笑自己的女婿,衝著窗口笑了笑,及時轉換話題:「親家母,你哭啥呢?!小九不是好好的麼?」

  「是啊,小九隻是累壞了,睡上幾天就能緩過來!您快過來看看,他其實一點戍都沒有!」寨主夫人柳兒最會體貼人,上前攙扶住程朱氏的胳膊,低聲安慰。

  「娘,兒子不孝,讓您受驚了!」程名振的心裡一疼,掙扎著坐起身,衝著娘親施禮。程朱氏的嘴角動了動,笑眼含淚,「沒,沒事。你餓了吧,我去給你弄點兒吃的!」

  「老姐姐,我跟您一塊去。誰做的東西,都比不上自己親娘做的合口!」柳氏夫人迅速接過話茬,同時回過頭來,向大夥使了一個眼色。

  「呵呵,呵呵,我出去透透氣,受,受不了這藥腥味兒!」本來還打算繼續調侃程名振夫妻幾句的郝老刀笑了笑,趕緊找個藉口開溜。

  「我也得回去看看了,營中的小兔崽子們吃飽了就瞎折騰,沒一個讓人省心!」杜疤瘌深深地看了一眼女兒和女婿,敲打著腰杆往外走。

  杜鵑心疼老爹,趕緊站起身相送。杜疤瘌半邊身子堵在門口,笑著拒絕:「回去,回去,別出來了。外邊冷,別把你自己凍著了。他剛剛好一點兒,你再躺下,那咱們就甭過年了!」

  杜鵑不依,倔強地攙扶住老父的胳膊。疤瘌叔掙扎了幾下,拗不過女兒,只好由著對方的性子,一道走向門外。

  屋子中轉眼只剩下了程名振和孫駝子兩人,老眼瞪著少眼。一個想問問自己的病症,另外一個卻不知道如何說起。彼此之間傻傻了看了好一會兒,孫駝子才嘆了口氣,幽幽地道:「你啊,純粹是把自個給累著了。練武之人,平時有一點半點兒毛病看不出來,要麼不躺下,躺下就得十天半個月!」

  「我昏迷了多久?」程名振咧嘴苦笑,「十天,還是半個月?」

  「大隊人馬都從滏陽郡退回巨鹿澤了,你說是十天還是半個月!好在昏迷時還能吃進東西去,否則神仙也救不了你!」

  程名振笑著咧嘴,心情稍稍放鬆。這一覺睡得可算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好在夢裡的一切都是假的,自己無需把經歷過的災難再重複一次,也無需再目睹同樣的慘事。

  「你說你小小的年紀,心裡想那麼多事情幹什麼?」孫駝子接下來的話讓程名振的笑容又開始發僵。老人家是出自一番好心,但除了沉默外,程名振根本沒有第二種辦法回應。

  「嗨!想得越多,心就會越累。人累能看得出來,心累看不出來。累著累著,就成了病了!」孫駝子見程名振不肯說話,繼續沒完沒了地嘮叨。「這自古以來,病死的傢伙十個里有八個是心先死的,你別搖頭,你再這麼下去,不被流箭射死,也會把自己給累死!」

  「哪像您說得那麼玄乎啊?」程名振乾笑著打岔。孫駝子是巨鹿澤的神醫。不光是醫術精湛,裝神弄鬼也有一套。雖然他算出來的卦象是有名的十卦九不准。

  「信不信由你!」孫駝子一邊捶打著自己的老腰,一邊用肩膀挎起藥箱。「再吃兩頓,就別吃了。是藥三分毒!我這藥是安神補血的,你自己不照顧自己,吃多少都沒有用。」

  「謝謝您老啊!」雖然不想跟孫駝子深聊,程名振心中依舊充滿了感激。老傢伙不但救過他,還救過杜鵑,救過澤地中很多人。如果把整個巨鹿澤中的男女按威望排個序,老傢伙肯定能拍在三甲之列。

  孫駝子沒有回頭,繼續抬腿向外邊走,「別再胡思亂想。你來了之後,巨鹿澤和原先大不一樣。有吃有喝,還能聽見笑聲。這澤地里少說也有十幾萬口子呢,他們之中有人該死,大部分人卻不該死!」

  有股無端的沉重又壓上了程名振的肩膀,讓他的臉色迅速陰了一下,很快又恢復了平靜。「我真的沒亂想,只是被有些地方給繞住了!」

  「繞住了就先繞過去!別叫勁兒。船到橋頭自然直!」老傢伙迅速接了一句。撩開厚厚的門帘,一隻腳門裡一隻腳門外,「鵑子回來了,你好好待她。自打你回到巨鹿澤,她壓根就沒合過眼!」

  說罷,放下門帘,蹣跚著去了。一邊走,一邊還哼哼唧唧地唱著俚歌,「不是一家人勒,進不了一家門。沒有一口鍋啊,做不出夾生飯……」

  老傢伙的嗓子很粗,唱出來的歌陰陽怪調。但還是讓屋裡的程名振和屋子外的杜鵑漲紅了臉。程名振知道老東西是借著歌聲在提醒自己,眼下已經是巨鹿澤中重要的一員。九當家,總教頭,銳士營都尉,三當家杜疤瘌的女婿,七當家杜鵑的郎君。林林總總一大堆,反正這輩子即便燒成灰,也再逃不掉一個「賊」字。

  不但是賊,而且是賊中之英,賊中之傑。跺一跺腳半個河北晃蕩,吼一嗓子能止小兒夜啼。可這些還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巨鹿澤中生活著足足十五、六萬賊公賊婆,賊子賊孫。自己是他們的九當家,可以決定他的生死。如果自己被心中那些執念給絆住了,舉止失去的方寸。那些人就有可能陷入萬劫不復。

  可為了他們活著,就得很多人去死。很多不該死的人,很多程名振不願意殺的人。老傢伙說得沒錯,程名振是心事重了些。無論誰放在他的位置上,都沒法心事不重,除非這個人根本沒心沒肺。

  巨鹿澤要想生存,就得與官軍開戰。不是楊白眼那種地方郡兵,而是真正的大隋精銳。左武侯,左武衛,右武侯,右武衛,左右御衛、左右屯衛,還有虎賁鐵騎,塞上邊軍。這其中很多人是他父親的袍澤故舊,他用學自父親的兵書戰策對付他們,毀滅他們。毀滅完一個,再面對下一個。他曾經聽著軍中的戰歌,幻想著成為他們中間的一員。如今卻要把他們和自己童年時的夢想一塊砍死。這還不是最恐怖的,最恐怖的是,他怕自己在某一天會和父親疆場相逢,雖然機會很少,但不是完全沒有可能!那時他該怎麼辦?父親是有罪之身,頂多能在軍中做個苦力,或者做沖在最前的墊腳石。而他,是命人上前將父親砍倒,還是任由父親衝過來砍翻自己的戰旗?

  或者毀滅父親的大隋,或者被父親的大隋毀滅。早晚會有那麼一天,別無選擇。而毀滅了大隋之後他能做什麼?頂多是把別人的財寶變成自己的,別人的女人變成自己的,別人的房子變成自己的而已。他只能為了毀滅而毀滅,再無出路。

  他終於開始理解師父當年在牢獄中所說過的話了。江湖其實是條不歸路,走得越遠,越沒有方向。所以師父擁有無數金銀珠寶,卻寧願躲在大牢中。師父不是怕了李密,也不是打不過李密,而是不願意打,不願意掙扎。

  因為對師父而言,天地間已經無處不是牢獄。他在哪裡坐牢,已經無關緊要了而已。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馮孝慈死時,知道自己是為何而戰,為何而死。

  而他程名振的袍澤在哪?程名振的目標在哪?他陷入絕境時,有沒有同樣的信心和勇氣?

  不是他想得多,而是這一切根本沒有答案。

  他的額頭上又開始冒汗,眼前又還是煙霧升騰。那些因他而死,或者為他而死的人笑著走上前,捏他的胳膊,捶他的胸口,拉拉扯扯。死的人就不用再多想了,而活著的人卻不得不想。人畢竟是血肉之軀,不是草木,不能吸風飲。

  突然間,額頭上傳來一陣溫暖,所有煙霧都消散了。妻子杜鵑用手搭在他的額頭上,滿臉焦急,「郎君,郎君,你怎麼了,你,你別嚇唬我!」

  紫騮 (四 中)

  程名振疲憊地笑了笑,低聲答道:「沒事兒!駝子叔說了,我睡多了,所以總是半夢半醒!」

  「那就坐起來,我給你拿靠枕死駝子,也不等我進門再走!」杜鵑一邊手忙腳亂地扶程名振歪著身子靠穩,一邊數落。回頭的剎那,還不忘了用手背撩一下,以免被丈夫發現自己眼裡的淚水。

  不能跟孫駝子探討的問題,跟妻子一樣無法探討。程名振不想讓妻子變得和自己一樣心事重重,也不願意看到那雙眼睛總是為自己而紅腫。輕輕把住杜鵑的雙臂,將其轉向自己,他笑著命令,「不准哭鼻子抹淚,我這不是好好的麼?再哭,就把眼睛哭爛了,多少藥都治不好!」

  「誰哭了!我才不會哭呢!」杜鵑用力掙脫程名振掌握,快速在臉上抹了兩把,然後撲哧一聲笑出聲來,「死小九,醒了就欺負我,你就不會幹點別的!」

  「那是我最擅長的勾當!」程名振死皮賴臉的回應。抓起掛在床邊的縑布,輕輕替妻子把臉擦乾淨。這一擦,卻又擦出淚來。杜鵑一邊笑著,一邊用拳頭捶打他的胸口:「就知道睡,就知道睡,怎麼喊都喊不醒。有本事接著睡啊,過完年再醒來吃糕餅!」

  練過武的拳頭很有勁兒,捶得程名振心頭一陣甜蜜接著一陣痛楚。鵑子瘦了,他能清晰地看見她手背後的血管。剛剛中過一次毒,又要負責守護整個巨鹿澤老巢,然後又沒日沒夜地伺候自己這個病號,天能算出來鵑子究竟為此付出了多少。而自己好像一直沒有回報過她,也沒有想到怎樣讓她過得舒服一點兒,開心一點兒。某種程度是因為戎馬匆匆,某種程度是因為不願意面對澤地里的很多東西。

  只捶了幾下,杜鵑便不忍再捶下去。程名振的身子比先前弱,隔著衣服和肌肉,她能感覺到骨頭的堅硬。「你別再睡了!」她笑著商量,帶著幾分祈求的口吻。「我怕,真的很怕!」

  「傻丫頭!」程名振一把將杜鵑的頭攬過來,靠在自己的胸口上。他不知道怎麼去安慰,其實眼下說什麼話都很多餘。通通的心跳聲不僅僅是妻子能聽得見,他自己也能聽得見。那是一顆不甘沉淪的心臟,裝著很多事,卻依舊火熱。烤得妻子的面頰殷紅如火,烤得他自己的血液和肌肉也熱了起來,散發出一股熾烈的男兒豪氣。

  至少在徹底迷失方向之前,自己還保護過一個女人。程名振突然開始笑,笑得心情慢慢舒展。去他娘的右武侯,去他娘的大隋,也去他娘的巨鹿澤。他幹什麼考慮那麼多,快樂就在眼前,先把握住再算。

  「笑什麼?」杜鵑抬起水汪汪的眼睛,詫異地問了一句。

  「被水淹七軍了,當然要笑!」程名振輕輕碰了碰妻子的耳垂,笑著調侃。

  杜鵑迅速低頭,果然發現程名振的胸口已經被自己哭濕了,水汪汪的一片。不由得也笑了起來,低下頭去,用手指輕輕摳程名振胸口已經濕透的衣衫。。

  「又哭又笑,小貓拉尿!」程名振又迅速補了一句,杜鵑的眼睛迅速瞪大,抬手欲打。看看丈夫蠟黃的面孔,又有幾分不舍。將頭一低,鼻涕眼淚在程名振胸口蹭了個一塌糊塗。

  蹭夠了,夫妻兩個又相視而笑,眼中湧起無限憐惜。

  幾個月不見,本來有很多話要說,此刻卻突然發覺不說也能明白了。就這樣靜靜地看著,笑著,享受著難得的安寧。不知道過了多久,簾外又響起了細碎的腳步聲,還有幾聲低低的咳嗽,杜鵑臉上突然騰起一團紅,爬起來,在塌邊規規矩矩地坐好。程名振也趕緊坐直了身體,用被子蓋住衣服上的水漬。

  程朱氏和柳兒兩個相伴著走了進來,端著一份干肉,一缽麥粥,兩份精心調製的小菜,紅紅綠綠,在冬日裡看起來甚為稀罕。

  被寨主夫人親自侍奉,程名振和杜鵑都覺得有些承受不起,趕緊低聲致謝。柳兒看了一眼程名振,笑著說道:「謝什麼謝,小九兄弟是有功之臣,大當家交代過,要我好生照顧的!」

  轉過頭又看拉了一把滿臉桃紅的杜鵑,低聲誇讚,「妹子是個有福氣的,你看老姐姐的手藝,尋常人家真的做不出來。有空多學幾手,也好搏他個舉案齊眉……」

  七當家杜鵑天不怕地不怕,這個時候卻被說得有些害羞,扯著柳兒的衣袖連聲叫姐姐。叫過了,猛然看看滿臉慈愛的婆婆,向後退了幾步,眼睛大大的睜了起來。

  「怎麼了?」柳兒被杜鵑生動的表情嚇了一跳,皺著眉頭追問。沒等對方回答,她也發現了三人之間的稱呼問題。她一直與杜鵑以姐妹相稱,同時也將程名振的娘親稱作老姐姐。而杜鵑又是程家的媳婦,程朱氏的兒媳。

  「咱們各算各的,分開算!」弄出了如此大笑話,柳兒絲毫不覺得尷尬。只是掩口一笑,便給自己找到了足夠的台階。「他們男人那邊,不也是各算各的麼?大當家稱小九為兄弟,三當家稱大當家為二哥,小九又是三當家的女婿,你還叫大當家二伯……」

  的確是筆大糊塗帳,屋子中的所有人都笑了起來。柳兒一邊笑一邊幫程朱氏收拾好桌案,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低聲抱怨,「好了,估計這又沒我待的位置了。你們一家人慢慢吃,我回去向大當家匯報小九的病情!」

  「我送送你吧!」程朱氏也找了個藉口,匆匆退出,「你伺候小九吃飯,他身子剛剛好,別讓他累著。我送送夫人,順便也到外邊走幾步!」

  轉眼之間,屋子裡又只剩下了小夫妻兩個。溫溫柔柔地笑著,跪坐於矮几前進餐。程名振很久沒自己吃東西了,杜鵑不敢讓他吃得太急,一邊幫他夾菜添粥,一邊有一句沒一句逗他說話。夫妻兩個聊著聊著,便把話頭落到柳兒身上。程名振猶豫了一下,低聲詢問,「這幾天寨主夫人都在咱們家麼?那可真是辛苦了她!」

  「聽人說,好像最近她有點兒失寵!」杜鵑先四下看了看,然後將聲音壓得極低,憤憤不平,「張二伯這次打了大勝仗,聲勢暴漲。隨後便有人給他送了兩個狐狸猸子來,說是什麼書香門第的大小姐,知書達理。所以柳兒姐姐便天天跑在外邊,免得看見那兩個狐狸猸子心煩!」

  說著別人的家務事,她的拳頭卻握了起來,牙齒也咬得咯咯作響。看到杜鵑義憤填膺的模樣,程名振不用猜,也知道到杜疤瘌在張家軍攻破滏陽後,肯定幹了同樣的事情。這簡直是張家軍內大部分老傢伙的一貫做派,仿佛只有在那些比自己小得多的女人身上,他們才能找回自尊和自信。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嗜好。

  他無法評價自己岳父的行為,也沒資格干涉張金稱的家務事。只好不接茬,笑呵呵地吃粥。說了幾句後發現與程名振取不到共鳴,杜鵑便有些泄氣,橫了他一記白眼,恨恨說道:「反正整個巨鹿澤的男人,找不到幾個好東西。總是吃著碗裡的,望著鍋里的,心裡還想著外邊。張大當家都快六十了,阿爺也五十好幾了,還有那個麻子叔,更是人越老越不要臉……」

  「不是所有人都那樣!」程名振放下筷子,低聲抗議。這也是他跟其他幾位當家之間一直疙疙瘩瘩的原因之一。如同一群灰狼中出現了頭白狼,無論有沒有敵意,都會顯得很另類。

  「我知道你跟他們不一樣!」杜鵑看著程名振英俊的面孔,帶著嘆息的意味回應。濃眉、修鼻、刀削般的面孔,斧鑿般的唇線。自從第一眼看到之時起,這個男人就讓她著迷,直到現在兩人已經成親,還是百看不厭。

  用柳兒的話說,這樣的男人肯定有很多女人惦記著,很難守得住。與其提心弔膽的盯著,不如彼此都輕鬆些,讓他知道你的好處。想到這,她又低聲補充,「如果郎君哪天看到了喜歡的,儘管領回家來。妾身雖然沒讀過幾天書,卻也知道婦人之德……」

  「你打哪學來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程名振用手指給了杜鵑一個爆鑿,低聲呵斥。「婦人之德就是給丈夫納妾,然後自己躲在外邊不回家,眼不見心不煩?!」他迅速明白了誰教導的杜鵑,哭笑不得。「男人三妻四妾,的確算不得錯。可至少也得男人自己喜歡這一口啊!沒聽說過,還有唯恐家裡人少,幫自己郎君出主意的!」

  「我不是說,如果麼?」杜鵑揉著腦門,可憐巴巴地強調。聽出丈夫話中的不滿意味,她心中很高興,嘴上卻依舊溫柔體貼,「我只是說你可以領回來,我不能做妒婦。但她們會不會失足掉進池塘里,或者不小心被馬踩了,我可不敢保證!」

  紫騮 (四 下)

  「能死了你!」程名振又敲了杜鵑腦門一記,然後用手慢慢地去揉。他知道那是一句笑話,在鵑子嘴裡,已經把很多人砍死很多次了。而事實上,那些人都高高興興的活著。包括當日的小杏花,鵑子提起她便咬牙切齒,最後卻將她推進了自己的懷抱,寧願拼著一個人背地裡傷心,也試圖讓自己了結年少時的遺憾。

  這份情意是熾烈如火,它就在那明明白白地擺著,哪怕一時覺察不到,過後慢慢追憶起來,也會如飲醇酒。不會讓你覺得疲憊,亦不會讓你覺得負疚,只是柔柔的迷醉著,心無旁騖地享受著那份溫暖與輕柔。

  「你再多吃一點!」杜鵑舀起一小勺粥,放在嘴邊輕輕吹涼,然後遞給程名振。

  「嗯!」程名振答應著,將粥慢慢吞進嘴裡。「我自己來吧!」他衝著妻子笑了笑,然後搶過勺子,「不至於病得連飯都不會吃了!」

  杜鵑也不跟他爭,交出羹匙,靜靜地看程名振吃東西。兩隻眼睛亮亮的,流露出毫不掩飾的欣賞。程名振被她的樣子逗笑,低聲問道,「有什麼好看的?抓緊時間吃飯,一會都涼了!」

  「郎君的眉毛很濃,最裡邊的位置好像打著旋兒!」杜鵑有一句沒一句的回應,「很好看,特別是從側面細端詳!」

  「你乾脆數數我長了多少根眉毛算了!」程名振又好氣又好笑,把碗向矮几上輕輕一頓,低聲調侃。

  「數不清,今天數數,明天就又忘了!」杜鵑輕輕搖頭。仔仔細細打量程名振,她又低聲祈求,「你以後別再這樣睡了吧?我真的很害怕!」

  「傻丫頭!」程名振心中一暖,拉過杜鵑的手,輕輕握在掌心,「就這麼一次,我保證沒下一回!第一次打這麼大的仗,我心中沒底,所以不小心累過了頭。俗話說一回生,二回熟,下次就不會一直緊繃著了!」

  「我知道郎君需要管的事情多!」杜鵑把另一隻手也遞過去,乖乖地讓程名振握著。「但不能把自己累壞。妾身嘴笨,說不出沒有你就一天也活不下去的話。但你生病的時候,妾身真的覺得天都塌了一半下來!」

  「以後能少管的事情,我儘量少管!」程名振點點頭,鄭重保證。妻子不是個有心機的,就像灣清泉般讓人可以一眼看到底。也正是因為此,他在家裡邊才覺得輕鬆愜意,不必再為外邊烏七八糟的東西影響心情。

  「能不想的事情,也不要想!」杜鵑眼巴巴地望著丈夫,繼續祈求。「駝子叔說你是心力憔悴。妾身猜不道你想什麼,也不願意猜。但無論你怎麼打算,妾身都支持。無論你將來去哪兒,妾身都會毫不猶豫地跟著!」

  「這個死駝子!」程名振鬆開一隻手,輕輕捶打地面。「你別搭理他。他醫道不錯,其他卻都是瞎咋呼。就像算命打卦一樣,十次九不准!我還能到哪去?你、我娘親,還有二毛的家人都在這兒。我總不能把你們都丟下?!況且了,眼下我可是巨鹿澤九當家,殺了無數官員的正主兒。離開巨鹿澤,豈不是自己往官兵的刀口上撞麼?」

  「如果你真的不喜歡這裡,咱們也可以去太行山那邊!」杜鵑仿佛沒聽見程名振的解釋,兩隻手握著程名振一隻手,柔柔地許諾,「河東郡的人肯定不會認識你。那邊還算太平,咱們找個小地方安頓下來,買一塊地,自種自吃……」

  這可是她從來沒有的想法,程名振猛然警覺,「你是不是聽了什麼閒話?」他皺著眉頭追問,同時將手搭過來,握緊杜鵑的手臂。

  「沒!」杜鵑搖頭閃避,目光中的惶恐卻被丈夫逮了個正著,「妾身真的沒聽說過什麼?但妾身覺得……」她無法繼續隱瞞,只好儘量輕描淡寫,「妾身覺得,咱們兩個,再加上阿爺,勢力已經超過了巨鹿澤的一半兒。長此以往,肯定有人心裡會不舒服!郎君又是一個極能打仗的,名頭越來越響亮……」

  這些話,斷斷不是杜鵑一個人能想得出來的。程名振聽得詫異,看著杜鵑,低聲問道:「是岳丈要你告訴我這些話麼?還是別人想提通過你來醒我!」

  杜鵑武藝甚佳,領兵打仗很有章法,在嘍?當中也頗具威望。卻不擅長動什麼花花心思。被丈夫一問,眼神立刻有些慌亂,低下頭去,以極小的聲音回應,「也,也不全是阿爺,還有薛三伯、孫六叔,都遮遮掩掩地說了些。最近幾天柳兒姐姐陪我一道照顧你,話里話外,好像也透著這個意思!」

  「哦!」程名振輕輕點頭,沉吟不語。這就對了,巨鹿澤的老傢伙們都是些人精,若看不出張金稱有意在鞏固其自身地位,打壓新人風頭,才怪!可巨鹿澤內部勢力對比失衡的情況也不是一天形成的。自己即便主動退讓,也需要時間和手段來慢慢進行,不能操之過急,反而失了方寸。

  看到丈夫的臉色又陰沉起來,杜鵑禁不住心裡發慌,扯了扯程名振的胳膊,低聲祈求:「你先別著急行麼?是我心裡藏不住東西,不該在你剛剛好就跟你說這些。反正咱們兩個永遠在一起,無論是誰想對你不利,我第一個衝上前跟他動刀子!」

  「那倒也不必!」程名振笑著拍了拍杜鵑的手背,示意她不要為自己擔心,「大當家是個明白人,沒有證據,不會輕易懷疑我的忠心。況且我也不能真的跟他動手,否則在外人眼裡看來,我豈不成了忘恩負義之輩?」

  「我只是說如果有那麼一天!」杜鵑也笑了笑,低聲回應。從丈夫的眼裡,她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幾分擔憂。然而既然丈夫不肯明說,她也理智地不去刨根究底。

  程名振點頭,繼續笑著說道:「柳兒夫人還告訴你了些什麼?她畢竟和大當家夫妻一場,有些話未必完全是隨便說說。」

  「你是說,大當家在通過柳兒姐姐的口告訴咱們一些不便直說的話麼?」杜鵑愣了楞,一雙大眼睛瞬間睜得滾圓,「我,我還真沒聽太仔細。我真沒用,一直想著她只是隨便聊天!」她懊悔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然後努力回憶,「她,他好像說過大當家準備將銳士營的規模擴大一倍,要等你病好了才跟你商量。還,還說大當家準備收兩個人做義子,一個好像就是你從館陶縣帶出來的人,叫周禮虎。另外一個,好像,好像是郝五叔的部下,叫什麼楊彪!」

  「這就對了!」程名振笑著點頭。銳士營的戰鬥力遠遠高於其他嘍?,其中將士都是由各寨選送,集中訓練,集中作戰,但平時還是歸各寨隸屬,與程名振這個總教頭和張金稱這個大當家都沒絕對關係。

  戰前銳士營人數接近兩萬,其中大約四千人來自張金稱的主寨,余者各寨均為兩千。如果將銳士營的規模翻一番的話,則至少有八千人要出自張金稱的主寨。而其餘各寨有的還能再多出得起二千精銳,有的卻拼了性命也湊不齊這兩千合格青壯。如此,張金稱便可以大度地從他的主寨出人頭來填補空額,將銳士營的四分之一,甚至三分之一變為他的直系部屬。那樣,銳士營的控制權,便牢牢地掌握在了他這個大當家手裡,程名振雖然身為總教頭,卻再也無法憑藉銳士營來威脅大當家的地位。

  此外,周禮虎和楊彪都是銳士營中有名的悍將,號召力雖然不及王二毛,也非同一般。通過認義子的手段,張金稱控制住他們,等同於無形間將程名振的勢力掏空了一大塊,從而遏制住了他越來越旺的風頭。

  「對了什麼?」杜鵑茫然不解。

  「張大當家,畢竟是大當家!」程名振笑了笑,滿臉敬服。雖然明知道張金稱的這幾招都是針對自己,他心裡反而變得輕鬆了許多。這種手段,總比雙方直接對撞,血流五步的好。況且自己也沒想著坐張金稱那把交椅,實在沒必要費力氣去爭。

  「阿爺也是這麼說過,還說如果銳士營規模擴大的話,他就不出人了,讓咱們兩個給他湊兩千青壯出來!」杜鵑笑著撇嘴,「我看他是越老越糊塗了,咱們兩個給他湊人,到時候算咱們的,還是算他的?」

  「岳丈他是一番好意!」程名振輕輕捋了捋妻子的秀髮,笑著回應。「如果擴大規模的話,我想咱們兩個的寨子,也按一個寨子算吧。咱們兩個都成一家了,寨子不能還是單立著!」

  對此,杜鵑是一百二十個支持。程名振的部屬都是別人給他湊的,按人頭算起來反倒是巨鹿澤中規模較小的一個。把錦字營合過去,則聲勢立即不同。夫妻兩人的寨子合併後,也省得杜鵑自己來回跑,每天白在路上耽擱很多時間。,

  「合併後還是叫錦字營,我喜歡這個名字!」程名振趁熱打鐵,不由爭執地決定。「寨主也由你當,我要管銳士營的訓練,顧不過來!」

  「啊,嗯!」杜鵑眨了好一會兒眼睛,也沒弄明白程名振這樣做到底包含著什麼深意。她不想違拗丈夫的命令,只管輕輕點頭。程名振看了,又笑著敲了她一下,低聲道:「我的部眾都是大夥給湊的,來源雜,想法也多,不好掌握。倒是你的錦字營,這麼多年一直跟著你,值得信賴。大當家想鞏固他的地位,加強對銳士營的掌控力度,咱們一定盡全力支持。但咱們自己的營地,也要好好打理,別讓外人看了笑話去!」

  這已經是明顯的退讓加自保了,杜鵑即便心思再單純,也聽清楚丈夫的意圖。笑了笑,輕輕點頭,「我聽你的,只是你別太在意了就好!」

  「沒什麼值得在意的。」程名振笑著搖頭,臉上不覺露出了幾分苦澀,我入巨鹿澤,本來就是為了活命,沒打算爭什麼風頭。況且大當家對我有救命之恩,我不能負他,更不能…….」

  沒等他把話說完,杜鵑又輕輕握住了他的大手,「你說不爭,我就不爭。你如果不痛快,我就跟你一起離開!反正咱們手裡的積蓄,已經夠快快活活過上幾十年!」

  「何止幾十年啊!我可是……」程名振快速向外邊看了看,將聲音慢慢壓低,「我手裡還有一個大寶藏,師父給我的,改天我拿藏寶圖出來給你看!」

  「真的!」杜鵑的眼神陡然一亮,像個財迷般湊了過來,「那咱們乾脆明天就離開算了,找地方做財主去。買一百頃上好的地,再起一座大宅院……」

  夫妻兩個傻呵呵地笑了起來,都知道這話只能是說一說,根本做不得真。且不論二人都是成了名的綠林人物,離開了澤地後肯定會被官府追殺。就是官府沒工夫搭理二人,放眼大隋天下,哪裡還容得人買房子置地,安安生生的過日子。

  笑夠了,程名振嘆了口氣,低聲道:「我一會兒要去二毛家看看。他娘就這麼一個兒子,貿然聽到不幸消息,老人家……」

  提起王二毛,杜鵑的眼神愈發明亮了起來,「他娘和她妹妹都沒事兒,這幾天,娘每天都過去陪他們說話!老人家開始時挺著急,後來聽說王二毛沒死,便信以為真了!」

  「王二毛沒死?」程名振騰地一下坐直,差點把面前的矮几撞翻,「誰編了瞎話騙老人家,這,這要是將來被拆穿了可怎麼辦?」

  「二毛好像真的沒死!」杜鵑笑著點頭,慶幸自己終於找到了一個輕鬆的話題,「張豬皮派了人反覆打探,都沒從魏文升老傢伙掛出來的首級中找到王二毛。據探子送回來的消息說,魏文升好像還吃了不小的虧,自打進了黎陽後,便躲在府衙里連面都不肯露!」

  「這,不可能,根本不可能!」程名振連連搖頭,不敢相信杜鵑所轉告的消息。他希望好朋友平安,但五百輕裝嘍?對上五千官軍精騎,能順利脫身才怪!

  「探子後來還回報,說黃河岸邊至少起了兩千座新墳。冰面上還至少躺著一千多具沒人收拾的屍體!」杜鵑想了想,繼續補充。

  程名振愈發驚詫,瞪著眼睛追問:「你是說有人伏擊了魏文升?」

  「嗯!很厲害的一個人物。據傳言,魏文升所部五千騎兵根本沒討到好,直到後面的一萬多步卒都趕到了,對方見勢頭不妙,才從從容容地全身而退!張大當家正在派人探聽此事是誰幹的,卻一點消息都沒打聽到!」杜鵑輕輕點頭,目光中同樣充滿不解。

  紫騮 (五 上)

  幾乎就在巨鹿澤群雄陣斬馮孝慈的同時,有人在黃河北岸將右後衛大大將軍衛文升揍了個滿地找牙,消息傳開後,整個河北大地都風雲變色。對於被流民草寇攪得焦頭爛額的各地郡守來說,這意味著除了張金稱之外,他們的記事帖上又多了一個惹不起的人物。此後不但要防著巨鹿澤群賊從西邊傾巢而出,而且要時刻提心弔膽得防備另外一夥賊人突然從黃河上殺過來。

  對於綠林道,這意味著總瓢把子高士達徹底對河北失去了控制。別人拼著性命去跟右武侯、右侯衛硬撼,總瓢把子見了官軍卻只敢躲著走。怎麼說,此舉也不見得光彩吧?綠林道向來尊重強者,既然總瓢把子已經成了膿包軟蛋,就別怪大夥不客氣。從此大夥各管各的,他高士達別指望動動手指,便可以讓別人衝到前頭當墊窩。

  對於張金稱而言,這也不算什麼好消息。黃河岸邊突然出現的同行以驕人的戰績令滏陽殲滅戰的成果頓時減色不少。雖然巨鹿澤群雄全殲了右武侯,陣斬了馮孝慈。可右武侯卻是最不受朝廷待見的一支府兵,實力與兵敗黃河岸邊的右侯衛不可同日而語。此外,論官職和名聲,馮孝慈也遠遠比不上衛文升。前者到最終不過是個三品將軍,一輩子的大部分時間裡都在別人手下混。後者卻是堂堂的正二品大將軍,數十年前便已經名動天下,先帝欽點的大隋紫騮駒!

  「誰他媽這麼會挑時候!」無形間被人搶了風頭的張金稱罵罵咧咧,不停地催促斥候儘快查明真相。數以百計的探子灑了出去,卻遲遲得不到確切回應。也不怪斥候無能,即便是居住在黃河岸邊的百姓,對於當時那場大戰也眾說紛紜。有的人說擊敗衛文升的義軍來自河南;有的人說那皺軍來自河東王屋山;還有人乾脆信口胡扯,說擊敗衛文升的根本不是什麼義軍,而是衛文升在官場上的仇家,出於看他不順眼,才調動另外一支府兵扮作義軍收拾了他。更有甚者,居然信誓旦旦的說衛文升恃強凌弱,得罪了龍王爺。所以冰窟窿下才突然冒出了一哨妖魔鬼怪來。依據是這支兵馬在撤離時根本沒走陸地,而是風馳電掣般從結了冰的河面上飛奔而去。

  無論持那種說法,義軍最後從冰面上飛一般撤走,而不是撤到了黃河南岸,卻為議論者所公認。但誰都知道,黃河由於水量大,冰面向來凍不結實。百姓們從河北走到河南,還要持著長長的竹篙一步一探,隨時冒著掉進冰窟窿凍死的危險。那皺軍居然能在冰面上飛馳卻無懼於老天爺造就的窟窿和陷阱,又豈是人力所為?

  神,真是神了!所有關注此戰的人,都對那支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的軍隊佩服得五體投地,也好奇得兩眼冒煙。但佩服歸佩服,好奇歸好奇,還真沒人敢抖著膽子到黎陽城內找衛文升這個正主詢問詢問,到底他在誰手上吃了虧。怎麼問啊,當人面說:敢問大將軍敗於何人之手?那不是存心找死麼?衛大將軍可是有名的壞脾氣,這些年由於搭上了宇文家族,愈發一天天暴漲。

  沒法從正規渠道獲得消息,漫天的流言又不可信。有心者便各顯身手,通過多種渠道,曲線逼近真相。如是過了近一個月,終於有風聲透了出來,在黃河岸邊擊敗衛文升的不是別人,正是盤踞於東郡,靠著在運河上收保護費為生的瓦崗賊!

  「瓦崗寨,你從哪裡得到的消息?王堂主呢?他怎麼樣?」聽到斥候頭目鮑守信的匯報,張金稱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把扯住脖領子,將對方從地上拉起來,連珠箭般追問。

  「稟,稟大當家!」鮑守信被勒得喘不過氣,掙扎了幾下,才斷斷續續地回應道:「屬下買通了武陽郡一個戶曹小吏,聽他親口透漏的。據說在遭遇衛文升之前,武陽郡的兵馬已經被王堂主打了個全軍覆沒。只有幾個當官的跑得快,半路被衛文升給救了下來!」

  後半句情報張金稱知道,郝老刀麾下的悍將張豬皮在押著大批糧草牲畜歸來時,已經哭哭啼啼地將王二毛的功績說了個清清楚楚。綜合起來判斷,逃入衛文升軍中的那伙武陽郡官吏的確有可能最清楚黃河之戰的詳細情況。但瓦崗軍怎麼會憑空出現在黃河北岸?他們事後又如何能沿著河道飛走?他們攻擊得手後,會不會染指黃河以北?一個個疑問如果外邊漸漸冒出地面的草芽,讓張金稱等人兩眼發花,迎接不暇。

  「據那個小吏說,王堂主好像受了重傷,被瓦崗寨徐二當家救走了。當日指揮兵馬與衛文升硬撼的,好像也是徐二當家。」斥候頭目換了口氣,小心翼翼地補充。自從張金稱開始重新插手軍務以來,大夥的日子就突然難過了好多。以往九當家找人問話,哪怕是天都塌了,都鎮定自若,從不流出半分慌張,也從不把火氣撒在無辜者身上。

  「那,那你可曾打聽到,瓦崗軍撤走時用了什麼手段?怎麼能在冰面上行動如飛,還能讓衛文升手中有了後援也不敢追擊?」張金稱向四下看了看,發現眾頭領都在子著自己,稍稍收斂了一下形象,柔聲問道。

  自打過了年後,程名振兩口子每天就扎在了校場上。按照大當家張金稱的新要求訓練銳士,很少出現在議事廳裡邊,所以也給不了張金稱合適諫言。至於其他人,此刻跟張金稱這個大當家一樣滿臉茫然,問都沒必要向他們問。

  斥候頭目猶豫了一下,吞吞吐吐地回應,「這個,屬下,屬下沒打聽清楚。好像武陽郡的那幫傢伙也不清楚。他們只是在魏徵回來向元寶藏匯報經過時,隱隱聽見了幾句。像,像他們這個級別的,也就能知道這麼多了。再高級別的傢伙,屬下不敢靠近,也很難收買!」

  「嗯,你下去吧!」張金稱有些失望,用力揮了一下手。待到斥候頭目施禮告退,他又猶豫了一下,迅速補充道「下去領十吊肉好,讓薛二爺的屬下幫你辦。大過年的,弟兄們都辛苦了,買點酒肉祭祭五臟廟!「

  「是,謝大當家賞!」斥候頭目躬身施禮,然後倒退著走了出去。程名振主持軍務的時候,賞金絕對沒大當家給得多。但程名振卻讓人感覺到親近,輕鬆。不像大當家,賞得厚,提出的要求也很難滿足。

  「居然是這小王八蛋幹的好事。老子早就應該想到是這小王八蛋!」目送著斥候頭目鮑守信離開,張金稱一邊拍打著自己的胡床扶手,一邊悻悻地咒罵。二當家薛頌聽得不明所以,三當家杜疤瘌和五當家郝老刀卻心有靈犀般笑了起來。一邊笑,郝老刀一邊大聲回應道:「那小東西眼珠子一轉,就是一條陰謀詭計。衛文升張狂自傲,活該吃虧!」

  「既然是熟人,咱們就有希望讓他把王二毛送回來。也省得小九子那邊天天忙得腳不沾地,連個好使的幫手都沒有!」六當家孫駝子半蹲在胡凳上,嘟嘟囔囔地提議。

  「順便也寫封信,讓王堂主也回來吧!既然衛文升躲在黎陽休整,他就不用擔心路上受到攻擊!」八當家盧方元向上看了看,也小心翼翼地補充了一句。

  滏陽之戰令巨鹿澤聲勢大振,但聲勢大振後的聚義廳卻變得有些冷清起來。七當家杜鵑和九當家程名振日日都忙著整軍,抽不出時間參與大事決策。四當家王麻子又因為擔心歸途中受到官軍攔截,躲在太行山的西側遲遲不歸。缺了這三個人,聚義廳中便只剩下了六把交椅。以往大夥熱熱鬧鬧的議事,雖然總說不到點子上,但笑聲不斷。而現在,大多數時間卻是張大當家一個人說話,其他寨主、堂主只是帶著耳朵一邊旁聽。

  「此事,還得掂量掂量!」張金稱咧了一下嘴巴,苦笑著說道。「老麻子是在外邊呆得心野了,不想回來。哪是怕了官軍攔截?而那姓徐的跟咱們一向處得不好,如今又仗著翟讓的勢力,即便我親自求上門去,他也未必肯買咱們的帳!」

  「讓郝老五寫信給他!」杜疤瘌接過張金稱的話頭,忽略了大當家對王麻子的抱怨,只著重於瓦崗軍。「要說當年的事情,的確是我和老麻子眼窩子淺,看不出真人假人來,但你和老五對旭子和大眼都不錯啊。大眼兄弟也是個仗義人,否則也不會跟旭子一塊回中原了!」

  「那倒也是!」張金稱點點頭,喃喃回應。好像很不情願跟瓦崗軍的徐二當家打交道。

  巨鹿澤二當家薛頌在旁邊聽了好半天,此刻終於明白原來眾人口中的徐大眼,瓦崗徐二爺以及所謂的小王八蛋是指同一個人了。琢磨了片刻,低聲插言,「信可以寫,但我他們不會輕易把王堂主放回來,至少要咱們先承了情,然後才肯商量放人!」

  眾頭領聞言,紛紛將頭轉向他。薛頌整理了一下思路,繼續補充,「你們記得那個房彥藻麼,就是在小九結婚時開口李密,閉口天命的那傢伙。當時據他說,好像李密也去了瓦崗寨!那姓李的一直以天命自居,總想著號令天下英雄。如今瓦崗軍救了王堂主,這麼大個人情他不拿來說戍,好像也不太可能!」

  提及李密和房彥藻,張金稱的火氣又不打一處來,「去他媽的天命,姓李的多了去了,輪也輪不到他!老五,你寫信要人,說我張金稱這回謝謝瓦崗群雄仗義。改日翟大當家和徐二當家有用到我老張之處,只要派人來打個招呼,老張必不敢推辭。至於其他人麼,幾別提了。他李密自己把自己當個東西,老子還沒工夫扯那個閒淡呢!」

  由於當日房彥藻的過分強勢,五當家郝老刀對此人也沒留下什麼好印象。咧了下嘴巴,冷笑著道,「行,就這麼寫。只提翟讓和徐茂功,不提瓦崗寨,更不提其他人。這年頭是個姓李的都自稱天命,咱們再賤,也不能上趕認主公去!」

  眾頭領笑著點頭,都覺得郝老刀說得解氣。張金稱和薛頌等人又仔細商量了一回,最終決定由郝老刀出面,看看能不能將王二毛接回巨鹿澤養傷。如果瓦崗軍執意要扣人的話,大夥再從長計議。反正不能過分低頭,讓某些神棍得了志。

  商量好了,張金稱又命人把剛才的斥候頭目鮑守信叫進中軍,重新布置了任務。命令他拿到賞錢後立刻帶人趕回武陽郡,仔細打聽瓦崗軍和右侯衛交戰的詳情。不必在乎花錢,如果能靠近元寶藏和魏徵,再多的開銷也值得。

  斥候頭目鮑守信領命而去,飛馬潛回武陽郡治所貴鄉。沒等探聽到瓦崗軍大戰右侯衛的詳情,卻猛然聽聞了郡守元寶藏跟縣丞魏德當眾爭執,差點發生火併的消息。

  「魏縣丞怎麼會跟郡守大人鬧起來,那不是拿雞蛋碰石頭麼?」剛剛得到一大筆活動資金,鮑守信自覺氣粗,將自己餵熟了的戶曹小吏湯祖望扯進後屋,迫不及待地追問。

  「這,這個……」小吏湯祖望賣給鮑守信的消息純屬道聽途說,根本非親眼所見。以他這個級別,也根本混不到元寶藏身邊。但強烈的自尊心和沉甸甸的銅錢卻不允許他實話實說,只好硬著頭皮,胡亂編造道:「還不是因為上次出兵全軍覆沒的事情?元郡守是心疼弟兄們,所以不想再多招惹麻煩。魏縣丞卻總想著重整兵馬報仇。一來二去,他們兩個就鬧了起來。其實咱們郡守大人向來是明白人,平素對綠林好漢也是極為推崇。只有魏縣丞那頭倔驢,沒事總想給自己找點麻煩!」

  鮑守信琢磨了一會兒,輕輕點頭,「哦,原來是這麼回事!那最後爭執誰贏了,魏大人還是元大人?」

  「那,那!」一句假話說出來,就得更多的假話來補漏,湯祖望臉色一紅,訕訕解釋道:「大人們爭執,怎可能一天就爭出結果來。咱大隋的規矩,錢糧民政歸郡守管。軍務卻歸郡丞、縣丞管。武陽郡一直沒有郡丞,貴鄉縣又是郡府所在,縣丞級別不高,卻也能頂個郡丞使喚!」

  「哦,這麼複雜,真難為你了」鮑守信有些失望,臉上卻依舊堆滿了佩服的笑容。「也就是您老,別人還真弄不清楚其中道理。上次黃河岸邊的戰鬥詳情,最近你又聽人說起過麼?你別多想,我也就是隨便打聽打聽,拜託您老給盡心問問。咱們東家是做小本生意的,道路是否安生,涉及到很多人的飯碗。」

  明知道眼前這個自稱小販,卻長得膀大腰圓的傢伙未必說的是實話,湯祖望卻從對方的恭維中得到了很大的滿足,想了想,笑著回應,「我已經打聽過了,但人家不肯多說。你知道,郡守府雖然大,能領兵的卻就那麼幾個人。我也得拐彎抹角才能攀上交情……」

  說到這兒,他故弄虛玄地打住話頭,眼珠子滴溜溜在屋中亂轉。鮑守信心領神會,立刻從腰間摸出兩個銀豆子,加起來足足有一兩多重,輕輕塞進湯祖望衣袖內的隱藏口袋中,「煩勞您仔細給問問,我們東家一著急就亂發脾氣,弄得我們的連年都沒能過安穩……」

  小吏湯祖望每月的薪俸不過才兩吊半錢,何時見過整粒的銀豆子?單感受著衣袖中沉甸甸的份量,已經激動得語無倫次,「一定,一定,我明天剛好去找魏長史呈交帳簿。最早把消息傳回來的就是他老人家,我拐彎抹角問問,應該能探出些新消息來!」

  「那小的就指望您了!」鮑守信長揖到地,滿臉獻媚。

  「小戍,小戍!」湯祖望連聲答應著,匆匆出門,唯恐走得稍慢一些,袖子裡的銀豆子在被鮑守信收回去。

  接下來連續幾天,湯祖望只要找到機會就向魏徵那裡跑。但承諾好做,他卻沒幾次能靠近魏徵身邊。羞愧之下,在回家路上儘量躲著鮑守信的雜貨鋪子走,以免自己的牛皮被人戳穿。

  鮑守信為人仗義,辦不成事情也不逼迫。反倒隔上兩天就主動提著找到酒肉湯祖望的家門口,只管胡吃海喝,對歸還銀子的事情閉口不提。如此一來,湯祖望更慚愧了,恨不得自己變成一條蛔蟲,鑽進魏徵的肚子裡邊,看看其中到底隱藏著什麼秘密。

  也不怪湯祖望拿了錢不辦事,他和魏徵之間的地位的確差得太多。雖然魏徵在郡守府也只屬於郡守大人自行聘任的官吏,朝廷方面根本不報備,也沒有固定的考績、升遷路數可循。但郡守府的長史,身份卻比地方上的縣令、縣丞還高一些。根本不是湯祖望這種小吏能巴結得上,並能與之促膝長談的。

  況且長史魏徵這些日子的確也忙得不可開交,幾乎日日從早到晚都泡在郡守大人的府上,隨時出謀劃策,難得有時間回到自己處理公務的地方一回。

  他現在是有多少心思,都十足十地放到了元寶藏身上。不但是要報答郡守大人的知遇之恩,連同最近的相救之德,也時刻都銘記於心。前一段時間武陽郡數千兵馬拒賊清漳水畔,先是中了流賊的空營之計,然後又於雪夜遇襲擊,將士們幾乎折損殆盡。如果嚴格按照大隋律法追究,當時的統兵者,無論文武,從上到霞逃不了一個「死」字。但戰報經過元寶藏之手送到東都後,卻只批回來一堆褒獎之語,連句重話都未曾說。

  是朝廷體諒到地方官員們的難處了麼?無論是油滑的儲萬鈞還是剛正卻老辣的魏德深,武陽郡大小官吏沒一個會這樣想。他們都知道,大夥之所以打了敗仗卻沒被治罪,是因為郡守元寶藏從私囊里拿出了大筆錢財給朝中某些要員送禮,所以才把輕敵大意變成了謹慎小心,把連戰皆敗變成了不屈不撓。這不禁讓魏徵對大隋朝的失望更加深了一層,對郡守元寶藏個人的感激,卻同時又上升了無數倍。

  但是,元寶藏不需要聽感恩戴德的話,他需要幕僚和下屬們做些實在事情,以便他能在亂世中平平安安地做一個地方大員。對此,貴鄉縣丞魏德深的建議是重整旗鼓,臥薪嘗膽,像臨近的清河郡那樣,以強大的武力卻賊於郡外。而元寶藏本人和光初主簿儲萬鈞等,對此卻很是不屑一顧。

  「楊白眼倒是養了不少兵,可張金稱照樣打到了清河城外!」吃過流寇一次虧,儲萬鈞對郡兵的戰鬥力大失所望,根本不認為大夥有機會跟賊人一爭長短。「以屬下之見,有養兵那個錢,還不如私下裡跟張金稱攀攀交情。他只要不過漳水,咱們就給他些好處又何妨?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不會讓朝蛙損。」

  「主簿大人這是什麼話,我等位卑,吃的卻依舊是百姓的供奉,不能沒有良心!」魏德深聽完,立刻氣得火冒三丈,豎起眼睛來駁斥道。

  「對啊,正因為吃的是百姓供奉。所以行事時才先考慮百姓的福祉,而非我等自身榮辱。」論起嘴上功夫,儲萬鈞也毫不遜色,冷笑幾聲,淡然解答。「如果一味求名,卻不肯看看有沒有殺賊的本事。自己死了倒是一了百了,引來的賊人的報復,受苦得卻還是無辜!」

  「算了,算了,大夥別爭。有話慢慢說!值此多事之秋,我等還是互相扶持為妙!」見兩位下屬又開始大眼瞪小眼,武陽郡守元寶藏笑著從中斡旋。他本來也想花錢保平安,如今的巨鹿澤不像當年的巨鹿澤,已經不再是一味的燒殺搶掠。很多支付了保安費的地方,巨鹿澤非但沒有興兵騷擾,而且有效地阻止了其他匪寇的窺探。對於百姓們來說,能平平安安過日子是莫大的福氣,對於朝廷而言,地方上無事,也省卻了很多煩惱。

  可這話他不能直接說,只能通過屬下的口,繞著彎子讓大夥認清局勢。偏偏貴鄉縣丞魏德深是個戇頭,有也有捨生取義的決心,更不缺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執拗。發覺元寶藏在一味地和稀泥,立刻轉過頭來,冷笑地質問道:「莫非郡守大人也想與賊寇同流合污不成?敢問郡守大人,天子委大人司牧一方,就是為了養賊自保麼?」

  這話說問得太直接,令元寶藏的臉色紅一陣,白一陣,根本沒法下台。儲萬鈞看不過眼,冷笑著嘲諷,「前段戰敗,若非郡守大人仗義相救,、某些人的腦袋早已掛到城門口!哪有資格現在還滿嘴大話,也不怕被風閃了舌頭?」

  「大人仗義相救,乃是私恩,魏某沒齒難忘!」魏德深立刻長揖及地,向元寶藏深施一禮,「但守護一方,卻是縣丞份內之責。前為私恩,後為國事。魏某不才,斷不敢以私恩誤國事!」

  話說到這個份上,武陽郡守元寶藏連用冷箭射死魏德深的心思都有。他後悔自己一時糊塗,救屬下官吏時居然順道救了這麼一個犟種。但對方說的話又占據了道義高點,令他一時半會兒無法應付。只好強壓著心頭怒氣,伸手將魏德深攙扶起來,笑著安慰道:「德深拳拳之心,元某欽佩。郡兵新敗,也的確需要重整旗鼓,以防宵小有機可乘。本官會儘快從府庫中挪出一筆錢來,供德深招兵買馬之用。至於萬鈞之言,也是老成持重之語。古人云,事急從權。我等損失些虛名不要緊,萬一打起來,烽火連天,百姓們的損失豈不是更大?!」

  「那大人是什麼意思,屬下已經恭候多日,請大人儘早示下!」又追問了一句,倒退數步,躬身候命。

  「此事,此事麼?從長計議,從長計議!」元寶藏臉上永遠帶著微笑,和和氣氣地回應。「不能貿然挑起仕,也不能一點兒自保的本始沒有。儲主簿說得乃是權宜之計,魏縣丞說得乃是長遠之謀。相輔相成,相輔相成!沒必要爭,更沒必要讓外人看了笑話!啊!」

  「屬下不敢幹涉別人,只會做好自己分內之事!」魏德深本來就是衝著重整旗鼓的錢糧而來,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火氣也就消了一大半。看了滿臉麻木的同僚們一眼,無可奈何地承諾。

  「屬下也保證今日之語,不會出了這個廳子!」儲萬鈞等人心裡罵著這個戇頭,見到郡守大人繼續和泥,臉上也只好出了笑容。

  好不容易把部屬們都安撫住了,元寶藏不覺精疲力竭,揮手命大夥告退,單獨留下心腹長史魏徵,商量保境安民事宜。

  紫騮 (五 下)

  當下屬們都離開後,武陽郡守元寶藏臉上的笑容終於慢慢散去,只留下一片堅硬的鐵青。他不想說話,倒背著手來回踱步,沉重的呼吸聲聽上去卻像困獸在咆哮,不,是呻吟,絕望而孱弱的呻吟。

  「其實……」作為唯一被留下來的心腹,魏徵不能任由郡守大人自己把自己給憋死,猶豫了片刻,試探著解釋。「其實德深沒什麼惡意,只是一時情急,口不擇言而已!」

  「老夫當然知道他沒惡意!」元寶藏猛然停步,恨恨地回應,「若是他敢有惡意,老夫豈能容他到現在?這匹夫,這匹夫……」他胳膊用力揮舞,在空氣中發泄心中的怒火,「這匹夫也是看準了老夫心軟,不會真的怎麼樣他。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拿言語來擠兌老夫!」

  「他也不是故意針對您!」魏徵陪著笑臉,繼續開解,「依我看,他還是針對儲主簿多一些。儲主簿跟他一向不和,兩人只要遇到,從來不得安生。對於您,德深嘴上雖然不說,心裡卻一直懷有敬意。」

  「敬意?」元寶藏低聲冷笑,眉毛和臉頰一道聳動,「敬意就是質問老夫對不對得起百姓的奉養?玄成,老夫知道你欣賞魏縣丞,可你切莫拿老夫當傻子!」

  無端遭受的池魚之殃,長史魏徵臉上的笑容依舊從容坦蕩,「這與我跟德深的私交無關。就事論束已。若論私交,主公與我有知遇之恩,相救之德,魏某雖然不是什麼英雄豪傑,卻也願效侯贏之志!」

  所謂侯贏之志,出自信陵君與其門客侯贏的典故。侯贏是大梁城的一個看門人,魏國公子信陵君不顧王族身份與其結交。後來信陵君殺晉鄙奪兵權,領軍救趙,一番謀劃全是出自侯贏之手。當時侯贏已經年邁,騎不得馬,又不願留下來被魏王捉住要挾信陵君,乾脆橫劍自刎,以死報答了信陵君的相待之恩。

  聽魏徵信口把古人的故事搬了出來,武陽郡守元寶藏自知失言,趕緊收起怒容,拱手致歉,「言重了,言重了!一句氣話而已,玄成何必拿它當真!」

  「主公不要客氣!」魏徵笑著搖了搖頭,「主公身係數十萬百姓安危,責任重大,心情難免受些影響。有火氣散出來便好,散出來後,人也會覺得輕鬆一些!」

  既然魏徵不計較,元寶藏趕緊順水推舟,「還是玄成知我,明白我終日憂心何事,從不給老夫添麻煩。有些人,唉……」

  魏徵又笑了笑,沒做回應。靜等著元寶藏把心中的想法說出來。武陽郡守元寶藏先是短短地嘆息了幾聲,接著又長長的嘆氣,「唉,難啊。朝廷那邊根本不肯相信流寇已經有了如此強悍的戰鬥力,地方上又連年歉收,糧食、稅金都征不上來。各級官員卻還只想著各掃門前雪。我這個郡守,唉,真是棄之可惜,嚼之無味!」

  「如果沒有主公,恐怕武陽郡更要亂成一鍋粥了!」魏徵不著痕跡地恭維了元寶藏一句,以便其儘早結束訴苦。

  「老夫也是勉強為之,爛釘子鉅缸,是不是那塊料都得將就!哪天縫子大到無法再鉅了,老夫這顆爛釘子也算盡到了力,無愧與心了!」元寶藏倒是不知道謙虛,只顧著自怨自艾。

  「朝廷早晚會意識到地方上的難處!」魏徵咧了下嘴,臉上的笑容隱隱中帶著苦澀,「右武侯都打沒了,朝中諸公豈能還用「疥癬」二字來搪塞?!」

  「玄成還是不了解朝廷啊!」元寶藏繼續嘆氣,腦門上的皺紋深如刀刻,「陛下第一次征遼時損兵百萬,打擊過於沉重,以至性情大變,根本不願意再聽見任何壞消息。左右納言又都為膽小怕事之輩,唯恐受到陛下的遷怒,接到壞消息藏還來不及,怎會主動讓右武侯覆沒的慘事上達天聽?如果老夫預料不錯,唉……」

  他又是一聲長嘆,仿佛頭頂上正壓著一座無形的大山,「如果老夫預料沒錯,右武侯覆沒之事,朝廷只會把罪責歸結為馮孝慈一人頭上,說他貪功冒進,輕敵大意!絕不肯相信是巨鹿澤群賊憑著自身的力量堂堂正正地打敗了大隋府兵!」

  「怎,怎麼可能這樣?」魏徵吃了一驚,身體微微震顫,「右武侯覆沒之事可以歸咎於馮孝慈,右侯衛在黃河岸邊同樣損兵折將,難道朝中諸公也能用一句「疏忽大意」輕飄飄帶過麼?」

  「恐怕,恐怕衛文升根本不會承認戰敗!」元寶藏繼續苦笑,「衛文升那人,先帝在位時就敢虛報戰功,掩敗為勝。你等官職低微,根本不可能寫摺子上去揭發他。想明白這一點之後,黃河北岸一戰勝負如何,具體殲滅敵軍多少?殺了多少有名的賊頭?還不是由著他編麼?」

  魏徵鼻子一歪,不知道接下來自己該笑還是該哭。這就是大隋朝,從皇帝到官員比著賽撒謊編瞎話,凡事盡撿好的說。久而久之,撒謊者自己也就信了,根本不肯再睜開眼睛面對現實。

  「沒人管咱們,咱們自己也管不了自己,湊合著過吧!」元寶藏伸出布滿青筋的大手,重重地拍了下魏徵的肩膀,「玄成,我也就跟你說說這些話,跟別人講都不敢講。有希望時,他們還不肯盡心做事呢,一旦發現沒了希望,還不是爺死娘嫁人,各走各的道!」

  「願為主公分憂!」魏徵正色肅立,沉聲答應。

  「老夫本來呢,打算讓你在屬下歷練些時日,熟悉了大隋官場規則,便舉薦你入朝效力。」元寶藏歪著嘴,笑容看起來比哭還難看,「可如今朝廷已經破敗如斯,舉薦你進去,反而是害了你。算了,還是咱們兩個在地方上混吧,也許還能多支應些時日。」

  魏徵輕輕點頭,表示願意接受元寶藏的安排。如果是在三年前,他嘴上不說,心裡肯定會覺得遺憾。天子身前行走,朝夕問對,是很多讀書人一生的夢想。作為其中一員,他亦不能免俗。可現在,朝廷已經不像個朝廷,真的去了,以他的耿直脾氣,的確像元寶藏說的那樣,禍福很難預料。

  將魏徵的動作和表情都看在了眼裡,元寶藏很是滿意。他不求屬霞像侯贏對待信陵君那樣,能為自己而死。但付出了那麼多,有幾個真心替自己出主意,同時也分享苦澀和寂寞的人,這個要求怎麼說也不能算過分吧!

  輕輕嘆了口氣,他將話頭轉回了正題,「連日來,魏郡丞一直追著老夫整頓兵馬,主動出擊。而儲主簿卻寧願花錢買平安。老夫對此一直很猶豫,玄成,你讀書多,見識超群,你說這兩條策略中,咱們到底該選哪一條。」

  「這……」話題轉變太快,中間沒任何鋪墊,魏徵一時有些跟不上元寶藏的思路。斟酌了一下,笑著回應,「整軍有整軍的道理,花錢也有花錢的道理。兩條策略都可選,也都需要再仔細考慮!」

  「玄成什麼時候也學會了這一套!」元寶藏有些不高興了,甩了甩袖子,低聲抱怨。

  「主公先前不也是這麼說麼?」魏徵後退半步,躬身施禮。「其實主公先前所考慮的,屬下深以為然。魏郡丞和儲主簿各看到問題的一半而非全局,主公所想,才是恰中其要害!」

  「別拍馬屁,別拍馬屁。你學不會,也拍得老夫不舒服!老夫剛才是不想讓他們在我面前爭執,所以才那麼說的。搪塞,和稀泥,對,就是和稀泥。你有話直說,別拿老夫開心!」

  「那是屬下的理解有誤!」魏徵楞了一下,立刻道歉,「屬下原本以為,主公的想法和屬下一樣。屬下真的認為,魏郡丞和元主簿說得都有道理。但都過於一廂情願。如果綜合起來,再酌情修補其中疏漏,未必不能保得武陽一時平安!」

  「哦!」元寶藏皺起眉頭,仔細琢磨魏徵的話。對於眼前這位幕僚的見識,他還是非常佩服的。老成持重,考慮事情全面,並且能夠做到謙虛謹慎,盡心盡力。絕不會隨隨便便拿廢話來搪塞東主的要求。如果魏徵剛才說的話不是搪塞?想著想著,他心頭猛然閃過一道閃電,兩隻渾濁的眼睛也瞬間明亮了起來。

  「玄成是說……」不敢確定真的猜到了魏徵的心思,元寶藏試探著問。

  魏徵輕輕點頭,「無武備,則難以打消他人窺探之心。無權謀,則難以卻賊百里之外。賊人本性貪婪,胃口只會越養越大,所以咱們決不能一味地養著他。如今之計,我等只能虛與委蛇,一邊花錢買平安,一邊想方設法壯大自己。並以巧計削弱之,圖謀之,斷其筋骨,毀其爪牙。待時機來到,一舉將其剷平。犁庭掃平!」

  「慢,慢一點,玄成。慢,慢一點!」元寶藏連連擺手,粗重的呼吸憋紅了自己的老臉。「你,慢一點兒。老夫,老夫跟不上你的思路!」他彎著腰,仿佛剛剛跑了幾十里路般勞累,雙眼卻直勾勾的盯著地面,幾乎把磚縫中的泥土都給剜將出來。

  魏徵笑著閉口,靜靜等待元寶藏慢慢思考。等了好半天,武陽郡守元寶藏才緩緩地直起腰來,忐忑不安地追問道:「玄成,此,此計勝算如何?」

  「並無十足把握!」魏徵想了想,決定據實相告,「主要看我等的決心如何!」

  決心方面,元寶藏是最不缺的,只是一個決心能持續多長時間,他自己也很難保證。再度權衡了一下,老郡守把腳一跺,狠狠地道,「總也比坐以待斃強,你說吧,到底要老夫怎麼辦!」

  魏徵將聲音提高了幾分,大聲回應,「想法從本該運往東都的錢糧中扣出一部分來,交給魏縣丞募兵,整飭武備。同時下令給各縣,命他們自募鄉勇,嚴加訓練。郡守府將隨時派遣官吏下去抽查,消極應付者,以通賊罪論處!」

  「這很容易!道路不靖,錢糧本來也一時半會兒送不到東都。老夫在朝中還有些故交,以賑災為名跟他們商量商量,也能減免一些。」元寶藏點點頭,毫不猶豫的答應。

  這可算是光明正大的舞弊,只是在他的幾十年官場生涯中,從來沒有一次舞弊舞得如此理直氣壯。「接著說,儲主簿那邊,老夫該拿出多少錢糧來給他才能把事情辦好。如何派遣死士去巨鹿澤?怎樣才能讓張金稱等賊自己於窩裡邊反起來?」

  這回,輪到魏徵要求放慢速度了,笑了笑,低聲勸告,「主公莫急,咱們一條一條來。魏縣丞那邊,不光是招兵買馬那樣簡單!」

  「老夫有求必應還不成麼?」元寶藏很不喜歡跟魏德深這種既老辣又執拗的下屬打交道,皺了皺眉,地追問。

  「魏縣丞為人正直,又懂得愛惜士卒,雖傲上卻不欺下,有長者之風!」魏徵點點頭,先將貴鄉縣丞魏德深的優點狠狠誇了一個遍,待元寶藏聽得眉毛都開始豎起來了,才語風一轉,慢吞吞地補充,「但魏郡丞卻不是什麼將才,留在家中固守城池可以,野戰未必是巨鹿澤賊人的對手!」

  聽魏徵開始數落魏德深的短處,元寶藏的心態終於平和了些,撇著嘴道:「老夫早就知道魏縣丞手高眼低,所以才不放心將防務完全交給他。玄成,若是老夫將整個武陽郡的兵馬都交給你來統帶,你可否擋得住張金稱?」

  「難!」儘管知道元寶藏會失望,魏徵還是輕輕搖頭。「德深、我、儲主簿、還有郡中同僚,沒一個是將才。屬下先前還以為讀過幾本兵書,便可以運籌帷幄。經歷一場大敗,才明白領軍打仗不比讀書簡單。古語云,千金易得,一將難求,此言誠不我欺!」

  元寶藏越聽越失望,走上前拍了拍魏徵的肩膀,大聲安慰道:「玄成休要自責。上次兵敗,罪不在你。誰也不是天生就會打仗的,只要你肯領兵,無論敗多少次,老夫都盡力給你把人馬補回來!」

  「多謝主公信賴!」魏徵搖頭苦笑,「但魏某卻不敢再害人害己,更不敢耽誤主公的大事。」

  見元寶藏依舊滿臉不甘,他咧了咧嘴巴,繼續道:「魏縣丞體恤士卒,善於安撫軍心。藏在高牆之內,還能與敵將一較短長。而屬下只擅長謀劃大局,具體到臨陣機變,帶隊衝殺,甭說比不上程名振,連那個王二毛都比不上!」

  聽魏徵說得如此鄭重,元寶藏倒不再懷疑他是在自謙。但對是否繼續投入大筆財力養兵的事卻又開始猶豫了起來。「既然你等都不可領兵,賊人收了咱們的好處後…….」

  此刻魏徵之所以掰開揉碎般跟元寶藏講雙管齊下的道理,就是怕郡守大人耳根子軟,做事有始無終。聽到預料中的話,也不覺得氣餒,笑了笑,繼續解釋道:「將可以招,也可以向朝廷要。兵馬卻不是隨便拉起一支隊伍來便能參戰的。況且武陽郡周圍不止張金稱一家賊人,咱們買通了張金稱,卻不能指望著他真替咱們出頭保平安。打鐵還是要靠自身硬,一味地仰人鼻息,早晚都是禍!」

  「也不是仰人鼻息!」元寶藏被魏徵點破了心事,訕訕笑著解釋,「我不是怕整軍不成,反而引起了張金稱的注意麼?你既然準備用詭計圖謀他,自然讓他覺得越放心越好!」

  「他顧不上注意咱們!」魏徵毫不猶豫地回應,「眼下衛文升和王辯兩位的兵馬都駐紮在黎陽附近,足夠吸引走張金稱的大部分注意力。」

  「那倒也是!」元寶藏眨巴眨巴眼睛,笑了,「你繼續說,咱們有了兵後怎麼辦,將怎麼選?」

  「此事還得郡守大人親自出馬,一是出榜招賢,看不能從民間選到良將。二是向朝廷伸手,看能不能將朝廷這幾年棄之不用的,但會打仗的弄一個過來。反正咱大隋朝任人為親,總有個別良將沒機會出頭!」

  「那我倒想起一個人來,肯定比衛文升能打!」元寶藏的眼睛又是一亮,興沖沖地回應。但很快,他的情緒又低落了下去,苦笑了一下,繼續道:「可此人已經被陛下發到了齊郡,目前正在張須陀麾下效力。如果有他在,哪輪到小賊程名振出頭?」

  不用細想,魏徵也知道元寶藏說得是誰。大隋朝少年名將只有那麼幾個,其一是宇文述的次子宇文士及,其二是來護兒的五子來整,這兩人均出身豪門,身世顯貴。但這二位的名頭加在一塊兒,都不如第三個一半大。那就是楊廣欽點的雄武將軍李旭李仲堅。兩度轉戰遼東,一度飛奪黎陽,這些戰績都是眾所周知的,不曾摻雜半點兒水分。

  但李旭那個人雖然不受朝中諸公喜歡,卻甚得楊廣本人賞識。楊廣將其放到齊郡張須陀麾下,明顯是下去歷練。待哪天想起來,自然又要叫到身邊隨扈。無論元寶藏怎麼使勁,也甭指望將其弄到武陽來!

  「其實也不用李將軍那樣的名將。只要是臨陣經驗較為豐富,又性格謹慎,體力充沛的,便足以勝任。」不想看元寶藏失望的臉色,魏徵低聲開解。「德深之所以不堪為將,是因為他從來沒打過打仗,經驗實在欠缺。而有才能卻被朝廷棄之不用的,肯定不止一個李仲堅。當年跟隨他飛奪黎陽的部屬,如今都歸了宇文家。以宇文家的狹隘,那些人的日子未必過得舒坦!」

  元寶藏想了想,覺得魏徵說的話在理。但他又開始猶豫隨便挖一名將領來,能不能擔負起重任。「衛文升都敗了,那可是先皇陛下的紫騮駒。換了其他人……」

  「紫騮老矣!」沒等元寶藏說完,魏徵笑著打斷。「衛文升老了,當日在黃河岸邊,他本來有機會反敗為勝。但他稍稍遇到些挫折,便對自己失去了信心。眼睜睜地錯過了戰機,令敵軍從容退走!」

  對於行軍打仗,元寶藏實在是個外行。皺緊了眉頭,臉上的皺紋宛如盛夏季節乾裂的土地。「是這樣麼?我還當瓦崗軍得到了神仙庇佑呢?到底是怎麼回事,玄成不妨再跟我說說!」

  關於黃河岸邊之戰的詳細情況,魏徵很早以前就寫成報告送到元寶藏案頭了。他猜到元寶藏肯定沒仔細看,也理解老郡守的糊塗與粗心,想了想,揀緊要的部分介紹道:「無論是瓦崗軍,還是巨鹿賊,其實都算不上精兵,特別是鎧甲器械,跟大隋府兵相差得更是不止一點半點。甚至連咱們的郡兵,論裝備都比賊人精良。關鍵還在於領兵之將,屬下和魏郡丞毫無經驗,野外紮營,居然沒布置鹿角和陷阱,簡直是自己找死。而衛文升老將軍,為將卻不顧地利,不看天時,只一味地逞臃狠。居然帶領匆匆而來的鐵騎在冰面上跟瓦崗軍步卒硬撼。將士們跑了大半日,早已經成了強弩之末不說;戰馬在黃河冰面根本立不住腳,不用瓦崗軍打,自己就把自己摔了個半殘!」

  「這老匹夫!」元寶藏即便不懂軍務,也明白衛文升戰敗的原因了。氣得以拳捶柱,破口大罵。「還紫騮駒呢,我看是頭蠢驢還差不多。騎兵從馬上摔下來,還不是任步兵宰割的主兒。蠢驢,蠢驢,簡直是頭無可救藥的蠢驢!」

  大堂的立柱受力,天花板上瑟瑟土落。老郡守停住拳頭,跟魏徵兩個相對苦笑。「這算什麼世道?會打仗的不給領兵,蠢驢麾下卻兵強馬壯!初戰不利,他肯定就怕了到冰面上作戰。瓦崗軍只要不離開冰面,衛文升肯定就不敢再主動發起進攻!」

  魏徵聳聳肩,苦笑著點頭,「即便是右侯衛的步卒趕至黃河北岸後,衛大將軍也沒敢再向敵軍發一矢。徐賊茂公見府兵人多,自己一方勢弱。乾脆沿著河面大搖大擺的撤離,根本不懼怕衛文升尾隨追殺!」

  「我聽謠言說他們是駕著雲走的?」元寶藏又道。

  「是冰車!」魏徵解釋。「小孩子玩的那種冰車,一大塊木板,下面墊著兩根木條或者鐵條。用錐子向冰上一撐,跑得像風一樣快。瓦崗軍靠在運河上劫掠為生,所以知道怎麼對付冰窟窿。他們的冰車像馬車一樣大小,小的冰窟窿根本陷不住。即便倒霉遇到大的,也可以當浮木將落水的人托住。冰車上面還有位置可以豎起圍牆擋箭。平時放下木板圍牆,可站三到四人,齊心協力划動。戰時將木板圍牆豎起來,車車相連,便是一個移動堡壘。衛大紫騮的騎兵在冰上已經滑倒了大半,剩下的一頭撞到城牆上去,躲在城牆內的嘍?用木矛一下一個,生生戳死!」

  「蠢,蠢!不可救藥!」元寶藏氣得又開始砸立柱,震下來更多的灰塵。「什麼東西,有那麼多騎兵,老夫還愁張金稱來打?真是一頭蠢驢,還紫騮呢,驢都比他聰明!」

  罵夠了,他又開始佩服起瓦崗軍主將的機智來,「冰車也能變成戰車,此子不可小瞧。你仔細訪查訪查,那個徐茂公是什麼來頭?好像不比程名振這個將門後來得差!」

  「巨賈徐蓋之子,幾年前被逐出家門,父子恩斷義絕!」魏徵回答得很準確,但他自己卻不太相信這些話,「呵呵,反正老徐家不認這個人了,官府也沒辦法追究其家族附逆之罪。做商人的,就是精明!」

  「還不是上霞使了錢!朝庭中那些人,還有什麼不敢賣的?!」元寶藏悻悻撇嘴。「算了,不說這些。選將的事情,老夫自會替你留意。接著說儲主簿那邊,你準備怎麼幫他把計策補充完整?」

  「暫時出些錢糧買平安,恐怕是必須的了!」魏徵受不了屋子內的煙塵,走到窗子邊,推開一條縫,看著外邊漸漸泛起的綠意說道。

  春天已經來了,空氣中泛著一股濕潤的芬芳。天空中灰雲四下翻滾,正醞釀著一場隨時即將到來的風暴。

  元寶藏也發覺屋子中的灰塵太大,笑著走到窗邊,與魏徵並肩而立。「將窗戶開大些,天不冷,老夫也透透氣。這些日子,可把老夫憋壞了。你繼續說,花完錢,接下來怎麼辦?」

  「張金稱不是一個可共富貴的人!」魏徵沒有直接回答元寶藏的追問,而是將話題轉到張金稱的性格上。

  這一點,元寶藏深表贊同,「多收了兩石麥子就想換老婆。那些所謂江湖人,有幾個不是這般德行?!」

  「張金稱與孫安祖,竇建德三人一道造反。轉眼他便殺了孫安祖,逐了竇建德。之後隔三差五,巨鹿澤中便有一場火併。最近一場發生在前年秋天,在那之後,反而安生了下來。主公,您不覺得這很反常麼?」

  「的確不符合他的一貫作風!」元寶藏聽得心頭一陣狂喜,捋著鬍鬚回答。

  「賊性屬狼,他們不內亂,是因為他們一直忙著打仗,沒功夫互相咬!」魏徵微微冷笑,繼續說道,「如果我們給他們送輸糧納款,養得他們肥肥的。賊人閒著沒事情干,估計就得互相對著磨牙了!」

  「然後玄成再想辦法挑一挑,火上澆油!」元寶藏陰森森地笑著,出滿嘴的黃牙。

  「不必火上澆油。巨鹿澤群賊最近幾場大仗,都是程名振在指揮。照常理,他已經功高震主!咱們只要在向巨鹿澤送錢糧時,適當地表達一顯九當家的仰慕。呵呵……」魏徵的笑容也變得陰森起來,從牙齒的縫隙間擠出一條毒計。

  他不是一個卑鄙小人,但對付賊寇,任何手段都不算過分。

  「錢糧我來撥,仰慕之意…….」元寶藏將目光轉向魏徵,試探著道。

  「仰慕之意,自然是屬下想辦法表達。這幾天有人一直想打聽黃河之戰的消息,我敢肯定,他不是單純為了好奇。把仰慕借他們自己人的口送過去,反而來得更真實可信!」魏徵欣然領命,大笑著道。

  一股水氣迎面而來,打雷了,醞釀中的風暴越來越近。

  紫騮 (六 上)

  毫尖沾飽了墨,武陽郡守府長史魏徵遲遲無法落筆。

  他是個飽學之士,無論是長篇策論還是七言律詩,總是信手拈來,一揮而就。但今天的這篇文章顯然讓他才思枯澀。幾乎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要反覆斟酌,幾度將筆舉起,最終擺在面前的依舊是一張乾淨的白紙。

  非常乾淨,乾淨得像他現在處理公務的這間斗室,窗口掛著白色的幔帳,地板被擦得一塵不染。魏徵喜歡乾淨,他學不會魏晉以來名士那種捫虱把酒,坦腹東床的灑脫,也不屑那樣做。他認為世間凡始有章法、規律以及秩序需要遵循。玩弄秩序的人最終也會被秩序所玩弄。而現在,他所做的事情恰恰游離於秩序之外,朝廷那邊說不過去,同僚之間見不得光。甚至稍有疏漏,便會帶累得他徹底身敗名裂。

  偏偏這事情他不得不做。無論對東主元寶藏,還是巨鹿澤群賊,他都是最好的人選。萬一在這條分化瓦解的計策奏效前,巨鹿澤已經被朝廷的兵馬攻破,寫給張金稱的這一封求和信不幸落入外人之手,武陽郡就得給朝廷一個說法。郡守大人當然不能承擔這個養賊自保的罪名,郡守府長史責無旁貸。萬一張金稱不滿意武陽開出的價格,想找個地方當面談,由郡守府長史出面,第一可以顯示武陽郡的的確確有議和的誠意,第二,以魏徵的沉穩與機變,恰恰能應付起張金稱的狡詐與冷酷。

  但求無愧於心,上對得起郡守大人相待之恩,顯得起武陽百姓,我又何必在乎身外虛名!不知道第多少次將筆提起來,他卻很快又放下了。信很難寫,不僅僅難在心裡心外的癥結,還難在示好尺度的把握上。首先,到底該如何稱呼張金稱?就非常令人頭疼。稱其為「大王」吧?未滿顯得太媚,太沒骨氣。畢竟此人只是一個勢力稍大一點兒的賊頭兒,而武陽郡守元寶藏卻是堂堂四品封疆大吏!稱其為「張兄」吧?顯得太近,太假。假得讓魏徵自己直起雞皮疙瘩。即便是對武陽郡同僚,他都很少稱兄道弟,更何況是一個素昧平生的土匪流寇?可稱其為「壯士」呢,又過於生硬,過於怠慢,不容易拉近彼此之間的距離,更不利於雙方進一步的溝通。

  斟酌了好幾個時辰,眼看著外面的天色都開始發黑了,魏徵終於決定,以「張公」二字來開頭。這個公不是封號,而是對於任何一個有名望,或者歲數大的長者都適用的稱呼。「張公金稱如晤」,如給老朋友寫信般,魏徵在一張潔白的「揚州紙」上寫下這個開頭。然後順著類似的親近之意寫下去,報上自己的名號,武陽郡守府長史魏徵,曾經目睹了巨鹿澤群雄一年多來每戰必勝的赫赫兵威,佩服至極。

  「而兵凶戰危,世間並無百勝之將!」接下來,魏徵開始講述戰火對雙方的影響。很多英雄豪傑長眠於地下,清河、武陽、襄國、武安四郡的百姓也連年得不到休養。開了春,距離城池稍遠的地方便沒人敢耕作。到了入秋該收穫的時候,打上來的糧食又落不到百姓手裡幾顆。官府要加倍徵集以便養兵備戰,綠林豪傑也需要徵收糧食滿足弟兄們的口腹之需。長此以往,官府和綠林將都收不上糧食,百姓們的日子也會過得越來越差。

  「前歲張公兵臨館陶,開倉濟貧,百姓至今仍受餘澤……」第三部分,魏徵開始總結張家軍為數不多的善舉,儘量把張金稱擺放在一個讓他自己看了後都不好意思往下「出溜」的道德高點上。魏徵信誓旦旦地表示,這並非什麼違心之言,作為土生土長的館陶人,他也有親戚在張家軍那次放糧行動中受惠。如果沒有張家軍,很多貧苦百姓也許根本過不了那個難熬的嚴冬。

  並且,作為館陶人的魏徵不得不補充一句,他認為館陶縣令林調絕對該殺。對貪官污吏,他也恨之入骨。但人微言輕,無法讓朝廷下決心剷除這種城狐社鼠。所以巨鹿澤群雄殺官逐吏的行為,不能完全算錯。

  「魏某有聞,張公麾下宿將程名振,曾為館陶縣兵曹……」一邊苦笑著,魏徵一邊將真正的用意隱藏於筆端。他坦誠地告訴張金稱,程名振被抓一事,純屬冤案。郡守大人後來聽聞此事,亦扼腕長嘆。認為是館陶縣令林調逼良為盜,而非程名振存心造反。如果當日程名振沒有被逼反的話,憑他的才華和能力,假以時日,郡丞之位唾手可得。即便程名振看不上地方的官職,有心謀取更大的發展,憑著他加入巨鹿澤後展所現出來的謀略水準和勇氣,封侯拜將,這輩子亦不是完全沒有可能。

  當然,同樣遺憾也適合於張金稱,如果不是地方官員橫徵暴斂,逼迫過甚,想必張大當家此時也在自己的小院中整治器具,籌備春耕,而不是在巨鹿澤中磨刀霍霍。

  這都造化弄人,令大夥都走上了不願意走的路,並且無法回頭。魏徵理解張金稱的苦衷,也希望張金稱為黎民百姓計,不要繼續進入武陽郡劫掠。作為郡守府長史,魏徵願意於自己職權範圍內,盡最大的努力去籌集一批糧食、銅錢和絹布,答謝巨鹿澤的善意。具體數額甚至可以參照綠林慣例,魏徵在信中強調,自己知道綠林有綠林的規矩,也知道個別地方已經開了類似的先河。作為程名振的同鄉,自己不讓張大當家為難,也不想看著上司每天憂心忡忡,所以主動替雙方應承下這件事,希望張公金稱酌情考慮。

  如果張金稱執意要將武陽郡毀於兵火,作為郡守府長史,魏徵勢必領著各郡的兵勇,戰到最後一人。那樣,雙方的損失都會很大,結果絕非張金稱願意看到,魏徵同樣也不願意看到。唯一樂於看到此事的,恐怕會是那些心懷叵測的小人。當武陽郡和巨鹿澤戰得兩敗俱傷時,他們衝上來,剛好坐收漁人之利。

  這樣寫,看起來不算太卑微,也不顯得太強硬。魏徵向紙上吹了口氣,又嘆息著從頭到尾讀了一遍。認定了自己想表達的意思和隱藏起來的意思都寫進去了,才再度提起筆,於信尾端端正正地寫下自己的名字而不是官職。館陶故人魏徵!

  他只代表他自己,不代表郡守元寶藏,也不代表武陽郡。雖然任何人見到此信後都知道,沒有武陽郡上下齊心協力,根本不可能將那麼大一筆糧草輜重運過漳水。但參照大隋官場看不見的規則,是非將由魏徵一力承當,與郡守元寶藏無關,與其他武陽郡同僚更無瓜葛。

  這也算盡分內之責了吧!苦笑了一下,魏徵將信慢慢放在嘴邊慢慢吹乾,同時再度檢視信中的內容。館陶縣放糧、經城放糧、伯仁縣給百姓分發麥種,還有最近的黎陽開倉賑濟,一一數下去,他發現自己提到的張家軍善舉好像太多了些。但這樣令他心裡又多少舒服了一點兒,屈身事賊,找一個能偶爾為百姓做些好事的賊,逼著他做更多的好事,總比找一個十惡不赦的賊為虎作倀強!

  可後人會怎麼看呢?魏徵繼續苦笑。那終究是一個污點,就像素上染了墨汁一樣,怎麼洗都不會再恢復原來的潔白。換做數年前的他,絕對不會如此自污其名。他當時滿腹詩書,心中豪情萬丈。寧折不彎,雖千萬人吾往矣!無論碰到多少挫折,都乾乾淨淨的,如身上的布袍一樣乾淨。

  「做都做了,我又何必計較這麼多!」他用力支撐著站起身,衝著窗外烏雲冷笑,「只要最後能將這伙賊人徹底剷除,魏某又何必計較個人得失榮辱?」

  沒有人回應他,窗外只有閃電,照亮他寂寞的雙眼。剷除了巨鹿澤又怎麼樣呢?張金稱和程名振死了,還會有王金稱、楚名振揭竿而起。大隋朝已經病入膏肓了,救得了一時,救不了一世。

  大廈將傾,無木可支。而他們這些人連爛椽子、碎瓦片都算不上,只能算是瓦縫間叢生的雜草,自以為站得高,看得遠,其實不過是貪戀著天空中那一點兒陽光,一點兒希望……

  「轟隆隆!」一記驚雷從天而降,掠過對面的屋檐,將瓦上的雜草擊得粉身碎骨。

  死老天,最後一點希望都被雷劈了!魏抬起頭,呵呵傻笑。就在此時,門口匆匆跑來幾名僕役,點頭哈腰地問道:「大人剛才喊我們了?小的們有什麼可以效勞的,大人能否再明示一次?」

  「沒……」魏徵慌亂的掩飾,隨後迅速改變主意,「你們幾個幫我將管帳本的湯祖望叫來,我這裡有些話要問他?立刻就去,別耽擱!」

  紫騮 (六 下)

  畢竟是郡守府長史,位高權重,魏徵的命令被毫無折扣地執行。半柱香過後,小吏湯祖望被兩名郡守府僕役夾著,忐忑不安地走了進來。

  「見,見過魏,魏大人!」天天盼著有機會跟魏徵說話,當機會真正來到眼前了,湯祖望的舌頭卻打了結,躬下身去,磕磕絆絆地見禮。

  「免禮!」魏徵待人很隨和,客氣中隱藏著一股冷淡,「坐下說話吧!我這裡有些小事需要找你商量!」

  說著話,他抬手示意左右僕從為湯若望搬來一把胡凳,又笑著吩咐道:「去給湯大人弄碗熱茶來,記得多放些姜,這麼冷的天,別讓寒氣侵入了筋骨!」

  「不妨事,真的不妨事!」雖然渾身上下已經被雨水淋了個透,小吏湯若望還是被魏徵的話說得心頭髮暖,再度躬下身去,帶著幾分感激說道:「屬下,屬下是賤人賤命,淋慣了,這點小雨不算什麼。大人有話儘管吩咐,屬下只要能做的,絕不敢推辭!」

  「不是吩咐,是商量!」魏徵謙和地笑了笑,「你坐!熱茶一會兒便好。先把身子暖和過來咱們再說話,還早著呢,不急在這一時片刻功夫!」

  吩咐完了,魏徵便不再看湯祖望受寵若驚的表情。低下頭去,仔細地翻閱面前的一摞帳本。

  見長史大人不理睬自己了,湯祖望也不敢再客套,只好欠著身子,於胡凳上坐了半個屁股。肚子裡的心臟卻像變成了一隻兔子,咚咚咚,咚咚咚,隨時都要從嗓子眼裡蹦將出來。

  「也不是什麼大事!」魏徵依舊不抬頭,聲音中自帶一股令人無法面對的威嚴,「這不馬上要春播了麼!郡守大人關心農務,讓我看看倉庫里的種子是否齊備。春耕後肯定有一段時間要青黃不接,府庫里的存糧也要查一查,看能否臨時開設幾個粥棚,幫百姓渡過眼前難關!」

  「那,那,屬下就是個記帳的。知道的有限!」湯祖望楞了楞,哭喪著臉回應。雖然答非所問,他的心卻跳得不那麼歡了,手和腳也暫時找到了該放的地方。

  「無妨,我剛剛看過你記的帳本,從數字上能推算出一些。具體統計匯總,自然會找儲主簿問,不會讓你為難!」魏徵非常體諒對方的苦衷,淡然說道。

  帳面上有的,倉庫里未必有。帳面上無的,倉庫裡邊未必無,這都是大隋朝的規矩,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既然魏長史明白其中道理,湯主簿的心更沒必要一直提著了。他訕訕地笑了笑,低聲補充了一句,「其實,其實大人也是清楚的,像我等,像我等這種小吏,永遠是奉命行事!」

  魏徵也笑了笑,不置可否,兩眼繼續掃視帳簿。二人之間登時又陷入了沉寂,湯祖望百無聊賴,屁股如長了釘子般,不安地在胡凳上扭來扭去。好在這種沉寂沒能持續多久,又過了小半柱香時間,僕從端來剛熬好的熱茶,給主客二人各倒上了一碗,然後躬身告退,順勢掩好了房門。

  「湯大人用茶!」魏徵抬起頭來,用手比了個請的姿勢。

  「不敢,不敢,大人請先用!」湯祖望趕緊從胡凳上跳下,拱手施禮。

  魏徵淡淡一笑,端起茶盞慢飲。湯祖望等了一小會兒,發現沒人再跟自己客套,也只好嘿嘿地傻笑了幾聲,端起茶碗,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味。

  是上好的河南貢茶,用香料、精鹽和薑片精心調製過,喝進喉嚨里,就像飲了酒,從嗓子到小腹都泛起股暖融融地感覺。半碗熱茶落肚後,湯祖望心中的忐忑盡失,臉色看上去也不像先前那樣蒼白了,代之是一抹淡淡的酡紅。

  「屬下從來沒喝過這麼好的茶!」帶著幾分熏然之意,他沒話找話。

  「要三百個錢一兩呢,郡守大人送的,否則我也喝不起!」魏徵突然變得俗氣起來,毫不掩飾地炫耀。

  「這,這可是貴人喝東西!屬下今天托大人的福了!」湯祖望被茶葉的價格嚇了一跳,放下茶盞,滿臉感激。

  「你平時會喝不到?」魏徵眉頭輕皺,似乎不相信湯祖望的恭維。「我記得,你的薪俸是每月兩吊半吧,一年四季郡守衙門裡邊還有柴火錢、衣裳錢和過冬錢不定時分發,怎麼會連碗好茶都喝不起?」

  「大人,大人有所不知!」湯祖望苦笑了一下,訕訕地回應,「卑職家中有老母疾病纏身,開銷甚大。下面還有兩兒一女需要養活。早幾年在城外的田地中還能找些補貼,現在兵荒馬亂的,僱人種了地,也收不上幾顆糧食來……」

  說道這,他臉上的笑容慢慢轉苦,搖著頭,仿佛此刻喝到嘴裡邊的全是膽汁。

  「如此說來,兩吊半薪俸是緊了些!」魏徵看了對方一眼,非常同情地說道。

  「怎麼著都得活!」湯祖望低下頭,有些傷心的回應。他這個級別,吏不吏,官不官,既沒有實權撈取好處,又看不見升遷希望,實在是過一天算一天,混吃等死而已。

  「那還不如衙門裡的捕快呢!好歹有人孝敬!」魏徵倒是貼心,對地方上的規矩門清兒。

  「可不是!」湯祖望笑著聳肩。猛然意識到這是在上司面前發牢騷,趕緊坐直身體,大聲道,「但卑職絕不敢應付差事,所有經手錢糧財帛,都有出有入,一筆筆記錄在案!」

  「我知道!」魏徵輕敲帳本,「從這裡能看出來,你是個細心人。做事也懂得輕重!」

  湯祖望「呵呵呵呵」傻笑,心裡邊真的把魏徵當成了知己,恨不能撲上去抱住對方大腿喊一聲:願為大人赴湯蹈火。

  沒等他從幸福中緩過神來,魏徵清了清嗓子,繼續說道:「沒什麼好處可撈,又從不敢貪污,所以呢,你就自己另找財路,出賣消息給山賊草寇!」

  轟隆!如同被霹靂擊中般,湯祖望頓時呆在了當場。我做的事情他都知道了?驚詫、恐慌、絕望、種種惡劣的情緒交織在一起,令他不知道該如何尋求解脫。想跳起來奪路而走,卻發現自己的雙腿突然不聽使喚了,軟綿綿地提不起半分力氣!

  「說啊,怎麼不說話了!」魏徵還是剛才那樣,眼神裡帶著笑,話語波瀾不驚。

  「我,我,屬下,屬下冤枉啊!」湯祖望掙扎了幾下卻鼓不起逃走的勇氣,撲通一聲跪倒,伏地大哭。「魏大人明鑑,屬下真的冤枉啊。屬下喜歡打聽事兒,但絕沒勾結過什麼流寇,更沒出賣過什麼消息!」

  「是麼?那你這些天來一直探聽黃河之戰的詳情,僅僅是為了好奇了?」魏徵笑著反問,將湯祖望的謊言當場拆穿,「你一個管帳本的戶曹小吏,什麼時候也喜歡上了兵事?光知道輸贏勝負還不滿足,甚至連雙方交手的詳細過程,傷亡數字都想打聽得一清二楚?」

  「屬下,屬下,……」湯祖望繼續乾嚎,根本無法回答魏徵的質問。勾結盜匪是掉腦袋的罪名,他不敢承認,也無法否認,只好抹了幾把眼淚,哭泣著解釋:「屬下的確胡亂探聽軍機,屬下該死。但屬下只跟幾個朋友說過,真的不認識什麼土匪流寇!」

  魏徵哼了一聲,聲調陡然轉高,「哪幾個朋友?他們是做什麼的?沒給過你錢麼?」

  「是,是一個做買賣的朋友!」湯祖望硬著頭皮回答。「他幹什麼的,小的也沒仔細打聽。喝酒時認識的,最近常來往!」

  「收過人家的錢麼?」

  「這個,這個!」湯祖望猶豫再三,知道自己肯定瞞不過去,帶著哭腔回應,「收過。只收過兩回。屬下太傻,屬下被他騙了!」

  魏徵搖搖頭,繼續冷笑,「是啊,你太傻,別人問什麼,就告訴什麼。不知道的,也要幫人打聽。只為了區區幾個錢!為了區區幾個錢便把一輩子的差事都搭了進去,說不定還要搭上一顆腦袋!」

  「大人饒命啊!大人饒命!」湯祖望嚇得一哆嗦,差點尿到了褲子裡,「屬下家裡還有老母在堂,有妻兒在室。大人饒命,大人饒命啊!」

  「我說過要殺你了麼?」魏徵的聲音突然又變了調,不像先前那般冷淡,但隱隱帶上了幾分輕蔑。

  這個時候誰還在乎輕蔑不輕蔑,湯祖望不敢看魏徵的臉色,重重在地上磕頭,「那傢伙叫黃牙鮑,就住在米市胡同。大人給小的一個機會,小的立刻就為大人把他給抓來!」

  「抓來,抓來做什麼?」魏徵明知故問。

  「他,他可能是土匪安插在武陽郡的探子啊!」湯祖望又楞了一下,很沒義氣地舉報。

  魏徵敲了敲桌案,冷笑著問:「你先前賣給他的消息,估計他早已送到了巨鹿澤。你不知道的消息,眼下他也不知道。我抓他幹什麼?有什麼用場?抓了他,賊人再派另外一個探子來,我得花多少力氣去查訪?」

  連珠箭般的問話讓湯祖望應付不過來,瞪大了眼睛,呆呆地向魏徵臉上看。他發覺魏徵好像不打算生擒賊寇探子,好像也不打算抓他這個內奸立功。更沒有將他交給郡守大人的打算,只是慢慢地品著茶,仿佛茶裡邊藏著無數秘密。

  「大人!」突然福靈心至,湯若望向前爬了幾步,雙手捧起一小粒銀豆子,「大人,這是賊子收買,不賄賂小人的茶錢,小的不敢出賣武陽郡的父老鄉親,現在將其交公!」

  「你自己收起來吧!」魏徵被對方愚蠢的舉動逗笑,拂袖站起,背著手吩咐。

  「大人?」這下,湯祖望可傻了眼。既然不想抓他,又不是找茬索取賄賂,魏徵魏大人的葫蘆里到底買的哪門子藥?總得給個說法吧,不能就這麼把人給活活悶死!

  正迷茫間,頭頂上忽然傳來魏徵的聲音,「你家裡窮,為官又清廉自守,一時走上岔路情有可原!那些錢,你留著給令堂看病吧!別讓她老人家對你失望!」

  「大人!」湯祖望發出一聲哀鳴,鼻涕眼淚一塊淌了下來。到了現在,他算是對魏徵徹底死心塌地了,「您給我指一條明路吧,小的這條命就賣給您了。是去殺那個狗賊,還是繼續跟他虛與委蛇,小的都聽您的!」

  魏徵轉過頭,微笑著確認,「真的聽我的?」

  湯祖望舉起手臂,大聲回應,「小的可以對天發誓!」

  「沒必要!」魏徵看了看他,非常自信地回應,「你先站起來,咱們兩個慢慢說!」

  「屬下……」

  「站起來,這是我讓你做的第一件事!」

  湯祖望抹了把臉,鼻涕眼淚花里胡哨,「屬下遵命!」說這著話,他長身而起,畢恭畢敬地站於魏徵眼前,垂著頭聽候發落。

  這正是魏徵想要的效果。「你啊,既然膽小,又何必做這種事!」他笑著拍了拍對方的肩膀,差點把湯祖望又拍得趴在地上,「我不會去舉報你,也不會懲罰你。我需要你聯絡那個姓鮑的,親自幫我送一封信到巨鹿澤!」

  「送信?」湯祖望先是一愣,然後迅速意識到這等同於還是要他的命。張金稱喜歡生吃人心,他帶著武陽郡長史的戰書過去,豈不是等於把自己洗乾淨後擺到了對方的案板上了麼?

  腿一軟,他又趔趄著跪倒,嘴裡發出連串的哀鳴。「大人,大人,我家裡……」

  沒等他把母親妻兒搬出來,魏徵用力一扯他的肩膀,大聲喝道:「有點兒出息,別讓我瞧不起你!給我站起來,不就一封信麼?難道人家敢到咱們眼皮底下開商鋪,咱們連封信都沒膽子送?」

  「大……」湯祖望被扯得齜牙咧嘴,哭聲卻是止住了。他不想讓魏徵瞧不起,更不想因為拒絕了對方的要求,從而給自己和家人引來更大的麻煩。猶豫了一下,嘟囔著道「就怕,就怕姓鮑的不肯幫忙!」

  「你直接跟他說,我已經知道他是巨鹿澤的臥底了。但是暫時還不想抓他!」魏徵倒是乾脆,直接給出了解決辦法。「然後告訴他是我讓你送信給張大王,如果你不去,就連你帶他一塊抓!」

  真箇是文人耍起橫來,即便是流氓也要怕三分。湯祖望被嚇得又是一哆嗦,抬起頭,滿臉都是哀求之色。搖尾乞憐的半天,卻沒得到任何回應。他知道這已經是魏徵的底限了,如果自己再不知道好歹的話,恐怕會被立刻交給郡守衙門嚴加審問。屆時證據確鑿,罪無可恕,自己死了不算,老婆、孩子都要受到牽連。

  想到這些,他把心一橫,大聲說道:「卑職做錯了事,的確該有所交代。能死在賊寇之手而不是被郡守大人下令砍頭示眾,也算沒辱沒祖宗。此去別無牽掛,若是回不來,還請魏大人念在屬下算得上是一名廉吏的份上,給屬下的妻兒老小一些撫恤。大人如能答應,小的下輩子結草銜環,也會報答大人的恩德!」

  「什麼死啊,活啊的,下輩子到底如何,誰又說得清楚!」魏徵笑了笑,低聲數落。「你啊,該膽大時不大,該膽小時不小。坐下,我慢慢說給你聽,你只要照著做了,我保你活著回來,說不定還能得到張金稱的一大筆賞賜!」

  「請大人明示!」湯祖望壓根兒不信魏徵的話,卻認命地坐在胡凳上,恭候對方的指點。

  「這封信,不是什麼戰書!」魏徵敲了敲火漆封好的信皮,笑著解釋,「這是我給張大當家的示好信,我,武陽郡長史魏徵,不想看到兵戈再起,生靈塗炭,所以自不量力準備說服張大當家放棄對武陽郡的窺探。但是呢,空口白牙沒人會領情。所以發一封信去,問問武陽郡每年交出多少錢糧來,才能買得一年平安?」

  「那,那郡守大人?」湯祖望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看著魏徵,呆呆的問。他知道自己出賣消息給流寇,已經足夠殺頭抄家了。沒想到魏徵的膽子比自己還大,居然敢公然與賊人聯絡,以求一時苟且。

  魏徵聳了聳肩,臉上寫滿了一人做事一人當的意思,「我沒問過郡守大人,郡守大人也不會答應。但我所做的事情,郡守大人肯定會被瞞得死死的,你可明白?」

  「小的明白,小的明白!」畢竟在官場上混了半輩子的人,這點兒貓膩湯祖望焉有不懂之理。心裡邊的恐慌登時去了七分,陪著笑臉,連聲回應。

  「這,是我,魏徵瞞著郡守大人私下幹的好事。你,只是跑腿的,不知道信當中的內容,因為我拿你的妻兒老小相要挾,所以你也不敢拒絕我。」魏徵頓了頓,繼續強調。

  湯祖望知道對方之所以這樣說,是準備萬一出現差錯,一個人將所有罪責承擔下來,不牽連自己。忍不住心頭又是一暖,低下頭,低聲道:「大人說得話我都清楚。您放心,小的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沒聽說過。但是小的日後只要活著一天,便決不會忘記大人今日所作所為!」

  「我是館陶人,這裡是我的老家!」魏徵的臉上浮起了一抹真正的笑容,好像自言自語,又好像說給湯祖望聽。「人活著,總得做些事情,否則對不起自己,也對不起古人寫下的那些教誨!」

  嘆了口氣,他將話頭又轉向正題,「其他廢話我就不多說了,你記住幾句最要緊的。我會給你準備兩份禮物,都很貴重,但其中有所差別。你把最貴重的那份給程名振,差一點兒的那份給張金稱。如果有人問起原因來,你就說我原籍館陶,與程九爺算半個老鄉。館陶的百姓至今沒忘記程九爺的好處!」

  「嗯!」湯祖望連連點頭,唯恐漏聽了一個字。

  「去了巨鹿澤,張金稱肯定會嚇唬你。但你不能求饒,越求饒死得越快!」魏徵看了他一眼,繼續補充,「你如果害怕,就告訴自己,反正都是個死,不如死得體體面些!」

  湯祖望想了想,點頭答應,「我知道了,大人放心。反正是個死麼?大人都不怕,我還怕個球!」

  「然後你告訴張金稱,他安插在武陽郡的哨探我都知道。為了表現誠意,所以才留著那些人不動。如果你死了,那些探子都得為你殉葬。還有,如果你死了,也不會再有第二個人敢來下書,我在信中所提建議,就一項也甭想達成了!」

  「第三,你告訴張金稱,黃河冰上一戰,我曾經親眼目睹。如果他想知道其中詳情,無論是哪一方的情況,都可以寫信來問。信先送到黃牙鮑那,由他交給你。然後,你再轉交給我。除了你們兩個之外,我不會認識第三人!」

  這,已經是明明白白地替下書人安排退路了,不由得他不感動。眼圈一紅,小吏湯祖望哽咽著說道:「大人,大人相待之恩,屬下,屬下不知道該怎麼報答。反正,反正大人怎麼安排,我就怎麼做。絕不會讓您失望,讓您看不起我!」

  「坐,咱們兩個坐著說話!」魏徵自己坐直身體,也示意對方坐正。「人得先做出不讓別人看不起的事情,才會被大夥看得起。自今日起,武陽郡二百三十萬父老鄉親的性命,就系在咱們兩個的肩膀上。事成,未必有人記得你我的好處。事敗,也沒人會為咱們兩個擺酒祭奠。但真相早晚有被揭開的那一天,日後活著的人見到你我的孩子,也會沖他們挑一挑大拇指,說他們的阿爺是條真豪傑,老子英雄,兒子亦不會是孬種!」

  「大人,您甭說了!」湯祖望用力抹了兩把眼睛,滿臉是淚,脊背卻挺得筆直。他為自己而感到自豪,雖然這種自豪像火,需要燃燒他的性命為代價,「我懂,我都懂!」

  「今天回去收拾一下,明天到我這裡來取禮物和信!」魏徵笑著拉開對方的手,看著湯祖望的眼睛吩咐。

  「必不辱命,大人!」湯祖望長身肅立,答應。

  「去吧!」魏徵揮了揮手,命令對方離開。然後托著茶盞,慢慢走到了窗口。倉促而來的雷雨將外邊的世界打得一片蒼茫,在那白茫茫的水汽下,卻隱隱有一片綠意浮現,潑不滅,洗不去。

  紫騮 (七 上)

  出乎湯祖望的預料,在雙方心照不宣的配合下,他的巨鹿澤一行居然出奇的順利。非但在路上沒遇到任何麻煩,跟張金稱見面時,對方那些恐嚇、威逼的招數基本上也都是魏徵事先預料到的,硬著頭皮挺上一挺,也就都過去了。

  對於信使的鎮定,張金稱同樣感到奇怪。即便英勇如程名振,兩年前走進他的軍帳一樣被嚇得臉色煞白。湯祖望不過是個管帳小吏,既不通武藝,也沒有經歷過什麼大場面,居然能從從容容地有問必答,顯然有些過於沉穩了。

  不甘心讓對方輕易矇混過關,也不想墜了巨鹿澤的威風,收下魏徵的親筆信後,張金稱沒有立刻安排人領著湯祖望去休息,而是命其坐下,先喝盞茶潤潤嗓子。然後又隨便聊了幾句武陽郡的風土人情,待對方戒備之心放下後,猛然間乾笑了幾聲,別出心裁地問道,「既然你跟鮑兄弟這麼熟,他先前送到澤里來的消息,都是你提供給他的吧?」

  「這,這,大王怎麼問起這個來了?」湯祖望瞪著眼睛反問。類似問題如何回答,魏徵事先沒預料到,也沒替他準備好答案。

  張金稱微笑不語,其他幾個寨主則先是一愣,然後立刻笑了個前仰後合。

  事發突然,湯祖望沒法不露怯,支吾了幾聲,訕訕地補充,「大王說得對,鮑兄弟事先送給您的情報,的確都是小的賣給他的。小的自幼家貧,即便入了郡守衙門,照樣沒長多少志氣……」

  「我不是笑話你。你給的消息非常及時,我一直還想謝你呢!」張金稱心情大悅,恨不能走到軍帳外大聲吆喝兩嗓子,讓眾人都來看看他如何料事如神。「我是覺得怪,既然你肯把消息賣給鮑兄弟,想必也知道我老張的那點兒愛好。怎麼突然變得膽子大了起來,居然敢跑到山上來送信!」

  他的愛好是生吃人心肝,這一點放眼整個河北是個人都知道。湯祖望嚇得一哆嗦,手中茶水一半潑到了自家懷中,另外一半卻僵硬地端在手裡,一邊哆嗦,一邊梗著脖子嚷嚷:「兩,兩國交兵,不,不斬來使。況且鮑兄弟眼下還在貴鄉城中,大當家如何待我,魏主簿自然如何待他。若是我們兩個都死了,日後雙方再想做什麼交易,肯定不會有人敢出頭幫忙接引!」

  「黃牙鮑做事不仔密,死了活該!」張金稱哈哈大笑,談的是殺人事,臉上卻沒有半分悲憫,「你這傢伙既然收了我老張的錢,就不該替官府辦事。既然替官府辦事,就不該收我老張的錢。兩頭的便宜都想占,老子最煩的就是這種傢伙!來啊,把他給我綁到外邊的柱子上,先洗洗乾淨,然後開腸破肚!」

  幾名親衛聞聲,立即沖了進來,扯起湯祖望的胳膊便向外拖。湯祖望嚇得魂都不知道飛到什麼地方去了,兩腿死死地蹭著地面,厲聲慘叫,「大王,大王不能啊!兩國交兵,不斬來使!兩國交兵,不斬來使!」

  「早晚都是一刀,別婆婆媽媽的!」親兵隊正餘勇用刀柄向湯祖望腦袋後邊敲了一記,大聲斥責。

  湯祖望吃痛,立刻不敢再叫了,回頭看了看餘勇,可憐巴巴地央求,「這,這,這位大大哥,一會兒,一一會兒,麻煩您動作快點。先將我刺死了,再挖心成不?」

  「放心,肯定不會讓你看到自個兒腸子!」餘勇又好氣又好笑,抿著嘴巴答應。

  親衛們誰都知道張金稱肯定是嚇唬人玩的,所以也不拖湯祖望走得太快。堪堪到了軍帳門口,果然在背後傳來了二當家薛頌的聲音,「大當家暫且息怒。這小子為人雖然不地道,但好歹也曾為咱們立國些功勞。真的幾這樣把他給殺了,反而顯得咱們不念舊情!」

  「嗯!」張金稱捋著下巴,與二當家薛頌一唱一和,「你說得也對,殺了他,傳揚出去,外邊的人不知道他是個二五仔,反倒壞了咱們的名號。把他給我推回來,老子還有話問他!」

  「遵命!」餘勇等人大喝一聲,拖著嚇癱了的湯祖望再度回到中軍帳內。張金稱命人將湯祖望按在胡凳上坐穩,然後冷笑著追問:「說吧,我再給你一次機會兒。你這人一看就不像個有擔當的,怎麼敢大著膽子來下書?」

  「是,是魏,魏長史強逼著小的來的!」湯祖望用手抹了把鼻涕和眼淚,帶著哭腔回答。「我說不來,他非逼著我來。還說您不會殺我,說不定還會給我些賞錢!大王饒我這一回,饒我這一回!下次,下次我再也不敢了!」

  「你還想有下次?」張金稱笑著追問。

  「這事兒!」湯祖望又抹了把鼻涕,硬著頭皮回答,「魏長史說,魏長史說這麼大個事情,肯定雙方得商量商量。一回不成再跑二回,總之有來有往,買賣就能做得下去!」

  一句話,又把大夥全給逗樂了。敢情武陽郡眾官吏把彼此之間互相勾結的事情當成筆買賣給做了,所以才派了這麼一名上不得台盤的活寶來。但從嚴格角度講,這個比方也沒什麼不妥。買賣麼?官員們賣的是尊嚴,買回去的是平安。巨鹿澤群雄收的是錢糧,出售的是不再入侵的承諾。天公地道,誰也沒虧了誰!

  聽到周圍的笑聲,湯祖望心下稍安,一邊抹著瀑布般的汗水,一邊嘟囔,「反正,反正大王,大王如果吃了小的,這,這買賣就砸了!」

  「那看你會不會做事了。如果會做,我就不吃你的心肝!」張金稱擺了擺手,笑著道。

  「大王,大王想要我做什麼?」湯祖望抬頭看了看,滿臉惶恐。

  「有些話,我想仔細問你!」張金稱收起笑容,繼續盤問。「你得想好了回答,自己給自己惹了麻煩,可別說我不講道理。」

  「唉,唉!我一定,一定!」湯祖望點頭如雞啄碎米。

  事實上,張金稱也沒有多少需要問的。武陽郡的大部分情況,早已被他麾下的細作打探得非常清楚。而一些事關絕密的,又遠非湯祖望這種小吏所能了解。繞著彎子扯了半個多時辰,只不過起到了個印證作用。問到最後,看樣子實在掏不出什麼有用的東西來了,張金稱笑著伸了個懶腰,衝著帳外大喊,「來人……」

  「大王饒命!」湯祖望立刻嚇得又從胡凳上跌了下來,俯在地上連連叩首。

  「我不殺你!」張金稱輕蔑地撇嘴,「來人,帶他下去休息。二當家,你替我賞一錠銀子給他,讓他壓壓驚!」

  二當家薛頌笑著起身,從背後的親兵手裡接過早已準備好的銀錠。完完整整一大塊,足足有五兩輕重,上面還打著官府的鋼印。像這種壓庫的銀錠,市面上極為罕見,送到當鋪去,至少能換回八千個肉好。

  湯祖望見了銀子,瞬間又忘了恐懼。涎著個臉連連向上面作揖,「謝大當家,謝大當家。日後若是再需要人往這邊送信,小的一定主動請纓!」

  「滾下去吧!」張金稱虛踢一腳,笑著罵道。

  斥退了信使,眾位當家展開魏徵的來信,一邊仔細斟酌信中的內容,一邊商量如何答覆。對於已經被王二毛滅過一道的武陽郡,大夥都不怎麼放在心上。特別是見了湯祖望被嚇得如瘸腿兔子般的模樣後,更起了幾分輕視之意。

  。「武陽郡也是沒人了,居然派了這麼個廢物來下書!」八當家盧方元難得有機會表現,站在五當家郝老刀的身邊,笑呵呵地議論。

  「恐怕不是這般簡單!」二當家薛頌素來持重,聽到了盧方元的話,側過頭來回應。其他幾位當家和堂主、香主們莫名其妙,都將頭轉向薛頌,等著聽他的進一步解釋。二當家薛頌笑了笑,低聲提醒道:「大夥難道沒發現麼?這姓湯的雖然是個廢物,卻恰恰派了個廢物用場。咱們再嚇,也從他嘴裡掏不出更多東西來!而換了別人,第一未必敢硬著頭皮前來送信!這第二麼?如果他知道得多,被咱們收拾服帖了,反而對武陽郡不利!」

  大夥一琢磨,還真是這樣個道理。湯祖望對武陽郡來說就是一個棄子,把信送到便失去作用。至於張大當家怎麼處置他,人家魏徵根本無需考慮。

  「也倒是,什麼人幹什麼活!」張金稱撇了撇嘴,悻然道。「我聽說過一個故事,說什麼人出使什麼國來著。對方的國王嫌他樣子難看,他說有用的出使有用的國家,他最沒用……」

  晏子使楚的故事,也就從張大當家嘴裡會變成如此味道。眾豪傑聞聽,亦都自覺顏面掃地,互相看了看,低聲商量:「這姓魏的也太會埋汰人了!咱們不能放過他!」

  「姓魏的恐怕沒多少誠意!」

  「故意就像上次九當家下書一樣,先穩住咱們,然後……」有人想起當年館陶城外舊事,笑呵呵地插嘴。

  霎那間,整座軍帳裡邊鴉雀無聲。眾人的目光迅速向說話的方向看去,卻發現大小堂主、香主們面面相覷,都把頭偏向了別人,誰都裝作自己未曾開過口。

  紫騮 (七 中)

  本來只是一句玩笑話,可在某個特定的場合說出來,又落入特定人的耳朵里,就完全變了味道。

  大約在一年半以前,巨鹿澤群雄興兵攻打館陶縣,便是在類似的計策下吃了個大虧。他們先是被程名振用話穩住,然後被王世充輕騎偷襲,差一點兒就全軍覆沒。如果不是在關鍵時刻程名振為了自保獻了一條「回頭反咬」的毒計,說不定眼下在座的當家、堂主、香主們,有一半之上要喪命於運河東岸。

  綠林道講究的是一碗聚義酒喝過,以往的是非恩怨皆一筆勾銷。但這話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巨鹿澤中兄弟不乏對程名振佩服得五體投地者,亦不乏因為當年之敗對程名振至今懷恨在心者。更有幾個八當家劉肇安和六當家韓建?的舊部,總認為是程名振的出現,才導致了後來的那場大火併。可以說,一直以來,在巨鹿澤中上層,有多少佩服推崇程名振的人,就有多少恨不得程名振被天打雷劈的人。而最近一段時間程名振總是忙著校場練兵,沒時間來中軍議事。某些嗅覺靈敏的傢伙,則從中清晰地聞見了一股機會的味道!

  「誰,誰說的!」三當家杜疤瘌手按刀柄,目光在一群人的脖子上逡巡。「咱們當年發過什麼毒誓來著?哪個王八蛋的良心被狗給吃了?沒有小九,輪到你們坐在這裡逍遙麼?」

  連珠箭般的提問令眾堂主、香主們無法接嘴。誰也不肯承認是自己說的,無論最初說話的動機是善意還是惡意。見沒人有膽子出頭認帳,大當家張金稱也冷了臉,皺著眉頭四下掃視,始終不肯出言阻止杜疤瘌,也不肯說一句圓場面的話。

  眼見著真要鬧出人命來了,二當家薛頌不得不走過去,從背後抱住杜疤瘌,低聲勸解道:「老三,別跟小輩們一般計較。小九都做過什麼,大當家、你、我、老五、老六都看著呢。斷不會為了幾句小人之言便瞎了眼睛!」

  二當家薛頌的面子杜疤瘌不能不給,在巨鹿澤中,很多事情,沒有薛頌的幫忙根本做不成。「有些人,我看是唯恐咱們這裡太平!」狠狠地罵了幾句,他抽刀向天,「我們一家三口,對大當家的忠心老天都能看見。七星[閣手機]站:小九子他只會練兵,不會扯淡。誰要是想弄斜的,歪的,儘管衝著我來。別撿容易下手的禍害!」

  「老三,你看這話怎麼說的!」張金稱聽得心裡不舒服,終於開了金口,「小九又不是你一個人的晚輩。且不說老五跟鵑子有師徒之實,我、老二、老六,有誰不拿他當自家孩子看?按座次叫他一聲九弟,按輩分,我們都把他當成了自個的親侄子!」

  杜疤瘌也是真氣急了,臉色紫中帶青。回過頭,他向張金稱鄭重施禮,「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某些人,總是把咱們的基業給攪黃了才高興。沒有家賊引不來外鬼,咱巨鹿澤背靠一灣大水泡子。朝廷輕易攻不破。但如果窩裡邊先亂了套,那可就很難說了!」

  「誰說不是這麼個道理呢?」六當家孫駝子也上前插言。「有道是家和萬事興。如今咱們巨鹿澤,大當家居中坐鎮,文有二當家,武有九當家。再加上我們幾個老不死的齊心協力敲鑼打鼓,眼見著這日子就越過越紅火。咱們凡事都要看大,別揪著過去的小節不放。日後大當家稱了王,你們這些大將軍、將軍們難道還要互相動刀子不成?」

  「估計說話的人沒經心,大夥都別往心裡去!」八當家盧方元算半個外人,不好說得太多,卻也隱隱地替程名振打抱不平,「老九是個實在人,不爭名,不爭利,一心練兵打仗。如果有人再成心扯他的後腿,那可就太不地道了!」

  幾個有良知堂主、香主亦紛紛附和,齊聲譴責那個躲起來的挑事兒者。張金稱由著大夥數落了一會,待眾人的氣都消得差不多了,用手敲了敲帥案,笑著道:「好了,好了。扯淡人鬧出來的扯淡事情!以後誰再犯,記得別被我抓出來。否則,老子正愁沒下酒菜呢!」

  「對,誰再提就該殺!」眾寨主們齊聲附和。

  「過去了,過去了。咱們接著來看魏徵的信。這王八蛋陰險這呢,字裡行間都在煽風點火!」二當家薛頌喜歡做和事老,瞅準時機,將話頭拉回正題。

  眾寨主、堂主們笑著答應。回頭再品味魏徵的信,才豁然發現,信中無時無刻不在突出程名振,唯恐大夥注意不到此人。並且不斷地暗示此人是個異類,出身、本領、性格都與其他寨主完全不同。

  「這王八蛋!」張金稱將信紙用力拍在帥案上,破口大罵。他倒不是氣魏徵偷偷給自己設套,畢竟雙方一個為匪,一個為官,明爭不過,便改為暗鬥,有情可原。他生氣的是自己剛才心裡邊如沸油般,一直被熬得冒煙兒。

  能參與決策的總共就這麼三十幾號人,無論是誰說了那句不該說的話,只要他下令去查,肯定能將其揪出來。但他偏偏就沒下那個令,不是因為沒聽見,而是刻意放過了肇事者。

  如果上了魏徵的當,自己可真就成傻子了。想到這兒,張金稱好生愧疚。抬頭看了看杜疤瘌,笑著說道:「姓魏的太陰險了,不但派了個廢物來下書,而且在書中放了毒。好在薛老二警醒,一下子便識破了他的伎倆。老三,你說,咱們該怎麼答覆他?是提兵直接掃平了武陽郡呢?還是先把錢糧要到手,然後再慢慢算帳?」

  「大當家做決定吧,反正不能便宜了他!」杜疤瘌笑了笑,滿臉疲憊。作為最早追隨張金稱的心腹,他目睹過孫安祖的死、劉肇安的死,還有形形色色死於內亂中的同伴。其中一部分是罪有應得,而另外很大一部分,卻是……

  張金稱與杜疤瘌早年搭夥出塞販貨,算得上是老交情了。彼此之間相當熟悉,甚至能猜到對方笑容後隱藏著什麼。此刻見杜疤瘌情緒不高,心裡愈發覺得彆扭,僵硬地笑了笑,大聲道:「我寧願不要那份錢糧,也不想放過他。俗話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著。那武陽郡上下就是一夥賊……」

  「依我看,咱們先跟他以虛對虛,互相應付一段時間!」明知道此刻不是自己該說話的機會,五當家郝老刀還是忍不住插了一句嘴,「那個狗屁衛文升還在黎陽駐紮著。咱們一進武陽,肯定得把他給招過來。到時候前頭攻城,後頭還得防著他,兩頭都有得忙活。況且馬上該芒種了,貿然出兵,害得百姓們下不了地,來年又是個大麻煩!」

  「老五說得極是。咱們現在不比從前,打起仗來顧慮頗多!」二當家薛頌猶豫了一下,也對郝老刀的話表示支持。「怎麼跟官府瞎對付,咱們商量著辦。真要打仗的話,還得把老九他們夫妻兩個叫來一起商量,畢竟他們兩口子主要負責練兵。能不能將隊伍拉出去,需要聽聽他們的意見!」

  按照巨鹿澤的發展計劃,張金稱在今年春天本來就沒有出澤的打算。他之所以按兵不動倒不是因為體恤百姓,不想破壞農時。而是因為稱王的祭壇馬上就可以蓋好了,只要選個黃道吉日,巨鹿澤就可以打起個比以往更響亮的旗號。

  此外,由於去年冬天王二毛大膽洗劫了黎陽倉,今春巨鹿澤很輕鬆便可以渡過青黃不接那段時間。既然嘴裡有吃的,庫裡邊有存的,弟兄們就沒必要急著去打劫。豎起王旗之後需要聚攏人氣,即便不講究「盜亦有道」,為了圖個吉利,短時間內張金稱也不想再看到血光。

  但魏徵算計到頭上來了,還涉及巨鹿澤內部的團結問題,該做的樣子張金稱還是不得不做一做。「既然姓魏的招惹咱們在先,咱們也不能便宜了他。老五說得好,咱們先跟他糊弄著,讓武陽郡上下不做防備。至於打不打他,改日找小九子要句準話。畢竟姓魏的矛頭主要是衝著他來的,他最有說話的權力。並且,老二說的那句話也是個道理,打仗的事情,咱們九個寨主要一塊商量,不能商量時缺了小九子夫妻兩個,賣命時卻讓他們兩個沖前頭!」

  說罷,他又將目光轉向杜疤瘌,笑著等待對方的回應。杜疤瘌見張金稱已經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也不好再拿架子。笑了笑,低聲道:「小九和娟子都是小輩,沖在前面也是應該的。大當家最後這句話是正經,重要的事情,還是九位寨主一塊商量後再做決定比較穩妥。」

  「那就這麼說定了!今天的事情揭過,日後誰都別再提!」張金稱終於了結了一樁煩心事,感覺到說不出的疲倦。他知道自己今天狀態不對的原因,也明白程名振夫妻兩個對自己的忠心,更清楚魏徵那封信裡邊的很多話,就是為了挑撥離間,根本當不得真。可那話里話外的意思,卻令人看到後再也難以忘記。

  「郡縣之位,唾手可得。假以時日,封侯拜將亦不在話下……」如此賢才,豈是久居人下之輩?

  紫騮 (七 下)

  越琢磨越心中忐忑不安,張金稱草草地結束了議事,轉回後寨。短時間內該如何用人,今後的目標如何,以及巨鹿澤到底該如何發展,種種規劃,都是前年他從柳兒夫人所講的漢代故事中找到的靈感。如今遇到令人困擾的問題,張金稱非常迫切地想知道被自己引為前輩同行的漢高祖劉邦是如何面對?

  眼下柳兒被安排住在後寨靠西的跨院,門前種了很多竹子,看起來非常幽靜。自從去年冬天陣斬馮孝慈,順道從滏陽城中弄了兩個豪門千金後,張金稱已經很少到柳兒的房間裡就寢了。一是因為柳兒年紀畢竟比新人大了十幾歲,再怎麼風韻猶存,畢竟昭華不再,手腳都不像新人那般粉嫩。二則是因為柳兒是煙花場所歷練過的,言行舉止都能良好的控制。起初時住在一起很令張金稱迷醉,時間久了就覺得假,就覺得她的所有反應西都是裝出來的,無論怎麼做都得不到能在新人身上能得到的那種征服感;第三,張金稱馬上要稱王了,王者的夫人將來要母儀天下,把煙花出身,屢經轉手的柳兒扶上那個位置,肯定會成為全天下的笑柄。

  張金稱自尊心很強,絕不允許自己被人嘲笑。但扶一個新人上位,他又覺得十分對不住柳兒。畢竟巨鹿澤這兩年的發展壯大與柳兒在背後為自己的謀劃密不可分。所以他乾脆選擇眼不見心不煩,通過儘量減少跟柳兒的相處時間的方式來降低自己內心裡的負疚。

  但眼下的煩心事,卻是非柳兒不能分擔。新納的那對姐妹花出身高貴歸高貴,吃喝穿戴樣樣講究,卻沒見過多少世面。更不像柳兒那般聰明,能用極簡單的故事說明白一個道理。

  對比起新人居住的院落,柳兒的住所顯得格外冷清。除了叢生的竹子和幾株早發的杏花外,幾乎沒任何點綴。讓人瞬間如同從鬧市走到了幽谷,非但將人氣隔絕在外,連頭頂的陽光也變得冰冷了起來。

  「這裡太素了,需要好好收拾收拾,弄幾件像樣的家具才成!」心中一邊想著如何回報柳兒的幫助,他信手推開了院門。幾個日常跟著她的小丫頭猛然見到大當家,嚇得鳥雀一樣蹦了起來。端茶送水,擦桌子抹胡凳,忙了個暈頭轉向。

  「夫人呢?」張金稱不喜歡小丫鬟們那一驚一乍的模樣,皺著眉頭詢問。

  眾女婢被問得一愣,先是以目光互視,推讓了好半天,才有個年齡看起來稍大的小丫鬟放下熱茶,低眉順眼地回應道:「稟大王,夫人去校場了。大王先用茶,奴婢們馬上就去接夫人回來!」

  張金稱心情本來就差,聽到婢女們的回答,愈發覺得喉嚨里發堵。狠狠地瞪了眾人一眼,低聲質問:「校場,她到校場去幹什麼了?每天都去麼?」

  「稟,稟大王!夫人,夫人偶爾,偶爾才去一回。」奉茶的丫鬟晏紫聽出張金稱語氣不善,更是嚇得六神無主結結巴巴,「您,您先喝茶,奴婢們這就去接!」

  「一個人去的?」張金稱突然笑了笑,露出了滿嘴的黃牙。

  「嗯!夫人不願意讓我們跟著!」小丫頭晏紫咬了咬下唇,硬著頭皮回答。每天都聽說張金稱的凶名,今個兒終於見了一回真人。光是聽呼吸聲,已經嚇得魂飛天外了,哪還能每句話都小心琢磨。

  不用問,這幫賤貨肯定是因為看到自己總不到柳兒這邊來,所以故意怠慢。一瞬間,張金稱便猜出了事情背後可能存在的真相。不由得又氣又愧,抓起茶盞,重重摔在了地上,「是她不讓你跟著,還是你們故意偷懶?一群光吃飯不幹活的東西!萬一她需要個人端茶倒水呢,難道連柴禾都得自己去撿?」

  「大王饒命!」幾個小丫頭從來沒看過張金稱發火,登時嚇得筋酸骨軟,跪在地上連連磕頭。「是夫人,是夫人不叫我們跟著的。她嫌我們笨,綴腳!」

  「是笨,笨得都該把肚子剖開,在心上戳兩個窟窿眼兒!」被小丫頭們哭聲弄得好生煩躁,張金稱怒氣沖沖地罵。罵完了,又覺得很沒意思,瞪著眼睛四下逡巡,就像一頭惡狼般,試圖自羊群里找一個最肥嫩的下口。

  小丫鬟們被刀一樣目光逼迫,嚇得哭都不敢大聲,用手掩住嘴巴跪在地上抹淚。那無聲的噎涕更令人心煩,張金稱跺了跺腳,又抓起桌案上的茶壺砸將過去,「都給我滾,找個水坑跳下去自己把自己淹死,別讓我再看見你們!」

  剎那間,他的耳邊就清淨了。眾婢女跌跌撞撞地跑出門,一邊哭,一邊推舉出晏紫去給柳氏送信。才走到半路,已經看到了柳氏的身影。小丫頭晏紫不敢隱瞞,哭哭啼啼地將張金稱來找,而大夥因為答對不當而惹禍的事情稟明了。柳氏也有一段日子沒見到張金稱了,心裡邊正捻著酸,聽完丫鬟的哭訴,笑了笑,低聲道:「沒事兒,告訴大夥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去。一切有我呢,天塌下來也砸不到你們頭上!」

  「可,可大當家的臉色,臉色青得厲害!」小丫鬟晏紫眨巴眨巴噙滿了淚水的眼睛,低聲提醒。

  「他就是那麼一個人!別管他!」柳兒冷笑著聳了聳肩,滿不在乎地說道。

  嘴上雖然說得輕鬆,內心深處她亦有些怕。就著路邊的湖水重新梳理了妝容,將臉上的汗擦乾淨了,將頭髮捋順,衣服都扯整齊後,才邁著細碎的步子,輕手輕腳地回到自己的房間。

  正直早春,乍暖還寒,天乾物燥。張金稱自己摔了茶壺、茶盞,又趕走了婢女,渴得嗓子直冒煙。正逡巡著看屋子中還有什麼東西可以砸來發泄的當口,恰恰看到柳兒推開了房門。這下他立刻找到了出氣桶,三步並作兩步走過去,指著對方的腦門喝道:「一天不出門就憋出了犄角不是?這院牆怎麼就矮了,竟關不住你的兩條腿?」

  「大當家這是什麼話啊!」柳兒被罵得一愣,眼淚立刻就涌了滿臉。「不是大當家讓我去多跟鵑子接觸的麼?還說發現什麼不妥立刻回來告訴你!怎麼這兩個月大當家不到我這邊來,把人忘了還不算,把說過的話也都給忘記了?」

  「嗯…..哼……」看到柳兒哭得梨花帶雨,張金稱心中的萬丈怒火立刻被澆得灰飛煙滅。通過柳兒掌握杜鵑的動向,進而監視程名振會不會逃走,這還是去年春天的時候,程名振剛剛開始練兵那會兒他下的命令。後來程名振一再為巨鹿澤立功,已經用無數顆人頭證明了其忠心不二。張金稱不再擔憂他不告而別,卻把自己當初的安排給忘記了。

  從道理上講,柳兒的行為的確不該遭到指責。她和杜鵑的友誼就像一根線,這頭連著張金稱,另一頭連著程名振。去年夏天,很多程名振不願意說的話,都通過這條線傳了過來。為了讓對方更好地為自己效力,張金稱也曾默默地做了很多事,趕在矛盾發生之前,解決了程名振即將面臨的麻煩。

  可今天,這條已經許久不用的線,卻讓張金稱覺得非常彆扭。他沒理由再對柳兒發火,也不想承認自己剛才的指責有什麼欠妥之處。背著手走了幾步,冷笑著道:「我是說過讓你多跟鵑子接觸。但你也不能整天守著她們兩口子!你看你這兒都成什麼樣子了,小丫頭們一個比一個欠收拾,屋子裡邊冰涼冰涼的,連丁點兒人氣都沒有!」

  「男性屬陽,女性屬陰,大當家多來幾趟,這裡自然就有人氣了。」柳兒用手揉了揉眼睛,幽幽地回應。

  「我這……」張金稱心裡一柔,為之語塞。他想解釋說自己是因為公務繁忙,所以才許久沒到對方這裡來。但這句謊話顯然太蹩腳。巨鹿澤的後寨總共就巴掌大,新人的院子跟舊人的院子只隔著幾十步。他每天幾時回窩,幾刻出門,根本逃不過女人的眼睛。

  「妾身知道大當家忙!」擦乾了眼淚,柳兒的表情又變得乖巧,「男人麼,當胸懷天下才對。是妾身不好,不該總是心存妄想。總期盼著大當家打完天下後,偶爾也能到我這邊坐坐,越盼越是恐慌,越恐慌心裡越是空……」

  沒有一句話是指責,但比指責讓張金稱更招架不住。伸出手去,他一把將柳兒摟在懷裡咧開嘴巴,低聲安慰道:「你別說了,別說了。是我最近疏忽了,這個月,這個月保證多來幾回,多來幾回還不成麼?!」

  「也沒什麼怠慢的。是我喜歡清靜!」柳兒掙扎了一下,沒有掙脫,於是順從地讓張金稱抱著自己。「院子清靜了,人心也容易靜……」話只說了一半,她的聲音漸漸低落下去,目光緩緩掃向了窗外。

  期待的人是張金稱?她不想告訴自己答案。窗外,春天又到了,幾枝早發的野杏開得正紅火。

  紫騮 (八 上)

  張金稱本來就不是個感情細膩的人,壓根兒沒注意到懷中的軀體已經魂飛窗外。抱著柳兒的肩膀溫存了一會兒,終歸按捺不住,低頭在對方耳邊解釋道:「眼下我遇到了一件事…..」

  「爺先等等!」柳兒的身體猛然硬了一下,然後笑著將張金稱推開。「先容妾身找人收拾了地上的碎瓷片,然後再給爺燒壺茶來!」

  說著話,她也不待張金稱同意。逕自走到門外去招呼下人。幾個婢女正膽戰心驚地恭候在門口兒,聽完女主人的命令,長舒了一口氣,跑進跑出,小心翼翼地將屋子收拾乾淨。

  有柳兒在身邊,張金稱便不覺著被晃得頭暈了。像個男主人般危襟正座,靜靜地看著柳兒和婢女們一道忙碌。在新人那邊,那對姐妹花是從來不幹這些低賤的雜活的。她們有那個時間會猜謎、鬥草、射覆,即便偶爾動動女紅,也是精雕細刻,個把月都見不到成品。

  那是大戶人家養出來的嬌貴,不像柳兒這樣,也不管幹淨還是骯髒,總喜歡親自動手。但在有些時候,張金稱又覺得事必躬親的柳兒給人的感覺更親切。就像已經故去的他的鄉下媳婦,閒不住,總會給自己找些事情干。

  忙碌了一會兒,被張金稱弄得亂七八糟的房間終於恢復了原來的齊整。侍女們送上熱茶、擺好點心,弓著身子退下。柳兒先伺候著張金稱吃了些,自己也隨便墊了一點兒,然後捧起一盞熱茶歪在床邊,靜靜地等著張金稱的垂詢。

  「其實,其實也不算什麼要緊事!」也許是肚子裡有了東西的緣故,看著柳兒慵懶的模樣,張金稱的心緒突然又安寧了下來,笑了笑,低聲道。

  「您就說給我聽聽麼?妾身其實未必能幫得上什麼忙,卻能跟著長長見識!」柳兒雙目含笑,如同撒嬌一般追問。

  「呵呵,呵呵,真的不是什麼大事!」張金稱又笑了幾聲,很是猶豫自己該不該問。「那個,那個我今天突然想起你跟我說過的故事,然後有點兒納悶。然後,然後就過來,其實主要是好多日子沒來了,想跟你說會子話!」

  這當然不是張金稱的真實想法,柳兒心裡透亮,臉上的表情卻越發喜悅。「這是您的家,您當然隨時可以來!您也歪一會吧,我給你錘錘背!」

  說罷,放下茶盞,將張金稱推倒在床上,拿起一隻美人拳,在張金稱的腰間輕敲慢打。這可是很長時間沒有過的享受,張金稱立刻舒服得鼻孔裡邊直冒泡。一邊哼哼著,一邊斷斷續續地說道:「嗯,嗯,就那,就那。這人啊,嗯,就怕年紀大。年紀一大,沒毛病筋骨也發酸。我跟你說啊,我今天突然想到這麼一檔子事兒。那個,那個劉邦,就是那個不會打仗,就會用人的那個劉邦…..」

  「爺說吧,妾身聽著呢。劉邦怎麼了,你又看中了哪個來給你當蕭何?」柳氏笑了笑,又一搭沒一搭地接話。

  這就是柳兒的好處,總不會讓你覺得寂寞。張金稱長長的舒了口氣,繼續傾訴,「你不是跟我說過麼?那個叫劉邦的傢伙最多也就能帶十萬兵,還老打敗仗。但他手下的韓信卻能帶兵百萬,並且屢戰屢勝!」

  劉邦和韓信的故事,柳兒的確跟張金稱講過。那是她剛被張金稱納入後宮時,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所作出的大膽之舉。主要是為了讓張金稱覺得自己有用,不會日久而倦。但現在二人之間已經很久沒說故事了,連柳兒自己都覺得有些陌生。

  「我想,嗯,就那!」張金稱趴在床上,看不到柳兒眼神的變化,頓了頓,繼續說道:「我想啊,既然韓信那小子那麼能打,怎麼會死心塌地跟著劉邦呢?他自己隨便拉支隊伍出來,日後江山還不是他的?」

  柳兒聽得一愣,手上的力道瞬間失去了分寸。好在張金稱皮糙肉厚,經得起捶打,非但沒覺得疼,反而很是受用。「對,用力,再加大點勁兒。這兩天要下雨,我總是覺得腰酸……」

  「啊,噢!」柳兒迅速將飄走的心思收回來,手上繼續加大力氣,以免被張金稱感覺到自己的慌張。劉邦不擅長將兵,唯獨擅長將將,這是古書上記載,韓信親口對劉邦說的。但今天的問題,肯定不能只用韓信的原話來回應。張金稱問得絕不是什麼劉邦韓信,柳兒清醒地認識到。床上這個男人對程名振起了猜忌,所以才試圖從古人那裡尋找答案。

  「劉邦當年怎麼鎮住韓信的?你知道麼?」張金稱等了半晌沒得到解答,不覺有些焦急。「那個蕭,蕭何,還有那個,那個張良,都比劉邦有本事。他們怎麼沒造反呢?你知道麼?」

  蕭何等人為什麼不造反?只掃過幾眼史書的柳兒怎可能知道確切答案!但她的心思轉得非常快,略作沉吟,已經想好了說辭。「大當家問這個啊,說來也有意思。據傳說中講,正因為劉邦沒本事,所以大夥才死心塌地的保他。那項羽的本領倒是天下第一,最後卻落個樹倒猢猻散!」

  「這是什麼道理?」張金稱被徹底弄糊塗了,翻過身來,皺著眉頭問。

  柳兒不願意與他正對,溫柔地將他的身體又搬了過去,一邊繼續給他捶背,一邊回答,「其實妾身只是聽人說過,您也就當個故事而已,千萬別當真。劉邦沒本事,所以懂得尊敬有本事的人,蕭何、韓信他們跟在劉邦身後容易出頭,有了功勞後也容易撈到賞賜!但項羽那邊就不行了,你再有本事,也大不過項王,怎麼混也混不出頭來。所以大夥核計了一下,。覺得還是跟著劉邦混容易出息!」

  如此解釋楚漢之爭的,柳兒這裡也算是頭一家。張金稱聽得直眨巴眼睛,對照著自己目前的情況斟酌了片刻,笑著說道:「你說得對,換了我,也不跟著項羽。無論立多少功勞都是霸王的,無論做得多辛苦,都落不到一句好兒!」

  「並且劉邦這人雖然本事不大,但有一個好處,就是不好嫉妒!」用力敲打了張金稱兩下,柳兒繼續苦口婆心,「他知道韓信比自己強,所以打仗方面的事情,對韓信言聽計從。不但要什麼給什麼,而且無論誰進讒言,都不肯聽!當年江山還沒打下來,他已經將三齊,就是今天的河南河北,統統都封給了韓信。」

  「姓劉的好氣魄。」張金稱聽得入迷,忍不住大聲讚嘆。用人不疑,賞罰分明,他一直希望自己也能夠做到。但真的做起來,才發覺其遠遠比想像中難度來得大。

  「是啊,要麼人家怎麼建立了漢朝呢!」柳兒停住手,喘息了片刻,慢慢總結。曾經有那麼一段時間,她自己亦希望自己遇到了個草莽英雄。雖然是被強捋來的,也好過跟著館陶縣令那個糟老頭子。所以一心一意地幫助榻上這個男人出謀劃策,即便偶爾目光向外看,也強令自己收心、認命。

  只有鵑子那樣單純的女人,才適合小九那樣的男人。而自己的命運,柳兒知道,就該是跟著一個像自己一樣污濁的傢伙。可是誰也沒有料到,榻上這個污濁的傢伙才被扶上牆,立刻起了另外的心思。大戶人家的女兒,名門閨秀,到底意味著什麼,誰都當她猜不到麼?人家馬上要稱王了,需要找良家女子才能般配。捋進澤地里的殘花敗柳,配不上王爺的地位,也辱沒了所有巨鹿澤豪傑的身份。

  「那後來呢,劉邦怎麼又跟韓信翻了臉?」張金稱舒服地翻了個身,枕著自己的胳膊追問。「你不是說劉邦後來還是殺了韓信麼?還有那個啥,那個不見天,不見地的…….」

  「那是他打下江山之後!」柳兒笑了笑,嘴角露出幾分苦澀,「打下了江山,韓信就沒用了。劉邦說過的話就可以不算了。現在想想,其實劉邦不是有心胸,而是能夠忍!」

  「嗯!」張金稱眯縫著眼睛,若有所悟。柳兒卻想到了自己的處境,心中悽苦,說話的語調也愈發蒼涼,「當初他曾經發誓,如果想殺韓信,除非天上沒有太陽,腳下沒有土,身體裡邊沒有血。結果找了口枯井蓋上蓋子,用繩子向脖子上一勒,什麼誓言都解決了!男人麼,想說了不算,總有辦法!」

  這些都是民間傳說。劉邦曾經發下毒誓,如果想殺功臣,必須滿足三個條件。無天無地無血。再鄭重的誓言也能找到破綻,只要你存心去找。

  張金稱聽得一驚,眉頭瞬間皺出了一個川字。他旋即知道柳兒是在跟自己賭氣,數落自己將當初情濃時的諾言全部拋在了腦後。尷尬地笑了笑,低聲道:「這不,這不是還沒打下江山呢麼?你放心好了,我這輩子…..」

  剛要發誓,又想到柳兒方才的話,男人想破誓,什麼辦法都能找得出來。搖了搖頭,繼續道,「算了,不說。反正我會對得起你!」

  「大王這話就說重了,是妾身笨,不知道滿足!」柳兒笑著擦了下眼睛,儘量展現自己的溫柔與幹練。「大王記得劉邦奪天下之前那些作為就是了。小九和娟子都是好人,我一直盯著,也沒盯出什麼破綻來!」

  她也是心神太亂,所以過多沒考慮張金稱的感受就直接奔向了正題。被人戳破了心事,張金稱臉上立即有些掛不住了,騰地一下坐起來,低聲叫嚷,「誰說我懷疑小九了。你別瞎猜。女人家,就是喜歡瞎琢磨。記住了,今天的話絕對不能往外邊說,否則,別怪我不客氣!」

  「大王放心。妾身雖然笨,那邊是外,還是分得清楚的!」柳兒先是楞了一下,然後在臉上綻放出一團淺淺的笑容。她今天算是看清楚了張金稱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了,失望至極,反而覺得渾身輕鬆。

  張金稱將信將疑,目光盯著柳兒,試圖尋找出一些破綻。看了好一會兒,除了微笑外,再發現不了什麼,自覺理虧,跳下床來,一邊喝茶瀉火,一邊小聲嘀咕,「我知道你心裡有怨氣,但那也不能完全怪我啊。世道就是這樣,我還能跟天下所有人擰著幹不成?還有,小九他們兩口子那邊,你繼續勤走動。也不為了別的,他有不想說的話,儘量及時讓我知曉。」

  「妾身明白!」柳兒像奴婢一樣蹲身施禮。

  「下去準備點吃的,我今天要在你這過夜!」張金稱不知道自己該生氣還是該高興,揮手將柳兒趕開。他想一個人靜靜地做會兒,想想劉邦和韓信的故事,也想想今後怎麼安排柳兒。雖然不能立她做正室,但也不能虧待了她。畢竟她的作用無人可以替代,性子也比較好拿捏。

  想著這些烏七八糟的事情,他又想到程名振和杜鵑兩個。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柳兒沒向自己匯報過那對夫妻的情況了。雖然以往的匯報也沒多大用,但總比聽不到任何「秘密」讓人放心些。

  這女人不是一天到晚扎在那邊麼?猛然間,張金稱心裡感到一股酸溜溜的滋味。劉邦的故事中,不僅僅有一個韓信。他記得還有一個陳平傢伙,柳兒對自己講過…….

  紫騮 (八 中)

  這一晚,張金稱使出了渾身解數。柳兒亦是曲意逢迎,婉轉承歡。當一切結束之後,他肩並肩躺在榻上,靜靜地傾聽彼此的喘息。

  「小妖精,爺今晚餵飽你了沒?」歇了一會兒,張金稱突然側過身來,用拇指和食指托著柳兒的下巴追問。

  這是他們剛剛住在一起時,他經常開的一句玩笑。雖然略顯輕薄,卻隱隱帶著一絲溫馨。而她亦如既往地半張開嬌艷欲滴的雙唇,喘息著回應,「爺自己知道的,還用問?」

  張金稱原來是知道的。他知道自己還很結實,還不算老。這一點,他最近在那對姐妹花身上也曾經無數次證明過。但今天他卻突然失去了自信,總覺得柳兒的回答得不夠直接,不夠明白。可男人的自尊又讓他無法刨根究底,於是努力集中精神,試圖像練武一樣短時間內重新振作,再殺一回,讓柳兒真真正正、徹徹底底的討饒。可惜沒等身體調整到位,眼皮先沉了下去,然後便不可遏止地墜入了夢鄉。

  第二天早上,二人都起得很晚。張金稱隨便吃了些早飯,不再提昨天晚上的任何話頭,獨自到中軍處理公務去了。柳兒本來想叮囑他幾句,話到了嘴邊,也突然失去了興趣。笑了笑,轉身回屋中默默地梳妝。

  銅鏡里是一張的姣好臉,帶著一點春意,宛若雨後海棠。但透過斑駁的鏡面,柳兒卻看到了無法擦去的風塵。

  女人家,一歲便是一歲。風吹雨打之後的海棠即便開得再艷,也無法與那些含苞待放小花骨朵爭春。她們所能把握的,只堪是怒放時的記憶。而她怒放之時的妖嬈,應該看到的人卻根本沒機會看到。

  「夫人今天是怎麼了?好像很不高興!」丫鬟們進來收拾房間,看到柳兒梳妝打扮後半晌沒挪窩,嚇得胡亂劃拉了幾把便匆匆地退了出去,聚集在窗前竊竊私語。若是放在平日,柳兒夫人早就風風火火地跑到校場中看熱鬧去了,根本不會一個人在家中面對這份孤獨。

  「沒事不要多嘴!」小丫頭晏紫年齡最大,「見識」也最廣,板起臉來小聲呵斥。「該幹什麼都幹什麼去,夫人累了,想歇一會還需要向你們請假麼?」

  眾丫鬟吐了吐舌頭,做鳥雀散去。她們都很年青,身上帶著所有這個年齡段女孩子一樣的嬌憨與糊塗。張金稱昨天抱怨柳兒對她們缺乏管教。柳兒自己心裡卻清楚,是自己刻意縱容她們稀里糊塗的。一方面是為了彌補心中的某些遺憾。另一方面,她不希望自己身邊有太多的聰明人。

  在聰明人眼裡,這世上的傻子太多,太好騙。所以他們總是肆無忌憚地使用自己的聰明。譬如柳兒的上一任丈夫林縣令,就是自己硬生生把自己給聰明死的。同樣的恐慌,柳兒不想再重複經歷一次。但作為一個清醒者,她又無力解開這個越來越深的局。就好像被關進的一個密不透風的屋子,明明知道這樣下去自己早晚會被憋死,卻沒能力在牆上打一個洞逃生,甚至連捅一個窟窿眼兒求救的力量都沒有。這樣坐以待斃的滋味還不如那些沉睡著的人,至少他們是死在美夢當中。

  背後響起一陣悉悉索索的腳步聲,小丫頭晏紫走上前,默默地為她揉捏肩膀。昨天夫人替大夥擋了一道災,她里感激,所以用一種力所能及的方式表達自己的謝意。柳兒很清楚這些下人們的想法,拍了拍對方的手指,笑著道:「別忙活了,我一點都不累。小紅她們幾個呢,平日嘰嘰喳喳個沒夠,怎麼今天全變成啞巴了?」

  「她們去外邊采蘆芽了,說是今晚讓大王和夫人都嘗嘗鮮。」晏紫停頓了一下,低聲回稟。作為水鄉澤國的特產,蘆芽在春天會走上所有人的餐桌。上至幾位寨主,下到普通嘍囉,都將其視作極品珍饈。而那東西適合作為食物的時間極短,動作稍慢的人,往往不是只能撿到別人采剩下的,就是采了一筐子已經嚼不動的老根回來,枉費半天心思。

  柳兒的廚房中當然不缺幾筐蘆芽。無論是否還受寵,她畢竟也是幾位寨主夫人之一,所有吃穿供給從優。丫鬟們所謂採集蘆芽給夫人嘗鮮,不過是出去踏春的一個藉口。柳氏心裡猶如明鏡,嘴上卻不戳破,和氣笑了笑,繼續說道:「那你怎麼不一塊去?外邊天氣不錯,別總是悶在院子裡!」

  「大當家,大當家昨天說,夫人身邊不能沒有人伺候!」晏紫輕輕咬了咬嘴唇,如實相告。

  張金稱昨天的怒火很嚇人,誰也不想再觸他的霉頭。而跟在柳兒身邊,肯定比躲在外面安全。作為年齡最長的丫鬟,晏紫很謹慎地給自己選擇了一個避風港。

  「你倒是聽話!」柳兒無奈地笑了笑,低聲數落。她不喜歡背後長個小尾巴,那樣會失去很多樂趣和自由。但箇中原因卻不好明說,那根本就是個執念,見不得光,也不能與任何人分享。

  晏紫怕的就是被趕走,恭恭敬敬地蹲下身去施禮,低聲回應,「不光是怕大當家責怪,您身邊的確也需要個人伺候。否則別的夫人出門都前呼後擁的,您比她們來得早,也比她們對下人好,憑什麼就要落了單,看上去就像沒人管一樣?」

  「那你就跟著!」柳兒迴轉身,用力將小丫頭拉起來。「得不得勢不能光看表面。院子裡的那兩棵杏樹開得還艷呢,能咋呼得了幾天?」

  「夫人說得極是!」小丫頭晏紫聽得似懂非懂,眨巴著眼睛回應。

  跟這種沒經歷過多少人間風雨的小丫頭說這些簡直是對牛彈琴,柳兒想了想,自己也覺得很無聊。搖頭一笑,低聲命令,「好了,你早晚會懂。走吧,咱們也出去轉轉,省得在屋子裡邊悶得慌!」

  這是小丫頭晏紫最為盼望的事情,所以迫不及待地答應著去準備。片刻之後,主僕兩個收拾停當了,也拎著放蘆芽的竹籃,相伴向澤地深處走去。

  最近一段時間沒有戰事,男人們可以留在家中做幫忙,女人被則被從繁重的農活中解放出來,四下尋找野菜改善伙食。因此,湖畔周圍到處都是笑聲,將整個澤地襯托的生機勃勃。如此多的人都干同樣的事情,分到每個人頭上的收穫難免就少了。好在柳兒和晏紫兩個的目的也不在挖蘆芽,只是拎著竹籃,一邊走一邊天南地北地閒扯。

  「你家哪的?」愛打聽個人私事是女人的天性,即便是圓滑如柳兒也不能例外。

  「南和!」晏紫咧了咧嘴,說了一個非常不願意提及的地名。

  那是距離巨鹿澤非常近的一個彈丸小縣,有一條水路可以直達澤內。在程名振沒入澤之前,張金稱等人可沒有兔子不吃窩邊草的覺悟。便利的交通即意味著「綠林豪傑」們朝夕可至,有錢的大戶人家早跑光了,剩下沒錢也沒勢力的,只好留下來聽天由命。

  「你也是被掠來的?怪不得這麼膽小。」感懷自身遭遇,柳兒忍不住停下腳步,摸著小丫鬟的頭安慰。

  對方的回答卻出乎她的意料,晏紫又咧了下嘴,苦笑著道:「不是。我爺娘去得早。家裡只有一個哥哥。他見日子過不下去,就帶著我入澤投奔了大當家。後來他在狐狸淀戰死了。二當家怕我沒人管活活餓死,才讓我到後寨當丫頭!」

  狐狸淀之戰是程名振到達巨鹿澤後打的第一場經典戰鬥。正是憑著此役,他和王二毛兩個才徹底於澤地中站穩了腳跟。柳兒清楚那場戰鬥的所有細節,更明白此戰對巨鹿澤的重要性,嘆了口氣,低聲道:「那可真難為你了。小小年紀便糟了這麼多的罪。在後寨過得慣麼?平時有沒有人欺負你!」

  「沒!」晏紫咬了下嘴唇,慌慌張張地接口。難得被女主人關心的一次,她有點難以適應,更不敢隨便告別人的狀,以免給自己招來禍患。

  「真的沒有?」柳兒是何等的精明,在聽見回答的瞬間已經猜到了些什麼。又伸手捋了下晏紫額前的碎發,低聲安慰道:「還是個漂亮妮子呢,怪不得有人惦記著。其實,女人還是生得平常些好。就像馬蓮花一樣,越是漂亮,根子也是越苦!」

  晏紫側開臉去,儘量不跟柳兒的目光相對,「不苦,不苦,夫人從不拿我撒氣。我們真的一點都不苦!」

  柳兒咬了咬牙,低聲冷笑,「算了,還不是就那點兒破事兒?改天我跟大當家說一聲,誰再隨便往後寨跑,就打折了他的腿!」

  這下,晏紫更加驚慌了。一把扯住她的衣袖,眼淚汪汪地祈求,「夫人,夫人別。您別替奴婢操心了。是奴婢自己命苦,怪不得別人……」

  「誰這麼大膽子?還敢到我屋子裡邊造反。你告訴我,我替你出頭!」見小丫頭嚇得眼淚汪汪,柳兒更是心頭火冒,挽起衣袖,恨恨作勢。

  「別,您別管了。大當家正寵著他…….」

  「該死的東西!」柳兒知道自己的猜測全中了,不由得面如寒霜。「他以為認了大當家做干佬,就可以欺負到我頭上來麼?你不要怕,看我怎麼收拾他!」

  憤怒之下,她的話未免有些太大聲。臨近挖野菜的女人們聽見了,嚇得紛紛低頭。小丫鬟晏紫更是面如土色,幾乎跪了下來,苦苦哀求,「夫人,夫人您別。您犯不著生氣。他是衝著我,不是衝著您!」

  挖野菜的女人們裝作什麼都沒聽見,紛紛迴避。柳兒在寨子中是什麼地位,大夥都非常清楚。而膽敢調戲柳兒身邊婢女的男人,在巨鹿澤中更是鳳毛麟角。不用猜,眾人也都知道,這是張金稱新認的那兩個義子,張虎和張彪其中之一幹的好事。

  按照柳兒對寨中群雄的熟悉程度,她能精確地猜出具體是哪一個膽大包天。原名楊彪的張彪出自郝老刀的門下,雖然是個粗人,卻頗知進退。而原名周禮虎,曾經在館陶縣衙公幹的張虎,卻是個色中惡鬼。此人當年不過是個衙役的身份,就膽敢跟衙門裡的婢女眉來眼去。如今拜了個有實力的干佬,想必更是毫無忌憚了。

  而張金稱之所以急著認兩個義子,也絕非為了彌補親情上的遺憾。銳士營的很多將領都來自館陶縣的鄉勇隊伍,平日裡其中與程名振走得近,並被其倚做臂膀的,只有王二毛,段清、周禮虎等聊聊數人。萬一周禮虎認了干老子後變了心,程名振身後就等於被架上了一把刀,隨時都會刺進他的心臟。

  想到這兒,即便不是為了給晏紫出頭,柳兒眼裡也容不下張虎(周禮虎)了。只是如何提醒程名振做出防備,她一時半會兒還沒好主意。猶豫了一下,笑著說道:「好了,好了。我不跟他一般見識,你也別害怕。你以後就跟在我身邊,他再狗膽包天,也不敢當著我的面對你動手動腳!」

  「嗯!」晏紫咬了咬下唇,低聲回應,眼睛裡邊充滿了感激。

  把話題揭開後,主僕兩人的心情又舒暢了起來。一邊采著蘆芽一邊嘮家常,談談說說,不知不覺間竟又從後寨走到了前寨。轉過湖灣,便是程名振的練兵場了。新的蘆葦還沒長起來,遠遠地便能看到旌旗招展,刀槍閃亮。

  畢竟還是個小女孩,晏紫的目光立刻被遠處的熱鬧給吸引了過去。佇立在湖邊,豎起耳朵聽將士們的喊殺聲。柳兒見她一幅沒見過世面的模樣,覺得非常有趣,笑著推了一把,低聲道:「要看幾湊近了看,有我在,沒人敢把你怎麼著!」

  「夫人……」小丫頭有些猶豫,不知道校場是不是自己該來的地方。但轉念想到夫人幾乎每天都要到校場上走上一圈,眼睛立刻閃亮了起來。於是雀躍著走在柳兒身前,一步不停地向最熱鬧的地方湊。

  此刻的銳士營,無論從規模上還是從裝備上,都比去年春天的那個銳士營強得太多。接踵而來的勝利,不但給巨鹿澤搶來了難得的軍備物資,而且讓澤地中老少爺們的膽子都倍受鼓舞,不再把正面跟官軍硬撼視作必死之途。鑑於這種情況,程名振將銳士們重新打散整編,老兵新兵混雜起來組成了五個軍,前、後、左、右、中。每軍大約八千人,下面還細分為長兵團、巨盾團、朴刀團、弓箭團、輜重團等。幾乎原封照搬了大隋府兵的結構,只是在局部根據澤地的實際情況作了些細微的調整。

  士卒的逐步正規化,使得巨鹿澤的自保能力大大增強,同時也使得軍中事務愈發繁雜。程名振最近一段時間很少到後寨參與日常議事,一部分原因是不想在張金稱眼前晃,以免招他心煩。更多原因是脫不開身,根本抽不出時間來去聽廢話。

  也難怪他忙得暈頭轉向,數萬大軍,真正懂得戰陣兵法的人,幾乎就他老哥一個。每名都尉、校尉都需要他手把手去教,並且還不一定所有人都能很快教會。而都尉、校尉的人選,決策權還在張金稱和眾當家手裡。有些人明明不是那塊領兵的材料,考慮到澤地中各方勢力的平衡和寨主們的面子,程名振還是要硬著頭皮容忍他們。

  好在如今最難熬的那段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切已經漸入正軌。特別是那些普通士卒,現在已經完全能分得清楚前後左右、鼓點鑼聲,只要各級軍官們能恪盡職守,整個軍陣即便驟然遇到輕度打擊,也能基本保持運轉順暢。

  按照張金稱的要求,銳士營在去年冬天的惡戰後,進行了成倍的擴張。為了將擴張對戰鬥力和凝聚力的影響降到最低,眼下每一隊士卒都是新兵和老兵混編而成。每天下午,老兵帶著新兵一道訓練,提高陣型配合、貼身格鬥的常規技巧。而在上午人精神頭最足的時候,則由幾個都尉分別帶隊,在程名振的指導下進行實戰模擬訓練。通過一定強度的對抗,來提高將領和士卒們對戰場的直觀認識。

  一旦有弟兄在訓練中受傷,或者因為受不了訓練的強度而暈倒,則歸杜鵑及其麾下的錦字營女兵處理。為了提高弟兄們訓練的積極性,杜鵑還特地抽選了一批模樣周正、性子活潑的女兵在校場周圍觀戰。名為替大夥吶喊助威,實際上則起到了監督作用。在少女們的灼熱目光下,任何要臉面的男人都不願意偷懶。每當女兵們的巴掌聲響起時,年青的男性士卒則鼓足了精神,恨不得把渾身上下的本事都展現出來。

  除了帶領女兵負擔起監督和救護的職責外,如果有人細心去看,還會發現杜鵑麾下的錦字營,無論入選銳士營的,還是未被入選的,大部分低級軍官都站在觀眾隊伍里。程名振的每一步操練細節,都被他們看得仔細,記得明白。至於他們為什麼那樣做,是有人授意還是主動參與,箇中原因,就不足為外人道矣!

  紫騮 (八 下)

  平素幾乎日日都要出現的身影一直沒有出現,杜鵑心裡正感到納悶。猛回頭看到柳兒和晏紫主僕兩個拎著籃子姍姍而來,趕緊放下手中的家什迎了過去。

  「你忙你的,別耽誤的正事兒。」往常奉命而來從沒覺得過緊張,今天的柳兒心神卻有些慌亂,擺擺手,笑著道。

  「沒事兒,有人替我盯著呢,哪能把姐姐一個人撂這兒!」杜鵑倒是沒看出柳兒臉色的異常來,照舊像平常一樣從女兵手裡接過一碗冷水,一邊說話,一邊大口大口地向肚子裡猛灌。

  見到杜鵑那幅天不收地不管的模樣,柳兒立刻恢復了正常,快走兩步,一把抓住碗邊,低聲斥責道「天才暖和起來,小心別喝壞肚子!」

  喊了小半個上午,杜鵑早已渴得嗓子眼兒冒煙,怎麼肯輕易放棄,一邊往回搶碗,一邊喘息著解釋:「沒事,沒事,大夥天天喝也沒見誰肚子難受過!」

  論力氣,縱使三個柳氏加起來也比不過一個杜鵑,連搶了幾下沒搶動,她只好悻然鬆手,沒好氣地數落:「都快是孩子她娘的人了,怎能這般不小心著自己。一旦被冷氣淤積在心口,我看你下半輩子怎麼難受!」

  「早著呢?」杜鵑喝飽了冷水,交出碗,順勢自己拍了拍自己平平的小腹。「沒那麼快,這才剛住一起幾天啊?」

  「當著這麼多人的面,也不害羞!」柳氏無可奈何地翻了下白眼,像個慈母般呵斥。

  「這不是沒外人麼?」杜鵑死皮賴臉地回應。

  姐妹兩人平素說笑慣了,誰也不會往心裡去。女兵們也知道大當家夫人和九當家夫人是手帕交,在一起總有很多體己話說,所以也不往跟前湊熱鬧。只是小丫鬟晏紫第一次見到這麼大的場面,又是害怕,又是興奮,一雙腳根本不知道該往哪裡站。兩隻眼睛也滴滴溜溜,東張西望看個沒夠。

  「這兒不用你伺候,相看就湊到跟前去看!」柳兒知道小女孩家那點兒愛熱鬧的毛病,把籃子奪下來,笑著命令。

  「那,那,夫人……」晏紫這才緩過些神來,看看柳氏,又張望了一下校場上往來行進的隊伍,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離開。

  「要你去你就去!記得別把自己丟了就行!」杜鵑看不慣別人怯生生的模樣,上前拍了她一下腦門,笑著命令。

  小丫頭被拍得一僵,旋即明白這是一個友好的表示,羞羞地施了個禮,低聲道:「那,那,謝夫人。謝七當家!」

  說罷,像只受驚的小鹿般,蹦跳著扎進女兵堆兒中去了。柳兒在她背後看得直搖頭,笑了笑,低聲跟杜鵑數落:「平時都憋出犄角來了,難得能放一次風。這些孩子,嗨……」

  從打扮上,杜鵑就能猜到晏紫的身份,接過柳兒的話頭,笑呵呵地回應,「還都不是姐姐慣的,要我說,能跟上姐姐是她們的福氣!」

  「你這丫頭嘴巴今天抹蜜了?!」柳兒回頭,沒好氣地翻了下白眼。

  姐妹二人嘻嘻呵呵,笑鬧著說些女人之間的廢話,時間也倒過得飛快。感覺上才一會兒的功夫,上午的實戰模擬操練已經宣告結束,累脫了皮的嘍囉們聽到解散命令,轟地一下便撒了羊,前呼後擁向校場外邊走。杜鵑怕晏紫初來乍到適應不了這種混亂場面,趕緊打住話頭,招來兩個貼身女兵吩咐:「去看看夫人的婢女到哪去了?別讓人擠傷了她。這群該死的殺才,跟他們說過多少回了,就是不肯離開校場再散!」

  「能練到這樣,已經很不容易了!」柳兒向校場上混亂的人群張望了一眼,然後笑著安慰杜鵑。「去年這個時候,每次要不踩趴下幾個,幾乎都不算完!現在,好歹互相之間還能留點兒距離,沒用矛尖捅自己人的屁股!」

  「那也倒是!」杜鵑搖頭苦笑。讓一群散漫慣了的嘍囉學習秩序,不比讓一個孩子學習走路輕鬆多少。全虧了程名振打小就看慣了這種場面,明白有些事情需要循序漸進,急不得惱不得。若是換了別的當家來做教頭,即便不被嘍囉們千奇百怪的壞習慣活活給氣死,也得被某些怎麼教都教不會的傢伙活活給累死。

  說話間,二人已經從校場外圍走向內側,從人群中仔細搜尋晏紫的身影。正找得有些著急的時候,猛然聽斜後方有個小女孩帶著哭腔喊道:「你,你不要臉。誰是來看你的了,是夫人要我跟著她……」

  「是夫人體諒你想我想得苦,對不對,我的小心肝兒!」嘈雜的鬨笑聲中,一個男子陰陽怪氣地追問。

  「滾開,姓周的,你別給臉不要臉!」緊跟著,人群中傳來杜鵑的心腹侍女紅菱的聲音,隱隱帶著抑制不住地憤怒。

  .

  「誰姓周啊,哪個姓周啊!趕緊站出來聽紅菱姑娘訓斥!」陰陽怪氣的聲音又響了起來,激發出更多的鬨笑聲。

  巨鹿澤本來就是個大土匪窩,男人們跟女人們開些過分的玩笑,只要不鬧出人命來,從來沒有哪個當家的會認真追究。雖然眼下是在校場當中,但訓練已經結束了,大夥便樂不得將緊張的神經放一放,想方設法給自己尋些開心。

  紅菱是杜鵑一手 出來的,性子中亦帶上了女主人的三分剛烈。幾番斥責無果,立刻從腰間拔出刀來,抬手向前虛劈,「讓開,刀劍無眼。誰再胡鬧別怪我不客氣!」

  「吆!你這小妮子,居然跟大爺玩武把式兒。要不咱們就比劃,誰贏了,就陪對方一個晚上!」

  「好啊--」旁觀者唯恐天下不亂,大聲替挑釁者喝彩。

  「比就比,誰還怕你不成!」被逼到「懸崖」邊上的紅菱根本沒聽出對方話中的圈套來,將披風向後一甩,大聲回應。

  「那咱可說好了,就今兒晚上!」挑釁者擠眉弄眼,滿不在乎。「我贏了你陪我,你贏了我陪你!」

  可憐的紅菱這才明白過些味道來,臉色一紅,舉刀便劈。挑釁者嘴巴雖然賤了些,手腳卻非常利落,一個側身讓開刀刃。再一個倒鉤,飛腳踢在了收勢不及的刀柄上。

  女孩家力弱,橫刀立即脫手。看熱鬧的人迅速讓開一個圈子,把交手雙方圍攏在正中央。紅菱兵器脫手,卻絲毫不見慌亂,赤手空拳與膽敢出言不遜的男人戰做了一團。當著這麼多人的面,那個男子也不好意思再亮兵器,索性空了雙手,拳來腳往,見招拆招,不時還在胡扯上幾句,口頭上占盡了對方的便宜。

  到了此時,小丫頭晏紫反倒成了旁觀者,只會站在圈子內哭鼻子抹淚。無論是男性嘍囉和女性嘍囉都不肯給予她半分同情,紛紛拍起巴掌,為交手雙方大聲喝彩。

  紅菱畢竟是女孩子,耐力遠沒男性持久。拆了二十幾招後,鼻尖上立刻滲出了汗水。與她相鬥的那名男子穩穩地占據了上風,卻不想這麼快結束比試。一邊繼續嘴上花花,一邊賣弄身手,大有不占盡便宜不罷休之意。周圍看熱鬧的嘍囉們見狀,愈發覺得過癮,跳腳拍巴掌大喊大叫,「抓她那!抓她那兒!」「唉吆,這腳夠狠,斷子絕孫啊!」,唯恐天下不亂。

  耐著柳氏在旁邊的面兒,杜鵑一直沒有出頭給貼身婢女撐腰。畢竟跟她比斗的那名男子是張金稱新認沒多久的義子張虎,無論親不親,都算得上柳氏的半個兒子。但看到張虎占了上風還要得寸進尺,招招都往女孩家的忌諱處使勁兒,心頭的火便被勾起來了。再聽到周圍嘍囉們喊的那些污言穢語,實在忍無可忍,抬腳向身前的幾個倒霉蛋屁股上猛踹,厲聲喝道:「都給我讓開,我倒要看看今天誰這麼有本事。菱子,退下來。剩下來的場子我給你接著!」

  紅菱本來就已經輸得無可再輸,只是恨對方嘴上無德,所以才免力堅持。猛聽到場外響起自己熟悉的聲音,眼圈一紅,捂著臉跑下。張金稱的義子張虎正賣弄的過癮,根本沒發覺場外氣氛突然變得安靜,見對方哭著逃走,哪裡肯放,張牙舞爪地追了過去。

  才追出不到五步,前面猛地出現了一雙繡花鞋。紅紅綠綠,甚是漂亮。沒等張虎看清楚鞋面上的花樣,鼻子和胸口已經與鞋底來了次親密接觸。被踹得兩眼發黑,蹬,蹬,蹬倒退六七步,仰面朝天跌進了人群當中。

  「誰這麼缺德!」連對手的模樣都沒看清楚就被人踢趴下了,他卻絲毫不覺得慚愧。嘴上依舊花花地叫著,「誰,哪個娘們這麼缺心眼兒。搶漢子也不用如此著急,老子今天…….」

  葷話還沒等說完,旁邊扶著他的嘍囉「呼啦」一下,全都散開了。失去的支撐的張虎再度倒地,直摔了個七葷八素。這回,他終於發覺了苗頭有些不對,艱難爬起上身,呻吟著道:「不就是個玩麼?用得著這麼狠?也就是我身子骨結實,換個骨頭架子……」

  「還比麼?你贏了,我就把紅菱和晏紫一塊兒送給你當老婆。你要是輸了,自己找塊豆腐撞死去!」玉羅剎杜鵑好久沒發威,突然的變化讓大夥極不適應。但轉念想想杜鵑的綽號是什麼,眾嘍囉誰也不敢吭氣了。膽小的躡著腳尖便向校場外溜,膽大也低下頭去,裝作什麼都沒聽見,什麼都沒看見。

  張虎這回知道自己激怒了誰,心中暗叫倒霉。用手抹了把臉上的鼻血,可憐巴巴地回應:「嫂子,我哪是您的對手呢?再說了,您是小九哥的夫人,我跟您動手也與禮不合啊!」

  玉羅剎杜鵑把眼睛一瞪,厲聲質問:「甭扯我們當家的。咱倆就說咱倆。你知道不知道紅菱是我的貼身侍女?既然你敢連她都打,我這個嫂子又何必放在眼裡!」

  張虎沒被張金稱認為螟蛉義子之前,曾經日日在程名振屁股後邊晃,當然知道紅菱是什麼身份。但他現在也是水漲船高,不必對一個小女兵禮敬有加了。況且今天這事兒分明是紅菱先拔的刀子,他脾氣再好,也沒站著挨砍的道理啊?

  想到這兒,張虎又擦了把鼻血,塗得滿臉通紅,「嫂子,嫂子說這話什麼意思。弟兄們都看著呢,是您的侍女先欺負到我頭上來的!」

  說罷,他還想找個人來給自己作證。無奈周圍的傢伙們看熱鬧時唯恐天下不亂,到了此刻卻唯恐把禍水引到自己頭上。一個個側過臉去,誰也不肯替他說句「公道話」!

  「照你所說,是我御下不嚴,縱容侍女欺負你嘍?」杜鵑的性子向來是吃軟不吃硬。如果張虎說兩句好話,看在往日大家相處尚可的份上,今天這事兒也就揭過去了。偏偏張虎入澤後見到的完全是另外一個杜鵑,根本不知道玉羅剎的名號由何而來,所以也不懂得服軟,兀自硬著頭皮強辯:「我可沒那麼說。只是誰的刀子落在地上,大夥都能看得見!」

  「好啊,那你告她持械行兇去啊。到二當家那邊去告。然後再跟二當家說一下,她為什麼拿刀子砍你!」見張虎沒完沒了地強辯,杜鵑氣得臉色雪白。如果對方是別人,她早就用刀子來講道理了。不論是是非非,打服了再算。偏偏對方是張金稱的義子,打狗還得看主人,更何況柳氏就站在旁邊。

  「也不至於鬧到那個份上!」張虎側開頭,儘量不與杜鵑的凌厲目光相對。此刻他立足未穩,知道即便到了二當家薛頌那裡,也沒人肯替自己出頭。況且大當家張金稱一直對他寄予厚望,如果他就這麼鼻青臉腫地走到後寨去,告訴義父自己被一個女人給打趴下了,恐怕非但討不回公道來,反而又自討一頓板子。

  貼身婢女被人當眾調戲,柳氏早就氣得臉色青黑。不待二人繼續爭論,上前幾步,指著張虎罵道:「走啊,怎麼沒種了。她為什麼要砍你?你最好說清楚些!二當家處事最為公道,說不定還會給你撐腰,讓你直接到我房間裡把晏紫抱回家去!」

  「我不過是跟她鬧著玩兒!」張虎惹不起杜鵑,更沒膽子惹柳氏。雖然柳氏現在已經失了寵,但男女之間的事情有誰講得清楚。萬一哪天張大當家對兩個新人失去了興趣,又想起柳氏這口舊灶來,那他豈不是自己給自己找倒霉麼?

  「我知道,有些話不該我來說!」看了一眼垂頭喪氣的張虎,又看了一眼面冷如霜的杜鵑,柳氏靈機一動,嘆了口氣,低聲數落,「正所謂至親不過父子。你是大當家的義子,我只是個如夫人,將來怎麼樣說不定還要看你的臉色呢,無論如何不該得罪你。」

  「但你做人也得有點分寸,知道自己哪些事情能做,哪些事情不能做。晏紫她再不濟,也是我的貼身丫鬟。你沒事兒就往我的房間裡鑽,是給你義父長臉呢?還是欺負我這姨娘沒本事呢?」

  這下,張虎更無言以對了。憑心而論,他對晏紫動手動腳,只不過是在館陶縣當衙役時養成的壞習慣,根本沒準備把女方怎麼樣。但是被柳氏這麼上綱上線地一數落,就變成了恃寵而驕,欺負義母了。話一旦傳出去,張金稱再急著用他,也得要那個臉。他的螟蛉義子之位恐怕連坐都沒坐熱乎,便要變成一具無頭死屍!

  正所謂好漢不吃眼前虧,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自知今天斷然討不到便宜,張虎翻身站起,長揖到地,「姨娘千萬別這麼說,我對晏紫姑娘沒什麼惡意。只是大夥平素在前寨開玩笑開習慣了,嘴巴上都沒把門兒的。所以到了後寨,也一時沒注意到有什麼忌諱,總喜歡順嘴胡謅。如果姨娘和晏紫姑娘不高興聽,我以後改了便是。還請姨娘不要生氣,為了我這個混球,氣壞了自己不值得!」

  一番話,既服了軟,又把自己犯下的錯輕描淡寫地推了個乾淨。即便聽在柳兒這機靈人的耳朵里,也不得不佩服他聰明。抬眼看了下杜鵑,發現對方也沒繼續追究的打算。柳氏只好嘆了口氣,低聲道:「你也別怪我說你說的重。算下來,咱們還都是館陶縣的鄉親,情分非同一般。你如果真的喜歡晏紫,就到陣前多打些漂亮仗,自古美人愛英雄。屆時她耳朵里日日灌滿你的大名,即便嘴上不肯,心裡也肯了。可如果你就知道一味地說漂亮話,所做的事情卻沒有半件能拿上檯面。將來即便你在大當家那裡把她要了去,她心裡也未必會看得起你!」

  呵斥完了張虎,又轉身拉過晏紫的手,笑著叮囑:「好了,別哭了!我說的話你也都聽見了。你自己也爭點氣,將來無論是誰,敢對你動手動腳,你就直接拿刀子砍。女孩子家,越是軟弱,越容易被人欺負!」

  小丫頭晏紫沒想到自己的事情居然弄到了這麼大的陣仗,讓一位當家,一位夫人替自己出頭。又是害怕,又是感動,抹著眼淚連聲答應。經歷了這樣一場「熱鬧」,柳兒顯然也失去了繼續觀看下午訓練的心思,跟杜鵑打了個招呼後,帶著晏紫怏怏離去。

  既然當事雙方之一已經走了,杜鵑也沒必要繼續跟張虎糾纏。橫了他兩眼,也帶著紫菱,紅霞等侍女離開。沒打著狐狸白鬧一身騷,張虎後悔得連跳湖的心思都有。下午訓練整個就沒了狀態,甭說招呼好麾下士卒了,連自己都分不清旗號跟鼓點兒。好在程名振早就被人告知了休息時發生的事情,也沒過多追究,隨便給張虎找了個藉口,命他提前回去休息。

  到了晚上,杜鵑依舊憋滿肚子的火兒。洗過澡,一邊伺候著程名振更換衣服,一邊怒氣沖沖地數落:「中午鬧那麼大動靜,你居然也不過來看看。萬一那小子不知道進退呢,咱們還真的跟他鬧到後寨去?」

  「你不是把人家都給打趴下了麼?我再過去幹什麼?」程名振輕輕拍開杜鵑的手,笑著回應,「再上去幫你補幾拳,打他個不長記性?還是上去秉公處理,讓大夥都無法下台?」

  「那倒也是!」杜鵑抿嘴而笑。事情關乎大當家張金稱,如果程名振出面了,雙方反而不好收場。像當時發生的一樣,她為侍女抱打不平,揍了好色之徒一頓。過後挨打的沒臉告狀,張金稱也沒必要追究。整件事情到此為止,雙方都落了個清靜。

  想到這一層,她的氣兒全消了,眼神也慢慢溫柔了起來。不料程名振卻嘆了口氣,低聲說道:「恐怕這事不像表面上那般簡單。你還記得當時柳兒所說的話麼?絕不是只為了教訓張虎!」

  「她說了什麼?」程名振不提,杜鵑還真把柳兒的話給忘了。此刻仔細想想,發覺其的確有些反常。照理兒,晏紫挨了欺負,柳氏應該早出頭才是,為何要等到自己壓不住火動了手,才出來幫忙?

  可若說柳兒想利用自己來對付張虎,形勢又不是很靠譜兒。畢竟柳兒爭的是後宮之位,外邊多一個援手就多一份把握,實在沒有必要為了這麼點兒小事兒跟張虎結仇!

  想來想去,杜鵑想得腦瓜仁都疼了,也沒弄清楚其中到底隱藏著什麼貓膩。程名振的臉色卻愈發鄭重,嘆了口氣,幽幽地道,「恐怕澤地里的太平日子已經到了頭!大當家對我有救命之恩,他真的要起了疑我之心……」

  「你是說柳兒姐姐在提醒咱們?」杜鵑嚇得一把捂住程名振的嘴,小聲嚷嚷。看看周圍沒有其他人,她才放下手來,以極低的聲音追問,「怎麼會這樣?咱們不是已經做了很多讓步了麼?我們兩個寨子都合併成一個了,他怎麼還嫌不夠?」

  「人麼?!」程名振嘆息著感慨。當年他也沒想到林縣令會出手加害,結果差點連命都保不住。所謂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繩。同樣的事情經歷過一次,第二次便警醒許多,只要有個風吹草動立刻便能發覺苗頭。

  只是發覺的苗頭之後如何應對?想來的確有些令人頭疼。張金稱對自己有恩,萬一雙方發生火併,無論勝負,日後自己肯定難在江湖上立足。拋開這一層不算,即便是非自在人心,眼下張金稱步步緊逼,杜疤瘌卻念著老哥們兒之間的情誼,不斷要求自己的女兒女婿退讓。翁婿至親還如此,巨鹿澤其他幾位當家的態度可想而知。真的到了水火不容的那一天,恐怕除了杜疤瘌之外,澤地其餘幾位當家,無論願意不願意,都會站在張金稱的一邊。

  「怎麼辦,你倒是說話呀!「杜鵑性子急,見程名振只顧著嘆氣,忍不住低聲催促。

  程名振搖頭苦笑,「希望是我多心,按道理,柳氏夫人怎麼著,也該幫他的丈夫,不該幫咱們!但凡事都需要早做準備,從明天開始,咱們的寨子夜間巡邏人手增加一倍。調整隊伍,把跟咱們不親近的儘量放在外圍,死心塌地跟著你的儘量調到身邊。另外,出去探澤外情況的弟兄們,你也催促他們再抓緊一些。哪天澤地里無法容身了,好歹咱們得有個去處!我不想跟大當家動手,但也不能任他宰割。實在不行就像你說的那樣,咱們一走了之,找人山頭躲起來,憑著手中的財寶逃過這個亂世!」

  千頭萬緒集中在一起,聽得杜鵑臉色越來越蒼白。到外邊去立個寨子,自己打自己旗號?她從來沒這麼想過這麼複雜的事情,但為了丈夫,她必須著手去做。「來得及麼?阿爺也是,他說過後寨有他頂著,怎麼也沒見他能弄出個動靜來!」

  「我估計,大當家即便對我再不滿,只要我做得挑不出什麼錯處,他一時半會兒也沒法發力。」程名振苦笑了幾聲,繼續向杜鵑交底。「他現在忙著稱王,屆時會遍發綠林帖子,邀請很多豪傑前來助興。如果在稱王之前先來一場窩裡反,面子上會非常難看。所以,咱們應該還有一段緩衝時間。不會立刻就被逼到絕路上。並且,說不定等稱王之後,大當家有了新的目標,就不會再折騰咱們了!」

  「嗯!」杜鵑輕輕點頭。她現在心裡邊非常亂,根本無法判斷形勢。但憑著對張金稱的過去的了解,她相信丈夫的分析是有道理的。巨鹿澤已經先後稀里糊塗地死了好幾個大當家。下一個別人爬起的墊腳石,絕不該是自己的丈夫!

  「咱們也不是非這樣做,只是,有備無患!總比禍到臨頭,只能束手待斃的好!」怕杜鵑過於擔心被人看出端倪,程名振又拍了她一下,笑著安慰。

  「我知道!」杜鵑慘然一笑,用手指比了比二人的胸口。你知,我知,如果在這世界上連自己的丈夫都不能相信了,她不知道自己還能相信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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