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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開國功賊》(4)

2023-12-06 12:44:44 作者: 酒徒
  王二毛靠在院子裡邊的老樹下,身體不住地顫抖。程小九死了!曾經被他視作無所不能的程小九死了!被人眼睜睜地刺死在自己面前。而作為程小九的好兄弟,沒用的王二毛卻被書房內的刀光劍影嚇麻了爪兒,既沒想到去外邊搬救兵,也不敢阻攔兇手逃走!

  他忽然希望被張姓狗賊刺死的是自己,這樣,他就不用背著一個懦夫的罵名活下去。平時自己吹了那麼多的牛,胸脯拍得那麼響,最關鍵時刻卻被嚇癱在老樹下,連一點忙都沒幫上!

  沒人理會王二毛的表現。

  衙門裡此刻已經亂成了一團糟,縣令大人抱著腦袋蹲在牆根兒下,根本不敢抬頭。武藝最好的程教頭身上殷紅一片,看樣子已經被刺客開膛破肚!至於平素威風凜凜的捕頭和衙役們,黑燈瞎火的,天知道他們躲到了哪裡。而城南傳來的求救號角卻「嗚——嗚--嗚-嗚」沒完沒了,一聲比一聲急,一聲比一聲蒼涼。

  「大人!是戰是走,您得拿主意啊!」劉子光滿臉鼻涕眼淚,哀哀地向林縣令祈求。

  「張金稱!張金稱!」衙門外,被號角聲從睡夢中驚醒的百姓們抱著家裡唯一值錢的東西,哭喊著向東南西北四個方向跑去。誰都不知道哪裡安全,但誰都不敢再留在家中。張金稱是個生吃活人心肝的惡鬼,誰也不能保證自己明天會不會成為他桌上美味!

  「嗚——嗚--嗚--嗚」 「嗚——嗚--嗚-嗚」 「啊—啊—啊——啊」伴著悽厲的號角聲,無數飛鳥從半空中掠過去,叫得人毛骨悚然。它們是最幸運的,因為它們有翅膀,想飛到哪裡便是哪裡。

  就在這個混亂不堪的時刻,王二毛突然發現自己的好朋友的屍體動了動。「小九——!」他扯著嗓子狂喊了一聲,飛也般向前奔去。撞開擋在面前的鄉勇,踩過劉子光的小腿,順勢推了林縣令一把,雙手將程小九的「遺體」抱了起來。「你帶我一起走吧,我也不活了。我對不起你啊,我是個只會吹牛的廢物!」

  仿佛聽見了他的話,程小九的屍體又掙扎了幾下,竟然直挺挺地坐了起來。目光呆滯,手指庭院眾人,口中「呃呃!」有聲。

  詐屍!已經被城南傳來的號角聲嚇破了膽子的鄉勇們愈發慌張,零星幾個人拔腿就向衙門外跑,更多的人則「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叩頭如搗蒜。「程教頭,你放心去吧。弟兄們虧不了你的後事,逢年過節,必有祭奠!」

  「呃,呃,呃,呃」程小九的屍體越動越有力,居然擺脫了王二毛的手臂,直接站了起來。鮮血依舊順著他的胸口向外冒,濕淋淋的已經染紅了半邊布袍。他卻一點兒感覺都沒有,一步一步慢慢向前挪,一步步接近蹲在牆根處發抖的林縣尊。

  「程——」先前還死活不肯抬頭的縣令大人快速向後挪了挪,伶俐得就像一隻肥貓。「程,程教頭!」一邊顫抖著躲閃,他一邊大聲祈求,「我,我,我不會虧待你。你別過來,別過來,過來我就喊人了!」

  「程教頭,你死得冤啊!大夥都知道!但冤有頭債有主,你別亂拉人走啊!」劉子光最為機靈,剛勸完已經嚇傻了的林縣令,轉眼充當起殭屍交涉者的角色。「你放心去吧,家裡老小有我們,只要我們有口飯吃,就不會讓他們餓著!」

  「對,對!」眼看著程小九的屍體距離自己越來越近,林縣令終於被嚇出了幾分膽氣,高舉右手,大聲允諾:「本縣決不會慢待了你的家人。若違此誓,天誅地滅!」

  「屍體」仿佛根本沒聽見眾人在說什麼,又向前走了幾步,距離林縣令已經只有半尺之遙。「本縣給你家裡每月送米五斗,錢三吊,月月不缺,決不反悔!」林縣令已經無路可退,背貼著牆角喊道。

  每月五斗米,三吊錢,已經接近一個在職兵曹的所有明面和暗地收入。林縣令知道程小九生前是因為窮怕了,所以才應徵鄉勇的。急中生智,居然想到了用同樣的手段來對付「死屍」。而這招的效果幾乎是立竿見影,他的話音剛落,「死屍」迷茫的雙眼中突然冒起了幾絲亮光。不再向前走,也不肯倒下,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仿佛在拼命回憶著什麼!

  衙門外的狀況愈發混亂,但比起近在咫尺的「殭屍」來,張金稱的威脅已經無關痛癢了。林縣令見收買的辦法有效,壯了壯膽子,繼續許諾道:「每季度該你得的,一文不會少你。弟兄們有肉吃,決不讓你喝湯。」

  「什麼?」程小九吐出了塊黑呼呼的東西,啞著嗓子問道。

  「你若不放心,本縣可以立字據為證。這院子裡的弟兄,都可以做保人!」看到「殭屍」開始說話,林縣令尖叫著保證。

  「大人在說什麼啊!」程小九的「屍體」皺了下眉頭,繼續道。他迷茫地轉身,四下張望。然後突然明白了過來,抱著拳頭躬下身去,「程某救援來遲,請大人恕罪。大敵當前,還請縣尊立刻移駕城南,為弟兄們壯膽!」

  「是,是,那是當然!」林縣令不敢違背「殭屍」的要求,身體向門口挪了數寸,又顫顫巍巍地停了下來。「屍體」沒說讓其他人走,所以劉子光等人不敢有任何動作。而他們不動,林縣令就無法走出書房門口。

  「二毛,你在幹什麼?還不快去軍營召集弟兄們。就說縣尊大人有令,全體趕向城南防禦。」程小九的屍體又揮了揮手,衝著滿臉迷惑的王二毛喝令。

  「唉!唉!」王二毛像平時一樣,沒口子答應。轉身竄出三、四步,然後又驀然回頭,「小九哥,你死了還是活著?你帶不帶我走?」

  「你才死了呢!」程小九被氣得哭笑不得。他胸口上的劍傷並不重,頂多只刺到肋骨。而張姓狗賊劍上的殘餘力道卻將他憋暈了過去。在醒來的瞬間,他只覺得眼前一抹黑,渾渾噩噩不知道身在何處。所以才憑著暈倒之前的一點記憶,準備扶著林縣令逃走。誰料一番好心卻被大夥當做了殭屍還魂,嚇得林縣令外袍處濕淋淋黑了一大片。

  「你,你真還活著?」王二毛用力抽了自己一個嘴巴,大聲問道。

  「滾,別耽誤事!」程小九狠狠踹了王二毛一腳,將其直接踢出了書房。

  「劉司庫,請你帶人速回軍營,給弟兄們發放兵器!」處置完了王二毛,程小九轉身對劉子光命令。

  「唉,唉,我知道了!」劉子光還沒從恐慌中緩過神來,連聲答應。他在衙門中的人望和資歷遠比程小九要高,平素根本不必聽對方的指使。可此刻,他心中卻升不起半點兒抗拒的勇氣,答應完了,立刻轉身去執行。

  「周隊正,你帶今晚在衙門執勤的弟兄速速趕往四個城門,通知守門的弟兄,沒有大人的命令,四面的城門皆不得開啟,以免賊人趁虛而入!」程小九又掃了一眼傻站在門口的周禮虎,大聲吩咐。

  他現在已經記起了自己與王二毛為什麼而來。而一旦被林縣令察覺到救命恩人最初其實也打得和張姓狗賊一個主意,恐怕日後自己和二毛都沒好果子吃!

  好在大夥剛才都被嚇得不輕,能不被「殭屍」咬死,已經暗自慶幸。哪個還會記起程小九到底什麼時候來到的縣衙?聽到有人肯出頭組織防禦,立刻如找到了頭領的蟻群般,盲目地追隨下去。誰也不想計較下令者到底有沒有指揮大夥的資格。

  把可能暴露自己來縣衙目的的人都指派走了,程小九又抹了一把胸口的血,然後抱著拳頭,再次向林縣令施禮。「還請縣尊大人主持全局!賊人倉促而來,不可能立刻破了館陶!弟兄們的家都在城內,如果調配得當,未必不堪一戰!」

  「那,那是自然,自然!」林縣令到了現在還沒弄清楚眼前的程小九到底是人,還是具殭屍,擦了把額頭上的冷汗,茫然回應。

  李密麾下的哨探大總管張亮為什麼突然收手而去,林縣令非常清楚。如果因為自己被殺的緣故,導致張金稱破了館陶,恐怕在楚公楊玄感面前,李密難逃一個「與流寇勾結,破壞自家後路」的罪名。但光憑著手中這一千弟兄能否將館陶守住?他心裡卻沒有半點兒把握。畢竟當初為了有充足的理由左右逢迎,他故意將鄉勇們的裝備和兵器都限制在了最簡單的程度,甚至連一件皮甲都沒捨得給大夥配。

  守,未必守得住。逃呢?看著半邊袍子被血染紅的程小九,林縣令嘴唇嚅囁半晌,卻發不出那個「棄城北走」的命令來。即便對方已經成了「殭屍」,那明澈的目光依舊讓林縣令不敢直視。那瞳仁裡邊清晰地映著一個人的影子!林縣令清楚,只有在這個少年眼裡,那個身影才是端端正正的,一如若干年前剛剛踏入官場的自己。

  他,不敢也不願面對這份簡單的崇拜與尊敬。

  東門 (一 下)

  「大人,請移駕城南!」程小九湊近了一些,繼續勸告。

  「城南?!」夢囈般的話從林縣令口中說出,卻不代表任何意義。是戰是走,他依舊在反覆權衡。真的是進亦艱難,退亦艱難,即便手中有一桿藥戳子在,一時間也稱不出到底怎樣做才會失去得更少。

  「天這麼黑,張金稱不可能連夜爬城!」小九用非常肯定的語氣替林縣令壯膽兒,心中卻暗暗發出了一聲嘆息。縣尊大人也忒地膽小了,與其平時在人前那副「聞霹靂而不驚」的從容模樣簡直有天壤之別。如果被全縣鄉勇都看到他現在這副窩囊樣子,大夥士氣肯定要一落千丈。可如果他不出面,所有鄉勇更會亂作一團,根本沒可能擋住賊人的奮力一擊!

  「張金稱不可能連夜爬城!不可能……」聽完程小九的話,林縣令機械地重複。張金稱,張金稱喜歡挖反抗者的心肝出來下酒,萬一鄉勇們抵擋不住……

  「如果張金稱真的連夜猛攻的話,折騰了這麼久,賊人早就入城了。您聽,南城的求救號角還在響!」仿佛猜到了林縣令在想什麼,程小九指了指南方的夜空,繼續解釋。「號角還在響,就說明南城的柵欄牆還在弟兄們手裡。蔣百齡只帶了一旅弟兄在柵欄牆附近值夜,眾寡如此懸殊,如果敵人真的連夜攻城的話,他根本不可能守得這麼久!」

  「不可能,不可能!」林縣令繼續機械地點頭,仿佛程小九是他的頂頭上司,他才是剛入官場沒多長時間的小跟班兒。「蔣百齡的膽子小得很,我知道的,若不是看了蔣燁那廝多年辛苦的份上,我根本不會讓他做旅率!」

  話說完了,他的眼神突然恢復了幾分生機。驚詫萬分地瞪著程小九,帶著幾分期盼詢問道:「你意思是說這是一場虛驚。張金稱根本沒有來?」

  程小九被問得滿肚子苦笑,使勁將打人的衝動壓了下去,擺出一副忠心耿耿地樣子回答道:「縣尊大人明鑑。賊人肯定來了,否則蔣旅率不可能求救求得如此著急。但賊人肯定沒有強行攻城。天黑,我們知道南城的柵欄牆後沒幾個守軍,但張金稱未必知道。況且流寇居無定所,缺乏訓練。貿然展開夜戰,會大幅度增加他們自己的傷亡!」

  關於賊人沒有攻城的論斷,他也是憑空推測,心中只有七分把握。但此刻必須先讓縣令大人鎮定下來。否則全縣鄉勇群龍無首,天亮後不用賊人攻打,自己就先崩潰了。

  別人家底厚,跑到其他地方去還能繼續活命。而自己卻好不容易才混了個兵曹的差事,一旦失去了,不知道哪天就得活活餓死。

  「嗚嗚—嗚嗚—嗚嗚!」求救的號角依舊在吹,依舊是悽厲而惶急。聽在林縣令的耳朵里,卻不再像先前一般恐怖了。他閉著眼睛想了想,覺得程小九分析得非常有道理。求救的號角已經響了小半個時辰,而倒塌的南城牆遺址上只有一道木柵欄。如果賊人真的全力進攻,有半個時辰的時間,已經足夠他們將木柵欄反覆推平三回了。

  想明白了此節,林縣令不覺又羞又怒。羞得是自己剛才的表現,堂堂一縣之主,居然被幾聲求救號角嚇破了膽子。怒得是蔣百齡謊報軍情,如果不是這笨蛋胡亂吹號角,自己至於在人前如此丟臉麼?

  見林縣令臉上陰晴不定,程小九知道自己剛才的話已經說動了他。趕緊悄悄地後退了半步,非常誠懇地建議道:「大人是一縣之膽。只要您出去走一走,全縣的百姓都會安定下來!」

  「那是!」恢復了鎮定的林縣令非常自信地回應。隨後又狠狠地揮了一下手臂,「蔣百齡這膽小鬼,天亮後老夫非剝了他的皮不可!」

  「屬下建議大人命令弟兄們全力防守南牆!」程小九不敢接林縣令的話頭,顧左右而言他,「流賊沒有攻城器械,肯定要揀南牆發起進攻。咱們只要能力保南牆不失,全縣父老就能平安渡過此劫!」

  「嗯!」林縣令非常欣賞地看了程小九一眼。聞亂不驚,有功不驕,還不喜歡落井下石打擊同僚。這少年人的確是個好苗子。狗賊張亮別的好事沒幹,給自己推薦的……猛然間,他又意識到是張亮向自己推薦了程小九,心中又是一凜。但他好像與張亮根本不相識的樣子?剛才還曾經捨命保護自己……

  校場演武、堂前進諫、書房搏命,幾件舊事同時湧入林縣令的心頭,令他看向程小九的目光充滿了迷惑。「可他畢竟救了我的命!」一個聲音在他左耳邊低低地提醒。與此同時,他的右耳邊卻又響起了另外一個聲音,「防人之心不可無。誰知道他剛才是不是跟張亮一起做戲給我看!不然他已經被刺了一劍,怎地現在還沒有死?」

  到了這時候,縣尊大人才注意到程小九胸口上的血跡,嘴角抽搐了一下,非常心痛地問道:「程教頭,你的傷勢如何?要不要喊郎中來看看,以免日後有什麼變化!」

  「謝大人厚愛。狗賊忙著逃命,劍刺得很淺!」程小九苦笑著搖了搖頭,「大人快些去南城督戰吧。時間拖得太久了,恐怕軍心不穩!天亮後,晚輩自己尋些藥粉塗上,估計不會有什麼大礙!」

  「那就好,那就好!」林縣令開心地撫額,「程教頭乃老夫之膀臂。這全縣鄉勇還依仗你來訓導,關鍵時刻,你可萬萬不能有什麼閃失!」

  說罷,他又用力一甩衣袖,也不管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經多麼骯髒,「與老夫一道上城巡視!老夫倒是要看看,張金稱到底生了幾個腦袋!」

  「大人請先換上正式官袍!」程小九又後退了幾步,半弓著身體提醒。他自幼受盡別人的白眼,對人情冷暖的感覺極其敏銳。林縣令後面的幾句話雖然聽上去情真意切,小九卻非常清晰地感覺到了其中的防範意味。他不知道為什麼縣令大人待自己的態度突然急轉之下,只好規規矩矩地打起十二分精神,以免惹得麻煩上身。

  林縣令快速掃視了一下自己的外表,發現程小九是出於一番好意。「嗯!」他威嚴地點頭,隨即衝著緊鎖著的內堂門喝道,「出來一個喘氣的,給我拿件乾淨官袍來。老夫要上城督戰!」

  「老爺!」剛才還一片死寂的內堂裡邊突然傳出一聲哭泣,把毫無準備的程小九嚇了一大跳。隨著哭泣聲,一個身材窈窕的少婦捂著眼睛沖了出來,死死扯住林縣令的胳膊,「您不能去啊!萬一您有個閃失,妾身可怎麼活啊!」

  「滾開。讓丫鬟伺候老夫更衣!」林縣令嫌續娶的妻子在外人面前給自己丟臉,狠狠地將其推倒在地。「老夫吃的是大隋俸祿,自然要為大隋盡忠。莫說張金稱打不進來,真的打進城裡來了,老夫也只有死戰一途。豈可不戰而走,平白辱沒了讀書人的斯文!」

  縣令夫人挨了打,不敢再大聲哭,嬌滴滴用手捧著臉,肩頭微微聳動。目光卻順著十根手指的縫隙,偷偷對丈夫察言觀色。她發覺平素懦弱的丈夫的確不像是在故作勇敢,在丫鬟們七手八腳替他更換官袍時,他的手腳難得地沒做任何多餘動作,身板也難得地挺了個筆直。這倒讓縣令夫人有些奇怪了,不由自主地想探詢其中緣由。她的目光掠過丫鬟們的身影,掠過晃動的燈籠,一點一點挪遠,挪到了背對著自己,遠遠走向大門口等候差遣的程小九身上。先是被短褐上的血跡嚇了一跳,隨即在心底湧起一股讚賞來。

  比起強裝威風的林縣令,血染征衣卻昂首而行的少年簡直就是宋玉再世,潘安復生。不,宋玉和潘安只不過是個文官,絕不會像這少年般挺拔。夜色中的他就像一棵大樹,筆直地站在那裡,即便天塌下來也支撐得住。

  方才書房中的打鬥聲,想必是張亮與這少年在交手吧。他小小年紀,居然能把丈夫口中有著樊噲之勇的張亮給打跑,武藝又是何等的高強。偷偷看著程小九,同樣年少的縣令夫人忍不住一陣耳熱心跳。那少年的臂彎中一定很安全!搖曳的燈火下,她仿佛看見了一個白衣如雪的貴公子手持長劍當空而舞,周圍清風徐徐,落櫻滿地!

  東門 (二 上)

  程小九可不知道有人在偷看自己。他現在心裡邊想得全是自己到底哪裡得罪了林縣令,使得恩公待自己的態度瞬間大變。大人是在怪自己武藝低微,抵擋不住張姓狗賊?可自己已經盡力了。姓張的傢伙無論兵器和戰鬥經驗都與自己不在一個層次上。縣令大人當時就被自己護在身後,應該能感覺到自己的忠誠!怪自己扮殭屍嚇他,害得他在弟兄們面前丟了丑?好像也不大可能。自己當時的確是頭暈腦脹的,做任何事情都屬於無心之過。況且被嚇傻的不止縣令一個人,於所有在場者中,縣令大人還算保留著幾分尊嚴的!那到底是為了什麼?程小九百思不得其解,內心深處充滿了對前途的擔憂和恐慌。

  「頭前打起燈籠,照亮本官的袍服,讓百姓們看清楚些!」一聲頗具威嚴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打斷了他的憂慮。程小九陪著笑臉回頭,看見林縣令已經收拾停當了。幾名不知道從哪裡鑽出來的衙役眾星捧月般圍著縣令大人,高高舉起的燈籠照得前方亮如白晝。

  「程教頭,且隨本縣一道殺賊!」衝著程小九笑了笑,林縣令繼續發號施令。前後不過是半刻鐘時間,他已經又換回到了平素那種鎮定自若的模樣。被身上的官袍和頭上的帽子一襯,愈發顯得威風凜凜。

  這副打扮在衙門前亮相後,很快便收到預期效果。抱著僅有的家底四處亂竄的百姓們看到本縣父母官大人依舊不疾不徐地邁著四方步,立刻自慚形穢。人家父母官大人都沒跑呢,自己賤民一個,怕個什麼怕啊!論家產,誰人有縣令大人多?論前程,誰有縣令大人遠?況且天塌下來有大個子撐著,狗日的張金稱再沒品味,也不會放著白白胖胖的縣令大人不烹,淨指望啃窮棒子們的骨頭下酒吧?除非閒得想磨牙!

  「嗯!」林縣令發覺自己的威望在民間居然如此之高,非常滿意地發出了一聲呻吟。四下揮了揮手,他從容不迫地喊道:「爾等莫慌,有本縣在,賊人定然進不了城!」

  「大夥別怕,都回家去,都回家去。縣令大人親自上城牆殺賊了。張金稱肯定沖不進來!」擅長察言觀色的衙役們立刻將林縣令文縐縐的呼喊轉換成百姓們能聽懂的俗語,扯著嗓子喊了出去。

  「縣尊大人來了!縣尊大人來了!」街道上唧唧喳喳,響起了無數議論聲。很快,議論聲就變成了歡呼,一波接一波響徹夜空。

  「林大人!」

  「林大人威武!」

  「林大人好樣的!」

  隨著此起彼伏的歡呼聲,越來越多的百姓停住了逃命的腳步。有這樣一位身先士卒的好官坐鎮,大夥還擔心什麼啊?越來越多的年青人慢慢恢復了鎮定,站在路邊,眼巴巴看著林縣令在自己眼前信步而行,目光中充滿了尊敬。

  林縣令點頭微笑,在衙役們簇擁下,慢慢邁著方步,一條街一條街巡視過去,讓一條又一條街道恢復了安靜。跟在他身邊的護衛越聚越多,不僅僅是躲在家中的衙役聞訊趕來,連同一些木匠鋪的夥計,鐵匠鋪的學徒,也拎著斧頭和鐵錘尾隨在了衙役們隊伍之後。大夥的家都在城裡,誰也不願意把辛辛苦苦攢下來的家業送給張金稱。剛才之所以陷入混亂是因為沒人帶頭抵抗,如今,官老爺們已經都站出來了,大夥剛好藉機給土匪們點顏色看看。

  「嗯!」林德恩手捋鬍鬚又呻吟了一聲,心裡邊就像喝了蜂蜜一樣舒服。當官這麼多年,他還是第一次被這麼多人敬仰過。而付出的代價,僅僅是裝模作樣的走了幾步路而已。這個主意是程小九給自己出的,吃水不忘挖井人,此時的林縣令又記起了走在前邊,警覺地為自己開路的那個少年的好處!看向對方後背的目光不覺變柔和了些,隱隱又帶上了幾分欣賞意味。

  待隊伍走到了南城牆根兒,跟在衙役們身後的百姓已經超過了五百人。大夥挨挨擠擠不敢上前,唯恐被誤會了,惹得縣令大人生氣。發覺民心可用,林縣令的膽氣愈發壯大。分開團團簇擁過來的眾鄉勇,找了個相對完整的土堆兒,快步走了上去。

  「縣令大人小心!」報了近一個時辰警訊卻始終沒看到敵人刀光的蔣百齡唯恐受到斥責,眼巴巴地跑上前護駕。

  沒等他跑上土堆,林縣令抬起右腳,一腳將他踢了個狗啃屎。「沒用的東西,不就是一夥流賊麼?看你慌成了什麼樣子!」

  「大人!」挨了窩心腳的蔣百齡不敢還嘴,趴在土堆下連連叩頭。

  「既然當兵,就得對得起這份口糧!站起來,給老夫站到柵欄後邊去!」林縣令輕蔑地看了蔣百齡一眼,厲聲命令。「老夫今天就站在你等身後,你等戰死了,老夫便衝上去!老夫戰死了,賊人才有機會害我館陶百姓!」

  他的喝令旋即被一片歡呼聲給淹沒。「縣令大人!」「林大人好樣的!」「林大人威武!」此起彼伏,一時間居然壓過了城內城外的所有嘈雜。

  林縣令微笑著四下抱拳,然後清了清嗓子,向面前的百姓大聲問道,「爾等可願意隨本縣一道殺賊?」

  「願意!」「我願意!」數百人齊聲回應,一時間居然徹底忘記了心中的恐慌。

  眼看著自己不費吹灰之力又募得了一支生力軍,林縣令更加高興。目光四下看了看,就準備給這支臨時組建的隊伍安排一個合適的將領。無疑,程小九是最佳人選,他笑著用目光跟對方溝通,卻在程小九眼中看到了一縷急切地暗示。

  「我等願意聽從縣令大人調遣!」「你儘管下令,誰後退誰是大姑娘養的!」見到林縣令突然又開始猶豫,民壯們迫不及待地保證。

  程小九阻止我,必有緣故!儘管不清楚其中道理,在軍事方面,林德恩還是寧願相信程小九的判斷。但底下民心不可輕拂,他微微沉吟了一下,又衝著百姓們拱了拱手,大聲命令道:「既然如此,你等聽我號令!帶上趁手的傢伙,站在此處督戰。待會兒看到我麾下哪個不爭氣的兔崽子逃下來,就亂棍打死他!」

  「是!」「我等遵命!」眾百姓又是感動,又是嘆服。揮舞著兵器,大聲回應。

  林縣令的頭又朝四下轉了轉,從另一伙人中發現了匆匆趕過來的捕頭郭進,衝著對方招了招手,當眾吩咐道:「郭捕頭,這些壯士就交給你統帶。算作本縣的督戰隊和最後一支勁旅,隨時準備上城支援!」

  「屬下遵命——!」捕頭郭進拉著長聲回應。

  「賈捕頭,你帶領一旅鄉勇四下巡視。有趁機作奸犯科者,當場誅殺。有試圖與張金稱裡應外合者,當場誅殺。有聚眾鬧事衝擊城門者,當場誅殺,絕不姑息!」林縣令又從人群中挑出另一位自己信得過的捕頭,厲聲命令。

  剛剛見識完縣尊大人仁慈愛民的一面,猛然間聽到一連串的「殺」字,百姓們都被嚇得一哆嗦。可在這種關頭,誰也不會認為縣令大人殘忍。『張金稱如果入了城,還不知道多少人要死於非命。幹掉那些不安分者,是為了更多人的平安。』想通了這一節,歡呼聲便又在四下涌了起來,一聲比一聲高,一聲比一聲亢奮。

  賈捕頭用目光快速與郭捕頭交流了一下,大聲答應著領命而去。剛才他們兩個捕頭已經收拾好了家中細軟準備到鄉下躲災,臨出家門前,卻猛然聽見了一陣歡呼聲。二人趕緊叫徒弟出去打探風向,得知縣令大人居然發了狠,準備跟張金稱死磕到底。憑著對頂頭上司稟性的了解,兩位捕頭相信形勢肯定還沒發展到非得拋家舍業的地步。所以趕緊帶著徒子徒孫們趕到城南,剛好接到了兩個安全又能博得聲望的美差。

  給兩位心腹布置完了任務,林縣令的目光再度看向了程小九。他發現程小九的士氣不高,笑了笑,壓低了聲問道:「程教頭,你的傷要緊麼?若是撐不住也不要勉強,流賊的確沒有攻城,你隨時可以回去上藥!」

  「謝,謝縣令大人關愛。」 程小九先是楞了一下,然後非常感激地回答,「我的傷不妨事,願和大人一道殺賊!」

  「那好,本縣就委任你為這支鄉勇的行軍長史。所有謀劃,皆可以不顧慮的提出來,只要有道理,本縣一定採納!」

  「程某決不敢辜負大人的信任!」在一片羨慕與嫉妒交織的目光中,程小九躬身施禮。他發覺林縣令對自己的欣賞和關愛又回來了,似乎比以前還要多了一些。但現在這份知遇之情卻讓他感到心頭有些沉甸甸的,再不複數日前那種純粹的感動。

  東門 (二 下)

  行軍長史的職責是幫助主帥謀劃軍務,並且有權力在經過主帥許可的情況下,調動三團鄉勇中的任何一團。這個臨時官職比程小九先前所擔任的練兵總教頭和天樞旅旅率兩個職位實際得多,也安全得多。換句話說,他現在可以指揮除了縣令之外的任何人到城牆上去與流寇搏殺,而自己只需要端坐在後方輕搖羽扇,運籌帷幄。如果戰事不利,他甚至可以與林縣令一道提前撤離,而不用堵在木柵欄前為同僚和袍澤們斷後。

  但程小九卻不敢站在後方指手畫腳。他清楚地知道眼前這一切都是自己血戰張亮及替東主出謀劃策所換回來的報酬。而為了回報這種知遇之恩,他只有付出更大的努力。只有付出了努力,證明了自己對得起這種恩典,他才能繼續於衙門裡占據一席之地。只有在衙門裡占據一席之地,才能讓每月五斗米三吊錢的待遇繼續下去。也只有保住了這五斗米和三吊錢,才能讓所有的夢想有個實現的希望!

  強忍著心中的不安和傷口的火辣辣的疼痛,他爬上南城牆的殘骸了解敵情。在目光落向城外的剎那,心裏面立刻打了個突,所有雜七雜八的思緒於瞬間煙消雲散。

  他終於明白蔣百齡為什麼被嚇得屁滾尿流了。只有站在同樣的位置,他才能感覺到同樣的恐懼。黑漆漆的曠野中,也不知道來了多少流寇。絡繹不絕的燈球火把已經在城外匯成了一個明亮的湖泊。而無數支打著火把的隊伍依舊在不斷地湧來,將這個「湖泊」擴得更大,也愈發喧鬧。

  「程大人,接下來咱們該怎麼辦,您儘管吩咐!」忐忑不安的蔣百齡陪著笑臉湊上前,低聲下氣地向長史大人求教。

  「你能不能看清楚,外面到底有多少流寇?」程小九皺了皺眉頭,不抱任何希望地追問。

  「這,這……」蔣百齡瞠目結舌,弓著身子不斷後退。從一個多時辰前敵軍就開始在城外集結,到現在還沒集結完畢。到底來了多少人,怎可能數得清楚?但他不敢如實回答長史大人的詢問,這個少年在林縣尊眼中紅得發紫。萬一自己得罪了他,估計下一次挨到的就不再是窩心腳了。

  好在程小九不是真的想為難他。問了一句後,便又開始望著城外的燈火 。誰也數不清城外到底來了多少劫匪。一萬?兩萬?也許是更多。反正遠遠地超過了守軍人數的十倍。在下一個瞬間,程小九突然開始佩服蔣百齡的約束部眾能力了。此人麾下的一百名鄉勇居然大部分還蹲在柵欄後,雖然臉色一個比一個蒼白,卻緊緊握著手中的纓槍。

  「你很好!」半晌之後,程小九又看了蔣百齡一眼,低聲稱讚。

  蔣旅率沒想到會被程小九誇讚,被驚得連連後退。「長史大人,卑職已經竭盡全力了!」他大聲解釋,目光裡邊充滿了祈求與不安。

  那是程小九非常熟悉的目光。在很多時候,他知道自己的心情和蔣百齡一模一樣。輕輕嘆了口氣,年少的長史笑著安慰道:「你做得真的很好。若不是你,估計流寇已經入城了。你知道那會是什麼後果。」

  「長史大人!多謝長史大人!」蔣百齡眼圈微微發紅,啞著嗓子回應。

  「別婆婆媽媽的,讓弟兄們放鬆些!敵人……」程小九繼續好言安慰,聲音卻被一陣鬨笑給打斷。幾隊打著火把的流寇大搖大擺地從木柵欄外走過,距離如此之近,鄉勇們甚至能清楚地看見他們被火把照亮的面孔。

  那是幾個與他們年齡差不多的小伙子,笑聲中充滿了興奮與期盼。的確,他們在笑,肆無忌憚地笑。仿佛根本沒將柵欄後的守軍放在眼裡。甚至包括即將到來的殺戮和毀滅也可以被視作笑料的一部分。夜色太陰沉了,不是麼?火焰的顏色很暖和,不是麼?看著敵人的血在自己面前流出,看著自己的血像火焰般染紅天空,這一切都很快意,不是麼?這世上的不公平太多,因此毀掉它也不值得惋惜,不是麼?

  程小九被笑聲吵得心裡發毛,回頭兜了半圈,從身邊一名匆匆趕來的鄉勇手中搶了一把弓,搭上羽箭,狠狠地射向笑聲最熱鬧處。「嘭!」竹子做的輕質箭杆擦過火把,帶起一連串耀眼的火星。「啊!」毫無防備的流寇們被嚇了一跳,丟下手中火把,撒腿便向遠方逃去。

  「射,用羽箭招呼他們!」剛剛趕到城頭的董主簿急於在縣令大人面前有所表現,迅速將程小九的試探行為轉化成一次大規模反擊。跟著他同時趕到的還有大約一百多名弓箭手,同時鬆開弓弦,瞬間將距離城牆最近的十幾隻火把罩在了箭雨下。「啊——」「啊——」「我的娘咧——」黑夜中,無數人厲聲慘叫。落在地上的火把冒出滾滾黑煙,將刺鼻的焦糊味道送進每名鄉勇的鼻孔內。

  「再射!」突襲得手,董主簿喜出望外。又一批弓箭飛上夜空,帶著風聲落向城外的火把。猝不及防得流寇們被射了個暈頭轉向,火星一般散開,快速向黑暗中遠遁。與此同時,明亮的「火焰之湖」中也湧起了一股激流,厲聲咆哮著卷向館陶縣殘破的南牆。

  戰鬥在攻守雙方都沒預料到的時間,以攻守雙方都沒預料到的方式爆發了。當然,任何一方都談不上章法。吼叫聲和喊殺聲響徹雲天,讓人充分感覺到自己的脆弱與渺小。站在木柵欄後,程小九後悔得只想抽自己的嘴巴。早知道那一箭會引發這樣的後果,他肯定不會如此衝動。但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很快,便有零星的白羽落在了他的身邊,幾點鮮血飛濺出來,染紅了他的眼睛。

  受了傷的鄉勇很快被人拖了下去,另外有鄉勇頂替了他的位置。新上來的鄉勇本能地從地上撿起傷者留下來的竹弓,拼命向城下發射著流矢。羽箭在城上城下亂飛,但給雙方造成的損失都不大。張金稱部屬中的羽箭配備很少,弓箭手們彼此之間也缺乏有效的協調組織。城頭上的弓箭手占據了局部上的數量優勢,但射出的鵰翎卻十有八九落在了空處。偶爾命中一兩支,也僅僅能讓對方受傷,根本不可能立即致命。

  羽箭對射只持續了半柱香時間。攻守雙方迅速進入短兵相接階段。南城牆的殘骸曾經被董主簿帶人用鐵鍬修整過,但與地面的高度落差已經不足以擋住攻城者的腳步。幾十名衣衫破爛的壯漢單手在土堆邊緣一撐,雙腿猛然用力。整個人瞬間從黑沉沉的城牆殘骸下冒了出來,直撲向簡陋的木柵欄。

  從沒正面殺過人的鄉勇們立刻手忙腳亂,持弓攢射者匆匆射出最後一支羽箭,倉皇后退。手持纓槍的鄉勇嚇得魂飛魄散,雙臂哆哆嗦嗦,就是不敢將槍尖向前遞。張金稱麾下的流寇們卻不管這些,抓住機會,揮刀順著木柵欄縫隙捅入。「噗!」血光飛濺,二十幾名躲避不及的鄉勇立刻捂著肚子倒在了柵欄後。

  「老子跟你們拼了!」看到自己麾下的弟兄被敵人活活捅死,旅率蔣百齡立刻紅了眼。端起纓槍,沒頭沒腦地向柵欄外刺去。槍尖處傳來一股沉澀的柔軟,他看見正對著自己的流寇彎下了腰,手捂肚子,雙目之中充滿了驚異和絕望。

  「是你,是你先動手的!」蔣百齡哭喊著解釋。用盡全身力氣拔出長槍,渾身上下被人血噴了個通紅。瞪著血紅血紅的眼睛,他又朝另外一個流寇刺去。手臂上又感覺到了同樣的沉澀與柔軟,剛衝上來的流寇噴出一股赤紅的鮮血,仰面而倒。

  第三名流寇在用刀猛剁木柵欄,蔣百齡提槍刺去,卻被第四名流寇用刀砍斷了槍頭。他撤回半截槍身,手足無措。正慌亂間,耳畔猛然聽到一聲熟悉的喝令:「向前突刺!」憑著十幾天集中訓練出來的習慣,他挺起斷槍,用力向外捅去。被削尖了的白蠟杆子快速完成了一個弧,柵欄外的流寇張牙舞爪地慘叫了兩聲,被活活推到了殘牆之下。

  「端槍,前刺!」又是一聲熟悉的號令傳來。蔣百齡再度端平半截白蠟杆子,向距離自己最近的敵人猛捅。倒霉的流寇嘍囉被他捅得跌倒在地,抱著肚子大聲慘嚎。身邊的同伴迅速補上了一槍,慘嚎聲戛然而止。

  「端槍,前刺!」

  「收槍,後退!」

  「向前半步,刺!」

  「平槍,上挑!」 命令聲接連不斷傳來,帶著些顫抖,卻絲毫不容質疑。眾鄉勇們機械地執行命令,粉紅的槍纓漸漸變成赤紅色,漸漸發黑,發暗。然後又被染上新一輪殷紅。

  遭到迎頭痛擊的流寇們很快就敗退了下去,火把兵器丟了滿牆。身背後的命令猛然停滯,回過神來的鄉勇們如夢初醒,拎起長槍,對著柵欄旁的屍體沒完沒了地亂捅。「我日你娘咧!」「你個直娘賊!」一邊捅,他們一邊哭喊,仿佛只有這樣做才能將自己從殺人的內疚中解脫出來,只有這樣才能擺脫內心中的恐懼。

  「全體收槍!」熟悉的聲音很快又在大夥背後響了起來,壓住所有哭喊聲。眾鄉勇們猛地打了個寒顫,本能地將手中纓槍豎直,身體站正。「後退三步!走!」眾鄉勇們按照平時訓練的節奏,脫離木柵欄,快速退入殘牆上的陰影中。

  「各隊隊正,整頓本隊弟兄,統計傷亡!」程小九狠狠地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大聲補充。

  那曾經是一張稚嫩且帶著點兒迷茫的面孔,轉瞬之間, 已經塗滿了鮮血,變得殘忍而又堅強。

  東門 (三 上)

  戰損結果很快便統計完畢。在剛才接觸中總共有兩個半旅的鄉勇投入了戰鬥,當場陣亡了三十人,傷十七人。而流寇們在試圖翻越木柵欄時吃了兵器太短的虧,被捅死四十九人,帶傷撤下者不計其數。

  單純從敵我人數損失對比上看,鄉勇們首戰的結果非常優秀。只是他們的人數僅有一千,而敵人的數量卻無法估量!這個鮮明的數字對比讓任何人樂觀不起來,包括故作鎮定狀的程小九。但他卻沒有任何辦法來扭轉這種被動局面,只能儘量找一些己方的優勢來鼓舞軍心。

  「他們沒有弩車!也沒有攻城錘和雲梯!」指著遠處的火光,程小九大聲叫嚷。他說的這三樣都是兵書上記載的破城利器,沒有這些重型裝備,館陶縣的城牆便能多挺很長時間。可惜鄉勇們對弩車和雲梯沒有半點兒概念,只是蹲在同伴屍體旁低聲哭泣。這些老實巴交的力棒現在終於想起了害怕,終於明白,原來那三斗米的軍糧,並不是可以輕鬆吃到肚子中的。

  「哭什麼,敵人不是退了麼?他們連鎧甲都沒有穿,根本打不過咱們!」董主簿扯開嗓子,大聲咆哮。這是另一件可以令人感到安慰的消息,流寇們的訓練程度和裝備情況與鄉勇一樣糟糕至極。館陶縣臨時趕製的竹片弓和竹杆箭在五十步外根本穿不透單層豬皮,卻也給流寇們造成了不小的困擾。橫在柵欄外的屍體中,有十幾個便是先被羽箭射傷了的。慌亂之下,傷者幾乎是毫無還手之力地被鄉勇們活活戳死。

  鄉勇們依舊默默流淚,手中卻始終不肯再放下已經被血水潤滑了的長槍。『他們已經不再是群力棒!』程小九心中靈光一閃,突然記起了當年父親對自己講過的話:只有見過血的士卒才是真正的士卒。再次定睛觀看,細心地他果然於鄉勇們身上發現了一種完全不同的氣質。那是一種若隱若現的殺氣,就像一把刀開刃之前和開刃之後的差別。雖然都可以稱作刀,砍出去後的效果卻判若雲泥。

  「韓葛生、段清、蔣百齡,你們三個帶著弟兄們先退下去休息,換其他旅的人上來!」這個時候,繼續軟弱下去就是對所有人不負責任。程小九又掃了身邊的鄉勇一眼,點著幾個隊正的名字命令。

  「是!」韓葛生和段清兩個大聲領命。蔣百齡卻小心地向身後看了看,低聲建議道:「長史大人,您是不是去縣尊那裡知會一聲!大人他一直在看著咱們,估計等戰果早已等得心焦!」

  「這只是流寇的第一波試探!」程小九皺著眉頭回應。戰場上形勢瞬息萬變,如果事事都要退到後邊請示一遭的話,這仗打起來就更困難了。儘管如此,他還是決定接受對方的建議,想了想,低聲補充道:「不過讓大人知道一下也好。至少弟兄們的功勞會被仔細記錄在案。你們先帶隊在這戒備著,我去給大夥請功!」

  眾鄉勇聞聽此言,抽泣聲立刻就小了下去。林縣令在徵召鄉勇時曾經答應過大夥,戰時另外有賞錢。殺了敵人,賞錢按人頭計算。柵欄外邊屍橫枕籍,若是縣令大人肯遵守前諾的話,估計大夥又能分到一筆額外的財富。

  程小九看得嘆氣,猶豫了一下,又事先聲明道:「若有賞金,戰死的兄弟們拿大頭。活著的兄弟們分小頭。大夥家裡都有老有小,誰也別虧了誰。」

  「那是,那是,長史大人儘管放心!」蔣百齡連連點頭,催著程小九趕緊去向林縣令討賞。

  「你等千萬小心!」程小九又婆婆媽媽地叮囑了一句,轉身跑下殘牆。

  剛才殘城上戰鬥打得激烈時,林縣令已經急成了熱鍋上的螞蟻。他心中沒有半點把握憑藉千餘鄉勇守住館陶,但如果一箭不發便帶頭逃走的話,日後無論楊玄感造反成功,還是當朝皇帝陛下從遼東返回,都不會給他好果子吃。所以,初次交手的結果對他極為重要,將直接左右著他的後續決策!

  看到滿臉是血程小九向自己跑來,林德恩的心裡立刻就「咯噔」了一聲。在眾目睽睽之下卻不敢失了身份,只好強作鎮定地迎上去,低聲詢問道:「賊人退了?弟兄們損失如何?你自己呢?沒再受傷吧?」

  「稟告大人!」程小九站穩身形,大聲回應,「我軍陣亡三十,輕傷十九,無人重傷。當場殺敵近五十,傷其數百。賊人氣力不濟,已經暫時退避!」

  「好,好,弟兄們好樣的!」林縣令連連點頭,心中一塊石頭砰然落地。程小九能帶人打退敵軍第一次進攻,就能打退敵人第二次。流寇們素來沒長性,萬一不堪損失而退走,自己跟任何人就都好交差了。

  周圍請戰的百姓同樣聽得興奮,舉起手中的兵器來,再度請求上城殺賊。程小九四下掃了一眼,搶在林縣令做決定之前建議道:「啟稟縣尊大人!夜色太濃,張金稱只是在小規模試探。卑職建議讓第一波參戰的弟兄先撤下來休整,其他幾隊輪番上去。明早日出之後,也許我軍會面臨一場真正的惡戰!」

  「好,好,就按你所說布置。」林德恩現在是怎麼看程小九怎麼順眼,非常爽快地答應了對方的要求。從衣袖中拿出一根事先準備好的令牌,他先向眾人晃了晃,然後大聲吩咐道:「本縣就把三團加一旅鄉勇的調度權都交給你。若有不服從者,你儘管自行處置,不必稟告本縣知曉!」

  「謝大人信任!」程小九感激地躬身。「屬下還有一個請求,望大人成全!」

  林縣令捋須而笑,「說吧,有什麼要求你儘管提出來,本縣一概照准!」

  「弟兄們捨命殺敵。請大人傳令撫恤戰死者,以勵士氣!」程小九雙手抱拳,大聲請求。

  「那是自然!」林縣令本來就不是個很吝嗇的人,況且這筆錢又不用他自己從口袋裡邊掏。「本縣早有準備。你去告訴弟兄們,活著的每人每天賞錢五十,戰死的撫恤家眷肉好兩吊。殺敵一人,獎錢半吊。當天兌現,決不拖欠!」

  話音落下,周圍立刻響起了一片歡呼。特別是那些剛才沒輪到上去參戰的鄉勇,心中對鮮血和死亡還沒有任何概念,興奮的叫聲中透著惋惜,好像剛剛錯過了場難得的發財機會般。

  「我等也要參戰,我等賞錢減半,也願上城殺敵!」揮舞著砍刀鐵錘的民壯們第三度大聲請戰。

  「感謝鄉親們的厚愛!」程小九四下抱拳,「今夜請你等為眾鄉勇吶喊助威。明日天亮,定有大夥施展身手的機會!」

  說罷,他舉起林縣令所交給的令牌。將蔣幫閒、李老酒、董主簿三人麾下還沒參戰的幾旅鄉勇分成兩個班次,每個班次放了兩百長槍手和一百弓箭手。依序和城上的守軍輪換。又叫過站在一邊畏縮不前的王二毛,當眾命令道:「你和周隊正帶領天樞旅上牆巡視,以防張賊派人從其他幾個方向爬城。若是其他城門有了閃失,你也別回來見林大人了,自己找地方抹脖子去!」

  「小九哥!」王二毛感動得直想掉眼淚。剛才他越琢磨越覺得自己對不住程小九,本以為小九吃了一次虧後,肯定不會再像先前一樣拿自己當兄弟。卻沒料到程小九根本沒將他被張亮嚇癱了的醜態當回事情。依舊給他安排了個既安全又能賺到錢的差事做。

  程小九伸出手去,輕拍二毛的肩膀,「去吧,別耽誤了縣尊大人的事兒。闔縣父老的安危,就擔在我等肩上!」

  這番話說得大義凜然,聽者無不動容。百姓們爭先恐後讓出一條通道來,目送著王二毛與周禮虎兩人遠去。待天樞旅的弟兄去得遠了,程小九又毅然轉過身,衝著林縣令深施一禮:「請大人在此掌控全局,以挫敵人威風!」

  如此風光且安全的安排,林縣令當然萬分滿意。當即輕輕點點頭,笑著吩咐道:「你儘管去吧,注意自身安全。其他諸事全交給本官,本官定然保你無後顧之憂!」

  『只要大人滿意就好!』程小九嘴上不說,心中卻把很多事情看了個通透。剛才蔣百齡一再催促他向縣令大人匯報戰果,無非就是為了提醒他切莫將行軍長史的身份當真。這裡是館陶縣衙,不是什麼大總管行轅。長史這東西,聽起來威風八面,在衙門裡卻沒有相應的編制。所以,該請示,該匯報之處一樣不能少,免得上下起了誤會,害得將來大夥都跟著難做。

  「怎麼,你還有不放心之處麼?一塊兒說出來,本縣為你做主!」林縣令看見程小九臉色凝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呵呵地詢問。

  程小九搖搖頭,努力做出一副輕鬆的模樣,「沒有!卑職上城準備去了,賊人或許頃刻便來!」

  說罷,他轉過身,再度走向今夜的戰場。該交代的場面話都交代了,能注意到的地方都注意了。如果這樣做還會被人挑毛病的話,自己也只好認命了。憑心而論,對付這些官場上的東西遠遠難於對付城外的流寇。應付城外流寇的進攻時,他雖然也驚慌害怕,但心裡卻沒有那樣空。而面對著恩公林縣尊和幾位似笑非笑的同僚時,他總覺得腳下不踏實,就像走在一根獨木橋上般惶恐。

  芒刺在背的感覺很快就被另外一種緊張所取代,當他剛剛回到柵欄牆附近,張金稱的人便開始了第二輪進攻。這回,流寇們調集了大量的弓箭手,摸著黑對鄉勇們進行遠程打擊,將木柵欄上下射得全是白羽。

  有了剛才的經驗,程小九應對起來從容得多。在張遜、臧大朋、孫繼等幾個得力隊正的幫助下,鄉勇們迅速隱藏到了流寇們看不見的角落。待敵軍的火把一靠近,弓箭手們立刻瞄著光亮處展開還擊,將流寇們射得抱頭鼠竄。

  攻城的序列沒等靠近城牆便已經瀕臨瓦解,氣得流寇頭目大聲咆哮。通過各種手段,此人終於將麾下嘍囉驅趕到了城牆根兒下。還沒等將胳膊搭上殘牆,無數碎磚亂瓦又兜頭砸了下來。

  「啊——」被砸傷者發出悽厲的呼喊,聽到鄉勇們耳朵里卻如同仙樂。萬一那人死在城牆下,就意味著大夥又多了半吊錢的收入可分。這樣盤算著,更多大小不等,輕重不一的石塊瓦塊從陰暗處飛落,激起更劇烈的慘叫和更惱怒的喝罵。第一個,第二個,第三個,無數鼻青臉腫的嘍囉兵從殘城邊緣探出頭,沒等交手,氣勢已經輸了三分。

  「端槍,第一隊端槍,順著柵欄縫隙平刺!」程小九的命令聲比上一輪戰鬥清楚了許多,不仔細聽,根本聽不出一點兒慌亂。百餘名新上來的弟兄快步上前,閉著眼睛將手裡的纓槍向外一捅,鼻孔中登時就聞到了血腥氣。

  「我殺人了,我殺人了!」一些膽小的鄉勇驚慌失措地大叫。不待程小九出言呵斥,立刻有各隊隊正大聲提醒道:「一個半吊,快拔槍,別耽誤功夫!」

  殷紅色的槍纓快速回收,中途不知道濺上了敵人的血還是袍澤的血,在昏暗的火光照耀下,看上去嬌艷如花。第二隊長槍手迅速上前補位,貼著第一排弟兄留下的縫隙將纓槍向柵欄外捅去。「半吊錢,半吊錢!」他們惡狠狠地念叨著,無師自通地安慰著自己。肚子裡邊翻江倒海,下手卻毫不猶豫。

  第二波敵軍以比第一波敵軍更快的速度退了下去,至少在柵欄前留下了三十具屍體。那意味著十五吊錢。分在每名參戰者頭上,可以分到五十個足色肉好。鄉勇們默默念叨自己應該分到的賞金,強迫自己忘記對死亡的恐懼和喪失同伴的悲痛。這一輪不幸死在嘍囉們刀下的鄉勇只有六個,但他們已經可以瞑目。兩吊錢的撫恤,夠家中老小至少生活一整年。再算上殺賊的提成,總和已經超過了他們在碼頭上扛幾個夏天大包的全部收入。

  發財的機會源源不斷!第三波流寇轉眼就殺到了殘城下。緊跟著,是第四波,第五波和第六波。鄉勇們轉眼就輪過了兩輪,每個人算下來都增加了百餘文的收入。但新的發財機會依舊沒完沒了的出現,累得他們氣喘如牛。

  一個時辰過後,鄉勇們便沒心思再統計自己今夜能賺到多少錢了。槍纓黏黏地貼到了槍桿上,手中的白蠟杆子滑得幾乎掌握不住。「一百五十,一百七十,一百八,再殺一輪,明天上酒樓吃肉!」只有各隊的隊正和伙長們,還機械地報著本隊弟兄平均分到的銅錢總數。以此激勵大夥越來越消沉的士氣。

  只有活著堅持過今夜,才能有機會親手將高額的賞錢帶回家,才能再次看到妻兒老小臉上久違了的微笑。對家人的掛念和對財富的本能追求,牢牢地拴住了鄉勇們的腳步。他們被潮水般湧上來的流寇們打得幾度面臨崩潰,卻又幾度在程小九的組織下將敵人打得先一步逃走。「賊人支持不住了,打完這一輪,就能回軍營拿錢!」旅率,隊正們啞著嗓子,一遍遍散布勝利就在眼前的消息。最終的勝利卻遲遲不肯到來,反而是陽光在東南方向率先射穿了夜幕。

  天是在激戰中亮起來的,城內城外所有人都沒注意到火把什麼時候開始變暗。當第一縷陽光衝破早晨的烏雲灑向大地的時候,所有參戰者都楞了一下。他們都是第一次看見與自己拼殺了半夜的仇敵,被對方的面孔和戰場上的慘象嚇得汗毛直豎。只用了半個晚上,殘城外就躺下了三百多具屍體,鮮血濺滿了整段殘城,潤得每一寸泥土都殷紅如火。

  陽光的照射下,火紅的泥土跳躍著,刺得人眼睛生疼。鄉勇們幾乎無法相信那些傳說中吃人心肝的強盜,居然長得和自己一模一樣。一樣滿是老繭的雙手,一樣愁苦的面孔,一樣被歲月壓得微微發駝的脊背。如果不是被一道柵欄將他們彼此隔開,他們幾乎以為,那倒在柵欄外的屍體就是自己。

  即便是這樣,也沒有任何鄉勇主動放下長槍。他們已經無法再將兵器放下了,在那條指向城牆的血路盡頭,可以看見張金稱軍匆匆搭建起來的大營。打了一整夜,營中的人數依舊多得無法數清楚。其中不乏已經兩鬢斑白的老漢和剛剛長到四尺高的孩子,一個個舉著刀,在營門口慢慢整理隊形。他們沒有吃早飯,他們的早餐在館陶城裡。

  要麼自己家的老人和孩子被這些人殺掉,要麼將這些老人和孩子殺死。現在,鄉勇們已經沒有了其他選擇。

  而這場殺戮,不過剛剛開了個頭。

  東門 (三 下)

  白天比夜晚更要難熬。昨夜的戰鬥雖然令人恐慌,但大夥看不清到底來了多少流寇,心中至少還抱著僥倖取勝的希望。而現在,希望已經變得像草尖上的露水一樣單薄。初升的陽光將一切照得無所遁形,包括每個鄉勇極力隱藏在心底的恐懼。

  敵軍人數不是他們的二十倍,而是一百倍!如果那些揮舞著木棍砍刀的老人和小孩也可以算作士兵的話,可能眾寡懸殊更大。看見老弱嘍囉們單薄的身軀,你甚至不忍心向他們開弓放箭。然而,當他們跑到木柵欄附近的時候,卻會毫不猶豫地將砍刀和削尖了的木棒順著柵欄縫隙遞過來。

  無論拿在多麼弱小的流寇手裡,兵器招呼到身上一樣會死人。鄉勇們為自己片刻的猶豫付出了慘重代價,一瞬間便倒下了十幾個。「捅死他們,不是他們死就是咱們死!」幾個隊正聲嘶力竭地叫嚷著再度衝到了第一線,染血的纓槍齊揮,帶頭將老人和孩子戳死在柵欄旁。

  戰場上沒有憐憫,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激戰再度於木柵欄兩側展開,殘忍且凌亂。站在指揮者的位置,程小九甚至無法相信流寇們的身後有將領統一調度。那種洪水般的攻擊沒有明顯的節奏,不分隊形,老的、小的、壯的、弱的,全都一窩蜂般向上涌。短刀、長矛、羽箭、投槍,各種威力和功能參差不齊的兵器也沒經過任何協調組織,只是一味地亂砍亂剁。很多時候,後排流寇射出的羽箭根本沒有飛越柵欄,便直接命中了前排流寇的脊背。被誤傷未死的嘍囉兵們則破口大罵,拎著兵器轉身回沖,將誤傷自己的袍澤打得抱頭鼠竄。

  相對於流寇們毫無章法的攻擊,防守方的戰術則顯得整齊且有效。在流寇距離殘城八十步左右,他們便開始以羽箭攔截。竹製的輕箭殺傷力非常有限,嘍囉們身上插著四、五隻鵰翎還能在戰場上跑動的情況屢見不鮮。但這種羽箭覆蓋戰術最大的殺傷力體現在對士氣的破壞上,大多數嘍囉們都不具備帶傷作戰的勇氣。往往挨了第一箭後衝鋒速度就會減半。挨了第二箭後就會停下來擔心地檢視傷口。很少有人連續挨了三箭後依舊毫不在乎的向前猛衝,但到了這時,他們的身體已經不像沒受傷前一樣靈活了。隔著木柵欄,眾鄉勇可以非常順利地成全他們的勇敢。

  匆匆搭建的木柵欄成了一道鬼門關,將活著的嘍囉們死死地擋在了關外。白蠟杆子纓槍與狹窄的柵欄縫隙配合起來相得益彰。如果不是鄉勇們突然發傻 ,以短兵器為主的流寇很難將朴刀斧頭遞到他們身上。而鄉勇們只需要看準柵欄縫隙後的葛衣,狠狠將手中的纓槍刺出去,旋即必有斬獲。

  從朝陽初露又廝殺到日上三竿,除了在剛看清楚對手情形那一瞬,因為心生憐憫而蒙受了一次不小的損失外,其他時間內,戰場的局部優勢牢牢地掌控在鄉勇們手裡。雙方的戰損比例非常懸殊,有幾輪廝殺中,配合越來越嫻熟的眾鄉勇居然取得了殺敵五十餘,自損為零的巨大勝利。但是,程小九的心情卻沒有因為短暫的勝利而高興得起來,特別是當對方的營地上空騰起一陣煙塵後,他的眼角居然控制不住地抽搐了數下,好在當時戰鬥打得正激烈,才沒被弟兄們發覺他的慌亂。

  煙塵是戰馬列隊跑動帶起來的。那意味著張金稱麾下有騎兵!雖然從煙塵的規模上來看,騎兵的數量未必能超過一千,但是在館陶周圍的平坦曠野中,一千騎兵足以踏碎五千到八千鄉勇組成的防線。更令人恐懼的是騎兵的長途奔襲能力。戰馬在平原上小跑一個時辰的路程,足夠普通人步行走上大半天。那同時也意味著館陶縣的官員和百姓根本就沒有棄城而走的機會,一旦他們失去城牆的保護,騎著戰馬的嘍囉兵們會毫不客氣地從背後追上來,用橫刀將他們一個個砍殺於道。

  「張金稱這個瘋子!」臉色煞白的董主簿破口大罵。騎兵帶起的煙塵正向殘破的南城牆迫近,以騎兵攻城,這種戰術前無古人,今後也未必有來者。然而木柵欄的高度是否能擋住戰馬一躍,著實令人不好說。董主簿清楚地記得自己當初為了從中撈取油水,將柵欄的高度從九尺三寸偷偷削減到了八尺五寸。省下的木料鐵釘錢至今還在家中的地窖藏著,一文都沒來得及花銷。

  「戰馬來之不易,他未必捨得!」程小九皺著眉頭,對張金稱的目的做出如是判斷。「我估計他出動騎兵只是為了給自己人壯膽,順便打擊我軍士氣。南城的殘牆還有半丈高,不事先鋪出一條魚梁道來,戰馬無法接近柵欄!」

  仿佛為了印證他的判斷,土黃色的煙塵在捲入戰場後,便慢慢小了下去。大約七百多匹高矮不同的戰馬排成一個五縱長隊,在距離城牆二百步左右的位置來回馳騁。看到自家騎兵,正如螞蟻般聚集在城牆附近的大小嘍囉們士氣大振,歡呼聲不絕於耳。但他們的攻勢卻一點點減弱下去,最後將所有活著的人都撤離了城牆。

  騎著戰馬的嘍囉兵們身上穿著簡單的皮甲,手中的兵器也統一成了橫刀。他們先是耀武揚威在城牆下兜了幾圈,然後慢慢整隊,慢慢變成了一個齊整的方陣。緊跟著又是一通鼓響,招展的旌旗下,有名虎背熊腰的壯漢策馬衝出,風一樣馳騁到了木柵欄近前。

  隔著大約五十步的距離,此人帶住坐騎,衝著全神戒備的眾鄉勇們大聲喊道:「誰是這裡的主事人,出來一下,我家大王有話對你說!」

  「出來,出來!不敢出來就是大姑娘養的!」吃了虧的嘍囉兵們滿臉憤怒,七嘴八舌地在城外喧譁。

  「你們才都是大姑娘養的呢,沒有爹教導!」

  「沒爹管的才不走正道,好人不做偏偏去當賊!」眾鄉勇大多出身於市井,嘴上的功夫一點兒不比手上的功夫差。順著對方的話題回罵,登時將眾嘍囉們氣得七竅生煙。

  騎著戰馬的壯漢見自己一方在口頭上討不到任何便宜,趕緊揮了揮手,將嘍囉兵們的喧譁聲壓了下去。「請守城主將出來一見!張大王有話要說!」扯開嗓子,他繼續衝著木柵欄後的鄉勇們叫喊,中氣十足的聲音居然壓過了雙方發出的所有嘈雜。

  身為臨時的行軍長史,程小九當然不能讓對方給小瞧了。分開保護著自己的鄉勇,向前急走了幾步,衝著城外的壯漢抱拳施禮,「程某奉縣尊大人之命守衛南城。壯士有什麼話,儘管跟程某說。程某若是覺得還有道理,定然將你的話轉給縣尊大人!」

  一番成熟老到的場面話從一個尚未及冠的少年口中說出來,令聞者無不覺得愕然。騎馬的壯漢歪著嘴巴笑了笑,用哄孩子般的口吻教訓道:「你這小子好不懂事。張大王給你家縣令的話,關係到全縣百姓的生死。你一個毛孩子出來逞什麼強?趕快回去,叫城上帶頭的人出來見我,遲了便耽誤了全城人的性命!」

  「你這匹夫好不懂事!」程小九老氣橫秋地一揮衣袖,以前輩長者的口吻回敬道,「古人說有志不在年高。若是年齡大便本事大,孫伯符豈不是到死也沒機會在陣前露臉?趕快回去,叫一個有見識的出來跟我說話。免得耽誤了你家張大王的大事,害得全營嘍囉們無辜送命!」

  「哈哈哈哈!」城上城下的人都被小九大言不慚的話逗得開懷而笑,彼此之間的敵意瞬間減輕了不少。

  那馬上壯漢既然練過武藝,自然知道孫策孫伯符是哪般人物。此人弱冠之年帶兵征討四方,所向披靡,曾經被時人稱為虎雛。魏晉之後的練武者無不以其為榜樣。柵欄後的少年看上去年齡可能比孫策初陣時還小些,但氣度風範上卻不輸給身邊任何一名成年鄉勇。

  想到這一層,壯漢忍不住搖頭苦笑,收起身上的輕慢之氣,衝著程小九抱了抱拳,大聲說道:「既然小將軍能做得了主,郝某便將我家大王的話直接對你說了。希望你聽完之後還能撐得住。我家大王的意思是,館陶縣的城牆早已坍塌,你等即便能擋了我軍一時,最終也難免兵敗身死的命運。不如認清形勢,早一點兒把館陶獻出來。念在你等都是漢子的份上,張大王不會難為你等。在此籌集到了足夠的糧草軍餉後,轉身便走,決不輕易傷害貴縣一草一木。」

  此人嗓音寬厚洪亮,長相和打扮上又帶著股豪氣,勸降的話從他的嘴裡說出來,倒是平添幾分可信度。眾鄉勇們早就殺得精疲力竭,聽了這番話,未免有些心動。紛紛將目光轉向程小九,眼巴巴地等著他一句回應。

  「這麼說,是我等不了解你家大王好意,憑空生事了?」程小九心道一聲不好,趕緊出言反駁。「那平恩縣最後落了什麼下場?劉家堡又毀於誰手?別告訴我不是你家大王乾的,那些百姓好端端的都自己抹了脖子!」

  一番話含著憤恨和斥責說出去,頃刻間便驚醒了麾下眾鄉勇的投降美夢。平恩縣距離館陶縣只有百里之遙,春天時該縣被張金稱所破,城內八千多人,最後幸運活下來的還不到八百。鄉勇們的家眷都居住在館陶城中,一旦城破,誰也無法保證自己的妻兒老小都能在這倖存之列。

  「那些人不知道好歹,竟然冒犯我家大王虎威。我家大王當然要給其以教訓!」騎馬壯漢無法替自己往日的暴行辯解,只好強詞奪理地說道。

  「那我等從昨夜殺到現在,算不算冒犯了你家大王虎威呢?」程小九抓住他的話柄,毫不客氣的質問。「對了,你家大王的糧食和軍餉從哪裡籌集,能不從我等手中拿麼?莫非館陶縣地下埋著銅錢,你家大王進城後,隨便一挖便挖出來?!」

  山賊在城裡籌集糧餉,自然只有搶掠一途了。眾鄉勇們越聽越絕望,指著騎馬壯漢破口大罵,「少裝好人,有本事就殺過來。咱們拼個你死我活!」

  「想入城,奶奶的,除非我等都死絕了!」

  看到城上同仇敵愾,騎馬壯漢也知道勸降的如意算盤落空了。這個結局也早在他的預料之內,因此,他挨了罵,既不生氣,也不懊惱。笑著從馬鞍後取下一張大弓,然後又將一支纏了白葛的羽箭搭在弓弦上,衝著程小九晃了晃,大聲道:「這是我家大王的親筆信,煩勞小將軍交給縣令大人。從現在起,三個時辰內請縣令大人做出決斷。三個時辰後如果還繼續頑抗的話,一旦城破,館陶縣定然人芽不留!」

  說罷,他猛地一拉弓弦,只聽「崩」地一聲脆響。長箭如電,直撲小九面門。程小九早就防備著對方這一招,迅速將身體蹲了蹲,避過箭首,然後用纓槍一挑一壓,將綁著白葛的長箭瞬間擊落於地。

  這一下射的精準,擋得利索,城上城下見到者忍不住猛喝一聲彩。程小九被喝彩聲激得血脈賁張,伸手從弟兄們那裡接過一張竹板弓,兩支長箭。衝著城外大喊道:「來而不往非禮也。勸你早早撤兵,免得在此白白送死!」

  話音落下,兩支竹箭一一離弦。那壯漢在眾目睽睽之下豈肯向一個毛孩子示弱,帶住戰馬,揮弓撥箭。第一支射向面門的竹箭輕飄飄地被擊落於地。第二支箭卻掠著風聲直撲他的胯下。

  「卑鄙小賊!」到了這時,倒霉的壯漢才發覺程小九的真正目的是禍害自己的坐騎,急的破口大罵。想要拉起馬頭躲避羽箭,哪裡還來得及。第二支箭不偏不倚地插到了馬脖子上。雖然沒有當場取了畜生的性命,也將其疼得厲聲咆哮。

  「唏溜溜!」隨著一聲長嘶,戰馬的前蹄高高揚起。張金稱麾下的壯漢應變不及,被結結實實地摔在了地上,激起塵埃一片。

  「哈哈哈哈!」眾鄉勇們放聲大笑。在笑聲中暫時忘記了心內恐懼,在笑聲中,高高地舉起了手中長纓!

  東門 (四 上)

  在鄉勇們的狂笑聲和嘍囉們的喝罵聲中,地上的壯漢慢慢爬起了身子。他的臉色黑得可怕,卻強忍著怒氣不去看程小九,而是小心翼翼地去安撫自己的坐騎。那坐騎是匹來自突厥的良駒,筋骨健壯,皮肉本來就比中原戰馬糙厚。程小九的弓又沒什麼力量,所以僅僅在馬的脖頸和前腿交界處戳了個小洞,並未造成任何致命傷。

  憤怒的突厥良駒嘶鳴了一小會兒,也就在主人的照顧下漸漸安靜了下來。壯漢再三檢視坐騎的傷口,確信沒有什麼大礙後。翻身又跳上了馬背,雙腿一夾馬肚子,先「的的的的」跑出五十餘步,自己估摸著與程小九之間的距離已經拉到了百步之外,突然又「刷」地一擰身,彎弓搭箭,將三支鵰翎連珠般射回。

  這三支狼牙箭上沒有綁葛布,因此來勢又狠又急。程小九見狀趕緊蹲身躲避,三支白羽卻沒有掠過他的頭頂,而是「啪」「啪」「啪」地依次釘在了距離他僅有三步之遙的木柵欄上,筆直地豎成了一個縱排。

  「好啊!郝頭領好手段!」嘍囉兵們見自家人又將失去的風頭搶了回來,迫不及待地大叫。

  「有本事別射木樁子!」「有本事別跑那麼遠!」鄉勇們不懂射藝,兀自硬著頭皮死扛。

  聽了城上的反應,那姓郝的頭領也不著惱。冷笑著收了弓,衝著程小九所在位置伸出三根手指頭,連連晃了幾下,帶領著一干嘍囉揚長而去!

  城頭上的弓箭手都歸董主簿統帶,在這麼遠的距離向對方還擊,他自問沒那個本事,手中的竹片弓也沒那個勁道。只好望著馬蹄帶起的煙塵咬牙。眼看著對方越走越遠了,也不管別人聽見聽不見,跺著腳咒罵道:「呸,不就仗著弓好麼。能連射三箭的人我見得多了!哪個不比你強些!」

  他的話又引起了一陣鬨笑。眾鄉勇們識不得「連珠三射」的妙處。只覺得對方挨了自家長史兩箭,又射了三箭回來,不過是意氣之爭而已,算不上什麼本事。程小九卻心知不妙,趁著大夥鬨笑的時候,悄悄拉過隊正蔣百齡,低聲吩咐道:「你組織弟兄們輪流下城去用飯。然後就在城牆根兒附近找民居休息。三個時辰內賊軍不會再發起進攻。三個時辰後,大夥繼續按昨晚的班次輪換!」

  「遵命!大人!」通過一夜的戰鬥,幾個低級軍官已經對程小九的指揮能力佩服得五體投地,所以聽到吩咐後想都不想,立刻抱拳回應。

  「董主簿,能不能跟我去一趟縣尊大人那,把張金稱的信給他送過去!」程小九從地上撿起郝姓壯漢射上來的箭書,平靜地向董主簿詢問。

  「那,那是當然!」董主簿為人素來機警,先前看見程小九望著敵軍出神,已經感覺到了情況的不妙。再聽見對方找藉口邀請自己離開,趕緊一連聲地回應。

  二人又跟眾鄉勇交代了一番,拎著箭書,慢慢走下殘城。待離得弟兄們稍遠了,程小九才用衣袖擦了把額頭上的污漬和汗水,低聲向董主簿交代道:「那姓郝的傢伙箭術遠在我之上。照這樣看來,今天早上這仗,張金稱依舊沒盡全力。若是他三個時辰之後再度來攻,估計咱們也得把所有老本都押出去了。情況基本是這樣,見到大人之後,還請董主簿幫忙斟酌一下說辭。別讓衙門裡的同僚受了驚嚇,也別讓大夥過於小瞧了賊人,以至輕敵誤事!」

  「你,你是說張金稱還在試探?他,他這樣做不是在拿人命開玩笑麼?」董主簿眨巴眨巴眼睛,滿臉詫異。他倒是不懷疑程小九的判斷,從昨夜到今天早晨這一段時間裡,少年人的表現已經遠遠超過了他的預料。但張金稱這樣做的動機是什麼就讓人很是迷茫了。流賊向來是依多為勝,驅趕這幾千老弱病殘白白送死,除了讓他自家實力受損外,董主簿從中看不出其他任何意義。

  「我也不知道張金稱到底要幹什麼!」程小九仰面朝天,長長吐氣。從昨天半夜到現在,已經有太多難以理解的行為在他眼前發生了。林縣令如此,張金稱又如此。這些動輒可以決定人生死的「大人物」們,仿佛個個都生就了九曲十八彎的腸子。讓誰也看不清楚他們肚子裡想什麼,誰也摸不透他們的真正打算。

  「但姓郝的和他麾下的騎兵,無論素質和裝備都和其他嘍囉不在一個層面上!」嘆過之後,程小九又壓低了聲音向董主簿解釋。「那些騎兵進退有序。沒有主將的命令決不擅自行動。而那個姓郝的統領摔下坐騎後,先看戰馬,再找場子。想必也是個久經戰陣的老手!」

  一些理論上的東西,他也是從父親留下的書籍和筆記中囫圇吞棗地記了個大概。與眼前的實際情況互相印證之後,原來很多根本無法理解的內容才慢慢開朗起來。郝姓統領是個老手,其麾下騎兵「訓練有素」。照著這個思路分析下去,不難推斷出張金稱的真正實力絕不會像老弱殘兵們表現出來的那樣虛弱。那些殘兵也許只是他的外圍力量,他的棄子。他把殺招藏在了這些棄子背後,隨時準備給對手致命一擊。

  「也許流賊也不是一條心。所以張金稱必須保持著最強實力,才能壓服手下的頭目們聽從他的號令!」董主簿對兵事了解不多,對人性和官場規則卻揣摩得非常透徹。以他的眼光看來,這強盜也好,官場也罷,有些道理原本是通用的。當上司的一定要有使得下屬服從於自己的實力,當下屬的一定不要搶了上司的風頭,這樣,才能上下和諧,秩序井然。

  但照著這個道理……,從昨夜到今晚這段時間內程兵曹的表現就過於扎眼了。再次看了看心事重重的小九,董主簿悄悄地將自己的身體向外蹭了蹭,與少年人拉開了一些距離。

  縣令林德恩昨夜一直在城下苦熬,拂曉前實在熬不下去了,才在兩名捕頭的勸說下徵用了一處靠近南牆的民宅,躺在裡邊的床鋪上休息。人雖然安靜下去了,心思卻一直懸在半空中。忐忑不安地來回翻滾,直到朝霞紅透半邊窗子時才勉強眯了一小會兒。聽到了院子外有腳步聲響,又立刻坐了起來。

  透過薄薄的窗紗,他看見渾身是血的程小九和董主簿兩個並著肩走進了院子。各處廂房門頃刻間全部敞開,郭捕頭、賈捕頭以及衙門裡邊的諸曹小吏全都急切地迎了上去。「程兵曹,張賊退了麼?」「董主簿,戰況如何?你們兩個怎麼一道回來了?張金稱走了?」一句句大夥都關心的話題接二連三地問出來,吵得人耳朵嗡嗡作響。

  「縣尊大人醒了麼?」程小九沒有立刻回答眾人的問話,在距離正房遠遠的位置停住了腳步,壓低了聲音問道。

  這種恭敬且知道進退的態度讓林縣令非常滿意,輕輕地咳嗽了幾聲,用手指扣打著窗欞吩咐道:「都進來吧,我已經醒了。有什麼事情大夥剛好一塊參詳!」

  「是!大人!」程小九又非常恭敬地衝著窗子拱了拱手,跟在眾同僚的身後向正房走來。經歷了一個晚上和半個白天的血戰,少年人看上去已經非常憔悴。儘管如此,他仍然時刻注意著分寸和禮貌,不肯多走一步路,也不肯多說一句話。

  這種小心翼翼的模樣又為他贏得了不少好感,特別是幾個平級的諸曹小吏,因為不通武事,最近一直沒有露臉機會。總覺得自己被這個聲名鵲起的程兵曹搶了風頭。見到對方在救了全城老小的性命後,依然安分得如個剛進城的鄉下少年般,不覺心情大暢,連許多想好的刁難之詞也暫時擱置了起來。

  待程小九開始介紹戰場的情況,大夥對他的印象愈發親切了。對於昨夜那震天的喊殺聲和今早的拼命血戰,少年人只是寥寥幾句便總結完畢。反倒是對於林大人在城下協調指揮之功,諸位同僚鼎力相助之德,一直念念不忘。仿佛仗全是大夥打的,與他自己毫無關係般。

  「程兵曹不必過謙!」林縣令雖然貪功,卻也不是個毫無自知之明的人。見程小九把功勞全推到了自己身上,笑著擺了擺手,低聲說道:「你做的一切,大夥都有目共睹。若是一味的謙虛,反而顯得我等太計較了。」

  「首功當屬於大人!」程小九羞澀地笑了笑,低聲回應。與剛剛當上兵曹時的喜悅不同,自從昨晚的事情發生後,他總有一種芒刺在背的感覺。無論眾人對自己笑,還是溫和地聊天,心裡都忍不住多想一想才敢接茬。

  「若能守住館陶麼!郡守大人那邊,自然每個人頭上都少不了記上一筆大功。畢竟張金稱自起兵造反以來,已經攻破縣城三處,毀了高牆大堡不下二十座。兩年多來能讓他鎩羽而歸的,僅有清河縣丞楊善會一人而已!咱們今天頂住了他,便等於漲了整個武陽郡的臉面,郡守大人不會看不見!」林縣令繼續擺手,一廂情願地推斷。

  東門 (四 下)

  「那是自然,只要我館陶縣上下齊心,張金稱何足道耳?」順著林縣令的口風,董主簿熱切地說道。周圍立刻湧起一片議論之聲,無外是縣令大人如何如何英明,一眾同僚如何如何賣力。聽得程小九心裡直發虛,不斷地使眼色請求董主簿儘快將話頭切入正題。

  董主簿衝著他微微一笑,做了個高深莫測的表情。待眾同僚們的這輪熱鬧勁兒過去了,才清了清嗓子,繼續說道:「但張賊是個不知道輕重的傢伙。被咱們打得狠了,難免會使出什麼狗急跳牆的招數來。到時候拼個兩敗俱傷,也的確有違縣尊大人的保護百姓的初衷。所以,卑職以為,我等還需仔細核計核計,儘量把縣城的防禦做得滴水不漏才好。」

  「嗯,那是當然!」林縣令輕捋鬍鬚,非常受用地點頭。「你和程兵曹有什麼好建議,說出來給大夥參詳參詳。」

  「太好的建議我和程兵曹還沒商量出來,還請諸位同僚群策群力。此外,張賊還射到城中一封箭書,不知道放得什麼狗屁。但我等都是朝廷官吏,不能在流賊面前失了風頭。所以還請大人稍稍過目一下,找個合適的措辭回了他!」董主簿不愧為多年行走於官場的胥吏,平平淡淡地幾句話,便將程小九的拜託完成了個乾脆利落。

  「那廝居然給老夫發了箭書?呈上來,讓老夫看看他的嘴裡能吐出什麼樣的象牙?」林縣令對賊人在信上內容的興趣,遠比安排守城興趣大。一聽董主簿提起,立刻迫不及待地催促。

  「請大人過目!」董主簿笑著從程小九手中拿過包著白葛的羽箭,雙手捧給林縣令。「無非是出言恐嚇而已,看看打不動了,所以想跟大人玩『不戰以屈人之兵』這一套把戲。作為一個山賊,真難為他了!」

  眾人被董主簿的話逗得哈哈大笑,都輕鬆地期盼著,看縣令大人怎麼批駁張金稱的痴心妄想。誰料林縣令接過箭書之後,起先還是一邊看一邊搖頭。看著看著,臉上就慢慢陰沉下來。直到最後,雙手如同灌了鉛一般,幾乎連寫了字的白葛布都捧不住。顫抖了好一會兒,才緩緩地將其放到了桌案上。

  「信上所說的都是真的?」放下箭書後,林縣令用幾乎絕望的目光看著程小九追問。

  「卑職沒敢看箭書!」程小九心道不妙,趕緊出言替縣尊大人鼓勁兒。「兵法素來講究虛虛實實。把三五萬人馬說成四十萬也很平常。並且人數和戰鬥力自古無法相提並論,當年五百官軍大破十幾萬黃巾賊的戰例比比皆是!」

  「虛張聲勢麼!」董主簿還記得程小九的拜託,笑著在一旁幫腔。「很多號稱的百萬大軍,實際上也不過十餘萬兵馬。其中戰兵更少,未必有總數的十分之一!」

  聽了二人的安慰話,林縣令的臉色稍稍緩和了一點兒。苦笑著將箭書向大夥面前推了推,低聲道:「你等一塊看看吧。然後幫本縣拿個主意。張賊給了咱們三個時辰,三個時辰後,如果咱們不肯投降,他就要下令屠城!」

  「奶奶的,他先有本事攻進來再說!」 眾小吏氣得拍案大罵。

  「對,有本事先過了程兵曹那一關!」嚷嚷的聲音雖然大,心裡卻先怯了幾分,十幾顆腦袋幾乎同時湊到了箭書旁,將箭書上的空間擋了個嚴絲合縫。

  看到大夥這般光景,林縣令心中更是懊悔。早要知道張金稱準備得如此充足,昨天半夜時自己就連夜出城了。雖然事後難免丟了官職,可憑著這些年任上的撈頭,後半輩子也足以過得衣食無憂。可現在好了,賊人的騎兵將四面的路口全部堵絕,為了一個不頂用的虛名,自己把性命和衙門裡的私藏全搭了進去!

  再無人開口說話,只剩下粗重的喘息聲此起彼伏。郭捕頭、賈捕頭、李老酒、蔣燁等一個個將頭慢慢抬起來,一個個變得面如土色。發覺大夥如此緊張,董主簿和程小九兩個也湊上前,將箭書擺在眼前仔細閱讀。不看則已,一看心裡便「咯噔」了一聲,仿佛被人重重地壓上了一個大冰坨。

  前來攻打館陶縣的人,竟不止張金稱一家。楊公卿、王德仁、楊寶珠、劉乞兒等新近崛起於運河兩岸的流賊都應其招而來。其中有兩家剛剛起事的小蟊賊居然打得是楊玄感的旗號,公然宣布要替大隋皇帝剷除天下貪官污吏。

  這些賊人或者率眾五千、八千,或者將兵一萬、兩萬,全加起來總數計十五萬三千有餘。具體誰家人數多少,從何處而來,居然詳細列在了箭書中,有零有整,以示絕非虛言相欺。

  「賊兵人數雖然多,卻未必齊心。否則昨天夜裡和今天早晨,他們已經把南門給攻破了!」董主簿抬頭看了看林縣令的臉色,強作鎮定地解釋道。他現在也好生後悔沒有在第一時間跑路,但退路既然已經被人堵死了,也只好抗爭到底。

  「張金稱說了,那是他送給咱們的開胃小菜。本意是試探試探咱們值得不值得他勸降,如果咱們連第一波攻擊都擋不住,他根本不屑寫這封信給咱們!」蔣燁滿臉晦氣,氣急敗壞地反駁。

  在他看來,如果不是程小九和董主簿兩個多事,大夥根本不會被堵在城中。賊人向來是居無定所的,搶夠了殺夠了,自然會拍拍屁股離開。屆時大夥再轉回來,照樣該收稅收稅,該征糧食征糧食。

  此刻抱著這番想法的可不止弓手蔣燁一個。賈、郭兩位捕頭本來就對程小九崛起的速度很是擔憂,聽得自家徒弟這麼一說,看向程小九的目光愈發凌厲。好在張金稱的信中並沒有要求館陶縣必須交出一個人來為流寇們昨夜和今早的損失謝罪,否則,這個該死的罪人將非程小九莫屬。

  「昨夜就該先問問張金稱的目的再開戰!」

  「就是,本來還可以請人斡旋一下。這回好了,咱們只剩下投降和等死兩條路了!」

  眾衙役和幫閒素來以兩位捕頭馬首是瞻。見賈、郭二人對程小九冷了臉,立刻七嘴八舌地上前湊熱鬧。

  程小九剛剛進入官場半個月,對其中長於內鬥的傳統一點都不了解。幾曾會想到大敵當前時,眾人居然不考慮如何殺賊,反而先互相推卸起了責任?聽同僚們把矛頭全都指向了自己,委屈得兩眼差點冒出煙來。

  他拿著祈求的目光看向林縣令,希望對方能站出來替自己主持公道。林縣令卻不知道是因為被賊人的信嚇昏了,還是根本沒聽見眾人的話,居然眼皮都沒有抬,一味地朝著箭書 。

  看到縣令大人懦弱如此,程小九胸口的劍傷愈發疼痛。勉強壓了壓心頭怒氣,他先笑著對大夥拱了拱手,然後向率先朝自己發難的蔣弓手請教道:「照蔣頭這麼說,張金稱現在勸咱們投降,還是瞧得起咱們嘍?」

  「那倒不是!他沒那資格!」蔣燁知道自己的話被人抓住了語病,向兩旁躲了躲,訕訕地回答。

  「既然他沒資格命令咱們投降,咱們又何必考慮箭書上的話?」程小九將嗓門提高了幾分,繼續反問。「咱們是官,他是賊。自古官賊便勢不兩立。如果降了他,即便僥倖不被他挖了心肝,今後還怎麼有臉抬起頭來做人!」

  這句話他並非針對蔣弓手,而是努力提醒在座所有人,別忘記了自己是朝廷官吏。既然做了地方官吏,平素吃的用的都是從百姓頭上收來的,事到臨頭就沒資格逃避。否則,即便朝廷不追究,自己的良心也受不起那份煎熬。

  「話誰都會說!」蔣燁的目光不敢與程小九的眼睛相接,低下頭嘟囔。「你有本事將他打跑了?打不過他,最後還不是牽連了別人一塊倒霉!」

  「至少我們活著的時候像個男人!」程小九繼續鼓動。「那賊素來殘忍,咱們真的投降了,也未必逃得了一死。不如血戰到底,至少是死在陣前,而不是被人綁了當畜生宰!」

  少年人心無纖塵,說話的聲音雖然不高,卻自有一分凜然正氣在。眾官吏們聽了,即便不服氣,也說不出什麼反駁的道理來。看到程小九的目光向自己掃來,他們一個個側開頭,不願跟那雙純淨的眼睛相對。內心深處卻七上八下,始終提不起與張金稱為敵的勇氣。

  「其實咱們繼續打下去,未必一定是死!」昨夜率先與張金稱交手的事情也有董主簿的份兒,因此他不得不與程小九站在同一位置。「館陶縣距離郡城不過百十里,元大人得到消息,肯定會派兵前來相救!」

  「那也得咱們能堅持到元大人的兵趕到!」郭捕頭翻了翻眼皮,冷笑著回應。

  「就是,張賊如果傾力壓上,四面強攻。咱們就千把人手,到底守那頭才是?」賈捕頭掃了不曉事的董主簿一眼,冷冷地問。

  他們兩個捕頭現在已經想得很明白,就目前情況而言,投降對大夥來說其實是個風險最小的選擇。 程小九帶隊抵抗,程小九殺了那麼多「義軍」將士,就讓程小九來承擔張金稱的懲罰好了。張賊為人雖然兇殘,卻素有信譽。犧牲掉程小九後,大夥自然能保全性命。實在不成,大夥還可以加入義軍。反正那邊管得不嚴,找機會大夥還能偷偷溜回老家。

  「咱們縣鄉勇雖然不多,但可以跟大戶們先借些家丁充數。昨夜要求入伍的百姓還有一批,也可以安排到城牆上去。敵軍沒什麼合適的器械,很難爬過其他三面高牆!」董主簿向後讓了讓,然後硬著頭皮回答。

  「借家丁?你當是借銅錢麼?誰有那個麵皮跟周家借東西,你董主簿有麼?」賈捕頭在衙門裡邊橫行慣了,根本沒把董主簿這個朝廷任命的官員當根蔥,見對方一直不肯附和自己,有些不悅地質問。

  董主簿被他噎得直喘粗氣,肚子裡也憋起了一股火,用力拍了下桌案,厲聲道:「覆巢之下,豈有完卵。館陶城若是被攻破了,他周家的院牆再高,能多堅持得了幾天?這個道理想必周公子比咱們更清楚,只要縣尊大人開口去借,我保證他不會拒絕!」

  「主簿大人什麼時候能替縣令大人做主了!」賈捕頭冷笑著聳肩。

  他們在底下唇槍舌劍,林縣令居然依舊裝作什麼都沒聽到般,不做任何阻攔。他的目光依舊盯在箭書上,仿佛自己多看兩眼,便能從中看出生存的機會來。

  眼看著大夥就要吵成一鍋粥了,程小九忍無可忍,騰地一下站起身來,衝著縣令大人抱拳施禮。「三個時辰轉瞬即過,是戰是降,還請大人早做定奪!屬下也好酌情安排,儘量保全弟兄們的活路!」

  「大言不慚!」蔣弓手繼續撇嘴。也跟著站起身,學著程小九的樣子向林縣令請求道,「請大人早做決斷。我等願聽大人的安排!」

  『他要能做得了主,就不是林德恩了!』郭、賈兩位捕頭心中輕蔑地冷笑。臉上卻做出一副恭恭敬敬的模樣,靜聽林縣令的決策。

  被眾人再三催促了好幾遍,館陶縣令終於從沉思中回了神。先小心翼翼地收好箭書,然後顫抖著聲音向程小九詢問道:「你是不是有把握守住館陶?」

  程小九咬了咬牙,正色答應道:「屬下不敢說有把握,但只要屬下不死,肯定不會讓任何人威脅到您的安全!」

  「你們說如果及早降了,張金稱就會放過咱們?」林縣令轉過頭,又試圖從郭、賈兩位捕頭那邊尋找信心。

  兩位捕頭剛才雖然合夥找程小九麻煩,心中對投降之後的結果也沒十足的把握。互相用目光交流了一番,低聲回答道:「不好說。張金稱那個人很有信譽,但咱們殺了他數千手下,他總得做些事情才能對底下人有所交代……」

  「當然了,用不著兩位捕頭大人去交代。這裡以縣令大人職位才是最高!」董主簿攔住賈、郭二人的話頭,冷冷地來了一句。「不過賈捕頭也別心存僥倖。杜疤瘌據說是個非常記仇的主兒。她女兒杜鵑是頭母老虎,想必也不會忘了半個月前到底是誰摸了她的屁股!」

  蔣捕頭被臊得老臉通紅,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就想跳起來給董主簿以顏色。林縣令這回卻聽明白了董主簿話里的隱藏意味,猛然豎起了眼睛,厲聲斷喝:「都給我坐下,本縣莫非已經管不得你們了麼?不戰先亂,成何體統!」

  『還不是你個窩囊費沒主意!』賈捕頭心中暗想。對這個色厲內荏的縣令大人很是瞧不起。自從對方到館陶上任時起,他們這些胥吏就能做得了衙門大半邊天。一直橫行慣了,哪曾真正把對方當一縣之主對待過?

  從賈捕頭的眼神中,林縣令察覺到了其真實想法。心中怒意更盛,高高舉起手中箭書,狠狠地摔在了地上,「誰願意投降,現在就請自己從柵欄上爬出去。是死是活,聽天由命。如果現在不走,就別再打這個主意。否則,本縣即便死了,也要拉幾個人墊背!」

  有道是不怕當官的威風大,就怕當官的耍流氓。林縣令這一發狠,還真的把一眾捕頭衙役們給嚇住了。若是平時,他們還可以採用消極怠工的辦法,把對方的銳氣給磨盡了,然後再慢慢折騰。現在對方麾下有程小九這個愣頭青,如果他們不肯好好做事,林縣令一聲招呼,程小九肯定會毫不猶豫地接過大夥撂下的挑子!

  所以,最該死的人還是程小九!眾胥吏狠狠地瞪了一眼無知少年,悶頭坐了下去。靜聽林縣令能拿出什麼萬全之策來。

  「大人如果能向周家借些家丁,守城會更有把握!」董主簿看準機會,低聲進言。

  「本官回頭就去拜會周公子!」林縣令儘管心裡為難,嘴上還是很爽快地答應了主簿的建議。他現在的苦處無法說於任何人聽。館陶周家雖然號稱跟他有舊,但那都是看在蒲山公李密的面子上的交往。如今李密和楊玄感已經起兵造反,而館陶縣卻一直虛與委蛇。周家鑑於這種情況,還肯不肯對他這個縣令鼎力相助,就很難說得清楚了。

  董主簿跟縣令關係密切,一看對方臉色,便明白了他在擔心什麼。想了想,笑著開解道:「周家是咱們館陶最富的大戶。張金稱發兵攻打館陶,十有八九還是衝著周家去的。所以保全縣城,相當於保全周家。否則縣城一破,周家的院牆也經不起流賊幾次衝擊!」

  「那倒也是!」林縣令嘆息著點頭。

  「周家院牆那麼高,幾乎就是座城中之城。」董主簿想了想,繼續替縣令出主意,「大人不妨將自己和同僚們的家眷也安排到周家去。一則防止暴民趁機在城中鬧事。二來也讓周家知曉,咱們與他同仇敵愾,不會丟下他們家自己先撤了!」

  這條計策聽起來合情合理,其實卻在建議林縣令將眾官吏的家眷先送入周家當人質。這樣,即便郭、賈兩位捕頭和他的弟子們有心跟張金稱勾搭,也得多為自己的兒孫考慮考慮。林德恩雖然向來懦弱,生死關頭也憋出了幾分狠勁來。當下點點頭,大聲命令道:「諸曹主事,還有捕頭、班頭、牢頭,今晚天黑之前必須將家眷送入周家大院。本縣會跟周公子好好商量,專門騰出房間來安置大夥的親人。萬一咱們守不住城牆,就退入周家繼續堅持。反正本縣只要還有一口氣在,就決不讓張金稱得了館陶!」

  「大人千萬不可如此!」郭捕頭氣得臉色發黑,站起來抗議,「咱們如果把家眷都送入周府,不等於告訴百姓守不住館陶了麼?一旦民心先亂了,恐怕城牆失陷得更快!」

  「本縣會像昨夜一樣,親自站在城牆上!」林縣令又用力拍了下桌案,大聲喝道。「本縣會親自站在城牆上,讓百姓看著本縣。誰先於本縣退下來,本縣可以放過他,城裡百姓怎麼做,本縣決不過問!」

  說罷,目光掃視全場,全身上下竟然散發出了從沒有過的威嚴。

  東門 (五 上)

  衙門的差役們都是些欺軟怕硬的傢伙。看到林縣令真的抖起了官威,氣焰登時又矮了一大截。可就這麼由著縣令大人和一個半大小子瞎折騰,把大夥最後的活路給折騰沒了,又實在讓人無法甘心。互相之間用目光交流了很久,終於有人硬著頭皮建議道:「大人有心保護我等家眷,我等自是感激不盡的。但想守住館陶縣城,屬下認為咱們還是差了些實力!」

  「能守多久守多久。退路都被人斷了,本縣也沒別的選擇!」林縣令看了說話的一眼,發現是衙門裡邊平素最聽話的 牢頭的李老酒,降低了幾分聲調解釋道。

  「大人可知道我等要守多久,才能把援兵盼來?」李老酒又嚅囁了幾下嘴唇,畏畏縮縮地追問。

  林縣令被問得心裡直嘆氣,沉吟了一下,強做鎮定的回答,「也許三天就夠了吧。武陽郡的郡守元寶藏與本縣素來有些交情,不會見死不救。其麾下主簿魏徵魏玄成亦有多謀善斷之名,定然儘早幫郡守大人拿主意!」

  這番話也就是能說給大夥壯膽兒,實際上林縣令自己都不相信。現在武陽、清河、汲郡三地的形勢非常複雜。有的郡城和縣城已經亮出了旗號響應楊玄感,有的縣城和郡城則大張旗鼓地支持朝廷。而夾在這兩股勢力中間的館陶沒被任何一方當做自己人。汲郡郡守元務本會因為館陶沒有聽從張亮的安排,而將館陶縣上下都當做朝廷走狗。武陽、清河兩郡那邊則因為林縣令與楊玄感二人之間的關係,把館陶縣當做了可能的叛亂之地。

  如何把林縣令換在別人的位置,他也不會給館陶發援兵。借著張金稱的手除去一個潛在的敵人,大夥何樂而不為呢?至於無辜死去的百姓,那是張金稱的罪業,與別人有什麼關係!

  聽了縣令大人的答覆,李老酒又陪著笑臉拱手。「如果援兵三天就能來,咱們未必非得跟張金稱拼死拼活。賊人攻打館陶,無非是為了城內的米糧財帛。大人胡亂答應給他們一些,讓他們不要入城。豈不是雙方都能滿意的結果?!」

  「你竟然勸本縣以糧資敵?」林縣令怒氣沖沖地喝問。「本縣乃朝廷命官……」話說到一半,他又將其吞回了肚子裡,目光盯著李老酒的臉上打轉。

  如果張金稱真的肯拿了糧食和財帛就走的話,自己又何必吝嗇一點錢財?反正最後總能收上來,好過兵敗了什麼都剩不下。

  「大人,大人,小的沒那個意思!」李老酒不明白縣令大人的心思,被其臉上的佯怒嚇得連連擺手,「小的意思是,先跟他交涉一番。討價還價。賊人也不願意蒙受損傷,特別是幾家一起打仗,最容易彼此攀比。小人的意思是先派使者跟張金稱談判,看看他到底要什麼。然後再慢慢談,談得時間越長越好,能多對付一天是一天,好死不如賴活著。如果拖到援軍到來的話……」他滴溜溜轉了轉眼睛,其中之意不說自明。

  林縣令聽聞此言,愈發覺得心動。把寶全壓在程小九一個人身上,萬一其對付不了外邊的亂匪,自己可就只有等死一途了。而一手準備抵抗到底,一手去跟張金稱討價還價,無疑避免災禍的可能會增加許多。李老酒這人雖然窩囊了些,至少有句話說得在理兒,能多對付一天是一天,好死不如賴活著……

  想到這兒,他手捋鬍鬚,低聲沉吟著道:「嗯,形勢危急如此。為了闔縣百姓的安危,本縣不得不暫且從權。拼著折損一些名聲,也要跟張賊虛與委蛇一番。只是賊人的心思一直狡詐多變,真的會不會答應,著實很不好說!」

  「會的,肯定會的!」唯恐林縣令繼續按程小九的願望硬拼下去,郭捕頭連聲回應。「以卑職這麼多年跟賊人打交道的經驗來看,越是大當家,越喜歡講究什麼江湖規矩。咱們在三個時辰期限到來之前先派使節去見他,他即便不答應,也會跟大人交涉一番。這一次次交涉下來,,估計拖上個兩三天問題不大。如果於交涉期間我們再表現一點誠意……」他搓搓手指,擺了個討要好處的架勢,「張賊得了甜頭,跟不會懷疑到我們的真正用心!」

  「哦?」林縣令徹底被郭捕頭的話說動,心裡躍躍欲試。

  從上一刻毅然決然地宣布要誓死與賊人周旋到現在決定與張金稱談判,如此巨大的轉變只耗了他半盞茶的功夫。不可謂不「從諫如流」。程小九聽得氣憤,有心再堅持勸諫幾句,

  卻看到了董主簿眼神里的不快的暗示。其他人都欲不戰而降,能一邊為戰鬥做準備,一邊主動與張金稱談判,已經非常不容易了。如果兩人繼續堅持主戰,能不能還得到林縣令的支持不好預料,其他人肯定要上來扯後腿。

  沒有縣衙裡邊的同僚支持,僅僅憑著一個人的力量組織眾鄉勇對抗十幾萬流寇,無異於痴人說夢!程小九能讀懂主簿大人眼裡的意思,心裡邊輕輕地嘆了口氣,把遺憾地目光轉向了窗外。

  這個臨時徵用的院子屬於城裡的一個中等人家。在正房的窗前種著幾棵大槐樹。六月的樹葉生的正綠,無數不知道名字的蟲兒吊著引線從樹梢頭墜下來,在陰影裡邊快樂地打著鞦韆。他們是幸福的,因為他們無知且短命,從來不用為冬天的到來而憂愁。

  「十五萬人,每人每天消耗一斤糧食,就要消耗十五萬斤!」眾同僚的臊胍一陣陣耳畔後傳來,聽得人心裡火燒火燎。

  「一千五百石糧食一天,想讓他退兵,至少咱們得拿出兩個月的口糧來,否則賊人怕是難以心動!」戶曹主事丁無憂非常體貼地替賊人考慮。如今館陶城內糧價飆升,一石糧食至少得七十個錢。賊人兩個月的口糧,則是九萬石糧食,或者六千三百吊錢。而鄉勇們在城頭殺了半夜零半天,連撫恤金都算上,總計也沒花費縣令大人三百吊。想想這其中的大方與吝嗇,不由得人不氣結。

  「光是糧食恐怕不夠,還得讓城中的商戶們再湊一筆分子!總之,至少得讓張金稱和他手底下人心動!」郭捕頭的聲音再度傳來,仿佛他已經是張金稱麾下的帳房先生一般。

  眾官吏們商量來商量去,很快便制定出一個頗為細緻的計劃。首先,館陶縣要湊出一部分糧草財帛送到城外去,仿照玄皋犒師之策,讓賊人明白館陶城很富足,即便被困上半年,也不會出現餓死人的情況。其次,在犒師的同時,信使需要委婉地跟張金稱表達清楚,縣裡的官吏不是怕了他們,而是不忍輕動刀兵,驚擾地方。所以希望他們只是路過館陶,不要做更長時間的停留。當然了,這送行的盤纏館陶縣也會給酌情一些的,初步考慮是給足十五萬大軍的一個月米糧,對各位頭領還額外有一筆撫慰金。如果張大當家還不滿足的話,雙方不妨開誠布公地談一下,沒必要非得刀兵相見。

  「只怕張金稱拿了錢糧,更是把館陶當做了頭大肥羊!」程小九聽得實在難過,忍不住低聲插嘴。

  「他既然能號令那麼多山寨,總得有個信譽吧!」林縣令睜大了無辜的眼睛,期期艾艾地說道。

  「卑職從沒聽說過當賊還有信譽!」程小九氣得連連跺腳。

  這話說出來,幾位捕頭大人可就不愛聽了。紛紛出言證明盜亦有道,輕易不會出現無故毀約的情況。他們都是有著多年捉賊經驗的老江湖,程小九自然說不過對方。各曹主事在心裡計算了一下前後徵集「寸頭」和運送過程中「消耗」,哪裡還顧得上管程小九說得有沒有道理,陸續開口替郭、賈兩位捕頭張起目來。

  「賢侄畢竟經歷的事情少!」縣令大人見眾幕僚已經基本達成了一致,笑著開口打斷程小九的堅持。「豈不聞自古便有綠林好漢之說?況且本縣只是為了拖延時間,並沒想著如實支付給他們好處。若是能拖到援軍來時,賊人拿走的米糧財帛,少不得加倍給本縣吐出來!」

  既然縣令大人都如此說了。程小九也只好暫時閉上尊口。林德恩又以前輩長者的身份安慰了他幾句,轉過臉去,繼續和眾幕僚討論犒師事宜。米糧可以暫時從縣庫裡邊支取,錢帛也可以由官府暫且墊付。反正這些支出都是為了保護全縣百姓,最後少不得由百姓們再平攤。但由哪個擔任玄皋一職,卻著實讓大夥為了難。那張金稱是個有名的喜怒無常,一旦得罪了他,恐怕立刻被人將心肝挖出來做下酒菜。今後縣裡邊再有什麼好處,可就永遠與「玄皋」先生無關了。

  「這個當使者的人,必須有勇有謀,職位還不能太低,還必須口舌伶俐,長相魁梧。否則定然讓張賊看輕賤了,反而有損於本縣形象!」賈捕頭一邊用眼睛瞄著程小九,一邊皮笑肉不笑地建議道。

  「嗯!」林縣令點頭不語,心中好生為難。若說全縣最有膽識,對自己最忠心的人,可能非程小九莫屬。可萬一程小九被張金稱給當菜吃了,賊人再進攻館陶時,誰來領兵迎戰?

  若是不讓程小九去敵營出使,兩個捕頭之中任何一個,見到張金稱後都保不準會臨陣倒戈。至於李老酒、蔣燁等人,不是形象猥瑣,就是貪婪膽小,派到敵營中去了,恐怕更會誤事。

  東門 (五 下)

  看著同僚們眼中射出來的,或是畏縮或是幸災樂禍的目光。 程小九感覺到自己的脊背漸漸發涼,他心中又湧上了那股天黑時行路被野獸盯上了的感覺,脖頸上長滿小疙瘩,手掌也緊緊地握成了一團。

  掌心處是佩刀的木柄,那是唯一能讓他感覺到安全和值得信賴的東西,比起眼前的上司和同事的笑容來,刀柄反而更溫暖些。

  林縣令的目光仍然在游移不定, 小九知道他下不了決心。這個耳朵比蚯蚓還軟的懦弱傢伙,自己居然一直將他視作可以信賴的長輩!想與張金稱謀皮麼?誰出的主意誰去當使者!既然爾等將守衛館陶看做程某一個人的責任,程某有什麼理由替爾等去送死!

  這樣想著,程小九慢慢地將頭低下去。學著其他人的模樣眼觀鼻,鼻觀心,如老僧入定般靜坐不動。他聽見窗外的啾啾鳥鳴,聽見風徐徐地拂過林梢,聽見同僚們緊張的呼吸和肚子裡邊咕咕的鳴叫……驚嚇中度過了一整夜,大夥誰都沒機會吃早點。最早抗不住餓的人也許會第一個站起來主動請纓去當使者,而程小九飢一頓飽一頓早已習慣了,一整天不吃東西也不會覺得頭暈。

  窗外又響起了悠長的角聲,已經快正午了。一聲號角代表著迄今為止城頭上一切平安。可憐那些堅守在城頭上的鄉勇,如果他們知道背後的上司就是這樣無恥的一群,他們還有沒有士氣拿起長槍?

  但這些傢伙從來不覺得自己形容醜陋,他們聰明地尋找著藉口,將林縣令看過來的目光一一「推」開。平時不肯讓商販們拖欠一個肉好的市署主事突然變成了不精於計算的蠢驢,平素耀武揚威的弓手蔣燁昨夜突然吐血,並且有很多人作證。賈捕頭與杜疤瘌父女有仇,郭捕頭的腿腳不便。董主簿是朝廷欽點的命官,進入敵營後會辱沒天子的顏面……

  沒人適合去做使者。雖然在議論出使的目的和細節時,大夥一個比一個聰明,一個比一個熱切。「非卑職無勇,而是卑職怕耽誤了闔縣老小的性命!」藉口一個比一個善良,一個比一個合情合理。唯一找不到藉口的,只有呆坐於桌案旁的程小九。

  少年人感覺到無數目光集中過來,殷切地落到自己的頭上。他是唯一的,也是最適合的使者。仿佛在進入軍營的那一天起,上天已經安排好了這一切。所以,他不應該拒絕,如果拒絕就是不懂得感激林縣令的知遇之恩,不服從冥冥中的天命!

  如果出使之人將城中的底細全交代給張金稱,館陶城恐怕半個時辰就會被流寇們攻破。那樣,所有人都會死,無論其地位是高貴還是輕賤。就像王二毛先前所說,一把大火,燒個乾乾淨淨。這把大火中,還有自己在驢屎胡同那東倒西歪的茅草屋。程小九忍不住苦笑了一下,淚水慢慢湧上了眼眶。

  「程兵曹!」林縣令的聲音恰恰在此時傳來,讓少年人心冷如冰。他吸了吸鼻子,笑著站起身,「大人有事儘管吩咐,程某唯您馬首是瞻!」

  「你初為兵曹,便屢屢立下大功,這,這些本縣上下有目共睹!」林縣令被程小九的目光看得心裡發虛,咽了口吐沫,艱難地迂迴。 「本縣,本縣所見過的少年英傑中,無人,無人能出你之右。若,若……」

  「呵呵!」一聲憨厚的大笑打斷了他的話。程小九一邊笑,一邊連連搖頭,「大人不要誇我了。程某當不起英傑二字。但大人也不必為難,這齣使之事,程某願意擔當!」

  「程兵曹——」林縣令拖長了聲音感慨,臉色難得地紅了一次。「本縣,如果你能完成使命,本縣絕不會忘了你的功勞!」

  「大人言重了!」程小九繼續笑著搖頭,目光在瞬間變得古井無波,「既為本縣兵曹,殺賊退敵乃程某的分內之事。只希望大人能答應程某幾個要求,也好讓程某去得安心!」

  「講,只要本縣能做到,肯定會答應你!」聽對方提出要求來,林縣令心中的愧疚立刻減輕了幾分,抖擻著精神回答道。

  「程某餓了一整夜,想先吃頓飽飯!」程小九拱了拱手,淡然說道。

  「那是當然,那是當然。本縣剛才憂心過度,竟把大夥的早飯給忘記了。孫主事,你馬上去安排一下,到逍遙樓要一桌最好的酒菜來。本縣要親自把盞給程兵曹壯行!」

  「為了不被賊人看破城內底細,請大人再給程某準備身合適的衣裝!」 程小九笑了笑,繼續道。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你既為使者,怎能穿著這身血淋淋的衣服去出使。劉主事,你馬上派人去市上看一下,有合適的衣裳和靴子多給程兵曹取一些來。要乾淨利落,莫讓賊人看了本縣的笑話!」仿佛唯恐程小九反悔般,林縣令沒口子答應。「還有什麼要求,你儘管說,本縣一一安排人去辦!」

  「若是程某回不來,請大人發一份俸祿給程某的老娘。」程小九的頭慢慢低了下去,牙齒緊緊地咬住了下唇。他不想流淚,至少不在這些人面前暴露出自己的軟弱。軟弱在這裡換不來任何同情,只能促使別人踏上更重的一腳。從今天起,他是館陶縣兵曹程名振,不再是驢屎胡同的半大小子程小九。他必須仰首挺胸地走出城去,不讓任何人看笑話。

  少年人此去肯定是九死一生。拖到最後,張金稱如果發現自己上當受騙,也許會把他的心肝挖出來當眾下酒。 所以其最後的要求有些讓人為難,林縣令依舊決定接受下來。「程兵曹大可放心。你若出使成功,本縣定然在郡守大人那裡保舉你擔任縣丞一職。如果張賊膽敢起了噁心,本縣一定想方設法替你雪恨。至於你家中的老娘,本縣決不虧待了她,只要本縣活著,你的俸祿便不會中斷!」

  說罷,他擺出一副慈祥的笑臉面對程小九,希望能在對方眼中看到曾經的佩服與感動。但他很快便失望了,此刻程小九的眼裡只有濃烈的悲哀。那悲哀如火,讓林縣令看了一眼便不敢再去注視。他心中有一種衝動想要收回前面的安排,站起身來號令大夥血戰到底。勇氣在嘴邊滾了幾次,終於還是消散了開去。「待會兒本縣先命人支二十吊錢送到你家,算作預付你半年的薪俸。你還有別的要求麼?本縣儘量幫你辦!」

  「如果沒有確切消息,請縣令大人不要將程某的事情通知給俺娘親!」程小九突然又抬起頭,以一種命令般的語調說道。「如果賊營突然出現了混亂,請大人抓緊機會。無論是戰是走,都不要再猶豫!」

  「你要幹什麼?」林縣令被程小九臉上兇狠的表情嚇了一跳,顫抖著聲音追問。他突然想起來了,眼前這個看似軟弱的少年心志其實堅硬如鋼,昨天半夜,就是他明知必死也持刀擋在自己面前!如果他試圖去行刺張金稱,萬一失敗的話……

  「大人儘管放心!」程小九的話繼續傳來,帶著幾分從容不迫。「只要和談有一線希望,程某便不會採用非常手段。程某還想活著返回來繼續在大人帳下效勞呢,絕不會拿自己的性命做賭注!」

  心思被人一下子瞧穿,林縣令臉上不覺有些訕訕的。尷尬地笑了幾聲,點頭承諾道:「本縣期盼著你能平安歸來。本縣在邊塞上還有些人脈,前幾天已經把信發出去了,估計很快……」

  接下來的話,程小九左耳朵聽進,右耳朵緊跟著就冒了出去。他沒有心思再跟任何人虛與委蛇,他需要充足的時間來恢復體力。城牆外有一個未知的兇險在等著他,只有養足了精神,他才有希望活著回來。到那時他將不再於齷齪的衙門裡邊打滾。林縣令今天答應的那二十吊買命錢足夠他娶了杏花過門,最近的積蓄和殺敵的獎賞也可以拿出來,在鬧市區租一間小小的鋪面……

  逍遙樓今天根本沒有營業,夥計們鐵棍閂了門,躲在門板後聽街上的動靜。得知昨夜帶領大夥殺賊的程兵曹下午要親探虎穴,幾個大廚立刻命人升了火,用盡全身解數整治出一桌上等好菜,趁熱送了過來。幾個輪換下城休息的隊正也聽說了縣令大人的安排,義憤填膺地跑到了程小九身邊,要求與他一同前往。對於大夥的美意,程小九都笑著婉拒了。安安靜靜地吃了一頓飽飯,然後又安安靜靜地將市署同僚從商鋪中強征來的綢袍緞冠換好,腰上別了一把橫刀,拱手跟大夥告辭。

  到了此時,即便一直將少年人看作眼中釘的賈、郭兩位捕頭,心中也湧起了幾分佩服之意。帶著眾徒子徒孫,跟在林縣令背後將他送到了柵欄邊上。眾鄉勇默默將柵欄抽去一條,為兵曹大人開出一個小門,然後又默默站成了兩排,看著昨夜與大夥同生共死的少年走向那條絕路。

  「兵曹大人!」旅率蔣百齡受不了這種壓抑的氣氛,哽咽著攔在了程小九面前。「大人且慢行!如果張金稱狗賊趁機攻城,誰來帶領大夥抵抗?」

  「對,兵曹大人不能去!縣令大人,不能讓兵曹大人去送死!」一向老實巴交的眾鄉勇們看到有人帶頭,立刻圍攏了上前。「如果張金稱狗賊不講道理,大夥怎麼辦?誰有兵曹大人會打仗?」

  林縣令被問得額頭見汗,支吾著給不出答案。大夥的擔憂他也曾經想過,但如果沒人去敵營擋一擋張金稱,館陶城恐怕破得更快。況且兩位捕頭都相信張金稱有信譽……其言而有信的名聲,似乎比自己這位縣令還要好!

  正尷尬間,林縣令忽然聽見程小九說道:「此事我已經跟縣尊大人商量過,早有相應對策。蔣百齡,你昨夜表現最為出色,最適合接替我來指揮調度弟兄們。大夥別攔了,我去敵營探探他們的虛實,說不定轉眼便能迴轉。屆時咱們再一起守城,拿賊人的腦袋跟縣令大人換錢花!」

  「對,對,程兵曹已經向我舉薦過蔣旅率。他昨夜的作為,大夥都有目共睹!」林縣令感激地看了程小九一眼,一連聲地向眾鄉勇解釋道。蔣百齡是蔣燁的侄兒,他來代替程小九指揮眾鄉勇,應該不會再引起兩位捕頭的猜忌。至於賞錢,那是早就答應好了,什麼時候兌現都一樣。

  「大夥送走了程兵曹,就可以到劉主事那裡領賞錢。當天兌現當天的,絕不拖欠!」怕時間拖久了麻煩更多,董主簿接過林縣令的話頭,大聲宣布。

  鄉勇們先是一愣,轉瞬便發出了齊聲的歡呼。昨夜和今早兩場血戰,數以百計的敵人倒在了柵欄外。如果林縣尊肯兌現先前的承諾的話,活著的眾鄉勇每人都發了一筆小財。在大夥興高采烈的歡呼中,程小九笑著側轉身體,沿著剛剛拓寬出來的柵欄縫隙擠到了殘牆邊緣。他又留戀地看了看身後那一片茅草屋頂,笑了笑,縱身跳了下去。

  已經足夠了,一躍之後,他便永遠不再是驢屎胡同的半大小子程小九。他是程名振,敢效仿古人提一匕首入不測之地的程名振。可惜這裡不是易水,沒有人擊缶,也沒有人為自己拍劍而歌。

  「小九哥,等我一步!」背後突然聽到了一聲熟悉的叫喊,猛然回頭,程名振看見王二毛愣頭愣腦地坐在殘牆下。屁股上沾滿了漆黑的血跡,臉上卻帶著坦誠的笑容。

  「我跟你一起去!」王二毛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笑嘻嘻地說道。

  東門 (六 上)

  「你這不要命的傢伙!給我滾回去!」程名振皺起眉頭,狠狠地推了王二毛一把,以極低的聲音命令道。他此番主動請纓出使,抱著的便是一去不回的念頭。如果談判不成,便要效仿昔日荊軻、聶政之事。屆時不通武藝的王二毛非但幫不上任何忙,反倒會因為不夠鎮定而被對方看出破綻來。

  「小九哥,這次我保證不再怕死!」王二毛滿臉委屈,舉著手對天發誓。「我昨夜對不住你一次,今天絕不會再對不住你。讓我跟你一起去,咱們哥兩個生死與共!」

  「根本不關昨晚的事!」程名振急得直跺腳,想喊殘城上的弟兄丟根繩子下來將二毛拉回去,抬起頭,卻發現殘牆上的柵欄口已經被董主簿帶領著鄉勇們給重新封上了。人性如斯,他只好無奈地笑了笑,低聲命令道:「你要去也可以,但到了敵營後,一切都得看我眼色行事。不准跟人鬥嘴,也不准四處亂竄!」

  「那是當然。我肯定聽你的,咱們兄弟同心!」王二毛迫不及待地點頭。「走吧,弟兄們都看著呢!」

  兩個少年邁開雙腿,邁過一排橫躺豎臥的屍體。屍體中有老人,有小孩,還有看不出年齡的,臉上憔悴得足有六十歲,身子骨卻根本沒來得及長開,瘦稜稜的肋條下,鼓著一個非常醒目的肚皮。幾乎每一個圓鼓鼓的肚皮周圍都跳著數隻烏鴉,聽見人的腳步聲,烏鴉們拍打著翅膀飛起來,黑漆漆地遮斷頭頂上的陽光。

  「死吧,死吧!」它們厲聲地尖叫著,向打斷自己用餐的少年發出詛咒。程名振拔出腰間橫刀向天空中揮了揮,雪亮的刀光化作一道閃電,嚇得烏鴉們四散逃去。

  「小九哥這把刀不錯!」王二毛羨慕地說道。目光在屍體間逡巡了一下,試圖找到一把相似地兵器。他很快便失望了,張金稱麾下的流寇們沒有埋葬同伴的習慣,卻在撤退時撿走了死者身邊一切可用之物,包括兵器和鞋子。

  「快一些,刀給你!」程名振將橫刀放入鞘中,連同刀鞘一併交給了王二毛。「縣令大人找來的,你對付著用!」

  「小九哥,那你呢?」王二毛猶豫著接過橫刀,低聲追問。

  「我不拿刀,反而更安全!」程名振笑著回答。「他們肯定不會讓我拿著刀去見張金稱。周圍十幾萬人,一人一口吐沫也把咱們淹死了,刀反而未必能派上用場!」

  「那倒也是!」王二毛瓮聲瓮氣地回應。被一具被烏鴉啄出腸子的屍體絆了絆,差點跌倒。

  他用刀鞘在地上撐了一下,快速站穩。回頭厭惡地看了看地面上的死屍,狠狠地吐了口唾沫,低聲嘀咕,「呸,死人也跟我過不去。老子就讓你們看看,老子到底是不是孬種!」

  「你不是孬種!」程名振聽到了同伴的嘀咕,伸手扯了二毛一把,大聲宣布。他又快速看了一眼殘破的南城牆,柵欄後已經不見林縣令等人的蹤影。只有幾根纓槍孤零零地樹在那裡,槍尖上倒映出點點寒芒。

  相對於城牆上的冷漠,城外的山賊反倒顯得「熱情」了許多。兩個少年才從屍體堆中跌跌撞撞地走出來,巡營的嘍囉兵已經舉著刀槍上前「歡迎」。待看到城中只來了兩個人,並且是兩個鬍子都沒長出來的毛孩子,嘍囉們的「熱情」立刻冷了下去,收起兵器,瞪著眼睛向兩個少年喝道:「你們兩個是幹什麼的?別再靠近了,否則我們可就要拿你們當官兵抓了!」

  「我們,我們是來當使者的!」王二毛嚇得趕緊將手中橫刀連著刀鞘高高地舉起,顫抖著聲音回答。

  「使者?」嘍囉兵們被這個新鮮的名字弄得一愣,隨後爆發出一陣近於瘋狂的笑聲,「你他娘的當這是兩國交戰呢?滾遠邊上玩去!我們這裡只收俘虜,不收使者!」

  「我們就是來談投降之事的。」程名振趕緊上前一步,陪著笑臉解釋。

  「投降就開城門。派你們兩個毛孩子來做什麼?」有個長得只有程名振肩膀高的漢子兇巴巴地喊道。

  「不是怕驚了城內百姓么?況且這麼大的事兒,總得雙方商量商量,先理出個步驟來!」程名振想都不想,信口回答。

  「扯淡個步驟!」嘍囉們大聲喝罵,兵器幾乎已經砸到了程名振和王二毛兩個的臉上。「把城門打開,回去跟他狗官說,把糧倉和庫房打開。把今早帶頭抵抗的那傢伙交出來剖腹挖心,爺爺們就饒了他!牙崩半個不字,老子們一刀一個,保證讓他來不及後悔!」

  「糧倉和府庫早打開了。裡邊有多少東西都列在了單子上。你們這麼多人,總不能沒個數地亂搬吧?所以縣令大人先讓我向張大王報一下數。別等諸位進城後發現什麼東西短了,少了,又拿縣令大人的腦袋瀉火!」程名振反正豁出去了,滿嘴亂跑舌頭,「清單就在我身上,城中的糧食財貨隨時可以運過來!拜託幾位前輩幫忙通傳一聲。就說館陶縣兵曹程名振奉縣令大人之命,前來商量投降相關事宜!」

  「哈哈哈哈!」嘍囉兵們又爆發出一陣大笑。見過臉皮厚的官兵,但大夥卻從沒見過館陶縣諸人這麼厚的。什麼先送清單,分明是想跟張大王討價還價好得個善終。虧得這少年還振振有詞,仿佛誰看不出他家縣令那點兒小心思似的。

  王二毛又氣又怕,臉色早已變得雪白。從心底湧出來的恐懼控制住了他,讓他渾身上下都忍不住顫抖。但他卻始終沒有後退,半邊身體緊緊護在朋友身側。仿佛對方身上藏著無數珍寶般,令人寧可選擇死亡也不敢選擇放棄。

  「嘿嘿,嘿嘿!」程名振發覺了二毛的異常,一邊悄悄地將他擋在身後,一邊大聲地陪著眾嘍囉們傻笑。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王二毛機械地跟隨著好朋友,亦步亦趨。笑了幾聲後,他發現裝傻並不是很艱難的事情,至少能讓自己暫時感覺舒服一些。於是笑得更順暢,眼淚順著眼角不住地往下滾。

  兩個小毛孩子一個膽大憨傻,另一個膽小窩囊,面對著這樣的敵手,嘍囉兵也著實沒心思抖威風。 笑了一會兒,帶隊的小頭目擦了把笑出來的眼淚,搖頭說道:「你家縣令也真有本事,居然連讓兩個孩子探路的辦法都能想得出來!跟我到軍營門口等著,我替你上報給張大王。不過大王會不會見你,我可不能保證!」

  「沒事,沒事。只要我把話帶到了,就能向縣令大人交差!」程名振「喜出望外」,從口袋裡邊抓出一把銅錢,毫不顧忌地朝小頭目手裡塞。「這是一點點兒小意思,幾位大哥拿去買酒不醉,買飯不飽,權當個心意。日後咱們城裡見了,幾位儘管到我家喝酒去。咱們館陶縣別的不成,酒水倒是有名的夠辣!」

  「買酒不,不醉,買飯不,不飽!」王二毛一邊哆嗦著,一邊鸚鵡學舌。

  「去去,別拿錢來收買老子。被張大王知道了,老子非挨鞭子不可!」小嘍囉頭目用力將手一推,大聲呵斥道。「老子要錢,自己到城裡取。不缺你這三瓜兩棗兒。跟上,把兵器交出來。到了營內不准東張西望,小心被人挖了眼睛!」

  「沒想到幾位大哥居然不收好處,簡直比我家縣令還清廉!」程名振訕訕地將手縮回,撓著後腦勺回應。

  這句馬屁拍得極不成功,幾名嘍囉聽完,立刻大聲反駁,「你家縣令清廉個屁。就差沒把土地爺挖出來了!這當官的要是清廉,老子就不用造反了。奶奶的,他們做的那個樣子,也就能糊弄糊弄你們兩個小屁孩兒!」

  「那,那你可說錯了,我,我家縣令從來不做樣子!每,每回,每回他想收錢,總能找出個好聽的名,名目!」王二毛終於緩過一口氣,畏畏縮縮地接茬。

  這倒不算冤枉了館陶縣諸君,就連程小九這屁股都沒坐熱的兵曹,半個月內撈到的錢都是他先前幾年都看不到的。只不過在城內王二毛從不敢明著說,此刻被嚇暈了頭,什麼話都不經思索向外冒。

  如此實在的話被嘍囉兵們聽在耳朵里,愈發覺得兩個少年沒威脅。他們笑呵呵地將二人圍攏在中間,一邊向營盤附近走,一邊東一句西一句地拿少年人尋開心。

  「嘗過女人味道了沒有,後生崽?」

  「沒呢?我家窮,娶不起媳婦。程哥他定了親,老丈人卻嫌聘禮給得少,不肯讓女兒過門!」王二毛的話漸漸開始利索,句句都令大夥樂不可支。

  「奶奶的,那叫什麼老丈人。簡直一個人販子麼!別搭理他,等城破了,我帶你到他們家門口去要人。敢擺譜,先打得他叫爺爺再說!」嘍囉中有經歷過與程名振一樣遭遇的,笑著替少年人出鬼主意。

  「那可不行!他媳婦肯定要跟他鬧!」

  「狗屁,女人還不都是打出來的。拿巴掌照屁股蛋子上狠狠地煽幾下,保證她再也不敢跟你扎刺!」

  「那,那……」王二毛嘿嘿傻笑著,沒法再接嘍囉們的話茬。關於女人,他僅僅有一個模模糊糊地印象。臆想中,自己的女人是需要細心呵護的。不會在自己面前流眼淚,自己也不會讓她受到半點傷。

  「可她會接受我的保護麼?」猛然間,王二毛眼前又浮現了一個淡淡的影子。永遠遙不可及,永遠高高在上。「除非……」一個大膽而又瘋狂的想法在他的眼中跳了跳,火焰般不受控制地蔓延,蔓延……

  東門 (六 下)

  借著王二毛與眾嘍囉胡侃的機會,程名振悄悄觀察土匪們的詳情。 前來攻打館陶的土匪隊伍規模非常龐大,一座座破破爛爛的帳篷平鋪開去,足足綿延了十餘里。令人吃驚的是:如此龐大的營寨外圍卻很少看到鹿砦、拒馬這些軍中必備的防禦利器;偶爾在營盤附近冒出幾段木柵欄來,還稀疏得就像老太太的門牙,騎兵不用下馬便可以直衝而入。

  帳篷之間的陰影下,土匪們東一群,西一簇地蹲在一起乘涼。看到程名振和王二毛兩個被一群嘍囉簇擁著靠近大營正門,眾土匪楞了楞,旋即又把頭側開,各自忙手邊的事。他們之中有人正拎著石頭用力敲打一口「徵集」來的鐵鍋,看樣子是準備將其敲成碎片,以便放在包裹裡帶走。有人則霍霍磨著刀子,不時地將手指在刀刃上擦一擦,以試探刀刃是否已經足夠鋒利。磨刀石附近則拴著一頭比兔子大不了多少的羊,一邊「咩咩」地叫著,一邊啃著地上的雜草;更多的人是在想方設法尋開心,他們用石頭和碎骨做成棋子,在地面上畫出方格來賭輸贏。偶爾有人輸了卻不肯認帳,獲勝者則為了一個石子的彩頭,追著失敗者揮拳亂捶。周圍的人則主動讓出一條路來,以便打人和被打者都能盡情發揮出應有水平,暫時緩解大夥的無聊。

  「如果我夜裡帶人來放火……」程名振看得直皺眉頭。敵軍混亂如此,一次準備充足的夜襲足以解決館陶之危。只可惜上午時城內沒有人肯支持他的作戰方案,而現在,他已經來到敵營中了,城內更不會有人肯主動出來冒險。

  「怎麼著,不喜歡我們這裡的氣氛?」走在兩個少年身邊的一名中年土匪非常敏感,看到程名振皺眉,立刻板下臉來質問。

  「沒有,我是沒想到你們來了這麼多兵!早知道你們來了這麼多人,昨夜的仗城裡說什麼也不敢打。」程名振趕緊堆起笑容,用討好的語氣回應。

  「知道怕了就好。一會兒見了張大王老實點,別擺你讀書人的臭架子!讀過幾天書有什麼了不起,老子家中要是有錢,也早去京師見皇上了!」中年土匪對王二毛的印象遠好於程名振,豎起眼睛瞟了瞟他,繼續呵斥。

  「那是,那是。程某哪敢擺架子。程某隻是沒見過什麼大場面,心裡有點發怵而已!」低一次頭也是低,低兩次頭也是低,程名振不敢還嘴,對所有委屈都逆來順受。

  幾句話便給自己人找回了場子,中年土匪心中暗自得意。剛要藉機再發揮幾句,耳邊突然傳來一陣馬蹄聲,幾匹戰馬快速從營中沖將出來。

  程名振和王二毛被嘍囉們夾在隊伍正中央,根本無路可躲。眼看著碗口大的馬蹄子就要踏到了腦門上,「吁!」帶隊的騎手大喝,硬生生將戰馬拉得人立而起。

  「找死啊,走路不帶眼睛!」沒等程名振和王二毛從震驚中回過神,差點兒傷了自己人的騎兵們搶先喝罵。

  說來也怪,差點兒被戰馬踩傷的土匪們在程名振看來占著十分的理兒,卻根本不敢還嘴。一邊低著頭讓出道路,一邊七嘴八舌賠禮道:「姑奶奶您別生氣。我們沒聽見您的鑾鈴聲!」「七當家的大人別記小人過,我等正押著敵軍的使者,所以沒注意到您老人家!」

  「直接砍了。押到營裡邊做什麼,嫌咱們的軍糧多得吃不完麼?」帶隊的騎手橫行慣了,厲聲命令。

  「七當家,兩國交兵不斬來使!」護送程名振和王二毛的土匪小頭目還算有幾分膽氣,拱了拱手,大聲回應。

  「狗屁那個兩國!咱們是綠林好漢,來去無蹤,哪來的什麼國?」帶隊的騎手向半空中虛抽了一記,脆聲脆氣的反問。

  程名振早就注意到眼前這位被稱作七當家的土匪頭目是個女人,卻沒想到流寇中的女人比男人還蠻惡。為了自救,只好上前幾步,笑著向對方抱拳,「見過七當家,我等帶著縣令大人給張大頭領的請降信。如果七當家能讓我們兩個見了大頭領之後再死,程某將不勝感激!」

  「誰需要你一個死人的感激!」女土匪用馬鞭指著程名振的額頭,大聲嘲笑。話音剛落,她又迅速皺起眉頭,驚詫地叫道:「怎麼是你?來得正好,省得我再到城牆下找你!」

  程名振被對方沒頭沒腦的話問得直發傻,悄悄向後退了退,陪著笑臉反問:「七當家認得在下麼?程某真沒想到!請恕程某眼拙……」

  「得了吧。酸勁兒!好好說話不會麼?總得像喝了醋一般!」馬背上的女土匪輕輕撇嘴,臉上的表情好生輕蔑。「我以前沒見過你。你也別套近乎。今天你射郝老刀時,我就在城牆底下。他被你那一箭害得摔傷了大腿,強撐著才回到了營中,估計沒十天半個月根本恢復不過來。所以我才帶人來找你的麻煩!嘿嘿,你來了也好,我也不仗著人多欺負你,只對著你大腿射一箭,然後從此兩不相欠。」

  「七當家!」護送程名振和王二毛的土匪小頭目聞聽此言,趕緊上前勸阻。「他既然來了,是否先讓張大當家見見他,然後再歸您處置。否則大當家過問起來,小的實在擔當不起!」

  「撲通叔,看你那點兒出息!挺大男人,什麼都怕!大當家知道了頂多抽你幾皮鞭,難道還能殺了你麼?」女土匪嘴角一翹,衝著土匪小頭目奚落道。

  「敢情挨鞭子的不是你!」被稱作撲通叔的土匪小頭目輕聲嘀咕。

  「你說什麼?」女土匪眉頭一皺,手中皮鞭立刻高高地揚了起來。「有種再重複一遍!」

  小土匪頭目不敢回答,身體抱做一個團,卻死死擋住了女土匪的馬頭。寧可挨上一頓打,也不肯放女土匪去傷害兩名少年。見他仗義如此,程名振心中大為不忍。向旁邊繞了幾步,側對著女土匪的馬鞭笑道:「七當家先別動怒。不就是一箭麼,程某讓你射了便是。當時距離大約是八十步,程某就站在這裡等著,請七當家到八十步外引弓!」

  「好,你夠有種!」女土匪當即將馬頭一撥,蹭過小土匪頭目撲通叔,逕自跑到了八十步外。轉身之間,她乾淨利落地從馬鞍後取下角弓,搭上羽箭。手指微松,一點烏光帶著風聲直撲程小九。

  這幾下動作甚為乾脆,眾土匪們根本來不及阻攔,只好抱著腦袋逃開去,心中同時暗自為少年人惋惜。七當家杜鵑的射藝學自五當家郝老刀,八十步外射中一個大活人根本不是什麼難事。這軍中缺醫少藥,大腿上被穿了一個洞未必會當場流血而死,過後能不能活下來,卻全憑天命了。

  說時遲,那時快,眼看著羽箭飛來,王二毛也不管自己擋得住擋不住,合身便向好朋友面前撲。程名振再想將他推開已經來不及,眼睜睜地看著烏芒飛來,「啪」地一聲射入了好朋友的褲子。

  「二毛!」程名振厲聲大叫,心裡邊比自己被射中了還要疼。一隻手扶住對方,另一隻手迅速去拔羽箭,手指還沒等碰到地方,烏黑的箭杆已經軟軟地自己掉了下來。再定睛細看,箭杆上哪裡有箭頭,分明是一根光突突的木棍,頂端隱隱帶著一點兒血跡。

  「哎喲我的娘咧,疼死我了!」王二毛到此時才反應過來,大聲呼痛。手指迫不及待地去捂傷口,卻沒捂到更多的血。熱辣辣的感覺順著大腿根子只衝腦門。

  「多謝七當家!」程名振立刻明白了對方的意思,拉起還在冒冷汗的王二毛沖女土匪道謝。

  「你們兩個倒是講義氣!」女土匪也為剛才的情景吃了一驚,忍不住衝著呲牙咧嘴的王二毛笑了笑,大聲誇讚。贊完了,她又利落地一帶馬韁繩,催動坐騎衝到了兩個少年頭頂,皮鞭戟指,柳眉倒豎:「不過這下只是為郝老刀討還公道。你這小白臉心腸忒壞,今天早上害了我們那麼多弟兄,休想憑著一句投降便逃得活命!這滿城老幼,誰都能放過,唯有你這個人放不得。」

  「七當家,你說,你說他就是守城的兵頭?」沒等程名振回話,剛才一路跟他有說有笑的撲通叔結結巴巴地向女土匪追問。

  「要不說他這人陰險狡詐呢。如果不是我恰巧看見,你今天被他騙著賣了,也得替他數錢!」女土匪帶馬兜了半個圈子,冷笑著回答。

  幾名土匪嚇了一跳,本能地向後躲了幾步。看到程名振神色表現依舊如常,心頭的火氣立刻不打一處來,罵罵咧咧地衝上前數落道:「你個小王八蛋也太缺德了。那麼多弟兄都死在了你手中,你還敢來營內當說客。不用張當家動手,爺們現在先料理了你!」

  「走開。你們這些不長眼睛的。在自己營門口殺一個手無寸鐵的人,不覺得掉架子麼?」女土匪再次揮動皮鞭,將小嘍囉們一個個抽得呲牙咧嘴。「全都到王麻子那裡領板子,每人二十下。不准逃避隱瞞。下次再不長眼睛,我就將你們的眼睛全給挖出來!」

  眾嘍囉不敢還嘴,唉聲嘆氣地散去了。女土匪將面孔轉向程名振和王二毛,嘴角隱隱含笑,「跟著我進來吧,我帶你們去找張二伯。如果他要挖你心肝祭奠弟兄們的話,我會提議給你們個痛快!」

  東門 (七 上)

  如此別具特色的「美人之恩」,程名振也不好拒絕,唯有苦笑著向對方拱手。那女土匪卻從他的笑容里看到了幾分虛偽,用鞭子指了指,瞪著眼睛問道:「你既然那麼怕死,又何必來做使者?好好在城裡邊蹲著,豈不是還能多活好些天?」

  「恐怕那樣死得更快!」程名振心中暗自唏噓。他這番出使,九成九是被林縣令等人硬逼出來的,哪裡有半分出於自願?但這些自家人的齷齪事不能在外人面前說,無奈之下,只好乾笑兩聲,文縐縐地回了一句,「這世上哪有真不怕死的。只是人生在世,有所為,必有所不為。」

  話音落下,心念陡然一動,不覺將話音提高了幾分,繼續補充道:「古人云,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捨生而取義者也!」

  這句書包掉得擲地有聲,馬背上的女土匪雖然聽不懂,卻也隱約猜到了程名振是下了犧牲自己一人換取全縣百姓的心思。不由地又多看了他幾眼,點頭評價道:「看不出你這貪官還是個有良心的,平時沒白吃白拿人家的東西。」

  「多謝女頭領誇獎!」程名振長揖及地。身上猥瑣頹廢之氣盡去,胸挺背直,看上去竟帶著股說不出的灑脫。「我這個館陶縣兵曹才當了二十天不到,不是什麼貪官。我這位兄弟是被強拉來的鄉勇,更與貪官搭不上什麼關係!」

  既然心中的鬱結都想通了,程名振心裡也不再抱怨林縣令等人懦弱。反而靜下心來,想盡一切辦法給王二毛創造全身而退的機會。旁邊的王二毛不知道好朋友剛才又經歷了一次春蠶脫繭般的蛻變,還以為程名振是在以花言巧語爭取女土匪的幫助,也趕緊笑著在旁邊幫腔:「的確,女大王別誤會了,我們兩個跟城中的其他官員根本不是一路的。如果算是一路,他們也不會趕著我們兩個出來見張大王!」

  「那有什麼區別?」女土匪笑著撇嘴。「張二伯說過,當官的只有兩種,貪污的和來不及貪污的,反正都不是什麼好鳥。」

  程名振沒料到自己一直視作出人頭地的「仕途」機會,在土匪眼中居然如此的不堪。一時竟被笑得氣結。轉念想想自己在館陶縣官場這半個月裡來的收益,對方的評價著實也不算污衊。這口氣漸漸又緩了過來,化作一聲長嘆向天空中噴去。

  「嘆什麼,可惜剛當了二十天的官,還沒來得及貪污是不是?」女土匪難得有個同齡且不怎麼令人討厭的男子陪著說話,故意找茬質問。

  「不是!」程名振微笑著搖頭。

  女土匪越看越覺得程名振有意思,忍不住就想拿話擠兌他,「那你又嘆什麼氣?你連生死都看得淡了,還有什麼放不下的?」

  「只為前路漫漫而已!」程名振搖了搖頭,心中明白自己即便實話實說,恐怕眼前的女土匪也不會懂。非但女土匪不懂,這世上有幾人會相信,自己做官的目的是為了養活老娘,攢錢娶媳婦,從來沒想過去做禍害百姓的事情!有幾人會相信自己家裡邊的床底下塞滿了的那些銅錢和綢緞,並沒讓自己感到有多開心,反而睡覺都睡不踏實!如果不是土匪突然來攻,天長日久,恐怕自己少不得要與郭、賈兩位捕頭同流合污,最後墮落到辱沒程家祖宗的地步。從某種程度上講,是張金稱的突然出現結束了這一切。讓自己突然意識到了為官者的責任,讓自己即便死了還能落下個好官的名聲。可張金稱的突然出現,也讓自己的「仕途」從此到了盡頭,不可能活著再回去,剛當上兵曹時的諸多豪情壯志從此也全化作了一場春夢而已。

  「不懂。你這人真怪!」女土匪眨巴眨巴好看的大眼睛,非常迷茫地說道。

  「路漫漫其修遠兮,我將上下而求索!」程名振又掉了一句書包,然後微笑著解釋道:「這是古人的一句牢騷話。我想到自己的一些事情,所以順口說了出來。我打小就這毛病,女頭領勿怪!」

  「這個毛病可真夠嗆。弄不好會被人當做瘋子打!」女土匪在馬背上直吐舌頭。「別女頭領女頭領的,這個詞在你嘴裡說出來真彆扭。我叫杜鵑,是這裡的七當家!」

  「杜鵑?」程名振覺得這個名字好耳熟,皺著眉頭回憶。

  「怎麼,你沒聽說過我?」第一次發覺別人聽見自己的名字居然波瀾不驚,七當家杜娟好生失望。

  「我想起來了。你就是半個多月前把賈捕頭和他手下兄弟暴打了一頓的那個女俠!」程名振終於有了印象,帶著幾分欽佩的口吻說道。

  他對賈、郭兩位捕頭沒有半分好感,所以說起對方挨打之事,竟在不知不覺間與杜鵑站到了同樣的立場上。此言一出,立刻讓女頭領杜鵑對他的好感又增加了幾分,將馬韁繩向身邊侍衛手中一丟,翻身跳了下來,一邊走,一邊解釋:「我哪曾打過那麼多人,只收拾了姓賈的流氓一個而已。他那些手下都是膿包,追在我身後嚷嚷得一個比一個聲音大,到最後卻沒任何人敢真正追上來!」

  「啊!他們可是說被你打傷了好幾個!」程名振又是一愣,滿臉驚詫。

  王二毛對此事的反應速度遠超過了程名振,推了好朋友一把,笑著提醒道:「這幫王八蛋的德行你還不知道麼?他們不這麼說,回去後怎麼跟賈捕頭交差?」

  「這幫王八蛋,真他奶奶的是王八蛋!」程名振氣得破口大罵。在衙役們的傳言中,杜氏父女武功之高強幾乎當世無雙,差一點兒就能飛劍千里取人性命了。原來卻全是瞎話,編得那麼玄,僅僅是為了遮蓋他們的膽怯無能而已。可憐自己半個多月來,就和這些王八蛋混在一起。可憐自己今天隻身赴死,所為的人中居然也包括這些王八蛋!真是造化弄人,讓人哭笑俱是不得!

  「哈哈,你居然罵自己人是王八蛋?」杜鵑好像又發現了什麼新鮮事般,拍著手叫嚷。

  程名振立刻意識到自己已經站錯了隊,趕緊將罵聲停住。尷尬地連連搖頭。王二毛卻罵上了癮,比比畫畫,將兩位捕頭和一眾幫閒平素的包娼庇賭、欺行霸市、勒索無度的種種惡行一一擺出來,邊擺邊罵。好像程名振和他是女土匪的同夥般,壓根兒不在乎自己此刻還有一個使者的身份。

  「那你們兩個還幫他們來送死!」陪著王二毛數落了一會兒館陶縣的貪官污吏,杜鵑收起笑容,低聲追問。

  「我們……」王二毛想解釋說自己和程名振兩個是被逼來的。話到嘴邊,卻被好朋友用目光硬生生給瞪了回去。只好無奈地指了指程名振,垂頭喪氣地說道:「你問他吧。他是兵曹,被縣令大人派出來的。我跟他是好兄弟,所以死也要死在一起!」

  「你這人的確很講義氣!」女土匪杜鵑非常佩服地點評。能捨生替朋友擋箭的,即使找遍整個聯營,也未必能找出第二個。這也是她對兩個同齡少年心生好感的原因之一。但好感歸好感,雙方此時畢竟代表著不同的陣營,有些細節還是探聽得越細越容易從中發現蛛絲馬跡。

  「不過你這朋友!」她又指了指程名振,笑著奚落道,「他好像讀書讀傻了,不但要自己送死,還要把你也給拖累進來!」

  出乎她的意料,程名振竟非常坦然地接受這個指責,又客氣地拱了拱手,誠懇地說道: 「程某對此甚為慚愧!待會兒見了張大王,還請女當家代為解釋一二。昨夜和今早指揮鄉勇抵抗者都是我,與我這位好兄弟無關。他只是個吃糧當差的鄉勇而已,手上沒沾過血,不值得張大王動刀!」

  「我們兄弟同生共死!」搶在女土匪杜鵑答應之前,王二毛再度強調。「杜鵑你別聽他的話,讀書人麼,總是有一些呆子氣!」

  「我又沒說一定要幫忙救你!」杜鵑衝著王二毛聳了聳肩膀,沒好氣地說道。「不過如果你們兩個不想死的話,也很容易……」

  說到這兒,她猛然發覺三個人之間的氣氛不對,再度豎起眼睛,惡聲惡氣地尖叫,「呀,差點上了你們兩個的當!我才不會給你們兩個求情呢!張二伯今天一定要挖了你們的心肝出來,我也好在旁邊看看,看看你們兩個狡猾的傢伙心上到底長了幾個孔!」

  東門 (七 中)

  眼看著一個難得的逃生機會便要在眼前消失,王二毛豈肯甘心。不待那女子話音落下,立刻苦起臉來,大聲嘟囔道:「那我們兩個只好等死了。你真夠狠心。虧得人家剛才還拿你當朋友!」

  「你倒自來熟。哪個說過是你的朋友來?」杜鵑沒見過這麼疲懶的人,氣哼哼地呵斥。

  「不是拿你當朋友,我會跟你說縣城裡邊的事情麼?我們兩個是被人逼著來的,又不是什麼貪官?你憑什麼非得殺我們!再者說了,張大王的愛吃人心的名頭誰不知道?我們兩個如果真的和城裡狗官們關係好,他們怎會派我倆出來送死!」

  每到生死關頭,人得潛能經常會被充分地激發出來。王二毛便是如此,明知道跟女土匪講道理無異與虎謀皮,一番話卻說得格外義正辭嚴。七當家杜鵑被他反問得說不出話,眨巴了好半天眼睛,才悻悻地回了一句,「你們兩個活該。如果怕死,昨天晚上怎麼不投降?今天早上,又何必殺了我們那麼多人?」

  「女頭領這話說得可虧心了!」程名振發覺杜鵑的口風再度變軟,也趕緊開口給王二毛幫腔。「昨天夜裡,誰知道張大王到底想做什麼?如果不抵抗的話,我們兩個估計早就被人砍了!哪還有機會到你的軍營里來當使者?」

  「又信口胡說,我們從來不殺主動投降的人!」

  「我們兩個現在就是主動來投降的!」王二毛指了指程名振和自己的胸口,越發理直氣壯。

  「你們兩個是被打怕了,所以才投降,算不得主動!」杜鵑畢竟是個女孩子,明知道越辯下去自己越會被兩個少年帶進溝里,嘴上依舊要分出個是非黑白來。

  「反正不是你們衝到城裡後才放下兵器的!現在進了你家大營,怎麼說都是你們有道理!」王二毛悻悻地聳肩,臉上寫滿了冷笑。

  「那你就滾回城裡去,等著姑奶奶去割你的腦袋!」

  「你們不肯放我倆走,我倆怎麼回城裡?」

  繞來繞去,話題又回到了上次同一個地方。七當家杜鵑被王二毛憋得小臉通紅,揮起馬鞭凌空抽了一鞭子,咬著牙發狠,「你們兩個不就是想活命麼?我放你們,說到…….」

  「多謝女頭領仗義相助!」這回,不等她把話收回,程名振立刻敲磚釘角。

  「你們……」杜鵑發現自己再度上當,氣得渾身哆嗦。揚起鞭子想抽對方一頓,又覺得這樣做實在顯得自己太沒心胸。瞪了半天眼睛,把頭一扭,大步向前走去。

  王二毛和程名振相視而笑,心道自己這回終於有了一絲活命的希望。加快腳步,不聲不響地跟在了杜鵑的身後。

  張金稱的大營扎得極為凌亂,三個人走了足足有一里多路。才遙遙地看到了旁邊豎著替天行道大旗的牛皮軍帳。「不想死就在這老實等著,我進去先跟張二伯打個招呼!」女土匪杜鵑回頭瞪了程名振一眼,恨恨地命令。

  「多謝女頭領!程某不勝感激!」程名振知道自己剛才的確勝之不武,訕訕地拱手致謝。

  「跟你說過了,我叫杜鵑。你沒有名字麼?開口程某,閉口程某,也不嫌彆扭!」杜鵑冷哼了一聲,怒氣未消。「我怎也不能跟張二伯和其他幾位大當家說,外邊有個姓程的膽小鬼前來討饒吧。把狗屁縣令的禮單也交給我,省得你連拿出來的機會都沒有就被人砍了!」

  程名振苦笑著拱手,然後從懷中掏出禮物清單和林縣令的親筆求降信,非常信任地交到了杜鵑手裡。「在下館陶縣新任兵曹程名振,奉縣令大人之命前來請降。女統領如果今日能救我全縣老小性命,程某此生必不敢忘!」

  「他叫程名振,你可以叫他程小九!」王二毛實在受不了好朋友突然變得如此做作,將他推到一邊,大聲表白。「他的兵曹剛當了不到二十天,屁股還沒坐熱乎呢。你上次胖揍賈捕頭時,我們兩個還都是運河上扛大包的苦哈哈……」

  「得了,得了,囉嗦!」七當家杜鵑將禮單和信封用力擺了擺,轉身揚長而去。死到臨頭的王二毛膽子被嚇得斗大,不待對方的背影去遠,便用手指捅了捅身邊的好朋友,壓低了嗓子說道:「小九哥,這娘們真夠味兒!簡直一頭母老虎,不知道這輩子誰敢娶她回家!」

  「小點兒聲,你找死啊!」程名振嚇得一哆嗦,趕緊用手去堵對方的嘴。「咱們兩個還指望她幫忙呢,何苦又惹惱了她!」

  也不知道二人的話被杜鵑聽見了,還是因為地上的雜物太多。眼角的餘光里,程名振非常清楚地看見杜鵑的腿絆了絆。要糟!他心中暗暗叫苦,做好了準備挨對方的皮鞭。遠處的影子卻又若無其事地繼續前行,轉眼已經被牛皮大帳吞了進去。

  兩個少年提著腦袋在張金稱的中軍大帳附近等待,心中充滿了不安。每當周圍有人經過,他們都警覺地舉目查探,看看對方手裡是否舉著尖刀。而過路的流寇們眼裡充滿了貪婪,看向這邊的目光總似在看一堆鮮肉。這種感覺非常荒誕,簡直能把人活活逼瘋。偏偏軍營里的土匪毫無紀律,來來往往絡繹不絕。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就在程名振覺得自己即將崩潰的剎那,兩隊彪形大汗扛著鬼頭大刀向他跑來。少年人的第一反應是撒腿逃走,手卻伸出去,緊緊地拉住了牙齒咯咯作響的同伴。他發現王二毛的手心像屍體一樣涼,冷汗與自己的冷汗交融在一處,淅淅瀝瀝地向手掌邊緣淌。

  「小九哥!」王二毛不斷地打著擺子,說話的聲音帶著哭腔,「我這回沒當孬種。我對得起你!」

  「咱們兩個都不是孬種!」程小九咬著牙回應,笑容看上去比哭還要慘。兩個人強忍著恐懼抬頭挺胸,不肯在鬼頭刀下露出更多的懼意。拎著鬼頭刀的壯漢們惡狠狠地瞪了他們幾眼,快步向遠處走去。

  心頭的緊張感覺一松,王二毛幾乎當場跌倒。苦著臉看向程名振,發現好朋友的身體也軟了下去,腰杆彎得像只大蝦。二人相對著笑了笑,再次橫下心來等死。牛皮大帳里卻又沒了動靜,靜悄悄的,好像一座沉睡著的閻王殿。

  忽然,又一隊拎著鐵鏈子的人從大帳旁跑過,鏈子末端掛著鐵鉤,黑漆漆的,也不知道上面是人還是牲畜的血。兩個少年又被嚇了一跳,僵直了身體,等著鐵鉤穿過自己的琵琶骨。半晌過後,鐵鏈曳地聲再度遠去,牛皮大帳又恢復到沉靜中,仿佛一頭剛睡醒的老妖,正思索著下一餐到底吃什麼。

  第三波跑過來的是一群光著膀子的屠夫,手裡拎著木盆和剔骨刀。程名振卻不像先前那樣害怕了,推了推王二毛,低聲安慰道:「別害怕,咱們越怕,張金稱越開心!」

  「不,不,我,我撐得住!」 王二毛挺起瘦稜稜的胸脯,咬著牙回應。

  話音剛落,屠夫們已經衝到了近前。不由分說拎起兩個少年,捆豬一樣四腳朝天捆了個結實。然後拿棍子在手腳中間一穿,抬起來向牛皮大帳走去。

  「救命啊——」王二毛聲嘶力竭地大叫。鼻涕眼淚流了滿臉。程名振心知今天難逃一死,眼淚也順著腮邊滾滾淌了下來。到了這個關頭,他卻不願意再讓人看到自己的軟弱,用力吸了口氣,大聲怒喝道:「放我下來。士可殺不可辱!」

  「你這毛孩子是狗屁的士。張大王說了,細皮嫩肉的傢伙,吃了剛好不塞牙!」走在程名振身邊的是一名疤瘌臉惡漢,伸手在他臉上捏了一把,笑呵呵地說道。

  程名振被對方的油手捏得直犯噁心,用力將頭側開,恨恨地怒罵,「你們這些人簡直是一群畜生!爺爺做鬼後也不會放過你!」

  「那你可得排隊了,想找我報仇的鬼沒有一千,也有八百!」疤瘌臉屠夫絲毫不以為意,繼續有一句沒一句地跟程名振鬥嘴。

  程名振冷哼一聲,閉目等死。耳畔王二毛的喊聲卻殺豬般傳來,接連不斷,「救命啊,救命。姓杜的丫頭,你答應過救我們的!」

  「二毛,死則死矣!」程名振聽得心煩,睜開眼睛勸阻。

  「不行。那丫頭言而無信。我死不瞑目!」王二毛嗓子已經發啞了,卻依舊不甘心束手就戮,「死丫頭杜鵑。黑心眼的女土匪杜鵑,你說過要救我們的!你說話不算數,將來生兒子沒……!」

  不待他將話罵完,二人眼前突然一暗。有股熱乎乎的汗臭味道迎面撲來,熏得人幾乎無法呼吸。緊跟著,橫在四肢間的木棍猛然下落,耳畔只聽「呯」地一聲,眼前冒出了無數金星。

  「啊!老子做鬼也不……」王二毛繼續大叫,身子於地上亂滾。程名振努力掙扎了兩下,發覺徒勞無功,又緊緊閉上了嘴巴,不肯再繼續讓人看笑話。

  此時的他仰面朝天,剛好能看到牛皮大帳的棚頂。幾條被熏得發黑的木桿子橫在那裡,髒兮兮也不知道用了多少年月。杆子的下端,卻掛著一個八成新的大稱。秤盤與秤星皆為純銀打造,亮閃閃的晃得人眼花。

  這姓張的落草之前莫非是個貨郎?程名振看得好奇,心中暗自奚落。正迷惑間,只聽上邊有人大笑著問道:「丫頭!這就是你說的那兩個膽大包天的少年豪傑?膽量也不怎麼樣麼?嗓子都快喊啞了?」

  「我把你捆上放湯鍋邊,你有種別吭一聲!」王二毛嚇得聲音發顫,嘴巴上卻半點不肯服軟。

  「說話人可是張大當家。勞大當家如此興師動眾地對待,程某真是榮幸!」程名振的嘴巴也不是善茬,順著王二毛的話頭奚落。

  大帳內立刻響起了一陣怒喝之聲,「大膽!」「嘴硬!」「賞他兩個嘴巴!」「拖出去宰了!」亂七八糟,此起彼伏。這些聲音落在程名振和王二毛耳朵里,卻像聽了仙樂般,恐懼之心又減輕了幾分,歪著頭互相擠了擠眼睛,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聲嘶力竭的笑聲打斷了帳篷內所有嘈雜。氣得張金稱用力一拍桌案, 「閉嘴,笑什麼笑。死到臨頭了,還有什麼好笑的!」

  王二毛衝程名振眨眨眼睛,示意讓好朋友趕緊抓住機會。程名振笑著點頭,朗聲回應道:「張大當家如果存心想殺了我兩個,直接一刀下來就是,又何必費力氣三番五次地派人折騰。既然是嚇唬我們兩個,我們已經被嚇到了,張大當家也過夠了癮。接下來想必平安無事,自然我們兩個要開心大笑了!」

  「你們兩個想得倒是美。不殺你們,我那三百多個弟兄的性命怎麼算?」一個公鴨嗓子的傢伙氣哼哼地質問。

  「先傷了我們那麼多兄弟,然後又異想天開到營里來詐降!你倒說說,我們不殺你的理由是什麼?」另一個粗聲粗氣的漢子憤怒地質問。

  程名振輕輕冷笑,一言不發。王二毛見到好朋友恢復了鎮定,膽子也慢慢壯起來,學著對方的模樣冷笑連聲。

  「怎麼不回答啊。啞巴了!」

  「沒話可說了吧?看在你敢來這裡的份上,老子給你個痛快!」公鴨嗓子和喘粗氣漢子繼續質問。

  程名振先是不肯開口,待對方接連問了好幾次,才翻了翻眼皮,滿臉不屑地回應道:「我是奉館陶縣尊林大人的命令前來向張大當家請降的。張大當家如果有話問,自然會讓我站起來慢慢說。這麼捆著,不過是待宰的羔羊而已,說出話來恐怕也是前言不搭後語,當不了真!」

  這幾句連挑撥帶恭維,甚是出人意料。大帳內的嘈雜聲立刻小了下去,鬧著要殺死他的人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張金稱,唯恐對方真的耳軟心活,怪罪自己喧賓奪主。坐在主帥位置上的張金稱卻壓根不肯上當,用手指扣了扣面前的桌案,陰惻惻地命令道:「看來,我今天至少得割了你的舌頭,以免你亂我軍心。來人,將他們兩個拖出去,先打二十板子剎剎威風!」

  周圍立刻湧上另外一群壯漢,拖著程名振和王二毛身上的繩索便走。程名振和二毛兩個也不討饒,哼哼冷笑兩聲,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任對方隨意折騰。

  見兩個少年根本不怕自己的恐嚇,張金稱反而覺得對方有點意思了。又敲打了幾下桌案,大聲命令道,「拖回來,我還有話問他!」

  壯漢們像拖死狗一樣把兩個少年拖回,逕自丟在了帥案之下。這次程名振能看清張金稱的模樣了,不過是一個三角眼、花白鬍子、外加滿口七扭八歪牙齒的老力棒兒,雖然難看了些,卻遠不像傳說中那般蠻惡。

  恰恰張金稱的目光也從上面看過來,與少年人的目光相遇。老賊頭惡狠狠地瞪起了眼睛,試圖把少年人的氣焰壓下去。程名振早已給嚇出了膽量,索性衝著老賊頭笑了笑,一臉詭秘。

  「你笑什麼?」張金稱被笑得一愣,本能地追問。

  程名振心中早有準備,立刻大聲給出了一個令人鼻子氣歪的答案:「我笑我從小到大都沒出息,偏偏到了您這裡,卻被捆得緊緊的,非要挨板子才能被打掉威風。」

  這回,輪到張金稱發怒了。他用力一拍桌案,就想命嘍囉將程名振拖下去痛打,但想想對方話裡邊的圈套,又覺得自己真的要打了少年人的板子,反而等於承認自己氣勢不如對方了。拼命將怒火壓了壓,從牙縫裡喝道:「來人,給他們兩個鬆綁。讓他們站著說話。外邊準備好大鍋,待本大王問完了城內情況,就給我活煮了他們!」

  左右侍衛答應著撲上,七手八腳給程、王兩個解開繩子。程名振一個翻滾從地上爬起來,向後退了幾步,先低頭扯平被捆出皺褶的長袍,又小心地撣淨身上的泥土,端正好頭頂軟冠,待一切收拾停當了,才傲然向張金稱拱手施禮:「館陶縣兵曹程名振,奉縣尊大人的命令前來請降!」

  東門 (七 下)

  「你真的當我是傻子?」張金稱的臉上黑氣瀰漫,好像隱藏著霹靂閃電。

  「跟他費什麼話啊,早殺了早利索!」不待程名振回答,公鴨嗓子的傢伙冷笑著提醒。

  「這群狗官,總覺得自己是天底下第一聰明人!」粗聲粗氣的山賊緊隨其後,唯恐將自己落下,就此在眾人面前失了風頭。

  他們不相信館陶縣的誠意,整座大帳中,沒一個人相信林縣令是真心請降。程名振肚子裡直打鼓,臉上卻不得不堆滿坦誠,「沒人敢當一個縱橫千里,麾下控矢十萬的人是傻子。除非這個人自己缺心眼!您老應該仔細看看那份禮單,注意一下上面寫的是首批勞軍物資,而不是全部。並且您只要等一天,明早便能得到這批糧草。順便也能知道縣令大人到底是不是真心打算投降!」

  「我只要殺進去,今天就能拿到這批糧草!」公鴨嗓子總是喜歡搶先,自作主張地替張金稱回應。

  「殺進去!老張,別被這些蠅頭小利給騙了!」粗聲粗氣的漢子比公鴨嗓子稍微懂一點禮貌,但是也十分有限。

  「殺進去!」

  「別上當!」

  「三個時辰的期限已經過了!」

  其餘的眾山大王們七嘴八舌,十句之中倒有九句是勸張金稱不理睬城內求降,直接破城劫掠的。把整座大帳吵得像集市一般,根本不可能平心靜氣地說話。

  程名振沒有辦法開口解釋,只好衝著張金稱無奈地苦笑。他注意到張金稱的眼睛中已經快冒出煙來了,一半是被自己氣的,另外一半的怒火卻是由於帳中眾人。這是一個好機會,最妙的選擇是向火上澆點油。但是他卻沒有這樣做,而是謹慎地閉上了嘴巴,任由帳篷中的火焰自己選擇爆發還是熄滅。

  張金稱的忍耐能力堪稱驚人,程名振幾次看到他將手掌高高地舉起來,落到桌面上後,卻變成了輕輕地叩擊,「篤、篤、篤」, 「篤、篤、篤。」他像晚歸的丈夫敲打自家的柴門一樣耐心,唯恐驚嚇到了熟睡的左鄰右舍。「篤、篤、篤」, 「篤、篤、篤」,一次不行便來第二次,終於將帳篷內的所有嘈雜都壓了下去,終於讓眾土匪們意識到他們的大當家還沒有說話,這座軍帳還有一個主人。

  「張大當家何必跟……」寂靜的大帳內,公鴨嗓子的嚷嚷聲顯得格外突兀。此人也終於意識到了自己的逾越,訕訕地笑了笑,將後半句話咽入了肚子內。

  「楊當家說得有道理!」張金稱衝著公鴨嗓子點頭,然後又將目光轉向粗聲粗氣的壯漢,「王大當家說得也沒錯!但此人既然敢來我營中,咱們要是不讓他把話說完了,倒是顯得小氣了。傳揚出去,恐怕有人會說咱們三個沒肚量,連上門投降的也要趕盡殺絕!」

  「隨你!」公鴨嗓子輕輕聳肩,完全是一副不願意較真兒的模樣。粗聲粗氣的漢子則冷笑著將目光轉向程名振,「既然張大當家想聽聽你能說出什麼花來,你小子就抓緊機會!老子可沒多少耐性,這城外風大,老子今夜還想到衙門裡找個娘們暖被窩呢!」

  「多謝王當家和楊當家給小子說話機會!」程名振笑著拱了拱手,鄭重道謝。從剛才張金稱的話中,他猜測出公鴨嗓子和粗聲粗氣的漢子應該就是張金稱邀來助陣的楊公卿和王當仁。但兩個遠客跟張金稱這個地主之間的關係非常微妙,給人的感覺更像是趕來看拆台,而不是趕來幫忙。特別是公鴨嗓子幾次說話時的神態,一副標準地起鬨看熱鬧模樣,根本不像與張金稱有什麼利害與共的關係。

  賊頭們之間的關係越是錯綜複雜,對程名振而言可把握的機會也就越多。他繼續向周圍團團做了個揖,也不管其中誰是張金稱的麾下,誰是獨霸一方的豪傑。待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自己身上來,才收起笑容,鄭重地說道:「諸位當家想必已經看到了,那份禮單上寫得是三萬石糧食,外加一千吊錢,四十頭活豬。只要張大當家答應暫時不入城,明天一早禮物便會主動送到軍營門口!」

  「就這點兒東西?你當打發叫花子呢!老子攻進城去,還不是想拿多少就拿多少?」楊公卿第三次搶了張金稱的風頭,惹得周圍很多人怒目而視。

  類似的問題程名振已經對不同的人解釋過很多遍了,一次比一次說得熟練。不過這一次,他刻意輕蔑地笑了笑,很不給面子地數落道:「楊當家能保證在明天早晨之前就將館陶縣獨力拿下來麼?昨天夜裡和今天上午,程某在陣前可是沒看到楊大當家!」

  「哄!」很多看不慣楊公卿囂張模樣的土匪頭目立刻很不講義氣地大笑起來,根本不在乎此刻誰才是自己的同一陣營。楊公卿被笑得勃然大怒,站起身,手幾乎戳到了程名振鼻子上,「老子昨夜來得晚了些,所以沒叫你嘗到老子的厲害。若是老子早來一步,這館陶縣已經破了,哪輪到你在老子面前賣弄唇舌?」

  「如此說來,我應該感謝楊當家手下留情嘍?」 面對楊公卿的囂張氣焰,程名振反應很是從容。他相信張金稱即便涵養再好,也不會容忍楊公卿一而再,再而三地於自家軍帳抖威風。除非張金稱嫌屁股下的金交椅太硬了,或者說張金稱麾下的大小嘍囉都是天生的軟骨頭。

  「少跟老子攀扯交情。老子在這一天,你便欺騙不了諸位兄弟!」楊公卿迅速意識到自己的做法可能會犯眾怒,手臂向左右揮了揮,大聲表白。

  「程某大小也是個官兒,怎敢跟楊當家攀交情。」程名振的話中鋒芒畢露,「但多等一個晚上便可以少死數千弟兄,這筆帳想來不太難算!楊當家不在乎麾下兄弟,在座的其他當家未必不在乎!」

  話音落下,周圍立刻湧起一片竊竊私語。憑心而論,館陶縣鄉勇的戰鬥力已經遠遠超出了眾土匪頭目們的預料,所以他們才將嘍囉們撤下休整,並且向館陶守軍提出限時投降的要求。如果對方真的像雞蛋般一敲就破,眾豪傑們才沒心思聽程名振在這裡囉嗦些什麼呢!

  眾目睽睽之下,楊公卿明顯地覺察到了自己的孤立。他抬眼看了看張金稱,期望對方能給自己找個台階下。誰料張金稱卻不在乎少年人如何妖言惑眾,正扭著頭跟玉羅剎杜鵑小聲嘀咕。他強壓怒火將頭又轉向王當仁,發現王當仁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好像對眼前的少年人充滿了讚賞。

  這就是我的兄弟?楊公卿心裡直發涼,臉上的表情愈發猙獰,仿佛全世界的人都欠了他的血債,「就算楊某多付出三千兄弟,也能進得了城。而進得城後,定要館陶縣人芽不剩!」

  這種威脅的話,程名振也已經聽過不止一次了。他笑著搖搖頭,給出了一個準備充足的答案,「楊當家可別忘了,兔子被逼急了後,也會咬人!館陶縣的鄉勇可能守不住縣城,但在城破之前放一把火燒掉糧庫和街道上所有店鋪,卻不是什麼費力氣的事!反正最後都是個死,自己把自己燒死和被楊當家砍死,結局沒什麼分別!」

  「有種你便試試!」

  「我不必試!楊當家想做什麼儘管去做!」程名振將袖子一拂,冷冷地轉過頭去,不再看楊公卿的晦氣嘴臉。

  惱羞成怒地楊公卿立刻伸手拔刀,準備讓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人血濺當場。這個出格舉動可超出了張金稱等人容忍的底限,沒等他將刀完全抽出來,先前帶人綁兩個少年入內的那個疤瘌臉屠夫已經跳了起來,快步擋住了程名振的後背,「楊大當家,您老是不是先喝口水,消消火氣?」

  「杜疤瘌,你莫非瞎了眼睛麼?看不出此人在挑撥離間?」楊公卿用力推了疤瘌臉屠夫一把,厲聲喝道。

  他的身手本來就遠在杜疤瘌之上,盛怒之下,又顧不得控制力氣。一下子便將張金稱麾下三當家杜疤瘌推了個四腳朝天。這下可引起了更大的「誤會」,十幾名彪形大漢立刻拎著兵器沖了過來,團團地將楊公卿圍在了正中央。楊公卿身邊的侍衛反應速度也不慢,迅速抽出腰間橫刀,向自家頭領撲去。

  眼看著軍帳之中就要爆發出一場火併,坐在帥案上的張金稱卻笑著拍起了巴掌,「精彩,精彩!張某今天可算大飽眼福了!有人幾句話就把楊大當家逼到了死胡同里!有人幾句話就在我的軍帳里挑出一場是非!還說沒把我們這些土匪都當傻子耍,這一刀真要剁下去,我們這群人當傻子就當定了!」

  笑聲不大,卻句句直中要害。楊公卿被數落得面紅耳赤,狠狠將刀插回腰間,衝著左右大罵道:「你們衝過來幹什麼,難道還怕我收拾不了一個半大孩子麼?全給我退一邊去,別在這兒丟人現眼!」

  「退下去。在十萬大軍中殺我,估計還沒人有那個膽子!」被程名振從地上扶起來的杜疤瘌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土,大聲呵斥道。

  雙方的侍衛見主公不願意將事情鬧大,訕訕地答應了一聲,快步退後。看到風波已經平靜了,杜疤瘌又用力揮了揮胳膊,甩開程名振的攙扶,「少在這兒裝好人。小王八蛋,明天早上見不到軍糧,老子第一個挖出你的心來!」

  「如果明天早晨禮單上的東西少了一文一兩,不待諸位當家的動手,程某願意自殺以謝罪!」程名振退開數步,四下作揖保證。

  見程名振說得信誓旦旦,很多原本不相信他的頭領們心思也活絡了起來。三萬石糧食,四十頭活豬。雖然還不夠十五萬嘍囉吃一個月,但也能解決很多人的燃眉之急了。更何況還有一千吊肉好可以分?眼下戰事既然還沒開始,自然是見者有份,不能誰麾下的人數多誰便非得要拿大頭!

  心裡數著算籌,一些麾下人頭較少的寨主們便開始四處找人商議。這回他們議論的話題不再是如何教訓城裡來的騙子,而是如何最大限度保證自己的利益。有人甚至動了拿到第一筆「分紅」後便撤兵的念頭。那樣做雖然可能會少分許多錢糧紅利,但風險也非常小,至少不用擔心周邊幾個郡城的官軍四下撲過來,把大夥全殲在運河西岸。

  所有這一切都沒逃過張金稱的眼睛。他忍不住在心裡暗自嘆氣。如果不是楊公卿一再攪局,他寧願揮師攻城,而不是先收了城裡的「犒勞」,然後再慢慢與對方討價還價。館陶縣雖然是個彈丸之地,缺兵少將。但武陽、清河與黎陽三處,卻駐紮有大批的郡兵。特別是此刻的黎陽,楊玄感麾下有一大批兵馬在那替他守老巢。大軍坐船順著運河趕來,路上也不過需要耽擱三天。三天之後,無論館陶縣投不投降,他都不得不撤軍遠遁了。

  但被楊公卿這麼一攪合,為了不讓其他前來助戰的大小寨主們看輕了,也為了自家威嚴,他都必須先與館陶縣虛與委蛇一番。即便翻臉,也得等至第一筆犒勞到手之後,那意味著風險的成倍增加,而最終收益的相差卻聊聊無幾。

  「大當家可是還在懷疑館陶縣的誠意?」見張金稱的臉色陰陽不定,程名振上前半步,笑著詢問。

  「呃!」沉思中的張金稱被問得一愣,迅速地擠出幾分冷笑,大聲回應道:「讓老子相信當官的會有誠意,除非老子被毒傻了。不過你可以放心,老子會等到明天早晨。如果明天早晨狗官答應的東西沒運出來,老子便先殺了你祭旗,然後親自帶兵攻進城去,將狗官的心肝兒剜出來下酒!」

  「明天早晨,大當家一看便知!」程名振笑著搖頭。他知道第一批東西從縣庫里就能湊得出,並且以林縣令的膽量,肯定不敢賴帳。但剩下的其他物資估計就要費一番曲折了。總之他順利完成了出使的第一步目標,也把自己的小命兒賭了進去。

  「其他呢?館陶縣最終準備拿出多少物資來表示誠意?」張金稱非常警覺,咬住程名振的話頭追問。

  「這個……其實我也不太清楚。您也知道,我這個兵曹才當了十幾天,城裡很多事情都說不上話。但有一點我能保證,只要大當家不攻城,需要多少糧草財帛,都可以跟林縣令提。」程名振裝模做樣地想了想,鄭重回答。

  「無論多少林縣令都會答應麼?」張金稱繼續冷笑,目光突然一閃,竟如刀一般直指程名振的心臟。

  程名振的心臟立刻開始狂跳,「無論多少,您都可以提!」他盡力避開對方的眼睛,用全身力氣尋找合適的說辭,「但我想,縣令大人肯定會跟您討價還價?這個,您老應該知道,館陶縣是個彈丸之地!」

  「哈,好一個誠心投降!原來打著拖延時間的主意!」王當仁立刻大笑起來,毫不客氣地拆穿程名振話里的陷阱。

  張金稱換了個舒坦的姿勢,穩穩靠在了交椅背上。這種交椅實際上是一個縮小了的胡床,背上絮著厚厚的一層蠶絲,靠起來既涼爽,又柔軟。他在等著少年人的答案,同時也在等著更好的發作藉口。

  眼前的少年人是個雛兒,說話時總是露出幾分緊張,但其自制力非常好,好到同齡人無法望其項背。這樣的少年人張金稱此前只見過一個,前途已經讓所有人羨慕得兩眼放光。程名振是第二個,身上比他以前見到的那個少了幾分倔強,但多了幾分圓滑。

  圓滑的少年略作沉吟,很快便給出了一個令人啼笑皆非的回答。「諸位大當家做過生意麼?知道人為什麼要討價還價?」

  「哈哈哈!」軍帳里的人又肆無忌憚地笑了起來,其中以楊公卿笑得最為大聲。「老張,他在編排你!」一邊笑,他一邊提醒。唯恐別人忘記了張金稱的出身。

  「這和做生意有什麼關係?」張金稱沒有被他的言語激怒,笑著向程名振詢問。

  「一般來說。討價還價,才是真心想買東西的。如果不問價錢就讓您把貨包了的。要麼是敗家子,要麼是不誠心買,故意拿您開玩笑的!」 程名振長長出了口氣,笑著回答。「同樣道理,縣令大人誠心投降,自然會竭盡所能滿足大當家的要求。但能為治下百姓省一點兒,他肯定要省一點兒。不然等您走了以後,他的縣令便當不下去了!白白忙活了一場,卻落個雞飛蛋打,您老想想,這種傻事兒有誰會心甘情願去干?」

  「你倒是很會找藉口!」張金稱嘴角上翹,黃褐的牙齒從上唇邊緣露了出來。「如果我堅持要進城呢?他準備如何?頑抗到底,還是束手就擒?」

  這是一個最難面對的問題,程名振知道能不能讓「談判」繼續下去,完全取決於自己給出的答案。林縣令的要求是, 他想方設法用鬼話將張金稱蒙住,使得其在城外駐留三天,三天後,視援軍能否到來,再做定奪。而程名振不相信隨意胡謅的鬼話能欺騙得了張金稱。自打進入軍帳到現在,他於張金稱眼中沒看到任何貪婪和欣喜。這個惡名在外的魔頭有著超越一般人的冷靜,即便在發怒時,也警覺地權衡著利益得失。

  「如果我是大當家,便不會入城,也不會提出超越館陶縣承受能力的要求!」面對周圍惡狼一般窺探過來的目光,程名振侃侃而談。「弟兄們的軍紀如何,想必諸位大當家比我還清楚。而毀掉館陶城未必是什麼好事。諸位打獵,肯定不會為了抓幾隻獵物就放火焚山。給館陶縣留幾分生機,下次諸位再來,便能收到同樣多的米糧財帛。將館陶縣毀掉或逼得分文不剩了,下次諸位也就不用再來了!」

  東門 (八 上)

  剎那間,幾乎在座所有的大小頭領們都楞了一下。他們沒有料到代表館陶縣令前來談判的程名振居然會提出如此荒唐的一個建議。不入城,不提出超越館陶縣承受能力的要求,那樣的話,大夥興師動眾來攻打縣城做什麼?還不如結結實實地綁上幾個肉票,坐地收取贖金好了!

  但最近一段時間劫掠的收益越來越少,各地的抵抗越來越激烈也是個不爭的事實。以前大夥誰都沒心思仔細去想其中緣由,今天被少年人以「焚林而獵」的比喻提出來,立刻讓很多人心有所感。把周圍能攻下的縣城都搶遍了,今後大夥到哪裡去找活路去?放下刀劍再次提起鋤頭麼?官府會允許麼?周圍其他綹子會允許麼?!

  發覺周圍的動靜異常,程名振身上禁不住湧起一股疲軟的感覺。他知道自己最後幾句話說到了點子上,為了活命,無論張金稱表不表態都得硬著頭皮繼續下去。「如果我是張大當家,最妥帖的辦法是跟館陶縣令達成一紙協議。剩下的物資不一次帶走,而是讓館陶縣今後每向朝廷繳納一份錢糧,便也如數向大當家這裡繳納一份。如此大當家收到了補給,館陶縣上下得安,雙方都沒什麼虧吃!」

  話音落下,周圍竊竊私語更是響成了一片。流寇們落草前大多都掙扎在社會底層,長期的苦難無形中在身上打下了自卑的烙印。當了山賊後,更是對前途已經完全絕望。毫不猶豫地欺負那些比自己還可憐的百姓,為了殺戮而殺戮,為了搶劫而搶劫,從沒想過將來的結局在哪裡。而學著官府的樣子向周圍郡縣收取錢糧,這個大夥無論如何都想不到的提議卻猛然在眾人眼前推開了一扇窗。讓他們看到了當了山賊之後的另外一種活法。像官府一樣收取錢糧,像官府一樣維持地方秩序,然後,自己甚至可以慢慢變成官府……

  楊玄感就在不遠處的汲郡造反,帶著麾下弟兄猛攻洛陽。韓國相聚眾十萬,橫掃河南無人能擋。眼下已經是不折不扣的亂世,亂世之中,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我真該早點殺了你!」在紛亂嘈雜聲中,張金稱一字一頓地說道。程名振的提議看上去明顯像一個陷阱,卻令他幾乎無法拒絕。「明天我要見到這禮單上的東西。你好好燒柱高香,讓姓林的別試圖糊弄我!否則,明天休怪我老張不講情面!」

  能夠成功說得對方動心,程名振已經喜出望外。他不敢奢求更多,再度笑著拱手,從容地說道:「謝大當家高抬貴手。程某代闔縣百姓多謝諸位當家!」

  「我幾時說話要放過館陶縣來?」張金稱聳肩而笑,「到底入不入城,要看你家縣令知不知趣。鵑子,你給他們兩安排一座小帳。多派些人手保護他們。這小子陰險狡詐,少不得會打什麼鬼主意!」

  前半句話是針對程名振,後半句話卻是對玉面羅剎杜鵑吩咐的。三當家杜老刀對這個安排很不滿意,卻不願意在外人面前拆張金稱的台,皺起眉頭向上看了看,目光中充滿了警覺。他的女兒,七當家杜鵑不理睬父親的暗示,衝著帥案後抱了抱拳,然後得意地向兩個少年招呼道:「跟我走吧,別磨磨蹭蹭的。你不去擺攤子算卦真可惜了,死人都能讓你說活過來!」

  「安排完他們兩個之後早些回中軍來。咱們還有要事商量!」杜疤瘌想想還是不放心,追在女兒的身後叮囑道。

  「知道了!你們先議著,我回來聽就是!」 父親的多事讓杜鵑感覺非常不舒服,一邊走,一邊用皮鞭戳著王二毛的脊樑,轉瞬間,人已經走出了大帳之外。

  出了中軍帳,新鮮的空氣立刻令人精神為之一振。兩個少年不敢呼吸得太大聲,抽動著鼻翼,相對苦笑。七當家杜娟將他們的小動作看了個真切,搖搖頭,笑著說道:「裡邊的味道很難聞,是麼?我最不喜歡的便是這麼多人聚在一起瞎嚷嚷。本來幾句話就能解決的事情,結果人都捂臭了,話還沒說到一塊去!」

  「還好了。館陶縣的軍營裡邊,也是這個味道!」程名振不願意再生是非,小心翼翼地回應。「至於扯皮麼,官府裡邊扯得更厲害,有些事情年初開始扯,到了年終都未必有結論出來!」

  「那還能做成什麼事情了?」杜鵑的笑臉上寫滿了不相信。

  「對他們來說,扯皮也是一種樂趣!」王二毛大聲插嘴。「他們多扯一會兒皮,就少動些歪心思。對於俺們這些小老百姓來說,反而不用整天提心弔膽地活著!」

  「你還是小老百姓?」杜鵑對王二毛自報的身份很不認同。

  「當然。不是跟你說過麼,我們兩個二十天前還在碼頭上呢。之所以混鄉勇,就是為了圖個飽。張大當家沒去我們那兒招兵,否則,說不定我就跟著張大當家混了!」王二毛一挺胸脯,信誓旦旦地表白。眼前這個名叫杜鵑的女人看起來甚得張金稱的賞識。所以無論如何也要跟她套好近乎,關係越親近,活著離開的可能性越大。

  「就你會說!」杜鵑向他揚了揚皮鞭,「我們這兒從來不招油嘴滑舌的!太油嘴滑舌的人,十有八九靠不住!」

  「不油啊!」王二毛用力抹自己的嘴唇。「我好幾天沒吃過葷了,哪來的油!」

  「少貧!」杜鵑利落地甩了個鞭花,嚇得王二毛直縮脖頸。難得有個人跟她說這麼多笑話,威嚇歸威嚇,她心裡並不覺得二毛有多討厭。反倒是處處小心翼翼的程名振,看在眼裡總是令人覺得彆扭。好像彼此之間隔著一道無形的牆般,想穿過去,卻怎麼推都推不動。

  「不是貧,是真話,我在家裡真的很難吃一回肉!」王二毛從對方的笑容里受到鼓舞,愈發口無遮攔。「我娘總是說要把錢存起來給我娶媳婦,卻總是捨不得拿錢去外邊請媒人!」

  「那你就去搶一個回家。就像郝老刀他們那樣!」 杜鵑一邊笑,一邊大聲地給對方出主意。「過兩年生個胖兒子出來,不願意也變成願意了!」話說完了,才猛然意識到自己也是個女兒身,臉上騰地跳起一團紅雲。

  好在王二毛是個天生的馬大哈,不會注意到少女的突然情緒波動。而程名振此刻的心思又懸在今後的談判細節上,壓根兒沒朝她這邊看。所以杜鵑的伎倆很容易便得了逞,話題轉眼又扯到其他雜七雜八的東西上。

  只是順利將尷尬話題避開之後,她心裡又隱隱湧起一股不甘。如果剛才口誤發生在與其他山寨中的年青頭領之間,對方早涎著臉湊過來了,豈會像程名振這般置若罔聞。想到這,她有些憤懣地瞪了一眼程名振,突然發現對方生得甚為白淨,額頭臉孔稜角分明,比起自己日常所見的那些同齡人,看上去英武得多,也沉穩得多。

  沉穩的男人更可靠。雖然喜歡和活潑好動的少年交往,但同齡女孩子們私下交流時,卻總是把沉穩作為選擇丈夫的一個重要標準。夕陽下,杜鵑的臉越發紅潤了起來,就像春日裡的山花,燦爛爛開得正旺。

  在寂寞中開開落落不是山賊女兒的性格,她不想繼續被程名振忽略,笑著點點頭,自顧問道:「程小九,你今天跟張二伯說得話,不是騙人的吧?」

  「啊,哪句,怎麼可能!」程名振被問得一愣,趕緊把心思從別處收回來,打起十二分精神相對。他可不敢將看上去與自己同齡的杜鵑視作鄰家少女。傳說中,死在這個笑吟吟的女人手下的男子已經有上百了,無一不是死得慘不忍睹,屍骨不全。

  「你說可以跟縣令達成協議,按時收取錢糧的那一句!」杜鵑見自己的伎倆得逞,心中暗喜,佯裝鄭重地追問。

  「那當然。這是目前對你我雙方都有好處的方式。」程名振毫不猶豫地回應。他剛才也是被張金稱等人逼急了才想到這樣一個歪主意。原本只是為了保護自己平安脫身。現在回想起來,卻發現對於敵我雙方而言,這條路都是個不錯的選擇。「至少兩家不用繼續打打殺殺,畢竟打仗就要死人!」

  王二毛見杜鵑好像心有所思,趕緊在一旁替程名振做補充。「那樣我和小九哥就可以隨時過來找你玩了。你們山寨上有了傷患,也可以偷偷送到館陶安置!」

  「那你們每年能上交朝廷多少錢糧?」杜鵑皺著眉頭想了想,繼續追問。她發現王二毛的話對自己很有誘惑力,自從跟隨父親落草以來,家裡的確吃穿不愁了。可每進一次城,她都得提著十二分小心。很多女孩子喜歡的東西她根本不敢仔細看,很多新鮮的吃食也從不敢停下來悠閒地細品。

  程名振剛剛進入官場,對館陶縣到底要繳納多少賦稅也不太清楚。但上午林縣令等人議事時,曾經清楚地說過,四萬五千石米、一千吊錢不算大數目。本著能少勿多的原則,他猶豫著說道,「大概每年能繳納兩萬石米,三百吊錢吧。數量雖然不大,但年年不斷!」

  「才這麼點兒啊,還不夠弟兄吃一個月呢?」杜鵑對程名振報出的數字很看不上眼,豎起眉頭,瞪大了眼睛說道。

  「但張大王可以多找幾個這樣的縣城啊!」程名振早已想過這個問題,非常乾脆地提醒道。「巨鹿澤周邊不止館陶一個縣,一個縣城管一個月,十二個縣城之間都定了同樣的約,弟兄們從此後就不用四處打家劫舍了。加以時日,說不定還能憑此訓練出一支百戰精兵來!」

  「什麼樣才是百戰精兵?」杜鵑繼續追問。在她印象中,目前自家弟兄已經是非常強大了,如果昨天不是王當仁想搶頭功,自家弟兄衝上去,也許一早大軍已經進了城。

  「長官無命令,則千軍萬馬前亦不言退。前進時百死而不旋踵,後撤時井然有序,不與袍澤爭路,不棄兵器旗幟於道。」程名振照著書本上的記載,振振有詞地解釋。這才是他心目中的軍旅形象,無論是目前的鄉勇和張金稱麾下的嘍囉,在他眼裡都是一群剛剛放下鋤頭的農夫,實在上不得台盤。

  「又掉書包。」杜鵑聽得迷迷糊糊,氣哼哼地道。隱隱約約,她亦覺得程名振說的好像有點兒道理。手中真的有這樣一支軍隊,恐怕再也不怕被官兵圍剿了吧?巨鹿澤中的爺爺嬸嬸們也能過得開心些,不用聽見一點兒風吹草動就想帶著孩子往蘆葦叢中鑽。

  只是,這樣一支軍隊,誰能訓練得出來呢?放眼整個山寨,讀過書的人屈指可數,能將行軍打仗的事情說得頭頭是道的,更是比沙堆里的狗頭金還稀罕。想到這兒,她又看了一眼程名振,發現對方身子骨生得極為均勻,手臂和大腿修長有力!

  會武功,讀過很多書,能在半個月之內將鄉勇訓練得戰鬥力超越王當仁麾下嘍囉兵的,也只有此人了。「那你可不可以留下來,幫張二伯訓練這樣一支精兵?」鬼使神差般,邀請的話脫口而出。

  「啊!」程名振的笑容立刻被嚇得僵在了臉上,張大了嘴巴喊道。

  「算了,算我沒說!」杜鵑臉上又是一熱,悻悻地道。他依舊是一個官兒,而自己這裡是匪窩。平生第一次,她為自己的身份感到難堪起來,心中悶悶的,說不出地沮喪。

  東門 (八中)

  偏偏有人還不識趣,順著杜鵑的口風詢問道:「杜當家是想招我們入伙麼?也不是不行,你得先說說跟了你們有什麼好處?」

  「好處就是讓你們兩個多活幾天!」玉面羅剎的名號也不是白來的,轉過霜一般的臉孔對著王二毛,惡狠狠地說道。

  王二毛嚇得一吐舌頭,立刻噤若寒蟬。三個人之間登時冷了場,誰都不再開口說話,悶悶地低頭趕路。

  又走了片刻,杜鵑來到一座相對整齊的大帳篷前。「哧啦」一聲將帳篷帘子扯開,向裡邊指了指,厲聲命令:「進去吧,不想死就在裡邊好好呆著。吃的喝的直接向守衛要。」

  說罷,再不肯與程名振的眼睛相對。點手招過一隊巡邏的士卒,怒氣沖沖地吩咐:「把這個帳篷圍起來,十二個時辰輪流看守。放跑他們兩個中任何一個,你們就都洗乾淨了脖子等死吧!」

  帶隊的小頭目點頭如啄米,立刻將麾下的弟兄們分散開去,把帳篷圍了個水泄不通。玉面羅剎杜鵑豎著眼睛在帳篷附近又巡視了一圈,確認已經防範得連個蒼蠅都飛不掉了,才緩緩走回帳篷門口,用馬鞭敲了敲帳壁,衝著被押進去的程、王兩位少年威脅:「這裡是我們的老營,大夥個個都跟官府有不共戴天之仇的。如果識相,你們兩個就別想著逃走。窗口的狗皮褥子是去年新做的,睡的時候記得鋪在地上,以免染了潮氣!」

  前一半話說得聲色俱厲,後一半話卻漸漸柔和了下來。唯恐被人聽出自己的軟弱,她又迅速揚起皮鞭,狠狠地抽在了帳篷上,掉頭揚長而去。

  王二毛沒有任何跟同齡女子交往的經驗,被對方六月天氣一樣的脾氣嚇得不住地吐舌頭。待聽得杜鵑的腳步聲去遠了,才長長地出了口氣,低聲咒罵道:「什麼人啊,翻臉比翻書還快。要是做了我媳婦,非天天拿笤疙瘩往死里打不可。什麼時候打服帖了,什麼時候算!」

  程名振早就在小杏花那裡吃過同樣的苦頭,笑笑不語。從窗口處扯出狗皮褥子自己鋪了,倒頭睡去。

  在此之前二人都已經折騰了一整夜和大半個白天,是以這一覺睡得倒也酣暢。待得從睡夢中醒來,東方已經再次發亮。徐徐晨風從窗口出入,帶著股濃濃的柴草氣息,讓人恍恍惚惚覺得昨夜就住在自己家中。

  早餐過後,杜鵑再次前來探問。這回卻又滿臉帶笑,好像昨天亂發脾氣的是另外一個人。王二毛受不得別人的抬舉,立刻笑著奚落道:「看你年齡和我差不多大,是不是屬小狗的啊?」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杜鵑仰著頭回應。猛然發覺對方是諷刺自己像狗一樣容易翻臉,立刻用白眼珠回敬過去,「總之比屬耗子的人強一些,不會被嚇得睡不著覺,躲在被窩裡抱著腳丫子哭一宿!」

  「我昨天睡得香著呢。連晚飯都沒顧得上吃!」王二毛傲然撇嘴,「不像某些人啊某些人,恨不得調派半個營的兵馬來看著我們兩個手無寸鐵的。生怕我半夜殺出去,帶兵來端她的老巢!」

  「有本事你就試試!」

  「有膽子你別派人看著我!」

  二人大眼瞪小眼,活脫兩隻跳入場中的鬥雞。在別人營中,程名振自然不敢鬧得太過分,見雙方相持不下,輕輕扯了王二毛一把,低聲說道:「二毛,別忘了你是個大老爺們!」

  「她?」王二毛眼珠子滴溜溜地在杜鵑身上亂滾,嘴撇得像下弦的殘月。本想說不是自己不爺們,而是對方身上根本沒有半分女人味兒!卻發現杜鵑眼神又凌厲了起來,趕緊中途改口:「算了,我還沒吃早飯呢。沒力氣!」

  「沒早飯。有也拿去餵狗!」杜鵑沒聽見王二毛吞進肚子裡的話,卻從對方的表情上猜了出來,煞白著臉說道。

  程名振見此,趕緊從中替二人斡旋。「杜當家別見怪。二毛他是拿你當朋友了,所以才胡亂開玩笑。是不是張大當家找我們,所以才勞您來通傳?」

  後半句客氣話不說還好,一說出來,杜鵑的臉色愈發難看,「張大當家去帶人接收城內送出來的糧草去了,暫時還沒回來。你們兩個想吃什麼趕緊說,如果糧草數目不對,就等著上路吧!」

  程名振料定林縣令等人不會在第一批糧草上面做手腳,所以也不害怕。笑著點點頭,淡然回應:「所謂客隨主便。軍營裡邊第一餐吃什麼,我們也跟著吃什麼就行,用不著給大夥添麻煩。」

  「野菜粥,糠餑餑!」杜鵑看見程名振那客氣從容的樣子就覺得心裡火星瀰漫,冷笑著提醒。

  「不妨,我們兩個吃慣了的!」程名振笑著拱手。

  玉面羅剎杜鵑一肚子火氣沒地方發,轉身出帳,真的命人端了給普通嘍囉吃的野菜粥和糠餑餑來待客。程名振和王二毛卻是吃慣了這些糙食的,昨天晚上又因為過於勞累沒顧得上吃飯,實在有些餓了。咧開腮幫子吃了個痛快,臉上根本看不出半分難咽之色來。

  一頓早餐吃完,倒也證明了他們二人再三強調的身份非虛。杜鵑心情立刻又好了不少,笑著坐過來,親手給兩位客人倒了盞茶,低聲說道:「你們真的是剛剛混進衙門的?我還以為二毛一直在說瞎話騙人呢!」

  王二毛端起茶盞抿了一口,悻然回應,「根本沒必要騙你。我現在算想明白了,官老爺拉我們當鄉勇,從開始就沒安什麼好心!」

  聞此言,杜鵑的眼神又是一亮。雙目立刻轉向程名振,想從他那裡得到確定答案。程名振心裡不贊同王二毛的說法,但為了平安脫身,也笑著補充道:「應該就這麼回事情。你沒收拾賈捕頭前,我們兩個找遍了館陶縣,也找不到個能養活自己的差事。結果你頭天打了賈捕頭,第二天我就在校場上被人破格提拔為鄉勇的總教頭。我起先一直以為自己運氣好,現在想想,恐怕他們當時就料到張大王會打過來,所以提前準備下了送死的!」

  「當官的就是心眼子多!」杜鵑聽得連連點頭。根據她所掌握的情報,館陶縣衙門在二十幾天前的確還沒有程名振這號人。「那你還替他賣什麼命?你昨天所講的那個辦法,讓張二伯好生為難。直到今天早晨帶人去接收犒軍物資時,他嘴上還一直在念叨著!」

  「我不是為了那些當官的!」程名振正色強調。對於林縣令等人的行為,他的確非常失望,所以不願意被人和那些傢伙等同起來,哪怕是在敵手面前。「我老娘、我媳婦都在城裡。如果你們進了城,我不知道能不能保住她們!」

  這話又戳到別人的痛處了。杜鵑清楚自家的軍紀如何,嘆了口氣,不再開口。程名振本來就不是話多之人,王二毛吃飽了後也懶得挑事兒,一時間帳篷裡邊竟沉默了下來,只有裊裊的茶香圍著三人縈繞。

  正默默地品著茶,外邊突然響起一陣嘈雜聲。很多人吵吵嚷嚷地從帳篷外跑過,氣氛竟然比趕集還熱鬧。杜鵑心裡覺得不安,站起來,走到門口向外張望,看見很多人拎著米口袋,興高采烈地向前營趕。還有人將量米用的木斗頂在了腦門上,跌跌撞撞地跑幾步,又跌跌撞撞地停下來在原地高興地轉圈兒。

  「看樣子林縣令把米如數送出城來了。今天早晨,張二伯按照信上的要求讓開了東門!」一時間,竟不知道該高興還是該生氣,她手扶帳門,背對著程、王兩位少年解釋。

  「林縣令這個人別的方面不好說,但還算講究信譽!」程名振心裡也湧出了股說不出的滋味,淡淡地回應。

  如果他能做得了主,這第一波糧食肯定不會讓張金稱拿得如此輕鬆。流寇們人數雖然多,卻各自打著各自的心思。如果城內的鄉勇、衙役和大戶人家的家丁能聯合起來抵抗的話,堅守上半個月也不成問題。而遲遲從館陶縣得不到好處,各路流寇的軍心就會愈發渙散。屆時也許根本不用仰仗援兵,鄉勇們趁機出城打幾場硬仗,都可能嚇得敵人自行撤走。

  但事態發展到了現在,得了第一波犒勞物資的諸位當家肯定指望著第二波、第三波。敵我雙方就等於都被拖上了賭桌,最後的勝利卻不取決於其中任何一方,而是取決於周圍幾個郡的郡守大人的膽量和心情。

  「怎麼著,大夥再也沒心思攻城了,你還不高興麼?」杜鵑敏感地聽出了程名振話語中的失落,扭過臉來,冷笑著追問。

  「高興,當然高興!」程名振趕緊堆起滿臉笑容。「我只是有點想城裡的老娘,怕她在家裡擔心。」

  後半句話倒是發自肺腑,不帶半點兒虛假。杜鵑自小便沒了娘,對親情素來看得重。看到程名振眼中真情流露,鼻子不覺跟著酸了酸,勉強笑了笑,低聲應道:「接下來張二伯就會跟林縣令談長期合作的事宜了。肯定要派你回去送信。你別著急,也就是今天過午的事情!我一會兒就替你跟他說,不耽誤你回家吃晚飯!」

  「那就多謝七當家了!」程名振喜出望外,長揖及地。

  「別那麼客氣!」杜鵑不肯受他的禮,掀開帳簾快步向外走。不留神突然被帳篷底邊絆了下,晃了晃,全靠著一身的武藝功底才沒有摔倒。

  東門 (八 下)

  到了下午,張金稱果然派人來請。程名振和王二毛相互看了彼此一眼,暗自慶幸又逃過了一劫。

  還是昨日那座牛皮大帳,不過裡邊的味道愈發渾濁。楊公卿依舊臭著個臉,仿佛在座的人都欠了他很多錢一般。王當仁則嘴角上撇,森然冷笑。其他大小寨主們的態度卻明顯客氣了許多,看到兩個少年進門,個別人甚至主動站起身打招呼。

  「見過諸位當家!」程名振團團做了個羅圈揖。得到了城裡的犒軍物資,眾寨主個個吃得油光滿嘴。有人顯然是中午喝過了酒,臉上透著明顯的舒泰和滿足。

  「不必客氣,你們兩個坐下說話!」張金稱用手指了指軍帳正中的胡凳,不冷不熱地命令。

  從張金稱的話里聽出幾分不快,程名振趕緊笑著拱手。「謝大當家賜坐!大當家的營帳里哪有我倆坐的位置?您有話儘管吩咐,我們兩個站著聽命就是!」

  「讓你坐你就坐!」張金稱先朝四下掃了一圈,壓住眾人的議論聲,然後將刀一般的目光轉向程名振。在他眼裡,眾寨主們此刻看上去可不是精神抖擻,而是一群被餵飽了的狗,脖子上隨時可能被套上繩子勒死。

  「那晚輩恭敬不如從命!」程名振被對方看得心裡發毛,卻不敢露出怯意,只得硬著頭皮坐了下去。

  「昨天縣令信中答應的犒軍物資,我今天已經全部收到了。他沒有短斤少兩!」待程名振和王二毛兩個在胡凳上坐穩,張金稱不緊不慢地說道。「你昨天給我提的那個建議,我跟眾寨主們仔細商議了一下午……」

  說到這,他又將目光掃向眾人,眼裡充滿了不屑。「他們都認為切實可行,我也只好由著大夥。不過這具體條件,林縣令卻不敢出城來跟我商量。我只好把我這邊的要求都寫了下來,讓你帶回城裡去!」

  「晚輩願意竭力促成此事!」程名振壓住心頭的狂喜,微笑著應承。只要回到館陶縣城,他便能根據這一天來對土匪的觀察,重新調整防禦措施。今後即便林縣令的拖延時間計策被張金稱看破,經過重新準備,館陶縣也不至於被土匪們攻破得太輕鬆。萬一出了什麼不測,他雖然沒有保全整個縣城的本事,背起老娘一人一槍從西門殺出去,跳入運河中逃命,卻也不是什麼無法實現的願望。

  「我說的不是你,程小九!」張金稱森然而笑,滿口七扭八歪的大黃牙看上去說不出的令人噁心,「我說的是王兄弟。這封信由王兄弟帶回去給縣令大人。至於你麼,既然主意是你出的,自然要你負責到底。協議沒達成之前,本大王還有很多細節得向你諮詢呢!」

  轟!程名振只覺得眼前一黑,整座大帳都向頭頂壓來。為什麼?我哪裡被張賊看出了破綻?他著急地想。還沒等想出任何對策來,王二毛已經憤怒地長身而起,「大當家難道要留小九哥做人質麼?那你可真找錯了人。他跟我一樣都是苦哈哈,留在大當家這裡也沒什麼用!」

  「有沒有用得由我來說!」張金稱毫不否認自己的打算,聳了聳肩膀,臉上寫滿了市儈氣,「今天老子讓開東門時,周圍根本沒留人,林縣令卻只敢把門開一小條縫隙,慢吞吞地運了整整一上午,才把糧草物資給老子送出來。老子詐稱說少了二十石米,他又麻利地從城牆上用繩子順下三十石米,連屁都不敢多放一個!」

  得意地看了看無言以對的王二毛,他繼續說道:「這麼一個軟蛋膿包,如能守得住館陶縣才是怪事。嘿嘿,所以我必須將程教頭留下。他的確只當了二十多天的官兒,但誰讓他能在這二十多天中便訓練出一波鄉勇跟本大王為難呢。留著他,館陶縣本大王隨時都能進去,放了他,本大王想進館陶,恐怕要多死上幾百號弟兄!」

  「大當家就是大當家!」剛才板著一副死人臉的楊公卿立刻眉開眼笑,毫不忌諱地拍起了張金稱的馬屁。有他帶頭,周圍立刻湧起了一片讚頌之聲,仿佛剛才熱情地跟兩個少年打招呼的完全是另外一伙人,與他們根本未曾見過面般。

  「小九哥不回去,我也不回!」王二毛明知對方說得句句都是實話,兀自硬著頭皮死扛。

  張金稱冷笑著聳肩,「你不回去,好啊。我派人將信射進城內便是。你留在這裡,剛好跟姓程地做對難兄難弟!」

  眾寨主堡主們又是哄堂大笑,根本不把王二毛的抵抗放在眼中。程名振知道今天自己肯定無法脫身了,卻不願王二毛與自己一起在敵營中等死,笑著站起身,衝著張金稱再度拱手,「既然大當家有心留客,程某也不能不識抬舉。我家還有老母在堂,需要人回去報一聲平安。所以還請大當家讓二毛回去一趟,帶過口信之後,再回來陪我亦無不可!」

  王二毛滿肚子不情願,剛要出言拒絕,腳趾卻被程名振狠狠踩了一下。「我二人家中都只有老娘,所謂兒行千里母擔憂,望大當家成全!」

  兩次聽程名振提及家中娘親,王二毛再也硬不起來。狠狠咬住下嘴唇,靜聽張金稱做最後決定。張金稱本來也沒打算將兩少年全留下,笑著擺了擺手,「既然如此,就請王兄弟替我也給程兄弟的老娘帶個好。請他老人家放心,程兄弟在我營中只是逗留幾天,本大王輕易不會傷著他。」

  「另外!」他頓了頓,臉上的笑意越發陰森,「順便也給林縣令帶句話,就說本大王剛剛得到消息,黎陽城已經被隋軍攻破了。元務本全軍覆滅,腦袋也被人砍了,不可能再派出半個兵來救他!」

  話音落下,程名振眼前又是一暗,連帳篷外的六月陽光瞬間都變得冰冷起來。縱觀館陶周圍各郡兵力,最有實力前來救援林縣令,也最有可能拉林縣令一把的,便是擁兵數萬的汲郡太守元務本。雖然眼下林縣令的態度不明,可館陶縣周家藏的那些糧食都是李密為自己準備的,不可能眼睜睜地看著它被張金稱掠走。

  「也別指望著魏徵和楊善會。」絕望之中,張金稱的話愈發清晰陰冷,「竇建德跟我還有點交情,翟讓麼,跟武陽太守元寶藏之間關係也不太好!本大王給你家縣令一天時間考慮,明天這個時候他還不能給我准信兒,可別怪本大王吃了他的,還要接著茬兒收拾他!」

  「小九哥!」王二毛的聲音緊跟著傳來,將程名振的魂魄硬生生從天外拉回軀殼。「小九哥,他,他說得是什麼啊?我聽不太懂!」不得不說,孤陋寡聞有時候也是優點,至少此刻王二毛的臉色看上去沒有程名振那樣蒼白。

  「你就跟林縣令說,黎陽城被官軍攻破了。」程名振笑了笑,非常簡練地總結。「張大王對談判的誠意很濃,希望縣令大人考慮!」

  「嗯!」王二毛將信將疑地看了好朋友一眼,鄭重點頭。楊善會是誰?元務本又是哪個?他根本都不在乎。甚至黎陽城為什麼會被官軍攻破,他也不想知道。他現在知道的唯有一件事,那便是程小九在不停地踩自己的腳趾頭,不停地暗示自己離開。雖然他曾經發過誓要與程小九生死與共,發過誓不再害怕,不再退縮。

  「這就對了嘛!誠意,既然做買賣就要拿出誠意!別老指望著對方是傻子!」張金稱大笑著將身體靠在交椅上,一語雙關。

  想騙我,就憑姓林的那個蠢貨?眯縫著眼睛觀察手足無措的程名振,他心裡好生得意。從昨天對方前來下書的那一刻,他就堅信林德恩不過是變著法想拖延時間。周圍這群短視的傢伙居然毫不猶豫地向陷阱裡邊跳,自己也差點中了圈套。可惜老天不給姓林的幫忙啊!呵呵!當年跟著自己出塞的李旭小子居然帶著兵馬從天上掉了下來,直接將黎陽守軍全部「砸」死在家門口。武陽與清河兩郡又被李密的幫手給拖住了,連自救還來不及,更不會向館陶縣發一兵一卒!

  得到這三個消息後,館陶縣玩什麼花樣,在張金稱眼裡都不重要了。對方已經成了熟螃蟹,殼子再硬,也只有被掰了下酒的份兒。而眼前這個姓程的卻是送上門的生駒子,一旦收服在手,說不定將來能載著自己馳騁千里。

  大局盡在掌握,這種感覺真的令人飄飄然。張金稱陶醉其中,心滿意足。他從所有人的臉上都看到了佩服,唯獨沒注意到的是,在起身叮囑王二毛的瞬間,程名振眼中突然有寒光閃了一閃。

  那一閃,如白虹貫日。

  東門 (九 上)

  接下來張金稱等賊再囉嗦些什麼,程名振已經懶得再注意了。他只顧笑著送好朋友王二毛離開,然後又笑著向眾山賊們告辭,轉身返回囚禁自己的帳篷。林縣令不可能在一天之內做出是否答應張金稱所有條件的決定來,這一點他很清楚。他還清楚的是,即便縣令大人能再拖延幾天,館陶城最後也避免不了被賊人攻破的命運!眼下唯一的解決辦法是有人在賊兵發起下一次進攻之前殺了張金稱,而有機會接近張金稱,並割下他那顆兇殘的人頭者,只有程名振自己一個。

  在走下城頭的剎那,少年人已經做好了相應的準備。兩天來的一切努力與掙扎,只是不甘心就這樣稀里糊塗地死去而已。現在他已經失去了其他所有選擇,絕望之餘,心情反而變得鎮定。

  女土匪杜鵑歉疚地跟在程名振的身後。答應別人的事情沒有做到,讓她心裡也很不舒服。但當著很多外人的面,她不能挑釁大當家的權威。那樣非但不能救得了程名振,反而會讓窺探者找到機會。楊公卿絕不甘心受張大當家的指使,至於王當仁,他的江湖地位一向在張大當家之上。

  這些綠林內部的苦衷她是無法向程名振解釋的。她一直感覺到對方很瞧不起自己,再被此人知曉綠林好漢們彼此爭權奪利時所乾的那些齷齪勾當,她覺得自己可能被此人看得更輕。至於被程名振看輕後會損失些什麼,杜鵑從未曾仔細想過。她只是一味小心著,小心翼翼地維護著自己那微薄的尊嚴,維護著自己在對方眼中可能的形象。

  「有勞杜當家親自護送!」用身體堵住帳篷門,程名振冷冷地道謝。

  「這間帳篷是我的!」杜鵑委屈的強調。她本來沒必要告訴對方這個秘密。軍營裡邊能拿得出手安排客人的帳篷有限,為了維護綠林好漢的顏面,所以她昨天才不得不將自己的帳篷捐獻出來。那幾張狗皮褥子和帳篷裡邊的茶壺木盞都是從城裡買了沒多久的,除了自己外,還沒給其他人用過。而眼前的客人沒有半點客人的自覺,用了主人的東西,居然還想把主人拒之門外。

  「那就勞煩杜當家換個監房囚禁我!」程名振微微楞了一下,硬著心腸補充。憑心而論,他並沒有真的怨恨杜鵑。這麼大個土匪窩,一個女人不可能事事都自作主張。但此刻雙方即將成為生死寇讎,能少些瓜葛,還是少些瓜葛為妙。

  「你這人怎麼不知道好歹!」杜鵑性格里沒有忍讓二字,用手將程名振的肩膀向旁邊一扒拉,逕自擠進了帳篷。「我把你安置在這兒,是免得別人傷了你。出了我的營房,想半夜砍掉你腦袋的人有的是!別以為會兩把三腳貓功夫就能橫著走,要你命的辦法多著呢,保證你臨死之前發覺不了,過後張二伯也沒法追究誰下的手!」

  程名振笑了笑,懶得還嘴。就那些握刀的姿勢都不對的小嘍囉?自己一個至少能收拾他們五個!只是現在自己手中沒兵器,大白天也不是動手的最佳時機。

  「老實呆著!我會想辦法放你走。無論張二伯和林縣令之間到底能不能達成協議。」杜鵑被程名振滿臉無所謂的笑容惹得愈發懊惱,乒桌球乓地翻箱倒櫃,將一堆帶棱帶角的東西全部翻出來,打成了一個大包裹扛於肩膀上。「你別試圖自己逃,否則肯定會被追回來刨腹剜心。我答應過你的事情,我肯定會做到。如果做不到,我就賠一條性命給你!」

  「我不是針對你!」程名振訕訕地回應,心裡好生後悔。在杜鵑收拾包裹的時候,他至少看見了兩把剪子,一把割肉用的短刀和一把納鞋底的錐子。其中任何一件工具留下來,都可能改造成一件殺人利器。如果昨天自己和王二毛好好在帳篷里翻翻,而不是光顧著補覺的話,也許在今天杜鵑將這些東西收走前,就能藏起一件兩件來。如果自己不惹杜鵑發火,也許……

  「晚上營裡邊殺豬。我會派人給你送一盤肉來!」杜鵑一隻腳踏出帳篷,回過頭來說道。氣惱過後,她的眼睛變得很圓,很亮,讓程名振很容易地想起了夜空中的星星。

  然而這兩顆星星的閃爍規律是如此地難以琢磨。一直到了掌燈時分,也沒有再度於帳篷里出現。烤好的豬肉倒是被嘍囉們送來了整整一大盤,蘸著土匪們自己用野豆和糠皮釀製的黑醬,再配上新煮的肉湯,吃起來別有一番風味。

  放下肉盤,四名輪值監視他的嘍囉卻不肯走,就在門口眼巴巴地望著,嘴角邊上潤潤的,喉嚨不斷地滾來滾去。

  「你們幾個吃過了麼?如果沒有,何不一起坐下來嘗嘗?」猜到幾個嘍囉的心思,少年人笑著客氣道。

  「沒,公子您自己慢用。我們,我們那份得等會兒才能送過來!」嘍囉們連連擺手,腳卻不爭氣地向放肉的矮几旁邊移。「張當家這邊只分到了十頭活豬。今晚宰掉其中八頭,得先照顧山字營和火字營的弟兄。我們,我們估計能分一碗肉湯,泡著饢吃也是一樣的味道!」

  「坐下吃吧,我一個人吃不了這麼多。那邊的柜子上有碗,剛好拿過來盛湯!」程名振笑著將烤肉向前推了推,然後伸手去抄湯盆里的木勺。「一人先來一碗,如果不夠,你們就打著我的名義到杜當家那邊去要。反正她不能讓我餓著,否則會丟張大當家的臉!」

  嘍囉兵們轟然而笑,訕訕地從程名振手裡搶走湯勺。「我們自己盛好了,可不敢吃著您的還累著您!公子一看就是個大善人,跟別的當官的不一樣!」

  「我是稀里糊塗當上的官。其實只不過是個替死鬼!」程名振笑著搖頭,將自己二十多天前如何當上的兵曹,以及如何被強逼著出城當信使的過程添油加醋地又重複了一遍。這個故事聽起來的確荒唐透頂,很快便為他博得了一片同情。

  「奶奶的,什麼玩意兒。這,這不是糊弄傻狗上牆頭麼!」一邊撕扯著骨頭上的肉筋,帶隊的小嘍囉頭目一邊義憤填膺地表態。

  「當官的沒幾個好心眼的!」另一位諢號叫做橛子的小嘍囉大聲回應。有道是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短。如果不是沾著程名振的光,光憑他們幾個的身份,今晚可能連個肉星都看不見,更甭說坐在杜七當家的帳篷里,一手捧著肉骨頭一手端著泡饢了。

  「都怪我當時自己傻,總覺得當兵吃糧,怎麼著也是條活路,就稀里糊塗地跳了進去!」程名振繼續苦笑,從盤子裡邊撿起一塊最大的肉骨頭,用力撕扯,「結果這才當了幾天的官,屁股還沒坐熱乎呢,便被派出來送信……」

  「用這個,用這個!」看到程名振撕得費力,橛子毫不猶豫地從腰間解下短刀遞了過去。坐在他旁邊的一名年齡稍大的嘍囉輕輕碰了碰他,卻被他用白眼橫了回來。「用刀切,這是我自己打的傢伙。比買來的順手得多!」

  程名振笑著接過短刀,貼著骨頭縫將烤肉分成數塊兒,然後又倒著刀柄將短刀還了回去。「的確是好東西,橛子哥上山前是打鐵的?」

  「我當年的手藝,在村裡邊數得著。就是買不起鐵料,否則我可以自己開作坊!」聽別人誇讚自己的短刀好用,橛子笑得油光滿面。

  「又吹,你也就會打鋤頭和菜刀!」小頭目用力咽了一大口湯,笑著奚落。

  「那也比你只會給木板鑿眼兒強吧!」不顧對方職位比自己高,橛子反唇相譏,「公子您不知道,木鑿哥當年跟他師父學徒,學了三年半……」

  小頭目舉起剩骨作勢欲丟,「再說我就砸你。還不是你那沒良心的叔叔。當年要不是你叔不用心教我,我早就獨立門戶了。結果白給你叔叔家扛了三年半長活,連個桌子面都沒教給我怎麼打!」

  「我叔叔就恨不得把女兒倒貼給你了,你還好意思罵他沒良心!」橛子笑呵呵地戳對方老底。「就不說自個兒手指頭粗,握個斧子都握不好……」

  四名小嘍囉嘻嘻哈哈,很快就被程名振探出了底細。這幾個人都是來自一個村子,因為春天時山洪爆發,官府卻拒絕救濟,所以不得不投了張金稱。而在張金稱麾下,他們隸屬於七當家杜鵑的錦字營,平素很少上陣打仗,所以伙食補給也遠不如張金稱的嫡系兵馬。

  「你們剛才說的火字營,就是張大當家的親兵吧?我在城裡邊帶的天樞旅,也是縣令自己的親兵。不過沒人給我們開小灶,平素跟其他幾個團弟兄吃得都一樣!」一邊抓過刀子來剔肉筋,程名振一邊漫不經心地詢問。

  「我們這邊也不是專門給山字營和火字營開小灶。只是打仗前才犒勞……」名叫木鑿的小頭目毫無提防,順著程名振的口風回答。話說到一半,他猛然覺得不該泄密,連忙用骨頭堵住了嘴,瞪大了眼睛看對方的反應。

  程名振對骨頭上的肉筋顯然比對軍情更熱情,居然連停都沒停,逕自將貼著骨頭邊緣的筋頭剔下來,沾了點兒黑醬,大咧咧地丟進嘴裡。「我打小就喜歡吃骨頭上的筋,有咬頭兒!哪位大哥再去弄一盤子肉來,就說我這兩天沒怎麼吃飯,餓過了頭……」

  望著桌子上已經被啃白了的骨頭,嘍囉們訕訕而笑。對於五個久不見腥葷的大老爺們來說,一盤兒烤肉的確少了些。但再去前營要肉,卻可能被在負責掌管伙食的王當家用鞭子抽回來。畢竟那盤子肉說好了是專供程名振一個人的,根本沒他們四個嘍囉的份兒在內。

  見大夥誰也不肯動彈,程名振只好笑著又加了一句,「沒事兒,說是我吃,他們肯定給。官府處斬死囚,頭天還給吃頓好的呢,何況你們大當家攻城時還得拿我來威脅城裡的人!」

  話音落下,帳篷裡邊的歡樂氣氛立刻蕩然無存。四名嘍囉瞪著程名振,不顧滿手是油,五指緊緊地握住了腰間的刀柄。

  今夜入城行動是傍晚之前諸位當家人才商定的,嚴禁向外人透漏半點消息。可眼前的小滑頭也太精明了,居然憑著幾塊肉骨頭就從大夥口中套出了事實。

  「我下午時就猜到了。你們大當家是為了麻痹林縣令,才讓王二毛送信和入城!」強壓住心裡的驚詫,程名振若無其事地補充。此刻割肉刀又轉回了他的手上,但他沒把握殺了眼前四個人後,不驚動外邊的其他嘍囉。所以不如繼續裝傻充楞,將刀子丟在桌案上,麻痹幾名嘍囉的心神。「只是我沒想到張大當家這麼著急,今天晚上就要進城!你吧,你們稍帶著給我要點兒酒,反正要死,不妨讓我喝個痛快!」

  這一招果然奏效,幾名嘍囉看見程名振將短刀丟回,立刻放鬆了警惕。四個成年人,的確沒有必要被一名半大孩子嚇到。何況對方一直客客氣氣地請自己吃喝,從沒流露出半點兒敵意來。

  想到這,嘍囉頭目第一個覺得臉熱,咧了咧嘴,衝著屬下命令:「橛子,狗剩兒,你們兩個去。就說七當家的命令,不能慢待了程公子!咱們把程公子灌醉了,也省得他心裡難受!」

  「嗯!」被稱作橛子和狗剩兒的兩個嘍囉答應一聲,站起身出帳。木鑿和另外一名叫九成的嘍囉仍然覺得尷尬,借著收拾桌上骨頭的機會,低聲安慰道:「程公子也別太難受。我們大當家的確要今晚趁夜入城,但他沒想拿您的人頭去祭旗。他一直把七當家看做親生女兒,就沖您能住到七當家的營帳里這檔子事兒,大當家肯定也沒對您起歹心!」

  程名振將身體向後一仰,連聲苦笑,「你的大當家啊,把我騙得像個猴子一樣。三更攻城還是五更攻城?屆時我會被放在哪裡?」

  「七當家吩咐過,不告訴您。讓您好好睡覺。等三更時分入了城,她親自把王二毛和您的家人接出來!」小頭目木鑿倒也老實,喃喃地稟告。

  七當家杜鵑從沒讓張家軍的任何男人進過她的軍帳,唯獨眼前這個面目英俊的少年人進了,並且接連要住兩個晚上。如果當親兵當到了現在連七當家的那些小女兒心思都沒猜到,這個親兵也不用繼續當了。所以今天討好程公子,就等於將來討好七當家。不求著飛黃騰達,至少下次攻城時不用被派在最前頭。

  「唉!」程名振仰面朝天倒下,雙手墊在腦後,盯著帳篷頂發傻。眼淚順著眼角不受控制地淌下來,大顆大顆滾到皮褥子上。

  「您,您老別難受。其實,其實張大當家並不像傳說中那樣凶。我們很少,很少殺人,只是,只是不得已時……」好心的木鑿又向前湊了湊,嘟囔著安慰。設身處地替眼前少年著想,他知道自己心裡也一定會很難受。畢竟家人朋友都在城裡,這一晚上過去後,不知道幾人能夠得到保全。

  程名振繼續嘆息著落淚,身子像泥鰍一樣在狗皮褥子上翻滾,「不得已,張大當家不得已時候多麼?」

  「大,大當家他……」木鑿和九成不知道怎樣替自己人辯解。殺人、放火、屠城,好像自從入伙以來,這樣的事情每年都要發生一兩次。這回城裡邊已經送了糧食出來,但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

  寨主們的心思不是他們這些小嘍囉能猜得到的。很快,他們也不用再為此覺得尷尬了。程名振身下的狗皮褥子突然自己翻了起來,緊緊地扣在他們頭頂。緊跟著,二人只覺得後腦勺一痛,便失去了全部知覺。

  剛才還在地上嘆氣哭泣的程名振已經跳了起來,用手中的骨頭棒子狠狠地在兩個嘍囉的後腦勺上又補了幾下,直到確認他們肯定昏死過去了。才幹淨利落地扒下來木鑿的衣服和腰刀,快速套在自己身上。做完了這一切,他用被子將兩名嘍囉蓋好,抓起桌案上的剔骨刀插在腰間,然後掀開門帘,大搖大擺地走到了帳篷外。

  外面來來往往走動的嘍囉很多,燈球火把亮成了一片,根本不是行刺的最好時機。但程名振已經不能再等下去了,一旦敵軍開始攻城,有沒有張金稱指揮,館陶縣的結局基本一個樣。林縣令不會想到張金稱白天剛收下禮物,當晚便立刻發起進攻。敵人全力施為之下,館陶縣的眾鄉勇們也不可能再創造上次的奇蹟。

  好在張金稱麾下的嘍囉們對他缺乏提防,或者說,嘍囉們都不認為一個半大小子在十幾萬大軍中能折騰出什麼風浪來。所以根本沒人靠近了仔細分辨從帳篷中出來的是小伙長李木鑿,還是被囚禁的貴客,任由程名振大搖大擺地從他們眼皮底下走了過去。

  越靠近張金稱的中軍,營盤裡走動的嘍囉兵越多。很多膀大腰圓的漢子興高采烈,好像正趕著去過節。三三兩兩經過的隊伍中,有人扛著長長的雲梯。梯子的邊緣還泛著樹皮特有的青綠色,讓人偷眼一望,便明白雲梯是這兩天臨時趕製出來的。

  從一開始,張金稱就沒有上當!程名振在看到雲梯的剎那,便猜到了賊人的全部想法。他們之所以答應林縣令的要求,是因為他們也需要時間趕製攻城器械。而城裡邊辛辛苦苦湊出來的糧食和活豬,剛好做了張金稱戰前犒賞三軍的補給。

  「別老指望對方是傻子!」喧鬧的人聲中,程名振再度聽見了張金稱的冷笑。他握緊腰間刀柄,加快腳步。自己逃走的事實很快就會被趕回去的橛頭和狗剩發現,在此之前,自己必須潛到張金稱身邊,將剔骨刀刺進那曾經裝了無數活人心肝的妖怪肚子。

  「嗚嗚—嗚嗚—嗚嗚」有人吹響了警報,有人迅速向牛皮大帳跑。程名振硬起頭皮跟在跑動者的身後,一道向前猛衝。流寇就是流寇,為了找一個逃走的人居然全營示警!這簡直是替自己在創造機會,亂鬨鬨的人群中,張金稱怎麼可能分辨出來哪個報信人是真,哪個報信人是假?

  越來越多的嘍囉兵從他身邊跑過,還有個別人在軍營中策馬馳騁。這些人太給程小九面子了,居然為了他的逃走慌到了如此地步!有腳步聲快速從背後向他靠近,程名振迅速拔出橫刀,全身戒備。來人頭也不回地超了過去,邊跑邊喊,「敵襲,敵襲……」

  「胡說,哪來的敵人!」一個熟悉的聲音替程名振質問,緊跟著,杜疤瘌光著膀子從一座軍帳中跑出,手中拎著口甑明瓦亮的陌刀。看見眼前亂象,他憤怒地舉起兵器,無數流星卻拖著長長的尾巴從正東方射來,在營中點起一團團火焰。

  那不是流星,是製造精良的火箭!程名振欣喜地停住腳步。他不用再去冒險刺殺張金稱了,官軍已經到來。數以千計的大隋精兵拎著短刀,衝進幾乎不設防的賊軍營寨。幾股嘍囉逃得稍慢,被官軍的隊伍卷了兩卷,頃刻便全都倒在了地上。

  「敵襲,敵襲!」杜疤瘌聲嘶力竭地叫喊。不挺身迎戰,而是扔掉陌刀,扭頭加入了逃命者隊伍。

  官軍從東方殺來,所以嘍囉們本能地向西方逃。但西方正對著的是館陶城,程名振知道,即便僥倖繞過館陶城,橫在他們前面的將是千裏運河。河面剛剛漲過水,接連三個猛子都未必能扎到底。

  東門 (九 中)

  前來偷襲的官軍絕對堪稱精銳。這一點從他們的推進速度上程名振就可以肯定。從第一聲驚呼響起到現在總共也不過半盞茶時間,他們的前鋒已經殺到了張金稱的中軍。而那些平素走路都晃著膀子的賊寇們就像見了貓的老鼠般,除了逃竄之外沒有膽量做任何事情。不,即便是逃竄,他們逃得也極其外行,東一波、西一股,很快便被分進合擊的官軍兜頭截住,一個挨一個變成刀下之鬼。

  勢如破竹,乾淨利落,所有動作一點都不拖泥帶水,對於擋在面前的敵人,無論多少都視之若無頭野豬。這才是程名振心目中精銳之師,霸者之師。他深深地為與這樣的隊伍並肩作戰而自豪,衝上前幾步,撿起杜疤瘌丟在地上的陌刀,凶神惡煞般攔住一夥匆匆逃命的流賊,厲聲斷喝:「別逃,棄械者不殺!」

  回應他的是無數雙白眼,除了絕望之外,還帶著幾分嘲弄。距離他最近的那名流寇就像沒看見擋在面前的刀鋒一般,用力推了一把就從他面前跑了過去。另外一名膽子稍小,向旁邊繞了幾步,繼續亡命飛奔。

  「站住!前面是運河!你們跑不了!」程名振大怒,用刀背接連砸翻兩名嘍囉。他做這些,並不是僅僅想趁亂搶功。在他眼裡,土匪們大多數都罪不至死。事實上,此刻丟下武器跪地乞降,是流寇們唯一的活命機會。像現在這般沒頭蒼蠅般亂撞,即便僥倖逃脫官軍的劫殺,跑到運河邊上後,面對的也是死路一條。

  被他打倒在地的嘍囉哭喊痛罵,沒被擊中者則四散而去,毫不停留。「不知道好歹的傢伙!」程名振愈發惱怒,拎著陌刀追向跑得最快者,準備殺幾個人立威。還沒等他將沉重的陌刀掄起來,有排鵰翎呼嘯著從身邊飛過,將逃命者一一釘翻在地。

  「嗖!」又是一排羽箭飛來,將躲避不及的幾名嘍囉盡數射殺。其中兩支偏離了目標,直奔程名振後背。程名振趕緊俯身躲避,感覺到羽箭貼著自己衣服飛了過去。與此同時,他聽見一個沙啞的聲音在耳旁說道:「傻小子,還不把刀扔下快跑。齁老沉的,拿著也是累贅!」

  「我是……」程名振大聲強調。他想聲明自己是館陶縣兵曹,而不是流寇的同夥。話沒說完,耳畔又傳來了尖銳的利箭破空聲。幾串人血濺到了他臉上,熱辣辣地生疼。羽箭過後,一隊盔明甲亮的官兵衝過來,揮刀割下中箭者的頭顱。

  「看什麼看,快跑!」沙啞的聲音再次與他耳邊響起,順帶著還用力推了他一把。程名振跌跌撞撞地匯入倖存者隊伍,跌跌撞撞地扭頭。他看見一張熟悉地臉,干皺而市儈,隱隱地還帶著一絲本能的善良。

  「撲通叔!」程名振認出了兩次出言提醒自己的流寇。昨天下午,就是此人將自己領到了張金稱的大營門口。因為自己的蓄意欺騙,還令對方白挨了二十軍棍。「前邊是運河!大夥根本跑不掉!」帶著幾分歉意,他再次強調。期望眼前這位綽號叫做「撲通」的山賊頭目能協助自己將身邊的流寇組織起來,一道向官軍乞降。

  「我知道!」小頭目「撲通」喘息著回應。他年齡有些偏大,跑起來遠沒其他同伴有耐力。「那你也不能停,天黑,他們根本看不清你是誰!」

  「咱們,咱們一起……」程名振試探著建議。他們是官軍,咱們是流寇。這樣的劃分讓他非常彆扭。但彆扭之持續了一瞬間,轉眼,他的話便被一片慘嚎聲淹沒。無數支狼牙利箭從半空中落下,射入流寇們根本沒有鎧甲遮擋的軀體。程名振不甘心地回過頭,看見另外一隊官軍斜插而至,截住逃命隊伍的末尾,手起刀落。

  有受傷的嘍囉在血泊中掙扎,有被包圍的嘍囉跪地乞降。結局都是一樣的,訓練有素的官軍只用了兩次交替穿插,便清理乾淨了那一片戰場。用於統計戰功的人頭被掛在了黑漆漆的鐵甲外,隨著鎧甲主人的跑動,不停向地下淌血,一串,又一串,鮮艷奪目。

  他們看不清我的長相,我現在穿著山賊的衣服。震驚之餘,少年人滿腹鬱悶。早知道官軍會來,自己根本不會換上嘍囉的衣服只身前去刺殺張金稱。現在可好,張金稱沒有刺成,反而被人當做流寇追得無路可去。

  「清理」完了戰場的官兵又從背後追殺過來,幾乎每個人腰間都別著一顆血淋淋的腦袋。他們之中的弓箭手訓練有素,每一次攢射總能將程名振身邊的嘍囉兵放倒一大批。僥倖沒中箭的人不敢回頭,撒開雙腿,能跑多快就跑多快。燃燒的帳篷被甩在了身後,同伴的屍體被甩在了身後,辛辛苦苦搶掠來的財物被甩在了身後。很快,破碎的連營也被甩在了身後,大夥沒命地跑,沒命地逃,片刻也不敢停留。

  但官軍的羽箭始終於身後傾瀉。指揮這支隊伍的將領非常有手段,自始至終也沒給流寇們重新組織起來的機會。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們只是追著流寇走,並不過分逼迫,但只要流寇們的腳步稍慢,羽箭和橫刀立刻交替著招呼上來。

  程名振不再心存僥倖,他現在手上沒有任何可以證明身份的信物。而即便手上有,他也不敢賭身後的官兵會放過自己。那些人早已殺紅了眼,根本沒打算留任何俘虜。或者說,他們從一開始交戰,便沒將流寇們當做同類。

  與身邊其他逃命者唯一不同的地方是,程名振始終沒放下手裡的陌刀。儘管好心的「撲通」一再提醒他,亂軍之中僅憑一把陌刀根本無濟於事。相反,由於此物的沉重,倒會耽擱持有者逃命腳步。但程名振本能地握緊了刀柄,閉著眼睛跟在人流中間向西。他不敢回頭看那些被殺的嘍囉,更不敢回頭張望追上來的官軍。那不是他心目中的大隋官軍,童年的記憶里,父親口中的大隋府兵是一支仁義之師,王者之師。從不亂殺無辜,從不將刀砍向那些沒有力量抵抗者。

  很快,他就不得不將眼睛重新瞪大了。一哨游騎包抄了過來,截斷了他所在逃命隊伍的腳步。 「饒命!」這次,不待程名振提醒,嘍囉們紛紛跪倒於地。攔路的校尉只是猶豫了一下,隨後輕輕一揮手。馬蹄聲驟然加急,雪亮的刀鋒兜頭劈落,無數殘肢在半空中飛舞。

  一把橫刀掃到了程名振頭頂,嚇得他向旁邊一跳,避了過去。又一把橫刀緊跟著掃來,逼得他不得不舉起陌刀抵抗。銳利的橫刀與厚重的陌刀相交,「當!」地一聲,橫刀飛向半空。馬背上的騎兵大聲尖叫,側著身子撥轉坐騎。

  「當!」「當!」「當!」程名振接連擋了幾下,將從自己身邊掃過的橫刀全部擋了開去。眼前驟然一空,騎兵們相繼去遠。五十步外,他們從容地撥轉馬頭,檢視這次衝擊的戰果。除了一個手握陌刀的少年人附近還有二十幾個倖存者,其他流寇要麼被戰馬踏翻,要麼被橫刀砍中,死傷枕籍。

  看到賊軍中居然有人接下了自己一輪輕騎衝擊,帶隊的校尉驚詫地瞪圓了碧藍色的眼睛。這是自從他出道以來少有的怪事,麾下的弟兄雖然不如內府兵一樣精銳,但也是江淮勁旅中十里挑一好手。即便高句麗正規軍,在輕騎面前都只能作鳥獸散,而那個少年流寇在逃過一劫後居然依舊橫眉怒目地站著,嘴裡還不停地向自己嚷嚷。

  「他喊什麼?」一邊帶領弟兄們調整隊形,碧眼將領一邊向身邊的親兵追問。他祖上不是中原人,自幼又長在江南,對北方話很不熟悉。

  「稟王校尉,他在罵咱們!」親兵添油加醋地匯報。自家校尉是陳棱老將軍一手提拔起來的心腹,交上眼前這批人頭,說不定就能升到車騎都尉。所以不管那個少年人喊得是什麼,割下他的腦袋都是第一要務。

  「可惜了!」王姓校尉輕輕搖頭。站在血泊中那個怒不可遏的少年是土匪裡邊少有的英傑,如果他肯棄械投降的話,自己願意網開一面。但這個滿口北方話的傢伙既然敢出言辱罵自己,就怪不得自己心狠了。割下他的腦袋,剛好能給今晚的功勞再添上一筆。

  「他們都投降了!」眼看著官軍又要發起新的一輪衝擊,程名振大聲咆哮。 「他們已經投降了!我是館陶縣兵曹,我拿人頭擔保他們!」稚嫩的聲音帶著哭腔。除了周圍已經嚇得失去抵抗勇氣的流寇們,沒人仔細聽他的話。騎兵們緩緩拉開彼此的距離,高高地舉起了橫刀。

  「你自己逃吧。程兄弟!」就在這個當口,程名振感覺到有人推了自己一把。他踉蹌著跑開數步,然後就看到十幾匹駿馬旋風般從自己剛剛站立的地方沖了過去。血肉橫飛,在最後一刻將他推出人群的「撲通」叔在刀叢中絕望地打著旋兒。一把把橫刀借著戰馬衝刺地慣性掃在老人的背上,每一刀,都帶起一片血霧。

  沒等王姓校尉派出的小隊騎兵撥轉馬頭,程名振已經跳了起來。血光燒紅了他的眼睛,他忘記了自己是館陶縣兵曹,忘記了自己不是流寇的同夥,更忘記了官軍才是自家袍澤!凌空跳上前,衝著一匹匆匆而過的戰馬揮動陌刀。厚重的陌刀帶著風聲掃過,將馬背上的騎兵一刀削為兩段。

  「殺!」程名振聽見自己在聲嘶力竭地叫嚷。急奔數步,單手拉住無主坐騎的韁繩。驚慌的戰馬將他帶了個趔趄,騎兵們紛紛凝神觀望。很快,少年人的身影便出現在馬鞍上。一手提韁,一手拎著厚重的陌刀,撥轉馬頭,衝著騎兵的中央衝去。

  電光石火之間,沒人想到會出現這樣的變數。特別是指揮這伙騎兵的那名王姓校尉,派出二十名弟兄去誅殺剩餘流寇,他自認為已經給足了敵將面子。誰料到敵將在最後關頭居然先拋棄了同夥,然後又奪了一匹戰馬,試圖衝上前跟他同歸於盡。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騎兵們一愣神的功夫,程名振已經急沖而至。他鬆開韁繩,雙手將陌刀掄得像風車般,將倉促攔過來的兵器一一撞開。比陌刀短了太多也輕了太多的橫刀被紛紛擊飛,失去了兵器的騎手滿臉難以置信。有人分明感覺到自己的兵器與少年人的身體發生了接觸,有人分明看到了血跡在半空飛舞。但那名咆哮著的少年如同一頭髮了瘋的老虎,片刻也不停留,偌大的陌刀冷森森閃著寒光,直奔王世充校尉的面門。跟在少年身後,是十九名驚慌失措的袍澤,他們剛剛殺光了少年人的同夥,他們沒想到陣前的變化,也無法追上少年人的馬蹄。

  眼看著山賊大王情急拼命,王世充只好硬著頭皮迎了上去。今晚欺敵人是流寇,他根本沒有帶長兵器。手中的橫刀追殺步卒尚可,與陌刀對擊,明顯差了些分量。可現在他已經沒有選擇了,瘋子般的敵將越沖越近。如果他讓開,看在其兄長送的那幾筆錢的份上,陳棱老將軍未必拿他的腦袋正軍法。但此後這支江淮勁卒中,將永無他王世充的立足之地!

  「當!」刺耳的金鐵交鳴聲掃清了王世充心中的所有雜念。他看到自己手中的橫刀像玩具般斷成了兩截,看到渾身是血的瘋子少年在馬背上狂笑著擰身。「啊!」他發出一聲慘叫,雙腳用力踩了下馬鐙,翻身側滾。大腿邊緣緊跟著傳來一股熱辣辣的感覺,數片染血的皮甲紛紛飛向半空。

  「救王校尉!」「救王校尉!」騎兵們大聲叫喊,顧不上再劫殺程名振,團團圍住王世充落地之處。身上不知道被割了多少刀的程名振殺開一條血路,衝出人群。望著周圍紛亂的火光,他呲了呲牙,調轉馬頭,又向騎兵們衝去。

  那不是父親的大隋府兵。不是!那不是大隋官軍,不是前來援救館陶的袍澤兄弟。那是一夥惡棍、混蛋、害群之馬。他要把這些人全部殺掉,全部砍死。

  陌刀撞上一個人,程名振雙手用力,將半截屍體甩上半空。冷森森的刀面潑開一道血瀑,他砍中了第二個,將對方連人帶兵器一道砍成了兩段。緊跟著是第三個,對方是一名面目秀氣的年青人,嚇得已經不知道抵抗。程名振一刀拍過去,將此人的腦袋拍成了血葫蘆。

  第四個對手給他的大腿來了一記,第五個對手砍中了他的胳膊,這兩個傢伙隨即被他用陌刀推下了戰馬,是死是活無人知道。耳邊馬蹄聲如雷,刀光閃成一片,程名振狂笑著揮刀,刀刀進攻,決不防守。他知道自己要死了,被當做一個賊殺死。他很不甘心,但無法抗拒命運!

  眼前景物突然一空,再沒人擋住他的去路。程名振狂笑著撥馬,看見騎兵們簇擁著那個碧眼校尉,驚慌失措地向遠處四散逃去。在他們身側,幾百匹戰馬殺了過來,馬背上的山賊一個個長得像凶神惡煞。再遠處,更多的流寇徒步跟在戰馬後,宛若洪流。

  「笨蛋!愣著幹什麼?還不快走!」帶隊救了他的女人厲聲呵斥。兩天來,程名振已經被這個女人呵斥了無數回,唯獨本次,呵斥聲聽起來如此地悅耳!

  東門 (九 下)

  只可惜,給他笑臉的僅僅是杜鵑和郝老刀兩個人。張金稱、楊公卿、王當仁等頭領都在這隊人馬里,發現大夥順路救下的「好漢」居然是程名振,眾寨主們的臉色立刻變得千奇百怪。

  「殺了他!」楊公卿大聲命令。雙腿一夾馬肚帶,直接撲向程名振。他的幾名親信立刻舉起兵器,分散著包抄而至。剛才程名振與官兵「窩裡鬥」情形他們都看到了,眾人自問單挑未必是少年人的對手。但此刻大夥人多,一通亂刀砍下去,總能分了他的屍。

  這個以多欺少的戰術沒得到施展機會。幾乎在楊公卿策動戰馬的同時,杜鵑將弓箭搭在了弦上。「哪個敢動他一根寒毛?別怪老娘的箭不張眼睛!」她滿嘴粗話,眼睛豎得像護著窩的母狼。冷冰冰的箭尖卻穩穩地鎖定了楊公卿的喉嚨,一刻不離。

  在如此近的距離上,楊當家可不敢賭玉面羅剎的話是不是威脅。悻悻地帶住坐騎,兩眼直冒綠火,「他手裡拿的是你爹的陌刀。你爹肯定被這小子給害死了,你這丫頭不給你爹報仇,卻護著這小白臉。當心晴天打雷!」

  他的話引發了一陣騷動,很多騎在馬上的嘍囉立刻冷眼掃了過來。就在這個時候,幾個先前躺在血泊中裝死,然後爬起來向大夥靠攏的嘍囉走到了隊伍附近,聽見楊公卿的挑撥,立刻大聲替程名振分辨道:「杜三當家先就向西去了,程爺是為了救我們,才落在了後面!」

  「他會救你們?」楊公卿惡狠狠地瞪著幾個嘍囉兵,恨不得將對方用眼神剝皮剜心。「是他騙咱們……」

  「他剛才為了護著我們,才跟官兵拼命!」幾個先前裝死的嘍囉雖然膽小,卻不肯順著楊公卿的意思說謊。程名振剛才獨自提刀擋在戰馬面前的樣子留給大夥的印象太深刻了,雖然他最終被「撲通」叔推出了人堆兒,但那份捨命相護的恩情,大夥都記在心裡。

  楊公卿找不到發作的理由,只好將頭轉向張金稱,「大當家,你別忘了是誰騙咱們在城下耽擱了這麼久!」

  「敵軍不是從城裡殺出來的!」杜鵑搶先提醒。

  沒等張金稱做出裁決,又一隊官軍吶喊著殺到。杜鵑和郝老刀立刻帶人沖了上去,與官兵們展開生死搏殺。追兵們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哭喊著向後退卻。郝老刀和杜鵑兩個也不敢追殺,帶著騎馬的嘍囉兜回來,團團護在大隊的身後。

  這個時候再為了程名振一個人耽擱時間肯定不值得。張金稱只是掃了少年人一眼,便迅速撥轉了馬頭。騎著戰馬的土匪頭目和步行的小嘍囉們快速跟上,萬餘人的隊伍摸著黑向西移動。不時有小隊官兵從夜幕中殺到近前,對比一下雙方的規模,立刻讓開了道路。也有些不開眼的官兵試圖尾隨追殺,被郝老刀帶著幾個擅射的獵戶用弓迎頭放翻了十幾個,剩下的呼啦一聲鼠竄而去。

  他們在黑暗中繞館陶城而過。從始至終,城牆上沒有一根弩箭射下來。缺少了程名振這個主心骨兒,眾鄉勇變得非常孱弱。幾點巡夜的燈火甚至主動被熄滅掉,以免引起張大寨主的任何不快。

  渾渾噩噩地被土匪們攜裹著,程名振渾渾噩噩地將館陶縣的城牆甩在身後。縣城徹底安全了,他卻感覺不到半點喜悅。半夜時那場廝殺,他不知道有多少官兵死在自己的手裡。若論單個人製造的死傷,恐怕張金稱麾下無一名土匪的戰績如他大。想到這些,他心裡就非常不舒服,仿佛自己已經變成土匪的一員,愧對程家的列祖列宗。可如果當時他不揮刀拼命,恐怕腦袋早已經不在自己的脖子上了。那樣,甭指望館陶縣的人事後會挺身而出為他鳴冤叫屈。縣令大人性格就是如此,在出城議和之前,程名振已經將其看了個通透。

  「別人不注意時我放你走!」看到程名振不停地回頭張望,杜鵑嘆了口氣,低聲允諾。

  「去哪?」程名振咧嘴苦笑。一旦官軍中的士卒認出來,自己會有活路麼?要回,也得風聲冷了之後才能回,在此之前,恐怕匪窩是自己唯一的容身之處。

  「隨便你!」杜鵑順口回應,然後微微一愣,目光陡然變得明亮。但很快,她的眼神又平靜了下來。儘管渾身上下已經被血染紅,眼前的程名振依舊與周圍的弟兄們格格不入。他的脊背始終挺得像松樹一樣直,堅強且孤獨。

  兩個人互相看了看,再無話說。默默地又走了半里多,嘩嘩的水聲擋住了大夥的去路。幾名機靈的嘍囉兵搬起石頭向河心丟去,「撲通」,石頭濺起了一個沉悶的水泡,轉瞬沉得無影無蹤。

  運河剛修了沒幾年,河床里還沒多少淤泥。倘若大隊人馬選擇泅渡而過的話,肯定會有不少弟兄淹死在中途。如果趕製浮橋,恐怕沒等浮橋建好,官兵的大隊已經追了過來。經過小半夜的逃亡,嘍囉們已經被磨光了最後一點兒士氣。隨便千十號官兵衝上前,就可將這兩萬餘人全殲於運河畔。

  「向南走,五里外的劉家莊附近有一段河道很窄,上面有座木板和纜繩搭建的橋!」趕在眾人將絕望發泄在自己身上之前,程名振大聲建議。上次張金稱的隊伍攻陷平恩,他就是從那裡逃到運河東岸的。這回,他要原路返回去,身後帶著當日的寇讎。

  「你確定!」張金稱迅速回過頭,盯著程名震的眼睛追問。

  「確定!」程名振猶豫了一下,大聲回應。「不過大當家在過河前,必須先整理好隊伍。否則大夥一擠,肯定一塊兒完蛋!」

  張金稱的臉上陡然一寒,對程名振怒目而視。弟兄們隊形散亂,衣冠不整,他知道。但這種窘迫情況還不是眼前的少年造成的?如果不是他用謊言欺騙自己,十幾萬弟兄怎會受到官軍的偷襲?

  「如果有秩序的渡河,可能絕大部分人都能搶在官軍追來之前逃離生天!」程名振將頭偏了偏,不與張金稱的目光相對。已經看了太多的血,他不想更多的人死在自己面前,哪怕這些人都是十惡不赦的盜匪。

  張金稱悚然動容,狠狠地剜了一眼程名振,然後回頭大聲怒喝,「各營頭領下去整隊!有不服從號令者,立刻給老子扔河裡去,省得死在官兵手裡,連個囫圇屍首都撈不到!」

  眾頭目答應一聲,快速分散入逃命的隊伍,整理軍容。楊公卿和王當仁麾下的弟兄雖然不情願,為了活命,也不得不插在了張金稱的隊伍間。整支大軍沿著運河畔的泥地轉頭向南,一邊前進,一邊排出前後順序。

  東門 (十 上)

  五里的距離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堪堪走了一個時辰,長夜中才隱約出現了一個村落的影子。奉了朝廷的堅壁清野令,村中百姓早在春天時就被強行遷入館陶縣中了。因此偌大的村子中根本沒有人影,只剩下幾隻被拋棄了的老狗,站在長滿荒草的屋檐下衝著不速之客聲嘶力竭地吼叫。

  它們仍在捍衛著自己的家園。但很快,它們就為這種螳臂當車的行為付出了代價。幾名餓紅了眼睛的嘍囉衝過去,一通亂刀將看家狗剁翻。雖然它們的屍體又老又瘦,熬成肉湯,也能添飽十幾個飢腸轆轆的肚子。

  有人衝進院落,在每間屋子裡大肆搜索,期待能找到一點主人留下的食物或財產。有人則將戰敗的恐懼和憤怒都發泄在了破舊的茅草屋子上,拆牆卸窗,肆意破壞。好不容易整齊的隊伍頃刻間又亂了起來,人影幢幢,黑暗中就像一個個晃動的幽靈。張金稱此刻卻根本沒心思約束軍紀,只顧瞪著眼睛向程名振追問道:「索橋在哪?趕快帶大夥過去!」

  「就在村子中央偏西,正對著廢棄的佛塔!」程名振想了想,低聲回應。

  「你跟著我!老刀,你先派人守住橋頭!」張金稱眼睛中猛然閃起一道寒光,手迅速探向腰間。

  郝老刀立刻帶著十餘名騎手向村中衝去。與此同時,張金稱的親衛也不動聲色地向程名振圍攏過來。無論村中有沒有橋,脫離險境後,張大當家都必須給弟兄們一個交代。

  發現氣氛不對,杜鵑趕緊提了提韁繩,與自己的親信一左一右將程名振夾在了中央。這個動作令張金稱大為不滿,不由得皺緊了眉頭,低聲喝斥道:「鵑子,你這是幹什麼?這小子跟咱們根本就不是一路!狼窩裡養不起獵犬,一旦讓他知道老營的位置…….」

  「是他把咱們帶到橋邊的!」玉羅剎杜鵑漲紅了臉,大聲辯駁。「是他不顧生死救了咱們的弟兄。大夥還沒過河,張二伯先把領路人殺了。這話要是傳揚出去,整個河北綠林道上今後咱們還怎麼抬頭?」

  聽到二人的爭執聲,其他一眾頭目也圍攏了過來。有人大聲指責杜鵑不該以下犯上,有人則苦笑著搖頭,對杜鵑表示愛莫能助。楊公卿和王當仁的部屬則抱著起了事不關己的心態,樂得看張家軍內部如何吵成一鍋粥。

  張金稱被看得好生尷尬,憋了好一會兒,才鐵青著臉給自己找台階下,「誰說我要殺他了。我只是防備他又蓄意騙人。弟兄們全憑著一口氣在堅持,如果這小子說得是瞎話……」

  「我從來沒對大當家說過瞎話!」不待張金稱把話說完,程名振立刻大聲替自己辯解。「在館陶城下,我也沒說過瞎話。林縣令答應大當家的糧食銅錢分毫都沒缺。而再往後的商談,館陶縣還沒來得及做出答覆,大當家已經下令趁夜攻城!」

  「你閉嘴!」張金稱無法接受程名振如此顛倒黑白,厲聲呵斥。第一批運出城外的糧草物資的確毫釐不差,但館陶縣是為了拖延時間才不得不信守承諾的。如果不是看在對方信守承諾的份上,自己昨天一早已經進了城,有了館陶縣的城牆作為屏障,官軍怎可能偷襲成功?

  程名振聳了聳肩膀,臉上寫滿了不屑。張家軍毀約在先,這是個誰也無法否認的事實。雖然他知道林縣令也沒打算履行全部約定,但那是還沒來得及發生的事情,不能證明張金稱昨夜試圖偷襲館陶縣的行動合理。

  這種輕蔑的姿態徹底激怒了眾頭領。不待張金稱發作,楊公卿已經再度拔出了兵刃,「我替大當家除了這個禍害,誰敢阻攔,就是跟我楊公卿過不去!」

  「咯咯咯!」玉羅剎杜鵑笑得花枝亂顫,「有種你一對一!只要你別帶弟兄,我決不幫忙。要是想在張家軍地盤上以多欺少,你楊當家不要臉,我們可不能陪著你丟人!」

  話音落下,她衝著身後一擺手。十幾名親信嘍囉立刻彎弓搭箭,冷森森的箭鋒毫不客氣地鎖定了楊公卿等人的去路。

  與杜鵑並絡而行的程名振知道此刻自己越是退讓,越沒有活路。將戰馬拉開數步,伸手從背後扯下陌刀。「楊當家,請賜教!」危機時刻,禮貌和驕傲一樣是武器,一樣可以最大程度上打擊敵人。

  這回輪到張金稱的部屬看熱鬧了,大夥紛紛讓開一條通道,等著楊公卿上前力斬程名振於馬下或被程名振砍翻。這裡是綠林,不是官府。綠林的規矩是強者為王,官府那一套上下尊卑規矩在此被削弱到了極限!

  單打獨鬥,楊公卿的確沒有必勝的把握,直氣得暴跳如雷,「丫頭,帶你的手下讓開,被小白臉迷得神魂顛倒,綠林道的臉都快被你丟光了!」

  「不讓!」杜鵑的臉紅得幾乎已經滴出血來,依舊遙遙護在程名振的身側,「張家軍的地頭,還輪不到你姓楊的發號施令!「

  「你這吃裡爬外的死丫頭!」楊公卿四下招手,號令自家弟兄上前將杜鵑等人推開。

  「哪個亂動,我先殺了他!」杜鵑也不示弱,馬鞭一舉,立刻有百餘騎兵同時拔刀。一些原本隸屬於杜疤瘌麾下的嘍囉怕七當在衝突中吃虧,也紛紛提著傢伙湊上前來。剎那間居然將楊公卿和他的嘍囉困在了中央,形成了絕對的以多欺少之勢。

  此刻天色已經漸漸發亮,幾乎每個人都看見了張金稱臉上的尷尬。如果他出言喝止杜鵑,恐怕張家軍內部從此會埋下分裂的禍根。如果他再不開口替楊公卿解圍,衝突雙方繼續僵持下去,最後得了便宜的肯定會是狗奸細程名振。

  正在他騎虎難下之際,村子中又響起了一串急促的馬蹄聲。郝老刀策馬沖了回來,一邊跑,一邊大聲喊道:「橋還在,橋還在。大當家,趕緊帶人過橋,遠處有煙塵騰起來了!」

  這個節骨眼上,無論讓楊公卿死在程名振手裡,還是支持外人打壓自己的七當家杜鵑,都不附合張金稱的利益。有了郝老刀的台階,他剛好順坡下驢,「別胡鬧了。有什麼話過了河再說。沒馬騎的弟兄們先走,老刀和杜鵑兩個帶人斷後!」

  「是!」眾嘍囉答應一聲,撒腿向村西跑去。逃過運河就安全了,生死關頭,傻子才有心腸看熱鬧。

  周圍的人群一散,楊公卿也失去了繼續跟程名振拼命的動力。冷冷地哼了一聲,第二次將兵器插回了腰間。有道是好漢不吃眼前虧,過了運河後,收拾這小子的機會多著呢。自己麾下的弟兄不可能全都被官軍殺掉,只要逃散的那部分有一半回來,就不怕這小子能飛上天去!

  至於惡婆娘杜鵑,她早晚逃不出楊大爺的手心兒。楊公卿這次之所以響應張金稱號召與其聯手攻打館陶,就是慕七當家杜鵑的美貌而來。本想著藉機摘了這朵野金蓮,卻沒料到賠了夫人又折兵。

  一肚子怒火正沒地方發泄的時候,偏偏程名振的聲音又從背後響了起來,「大當家且慢,橋太窄,讓騎兵先過河去休息。步卒隨後再過!」

  「弟兄們,這回你們可聽清楚了,姓程的到底安的是什麼居心!」沒等眾人想清楚程明真的用意,楊公卿立刻大聲挑撥。騎兵的生存能力遠遠高於步卒,即便不過河,敵軍也未必能追得上。有了生存機會,姓程的卻不讓跑得慢的步卒先行,偏偏建議優先照顧容易脫身的騎兵,不是試圖把大夥推進火坑,他還能為了什麼?

  逃到運河邊上的步卒數量遠遠高於騎兵,被楊公卿一煽動,立刻群情洶湧。看到了將少年人名正言順除去的機會,張金稱也變了臉色,手向腰間一按,「嗆喨」一聲,親自舉起了橫刀。

  「二伯!」沒有跟大當家過招的勇氣,杜鵑緊緊閉上了眼睛,淚水順著腮邊滾滾而落。「這回你還有什麼話說?」她聽見張金稱陰冷的笑聲,然後聽見嘍囉們憤怒地吶喊,「殺了他,殺了他!殺了這個小王八蛋!」

  再往後,卻不是預料中的慘叫,而是一聲爽朗的長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直到很久很久以後,少年人的笑聲,依舊陽光般迴蕩在她心底。

  注1:文中館陶、平恩在隋代都隸屬於河北,彼此之間隔著大運河。巨鹿澤,又名大陸澤,在襄國郡與趙郡、信都的交界。

  東門 (十 下)

  「衝過去,將他們全殺光!」看到運河上慌亂的人影,王世充立刻舉起了橫刀。廝殺了整整一夜,最後卻沒發現張金稱、楊公卿、王當仁三個土匪頭子的蹤影。這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而現在,這個遺憾就要被彌補上了,萬餘江淮勁卒的刀下,土匪根本沒機會逃離生天。

  「諾!」儘管鷹揚郎將虞仲謀就在眼前,將領們還是習慣性地接受了一個校尉的指揮。誰都知道,鷹揚郎將虞家的十一郎是到軍中來撈功名的,凡事皆由王校尉越俎代庖。即使虞將軍親口發布命令,頂多也是將王世充的話重複一遍而已,從沒有過任何分別。況且出征這半個多月來,大夥吃的,用的,玩的,全由「碧眼狐」王世充一個人掏腰包,就衝著這份大方勁兒,眾人也得給他點兒面子。

  騎兵衝鋒,步卒緊隨其後,直撲運河上的索橋。正在強渡的嘍囉們看到官軍追來,嚇得大聲慘叫,四散奔逃。已經走在索橋上的人甚至也掉進了河裡,被水花一卷,轉眼消失得無影無蹤,。

  一邊倒的殺戮。土匪們的表現和昨夜一樣窩囊。很快,運河東岸就橫滿了失去首級的屍體,寬闊的河面亦變得猩紅一片。有士卒在村子中邊點起了火頭,將躲進茅草屋裡避難的流寇給硬燒了出來。幾名旅率打扮的低級軍官獰笑著衝上前,砍掉流寇的腦袋,將屍體重新扔進火堆。

  這種場面很慘烈,也很讓人感覺到了一種說不出的快意。鷹揚郎將虞仲謀笑著看了一會兒,點點頭,低聲道:「世充,這回能抓到張金稱了吧,可別再讓他跑了。沒有他的人頭,在姓李的面前,咱們割多少腦袋都顯不出本事!」

  「先清理完村中殘匪,等大隊人馬到了後立刻過河。敵軍跑不遠,他們連索橋都沒顧上拆!」王世充看了看烏煙瘴氣的河對岸,笑著回答。

  他生性謹慎,不想過早到河對岸冒險。此刻他身邊只有四千多人,麾下大部分弟兄還甩在館陶城附近,等全軍到齊後,取勝的把握更大。不怕張金稱逃,只要把流寇們的膽氣耗盡了,即便張金稱逃回老巢去,王世充也有把握將其掏出來。此人的頭顱是這次戰鬥必不可少的點綴,正如公子哥虞仲謀所說,雄武郎將李旭在黎陽的風頭已經無人可及,除非江淮勁旅能把為禍多年的張家軍一鍋端個乾淨!

  想到與自己差不多同時加入行伍的李旭,王世充的碧眼就隱隱露出了火光。那個傢伙的運氣簡直太好了,事事都搶在了別人的前面。本來這一回,江淮勁旅在陳棱老將軍的帶領下發誓要抄了叛賊楊玄感的糧倉。誰料大夥不遠千里趕到了河北戰場,黎陽城卻已經稀里糊塗地被李旭用幾千兵馬給攻破了。此後江淮勁旅即便加入黎陽防禦戰,把李密打得落荒而逃,也只能是給別人的功勞簿上錦上添花,顯不出自己半點本事。

  不甘心為他人做陪襯,所以王世充才用了半斗金珠為代價,攛掇虞仲謀主動向陳棱老將軍請纓,不隨大軍去支援黎陽,而是帶一支偏師掃蕩楊玄感在河北的其他支持者。誰料二人時來運轉,沒等與叛軍殘餘交上手,先發現了張金稱這頭大肥羊!

  張大當家的頭顱肯定比楊玄感麾下的小卒子值錢。跟身邊其他將領商議過後,王世充立刻制定了夜襲張金稱大營的計劃。迄今為止,這個計劃執行得相當順利。十幾萬流寇被殺得屍橫遍野,如果沒有意外的話,張金稱本人今天也要無可奈何地低頭受戮。

  又一隊嚇破了膽子的嘍囉兵被官軍用繩子從村中牽了出來,在河灘上綁成一串。帶隊的校尉裝模作樣地像虞仲謀請示了一下,然後就高高地舉起了鬼頭刀。捆在河畔的俘虜哭喊著逃走,被同伴的身體扯住,踉踉蹌蹌。官兵們笑鬧著跑過去,一刀一個,然後挽起死者的頭髮,將首級血淋淋地綁在腰間。

  已經逃過河對岸的嘍囉們不敢回頭張望,踉踉蹌蹌地繼續逃命。他們跑不多遠,兩條腿再快也跑不過四條腿,王世充麾下有足夠的騎兵。

  「世充,差不多了吧!別等後隊了,就這點兒土匪,早打發了早利索。」虞仲謀打了個哈欠,不耐煩的催促。同樣的熱鬧看多了也就沒意思了,早一點過河抓住張金稱,大夥就能早一點回館陶休息。那個林縣令據說是楊素的門生,雖然沒有明顯從賊跡象,但找碴敲打他幾下,未必不能敲出一筆浮財來。

  「嗯,也好!」 經過足夠長時間觀察的王世充點了點頭,手中橫刀遙遙地指向了對岸。已經有性子急的官軍順著索橋沖向對岸。流寇們依舊鼓不起抵抗的勇氣,撒開雙腿,越逃越遠。這種低迷的士氣下,河對岸不可能有伏兵。

  得到了他的確切命令,更多的官軍湧上了索橋,將本來就破舊的索橋踩得搖搖欲墜。但經歷了時間考驗的橋索很快適應了士兵們的步伐節奏,慢慢穩定下來,吱吱咯咯地響著,將一波又一波武裝到牙齒的官軍送過河面。

  「別著急殺人,抓緊時間整隊!」策動坐騎向前跑了幾步,王世充笑著叮囑。結束了這次殺戮,憑著家中的財力和朝中大佬的照顧,自己有可能一躍成為郎將。雖然比大隋朝另一位寒門出身的郎將李旭年齡稍大了一些,但也算數年來不可多得的少年英傑。至少對於西域王氏家族而言,意味著他們今後的生意安全更有保證。在中原的腳跟站得更穩。

  長槊手罵罵咧咧地在索橋前整隊,背後是殷紅色的運河。他們兵器適於與敵軍硬撼,卻不適於收集敵人的頭顱。功勞全被朴刀手們得了,大夥純屬為他人做嫁衣。弓箭手們的收穫更少,按照軍功計算方法,命中敵軍三箭才相當於一刀。而嘍囉兵們身上根本沒有護甲,一箭足以斃命……

  與憤憤不平的長槊兵、弓箭兵們形成鮮明對比。輕騎兵們則個個眉開眼笑。敵軍幾乎沒有還手之力,昨夜的功勞立得實在輕鬆。多了一匹坐騎,意味著他們可以比別人多攜帶更多的人頭。到現在為止,幾乎每一匹戰馬後的都血淋淋的,數不清的腦袋隨著馬尾巴來回晃蕩。

  流寇們還在逃跑,跑得毫無方向。有人分明再逃上幾步便可以藏進運河西岸的樹林,卻好像看到了什麼妖怪般,轉頭又張牙舞爪地向北邊跑去。這種情形讓王世充感到非常怪異,警覺地在馬背上直起腰,舉頭再次掃視整個戰場。除了暗紅色的河水和混亂的人群,他沒發現任何不妥之處,流寇就是流寇,如果他們肯用些心思的話……

  猛然間,有股冰冷的感覺湧上他的心頭。樹林中有刀光,還有馬蹄敲打地面的聲音。沒等王世充驚叫出聲,幾百匹戰馬斜著向索橋壓了過來,馬背上的土匪個個瞪著通紅的雙目,刀鋒在朝霞的照射下映明亮如火。

  天!熟讀兵書的王世充不由自主閉上了眼睛。不需要看,他已經猜到了結局。打了一整夜順風仗的弟兄們早已經是強弩之末。流寇以蓄勢以待的騎兵突擊隊列不整,軍紀散漫的步卒,勝負毫無懸念。

  悽厲的慘叫聲不絕於耳。這回不是流寇們的,而是官軍們的。剛才的殺人者與被屠殺者陡然掉了個,馬隊沿著河岸呈楔形壓來,前窄後寬。猝不及防的大隋將士們或者被馬蹄踩翻,或者被橫刀砍倒。倖存者倉皇地向後退,向後擠壓,根本不管袍澤身後就是運河。

  「世充,世充,你趕緊想想辦法啊。想想辦法啊。陳將軍會殺了我的,他會殺了我的!」虞仲謀聲音在耳邊響起,帶著濃濃的哭腔。針對張金稱的偷襲沒奉任何主將的命令,如果獲得完勝,自然不會有人找虞仲謀和王世充兩個的麻煩。如果戰敗了,並且葬送了太多的弟兄,即便虞家在朝廷中有高官照應,虞仲謀的個人前途也毀了。

  王世充不得不睜開眼睛,短短一瞬間,他碧藍色眼球已經充滿了血絲。「吹角,不准後退。河東岸的弟兄們沿著橋殺過去。支援西岸的弟兄!」

  「吹角,吹角!」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虞仲謀大聲重複。運河對岸的騎兵已經將官軍犁過了一遍,他們正在幾個匪首的帶領下於不遠處重整隊伍。他們的人數只有五百多,遠不及運河兩岸的官軍。只要官軍能振作起來,就還有希望力挽狂瀾!

  「嗚嗚—嗚嗚—嗚嗚!」催命般的角聲響起,夾雜著一聲聲哭喊。運河東岸的官兵聞令向前,沿著狹窄的索橋向西擠。他們試圖給西岸的袍澤以支援,但西岸的袍澤卻被土匪們嚇破了膽子,非但不肯讓開通道,反而拼命地向東岸涌。

  兩伙官軍在索橋上撞成了個大疙瘩,誰也沒法後退,誰也半步前進不得。眼看著索橋就要被生生擠塌,「嗚嗚—嗚嗚—嗚嗚」催命般的號角又在運河上空響起。一串串濃煙從村莊中涌了過來,中間夾著憤怒的喊殺聲。曠野中,荊棘深處,還有斷壁殘垣後,先前被官兵殺得東躲西藏的土匪們掉頭殺了回來,木棒、板刀、石塊並舉,團團圍向官軍背後。

  運河兩岸都是土匪,看不清有多少人。被官軍追上也是死,與官軍拼命也是死。同夥的悲慘境遇將他們身上最後一點血性徹底激發了出來。有人被長槊戳中,立刻雙手抱住槊杆,用生命給同夥創造攻擊機會。有人已經受傷倒地,卻滾向官兵的腳,雙手一抱,繼續向河道滾去。

  這是真正的半渡而擊,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河東岸的官軍不得不返身迎戰,河西岸的官軍不得不獨自承受敵軍輕騎的衝擊。滯留在索橋上的人依舊進亦不得,退亦不得,呆呆地張大嘴巴,看著土匪們將自家袍澤像趕羊一般趕進運河。

  「世充,世充,你快想想辦法!」虞仲謀繼續哭叫。現在已經不是前程不前程的問題了,如果不抓緊時間衝出這個村子,恐怕自己今天就得被土匪砍下頭顱。他習慣性地伸手向馬側推,指望著像從前一樣能提醒好朋友兼得力下屬。沒料到去推了個空,王世充已經策馬沖了出去,揮舞著從侍衛手中搶來的長槊,沖向列隊而來的流寇。

  「你先向館陶城退!」背對著虞仲謀,王世充大聲叮囑。保全了對方,也就等於保證了自己的家族不受牽連。至於自己的這條性命,土匪們要就讓他拿走吧,反正再活下去已經沒什麼意義。

  他情急拼命,倒也極大地鼓舞了自家弟兄的士氣。很多已經被土匪打懵了的士卒本能地跟在了校尉大人的身後,迎著土匪的隊伍反衝。兩波急速殺來的土匪沒有防備,被王世充帶人沖了個對穿。

  第三波土匪又涌了過來,將王世充等人團團圍在中間。這些匪徒的兵器破舊,戰鬥力能力低下,但一個比一個兇悍。很快,王世充身邊的就只剩下了十幾個人,個個帶傷,隨時都可能被淹沒在人流中。

  「世充!」虞仲謀抹了把眼淚。也揮刀沖向了人群。死則死耳,好朋友將生路留給了他,他不能不講義氣。幾名虞家的家將緊隨其後,毅然如撲火的飛蛾。流寇們被紛紛撞開,兩名官軍主帥湊到了一處。

  「世充!」虞仲謀又是緊張,又是高興。剛想與王世充並絡突圍,猛然看見對方的瞳孔像貓眼一樣縮了起來。他本能地回頭,發現一桿陌刀急拍而至。緊跟著,頭頂的天空和腳下的大地都不見了,他感覺到自己在向前漂,向前漂,混混沉沉地漂進一條黑色的河流,永無止境。

  「虞兄!」王世充大聲慘叫,不敢戀戰,策馬落荒逃去。昨夜那柄曾經給他留下噩夢般記憶的陌刀又殺過來了,他沒有正面相接的勇氣。

  「抬起來!交給大當家!」程名振將被拍斷了脖頸的虞仲謀丟向身邊一丟,大聲命令。他不想追殺王世充,有虞仲謀一具屍體,已經足夠他在土匪窩中安身。

  「是!」有人主動上前,抱住虞仲謀的屍體。看到程名振停止了追殺,嘍囉們也跟著停住了腳步。無需別人推舉,眼前這個少年已經用實際行動奠定了他在大夥心中的地位。整個反擊計劃都是這個少年人定的,包括犧牲掉幾百名不知情的老弱病殘做誘餌。

  兩名主將一死一逃,剩下的官軍很快便崩潰了。土匪們沿著河岸追殺,將官軍昨夜曾經做過的事情絲毫不落地重複。運河水越來越紅,越來越紅,在朝陽下紅得像燃燒的火焰。程名振策馬走上索橋,慢慢走過火焰之河。

  從這一刻起,他在土匪窩裡不用擔心自己的安全了。只是他一點也高興不起來,總覺得滾滾的河水不停地在腳下燃燒,燃燒!燒得他眼前發黑,渾身發軟。

  沉重的陌刀緩緩從他手中滑落,「撲通」一聲落入河中,一團紅色的水花跳起來,托住少年人失去知覺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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