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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隋亂塞下曲》(38)

2023-12-06 12:44:44 作者: 酒徒
  第二天,婁煩關守軍便在李靖和侯君集二人的指揮下憑藉有利地形,向狼騎進行了局部反擊。他們沒有一點新敗者的覺悟,居然屢屢向關下發起挑釁。甚至趁各參戰部族之間配合疏忽之機,分成小股連夜從關上墜下,潛到了各部族囤積糧草的營盤附近放了一把不大不小的火。待武士們被火焰從睡夢中烤醒,肇事者早已趁著夜色逃入了群山當中,再也找不到去向!

  各部酋長大怒,發誓要給守軍以顏色。他們組織起一波又一波的狂攻,卻被長城上的守關者以更強硬的方式打了回來。重新掌握兵權的李靖充分證明了他的價值,將在去年在長安城頭對付李家的手段全都照搬到部族武士們頭上,火燒、石砸、煙燻,各種花樣層出不窮。到了危急時刻,居然將糞便和幾種不知名的藥草熬成毒汁,兜頭向進攻者身上澆。各部族大薩滿的「巫術」居然對這種邪法毫無效果,凡是被毒糞汁澆中者,傷口在一日之內便會潰爛,並且以人眼可見的速度爛下去,直到死亡。

  四十里聯營內,部族武士們的慘叫聲響成一片。各部酋長又氣又急,眼睛裡面冒出的火幾乎能將整個草原燒掉。可就在這關鍵時刻,始必可汗卻以攔截敵方援軍為理由,將兵力四下分散開去。得不到突厥人全力支持,各部族對婁煩關的攻勢只堅持了五天,便再也堅持不下去了。每個部族的武士都是部族生存和延續的希望所在,一旦折損過重,即便能攻破婁煩關,滿足長老們的打劫欲望,整個部族也會喪失蔓延下去的機會。所以,有人開始出工不出力,有人則乾脆將目光調轉向後,尋找全身而退的機會。

  突厥王庭中亦不乏有識之士,對聯軍的這種低迷狀況非常擔憂。此番出征,阿史那家一直本著志在必得的心態,根本沒留什麼後備。萬一拿不下婁煩關來,即便敗退回草原去,對其他各部族的號召力也不復既往。草原上是個弱肉強食的天下,突厥人的崛起之前,有匈奴、鮮卑和羯,突厥人的腳下,還匍匐著室韋、契丹、奚、?、??,保不住狼王之位的失敗者下場在牧歌中唱得很明白。匈奴人強大之時,實力從大海一直覆蓋到大漠深處。如今除了少數劉季真這樣的瘋子外,有誰還記得匈奴人曾經的輝煌?

  眾長老們幾次聚集在一起,以各種方式向始必可汗進諫。希望自己的大汗能儘快做出戰略調整,結束婁煩關前這種進退兩難的尷尬狀態。素來就有固執之名的始必卻愈發固執,非但不考慮長老們的建議,反而派出自己的弟弟阿史那莫賀咄督戰,強迫各部族輪番向婁煩關猛撲。這種讓別人犧牲自己只占便宜不吃虧的做法自然收不到什麼好效果,各部落逐次進攻,逐次敗退,幾乎輪了一個遍,婁煩關依舊固若金湯。

  各部酋長不堪長老們的壓力,不得不硬起頭皮來,向前來督戰的阿史那莫賀咄討饒。並且許以重金,請求他代大夥向始必可汗求情。阿史那莫賀咄也對兄長的旨意有些牴觸,想了想,正色回應道:「我不要你們的金子和奴僕。大汗最近身體不好,處理事情時難免有些糊塗。你們受委屈了!我這就去找大汗,看看他到底準備何時給守軍最後一擊!」

  「多謝莫賀咄特勤!」諸位大汗小汗們同時躬身,向阿史那莫賀咄表示感謝。「他日特勤若有用到我等的之處,只要您吹響號角,各部絕對不敢不奉召!」

  「算了,將來我到你等帳中,能給我一杯酒便可!」阿史那莫賀咄大度地擺擺手,拒絕了眾酋長們的好意。哥哥咄吉世(始必)是個警覺的人,讓他發現自己私下送各部人情,結果恐怕不會太好。

  眾酋長心裡雪亮,互相看了看,陸續告退。阿史那莫賀咄一個人在軍帳內沉思了片刻,理順了一套看上去比較忠誠的說辭,默默在心裡背誦著,走向始必可汗的黃金大帳。

  金帳內,始必可汗正與幾個心腹謀臣和他的另一個弟弟阿史那俟利弗商討軍務,看見阿史那莫賀咄進來,都警覺地閉上了嘴巴。這種置人於千里之外的態度更令莫賀咄心冷,衝著斜臥在氈塌上的始必可汗點了點頭,然後開口說道:「大哥,這仗不能再這樣打下去了。半個月,才半個月,咱們就在婁煩關下丟了四萬多具屍體!眼下軍中怨言越傳越邪乎,再這樣下去,各部武士非被逼反了不可!」

  仿佛早就料定阿史那莫賀咄會這樣說,始必可汗笑了笑,非常和氣地問道:「莫賀咄,依照你的看法,咱們該怎樣打呢?難道不讓各部出力,反而拿咱們突厥勇士的屍體堆過關牆不成?」

  阿史那莫賀咄被問得喉嚨發堵,雙頰發燙。好在他也做了些準備,不至於讓別人立刻看笑話。想了想,低聲回應,「我想,那三路援軍到底哪路對咱們有威脅,經過了這麼多天,大哥心裡必然有了定論。如此,不如將分頭堵截援軍的孩子們集中起來,吃掉對咱們威脅最大的那股。然後要麼強攻婁煩,要麼繞到雁門去,從另外一條道路南下!總之,都好過咱這邊沒完沒了地跟守軍糾纏,還看不到半分取勝的希望!」

  他儘量讓自己說話的腔調婉轉,以免刺激始必可汗的情緒。因為始必的兒子阿史那什缽?兄弟年齡太小,還不足以繼承汗位的緣故,始必和俟利弗、莫賀咄兄弟三人之間現在的關係很微妙。就像一頭年老的蒼狼旁邊臥著兩頭狐狸,誰也料不到在下一刻他們相互之間會發生什麼事情。

  始必可汗今天的心情顯然不錯,被阿史那莫賀咄當面直諫,居然半點都沒有覺得顏面掃地。沉思了片刻,他又笑著說道:「莫賀咄,你的確擁有狐狸一樣的智慧和狼一樣的勇敢。在沒有任何消息的情況下,能看到這一步,證明你已經可以獨當一面了。但你來的太晚了些,如果半個月前,骨托魯戰敗的消息剛一傳來時,咱們就果斷放棄婁煩關,繞路南下。也許還能將漢人的江山奪過來,至少能逼著李淵履行上交財寶給我的承諾。但是現在,長生天已經將機會收了回去,我們必須做另外的打算!」

  近幾年來,始必對王庭之中大小事務一言而決,很少像今天這樣耐心地解釋過決策的理由,更很少如今天這般和顏悅色地跟弟弟們說過話。他那樣做,一方面是因為突厥人本身就不是一個善於言辭的民族,另外一方面,距離感和固執也能更好地維護其可汗的權威。但是在今天,情況卻完全反了過來,竟然變得循循善誘。一時間弄得阿史那莫賀咄頭皮發麻,事先準備好的滿肚子說辭統統忘了個乾淨。

  「你是不是覺得奇怪?」見弟弟滿臉茫然,始必可汗笑著詢問。「咳咳,咳咳,很簡單,我已經聽到了長生天的召喚,就要追隨祖先們去了。你和俟利弗兩個必須團結起來,面對我走後的所有事情。必須照顧好阿史那家族,照顧好我的小什缽?!」

  「大哥不能這樣詛咒自己。大哥的臉色健康,身體結實得像一頭壯年公狼!」阿史那莫賀咄愈發惶恐,上前幾步,用力扶住始必可汗的氈塌。他的部眾都在營地外圍,如果大哥今天準備在兩個兄弟當中只留下一個,他只好拼個魚死網破。

  預料中的武士沒衝出來,迎接他的只是阿史那咄吉世――始必可汗的乾枯雙手。莫賀咄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大哥的擁抱,全身上下戒備的肌肉全部僵硬如鐵。記憶中,只有在他很小很小的時候,大哥才曾經抱過自己。那時,阿史那咄吉世是他眼中全天下最勇敢的武士,最強壯的公狼。大哥的兩隻胳膊之間,是天底下最寧靜最安全的避風岩。

  看到阿史那莫賀咄渾身僵硬,始必可汗臉上的笑容慢慢變得苦澀。「來吧,小莫賀咄,讓我們再擁抱一下,我手裡沒有刀,也摔不倒你了。難道在三尺之內,你還害怕我麼?」

  「大,大哥!」阿史那莫賀咄終於哽咽出聲。始必可汗要死了,一直像烏雲般遮擋在他的頭頂,讓他看不到陽光的大哥咄吉世,阿史那家族的頭狼,整個草原的狼王要死了!綴滿金箔的氈塌已經遮蓋不住死亡的陰影,莫賀咄鼻孔里甚至已經聞見了腐屍的味道。

  他張開顫抖的手臂,撲進大哥的懷裡。儘管大哥身上的味道令人窒息。「小莫賀咄,你的真結實!」耳邊有喘息聲傳來,帶著一點點不甘,一點點羨慕。「幫助俟利弗,不要違抗他。哪怕他不能再給你任何擁抱。咱們是親生兄弟,只有親生兄弟抱成團,才能抵抗草原上的暴雪!」

  「嗯!」很多年來第一次,阿史那莫賀咄毫不牴觸地聽從了大哥的命令。也是很多年來第一次,他不是屈服於可汗的威嚴,而是屈服了兄弟間的情誼之下。用力抱著懷中乾瘦的身軀,他幾乎恨不能將自己的強壯與精力分給對方一半。但對方卻不肯給他機會,輕輕地掙脫開去,笑著說道:「好了。你不是小孩子了。站好,我有話要說,長生天沒給我太多的時間!」

  說罷,金帳內又開始響起聲嘶力竭的咳嗽,仿佛要把每個人的心臟都給咳出嗓子。阿史那莫賀咄愣愣地站在病榻旁,看著大哥的身體伴著咳嗽聲弓成一團,仿佛在乾涸的季節河道中掙扎的蝦。

  大薩滿設圖將一個朱紅色的葫蘆擰開,遞到始必的口鼻邊。始必捧起葫蘆,貪婪地吸著,仿佛惡狼在吸血。當葫蘆中的草藥味道再度於金帳中彌散開來後,咳嗽聲終於平息。滿頭大汗的始必喘了一會兒,又掙扎斜坐起身體,笑著向阿史那莫賀咄問道:「你是不是覺得我很愚蠢,明知道部族武士們不可能打下婁煩關來,還要逼著他們去送死?」

  「不,不是。」阿史那莫賀咄連連擺手,「我沒有覺得大哥蠢。但我的確覺得各部族的損失過於嚴重。即便拿下婁煩,也得不償失!」

  「你不必辯解!」始必笑著擺手,顯然對弟弟的真實想法瞭然於胸,「這些天來,那些哀哭聲我每夜都能聽見。不止你一個人認為我在驅趕各族武士去送死,事實上,我就是在驅趕他們上前送死。」他又開始咳嗽,一邊咳嗽,一邊發出得意的笑聲,就像夜貓子在林間驚叫,「咳咳,咳咳咳,咳咳,他們不死,咳咳,他們不死,咱們的突厥人的威嚴怎麼保全,咳咳。戰敗了啊,咳咳。打贏了利益均攤,戰敗了,也得代價均付才對啊。不能讓咱們光削弱咱們突厥人,咱們阿史那家族!」

  戰敗!仿佛一道電光凌空劈下,徑直砸中了自己的腦袋。阿史那莫賀咄眉頭緊皺,雙目緊閉,無論如何接受不了大哥的話。十餘天來,敢情自己督軍攻城,就是為了通過敵人的手,殺掉那些盟友。四萬多具屍體,四萬多具冤死的屍體,堆在一起都可以壘出一座兜輿聖山!他被帳篷中的屍臭熏得無法呼吸,身邊的空氣也宛若血漿,粘得自己無法轉到脖頸。

  「阿史那莫賀咄,你還是太年輕了!」始必用腳踢了弟弟一下,強迫對方睜開眼睛,「瞪大眼睛看著我,我告訴你真相。否則,你這輩子永遠沒有機會做大汗。就在骨托魯兵敗的消息傳來那一刻,咱們已經敗了。我當時只是不甘心,想把結果弄得好看些。結果長生天懲罰我的貪婪,長生天讓我為短視付出代價……咳,咳咳咳,咳咳咳!」

  大薩滿又將朱紅色的葫蘆遞過去,藉助藥力,始必可汗才能夠理順呼吸。不敢再多說話,他用手指了指阿史那俟利弗,又用手指了指桌案上地圖,示意對方將真相告訴阿史那莫賀咄。阿史那俟利弗猶豫不決,被始必的目光逼得不過,才硬著頭皮走到地圖前,低聲對阿史那莫賀咄說道:「當時涿郡那邊一共有三路援兵殺向馬邑。大汗認為其中只有一路為實,另外兩路為虛。便派遣拔也古葉護帶領十萬部眾迎擊沿桑乾河而來的那一部。另外兩路中,一路派遣褥但伯克帶領五千騎兵試探,第三路交給劉武周自己解決。結果,拔也古大軍剛與敵人遭遇,對方便退回涿郡,憑險據守。褥旦那邊的敵人也是一觸即敗,跑得連頭都不回。至於劉武周那邊,耽擱了三天後,居然送來了大捷的戰報,號稱殺死敵軍三萬,俘虜無數!」

  「劉武周在吹牛!」阿史那莫賀咄迅速得出結論。他非常清楚自家附庸的實力。劉武周先勾結上司的小妾,然後又殺死頂頭上司奪取兵權,所作所為非常不得軍心和民心。因此其麾下幾乎沒有合適的戰將,更甭說有智者來投靠。唯一一個稍微像點兒樣子的將領便是尉遲敬德,但此人被劉武周當做了看門狗,不到萬不得已,絕對不會派出去與敵軍做戰。

  如此,帶領劉武周軍迎擊來自涿郡的中原兵馬之人,只可能是個籍籍無名之輩。他能擊敗剛剛將阿史那骨托魯打得落荒而逃的李仲堅?除非長生天上長了大窟窿!

  阿史那俟利弗瞪了弟弟一眼,非常不滿對方這個時候還穩不住心神。「劉武周的確在吹牛,其他兩路援軍也是假的,只不過想讓咱們迷惑。九天前,大哥便得出了這一結論,然後才讓你去督戰!」

  阿史那莫賀咄瞪圓雙眼,死死地盯住躺在氈塌上,含笑而臥的兄長。自己多日來一直在替大哥和二哥殺人,自己原來當了別人手中的刀。「你們為什麼這樣做?這讓我今後怎麼面對那些部族長老?!」瞪了片刻,他沒法將憤怒再堅持下去,垂頭喪氣地質問道。

  「大哥說,如果咱們立刻撤軍,各部族撈不到便宜,肯定一回到草原,便要造反。所以,大哥不得不先削弱他們,讓他們永遠沒有阿史那家族強大。」阿史那俟利弗壓低聲音,代替始必可汗解釋。「咱們突厥人想要永遠稱雄,就不得不這樣做。無論是誰威脅了咱們,都得將他除掉!這件事要麼你做,要麼我做,結果都是一樣!」

  結果不一樣!阿史那莫賀咄在心中怒吼。這個結果是,二哥順利繼承汗位,自己徹底失去人望,失去爭奪汗位之力。明知道事實就在眼前,他依然不甘心地掙扎。「他們可是為咱們而戰啊!大哥,三路敵軍都是假的,咱們從容撤退也來得及,怎麼就等於戰敗了呢?」

  「小莫賀咄!」始必眼中流露出慈愛的笑,仿佛對方仍然沒有長大,「三路援軍都是假的。當然還有第四路援軍啊。就在咱們沒想到的地方!當年,父親被人圍攻,羅蠻子可是只用幾天時間,就從幽州趕到了定襄!」

  迭唱(二)

  定襄和白道兩城中的守軍加在一起不到五千,而兩城中的王族眷屬總數接近三萬!如果羅蠻子帶領虎賁鐵騎,夥同李仲堅一道從戈壁灘深處殺過來,幾乎所有伯克以上的突厥貴族都要面臨妻離子散的命運!這怎麼可能?!長生天怎會任由這種慘劇發生在阿史那家族頭上!莫賀咄拒絕相信始必的判斷,他屈膝下跪,拜伏在始必的病榻前,像當年一樣祈求:「大哥,你又騙我對不對?這只是一個猜測對不對?你已經派了人過去防範羅蠻子的這一手?你已經派了拔也古葉護去回援對不對?」

  始必沒有回答,只是伸出乾枯地手掌,愛憐地摸了摸莫賀咄頭頂,對他表示安慰。得不到肯定的答案,阿史那莫賀咄用力抹了一把淚,猛地站了起來,大聲喊道:「你既然猜到了,為什麼不派兵回援!你們怕羅蠻子,我不怕,我帶著自己的部眾殺回去救老婆孩子。我自己去!」

  所有人都將頭轉過來,盯著他,就像盯著一個瘋子。阿史那莫賀咄被眾人的目光看得愈發憤怒,推開距離自己最近的二哥阿史那俟利弗,厲聲說道:「好,我說到做到,絕不食言。你們等我的消息,要麼我死,要麼將大夥的妻兒老小全部奪回來!」

  「莫賀咄,你到哪裡去奪!」始必終於開口,伴著粗重的喘息和劇烈的咳嗽,「我,我,咳咳,咳咳,我如果能,咳咳,咳咳……話說到一半,他張開嘴巴,黑色肉塊和紅色的血漿噴了滿床。

  阿史那莫賀咄嚇壞了,趕緊收住腳步,回頭幫始必捶肩抹背。大薩滿設圖第三次送上朱紅葫蘆,始必苦笑了一下,輕輕用手將其推開。「沒,沒用了。咳咳,咳咳,這,這是長生天的旨意,咳咳,咳咳,誰,誰也違抗不得。我不拖延了,越拖越難受!」

  一干王庭重臣聽見始必說出如此喪氣的話,個個哽咽出聲。眼見這位半條腿已經踏入長生天懷抱的大汗雖然平時對人苛刻了些,但總體上還算是一個非常仁慈的主人。自從他即位後,很少誅殺重臣,也很少謀奪屬下的財物和草場。大夥本來以為跟著他可以重建突厥人昔日的輝煌,卻沒料到長生天根本不給他足夠的時間!

  「擦,擦乾!」始必抹乾嘴角的血沫,以可汗的威嚴命令。「咱們突厥,突厥男人,流血不流淚!」

  眾臣子答應一聲,用力抹乾眼睛。始必疲倦地笑了笑,繼續道:「人早晚都有蒙受長生天召喚的時候,我先走一步,在那邊等著你們。你們好好輔佐阿史那俟利弗,讓他做最賢明,最英武的大可汗!」

  咳出的身體內淤血之後,他的呼吸反而變得順暢,臉上也慢慢有了生命的光澤。大薩滿設圖知道始必可汗已經到了迴光返照階段,悄悄給眾人打了個手勢,示意大夥誰也不得再質疑始必的決定。眾伯克、葉護、梅祿們強忍住眼淚,舉手立誓,承諾拼死保護阿史那俟利弗的威嚴,永生不悔!始必可汗了卻了一樁心事,輕鬆地笑了笑,拉住阿史那莫賀咄,向眾人叮囑道:「咱們突厥人,向來是傳位於強者,而不是傳位於不懂事的孩子。你們,你們做個見證,我傳位給俟利弗,俟利弗蒙受長生天召喚後,必須將汗位傳給莫賀咄!」

  緊握住莫賀咄手臂,不准許他表示謙遜,「莫賀咄蒙受長生天召喚時,再將汗位傳給我的兒子什缽?,就這樣一代代傳承下去,不要爭,不要搶,挨著個來!」

  「謹遵大汗之命!」眾人一起躬身。

  「立誓!」始必喘息了一會,低聲命令。

  「我俟利弗!」「我圖設!」「我有古!」「我尼師圖!」眾貴胄們紛紛以手撫胸,以蒼狼的血脈和祖先的名義立下誓言,永遠不違背今日的承諾。始必滿意地點點頭,整個身體緩緩地軟倒於氈塌上。他慢慢調整呼吸,慢慢積累體力,當自己覺得體力又充沛起來後,再度睜開眼睛,低聲說道:「莫賀咄,你不要質疑我的勇氣。戰死是最簡單的事情。這世界上,很多事情比戰死,戰死難,難得多!」

  「大哥,你不要說了。我相信你做事有自己的理由,我相信你!」阿史那莫賀咄狂喊,大顆大顆眼淚落在始必乾枯的手背上。這次南征,他把妻子兒女全部留在了白道牧場。羅蠻子素有殺神之名,虎賁鐵騎抵達之日,也就是他和妻子兒女永別之時。從此天上地下,再不能相見。

  「擦了!」始必抽回手,沉聲命令。

  阿史那莫賀咄不敢違抗,用衣袖擦乾大哥手上和自己臉上的所有淚痕。當他做完了這一切,又聽見始必低聲解釋道:「那,那李仲堅既然敢跟羅蠻子一道,一道去偷襲,自,自然已經算好了時日。當咱們發現上當時,無論怎麼向回趕,肯定,肯定已經來不及了。我,我已經命令拔也古中途轉向定襄,但,但拔也古北返後,就,就失去了消息!」

  即便是用最快的戰馬一刻不停地向定襄回撤,將士們在途中至少也需要五天時間。始必發現三路來自涿郡的援軍皆為虛兵時,李仲堅、羅藝等人從張家堡至少已經走了七天以上!兩個時間加起來,始必最早能派出回救定襄的援軍也要在李仲堅出發後十二天以後才能抵達。而有十二天的時間,已經足夠騎兵從涿郡到定襄郡走一個來回了!

  阿史那莫賀咄先前是情急失智,在冷靜下來後,已經明白自己即便插上翅膀飛回定襄去,也無力將殘局挽回。至於拔也古失去消息的原因,他睜著眼睛都能猜得到。虎賁鐵騎和博陵精銳能將有備而來的阿史那骨托魯一舉擊潰,拔也古星夜兼程趕到二人面前,也就是頭送上門的傻狍子。

  「你明白了!」始必見莫賀咄不再說話,低聲詢問。

  莫賀咄用力點點頭,沉聲道:「大哥。我明白了。你做得完全正確。接下來還需要我做什麼,你儘管吩咐。我一定能夠做好!」

  「待會兒!」始必的笑著叮囑,「從我這齣去後,洗乾淨臉。別讓你看出你的心情來。然後」他抹了下鼻孔,將滴出的血藏在掌心,不給人看,「然後你告訴那些可汗、埃斤們,就說你從我這求到了情,明天一早便可帶領他們先行撤回草原。咱們突厥,突厥狼騎,負責給所有人殿,殿後!」

  「嗯!」莫賀咄咬著牙答應。他不知道始必為什麼這樣安排,但他相信大哥之所以這樣做,是為了整個突厥王庭。

  「帶,帶他們走雲中,先,先到乞伏泊休整。然,然後在分散回家!」始必喘息著,繼續補充。

  「嗯!」莫賀咄的眼睛裡瞬間閃過一道寒光,宛如雪峰上的萬年冰川般冷酷。乞伏泊位於定襄以東,靠近雁門郡與涿郡的邊界。那裡的所有草地都為阿史那家族的專用牧場。准許各部族到乞伏泊附近休整,表面上等於給了各部一個喘息的機會。但萬一拿下定襄後的羅藝和李仲堅兩個誤解了各部族聚集在乞伏泊附近的意思,各部族便只能自求多福了。

  始必揮了揮手,示意莫賀咄退開半步。將自己的臉露出來,目光看向阿史那俟利弗。「俟利弗,你,明天待莫賀咄與各部族撤離後,就將狼騎全部收攏起來,緩緩向馬邑退。不要進入馬邑城,劉武周不可信。過了馬邑,過了馬邑後,你立刻帶領部族先向北走,先渡過紫河,再繞向榆林。別,別回定襄,別去和羅藝爭。他和李仲堅的根基不在那,你不爭,最長不過半個月,他們也得退走。你別理睬羅蠻子和李仲堅,告訴大夥別想老婆孩子。老婆可以再娶,再搶,孩子可以再生。你們到黃河拐彎處,到黃河拐彎處,陰山下去。去那裡休整,放牧,活著。只有保住了咱們的武士,那是咱們突厥復仇的根基!」

  「五年之內,只要我還活著,就一定殺回來報今日之仇!」阿史那俟利弗上前半步,信誓旦旦地保證。

  「不要太急!」始必輕輕搖頭,「這次,我便是因為太心急了,才會失敗。殺,殺人,不一定要自己動手。中原,中原的豪傑們互相之間,還不知道要打多少年。你,給他們提供戰馬,給他們提供鎧甲。必要時,借給他們兵。不要吝嗇,讓他們自相殘殺。當他們的英雄都倒下後,才是咱們再度進入中原的機會!」

  「我知道!」阿史那俟利弗大聲回應,「讓他們做突厥手中的刀,讓他們自己先消耗盡力氣。咱們在旁邊看著,給他們遞兵器,遞送火把!」

  迭唱(三)

  「沒,沒錯!」始必可汗欣慰地眨眼睛,他已經沒有了移動身體的力氣,但心思依舊敏銳。「不要在乎誰曾背叛過你,誰曾幫助過你。只要能有利於你達到目的的事情,儘管去做!」

  「我一定做到!」阿史那俟利弗咬牙切齒,「大哥,你先歇歇,你先歇息一會兒。咱們還有的是時間!」

  「不!」始必可汗苦笑,咧開嘴巴,露出通紅的牙齒。阿史那俟利弗端來一碗水,企圖幫助始必漱口,始必卻搖頭拒絕了。「沒用。我自己的血,自己吞。我還有話沒說完,你知道我為什麼不讓你直接向陰山退,非得先繞向紫河,然後再往陰山麼?」

  「紫河狹窄,容易渡過。如果直接向西,黃河會擋住我們的退路!」阿史那俟利弗想了想,給出一個理由充分的答案。

  「不,不是!」始必又開始搖頭,非常急切,「我不是為了讓你渡河方便。俟利弗,我是想讓你把婁煩關上的守軍引到定襄去。那個年輕人非常,非常,非常急著立功。你撤退時,他肯定會來追殺。不要迎戰,也不要強迫劉武周為你斷後。劉武周沒這個膽量幫你。如果守關將領追殺你,你不要反擊,哪怕他露出多大破綻來,也別試圖反擊。帶著著他去草原,把他引向定襄,讓他和羅藝、李仲堅等人匯合。讓他們會師,平安,呵呵,平安會師!」

  「是!」俟利弗瞪圓雙眼,嘴裡答應,目光中卻露出了猶豫和不解。

  始必張開嘴巴,從紅色的牙齒後吐出一連串冷笑,宛若一頭剛剛吃過人肉的千年老鬼。「他們中原的英雄,互相之間不會服氣。和咱們兄弟一樣,只要活著時,便互相爭。呵呵,呵呵,你帶他們到一起,他們就得爭誰的功勞最大。爭執不下,說不定會做些意想不到的事情!」

  這個想法過於一廂情願,阿史那俟利弗根本不相信,但他不想再讓大哥感到失望,敷衍著答應了下來。渡過紫河遠比渡過黃河省力,既然必須先向北走,就沒必要再計較中原人會不會做出大哥預料中的反應。始必看出了阿史那俟利弗臉上的懷疑,也不說破,閉上眼睛養神。又過了一會兒,他掙扎著側過頭,衝著大薩滿圖設問道:「薩滿,你的人準備好了麼?」

  「準備好了!我們準備最精美的玉版和最新鮮的血漿!」大薩滿圖設寫滿悲傷的面孔立刻變得神聖起來,聲音聽上去也充滿了誘惑。

  「開始吧!我太累了!」始必嘆了口氣,疲倦地揮手。

  大薩滿圖設摘下腰間的骷髏串,輕輕撞擊了幾下。伴著清脆的金屬撞擊聲和乾澀的骷髏碎裂聲,八名與圖設聲望一樣高的老薩滿走了進來。他們先向病榻上的始必可汗鞠躬致意,然後從肩膀上背的黑色皮口袋中倒出一塊塊華麗的,刻滿符文的玉版,依次擺在金帳正中間,圍成一個古怪的多邊形狀。

  「莫賀咄!」你去將我的坐騎殺了,將心臟取來!」始必的目光突然變得炙熱,以一種極其陌生的語氣命令。

  阿史那莫賀咄被嚇了一跳,不敢違抗,快步跑出金帳。一聲悽厲的馬嘶過後,他雙手捧著一顆尚在蠕動的心臟跑回。大薩滿圖設上前一把搶過馬心,端端正正擺放於詭秘圖案的中央。然後命令弟子們端起銅盆,將一盆又一盆的血漿傾倒於玉版上。

  也不知道薩滿們用了什麼巫術,熱血與玉版接觸後,沒有立刻散開,反而迅速向玉版內部和地下滲去。阿史那莫賀咄親眼看到幾十盆血被小薩滿們端進金帳,傾倒於地,卻沒看到一滴血流淌到玉版拼成的圖案外圍。

  圖設帶頭,九名大薩滿齊聲吟唱。以曠野秋風般的腔調唱起一種古老的語言。小薩滿們捧著骨鈴,圍在大薩滿身邊,伴著咒語的節奏片片起舞。如痴如狂。

  他們用全部精力感受來自長生天的力量,他們相信這力量可以帶給他們榮耀,完成他們的所有心愿。大薩滿圖設打了幾個手勢,突然,一朵幽蘭色的火焰在玉版上跳開來,先是如花苞般大小,然後迅速炸裂,幻化成一群鳥雀。鳥雀瞬間飛走,玉版開始呈現青綠色,宛若春天的原野。藍色的兔子、野驢、野牛、狍子、雄鹿,交替著在草原上出現,緩緩走過,腳步優雅如舞蹈。

  阿史那俟利弗,阿史那莫賀咄,阿史那我有古、阿史那尼師圖等人都長大了嘴巴,忘記了呼吸,也忘記了驚叫。恐懼與崇拜的感覺徹底控制了他們,令他們不敢懷疑自己看到的東西是幻像還是真實。

  白鹿跑過,一群威武的蒼狼自原野盡頭出現。領隊的狼王猛然駐足,舉目四望。「嗷――嗷嗷――嗷嗷」一陣悽厲的狼嚎藉助小薩滿們的嘴巴傳了出來,伴著血腥的味道充滿了整座金帳。那是突厥人的祖先!他們是蒼狼與白鹿的後代。阿史那俟利弗等人牙齒打戰,身體顫抖,顫抖,顫抖,慢慢地跪倒,跪倒,對著玉版中央的跳動的火焰頂禮膜拜。

  「烈馬之魂。狼王之血,長生天啊,你可聽到了我的呼喚!」大薩滿圖設拉長了聲音,以古老的語言祈禱。

  火焰愈發激烈,群狼在玉版上徘徊,張牙舞爪。「嗷――嗷嗷――嗷嗷」小薩滿們邊跳邊嚎叫,雙目緊閉,滿頭大汗。有人很快就脫了力,腳步踉蹌,搖搖欲倒。

  火焰啪啪作響,群狼在狂野中兜了幾圈,仿佛沒找到想要的東西般,轉身欲走。大薩滿圖設吃了一驚,伸出胳膊,探到火焰之上。然後用另一隻手臂抓起短刀,奮力刺向自己的血管。

  刀在半途被人握住。先前還奄奄一息的始必可汗不知道什麼時候爬下了病榻,就像已經痊癒了般精神抖擻。他從大薩滿圖設手中奪刀,握在自己右手。然後將瘦骨嶙峋的左臂伸到玉版上去,揮刀割斷了自己的手腕血管。

  「騰!」玉版上的火焰大炙,群狼在碧野中打滾撒歡兒。外圍的小薩滿們再次活躍起來,一邊嚎叫,一邊歡歌。九名大薩滿坐直身軀,齊聲吟唱道:「烈馬之魂。狼王之血,長生天啊,你可聽到了我的呼喚?!」

  火焰中的狼群慢慢停住腳步,帶頭的公狼抬起眼睛,目光好奇地看向金帳中的人群。始必俯下身,將冒著血的手腕遞給它,狼王張開嘴巴,一口咬住始必的脈管。

  銅鈴叮噹作響,骨器紛紛炸裂,幾乎所有人都感覺到了狼牙的尖利,感覺到血液不受控制地從自己身體裡被吸出去,流進狼王的肚子。

  始必終於站不住了,緩緩跪倒。手腕依舊遞到玉版之上,任由生命從身體內流逝。大薩滿圖設閉上眼睛,以一種低沉的語調唱了起來。「烈馬之魂。狼王之血,長生天啊,你可聽見了我的呼喚……

  所有大薩滿齊聲相和,「我們是蒼狼的子孫

  我們是大漠和草原的主人

  我們以生命為祭典

  我們發下血之詛咒。

  詛咒那些曾經奪走胭脂山的中原人

  讓他們的家鄉永遠戰亂不休

  讓他們的田間長滿蒿草

  讓他們的水井裡流淌著嫉妒與謊言

  詛咒那些無信的中原人

  讓他們的英雄永遠互為寇讎

  哪怕親生兄弟彼此擁抱

  背後也藏著塗了毒藥的刀

  讓他們手足相殘

  讓他們父子相互怨恨

  讓他們在爭鬥中流干血液

  讓他們世世代代不懂得互相珍惜……

  仿佛聽見了薩滿們的吟唱,夜空中,數以萬計的星星交替下墜,落櫻般,徑直墜向長城外。長城外的戈壁灘上,二十幾匹駿馬閃電般跑過荒野。前瓦崗軍哨探大總管謝映登策馬疾馳,直奔定襄。他背後傳來上官碧的聲音,充滿了關切和焦急,「謝將軍,謝將軍,你到底要去幹什麼?回答我,你等等我!你聽見了沒有!」

  「我有一件事情,忘了告訴仲堅,遲了,恐怕來不及!」謝映登縱馬狂奔,剛剛康復過來的身體孱弱如風中枯葉。突然,他聽見了夜空中的狼嚎,抬起頭,看見數以萬計的流星從頭頂的天空划過,一瞬間,宛若天河決口。

  戰馬受驚,嘶鳴不已。謝映登驚詫地睜大雙眼,仰望夜空。馬蹄不知不覺間放慢。上官碧從黑暗中追近,臉色紅潤如春天的挑花。

  「怎麼了!」她靠近謝映登,低聲追問。

  「我不知道!」謝映登茫然回答,「你看天上……

  二人並著肩膀仰頭,一時間默默無語。過了好久,上官碧才緩過神來,低聲道:「是星辰移位了,部落里的薩滿說星辰移位預示著長生天改變了主意,也不知道這次是凶是吉?自小到大,我從來沒看過這麼多星辰同時移位。謝將軍,你以前看到過麼?」

  「我也沒看見過!」謝映登幽幽地回答,不敢與對方靠得太近。被夜風吹過來的味道非常熟悉,在昏迷的二十餘天內,他唯一記得的,便是這種無時無刻不出現在自己鼻孔中的少女體香。

  「那你,今後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官碧輕輕咬牙,「可不可以再陪著我看星星,就像,就像剛才那樣!」說罷,她顧不上害羞,猛然轉過頭,緊緊盯住謝映登的眼睛,「我?」謝映登慢慢撥轉坐騎韁繩,霎那間,居然不知道自己下一刻到底該是向西,還是向東!」

  「烈馬之魂。狼王之血,長生天啊,你可聽見了我的呼喚……突厥人的金帳中,始必可汗的血已經流干,大薩滿圖設跪在他的身體旁,繼續祈禱。

  「……讓他們的英雄永遠互為寇讎

  哪怕親生兄弟彼此擁抱

  背後也藏著塗滿毒藥的刀

  讓他們手足相殘

  讓他們父子相互怨恨

  讓他們在爭鬥中流干血液

  讓他們世世代代不懂得互相珍惜

  不懂得悔改……」

  沉醉於歌聲當中,始必的屍體慢慢倒地。「咔嚓!」一聲,所有玉版同時碎裂如粉,火焰騰空穿透帳篷,與天上的流星遙相呼應。群狼在夜空中遊蕩,四下消散去,尋找自己的下一個獵物。

  大唐武德元年夏夜,星雨北墜,狼嚎徹野。

  尾聲一

  盛唐時代

  酒徒註:此結尾為正劇,請讀者酌情選擇。

  李世民沿著凌煙閣的台階緩緩而上,汗水順著他花白的鬢角滾落下來,濺濕天藍色的綢衫。長孫無忌跟在他身後,氣喘吁吁。他的身體還不如李世民結實,每次爬這座小樓都要歇上好幾歇。但君臣二人之間一直保持著某種默契,只要登凌煙閣,便從不帶隨從,也不讓任何人攙扶。

  他們不想讓凌煙閣裡邊的畫像看到自己的老態。那裡邊的人像畫得都是他們壯年時的模樣,一個個神采飛揚,精神矍鑠。看到他們,李世民和長孫無忌便能想起自己年輕時的歲月,那時他們身上有使不完的勁兒,那時二人心中也沒有任何畏懼。哪怕是對著十倍於自己的敵軍,也能笑得從容淡定。帶著笑容將那些敵人一個個擊敗,一個個踩於腳下。

  如今,他們已經找不到任何對手了。甚至連敢於背地裡給大唐添亂的傢伙都找不到一個。這樣的日子未免有些寂寞,就像一把習慣於砍殺敵人的寶劍,長期得不到鮮血的滋養,難免會慢慢生鏽。所以,君臣二人來凌煙閣的次數越來越頻繁,逗留了時間也逐漸加長。

  胡公秦叔寶的畫像排在第二十四位,手持一桿鐵槊,身後背著他的成名兵器瓦面金裝鐧。他投入李世民麾下之時已經四十五歲,其後又每戰與李世民一道衝殺在最前方。為了保護李世民而受了太多的傷,因此在十幾年前就病故了。論對大唐的戰功,秦叔寶遠比不上名列凌煙閣中的其他勛臣。但論君臣情誼,他卻在李世民心中占有極其重要的位置。以至於其亡故了很久之後,李世民還習慣將其畫像掛在寢宮外為自己值宿,一切仿佛二人爭雄逐鹿的當年。

  英公李績目前領軍駐紮在營州,為大唐鎮守遼東邊境。長孫無忌多次勸說李世民將其調回身邊來,以免其在苦寒之地久了坐下病根兒,李世民卻總是搖頭不許。被催得太急了,便正色道:「茂公是先皇親口讚許的純臣,絕不會有擁兵自重想法。你別拿自己的那些小心思去揣度他。他和你等不一樣,朕相信他,更相信自己的判斷!」

  長孫無忌說不過李世民,只好閉口不提。然而他從來不掩飾自己對營州都督府的防備之心。今天看到李世民又站在李績的畫像前徘徊,便湊上前笑著說道:「徐將軍又有兩年多沒回京了吧,也不知道他現在見沒見老。他這個人,身子骨不知道怎麼生的,到現在比尋常小伙子還結實。舞起槊來,等閒人輕易靠近不了!」

  「朕需要這樣的猛士守衛四方!」李世民回過頭來,笑著橫了長孫無忌一眼,「無忌,既然先皇賜他姓李,你別老叫他徐將軍。按年齡和輩分,朕和你都應叫他一聲大哥!」

  「我跟他文武殊途,可不敢認他為兄!」長孫無忌很不給面子地說道,「他那人長了八面玲瓏的心思,誰能料到他將來會做什麼?」

  「再玲瓏,還能玲瓏過你!」李世民笑著推了長孫無忌一把,不敢太用力,唯恐將對方推倒,摔傷。凌煙閣上的諸君中,至今還在世的已經不多了。所以明知道長孫無忌對徐茂公的評價有詆毀的成分,他也不甚在意。為君者兼聽則明,是是非非要靠自己的判斷。送往他桌案的軍書中,徐茂公也從來沒說過長孫無忌的好話。不是告對方剋扣軍餉,就是抱怨軍糧運得時間太晚,導致麾下弟兄們怨聲載道。

  這兩個大唐棟樑之臣幾乎是天生是死對頭,翻翻滾滾從武德年間互相掐到現在。能都平安無事的確是個異數。李世民相信也就是自己能容忍他們,換了個偏聽偏信的君主,光憑著一方的讒言,就可以將另一方抄家滅族了。

  兩番進讒無效,長孫無忌心中偷樂,裝出一幅悻悻作罷的模樣,跟在李世民身後,挪步繼續向前。憑心而論,他與徐茂公沒有任何衝突。但臣子有臣子的立身之道。他們兩個的資歷和手中的權力畢竟太重了,重到稍有不慎便可能身敗名裂的地步。這一點,他明白,徐茂公也明白。

  慢慢前行,君臣二人的目光從一干故舊的臉上掃過。涉嫌謀反而被殺的侯君集和張亮,因貪腐而受貶,死在謫居之地的長孫順德。病故的勛公殷嶠,譙公柴紹。還有閉門不出,謝絕任何人拜訪的衛公李靖。當年的是非恩怨如今都過去了。留下的只有那些血與火交織在一起的回憶。

  轉到排在第二位的趙郡王李孝恭面前,李世民又停住了腳步。凝望了畫像好半天,才低聲問道:「趙郡王的子孫你安置好了麼。朕聽說最近河北收成不佳。孝恭病故前,將家產都揮霍空了。你平時替朕多照應一下,別讓他的後裔受了凍餓之苦!」

  「陛下儘管放心。趙郡王的子孫名下還各五十頃良田,即便不靠朝廷給的俸祿,日子也過得去。況且博陵六郡民間殷實程度遠非其他各地能比,即便遭了災,憑著過去的家底,也都能挺得住!」長孫無忌聳聳肩膀,滿不在乎地答應。

  趙郡王李孝恭在武德年間曾經奉命掌管整個江南,一直與隱太子李建成走得近。雖然李世民沒有追究過這些事情,但既然其當年站錯了隊,就應該為自己的盲目付出代價。按照秦王府舊臣的公議,凌煙閣上根本不該有李孝恭的畫像才對,只是因為李世民的堅持,大夥才不得不硬著頭皮認可了此人的功績。

  「哦!博陵六郡!」李世民沒有繼續糾纏對李孝恭遺屬多加照顧的問題,心思被長孫無忌的話又帶到他處。「博陵六郡啊!」他嘆了口氣,意興闌珊。「博陵六郡還是那樣富庶麼?那裡的百姓呢,也依舊念著李仲堅的好處?」

  「百姓們記性哪有那麼長久。他們只會記得現在是誰讓他們過上了好日子!」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長孫無忌趕緊出招補救。「況且李仲堅於先皇在世時就偷偷摸摸將博陵六郡百姓向北遷徙。從武德元年到武德四年,一直沒間斷過。當年追隨他的那伙老人,幾乎被他騙出塞外去了。留下的,都是各地後去的新人,跟本不會念他的舊情!」

  「那也是!」李世民笑著點點頭,又仿佛看透了長孫無忌的虛偽般,笑著搖了搖腦袋。「你啊,別拿這些話來糊弄朕。早點讓戶部將賑災的錢糧運送到位才是。否則,人家說起來,我這個大唐天子也太不著調,對待治下百姓居然還不如一個擁兵自重的權臣,豈不是個大笑話?」

  不待長孫無忌回應,他又笑著問道:「渤海國主最近在幹什麼?是不是又在偷朕的百姓?他那裡又玩了什麼新花樣?你用心打聽過麼?」

  長孫無忌臉色一凜,憤然道:「渤海國主去年將??諸部都收歸帳下了,正忙著處理善後諸事,還沒來得及對陛下您施展任何伎倆!依臣之見,您早就應該發兵滅了他。省得做事顧忌這,顧忌那!還要日日提防者他暗中生事!」

  「那地方太冷,路又太遠!」李世民苦笑著搖頭,「上次打高句麗,咱們已經吃了天氣的虧,同樣的虧不能再吃第二次。況且渤海國主素得軍心,又身經百戰,不會比高句麗君臣好對付。朕對上他,未必能完勝!」

  「陛下顧忌著當年的情分而已,姓張的不識抬舉!」長孫無忌不屑地搖了搖頭,低聲唾罵。

  李世民卻不肯吃這個變相的馬屁,笑了笑,淡然道:「朕豈是會為私情耽誤國事之人?朕不與他交手,一是咱大唐兵馬的確不適應渤海國那邊的氣候。二是朕念著那也是我中原衣冠所在,沒必要相煎太急。第三麼,呵呵,朕這些年來慢慢發現,人做事有些顧忌也好,有些顧忌,會少犯很多錯!魏徵是朕的鏡子,而渤海國麼,恰恰可做我大唐之鏡!」

  「陛下英明!」長孫無忌恭恭敬敬地向李世民作揖,對主公的胸懷表示佩服。

  「去!少跟我做戲!」這一套東西,李世民早就了熟於心了,唾了對方一口,笑著罵道。

  「不是相讓陛下開心些麼?」把戲被人拆穿,長孫無忌也不覺得窘迫,嘿嘿笑了幾聲,繼續說道:「不過渤海國吞併了??後,高句麗國就有了些麻煩,眼下渤海國疆界已經接到了馬砦水上游,冬天時可以直接從冰面上進入高句麗!「

  「博陵將士還那麼能打?」聽說渤海國與高句麗之間起了衝突,李世民的興趣立刻被提了起來。登基後,他也試圖征討高句麗,以血中原當年兵敗之恥辱。但因為天氣和地形等諸多原因,勉強只維持了一個不勝不敗的僵局。渤海國主與高句麗有不共戴天之仇,他的疆土與高句麗既然接了壤,一定不會讓高句麗君臣睡上安穩覺。

  據咱們的探子說,光上一個季度,就有二十幾股渤海馬賊進入高句麗境內。遇到高句麗官員則一擁而上,亂刀剁翻。待高句麗士兵從營地殺出來救援,他們又呼嘯而去。害得現在馬砦水北側,除了幾個大城外,高句麗官員都不敢赴任。高句麗君臣有心發兵報復,又怕咱們營州守軍趁虛而入!」

  「痛快!」李世民撫掌大笑,仿佛將高句麗君臣折騰得夜不能寐的人就是自己。一笑過後,他好像又年輕了十幾歲,拍了拍長孫無忌的肩膀,笑著說道「無忌,你可知道,朕這凌煙閣上,本來想畫二十八個人,以應光武的雲台二十八將!可惜,他寧可遠走他鄉,也不肯替朕效力!」

  「他沒有福氣!」長孫無忌輕聲回答。

  「你不懂,你不懂!」李世民繼續笑著搖頭,「無忌,你是朕的肱骨,朕的良臣。張仲堅不是。他做不了朕的良臣,但他的心思,你永遠不會懂!」

  「連自己姓氏都要改的人!嗤!」長孫無忌很不服氣,鼻孔中連噴冷氣。

  李世民笑著看著心腹臣子,繼續搖頭,「無忌,你永遠不會懂。說實話,即便是朕,當年都沒弄懂仲堅為什麼要那樣做!他本來可以不走,他要是不走,這凌煙閣上,必然有他一席之地……

  不甘心地嘆了口氣,李世民又笑著說道:「你們這些人都不懂他。居然將朕當年和他、羅藝還有隱太子三人並肩殺敵那段故事不予記錄。其實記錄下來又如何呢?他既然已經出塞,難道還會再回來?」

  「臣是怕有人借他的名義惹事,倒不是怕他回來。」長孫無忌躬了下身,再次向李世民解釋。關於這個問題,他都解釋過很多次了,但李世民一直耿耿於懷。「況且春秋筆法,也是聖人早有的先例。當年塞上之事張仲堅雖然出力頗多,但那事畢竟涉及到隱太子和羅藝,不好單獨將他一人記錄入大唐史冊。再者說,那一仗雖然打得狠了些,卻沒有威脅到中原安危,算不得什麼必然要記錄的大仗。與其牽扯不清,不如讓它淡去。陛下如果覺得不妥,可以著急史官公議,大夥肯定也是這種態度。」

  「隨你吧!」李世民無奈地擺擺手,放棄這個話題。他知道,即便自己召集群臣討論,最後的結果也和長孫無忌所言差不多。當年在太原起兵和攻克長安的功勞,大夥就是通過春秋筆法硬塞到自己頭上,也不管自己是否同意。其中具體緣由,李世民非常清楚。自己畢竟是奪了哥哥的位置,太需要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來塞天下之口。

  只是,在後人眼裡,恐怕要將干擾修史的罪名扣在自己的頭上,這代價未免太大!想到這些,李世民心裡有多少有些不情願,嘆了口氣,喃喃地抱怨,「朕其實根本不在乎,朕做過的事情,已經足夠讓朕名垂千古。何必強行修飾?!」

  「陛下當年說過啊,歷史要由我等來寫!」長孫無忌笑了笑,低聲回答。

  「朕說過這話?」李世民早已不記得了,皺著眉頭追問,「什麼時候,朕什麼時候如此狂妄過!」

  提起當年事情,長孫無忌眼裡立刻充滿了狂熱與自豪,「陛下當年,對我,劉弘基,還有叔叔說的。當年,我們一同去探望二小姐回來的路上。臣一直記得,陛下當年的風采,一直沒有忘記!」

  「朕說過?」李世民茫然追問,目光透過凌煙閣的紗窗,遙遙看向北方。傍晚的天空上,有一股淡淡的雲氣在移動。幾顆碩大的流星從雲後擦過,將天空點成一片絳紅。

  一個暗紅色的球兒突然從半空中飛過,徑直砸向紗窗。憑藉多年征戰養成的本能,李世民迅速向後一閃,然後伸出手掌,乾淨利落地抓住了球上的紅色穗子。

  「誰在胡鬧!給我拿下!」做完了這些,他累得直喘氣,臉色瞬間陰沉下來,準備給肇事者一個教訓。

  樓下擔任警戒的眾武士早已沖了出去,將「刺客」抓住。李世民怒氣沖沖走下凌煙閣,看見十五、六歲小姑娘俏生生地跪倒在台階之下,口稱「臣妾死罪!臉上卻沒有任何畏懼之色!」

  凌煙閣本為皇家道觀裡邊的一個小樓,附近冷清得很。平素很少有人會靠近,更不會有宮女敢偷著跑來玩耍。所以武士們防禦懈怠,居然讓一個小丫頭驚了聖駕。李世民見面前的女孩眼熟,怕自己一怒之下殺錯了人,強忍住火氣質問道:「你是哪個宮裡的野丫頭?怎地如何大膽?難道朕的皇宮裡沒有王法麼?」

  「臣妾是陛下的才人武氏啊。陛下難道已經把臣妾忘了麼?」少女滿臉委屈,撅著嘴巴反問。

  「武氏?」李世民愣了一下,想不起自己什麼時候封過這樣一個才人。他身體強健,所以身邊女人也多,自從髮妻長孫氏故去後,後宮疏於管理,所以一時叫不上侍妾們的名字來很正常。

  「可,可人家一直聽,聽說陛下過目不忘呢!」小姑娘十分委屈,低下頭去,抽抽搭搭地哭泣起來。不為君威,只為自己被人忽視。

  李世民不欣賞這樣的女子,他總覺得面前的女孩有些過於膽大。正準備給對方一個嚴重的懲罰時,長孫無忌卻悄悄地拉了拉他的衣袖,低聲道:「此女是應國公的掌上明珠。陛下且寬待一二!」

  「應國公,哪個應國公?」李世民回過頭去,衝著長孫無忌追問。國公是大唐對異姓臣子最高的封爵,他不記得自己封過這樣一個國公。

  「是先皇陛下封的應國公,早已亡故的武士?將軍!」

  「哦!」李世民恍然大悟,「就是當年遼東跟著張仲堅、劉弘基一道殺回來的那個武士?,朕知道了!」

  笑著向前走了幾步,他和氣地將武氏才人攙扶起身。「你啊,怎地這樣胡鬧!」口中的話依舊是責備,語氣中已經帶上了幾分長輩的關愛。

  武士?的女兒都這麼大了。李世民知道自己這代人真的老了。握著掌中的柔荑,他心中慢慢湧起一種難言的渴望。那是對年輕的留戀,對青春羨慕,還有一絲絲對過去的遺憾與負疚。

  武才人就這樣讓李世民挽著,不躲,也不害羞。忽閃忽閃的大眼睛裡充滿了火焰。

  此女前途不可限量!長孫無忌心中猛然一凜。他很後悔自己剛才多嘴,不該救下這個妖精般的女子。但武氏的手已經被李世民握在了掌心,他縱使想說話,也失去了合適的機會。

  他將永遠為自己這次失誤而付出代價。

  若干年後,武氏登基為帝,自名為?。在群臣的支持下重新定義世族,徹底大破了豪門大姓把持國家的局面。

  盛唐時代由此而起。

  尾聲二

  突厥王的詛咒

  萬點流星從夜空中划過,與遠處迅速靠近的火把遙相呼應。玄武門敵樓上,李建成持槊而立,臉上的表情看不出是憤怒還是絕望。

  皇宮外的火把看上去是那樣的熟悉,連馬蹄聲聽起來都那樣的親切。十年前,李建成記得自己就是打著同樣的火把,騎著同樣的突厥良駒,和宮外那兩個叛逆一道殺入突厥可汗始必的老巢,將定襄古城和白道牧場燒成了一片焦土。

  他記得,在火光燃起的那天,草原的天空中也如今天一樣落星如雨。被虎賁鐵騎俘虜為奴隸的突厥男女臉上沒有眼淚,也沒有憤怒,他們就像做夢般看著烈焰從自己的氈帳上跳躍,做夢般看著多年劫掠積累下來的金銀細軟被人瓜分,厚重積蓄被當成博陵子弟劈柴丟進火堆。

  當年,李建成不明白突厥人臉上會有那種表情,現在,他終於懂了。那是不相信啊,在家園起火的那一刻,突厥人拒絕相信眼前的事實。他們寧願把發生在身邊的一切當做場噩夢,如此,他們心裡就不會痛,也不會再計較任何苦難。

  把災難當成一場大夢,受苦的是夢中人,不是自己。

  一場延續的十年的大夢。李建成不知道自己現在是在別人的夢裡遊蕩,還是別人在自己的夢裡點燃了戰火。他記得上一個夢境中,他、虎賁大將軍羅藝、驃騎大將軍李仲堅結為兄弟,發誓榮辱與共。然後,他們平定了天下群雄,打下了大唐如畫江山。接下來,他們就在這玄武門下,將機關算盡的李世民、長孫無忌等人一網打盡,徹底解決了大唐的內患。當到李仲堅押著二弟世民來到他的馬前,將黑刀遞於他手中時,他心裡沒有對任何骨肉至親的憐惜,只有輕鬆於解脫。

  今天,那把黑刀又舉起來了,再次攻向玄武門。博陵王,河北大總管李仲堅,燕王,幽州大總管羅藝,昔日和他李建成共同踏平草原的兩個盟友結伴殺入了長安。將大唐皇朝連根拔起,然後一腳踢入了泥坑當中。

  為什麼會這樣?李建成想不明白。登基以來,他對兩個盟友一直恩遇有加。可他們卻越來越不滿足,逼著自己不斷讓步。而現在,他們不需要自己再讓步了,他們已經決定伸手來拿,將自己手中最後一點權力和尊嚴也奪走。

  「陛下,夜深了,小心露重!」左僕射封德彝顫顫巍巍地爬上敵樓,小聲向李建成勸告。「回內宮休息吧。玄武門城高池厚,敵軍一時半會兒打不進來!」

  「一時半會兒之後呢?」李建成低下頭,笑著詢問。「一時半會兒之後呢,封僕射,你說的援軍在哪裡?你不是對朕說看到賊人倒行逆施,天下英雄會群起而討之麼?朕的英雄在哪裡?怎地現在還不來?」

  「陛下恕罪!」封德彝撲通一聲跪倒,連連叩頭。鼓舞守軍士氣的話的確都是他說的,可除了皇帝陛下外,內宮六率武士有幾個會信以為真?天下英雄,這天下最強大的兩個英雄都在敵人那邊,其餘英雄怎敢輕舉妄動?

  李建成閉上眼睛,不願意看到封德彝那幅窩囊模樣。都古稀之年的人了,居然還那麼怕死。絲毫不像個連續看到三次皇權血腥更替的老臣。「你起來吧!」他嘆了口氣,幽然道。「起來後去內宮裡邊取點兒細軟,然後躲到三清觀裡邊去。無論聽到什麼聲音,都別再出來。他們將來還用得上你,應該不會太對你刁難!」

  「陛下!」封德彝伏地大哭,鼻涕眼淚順著花白的鬍鬚上拉成老長的粘條,被火焰一照,晶瑩閃亮。「老臣,老臣願意與陛下同生共死。老臣無能,誤了陛下啊……

  「你去吧。」李建成苦笑著搖頭。「你一個文官,推一把就倒,留下也沒有用。朕此刻需要敢戰之將,不是你這樣的富貴種子!」

  「陛下!」封德彝被富貴種子四個字說得一愣,眼淚噶然而止。從大隋到大唐,封家都是能排上前十位的豪門,子孫後代在當前各家藩王麾下都有建樹,的確稱得上是輸贏通吃的不倒翁。可這樣做的又不是封家一個,鄭家、王家、謝家不都是如此麼,包括皇親國戚長孫家,還不是多方下注,以求富貴綿延?這是家族延續的必然手段,根本不該被指責!想到這,封德彝又給李建成磕了個頭,慢慢爬起來,踉蹌著走下敵樓。

  朕難道說錯了麼?望著封德彝負氣而去的背影,李建成繼續苦笑。這些世家大族,的確像李仲堅所說那樣,都是養不熟的白眼狼啊。他們無論做什麼,總把家族利益擺在第一位。他們當初看不上李仲堅,看不上羅藝,覺得對方出身寒微,血脈低賤。如今呢,還不是爭先恐後地前去投效?生怕跑得慢了,在新朝廷里找不到一個落腳之地。只可惜,自己早沒聽李仲堅的話,還一直拿著他們當大唐的根基。

  「陛下,竇琮回來了!」鎮殿將軍獨孤謀逆著封德彝的去向而來,低聲向李建成匯報。

  「他還好意思回來見朕。朕給了他四十萬大軍,現在,三個月還不到,朕的四十萬大軍呢?」李建成氣得直咬牙,惡狠狠地罵道。「直接砍了,首級掛在這玄武門外。朕讓他看著,看著敵人怎麼從他眼皮底下攻進來,攻進來殺朕的!」

  「諾!」獨孤謀答應一聲,按劍而下。數息之後,城牆下傳來竇琮的哭喊聲,「陛下,我要見陛下,我死不足惜,但有話要對陛下說!」

  「傳朕的旨意,推竇琮上來!」李建成聽得心中難過,俯身到內城牆垛口,衝著下面喊道。

  「陛下有旨,刀下留人!」

  「陛下有旨,刀下留人!」

  太監們趕緊扯開嗓子,將李建成的命令傳了下去。又過了片刻,鼻青臉腫的竇琮被幾名武士推搡著走進玄武門的城樓。

  一見到李建成的面兒,竇琮立刻跪倒,口稱死罪,用力叩頭不止。李建成知道竇琮雖然兵敗被俘,但不會背叛自己。又嘆了口氣,走上前幾步,雙手將對方攙扶了起來。

  「陛下!」竇琮感動的淚流滿臉,哽咽著喊道。

  「也好。朕不殺你。反正最遲不過三天,你我君臣都要命喪在此!你去領一套鎧甲兵器,為朕守城吧!」李建成拍了拍愛將的肩膀,強笑著說道。

  「末將懇請陛下傳令突圍,殺出長安,以圖將來!」竇琮後退半步,肅立拱手,「末將願意披堅執銳,為陛下開路!」

  「突圍,去哪?」李建成無可奈何地冷笑。

  竇琮無言以對。洛陽已經被李仲堅的好朋友徐茂公拿下。隴右控制在薛舉的舊部,輔國大將軍秦子櫻手裡,他也是李仲堅的知交。眼下唯一沒有敵軍的去路,便是向西南直奔巴蜀。但那裡是衛公李靖的地盤。其故主李世民當年爭奪皇位敗於李建成。當時此人屈於李旭的兵威,不得不帶領秦王府餘孽向太子李建成投降。現在李仲堅造了反,李建成去巴蜀避難,能保證李靖不趁機給故主報仇麼?

  「算了,既然老天讓朕死於玄武門,朕便順了天意吧!」見竇琮回答不上來,李建成長嘆一聲,決定接受命運。當年他在此殺弟逼父,如今,當年所犯下的殺親忤逆之罪,也到了償還的時候。就是不知道與世民相逢後,對方要如何笑話自己這個不會當皇帝的哥哥!

  竇琮見主公心意已決,便不再多說話。到兵器庫中取了一套鎧甲,一把橫刀,重新穿戴整齊,又走回李建成身邊。他被李旭俘虜又放回,期間雖然沒受刑,對心智的折磨也很厲害。原來適合他型號的鎧甲被重新披掛好後,居然顯得有些松垮。

  「你受苦了!」李建成笑著安慰。

  「末將不苦。」竇琮輕輕搖頭。「李仲堅只派人勸了一次降,被末將罵回去後,便沒有再勸過。這次,他是讓末將帶一封信給陛下。末將為了見到陛下,便不得不答應了!」

  「信呢?」聽說有自己的信,李建成詫異地問。

  「被末將在途中撕了!」竇琮拱手謝罪,「陛下不問,也不要看。那上面全是污衊之詞,李仲堅這個時候拿出來,只是為了動搖陛下的軍心而已。

  「呵呵,說說,他如何污衊朕?」李建成一點也不惱怒,反而好奇李旭到底如何看待自己。「你不該撕啊。你既然答應了人家,就應該信守承諾!」

  竇琮憤怒地搖頭,「末將絕不容忍他侮蔑陛下!陛下別問,末將不說!」

  李建成一邊咬牙一邊冷笑,「呵呵,估計又是什麼殺弟,逼父,不仁不孝那一套吧。朕早就聽膩煩了。要不是他李仲堅在背後慫恿,朕會和世民越行越遠,以至最後勢同水火麼?這該死的傢伙,分明是利用朕來給自己報仇,反過來又陷害朕!」

  如果此刻李旭站在他面前,他恨不得衝上去與對方來個當場對峙。是誰告訴自己,世民對太子之位志在必得?是誰告訴自己,秦王府已經厲兵秣馬。是誰不惜用苦肉計安插細作到秦王府中,竊取了世民在玄武門的整個計劃。是誰將世民砍下戰馬,然後又把刀交在了自己手上。

  如今,那個人反而用這一切來譴責自己,真是笑話。如果老天有眼,有個人早就被該雷劈成齏粉。

  對了,當年勸自己下決心殺死世民的,還有一個人。想起玄武門之變,李建成立刻想起了心腹謀士魏徵。如果不是這該死的傢伙勸自己誅殺世民,如今這玄武門上,可能還有一夥李家的勇將與自己並肩戰鬥。如果不是這該死的傢伙勸自己下手削藩,李仲堅和羅藝還未必能找到造反的藉口。

  「魏徵呢,把魏徵給朕宣來!」猛然踢了身邊的廊柱一腳,李建成惡狠狠地命令。

  「稟陛下。魏僕射昨日帶領一千甲士沖入敵軍,已經壯烈殉國了!」鎮殿將軍獨孤謀走上前,滿臉悲傷。

  「哦!朕居然忘了!」李建成拍了拍昏沉沉的腦袋。「我大唐養文士十幾年,臨難居然只有魏徵一個肯盡忠的。呵呵,也算對得起我先皇和朕的一番心血了吧!」

  獨孤謀沒有回應,看向李建成的目光充滿了惋惜。皇帝陛下完了。儘管這個想法大逆不道,但獨孤謀依舊忍不住這樣想。已經頹廢到如此地步的陛下值得自己和宮廷侍衛們一道為其殉葬麼?獨孤謀不情願,看向玄武門外的目光充滿了猶豫。

  三天前,左武衛大將軍宇文士及打開長安城門,投降了李仲堅。據說李仲堅盡棄前嫌,許他以高官厚祿。獨孤謀的前輩與李仲堅的關係遠好於宇文士及跟李仲堅的關係,如果趁人不備打開玄武門,也許……少能讓兵火早一點結束。

  正當他猶豫不決的時候,通往敵樓的木製甬道上又傳來一陣腳步聲。左僕射封德彝抱著一大卷羊皮紙,興高采烈的跑了上來。他鬍鬚上的鼻涕和眼淚的痕跡還沒有干,被煙塵沾染得黑一塊,黃一塊,整個人看上去就像名無人照料的老瘋子。

  「你怎麼又回來了!」李建成雖然不喜歡見到封德彝,依舊感覺到心頭髮暖。「朕不是讓你躲到三清觀去了麼?你敢抗命?」

  「陛,陛下,息,息怒!」封德彝跑得太急,喘了半天氣才把呼吸調整均勻,「陛下,老,老臣不敢抗命,老臣找到了這個,在三清觀中找到了這個!」說罷,他舉起手中的羊皮卷,滿眼狂熱。

  「這是什麼東西?」李建成瞟了羊皮卷一眼,哭笑不得地問。也就是封德彝這種老王八蛋,死到臨頭了還要研究什麼道德文章。三清觀裡邊堆放的全是些從大唐各地收攏來的,涉及養生、延壽、鍊氣的典籍,平時就沒見過任何效果,這個時候拿出來,難道指望著能撒豆成兵麼?

  「是,是突厥人的寶貝,陛下當年從定襄城抄回來的!」封德彝笑得愈發像個瘋子。「沒人能懂上邊的匈奴文字,呵呵,老臣懂,老臣懂啊!」

  「嗯,朕知道你懂。你是全天下最博學多才的!」李建成憐憫地看了封德彝一眼,低聲安慰。他知道自己的這位左僕射徹底瘋掉了。懂匈奴文,懂匈奴文便能擋住敵軍麼?

  仿佛猜到了大夥想的是什麼,封德彝大笑著搖頭,「陛下,老臣沒瘋,老臣沒瘋!陛下看得起老臣,老臣也不負陛下。這上邊記載的是一套古老的咒文,如果以王者之血引發,便可以詛咒你的敵人,讓他生生世世不得安寧!」

  「笑話!」李建成根本不相信,但他也感動於對方的好心。伸出手去,按住封德彝的肩膀,「老僕射,你有心了。去躲起來吧。這裡不是讀書人呆的地方!」

  誰料封德彝根本不領情,先是失望地看了李建成一眼,然後突然詭秘一笑,拉起李建成的胳膊,一口咬在了手腕之上。

  雖然身體比封德彝硬朗許多,十幾年沒有上陣打仗,李建成的反應速度已經大不如前。只覺得手腕一痛,血已經順著傷口淌了出來。封德彝不管不顧,舉起羊皮裹住李建成的手腕,不讓一滴鮮血浪費。

  說時遲,那時快,一道幽綠色的符咒立刻在羊皮上開始閃動。竇琮等人正欲上前將軍老瘋子推開,看到符咒,都詫異地停住了腳步。

  「你們,你們別動!」李建成先是一驚,然後低聲命令。他感覺到體力在迅速地流逝,但他同時感覺到了報復的快意。這個瞬間,他想起了幾年前,一些投降過來的突厥人向自己報告,說始必可汗臨死之前曾經詛咒過自己。並且告訴了自己應該到兜輿山下祭天,才能有機會得到神明的指示破咒。當時,李建成不相信這些,一笑而過。現在,他卻希望咒文真的存在。

  「……讓他們的英雄永遠互為寇讎

  哪怕親生兄弟彼此擁抱

  背後也藏著塗滿毒藥的刀

  讓他們手足相殘

  讓他們父子相互怨恨

  讓他們在爭鬥中流干血液

  讓他們世世代代不懂得互相珍惜

  不懂得悔改……」

  封德彝將染血的羊皮鋪於玄武門敵樓中央,以一種古老又神秘的語言低聲吟唱,滿臉虔誠。李建成笑了笑,將自己受傷的手腕又伸過去,用佩刀將軍傷口加大,不斷將新鮮的血液滋潤羊皮上的圖案。

  此刻,他完全聽懂了突厥王始必當年用血發出的詛咒。詛咒他的敵人手足相殘,父子相逼。

  「……讓他們的英雄永遠互為寇讎

  哪怕親生兄弟彼此擁抱

  背後也藏著塗滿毒藥的刀

  讓他們手足相殘

  讓他們父子相互怨恨

  讓他們在爭鬥中流干血液

  讓他們世世代代不懂得互相珍惜

  不懂得悔改……」

  古老的歌聲伴著喊殺聲傳到玄武門下,傳到每個人的耳朵里。

  「記得你曾經跟老夫說,武將的職責是守護!」望著玄武門上騰起的火焰,羅藝笑著問道。皇宮被破在即,他的心情無比舒暢。

  「是!」李旭點了點頭,笑容里露出幾分苦澀。

  自己最終守護住了麼?他心中沒有答案。但他已經知道了有關守護全部的內涵。這世間最難守護的,其實不是財富,不是家園,而是,而是人心中的那份堅持。

  羅藝聳聳肩,繼續觀戰。玄武門上下喊殺聲響成一片,刀矛並舉,血流成河。

  手腕上的傷口不再疼痛,身體內的血也許就要流干。迷迷糊糊中,李建成看到羊皮上的圖案和咒語漸漸幻化成一頭頭蒼狼,咆哮著衝出玄武門,沖向夜空。

  是夜,流星如雨。

  尾聲三

  在水一方。

  太陽緩緩從海平面上升起,將萬道彩霞揚撒在艦隊上。十幾艘波斯風格的大船排成一條縱隊,劈波斬浪,駛向未知的遠方。

  李婉兒輕輕推開面前的木板,將一個南詔風味的竹製斗笠蓋在了頭頂上。她現在被日光曬得有些黑,身上再也看不到半點皇家氣質。但李婉兒喜歡這種自由自在感覺更甚於喜歡統領數十萬大軍。她喜歡這船,這海,這風。喜歡清晨走到甲板上等候第一縷陽光跳出水面,喜歡豚的呢喃聲和白鳥在桅杆間的鳴唱,喜歡聽見自己所喜歡的人在陽光下發出爽朗的笑。

  在她身面的木板上,平鋪著一幅白絹,上面用從波斯人那裡學來的技法,繪出一個男人的上半身。滿臉絡腮鬍子,滿身結實的肌肉。對,應該叫腱子肉。李婉兒記得自己剛剛開始向天竺國王的波斯寵姬學習這種古怪的繪圖方法時,還被羞得滿臉通紅。如今,她卻學會了欣賞其中的美麗,或者說,學會了欣賞畫卷中的那個男人。

  畫卷中的那個男人正在甲板的另一側幫孩子們釣魚,海風不斷送來他們的歡笑。自從很多年前踏上甲板那一刻起,李婉兒記得這種笑聲就從來沒間斷過。他們笑著駛向倭國,駛向真臘,駛向驃國和嘉陵羯,甚至曾經試圖繞過南邊那塊熱得幾乎著火的陸地,從木骨都束直接駛向十字教徒們所說的極西之地,看看傳說當中掛著十字的野蠻人到底生活於什麼樣的國家。但他們在中途不得不折返回來,因為沒有詳細的海圖,也找不到足夠的補給點。

  鼎的確不止九個。現在,李婉兒相信丈夫說的話。按照古人的計算方式,全天下的鼎加在一起九百個都不止。但她不再試圖慫恿丈夫再占據其中任何一個,對於丈夫這樣的人,鼎也許是一種負累。

  他們有船,有海,這便夠了。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他們腳下只有甲板,所以不用再做任何人的臣子。世俗中的規矩也再約束不了他們,他們可以一邊吃著烤肉,一邊跟天竺人討論佛法。一邊煮著魚湯,一邊跟十字教徒研究東西方的酒水哪個更為醇厚。他們跟波斯人交換漂亮的毛毯,然後將其運到室力差嘆羅去換取金沙。他們跟南洋海盜兜風,然後迎上前,擊潰那些連箭都射不好的土人,黑吃黑。他們用南海的珍珠換取北海的皮革,讓船隊中每個女人都穿得像個郡主。

  正在釣魚的爺幾個又起了爭執,沒大沒小地鬧個不停。李婉兒笑著走了過去,看丈夫又在弄什麼新花樣。聽到他的腳步聲,一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兒立刻跑上前告狀,「阿娘,阿爺把我剛剛掉的魚給放走了。阿爺欺負我!不讓我拿魚給你燒湯!」

  「你這孩子,疲懶!」李婉兒愛憐地戳了兒子一指頭,笑著嗔怪。蹲下身,她撿起兒子用的釣竿,又笑著問道,「剛才釣上了只什麼樣的魚,你自己認識麼?」

  「不認識!」小男兒沒找到支持者,嘟著嘴道。

  「豹子釣到了一頭紅葉稠,阿爺說,那魚不能吃,所以給放掉了!」另一個年齡在十一、二歲,生得明眸皓齒的小女孩笑著說道。「二娘,你也來釣一會兒吧。這片水域的魚特別傻!」

  不同於後院裡長大的孩子,她苗條,挺拔,臉色白中透紅,透著股濃烈的青春氣息。這孩子如果放在大唐,肯定是無數年輕人爭相追逐對象。而在船隊中,她卻像一朵悄然綻放的小野花。

  李婉兒笑著替女孩兒扯了扯衣角,低聲問道,「若蘭,你娘呢,她怎麼不出來陪你們釣魚!」

  「娘在算今年的收益!娘說等船靠了岸,要多逗留幾天,清掉一些底貨,順帶給阿爺,大姨、豹子、虎頭每人買一匹布做衣服!所以要先把帳目整理出來!」女孩的說話聲如黃鶯出谷,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話里連續用了兩個不同的稱呼來指代婉兒。

  李婉兒也不糾正,笑著道:「那你為什麼不給你娘幫忙?你不是已經學會算帳了麼?」

  「頭疼,頭疼!」女孩的臉色立刻苦了起來,擰著小巧的鼻子道。「我要釣魚,我要跟阿爺學習駕船,我要跟大姨你學習射箭和用刀!反正,我不喜歡算帳,一看帳本就頭暈!」

  李婉兒臉上的笑意更濃了。若蘭是妹妹萁兒的孩子,但性格卻更像當年的自己。當年的自己,也是不喜歡讀書,只喜歡舞刀弄槍啊。「那你明天早點起,大姨教你射箭。咱們逆著日光射跳出水面的大魚,看誰能射得准。」

  「一言為定!」若蘭伸出右掌。

  「一言為定!」婉兒舉掌與對方相擊。

  她的兒子對姐姐分享走了本該屬於自己母愛十分不滿,不住地扯婉兒的衣角,「阿娘,阿娘,你還沒幫我釣魚呢,你還沒幫我釣魚呢!」

  「好,阿娘這就幫你!」婉兒坐到甲板上,將魚鉤利落地甩向水面。一會兒功夫,便將條三寸長的黑鐵頭扯了上來。她本以為自己就此可以交差,調皮的兒子卻搶在前面,利落地將魚從鉤上摘下,然後「撲通」一聲丟進海里。

  「怎麼扔了。你個調皮傢伙!」婉兒佯裝憤怒,板起臉來質問。

  「阿爺說,小魚沒肉。要捨得,才能得到!」小豹子人小鬼大,看看在旁邊一直微笑不語的李旭,大聲狡辯。

  「你這孩子!」婉兒又愛憐地戳了一下兒子的額頭,滿臉驕傲。即便是弟弟在這般年齡,也沒豹子這樣狡猾吧。狡猾的孩子好,至少長大不會吃虧。

  「豹子很聰明!」李旭的想法居然和她差不多,坐到婉兒身邊,以孩子們聽不到的聲音誇獎。

  「你教導得好!」婉兒看了旭子一眼,笑著回答。

  夫妻兩個並肩而坐,一同舉起釣竿,心思裡面卻沒有了魚,只剩下濃濃柔情。

  孩子們沒有大人的耐心,呼哨一聲,紛紛逃到別處玩耍了。他們幾乎都是從小在船上長大,見慣了風浪的,所以李旭和婉兒也不太擔心,繼續默默垂釣。片刻後,婉兒收起魚鉤,低聲問道:「這次靠岸,你到陸上走走麼?」

  「到。反正廣州城裡不會有人認識我。」李旭想了想,肯定地回答。「你呢?」他也收起魚鉤,低聲詢問。

  「當然也不會有人認識我!」李婉兒笑了笑,眼中閃過一絲若有若無的遺憾。平陽公主的墳墓旁,如今已經長滿了蒿草了吧。有誰知道,那裡邊只葬著一堆兵器呢?

  「想家了麼?」李旭敏銳地感覺到了婉兒的情緒變化,關切地問。

  「有點兒!」婉兒點點頭,牙齒輕咬下唇。

  「下回到越州靠岸,我可以派人送你到洛陽玩一圈。再遠,就不大安全了!」李旭猶豫了片刻,低聲承諾。

  李婉兒眼中湧起一絲渴望,但很快,這絲渴望便被惆悵蓋住了,沒留下半分痕跡,「算了,阿爺已經去了多年。大哥和三弟的後人也都找不到了。我去,也是徒增傷感罷了!」

  說起玄武門的舊事,李旭心裡也有些難過。他沒想到李世民那樣狠,居然連親生哥哥也沒放過。但即便當年自己不離開,又能如何呢?建成也好,世民也罷,終究是皇家後裔,不會因為友情而放棄河東李家的利益。早一日把六郡交給李淵,也早一日免得出現戰火。自己不是當皇帝的料兒,自己當年已經盡力了,沒有留下太多遺憾。

  「我們可以去渤海國,那邊的風物和大唐差不多。」為了讓婉兒開心些,旭子又提了另外一個建議。

  「去看張江麼?我聽說他這個國主可是個甩手大掌柜!」婉兒展顏一笑,雙目流波。她感謝丈夫的關愛,所以要用最溫柔的目光來回報。二人四目相對,都看到了對方心底的溫暖與真誠。

  「就這麼定了,廣州出發後,直接去渤海國。上次渤海國的周大將軍跟我預定了天竺國的精鋼,正好順便交付給他!」李旭拍了拍甲板,大聲道。

  「周大將軍啊。估計這次他又要鬧著辭官,跟你一道出海!」想起周大牛那幅疲懶模樣,婉兒抿嘴而笑。都是些直爽坦誠的豪傑啊,雖然居住在北地,氣氛卻比長安還令人感到溫暖些。

  「呵呵,等他找到接手的人再說吧!」李旭大笑。

  「那可難了。剩下的人都在船上!」婉兒抿嘴而樂,露出一排編貝般的牙齒。

  當年李旭揚帆出海,幾乎半個博陵軍的高級將領都跟了出來。最後好說歹說,為了給大夥建立一個陸上的落腳點,才說服了張江、周大牛、時德方、趙子銘等人留下。誰料斗轉星移十幾年後,留下的人居然打出了偌大的渤海國。將?、奚和契丹族的一部分,牢牢地掌控於手內。大唐一直視渤海為威脅,但苦於距離遙遠,氣候惡劣,一直無法將其納入版圖。久而久之,便也放棄了,任其在化外自生自滅。

  如果當初丈夫留在路上,至少,整個渤海國都是他的。甚至連半個大唐,都可能落於他手。但丈夫放棄了,正如他自己所說,捨得,捨得,要舍,才能得到。

  他捨棄了半壁江山,得到了什麼?李婉兒悄然自問。目光順著旭子的鬢角掃過,看到妹妹萁兒、紅拂和陶闊脫絲三個一道從船艙上層探出頭來,笑面如花。

  「開飯了!」陶闊脫絲大聲喊道。

  「開飯嘍!」十幾艘大船同時有人高喊,號角聲宛若龍吟,愉快地掃過萬頃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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