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隋亂塞下曲》(36)
2023-12-06 12:44:44 作者: 酒徒
槊長丈八,精鋼為鋒,青銅為纂,握之於掌,殺氣四溢。
李旭萬萬沒想到在大戰即將來臨的關頭,有人居然還千里迢迢的送長槊來給自己。這正是當年他在出塞的途中看到的那一把,虎賁校尉步兵執槊於手,厲聲大喝一個「滾」字,兩名突厥惡棍抱頭鼠竄。
之後很長很長一段時間內,旭子都期待著自己也能擁有一把長槊。像步兵校尉和羅藝將軍那樣,將膽敢侵犯中原的塞上狼騎打得屁滾尿流。這個夢想幾乎貫穿了他整個年少歲月,直到遼河上的那把大火將其燒得千瘡百孔。而現在,槊鋒上隱隱透出的血痕又將那些夢想全部喚醒起來,從沒有過的清晰。
他當年崇拜羅藝,崇拜步兵,崇拜這些人憑藉馬背上的功夫打下了赫赫聲名。崇拜他們不為出身和門第所羈絆,可以痛痛快快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現在,他更尊敬的是步兵校尉對理想的堅持,雖然從接過長槊的剎那,他已經猜到了對方的人生結局。
一把趁手的兵刃相當於武將的半條性命,除非退役或者自認為沒有了生存的希望,武將們不會將趁手兵器送給別人。顯然,在派遣心腹送出長槊的瞬間,步兵將軍已經做好了人生最後的選擇。他無力阻攔羅藝拿虎賁鐵騎去實現自家爭奪天下的夢想,但他卻可以用生命捍衛自己的良知。
他是羅藝將軍當年夢想的追隨者。在羅藝將軍忘記了自己的夢想後,他會盡力去提醒。但發現自己已經沒有力量挽回整個幽州的決定,沒有力量化解幽州將領們對博陵的仇恨時,他選擇死亡。用死亡抗議某些人對於承諾的背叛,用死亡提醒眾人,虎賁鐵騎的職責所在。
旭子知道,與張須陀老將軍一樣,步校尉也是個守護者。當他們沒有力量繼續守護的時候,敵人只有踏過他們的屍體,才能走到他們守護的目標跟前。也許在某些「智者」們看來,張老將軍和步校尉的行為實在有些傻,但千百年來,正是這些「愚」人,用自己的熱血照亮了整卷史冊!
旭子知道,步校尉之所以將長槊交給自己,是為了讓自己替他完成未了的心愿。站在綿延萬里的長城之上,他能感受到槊身之中奔流的熱血。那是千百年來所有長城守衛者的熱血,從蒙恬、李廣到大將軍楊爽、校尉步兵,可以伴著入侵者的鮮血一塊兒灑落,卻容不得任何人玷污。
旭子同樣知道,自己絕不會辜負對方的信任,也不會斷續了這些守護者的薪火傳承。在他看來,當年的幽州鐵騎之所以留下「長城有隙,虎賁無雙」的美名,便是由於這樣一桿長槊的存在。而這杆長槊總會有人接過去,即便沒有他李旭,也會有另外一個人站立在關山之上,持槊在手。
持槊在手,守衛身後這片土地的安寧。無論誰想踐踏身後的家園,都必須先從守護者的血泊上踏過去。
後人無須為武者的職責而感到悲哀,因為守護是他們的職責。
「武將的職責是守護!」張須陀老將軍的話,從沒像現在一樣被旭子理解得透徹。想清楚了這些,頭頂上鉛灰色的陰雲看上去立刻變淡了許多,迎面而來的北風仿佛也少了許多陰寒。「拿著!」旭子將長槊遞給跟在自己身後寸步不離的周大牛。「找個地方,那裡吧,那是這段長城的最高點,把它插上去!」
「就一桿槊?」周大牛感到莫名其妙,但他已經習慣了旭子最近的驚人之舉,快速轉身,扛著槊杆奔向李旭所指的城垛口,將青銅槊纂重重地頓進城牆的裂縫中。
「嗡!」仿佛突然有了生命般,整柄長槊發出了一聲歡快的鳴叫。緊跟著,罡風掃過直立刺天的槊刃,奏響悽厲悠長的號角,「嗚――嗚――嗚――」
「嗚嗚――嗚嗚――嗚嗚」機靈的周大牛從駐守垛口的士卒手中搶過牛角號,奮力相和。「嗚嗚――嗚嗚――嗚嗚」旁邊另一個垛口的士兵以為周大牛在與自己聯絡,也以角聲相回應。
「嗚嗚――嗚嗚――嗚嗚」
「嗚嗚――嗚嗚――嗚嗚」
「嗚嗚――嗚嗚――嗚嗚」
一個垛口,一個垛口,又個垛口,肅穆的角聲緩緩延續,瞬間從長城的一端延續到天地之間看不到遠方。整座長城都好像在頃刻間活了起來,顫抖著殘破不堪的身軀,發出巨龍的咆哮,「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伴著連綿不絕的龍哮聲,一束陽光瞬間衝破雲層,投射到巨龍的軀體之上,然後凝聚於槊鋒一點。萬里關山和萬里荒原也猛然從冬眠中被驚醒,風聲、水聲、獵獵旌旗聲,共同奏響一曲春天的長歌,「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被城頭上的熱鬧所吸引,李建成順著馬道爬了上來,氣喘吁吁地追問,「發生了什麼事情?突厥狼騎已經到了麼?」
「還沒!不過也很快了!」李旭伸手指了指長城外越來越近的濃煙,微笑著回答。自從他和李建成將中軍大帳前移到長城腳下的定遠堡後,每天登城巡視便成了二人的例行公務。只有站在長城之上,你才能真實地感覺到來自塞外的壓力。雖然王須拔和竇琮二人就像兩頭隨時撲下去的金雕般,讓某些走得過於靠前的部落遭受了滅頂之災。但那些由遊牧部落燒柴取暖所造成的煙柱還是越來越多,越來越貼近長城。
「那有什麼好笑的!」李建成咧了咧滿是血口的嘴唇,不滿地追問。他有些不適應涿郡的乾燥凜冽的塞上寒風,也不太適應大戰之前的緊張氣氛。以前領軍做戰,敵人是誰,實力如何,武將能力大致如何他都有個模糊的印象。而這次,他只感覺到了敵人在慢慢向自己靠近,具體有多少人,有多少武將,對方士卒的做戰技能和意志如何,一概不得而知。
這種與未知做戰的感覺很令人壓抑。就像在雪夜裡孑然獨行,看不到星光和燈火,也看不到道路在哪。能聽到的,只有風聲和狼嚎,能感覺到的,也只有孤單和恐懼。
可今天,李建成感覺到了一絲希望。因為他在李旭臉上又看了久違的自信。只要旭子沒失去獲勝的信心,這仗就不會輸掉。憑著對李旭的理解,建成堅信這一點。
而後者臉上的笑容也的確讓人心情舒暢。用手指指了遠處沐浴在春日陽光下的殘破城牆,李旭笑著繼續提醒:「你自己看,是不是與咱們剛剛到來時不太一樣?」
「差不多?不過,的確不太一樣!」李建成順著旭子的手指看去,皺著眉頭回答。今天的長城和昨天的長城好像有很大差別,但具體差別在哪他看不太清楚。只覺得整個長城內外的氣氛都有了很大不同,原來是悲壯中帶著抑鬱,而現在卻由內到外散發著一股生機。
久違的春風已經吹到了長城腳下!李建成猛然明白了不同在那裡。他們剛來的時候,長城附近還有殘雪未消。天與地的顏色都非常暗淡。而今天,連綿的群山不再是青灰色,代之是一種蔥蘢的新綠。就像一瞬間被巨筆抹上去的一般,乾淨利落,層次分明。遠處有暗灰色的煙柱漸漸迫近,近處的綠色卻毫不猶豫迎了上去,猶如兩軍對壘一般,寸步不讓。
「它好像活了!」仔仔細細看了一會兒之後,李建成再次開口。這回,他臉上也有了笑容。「不但是它,咱們這邊的風光好像是活的,而牧人那邊卻死氣沉沉。眼下是春天,萬物生發,始必可能挑錯了南下的時候!」
「人家說蒙恬將軍修築長城時,請方士封了條小龍在城根下,所以萬里長城有魂魄!」李旭手按長城外沿,大笑著說道。
「那它該自己跳出來,把南下的狼騎一口吞掉!」李建成被對方的情緒所感染,笑著回應,「不過,它看起來的確像條活著的龍。飲東海之水,踏西域之風!」他引用了前人寫的一首詩,對照當前的意境。
在前人的短歌中,長城是活的,傳說它會在某個特定的瞬間醒來,保護自己和整個中原的尊嚴。李建成一直不太相信這些文人們一相情願的浪漫,畢竟在大隋建立之前的近四百年裡,任由匈奴、鮮卑、羯、羌、氐在中原大地上縱橫往來,這條巨龍從來都沒醒過,從來沒履行過自己的職責。
而今天,他卻實實在在地感覺到了腳下長城的生機。仿佛隨時準備騰空而起,在春天的空氣裡邊飛翔舞動。
又看了一會兒,他終於看到了佇立在城頭上的長槊,忍不住好奇地皺起眉頭。「那是什麼,你怎麼光豎了根旗杆在那,上面沒有掛旗子?」
「世子看不出來那是根槊麼?不過你把它當旗杆也可以!」李旭順著建成的目光掃了一眼,笑著回答。
持槊(二)
「以長槊為旗杆,那用什麼當旗面!」李建成對旭子別出心裁的舉動非常不理解。但沒過幾天,他就找到了答案。
行軍長史方延年趕著大批的牲口從定遠堡入關。看到佇立在長城頂端那杆長槊,立刻從身邊的馱馬背上取下一堆亂七八糟的羊毛織物來給自己的親兵,笑著命令:「掛到長城最高處去,讓牧人們看看犯我中原天威者的下場!」
「諾!」滿臉橫肉的親兵抱起那堆散發著羊膻味道的織物,一口氣跑到了長城最高處。不用繩索,將手裡的織物一件件如挑抹布般直接挑在了槊鋒上。那是各式各樣的旗幟,狼頭、豹子、野鹿、大雁……總總,每一幅旗幟代表著一個被王須拔等人擊潰的部落。大部分旗面之上都血跡斑斑,一看就知道有人為爭奪他而付出了生命為代價。也有幾面是很光鮮的,據方延年得意的介紹,有些奉始必號召而來的小部落發現打劫的代價非常大,丟下了營地連夜北逃。
「這面怎麼不掛上去?」李建成聽得心情大快,指著方延年半卷在馬鞍後的一面旗幟問道。那是一面用蜀錦做成的旗幟,上面繡著七隻白天鵝,剛好排成一個人字。
「這個需要交給驃騎大將軍確認一下。可能是他的故人。點子非常扎手,我們仗著人多重創了他們其中的一個部落。但對方的後續部隊追了我們好幾天,直到靠近長城時才罷手!」方延年聳聳肩,粗聲粗氣地回答。總是跟著王須拔這個「土匪頭子」混在一堆,他現在說話也帶上了不少江湖專用字眼。不知道的人根本看不出他曾經應過科舉,並且在河北六郡所有應考的讀書人中取得了第三名的好成績。
李建成雙眼瞬間瞪圓,「你認為是阿史那骨托魯的人?他不可能來得這樣快!王將軍和竇將軍呢,他們兩個哪裡去了?」
「王將軍和竇將軍按原計劃奔萬全衛去了。」方延年坦率地向他匯報,「他們兩個讓我將彩號和戰利品先押送回來。不是骨托魯的人!這點可以肯定。據俘虜交代,骨托魯的人還在濡水附近等待更多的部落匯合。」
「恐怕是等著始必可汗先上。免得自己打頭陣損失太大!」陳演壽笑著搖頭,「始必可汗來的這麼慢,恐怕也是在等著其他幾大部落先上。誰都不想為他人火中取栗。但誰都想做最後的占到便宜的那個!」
「我估計也是這樣。始必可汗不會讓他的狼騎做第一波攻城者。他會驅使別的部落武士當替死鬼。」方延年很嚴肅地點頭。「但這次來得部落非常多。特別是那些距離長城非常遠的部落,差不多兩個月前就開始行軍,到現在已經是騎虎難下!」
興沖沖地前來掠奪,最後兩手空空地回去。該部落頭領肯定沒法向等在營地里嗷嗷待哺的族中老幼交差。所以,即便始必可汗不以強力逼迫,只要稍作鼓動,就會有很多部族奮勇爭先。對於那些大小埃斤們來說,到了這一步,他們已經沒法回頭。
「這種陰險的小人,居然也配自稱為天可汗!」李建成的臉色越來越陰沉。他無法不想起父親起兵之前,派遣劉文靜向始必宣誓效忠的情景。雖然過後父親解釋說,那是為了麻痹塞外狼騎,保全大夥的後路。雖然打下長安後,父親已經想方設法彌補這個錯誤決策。但這個錯誤決定在大夥心中都留下了一個非常大的陰影。特別是對著士氣高漲的博陵軍時,李建成總覺得對方背地裡會暗中譏笑自己。
「草原上的確是以實力為王,跟咱們這邊規矩大不一樣。」在塞上歷練小半個月,方延年心裡深有感觸。中原人諸侯無論平時做事如何,都喜歡把道義掛在嘴邊上。而草原上根本沒那麼多顧忌,實力強的欺負實力弱的,實力弱的或者搖尾乞憐,或者死無葬身之地,一切看起來都天經地義。在行軍途中,不止一次有被打殘了的小部落派使者到王須拔馬前請降,當著部族武士骸骨的面,請求整個部族成為李可汗的附庸。如果王須拔肯答應收留族中的老幼,他們甚至願意掉過頭來為博陵軍打頭陣。
為了保證行軍的速度,王須拔沒有接受這些歸順者。但他也沒有一味地趕盡殺絕,而是分了些戰利品給對方,命令他們去盧龍塞外,到羅藝的眼皮底下去安歇。至於羅藝如何對待這些遠道而來的客人,王須拔不想干涉。在他看來,這已經是非常善良的行為,至少比羅藝撤走虎賁鐵騎,故意放突厥人南下的舉動善良得多。
「那咱們就讓牧人見識見識中原的實力!」李建成冷笑了一聲,回應。眼下能洗刷李家恥辱的唯一方法就是給予始必可汗迎頭痛擊。那樣,後人如果不仔細研究這段歷史,會很容易地相信父親所述那種「此不過掩耳盜鐘」的說法,不認為李家是為了自己的家族出賣了整個中原。
「王將軍和竇將軍托我帶消息給世子和大將軍,說最近一大波牧人應該在三天之內便會到達!」方延年笑著點頭,「世子可知大將軍在哪裡,我需要儘快找到他?」
「在兩山口迎接竇建德的部將!」李建成和陳演壽同時回答。出於對家族榮譽的珍視,他們沒有陪同李旭去迎接一夥土匪。雖然三方很快就要並肩做戰。在他們兩個看來,竇建德能不從背後扯大夥的後腿,已經是最大的幫忙了。至於那三萬衣衫不整援軍,還是算了吧。用來搬搬輜重,運運糧草還湊合。真的上了戰場,恐怕會拖累了大夥一塊跟著倒霉。
「啊!」方延年明顯也沒料到竇建德會真的派兵前來相助。但他很快適應了這種變化。李將軍對大夥說過,不要將竇家軍當作一般的土匪對待。所謂土匪,指得是亂世中一伙人的作為,而不是他們原來的出身。竇建德能在河北南部墾荒屯田,安置百姓。反倒是那些原來為大隋官吏,卻趁著戰亂拼命搜刮……
客氣地與李建成和陳演壽等人打過招呼,方延年帶著繳獲來的天鵝旗去尋找自家主帥。這兩年博陵軍委託行商們到塞外購買馬匹,其中一個重要的落腳點就是?部和契丹羽棱部。那兩個部落都有李旭名下的商號,留守在塞外的王可望會很盡職地將大夥沒賣完的貨物收下,然後將私下收購來的馬匹交給行商們帶走。
其中,?部所打的就是白天鵝旗。聽說過一些相關傳聞,所以細心的方延年才將天鵝旗留下來,交給自家將軍去鑑定。根據他的直覺,發現同族受襲後,從臨近趕來的那伙部族武士並沒有盡全力。特別是其中一個四十歲左右的頭領,射術簡直能和李將軍相提並論。但自始至終,他都沒有讓部下向博陵、河東聯軍過於靠近。否則,雙方血戰一場,很有可能是個兩敗俱傷的結局。
當他趕到兩山口的時候,看到自家將軍正在於一個身高九尺的壯漢寒暄。援軍的確像李建成等人描述得那樣,鎧甲、器械都十分簡陋。但士氣非常高漲,軍容也十分齊整。相對於曾經敗於博陵軍手下的任何一支流寇隊伍,這批援軍的確堪稱精銳之師。特別是一些裝備上了標準步兵長槊和環首寬背大砍刀的壯士,站在那裡殺氣畢露,一看就知道是經歷過很多次戰鬥活下來的老兵。
「延年,你來得正好。這是竇天王麾下的征北將軍,王將軍!」李旭仿佛已經不再會吃驚,見到方延年跳下馬背,立刻笑著向他介紹。
「博陵左軍行軍長史方延年,見過王將軍!」方延年趕緊向客人抱拳施禮。
來客是個非常粗豪的漢子,抱拳相還,然後大聲補充,「什麼征北將軍,在下姓王,喚作伏寶。此番前來就是聽李將軍調遣的。咱家竇大王說了,李大將軍儘管將咱們這批人當自家弟兄使喚。如果有人膽敢不聽從號令的話,博陵軍有什麼軍法,就儘管執行什麼軍法。他絕無二話!」
不禁方延年,幾乎所有人聽了這些話都凜然動容。「多謝竇天王仗義!」為了不失禮數,李旭再度抱拳致謝。
「按理兒,該致謝的是我們家竇大王。弟兄們從來沒用過這麼好的鎧甲,也沒用過這麼快的刀!」王伏寶大笑著回應。「咱家大王說了,李將軍守的不是涿郡,而是整個中原的門戶。外邊人都打到家門口了,自己兄弟之間無論有什麼過節,都要暫且放一放。這叫什麼來著,看我這腦袋!」他笑著拍了拍自己的後腦勺,「國讎大於私怨!」
國讎大於私怨。出兵之前,面對著高開道、楊公卿等人的質疑,竇建德如是解釋。單憑這一句話,他就已經徹底洗白了自己過去的身份。
他不是土匪,在這亂世之中,他是個頂天立地的豪傑。
持槊(三)
安頓好了王伏寶等人,李旭叫過方延年,邊走邊詢問此番出塞後的詳細做戰情況。他之所以安排王須拔和竇琮二人趕在始必可汗到達之前主動出擊,一方面是為了給始必的追隨者們一個強硬的警告,告誡對方長城並非像他們想像得那樣毫無防備。在另外一方面,兩支試探攻擊的騎兵還帶有收集情報的任務。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而這場即將爆發的惡戰當中,敵我雙方都幾乎是睜眼瞎。一方根本沒把敵人視作對手,另一方對敵人的情況一無所知。
行軍長史方延年非常出色地完成了李旭交代的任務,不但通過俘虜之口,將突厥人的大致攻擊方向摸了個差不多,而且非常系統地總結了各部族武士的戰鬥實力和戰鬥意志。
「正如大將軍所料,始必老賊打算兵分兩路。一路沿馬邑、雁門、河東南下。另一路準備攻取涿郡、博陵、汲郡,直逼東都洛陽!」帶著幾分欽佩的口吻,方延年低聲匯報。在出塞之前,他也懷疑過自家主帥是不是過分小題大做了。經過親自探查,才發現李旭根本沒有高估突厥人的胃口。
事實上,突厥人這次根本沒打算給中原留任何退讓餘地。在一份從某個戰死的大埃斤的行囊里,方延年居然搜出了此人被封為護瀛可汗的「聖旨」。而從突厥王挺草草劃就的地圖上,方延年判斷出該部落頭人的封地大致在嶺南的南康、衡陽一帶。不但遠遠越過了長江,並且遠遠超過了五胡亂華時塞外部族能染指到的最南界限。
經過楊廣那次給樹枝纏繞綢子的炫耀,塞上部落都認為中原繁華得遍地都是金子。倉庫里藏著永遠無法吃完的糧食。既然中原的主人已經沒有力量保護自己的財物,按照草原上弱肉強食的規則,牧人們理所當然要南下分一杯羹。
「有些部落的頭人根本沒想到南下會付出代價。直到我等殺至他的營地邊上,他還以為是自己麾下的武士和突厥狼騎之間發生了誤會。」偷偷看了一眼自家主帥的表情,方延年繼續匯報。「倒是其麾下的武士,非常勇敢,也非常善戰。往往身上被插了三四根箭,還掙扎著不肯倒下!」
單單從戰術層面上而言,方延年認為那些遠道而來的牧人們簡直不堪一擊。但從個人體力和戰鬥能力上講,部族武士們個個都堪稱精兵。「事後我和王須拔將軍總結,覺得草原上生存艱難,能活下來的都是最結實的男人。所以他們的單打獨鬥能力才遠遠強於我方普通士卒!」
「的確如此。牧人從六、七歲便要學著騎馬,放牧,打獵,宰殺牲口!」李旭點點頭,低聲回應。他又想起自己在蘇啜部時,那些少年們拿宰殺俘虜鍛鍊膽量的往事。牧人們將這種暴虐的行為看做榮耀。而對於中原人來說,卻從頭到腳透著野蠻。
「竇將軍已經派人前往雁門示警,提醒娘子軍不要因為敵人裝備簡陋,隊形散漫而小瞧了他們的戰鬥力。王將軍認為對於這種情況最好以惡治惡。一味地防禦不是辦法,最好在趁著始必可汗的狼騎們上來之前,先集中力量打一次殲滅戰,徹底打碎那些助拳者的信心!」
「須拔說得沒錯。」李旭很高興麾下愛將能從全局考慮戰事,「但我需要了解更詳細的情況。包括始必和骨托魯等人的確切位置。一場大戰沒三天五天難以結束,而弟兄們必須能保證在狼騎撲上來前,從容退回長城之內。」
「屬下未能完成這個任務!」方延年非常歉然地回答,「始必的大致位置屬下探聽得很清楚。他的主攻方向在娘子軍那邊,行軍方向非常明確,行軍速度也很穩定。但骨托魯汗的行蹤卻很飄忽,他的本部兵馬走得時快時慢,好像在猶豫著什麼重要的事情。按平均腳程計算,再有五天時間也許都趕不到長城腳下,但如果他放棄輜重,只帶騎兵撲過來,恐怕一天一夜時間就足夠。」
李旭搖了搖頭,並不打算怪罪任何人。「這就是骨托魯的狡猾之處!」他笑著安慰對方,「上一次雁門之戰讓他長了記性,所以這次他試圖把咱們從長城內誘惑出去。在他熟悉的地方來一次乾淨利落地決戰。」
「怪不得我和王將軍此番出塞一路順風,打垮了那麼多部落,居然沒有人認真追趕!」與自己的經歷聯繫起來,方延年立刻渾身冷汗。「有伙部族武士弓馬異常嫻熟,卻一直和我們保持著距離。王將軍讓我將這些人的同夥的旗幟帶回來給你。說可能是蘇啜部的熟人!」
他抓起馬鞍後的戰旗,李旭的目光立刻被吸引了過去。列隊而飛的天鵝,正是?人的旗號。但不是蘇啜部,很快,凌厲的目光又慢慢變得柔和。蘇啜西爾、蘇啜附離兩兄弟憑著當年徐大眼幫忙訓練出來的精兵和陶闊脫絲與骨托魯的姻親關係,已經成功取代了上一任大可汗,成為整個?族的最高統治者。所以,蘇啜部的戰旗之上,帶隊的白天鵝頭上應該加一頂王冠。而方延年繳獲的這一面戰旗,天鵝們的頭頂上卻沒任何裝飾物。
但那面戰旗的確來自月牙湖附近。除了當年與自己並肩戰鬥過的部落外,旭子想不清楚還有哪家可汗捨得使用價格高昂、色彩華麗的蜀錦而不是羊毛來做旗面。這種提花斜紋蜀錦只有在他出塞和剛從塞上回來的那兩年才有行商向蘇啜部的貨棧販運,此後中原戰亂頻發,蜀錦在河北都成了幾乎絕跡的奢侈品,塞上諸部更是無緣見到。
蘇啜部的杜爾和阿斯蘭、舍脫部的哥撒那、必識部的侯曲利,這些少年時代的好朋友的身影又一個接一個地浮現在旭子面前。從心裡說,這些朋友都是光明磊落的漢子,待人不比他從塞外回來後結識的吳黑闥、宇文士及、武士?等人差。但現在,旭子卻要和這些昔日的朋友各自為了自己的族人而相對著拔刀。
「那伙人距離此地不到一天的腳程!」見旭子臉上瞬間變得黯然,方延年低聲提醒,「據王須拔將軍判斷,另外幾伙規模龐大的塞上部落三天之內也會趕到長城腳下。如果大將軍想再剎一剎敵人威風的話,也許能從最近三天中找到機會!」
「咱們盡力!」旭子快速從沉思中迴轉心神,毅然答應。杜爾、阿斯蘭等人都是一時英傑,但他們進了長城,一樣不會對戰敗者留任何情面。在草原上,弱者是沒有生存機會的。這是胡人和漢人傳統的差別,不會因某幾個人心中的善意而發生絲毫改變。他又想起了那個瘋狂的下午,那個用戰敗者的鮮血和勝利著的歡呼交織而成的盛宴。還有隨後幾個孤單冰冷的清晨,牧人們興高采烈地給女奴隸脖頸上套上鐵項圈,在男性俘虜的臉上肆意篆刻各種各樣的花紋……
他絕對不能允許類似的結局落在自己的族人頭上。如果老天還嫌中原所遭受的劫難不夠多的話,阿斯蘭等人進入長城之前,必須先看到他的屍體。旭子知道,在射藝上能和自己相提並論的,也許只有李淵和阿斯蘭。前者的射藝他只是從傳聞中聽說,而後者,卻是手把手教導他熟悉弓箭性能的師父……
「那大將軍還有別的吩咐麼?」方延年有些無法適應李旭變幻不定的臉色,試探著詢問。
「你回去抓緊時間寫份軍報出來。今晚戌時之前必須送到中軍。你可以多找幾個部屬幫忙,他們記錄,你口述即可。把你出塞後看到的,聽說的一切,只要與這次戰事有關,全寫下來。務求詳盡!」李旭略作沉吟,然後鄭重吩咐。
「還有!」對方剛剛轉身,又被他從後面叫住,「寫完之後抓緊時間休息,下一次戰鬥,我希望你能跟在我身邊!」
「我?」方延年遲疑,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只是王須拔的行軍長史,距離趙子銘和時德方等人的位置還有很大一段距離。況且他本人也不喜歡做一個終日關在中軍帳內給人出謀劃策的幕僚,跟王須拔搭檔的這段時間,他已經習慣了在馬背上抱著橫刀睡覺的豪邁。
「如果出塞迎戰,沒有人比你更適合給我當嚮導!」李旭再次笑了起來,滿是風霜的臉上寫滿了信任。「王將軍回來後,我會另行給他指派一個長史。」
王須拔和竇琮正帶領著騎兵繞向萬全衛。這個當口,遠道而來的牧人們會把大部分目光都釘在王、竇兩人戰馬帶起的煙塵上。如果在這時候猛然再從定遠堡殺出一哨人馬,肯定能打來襲者一個措手不及。
旭子準備親自帶領這支兵馬出塞。儘管他知道阿史那骨托魯隨時準備帶領狼騎撲過來。但獵人和獵物角色的轉換往往就在一瞬之間,骨托魯的設想很好,卻未必能盡如所願。
持槊(四)
當晚的軍議中,這個過分冒險提議幾乎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對。王須拔和竇琮兩人幾乎帶走了河東、博陵兩家的所有騎兵,而帶領步卒到塞外與胡人做戰,在眾人眼裡那簡直和主動上前送死差不多。一旦戰鬥失敗,受到打擊的不僅僅是守軍的士氣,整個長城防線都有可能岌岌可危。
「你不能離開。如果你出現意外,誰來組織防守?」李建成以從沒有過的焦急口吻阻止。想到萬一李旭回不來的後果,他的脊背就直發涼。那意味著他將獨自背負起全部的責任,根本不再有任何依仗。
作為心腹幕僚,趙子銘也不贊同李旭領兵跳到外線做戰。「屬下覺得將軍這個想法過於行險。」看了看李旭的第一步行動目標,他猶豫著勸阻:「步兵出發,即便小勝,也很難徹底解決敵人。萬一被狼騎咬住,便輕易不得脫身!」
「大將軍肩負重擔,的確不該以身犯險!」見到連趙子銘不支持李旭的謀劃,其他將領紛紛插言。無論來自河東還是河北,眾人這段時間都已經把李旭當成了整個防線的主心骨。只有他,才身經百戰而只曾一敗;也只有他,才既熟悉突厥人的戰術又了解中原士卒的長處。換了另一個人來統籌全軍,大夥能否心服都很難說,更甭提打贏這場沒有任何把握的惡戰了。
一團紛亂的議論聲中,唯獨以王伏寶為首的竇家軍將領保持著沉默。他們對突厥狼騎的情況一無所知,因而也不像其他人那樣如履薄冰。長期流動做戰養成了他們避實就虛的習慣,打不過就跑,不爭一城一地之得失,在他們眼裡幾乎是天經地義的概念。
按照自家的習慣考慮,王伏寶發現李建成等人過於強調保持整條防線的重要性。長城很長,綿延肯定有數千里。白天王伏寶匆忙中看了一下,對此有大致的印象。這麼長一條防線,想讓半個突厥人都通不過,根本沒有可能。順著這個思路考慮下去,主動出擊也未必不是一個搶占先機的選擇。趁突厥人不備,揀其薄弱處狠狠捅上一刀,然後再快速跑回來……
「出塞做戰,我軍不僅失去了地利,而且在行進速度上沒任何優勢!」陳演壽的聲音好像北風吹過枯枝,聽在人耳朵里甚是難受。這個權重而傲慢的老人自從竇家軍到來之後,就一直冷眼相待。這使得王伏寶很生氣,因此他決定不管對方說得是否有道理,都要從其中挑一點骨頭出來。
而骨頭幾乎是明擺在眼前的。出了長城之後,地形並不是立刻變做一馬平川。連綿的群山還要延續很遠,大隊人馬只能從山谷之間繞行。「這位老將軍說得有點兒,有點兒,那個,那個以偏蓋全!」第一次當著這麼多不熟悉的人開口,王伏寶略微有些緊張。但看到陳演壽臉上的驚愕,快意立刻讓他忘記了身邊一切。「我們不熟悉草原,突厥人一樣不熟悉長城附近的山勢。所以,地利肯定還在我們手裡。找個別人看不到的山窩窩埋伏下,待敵軍靠近,抽冷子咬他一大口。然後順著山谷向深處跑,突厥騎兵有膽子就追,在山溝溝先餓上他十天半個月,大夥都省了動刀子!」
他的話引起了一片善意的鬨笑。「如果真如王將軍所說,敢情是好!」剛剛當上郎將的老兵雷永吉學著對方的口氣,盡情發揮。「咱們專挑死胡同將突厥人向裡邊引,最好還是一進去就出不來那種深山老林!」
「那咱們的人如何走出來?」有人笑著質疑。
「不出來了!一命換一命,值!」雷永吉乾脆利落地回答。他本來就是個刀頭打滾的莽漢,完全靠著率先登上長安城頭的功勞換取的軍職。所以無懼於生死,甚至對以命換命的戰術有一種近於痴迷般的熱衷。但他的提議顯然只有調節氣氛的效果,很快,大夥就指出了該設想的過於一相情願之處。
「恐怕突厥人沒那麼傻,非得被你牽著鼻子走!」
「去打埋伏,帶少人合適?人少了未必見效。人多了,補給怎麼運?」
「這個……王伏寶被問啞巴了。搔了搔頭皮,滿臉歉然。
「突厥人肯定靠經常往返塞上的牧人,或者長城附近的馬賊做嚮導!所以他們只會走自己熟悉的道路,不可能隨便跟著咱們鑽山溝。」李旭揮了揮手,及時把大夥的話頭拉回正題。「但王將軍的提議有一定道理。燕山上有很多小路,根本不適合騎兵行走。咱們帶人自山路發起攻擊,肯定能收到出其不意的效果。而萬一戰事不順,快速退向山區也是一個應急的選擇。我當年出過塞,知道這些情況。事實上,商販從來不走王須拔和竇琮將軍兩個帶領騎兵所走的那幾條大路,因為那會多繞行數百里。」
憑著當年出塞做商販時用雙腳走出來的經驗,李旭對自己此行有相當大的把握。突厥狼騎也好,部族武士也罷,習慣了騎馬的人肯定不願意推著牲口屁股翻山越嶺。對於以步卒為主力的中原軍隊而言,可選擇的道路就多了好幾條。他們甚至可以選擇一條近乎於直線的路徑從長城和燕山之間衝出去。提前送給骨托魯一個大大的驚喜。
「長城上的缺口太多,根本把所有缺口都守不住。而一味地憑險據守,只會把主動權交給入侵者。所以,若想贏得這場戰爭,咱們必須打亂突厥人的部署。」想到這,李旭大聲總結。
「如果從小路出擊,仲堅你就無法帶太多的弟兄!」李建成聽旭子說得自信,口風略微有些鬆動。
「不用太多的人。否則輜重也供應不上。我需要一萬五千體力充沛,正當壯年的老兵。自己攜帶乾糧,直插到流花河南岸!」李旭抓起一支毛筆,用柄端指點面前的輿圖。自從遼東之戰後,河東李家的將領和旭子本人都養成了重視輿圖習慣。所以在座的大多數將領對於圖上演兵的做法一點都不陌生。很快,他們的目光就被李旭手中的筆吸引到了輿圖上距離長城不遠處的一條黑線旁,然後不約而同地發出了一聲輕嘆。
流花河是條季節河,春天的水源主要來自燕山上的積雪融化。所以河道與燕山貼得極近,幾乎是草原與山區的天然分界線。遠道而來的遊牧部落到了這裡,肯定會在河畔做一次較大的休整。在他們精神鬆懈之時,一萬五千中原士卒突然從沒有大路的山坡上殺下來……,那無異於一場雪崩!
只是,如果想達到李旭預計的戰鬥目標。那一萬五千名弟兄就得用從定遠堡出發,完全憑雙腳翻越黑瞎子嶺和摩天崖兩座高山。期間大部分山路都是野獸和貪圖節省時間的行商們踩出來的,從古至今從未聽說過有軍隊通過。
「正是因為很少有人走,所以「客人們」更是想不到!」仿佛猜出了大夥內心的想法,李旭笑了笑,繼續補充。
「可萬一……建成依舊有些猶豫,想說幾句阻攔的話,又怕壞了旭子彩頭。嘆了口氣,將後半句話又咽回了肚子。
「萬一李將軍回不來怎麼辦?不如讓俺老王打這頭一陣!」王伏寶看不慣河東將帥們畏首畏腳的模樣,走上前主動請纓。
「王將軍和弟兄們遠道而來,不宜過度勞累。還是先休息幾天,恢復一下體力!熟悉了周圍情況再做安排為好!」李建成趕緊出言阻攔。他不希望旭子以身犯險,更怕竇家軍剛剛到達便全軍覆滅。在他眼裡,竇家軍的出現只具備象徵意義。代表著三家同盟正式達成。而打仗的事情,還是博陵與河東兩家的正規兵馬比較靠譜些。
「那我就帶領弟兄們頂上來。補出征那些人的缺!」王須拔心裡沒那麼多彎彎繞,聽李建成說得也有道理,瓮聲瓮氣地答應。
被他這個莽張飛在中間來回攪和,河東與博陵的將領們反倒無法再阻攔李旭的決定了。如果必須有人領兵主動出擊到外線做戰的話,終究是李旭帶隊成功回來的把握最大。至少他曾經出過塞,而別人對長城外的情況都是兩眼一抹黑。
「據王、竇兩位將軍送回來的情報。有支人數大約四千到六千左右的部族騎兵,一天後便能順著大路殺到長城腳下。還有幾個攜帶大量糧草輜重的部落走得稍慢,大約要三天時間才能到達。先到達的騎兵肯定不敢獨自發起進攻,會在城下寬闊的谷地紮營。而跟在其後面的幾個大部落,必然要在途中休整。」見大夥不再反對自己的謀劃,李旭繼續安排整個戰鬥的部署。「所以,我所帶領的這支兵馬,將正插在那支騎兵和幾個後續部落之間,趁虛而擊。只要打垮了那些戰鬥力不強的牧人,騎兵們的處境就極其尷尬!」
他儘量不提阿斯蘭等人的名字,也儘量不去想對方的模樣。實際上,如果攻擊奏效,阿斯蘭等人將陷入非常危險的境地。只要?族騎兵們不及時後撤,擊潰了幾個大部落後,李旭就可以引領麾下士卒翻山而回,將敵人直接堵在長城腳下……
那是當年徐大眼一手替?族打造出來的騎兵,綜合了中原軍隊配合默契與塞外牧人勇敢堅韌的優點,整個東部草原無任何隊伍可與之匹敵。同時,這支騎兵也是與阿史那骨托魯關係最近的外族支持力量。一旦他們被圍,無論是為了保存自己與其他幾個叔伯兄弟爭奪汗位的本錢,還是為了安撫除了突厥人之外其他民族追隨者的心,阿史那骨托魯都不得不放棄他原先的計劃,傾力前來相救。
屆時,敵我雙方的決戰將正式展開。
持槊(五)
天再次亮起來後,李旭帶領一萬五千名勇士離開定遠堡,不管腳下地勢的變化,徑直向北。
這是他第二次徒步翻越燕山。上一次還是在許多年以前,他以行商為名到塞外逃避兵役的時候。那時他年輕體壯,內心裡對未來有著無數憧憬。這一回,他的身體依舊強壯如山路邊凸起的岩石,心中卻滿是焦慮。
的確,焦慮。當著所有高級將領的面,作為實際上統帥的旭子永遠要充滿自信。要用自己的熱情來鼓舞全軍的士氣。但內心深處,他卻知道自己永遠沒有別人眼裡看上去那樣堅強。
他手頭滿打滿算只有十四萬勇士,並且來自三家,號令很難做到整齊劃一。而敵軍幾乎是無窮無盡,恐怕連動員令發起者本人也弄不清楚最後到底有多少人會參與這場關乎數十個民族生死存亡的戰鬥。他最擅長的是帶領騎兵長途奔襲,出其不意地給予對手致命一擊。現在條件卻剛好翻轉了過來,對手擁有數十萬匹正值壯年的好馬,隨便拉一個牧民上馬便能疾馳如飛,而他卻不得不憑著兩條腿的部族去與四條腿的戰馬比拼速度,比拼對戰局的把握。以往的戰鬥中,他驕人的射藝總是能在敵將預料之外送出致命一擊。這一次,按照每個部族只有一名神射手計算,至少有上百個阿斯蘭在黑暗處等著他……
與阿斯蘭比拼射術,李旭沒有半分獲勝的把握。想到自己即將親手把阿斯蘭、侯曲利甚至杜爾等人送上不歸路,他的心情更加沉重。「如果阿思藍的兒子平安長大,今年應該有七歲了吧?」雖然明知道想這些雜七雜八的東西,只會令自己心情更亂。但在行軍途中,旭子依舊無法阻止自己胡思亂想。
他記得自己當年第一次殺人,就是因為與阿思藍等人一道去打獵,途中遭遇到了奚族斥候。那一次,為了保護他的安全,三名?部牧人喪命於奚族斥候的刀下。雖然蘇啜西爾和蘇啜附離兄弟兩個利用了他,然後又為了攀附更強大的後援而果斷與他翻臉。但在內心深處,旭子卻對除了蘇啜部族長兄弟外其他牧人沒任何惡感。
他的射藝學自蘇啜部,那個冬天,部落公庫將來之不易的箭矢敞開了供其揮霍。他的武技和用兵之道也是來自蘇啜部的銅匠師傅。雖然銅匠師傅真正出身是江南謝家,可如果沒有蘇啜部的收留,旭子的人生軌跡根本沒可能與銅匠交匯。他手中的黑刀是月牙湖中的星星鐵所打造,那塊被陶闊脫絲捨命撈上來的石頭,一半化作了黑刀,另外一半成為阿思藍兒子的降生禮物。而在不久之後,旭子卻不得不殺死那個孩子的父親。也許,那也等於將美麗溫柔的帕黛和小阿思藍一併殺死。草原上,一個沒有男人的家庭幾乎無法生存,更何況阿思藍與族長的弟弟蘇啜附離相處得並不和睦……
可他只有這一個機會,徹底打亂阿史那骨托魯用兵計劃的機會。後者可以驅趕別的部落替突厥狼騎打頭陣,可以不計犧牲地驅趕附庸部落輪番上前,消耗長城一線的中原守軍。但後者卻未必能夠做到對蘇啜部武士的生死置之不理。拋開阿思藍等?族騎兵本身對骨托魯的重要性不談,光是陶闊脫絲母族這層關係,骨托魯就不得不慎重對待。他需要陶闊脫絲手中的銀狼為自己號召其他部族。他需要這些部族凝聚在自己周圍,保證自己在突厥王庭中的位置。
可如果骨托魯已經不需要甘羅的影響了呢?自從聽聞阿史那家族幾個重要掌權者都參與了南征之後,這種不祥的預感便一直縈繞在旭子心頭。有著上一次戰敗的經驗,阿史那骨托魯不可能不考慮甘羅臨陣追隨舊主的可能。但在明知道涿郡守衛者是誰的情況下,此人依舊帶領麾下部眾南侵,很可能已經不再需要甘羅的支持,甚至陶闊脫絲的支持。
想到這些,旭子真的覺得非常疲憊。他甚至想放棄,想按照時德方等人先前的建議退守內長城。那樣,博陵軍所承受的壓力將小得多,他也許不用這麼早與昔日的朋友一決生死。沒人能指責他這麼做是懦弱,敵軍的數量足夠成為大夥後撤的理由。但每每看到周圍那些信賴的目光,他又不得不將心中的想法壓下去,繼續挺胸抬頭。
旭子不敢辜負眾人的信任。更不敢辜負自己對這片土地的承諾。他曾經答應過要守護這裡,雖然沒有指天立誓,沒有歃血焚香,但那些承諾卻如同驚雷般迴蕩在耳邊,永遠無法裝作聽之不見。
「告訴弟兄們,我們只能堅持到底,沒有道路回頭!」走在山羊踩出來的小路上,李旭對身邊的張江低聲吩咐。這句話對大夥來說很殘忍,自出發以來,至少有二十幾人不小心掉進了山澗中,粉身碎骨。但這句話卻很能激發士氣,從隊伍中央向首尾兩端傳開後,人群中的抱怨聲立刻減弱了一半。既然沒有回頭路,那多抱怨幾句和少抱怨幾句沒有任何不同。有說廢話的力氣,不如將其使在腳下。
「堅持到底,永不回頭。不能猶豫,不能露出半點疲憊和迷茫的姿態,至少在將士們面前不能!」叮囑完了弟兄們,旭子再暗中叮囑自己。他清晰地記得自己第一次出塞時的艱難,好像下一刻就會累得吐血而亡,但事實上,安樂郡徒步走到濡水,中間還要分擔牲口的負重,他都沒有倒下。疲憊有時候能讓男人長得更快,至少在多年前,他自己的經歷驗證過這句話。
山路崎嶇,在剛剛恢復了綠色的荊棘中時隱時現。如果不是帶路的嚮導以身家性命保證,很多時候,將士們甚至懷疑前方根本就是個無法進出的絕境。然而很快,被亂石和荊棘所掩蓋的小路便又在前方露了出來,打消了大夥的懷疑。
走這種路對人的體力是種嚴峻的挑戰,即便是最強壯的漢子,連續行走一個時辰以上,也忍不住大口大口的喘氣。但這種小徑也並非全無是處,至少路邊的風景非常優美。從日出之後到現在,大夥至少看到過兩處融雪化成的瀑布,十幾個珍珠般凝聚在山谷底部的小潭。瀑布落在石塊上,濺起一重重飛花碎玉。潭水則以非常輕微的汩汩聲來回應瀑布的轟鳴,宮聲與徵調交雜而奏,在群山之間連綿不絕。
就連對美最不敏感的人,對著陽光下五顏六色濺落的大珠小珠和山谷中正在盛開的野花也不能無動於衷。歡呼和讚嘆聲暫時讓人將疲憊拋在了腦後。再走過一道石樑,疲憊和無聊的感覺則重新占據了人的身體。陽光照射不到的山窩窩裡,積雪泛著憔悴的黃。幾根白慘慘的木樁孤零零地指向天空,春天來了,它們卻徹底失去了重新恢復生命的機會。
那顯而易見是上一次風暴留下的後果。不遠處的石頭縫隙里,還卡著一段尚未被風刀霜劍割成碎片的樹幹。雜草在樹幹下探出微黃的頭,幾隻從沉睡中醒來的野鼠乍聞人聲,驚慌地跳過草尖,飛一般遠去。
在山中動物的記憶中,可能從來沒見過這麼多人。那隊伍根本望不到邊,就像一條巨蟒般順著山勢起起伏伏。與這支隊伍交叉而站立與群山之甸的,還有另一條龐然大物。山中動物們對後者很熟悉,那是萬里長城,自數百年前就橫亘在燕山最高處,從來沒有醒來過。
只是今天,這種寧靜的壯美猛然出現了變化。向北而行的隊伍尾端正對著長城,遙遙望去,可能在某處剛好與長城交匯。他們來自長城之內,好像是長城的一個分支,又好像是長城的一部分。也許,他們就是長城本身,沉睡了數百年後,終於在春風中伸了個懶腰,遲遲醒來。
「如果銅匠師傅遇到這種情況,他會如何做?」回頭望了望身後連綿起伏的隊伍和遠處同樣連綿起伏長城,旭子再次詢問自己。
銅匠師傅肯定會躲在山中的某個水潭旁,獨自逍遙。他的追求的是內心的安寧,而不像自己這樣對世事執著眷戀到無法放手的地步!可那樣就真的可以安寧了麼?為什麼偶爾提及江南風物時,銅匠師傅的目光如月牙湖水般深邃。
塞住耳朵,未必聽不到這片土地上的嗚咽聲。閉上眼睛,未必看不見血淋淋的現實。欺騙別人,辜負別人,其實都相對容易。人最難面對的,往往還是自己。
旭子記得自己先後的兩個師傅,無論是楊夫子還是銅匠,都認為他的為人過於執著,不懂得變通,所以這輩子很難「封侯」。而事實上,他現在卻已經是博陵郡公,驃騎大將軍,遠遠超越了兩位師傅的預見。
師傅的選擇不一定是正確的。自己是塵世中人,必然要承受塵世間的歡喜與哀愁,苦痛與迷茫。只要自己盡心去做!也許冥冥中自有一個別人無法預料的未來在前方等著自己。
想到這兒,旭子輕輕笑了起來。回頭再次看了一眼於晨曦中舒展身軀的長城,大聲命令:「吹角,通知弟兄們加快些步伐!」
「嗚――嗚嗚――嗚嗚」走在隊伍最前方的軍士奉主帥的命令,大聲吹起號角,提醒後邊的弟兄趕快跟上。大夥還有很長很長的路要走,容不得半點耽擱。「嗚嗚―嗚嗚――」隊伍各段,有士卒舉角回應。
角聲迅速在山中迴蕩開去,先是一聲,然後是一串,一片。猛然間,長城頂上仿佛也有角聲傳了過來,與行軍的號角遙相呼應。
嗚嗚――嗚嗚――嗚嗚――風夾著角聲吹過群山。天光雲影下,一橫一縱的兩道長城仿佛同時在移動。精神抖擻,鬚髮張揚。
長城活了,正如傳說中那樣,它在某個春日自己醒來。
持槊(六)
當角聲被夜風托著送入帳篷時,舍脫沙哥剛好從噩夢中醒來。他夢見了一匹長者翅膀的狼,從天空中撲入一群白天鵝中,將它們撕得血肉飛濺。他帶領著部落里的年輕人們去救援自家的祖先,那匹強壯的白狼卻發出了一聲驚天動地的咆哮,「嗷――嗚――」
「嗷――嗚――」那不是狼嚎,而是值夜弟兄發出的警訊。多年打獵養成的良好習慣使得舍脫沙哥迅速擺脫身體的疲軟和心臟的沉悶,快速跳下了氈榻。借著炭盆中未冷余薪散發出的微光,他手忙腳亂地裹緊皮甲,抓起彎刀。報警的號角聲卻突然消失了,仿佛根本沒發出過般。整座大營再次恢復沉寂,只有夜風不斷地掃過營寨中的羊毛大氅,發出令人幾乎要瘋狂的聲響,「呼啦―呼啦―呼啦―呼啦……
難道是我聽錯了。舍脫沙哥遲疑著放下刀,不甘心地拉開氈帳的門,側耳凝神,仔細分辨夜空里的動靜。他不是第一次做關於飛狼的夢,但不是每次都能在睡夢中聽見號角聲。這次,他分明記得是先後兩聲,第一聲急促而高亢,第二聲短暫冒了個頭,便被人生生卡死……
第三聲號角再也沒響起。除了風卷戰旗聲外,舍脫沙哥長老只聽到了細細的鼾聲和幾絲春夜裡常有的呻吟。流花河是個好地方。一個水草豐美陽光絢麗的宿營地,總能令部落里的少年人們精力充沛。那意味著長生天會賜予部落更多的孩子,更多的勇士。意味著白天鵝的骨血將連綿不絕。
接下來,他聽到了一聲令人心癢的呼喚,「老巴特爾,你在做什麼呀!」聲音裡帶著蜜,帶著花香,讓他不得不將氈帳的帘子和戒備的心神一起放下,將頭扭回到自己的氈塌。
室韋葉屯部埃斤寶音圖的小女兒妲妮斜臥在氈塌上,正為自己的春夢被吵醒而嘟嘴生氣。她是室韋族為了與?族結交,特意送給舍脫沙哥長老的「禮物」。擁有花蕊一般的嘴唇和野鹿一般結實的長腿。白天帶著她在營地里四下巡視時,舍脫沙哥總覺得自己年輕了幾十歲。到了晚間,卻在她的身體上一次又一次見證了自己的真實年齡。
他曾經可以單臂放倒一頭駱駝的勇武已經不再。而她纖細的腰身和修長的雙腿之間,卻仿佛隱藏著無窮無盡的精力。所以每當妲妮嘟起嘴唇,舍脫沙哥的內心之中就充滿了負疚。他怕對方夜裡不能睡安穩,連半夜解手都儘量控制著不發出聲音。但妲妮卻像一頭眯著眼睛的貓,隨時都可能將眼睛睜開,舒展充滿魔力的身體。
今夜,舍脫沙哥第一次不想哄小野貓入眠。他重重地咽了口唾液,艱難地將目光從妲妮故意坦露在羊毛被子外的長腿上挪開。「我剛才好像聽到了角聲!」他一邊躲閃著對方目光里的幽怨,一邊側過身去,向炭盆里重新添了塊白炭。白銅炭盆是來自中原的奢侈物,白炭的燒制方法也是來自中原。天知道中原人還有什麼秘密!他們懂得的東西中,恐怕不僅僅是如何讓日子過得更舒坦!
「那你呢,老巴特爾!」重新跳起火光把帳篷里的一切照成了粉紅色,包括小野貓的聲音。
「應該是兩聲,然後就突然消失了。我有些不放心,你先睡,我去外邊巡視巡視!」舍脫沙哥愛憐地笑了笑,伸手給妲妮蓋好羊毛被子。
「巡視什麼啊。你給我過來!」妲妮趁機一把抓住舍脫沙哥的手腕,長腿藤條般攀住他的腰。「老巴特爾,你不是安排了好幾重暗哨呢麼?前邊是那麼寬一條河,河那邊是那麼高一座山。難道還有人能從天上飛過來?!」
「人不能。但我夢見了一頭長著翅膀的狼!」舍脫沙哥一邊掙扎,一邊回應。這個藉口顯然已經被他用過多次了,所以起不到任何實際效果。「長著翅膀的狼,狼有長翅膀的麼?那麼多年輕人都沒聽見,怎麼就你耳朵好使?」小野貓一邊用鼻孔發出低沉柔膩的抗議,一邊扭動身體。
「的確是長著翅膀的狼……脫沙哥喘息著堅持。他知道沒有人相信自己的夢。不但來自室韋部落的妲妮不信,就連自己本族的大埃斤蘇啜附離和老狐狸必識那彌葉兩個也不信。前者總是笑你年老多疑,需要更長的時間休息。而老狐狸那彌葉聽了他那個長了翅膀飛狼的夢後,卻不屑地譏笑道:「什麼飛狼,飛狼,沙哥兄弟,我看你是體力消耗過度了。聽我一句話,給那個室韋部的女人單獨安置一個帳篷。你要是不放心,就再養幾頭牧羊犬看著她,別強力硬撐。聖狼不會飛,即便它真的飛走了,咱們也有新的聖狼來代替它的位置……
新的聖狼是窮?族各部之力找遍月牙湖畔終於找到的第二頭銀狼。有人說那是長生天賜給?人的另一頭聖狼,以彌補甘羅被突厥人連同陶闊脫絲一同騙走的遺憾。也有人說其實那就是甘羅的兒子,是蘇啜附離與阿史那骨托魯兩個故意帶甘羅在狼群遊蕩的地域轉,讓一頭成年母狼引誘了甘羅,然後再派人偷回了狼崽。
舍脫沙哥對這些傳說十分恐慌。在他看來,聖物之所以被稱為聖物,便是由於其來自長生天的偶然眷顧,而不是人為的製造。如果聖狼像馬和牛羊一樣可以人工配種而生,其本身就不再代表著神恩,而是來自魔鬼的邪惡。正是由於這幾年蘇啜附離、阿史那骨托魯等人一直蓄意在褻瀆著神明,所以長生天才不斷賜下災難來,凍死各部族大半存欄牲口,讓白天鵝的子孫不能再獨力飛翔,而是跟在一群灰狼身後像雞鴨一樣揀食殘羹冷飯。
懲罰不過剛剛開了個頭,真正的天威還在後面。明知道聖狼侍衛大人就擋在正前方,被女色和貪婪蒙住了眼睛的蘇啜附離依舊要帶著各部?人南下去攻打聖狼侍衛大人的母族。論本領和見識,蘇啜附離再年輕十歲也及不上銀狼侍衛大人的一半兒。雖然突厥人也要跟大夥一併南下,可突厥人就一定能無視於天威麼?就算他們能擊敗附離大人,他們還要面對徐賢者,還有徐賢者和附離大人的兄弟、朋友。草原上阿斯蘭、侯曲利這樣英雄能層出不絕,中原的英雄也肯定不會僅僅是附離和徐賢者兩個。
眾長老議事的時候,舍脫沙哥沒少把自己想到的道理掰開揉碎了講給大夥聽。但其他各部的長老們卻沉迷於蘇啜附離繼承了他哥哥的妻子後同時從那裡繼承來的假話,堅持認為有一個地方四季都不結冰,宮殿巍峨連綿,比阿史那家族的金帳還為華麗。
那是徹頭徹尾的謊言。從小活到老,舍脫沙哥還從沒看到過任何不下雪的地方。即便長生天下真有那樣的福地,那也是別人的家,白天鵝的子孫飛過去,未必能適應得了那裡的水土。
既然為白天鵝的子孫,就註定要飛翔遷徙。如果長時間賴在一個地方,即便那裡的水草再豐美,氣候再溫暖,也終將導致大夥翅膀的退化。當老一代天鵝失去領頭的力量,而新一代天鵝又不再仰望天空的時候……。他大聲喘息著,渾身戰慄,然後所有的力量消失殆盡。
「老巴特爾,老巴特爾……妲妮輕呼聲也噶然而止。又像以往一樣,甜美剛剛開了個頭就到了結束的時候。偏偏她不能用任何語言表達自己的遺憾。臨出嫁之前,作為一部埃斤的父親寶音圖曾經反覆叮囑過她,到了舍脫沙哥身邊後,無論多少委屈都必須以笑臉來承受。諸?部落是近幾年草原上快速崛起的強大力量,而舍脫部是?族中一個極其重要的分支。把住了舍脫部的長老沙哥,就等於為室韋葉屯部找到了一個強大的靠山。這幾年草原上的牲口一年比一年少,災難一年比一年多。一場為爭奪草場和水源的戰爭早晚都會展開。到了那時,舍脫部的勇士能否仗義施以援手,對弱小的葉屯部來說就是生與死的差別。
「睡吧!」舍脫沙哥用顫抖的手去撫摸小野貓的臉龐。隱隱的火光下,他手臂上的灰斑和她臉龐上的軟毛都清晰可見。「下次,下次紮營時,我找人給你單獨盤個帳篷。我老了,晚上會睡得很沉……
在她琥珀色的眼睛裡,他再一次看到了感激。「不管多老,你都是我的巴特爾!」小野貓抓住他的手,試圖用臉上的溫度去融化手掌中央的老繭。她明白對方的意思,葉屯部的長老到了暮年,也會給年輕的妻子們單獨設立氈帳。她們會在氈帳中生下屬於自己的孩子,當長老們亡故後,那個不具備他血脈的孩子和其他兄弟們同樣有機會繼承一份家產。
他的手突然又僵硬了起來,一瞬間繃緊如經歷了嚴冬的古藤。這回,她也清晰地聽見了,的確有角聲,非常悽厲的角聲在附近炸響,「嗚――嗚――嗚嗚――嗚嗚――」
舍脫沙哥快速抽回手臂,在腰間胡亂系了兩把,半裸著身體衝出了氈帳。「穿好你的衣服,躲在床底下,無論聽見什麼聲音都不准出來!」他的聲音順著門外傳入,然後「乒」地一聲,氈帳門重重摔緊。將妲妮的驚慌和迷惑全部關在氈帳之內。
「老巴特爾!」妲妮急切地大喊,卻知道自己不會得到回應。作為部族長老,舍脫沙哥肩頭有他必須擔負的責任。眼下除了蘇啜附離的本部之外,幾個?族大部落都聚集在流花河畔。而部落中最英勇的那批年輕人,卻跟著一個名叫阿思藍的壯碩漢子沿著山與山之間的谷地殺向了長城。
作為一個部落頭領的女兒,妲妮知道如果這時候真的有敵人來襲,那將意味著什麼?在她年紀非常小的時候曾經經歷過那樣的恐懼,並且將那種無助感覺牢牢地刻在了記憶中。高過車輪的男人會被殺死,包括男性孩子。她的老巴特爾將因為身份特殊而被捆在祭台上,用血肉祭奠長生天。至於像她這樣的女人,面貌姣好者將被當作玩物送來送去,面貌蒼老或平庸者將被套上鐵項圈,在牲口棚中一直勞作致死。
那次,她足足等了二十幾個月,才被父親帶著部眾從敵人的牲口棚里搶了回來。這次,她絕對不會在承受同樣的侮辱。想到這些,她慢慢爬下氈塌,從炭盆邊抓起舍脫沙哥忘記帶走的彎刀。笑了笑,輕輕脫去了刀鞘。
她就站在炭盆旁邊,一邊把玩著彎刀的鋒刃,一邊等待命運的裁決。夜裡的空氣依舊有些冷,但她不想回去穿衣服。對於死人和禽獸而言,穿沒穿衣服的女人沒任何分別。跳躍的火焰照亮她古銅色的肌膚,照亮上面每一個透著青春的毛孔。舍脫沙哥長老沒有力量再欣賞這種美,妲妮也不準備讓別人有機會玷污了它。
角聲越來越近,伴著喊殺聲和哭號聲。帳篷外的火光漸漸變亮,一度超過帳篷內的炭火。曾經有一瞬,妲妮聽到了紛亂腳步聲在向自己靠近,但很快,那些腳步聲便遠離了,留給她的只有漫長的等待和無邊的恐懼。
炭盆里的火光在等待中漸漸變弱,心中的希望也於等待中慢慢變得比冰還涼。終於,有冷風從帳門口吹入,妲妮笑了笑,快速舉起刀。
她的手臂僵直在半空中,刀尖正對著胸口。她看到渾身是傷老舍脫沙哥斜倚在門口,精疲力竭,臉上卻帶著股發自內心的輕鬆。
「把刀放下,穿好衣服。去燒些奶茶來。待會兒有重要客人到咱們家裡拜訪!」成親之後第一次,老人以命令自己妻子的口吻對她下令。
持槊(七)
發生於半夜的戰鬥以舍脫、必識、輿圖、野力等十三家?族部落的完敗而宣告結束,但戰敗者的下場卻與妲妮記憶中的任何一次都大相迥異。諸?部落中的男性在投降後沒有被對方綁起來殺掉。女人也沒被挑選出來如牲口一般重新分配。那個帶領著部屬「飛」過摩天嶺與流花河的男人在戰鬥的中途放下了屠刀,非常大度地接受了以舍脫沙哥、必識那彌葉等長老提出的投降條件:不殺濫一人,不拿走全部的牛羊和牲口。
他甚至做得比長老們要求得還大度,當口頭協議剛一達成,立刻引軍後撤到流花河對岸,仿佛壓根兒不怕長老們出爾反爾。
「只有非常有自信的強者才會那麼做。他相信自己能控制住局勢,即便舍脫沙哥等人反悔,也能重新將他們一拳打翻!」很多天之後,肩負著某種特殊使命的妲妮聽自己的父親以讚嘆的口吻解釋勝利者的舉動。草原上的部族也不是一味以殘忍為美德,他們只是認為善良必須有強大的實力作為後盾。在室韋部長老們以口相傳的史詩中,只有在很久很久以前,室韋部的祖先大巴特爾剛剛建立部族的時候,才給予投降者不殺的仁慈。因為在長生天下,沒有任何男人能擊敗大巴特爾。他不怕對手重新恢復元氣,也不怕對手懷恨報復,他是長生天指定的王者,永遠不敗!而正因為這種強大和包容,周圍的部落才紛紛託庇於大巴特爾麾下,從而建立了他們共同的室韋部族。
那個男人與室韋族的先祖一樣強大麼?妲妮不敢這樣想。她沒膽子將現實中的人和傳說中的神之子比較。但她卻清楚地記得,在自己的丈夫老舍脫沙哥戰敗投降的當天早上,那個半夜裡從山上「飛」下來的男人只帶了四十幾名護衛,便大咧咧地走近了擁有近七萬人的部落連營。像走親戚一樣坐在舍脫沙哥、必識那彌葉等長老的面前,與戰敗者們舉盞共飲。
在接過自己遞上去的奶酒時,妲妮記得對方居然按照草原人的禮節,用手指沾出酒水來,先後奉獻給長生天、不滅地以及所有守衛在部落上空的英靈。然後才舉盞暢飲。他的所有舉動都透著從容與高貴,甚至記得以晚輩之禮向自己回敬,並且在目光中帶著坦誠的笑。
自從嫁給比自己大了近四十歲的舍脫沙哥後,妲妮從沒有在任何同齡男人的眼中看到過那樣坦誠的笑意。沒有半分情慾和邪念,有的僅僅是對女人美麗的讚賞。
「這個男人與眾不同!」第一印象里,妲妮便對勝利者充滿了好感。「難怪他能做到別人做不到的事情!」目光順著對方的手指而上,她看見皮甲下粗壯的胳膊和隆起的肉塊,比部落中任何男人都結實,比部落中任何男人都有力。還有他的個頭,即便把十三家部落的男人統統翻上一遍,也找不到第二個如他一樣高大者。這樣沉穩如山嶽,堅實也如山嶽的男人,任何一名女子跟了他,都是畢生無悔的幸福。
「我們可以按附離大人的要求,傳令撤回自家的部眾。但蘇啜部的阿思藍大夥管不到。蘇啜附離和他的部眾與骨托魯汗走在一起,所以,我們也不能追隨在附離大人身後向自己的族人開戰!」在低頭為客人添酒的時候,妲妮聽見不知道好歹的那彌葉長老如是說道。雖然自己與其屬於同一陣營,她依然有一種把裝酒的銀壺直接砸在那彌葉臉上的衝動。按照草原規則,既然大夥已經投降,並且附離大人接受了大夥的投降,戰敗者就應該拿出些戰敗者的覺悟,唯附離大人的馬首是瞻。
當時,她有些忐忑地偷眼看了看被長老們喚作附離的那名壯漢,以為對方會立刻發怒。如果那樣,也許那彌葉就要用生命為他自己說出的錯話而承擔責任。出人意料的是,附離大人沒有生氣。他只是笑著向眾人點了點頭,然後做出承諾,「我不需要?族武士為我而戰。也不需要你們自相殘殺。大夥只要退回月牙湖畔去,並告訴沿途遇到所有的部落,中原人早有準備。我就可以當這次戰鬥根本沒發生過。諸位長老也可以當這次戰鬥沒發生過。至於你等此行給中原造成的損失,咱們今後可以慢慢再算。」
沒等眾位長老在驚喜中回過神,來自中原的附離微笑著站起身,用插在羊背上的短刀挨個給每位長老面前的餐盤上切了一塊肉。每刀切下去,深淺恰到好處,連同最外邊已經爛熟的肥膘到最裡邊還帶著血水的三分熟的貼骨肉,一層不落,令每塊肉上面都包含了從最肥最厚到最嫩最鮮數個層次……
他就是草原上的武士。一瞬間,仔細觀察著客人一舉一動的妲妮不覺有些頭暈。在座諸人中,以客人附離的年齡最小。所以,他以同族晚輩之禮向每個部族長老敬食!而那些長老們眼中的惶恐與悲憤幾乎在一瞬間軟化了下來,捧起面前的托盤,許久許久,才將第一口肉咬進嘴裡,慢慢咀嚼。
由戰敗者懷著屈辱心情而臨時煮熟的羊肉味道肯定不會太好。但長老們卻吃得無比仔細。他們仿佛在同時品嘗著羊肉與對方話語中的味道。
那味道辛甘交駁,如馬奶酒般熾烈,又如草原上的彎刀一樣強硬。戰敗者不用承擔任何責任,不用付出任何代價。長生天下,還沒有任何一個部族遇到過這種好事兒。但這可能麼?附離大人難道是傻子?還是他根本不在乎?族諸部這點微不足道的力量?
「月牙湖距離長城很遠,即便沿直線走,至少也要走上半個月。這麼多年來,我不記得中原人有何對不住?部的地方。」看著座鐘諸位長老瞬息萬變的表情,李旭帶著幾分抱怨意味說道。他記得?人所有傳統,也記得?人的所有禮節。事實上,在某個特定時間,他幾乎將?人都當成了自己的同族。雖然這個想法其實是一相情願。
「附離,附離大人說得極是!這,這次的確是白天鵝的子孫做得不對!」那彌葉長老難得認了一次錯,直憋得老臉通紅。每一根血管在額頭上都清晰可見。「但草原,草原上兩年遭,遭受的災難非常,非常嚴重。所以,所以大夥就,就起了些貪心……
「自己家裡遭了災,就可以到朋友家裡搶麼?」李旭接過那彌葉的話頭,繼續追問。在質問對方的同時,他手下的刀卻絲毫沒有停止動作,無論哪個長老的盤子變空,立刻就有一條切得整整齊齊的嫩肉敬上去。
那乾淨利落的刀功,恐怕部落中的大多數年輕人都做不到。第一,他們沒有對方那強大的腕力,第二,他們也不會有對方那種沉穩的心態。刀刀見骨,新鮮的血沿著刀尖,淌滿半熟的羊肉,散發出草原食物獨特的香甜味道。粗獷中帶著豪邁,野蠻里透著大氣。不用吃,但欣賞這種嫻熟的刀功已經很過癮。
老狐狸那彌葉沒有閒暇如妲妮那樣欣賞旭子的刀功,他有些發傻,想不出措辭來接對方的話頭。弱肉強食,在草原上的確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所以?族遭了災,找一個實力不如自己的部落轉嫁損失也合情合理。但眼下問題是,中原這個部落顯然比?族諸部強大得多,如果再說什麼弱肉強食的混帳話,對方順著話頭咬過來,?族諸部的結局就像擺在對方托盤中的那頭煮熟了的肥羊……
慢慢算帳。這筆帳可就有了無數花樣算法。如果今天不趁熱打鐵將此事了解,待阿史那骨托魯也敗在了附離大人手下……
「附離大人莫怪。我等也是一時糊塗,聽信了阿史那家族的煽動!以為中原空虛。」野力拔比奇是第一次與李旭打交道,不知道對方的深淺。見他挾大勝之威依舊肯坐下來談判,心裡起了僥倖的念頭,代替那彌葉長老作答。
旭子的語鋒立刻如刀,刀刀割向此人的必救。「是啊,你等是一時糊塗,聽信別人的煽動。不知道部落南遷後,留守月牙湖畔老營的人還剩多少。算不算一時空虛。如果過路者也聽信別人的煽動,一時糊塗,不知道諸位還有家可回麼?」
「那個!」眾長老們登時苦了臉。南下之時,大夥的確沒起過再回去的念頭。可現在戰敗了,必須再向迴轉,萬一被人趁機攻打,恐怕整個?族都面臨滅頂之災。
「我記得?族北方是室韋各部,正南為汝水諸奚,東邊是契丹、??,正西方向才是突厥。你們跟著突厥人一道南下,不知道室韋、契丹、??諸部也跟著來了沒有?」正在眾人焦急莫名的當口,李旭繼續追問。
「這?」眾人更加緊張,額頭上汗珠一顆跟著一顆向外冒。據大夥所知,跟著骨托魯汗南下冒險的,只是與突厥關係較近的那些部落。某些膽小怕事的部落推脫距離遠,糧秣不足,遲遲沒付諸行動。
如果大夥打贏了南下之戰,自然那些小部落也翻不起大風浪。偏偏大夥打輸了,勢力大損的消息很快就會在草原上風一般傳開。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面對著不斷敬酒敬肉的李旭,?族諸位長老一時間居然忘記了誰才是此間的主人。足足沉默了有小半個時辰,直面前托盤上的羊肉都凝了一層白膩膩油膩後,長老們才用目光推舉出一位代表來,請求李旭給大夥指一條生路。
他們本來就是戰敗者,能有機會坐下來與勝利者討價還價,已經是長生天的恩典。如果還不知道感恩的話,也許更大的災難會接踵而來。
對方是附離,長生天指定的附離。與他作對,其實就是在違背長生天的旨意。所以,長生天才讓大夥在最不可能受到襲擊的時候受到襲擊。所以,長生天才讓大夥在受到襲擊時,連還手的餘地都不曾有。
「附離大人!」舍脫沙哥舉起面前酒盞,按中原之禮將坐姿由盤膝改為長跪。「我等被長生天拋棄,所以不辨是非,犯下了如此大錯。既然長生天假您之手讓我等得到教訓。望附離大人念在當年大夥曾經並肩做戰的情分上,給我等指點一條明路。長生天在上,附離大人儘管開口,我等一定遵從。如有人違背了誓言,我?族十三大部將共同切下他的腦袋。如果?族十三大部都做不到,願長生天降下驚雷,劈死族中所有的男人。如果十三大部違背今日誓言,願長生天降下瘟疫,殺死所有牲畜!」
「如果違背誓言,願天上降下驚雷,劈死族中所有的男人。如果違背今日誓言,願長生天降下瘟疫,殺死所有牲畜!」眾長老一同改變坐姿,長跪向李旭求告。
這已經是草原上最惡毒的誓言了。所以旭子也不逼人太過。他半夜裡帶領弟兄們從山上殺下來,只是憑藉對?族宿營傳統的熟悉,才一擊得手。真要將對方逼得垂死反抗,不計自己一方戰損,光將這幾萬牧人全部殺掉,就得耽擱一兩天時間。屆時,無論是已經趕到前方的阿思藍和遙遙在後的骨托魯,都不會讓他全身而退。
所以,最好的選擇還是逼迫?族退出,進而瓦解塞上諸部本來就很薄弱的聯盟。如果?族諸部在後退的途中還能將中原的強大傳播出去的話,將比一次遭遇戰給阿史那骨托魯帶來的打擊還要嚴重。
權衡利弊之後,旭子笑著舉起手中的酒碗。與舍脫沙哥的酒碗碰了碰,鄭重承諾,「長生天在上。我李旭在此立下誓言,將向為自己族人打算一樣,為?族十三大部指明出路。如果我違背誓言,願受長生天降下的任何懲罰!」
說罷,賓主再次用手指沾酒,敬天,敬地,敬鬼神,然後將剩餘的酒水一飲而盡。
持槊(八)
飲幹了酒,李旭便開始細細地與長老們商討對彼此雙方都相對有利的和談條件。他先前已經答應了不驅趕?族武士為自己而戰,此刻自然要堅守這個承諾。但是作為戰敗者,諸?部落也要為他們的莽撞付出代價。特別是把眾部落送上戰場的蘇啜附離家族,儘管其今天不在場,也必須承擔起部族共同首領應該承擔的責任。
所以,?族十三大部必須在和談結束後,立刻拔營北撤。李旭不要他們立刻以牛羊來賠償中原的戰爭損失,但諸部今後五年之內每年必須拿一百匹好馬,一百頭壯牛和一千頭綿羊運往博陵,為今天的莽撞贖罪。如果在運輸的途中牲畜遭受了損失,將由?族牧人自己負責補全,博陵軍只按到達的牛羊實際數量接收。
博陵軍不掠奪部族中的女人。但?族十三大部在回撤的同時,必須向途中遇到的所有部落解釋中原將士們的仁慈。並且將中原將士的勇敢坦誠地告訴與自己相遇者。在妲妮以旁觀者角度看來,在這一條款中,諸?部落占了個大便宜。其實即便旭子不要求這樣做,他們也會成倍地誇大中原軍隊的力量。只有把中原軍隊的戰鬥力夸到了天上,諸?部落也不會被周圍的鄰居發現自己的軟弱。他們才可能熬過戰敗的打擊,一點點恢復元氣。
李旭所提出的第三個條件,在妲妮看來就太狡猾了。那是一種成熟男人的狡猾,非常讓女人心動。條件的內容是,博陵軍不按照草原傳統殘殺諸?部落的男丁以懲戒他們的冒犯,但十三大部的長老們必須立刻派遣信使去長城腳下,將諸部最精銳的戰士撤回來。同時,長老們必須罷黜蘇啜附離這個部落大汗,重新選擇白天鵝的領頭者。
「附離,附離大人。蘇啜,蘇啜附離有阿史那骨托魯做靠山!」必識那彌葉等人不敢違背剛剛發下的誓言,只好以哀告的口吻祈求李旭高抬貴手。眾部落之所以拋棄原來的共同首領而選擇蘇啜家族,其中一個重要原因便是由於陶闊脫絲和骨托魯二人的婚姻紐帶關係。經過徐大眼當年的整訓,蘇啜部的武力本來就是?族諸部最強,背後再有突厥王庭作為後盾,即便長老們得出了廢掉蘇啜附離的共識,恐怕用不了多久,大夥還是得屈服於蘇啜部的馬蹄之下。
「你們儘管作出決定。過後骨托魯第一個要找的人是我,而不是你們。如果骨托魯膽敢向你們用兵,我會帶領中原將士抄他的老巢!」李旭想了想,非常自信地許諾。
「多謝附離大人!」舍脫沙哥怕那彌葉還說出什麼令李旭不痛快的話來,趕緊代表大夥答應。蘇啜部有骨托魯為靠山,可大夥也可以讓附離大人做大夥的靠山。骨托魯再強大,不過是一個突厥小汗。而附離大人現在於中原至少也是一方小汗,論實力並不比骨托魯來得差!
況且與附離大人交手手,骨托魯和蘇啜附離兩個有沒有命活著返回還不一定。大夥又何必為了兩個將死的之,失去了附離大人的歡心?
還有一個優厚條件是李旭能夠提供,而阿史那骨托魯無論如何不能提供的。那就是各部落熬過下一個冬天的糧食。在舍脫沙哥的記憶中,中原人很少出現缺糧情況。既然通過戰爭無法為部落弄到補給,通過其他手段,一樣可以讓部落起死復生。
想到這,他將揉了揉跪坐麻了的大腿,帶著試探的口吻詢問,「附離大人,您在蘇啜部的貨棧已經被蘇啜附離搶占了。如果仗打完了,您可以再派人到我們幾個的部落開個貨棧麼?」
「可以,但你們必須保證中原行商的安全!」李旭想了想,答應。通過契丹部的另一個貨棧,他已經知道了自己設在蘇啜部那個貨棧的結局。多年來,兩個貨棧不但為他提供了滾滾財富,而且給博陵軍籌集了大量的戰馬、皮革。損失掉其中一個,對博陵軍今後的發展影響甚大。舍脫沙哥提議重開雙方之間的商道,則剛好彌補了這個缺憾。
「可,可不可以,可不可以請附離大人開恩,秋後派遣商隊運一批糧食過來?」見李旭答應得爽快,舍脫沙哥再次開口祈求。
「糧食?」李旭愣了一下,很快想起了各個部族大舉南下的重要原因。各部人口都不算多,如果交易些糧食即能減弱戰火,他又何樂而不為。「春天和夏天不行,秋天之後,即會有商隊到你們的部落交易。如果需要,你們也可以派遣商隊來涿郡,用戰馬、小牛和皮革換取糧食和鹽巴。並且可以將這個消息傳播出去,凡是沒追隨阿史那家族南侵的部族,或者迷途知返的部族,都可以南下到涿郡購買救命的糧食。那些堅持追隨阿史那家族南侵者,要來只有一把刀,糧食一粒都沒有。」
「謝附離大人成全!」舍脫沙哥雙手按地,重重地將頭叩了下去。有了李旭這句承諾,?族十三大部即便夏天繁育不了多少牲口,冬天也不會餓死太多的人。只要熬過最難熬的這段時間,青草就會發芽,牛羊就會生崽,?族武士憑著積蓄的力量,就能征服周邊的弱小,保證自己種族的綿延。
「附離,附離大人對我等如再生父母。我等願意永遠供奉大人為銀狼使者!」野力拔比奇不願讓舍脫沙哥一個人把好處占盡,搶著說道。
「附離大人本來就是長生天指定的銀狼使者!」必識那彌葉看了他一眼,大聲道。「是蘇啜部的人被魔鬼蒙蔽的眼睛,拒絕了長生天的恩賜。所以,我必識部在此立誓,寧可全族覆滅,也絕不再聽奉蘇啜部的號令!」
「我舍脫部立誓!」
「我輿圖部立誓!」
各部長老知道蘇啜附離大勢已去,索性壯士斷腕。但對於舍脫沙哥和必識那彌葉兩個人心裡的鬼門道,他們也一眼就能看穿。
如果蘇啜部失去了統領白天鵝們的資格,接下來實力最強的就是舍脫部和必識部。所以兩個部落才對附離大人如此巴結奉承。但由這兩個部落其中之一成為白天鵝的首領,又實在令人不願接受。
舍脫部的族長太年輕,為人有些蠻橫。長老舍脫沙哥又過於狡猾。由該部為頭領,其他部落肯定會受到欺壓。必識部更甭用提,那彌葉素有老狐狸之名,天生光占便宜不吃虧。讓必識部的人戴上天鵝王冠,天鵝們肯定只向錢眼裡邊飛!
思來想去,大夥對選擇哪個人做新的天鵝首領猶豫不決。雖然李旭沒有命令大夥必須在今天作出選擇,但沒有一個首領作為核心,大夥很難共同對抗蘇啜部的威脅。
目光必識那彌葉和舍脫沙哥都是老成精了的人,怎麼會猜不到其他長老的想法。二人目光互視,相對著點了點頭,然後膝行數步,一同在李旭面前長跪不起,「白天鵝已經失去了他的頭領,不知道前路在何方。長生天既然選擇附離大人指引我等,我等願意推舉附離大人為我等的頭領,雙手奉上天鵝王冠!」
「野力部願意追隨大人!」野力拔比奇先前出了一次丑,這回立刻抓緊了討好李旭的機會。如果僅僅作為附庸,大夥將來的死活與眼前這個銀狼使者沒多少關係。可如果大夥都做了他的牧人,他就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大夥餓死。
能做到長老位置的傢伙,哪個不是狡猾如狐。聽到舍脫沙哥和野力拔比奇等人的話,立刻明白了其中彎彎繞。當即,十三部長老立刻推開桌案,同時到李旭身前長跪,發誓要代表整個部族奉附離大人為白天鵝之首。
「白天鵝揮動翅膀,世上就沒有它們飛不過去的高山。白天鵝排成人字,沒有風雨可以阻擋他們翱翔……不管旭子答應不答應,眾長老們含淚高歌。舍脫沙哥那個有關長著翅膀的銀狼的夢,他們都曾經聽說過。而飛躍高山大河的附離大人,不就是長著翅膀的銀狼麼?
「大夥趕緊都起來,都起來!」李旭沒想到一番談判到了最後居然出現了如此結局,哭笑不得。當一個六郡大總管已經讓他精疲力竭,如果將草原上的雜事也管了,恐怕將來會活活累死。
「大人如果不答應,白天鵝的子孫就會失去方向。失去方向的白天鵝們,只有落入獵人的陷阱!」舍脫沙哥一邊哭泣,一邊叩頭。花白的鬢髮披散下來,就像風中抖動的枯草。
旭子不忍讓對方如此哀求自己,也不想在此事上做更多糾纏。想了想,低聲應道:「此事,此事需要慢慢說。大戰在即,我暫時也沒時間管草原上的事情。」
「我們草原上的大汗,不像中原的官員當起來那樣麻煩!」必識那彌葉聽李旭口風鬆動,趕緊大聲提醒。
?族的大可汗只是部落們的共主。諸部之內自有一套運行規則,大可汗平時很少插手。只有在部落和部落之間起了糾紛,或者向其他民族的部落宣戰時,才需要大可汗出面。此外,大可汗所在部落還負責下屬部落之間的互相協作,比如物資交換,災難救援等調度任務。並從其中抽取一定比例的報酬。
如果大汗的權力欲望很強,如蘇啜附離,他可以利用手中職權,讓白天鵝們按照自覺地方向飛翔。
而對一個權力欲望不強的人而言,這大可汗其實就是個甩手大掌柜,也忒地好當。
持槊(九)
李旭素來喜歡用帶領騎兵風馳電掣,但近兩年隨著博陵軍大小戰事不斷,馬匹的缺口越來越大。如果將?族諸部納入麾下,則等於給博陵軍在塞外建立了一個龐大的養馬場。每年秋天都會有數以千計的良馬供應。而博陵方面所需要提供的,只是一個口頭上的保護承諾罷了。在攻破長城防線之前,阿史那家族未必願意分兵去收拾諸?部落這種疥癬之癢。若是阿史那家族在長城下鎩羽而歸,突厥人肯定元氣大傷,更沒力量去跟諸?部落為難。
反覆比較其中利害,旭子不僅對舍脫沙哥等人的提議怦然心動。剛要點頭答應下來,背後卻傳來了幾聲極其輕微咳嗽。
在李旭和舍脫沙哥等人喝得酒酣耳熱的同時,行軍長史方延年和侍衛營統領周大牛幾個一直按劍肅立。他們聽不懂座中長老和自家主帥那抑揚頓挫的突厥話,但能從眾人臉上的表情中判斷出,和議基本已經達成了。
有關談判的目標和底限都是眾將在退兵之後抓緊時間探討過的,所以方延年不擔心自家主帥吃虧上當。他擔心的是奸猾成性的?族長老們會趁機提一些看似對博陵軍有好處,卻於背地裡隱藏著陷阱的要求。而諸位長老突然來到李旭面前長跪不起的行為,更令方延年心裡充滿了警惕。「跪著做什麼?耍無賴麼?如果磕幾個頭就能賺到天大的便宜,我反過來給你們磕頭好了?」
周大牛的想法則簡單得多。在他看來,諸長老突然向李旭跪拜,和自己當年在街頭做混混的行為大有類似之處。無非是打輸了架,趕緊拜對方做老大。然後借著老大的聲威,在其他混混面前就可以耀武揚威。
但老大的聲望是不能白借的,至少四季的供奉和逢年過節的孝敬不能少。所以有人上門拜老大時,被拜者一定要沉得住氣。即便心裡再歡喜,臉上也要拿出些老大的架子來,不能讓人白白占了便宜去。
二人只是想讓自家主帥做決定時謹慎些,所以咳嗽聲很輕。聽在舍脫沙哥和必識那彌葉等人耳朵里,卻如同半空中接連打了好幾個霹靂。他們之所以這麼快就決定推旭子為?族諸部的大可汗,並非只為了一個銀狼侍衛的傳說,也不是因為李旭虎軀一震,王霸之氣撲面的緣故。兩個老奸巨猾的傢伙的確在心裡打著扯大旗做虎皮的盤算。草原上沒有「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傳統,可千百年來,類似的情況卻一點兒也不比中原少。以他們兩人對旭子脾氣秉性的了解,認定對方即便做了?族諸部的大可汗,未必有時間到草原上發號施令。而他們兩個憑藉跟旭子的「良好」交情和擁立之功,完全可以代替未來的大可汗「管理「其下各個部族。至於哪些命令是大可汗親口發布的,哪些命令是他們代替大可汗發布的,相信以月牙湖到長城之間的距離,沒有人會千里迢迢去追查究竟!
誰料想,未來的大可汗本人沒看出這擁戴背後的諸多盤算,兩個不懂突厥話的親衛卻橫生枝節。萬一他們把牛膀胱戳破了,惹得附離大人不快,將已經達成了協議也推翻掉。眾老天鵝們過後還不被族人們拔光了羽毛,倒掛於高杆之上麼?
想到這些,不待李旭開口,舍脫沙哥與必識那彌葉兩個趕緊補充。「其實,其實族中規矩都是大可汗與各部長老們商議後制定的。如果附離大人願意接受我等的擁戴,盡可以將規矩中您老認為不合理的地方改一改!」
「是啊,是啊,頭鵝翅膀颳起的風,托著大夥的羽翼向前飛。頭鵝指明方向,群鵝只會追隨!」野力拔比奇唯恐萬一李旭不願意接受眾人的擁戴,讓天鵝王冠落在必識部的人手裡,跟在後邊許諾。
「長著翅膀的狼王啊,請你接受白天鵝子孫的忠誠。只有追隨在您的身後,我等才有飛躍雪山的勇氣……他幾部長老也各有打算,互相看了看,嗚咽著唱了起來。
見長老們態度如此,李旭反而不著急接任?族大可汗的虛職了。他最大的弱點便是心腸軟,對於討價還價方面,卻是從小跟在父親和舅舅身後做生意培養出來的天分。既然認定了有討價還價的餘地,不妨就把價格談的仔細些。儘量不把長老們重新逼到絕路上,至少也不會讓他們覺得自己這個未來的大可汗好糊弄。
所以,李旭先將長老們一個挨一個攙扶起來,讓他們回到原來的位置坐好。然後一邊與對方喝酒吃肉,一邊詳細詢問?族諸部的日常政務運作方式。大可汗都要管什麼?有什麼特權?若是有人故意不聽出大可汗號令,就像當年蘇啜西爾那樣,十三大部準備怎麼做?以及成為大可汗後,諸?部落的武士肯不肯聽從自己驅策?大可汗有沒有權力任免麾下某個部落的埃斤,等等,諸如此類,統統問了個清楚。
十三大部的長老們事先沒做過準備,所以想統一口徑也來不及。只能實話實說,將當前?族諸部的政令框架一一匯報。其具體結構不像中原朝廷那樣複雜,但也絕不是像先前那彌葉長老所說的那樣,大可汗絕不插手各部運作。只是因為部落們彼此之間都有一段距離,所以大可汗對下屬埃斤的羈縻力度比中原的皇帝對地方官員的羈縻力度弱得多,並且很少過問埃斤職位更替的事情而已。其他的諸如日常稅賦,戰時出兵、出糧等,都有一套約定俗成的規矩。
待把一切了解清楚後,李旭想了想,大聲說道:「你們原來的習俗我不會幹涉太多。但我發到各部的命令,必須原樣執行。平時,除了我任命的梅祿外,其他人不得代替我發布政令。而誰來做梅祿,必須由我指定,諸部無權否干涉。否則,這大可汗我絕不會做!」
他先用突厥話說了一遍,然後又刻意用中原話重複了一遍。知道面前的長老們和背後的弟兄們都沒異議了,才接著進行下一條議題。
第二條議題是,參照先前達成的協議,這回中原與阿史那家族的戰爭,諸部可以作壁上觀。但將來李旭與其他人交手,無論對方實力多麼強大,?族諸部都必須按照規矩出兵出力。當然,繳獲的戰利品,李旭也會按出力大小分配,不會讓部族武士們空手而歸。
「附離大人即為頭鵝,我等絕不敢敷衍您的號令。」舍脫沙哥,必識那彌葉等人互相看了看,點頭答應。
第三條議題,是為了增加大可汗對各部的約束力。旭子根據自己在蘇啜部的經驗,微笑著提出,「照老規矩,各部埃斤還是世代相傳,兄終弟及。但如果哪位勇士為大可汗立下的戰功,大可汗有權力任命他做新的長老!」
如此,各部獨力性將慢慢被削弱,大可汗的權力會逐漸得到增強。待部落中支持大可汗的長老占據了多數後,即便偶爾某個部落出現蘇啜西爾那樣的豪傑,也很難再導致新的紛爭了。
舍脫沙哥和必識那彌葉都是過來人,知道李旭是在提防大夥像當年架空史力拔汗一樣架空他。咧了咧嘴,勉強將這條答應了下來。
「代替我處理日常政務的梅祿分為左右兩個,只有兩個梅祿意見一致時,政令才可以下達。第一任左梅祿就由舍脫沙哥擔任,必識那彌葉長老做右梅祿。遇到與其他部落開戰、報復等大事,必須得到我的同意後,諸部才可以統一行動!如果哪個部落受到了梅祿的欺負或者不公正對待,可以到我的軍帳告狀。證據屬實的話,我會主持公道,廢黜該梅祿。凡被我廢黜者,部落里也不能再讓他擔任長老。」
如果將這條也答應下來,就意味著李旭已經接下大可汗的王冠。?族各部從此就成為附離大人的追隨者,並永遠受其保護。同時,各部也會失去很多自由,丟棄一部分傳統,將來的前景難以預料。
眾長老們以目互視,都從對方眼裡看到了猶豫和悲涼。如果不接受這些條件呢?恐怕十三頭大天鵝回到月牙湖畔後,很快就會為了一頂王冠打個白羽亂飛。再想想臨近的突厥、契丹等部落的威脅,長老們把心一橫,舉著酒盞再度跪倒於李旭面前。
「長著翅膀的銀狼王啊,您的睿智和勇敢無人能及。草原上將傳遍您的威名,白天鵝的子孫世代追隨於您的羽翼之後……天,帶著一點點悲涼味道的牧歌聲從?族北返的隊伍中傳出來,順著風傳穿越遠。
「長著翅膀的銀狼王重現在草原之上,違背他命令的人,必將受到長生天的拋棄。」與?族諸部北返的同時,另一個恐怖的預言開始在草原上廣為流傳。
傳說中,那匹銀狼有三個腦袋,六雙翅膀。隨時會從天空中撲下來,將冒犯他的人開腸破肚。
持槊(十)
望著長龍般遠去的隊伍,周大牛等人心頭不僅湧上一股恍然如夢的感覺。隊伍中還能騎在馬上的男人至少在一萬以上,並且個個高大碩壯。但他們卻連回過頭向流花河對岸完全由步卒組成的博陵軍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只顧唱著悲涼的長調走向茫茫曠野……
對手與其說是被打敗的,不如說是被嚇敗的。如果他們遭到襲擊時,能夠依據營壘奮力自保,只需堅持上一整天的時間,博陵軍就會被聞訊趕來的其他遊牧部落武士團團圍困住。但?族男人們的做戰意志遠遠配不上他們健碩的身體,他們不但迅速選擇了投降,而且在過後根本不仔細追究敵人到底有多大實力。
如果那些精明的長老們稍為留神,就能看出即便是陪同李旭到部落中談判的侍衛,走路的模樣都有些趔趄。在殺入部落營地之前,博陵精銳已經連續翻越了兩座高山,又在流花河上游兜了個圈子。如果不是看在李將軍親自揮舞著黑刀衝上了第一線,弟兄幾乎都沒有力氣舉起兵器……
可就是這樣一支遠道而來的疲敝之師,從精神上徹底擊垮了南下的?族部落。隨著這些牧人北返的腳步,草原上將有無數試圖跟在阿史那家族背後揀便宜的小部落開始猶豫。連與突厥人最親近的?族都背叛了骨托魯汗,這次南下還有勝利的希望麼?既然沒有便宜可占,大夥又何必讓部族中的勇士白白送死?
「沒想到他們如此懦弱!」站在李旭身邊的時德方低聲嘆息。起初,他根本不看好博陵軍此番主動出擊的結果。而現在,他卻跟大多數將士們一樣,對即將爆發的惡戰信心十足。有李將軍在,大夥可能輸掉麼?誰比他更熟悉草原上的規矩?古人說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李將軍作為曾經與部族武士並肩做戰者,又在中原戰場歷練了這麼久,對敵我雙方的了解肯定比阿史那骨托魯強得多!
「早知道這樣,不如讓他們把牛羊畜生多留下一些來!」站在李旭另一側的張江也有些懊悔。他懊悔於自己再次高估了敵人的實力。從事後諸葛的角度,他覺得大夥於凌晨疲憊之中商議出來的和談目標實在過于謹慎了。既然對方連推舉李將軍做大可汗的讓步都肯做,要求他們繳納些牛羊做戰利品,他們應該也不敢不答應。這樣,博陵軍此番出擊就能滿載而歸,對防守在長城上的聯軍弟兄的士氣,也會是一個很大的鼓勵。
「得饒人處且饒人吧。咱們要是留了牛羊畜生,他們就會有人餓死。」與張江等人的意見相反,從底層一步步爬上來的周大牛卻心懷慈悲。「人到絕路都會拼命。況且咱們杆了牛羊,就不能翻山。萬一被突厥狼騎從背後綴上,又是個大麻煩!」
「就這樣的狼騎?」時德方忍不住冷笑。他目睹了昨夜偷襲戰的全過程,與他事先的設想大相逕庭。以前通過各種各樣的謠傳以及李旭的謹慎態度,使得他認為塞上狼騎一定戰力強悍,至少和博陵軍騎兵可以相提並論。但現在看來,所謂草原上的騎兵不過爾爾。他們的確是騎在馬上,的確擅長操控牲畜,卻無法稱之為士兵。聞鼓而進,聞金而退,互為支援,死不旋踵,這些博陵軍日常訓練中一再強調的東西,部族武士們一條都沒做到。他們當中不乏悍不畏死的勇士,卻總是不顧號令,毫無組織地衝上前來無謂地送死。一隊訓練有素的博陵士卒,至少可以擊敗三百名這樣的勇士。以此類推,眼下大夥身邊這一萬五千博陵精銳,遇到五萬塞上騎兵也未必會輸……
「這些不是狼騎。部族主力都不在這裡。相比於中原而言,這些人只能算普通百姓!」目送?族部眾離開的李旭笑著回過頭,低聲解釋。通過一場傷亡不大的偷襲戰徹底砍掉骨托魯的一根手指,這樣的結果讓他自己也非常滿意。但大夥卻不能因此而起了輕敵之心,真正的考驗還在後頭。
「大將軍說,他們,他們只能算農夫?」聽了李旭的話,時德方遲疑著著問。
「的確如此,草原上的孩子會走路時就開始學著騎馬,十幾歲便能縱馬引弓者比比皆是!」李旭點點頭,低聲回應。「咱們的孩子學著種地時,他們學著騎馬。咱們的孩子學著禮儀時,他們的孩子學著劫掠……
說到後來,他的聲音慢慢放低。中原人和草原上有著完全不同的生活習慣,所以當他們生活的地域出現重迭時,難免就會有衝突的發生。從小就被教育著謙良恭讓的孩子,乍一遇到被教育弱肉強食天經地義的孩子,肯定會吃大虧。
但中原人的堅韌與協作能力也是草原牧人無法比的。他們會一點點在挫折中吸取教訓,然後用漫長的時間來壯大自己,互相扶持著,將牧人趕離自己的家園。
而草原牧人們遭受挫折後,往往會選擇逃避。他們喜歡用未知的力量來解釋失敗,就像這次,他們將自己看成了長生天的使者。
為了瓦解骨托魯麾下的聯軍,旭子刻意沒有糾正舍脫沙哥等人對自己的誤會。生有翅膀的銀狼王,這個稱號他很喜歡。對於講究弱肉強食的部族武士來說,越是強大神秘的力量,越會令他們喪失做戰意志。
「但他們卻不懂得齊心協力,也沒韌性!」時德方不願意李旭過於漲敵人威風,小聲辯解。「大將軍輕鬆就擊敗了他們。並且讓他們徹底臣服。以後咱們六郡對於?族來說就是天朝上邦,處處都高他們一頭!」
「大將軍今後就是他們的大汗!十三部的共主!」提到?族長老們的選擇,方延年等人也是滿臉自豪。能帶著四十幾人直闖對方大營,並令敵軍作出捨棄自家原來首領,改投於其麾下的,古往今來,也就是驃騎大將軍李旭一個人。即便是數百年前封狼居胥的那位驃騎大將軍,也只是把威名植在山川上,而不是根植於草原牧人的心中。
「今後咱們打敗哪個部落,都要照此處理,讓他們都推舉李將軍做大汗!」周大牛仍舊沉浸在敵營之行的興奮中,笑著提議。
「那得有個汗名,叫仲堅大汗可不成!」時德方笑著湊趣。沒能輔佐李旭在中原問鼎逐鹿,作為謀臣的他非常不甘。現在,剛好能通過征服草原部族來彌補。
「還用找麼,就叫附離大汗!反正他們都稱大將軍為附離!」方延年順著時德方的話題延伸。跟著李旭身邊與舍脫沙哥等長老談判時,他總是聽見對方以非常恭敬的口吻提及「附離」兩個字眼。過後自己跟通曉突厥話的嚮導詢問了,才知道「附離」在突厥話中是「狼」的意思。而長著翅膀的銀狼王,則是牧人送給李將軍的名號。既然這個名號在草原上如此響亮,何不將其徹底利用起來。
「對,就叫附離大汗!」眾將領鬨笑著響應。草原上,擁有五百部眾的人都可以自稱為汗,李旭目前擁有六郡的封地,數萬部屬,叫個可汗理所當然。
見大夥笑得愉快,旭子也不忍掃了眾人的興。「附離汗可不行,突厥人稱汗,會在名頭前加一長串東西,有時是山川河流,有時是功績……說到這裡,他的話音又低沉下去。自從那年離開之後,他沒想到自己會以這種方式,重新出現在舍脫沙哥等人面前。更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會親手奪取了蘇啜附離的可汗之位。
雖然對於旭子本身而言,這個汗位如同雞肋一般,可有可無。但對於蘇啜附離而言,卻是他們部落掙扎了很多年,犧牲了很多東西,才換回來的一點點回報。
這也許就是所謂的輪迴吧,老天刻意安排的輪迴。跟舍脫沙哥等人談了近一個時辰長生天,旭子的思維也多少受了些影響。
「如果長生天這些年來一直在默默地看著,他會怎樣看待自己今天的作為。是誇讚自己機智善良,還是以牧人的思維方式笑自己不夠狠辣?如果陶闊脫絲呢,她聽到這個消息後,會怎麼想?!」猛然,一個美麗的身影又在他眼前一閃。然後迅速模糊。上次兩人重逢時,陶闊脫絲為了避免讓阿史那骨托魯誤會,刻意保持了與自己的距離。而自己當時也沒覺得對方那樣做有什麼不妥。可這次不同了,這次自己要和她的丈夫拼個你死我活……
無論如何,旭子知道自己不會退讓。背後就是家園,無論為了誰,什麼理由,他都沒有退讓的餘地。
持槊(十一)
在流花河南岸休息了一日後,李旭帶領麾下將士拔營回返。鑑於阿史那骨托魯一時半會兒未必能追上來,所以博陵將士選擇了另一條相對平坦的道路。沿途中又遇到了兩股急於沖入中原搶劫的牧人,張江和周大牛各帶一隊悍卒迎上去,不到半日功夫,便將部族武士們打得潰不成軍。戰敗的武士們策馬遠遁,眾將士望著遠去的煙塵大笑,也不認真去追。
如此一來,博陵軍上下對突厥狼騎的戰鬥力愈發瞧不上。都道「骨托魯小汗有種便來,到了長城腳下,大夥定叫他有來無回!」
而牧人們心中對李旭卻愈發敬畏,多次轉述之後,將聖狼侍衛的謠言越傳越真。
第二日下午,大夥又在一座無名高山的轉角處擋住正在北返的?族騎兵。雖然此時?族武士們已經接到了各部長老遣人用快馬送來的命令,知道博陵軍與自己不再是敵人。當看到突然出現在山坡上的中原精銳後,還是被嚇了一跳。
舍脫部的哥撒那看了看必識部的侯曲利,二人咧了咧嘴巴,將目光又同時投向蘇啜部的阿斯藍,從對方的目光中,他們都看到了難以掩飾的驚詫。在接到長老們的命令後,三人都非常不情願。特別是蘇啜部的阿思藍,若不是考慮到自家後路隨時可能被李旭切斷的風險,甚至想調遣本族武士挾裹著其他部落的英傑繼續南進。當看到了博陵將士後,三人終於明白長老們的決斷是多麼的正確。老狐狸們並非被李旭的虛名給嚇破了膽,他們是清清楚楚看明白了中原的實力。
對手並不像蘇啜附離和阿史那骨托魯二人所說的那樣不堪一擊。他們富有,但絕不軟弱。就在不遠處獵獵飄舞的戰旗下,隨便一個中原兒郎拉出來,身手都不會比?族武士差。特別是中原兒郎身上所流露出來的氣質,那種有我無敵的氣質。哪裡是來自一個內部紛爭不斷的垂老部落,分明來自一個百戰百勝的強大民族。
這個民族不可能輕易被擊敗。打了這麼多年仗,阿思藍對敵人的強弱程度幾乎能做到一望而知。他忽然開始為自己部族的命運而擔心起來,據他所知,蘇啜附離並不是一個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物。如果蘇啜附離得知其他?族部落已經改奉李旭為大汗的消息,肯定要用盡一切手段試圖將失去的汗位奪回。那時,蘇啜部與必識部、舍脫部,還有其他散落於月牙湖附近的白天鵝的子孫們將進行一場惡戰,而屆時李旭只要將山坡上那些武士派遣一半到草原上,便足以讓蘇啜部萬劫不復。
『如果我現在趁人不備射殺了他……個陰冷的想法突然湧入阿思藍的心頭。那樣,蘇啜部所面臨的劫難將輕一些,白天鵝的子孫也許不用再自相殘殺。但那有可能麼?阿思藍記得多年前,附離(李旭)的射藝已經不遜於自己,況且自從附離從山坡上出現後,哥撒那與侯曲利兩個就有意無意地在遮擋自己的視線。
兩個小狐狸和他們的父輩一樣狡猾!蘇啜阿思藍在心底苦笑。他理解必識侯曲利和舍脫哥撒那的想法,?族各部騎兵只有四千三百多人,而山坡上嚴陣以待的中原兒郎足有一萬五千。如果自己真的射殺了李旭,恐怕身邊這四千部族武士沒一個能活著走出山谷。
可如果不殺了他……藍心裡的感覺越來越涼。他的兒子與阿史那卻隅的女兒早有婚約。陶闊脫絲的丈夫就是阿史那骨托魯,除了麾下的兩千武士外,蘇啜部的其餘部眾都以貴賓的身份與骨托魯的嫡系部眾走在一起……
就在他再一次顫抖著試圖將手伸向馬鞍旁的角弓時,舍脫哥撒那與必識侯曲利二人突然讓開了。他們兩個不再試圖阻擋阿思藍的任何行為,而是策馬直奔對面而去。阿思藍微微一愣,旋即看到一個滿臉絡腮鬍須的壯漢拎著數個皮口袋,踏著陽光從山坡上走了下來。
「兄弟臨行前請喝了這袋子馬奶酒,你我也許今後很難再相見啊,每逢春來,溫暖卻像酒漿一樣淌過心頭……
那個壯漢用精確的?族語言,唱著?族人為朋友送別的長調,毫釐不差。
仿佛有萬丈寒冰在心頭轟然而倒。阿思藍清楚地記得,當年在月牙湖畔,是自己、杜爾和陶闊脫絲三人,一字一句地教會了漢人少年這首長歌。如今,那個少年臉上已經長滿了鬍鬚,但唱歌的腔調,走路的神態,卻絲毫沒變。
那是他的好朋友,曾經生死與共的好朋友。正從萬馬軍中向他走過來,腰間沒有刀,背後也沒有弓。
已經不需要再猶豫。不知不覺眼中溢滿了淚水的阿斯蘭策馬沖了出去,邊沖,邊自腰間解下橫刀,丟棄在地上。邊沖,邊從馬鞍旁解下角弓,拋於枯草叢內。此時,他不需要弓,也不需要刀,只需要一個擁抱和一袋馬奶酒,便可與兄弟化解一切仇怨。
「附離!」「附離!」舍脫哥撒那與必識侯曲利兩個飛身下馬,緊跟著是蘇啜阿思藍。三人廢話不說,直接從李旭手中搶過一袋子酒,解開袋口皮繩,仰面便向嘴裡倒。李旭剩餘酒袋全部扔在地上,然後拎出其中最鼓的一個,鯨吞虹吸。
須臾之間,四個裝馬奶的袋子都癟了下去。哥撒那、侯曲利、阿斯藍和李旭互相笑了笑,一時居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四人都不再是當年模樣,但很多感覺卻與當年一樣清晰。「附離,你……哥撒那想問對方從何而來,但想想自己的老巢剛被人家抄過,現在問未免太剎風景,憨笑著閉上了嘴巴。
「附離……阿思藍心中也有千言萬語,卻不知道該從哪一句開始說。笑了幾聲,伸手去摸第二袋馬奶酒。
「呵呵呵呵!」四個人的手幾乎不約而同地摸到了酒袋旁,笑著解開皮繩子,弟兄們的注視下開懷痛飲。
那些馬奶酒都是?族各部北返前,特意留下來獻給李旭的,味道極其甘冽。阿思藍等人喝了一袋又一袋,直到周大牛等人第三次在李旭的示意下送來新的酒袋子,才意猶未盡的長嘆了一聲,放慢了動作。
「這是幾個袋子上有我們部落的標記!」放下酒袋後,必識侯曲利指著腳邊的空皮口袋,笑著說道。
「那彌葉長老送我的,他說?族諸部都會釀馬奶,唯有必識部的方可稱為酒。」李旭毫不遮掩,坦然承認酒的來歷。
「若論縫製東西的手藝,卻要首推我們舍脫部!」仿佛表功一般,哥撒那笑著插言。此刻在眾人腳邊,有幾個裝酒的皮袋子邊角上都綴有細細皮穗,做工極為精美,依哥撒那所言,想必就是出自舍脫部了。
按照長老們的決定,李旭已經是?族諸部的共主。所以各部才拿自己所擁有最好的物品送於大汗做禮物。但輪到阿思藍說話時,他的地位卻有些尷尬。
舍脫沙哥和必識那彌葉等人公推李旭為汗時,並沒有徵求蘇啜部的意見。此刻阿思藍雖然是蘇啜部中地位僅次於蘇啜附離的第二人物,卻不擁有長老們才具備的對部落命運的決策權。因此他接茬也不是,不接茬也不是,沉吟半晌,才皺著眉頭問了一句,「附離,你到底要幹什麼?」
仿佛早預料到對方會有此一問,李旭笑著搖頭,「不是我想幹什麼?而是我不得不做。阿思藍大哥,如果有朝一日我帶領士卒殺到蘇啜部的營寨門口,你策馬避開,任由我進去殺人放火麼?」
「除非你從我屍體上踏過去!」阿思藍正色回答。看看李旭身後那一萬五千不動如山的兒郎,再回頭看看自己身後四千多各懷心事的部族武士,他知道那一天也許不會太遠了。阿史那骨托魯和蘇啜附離二人攻不破由李旭駐守的長城。那道長城他昨天剛剛見到過,不知道從那裡開始,也不知道從哪裡結束。漢人將長城築在了群山之巔,而蘇啜部呢,當敵人殺來時,蘇啜部有城牆可依麼?
「除非你從我屍體上踏過去!」想到這兒,阿思藍繼續強調。骨托魯和蘇啜附離都不是李旭的對手,按照草原上的規矩,失敗者必然要受到成倍的報復。屆時,李旭身後的中原武士,還有侯曲利、哥撒那都會殺到蘇啜部門前來。這是蘇啜部必須付出的代價,當年他們為了討好阿史那家族而設計趕走了銀狼侍衛,他們必須要接受長生天的懲罰。
持槊(十二)
「阿斯藍,你這又是何必。蘇啜附離對你還不夠壞麼?他做的那些事情,連草原上的狐狸看到後都會臉紅!」舍脫哥撒那原本就與蘇啜附離合不來,見阿斯藍執意要為蘇啜部死戰到底,忍不住上前勸道。
「你不懂!」阿斯藍苦笑著搖頭,然後又將目光轉向李旭,「但附離懂,他明白我為什麼這樣做!」
「即便是附離,當年中原的大可汗肆意妄為時,也曾離開部落,到咱們月牙湖畔來躲避災禍!」必識侯曲利的口才遠好於舍脫哥撒那,接過眾人的話頭,大聲道。
當年李旭出走塞外的原因,?族諸部的豪傑們人盡皆知。近年來蘇啜附離兄弟對阿斯藍家族的排擠打壓,月牙湖畔的漢子也是有目共睹。好在?族部落的結構與中原的家族不一樣,除了部族埃斤之外,重大決定還需要長老們點頭。否則,性情耿直的阿斯藍早就被蘇啜附離兄弟趕出部落了。
受了這麼多的委屈,阿斯藍卻依舊要為蘇啜附離而戰,在哥撒那與侯曲利二人看來,其行為就實在有些不可理喻了。
阿思藍沒有回應,也找不出太好的說辭來回應。只是望著李旭,大口大口地向嘴裡灌酒。仿佛喝完了這頓,就再不會有下頓一般。
那淒涼的眼神先是讓旭子一愣,旋即明白了阿思藍近年來的遭遇。當年阿史那卻隅為了逼蘇啜部就範,主動將自己未出生的女兒聘給了阿斯藍沒出生的兒子。在當時來說,這對阿斯藍及其家族是一種從天而降的榮耀。待阿史那卻禺在突厥王庭的政治爭鬥中失敗之後,這樁婚約帶給阿斯藍家族的卻只有災難。而以阿斯藍的為人,他肯定不會因為卻禺家族的沒落就主動提出悔婚。如此,非但接替卻禺掌管東部草原的阿史那骨托魯看阿斯藍不順眼,心胸狹窄的蘇啜附離想必也容其不下。
即便如此,阿斯藍依舊要為部族而戰。不需要理由,仿佛這天生就是他的義務。
他知道李旭理解自己。李旭也的確理解。突厥狼騎打到長城腳下,中原豪傑要群起而迎之。中原將士殺向草原時,難道就不允許草原男兒擋在其馬前麼?
今天李旭身後便是長城。他日阿斯藍身後,又何嘗不是牧人們的家園?
為此,旭子現在唯一能做的,也僅僅是與好朋友相對而引,鯨吞虹吸,且盡今日之歡。
「你倒是說一句話啊,附離!」必舍脫哥撒那見自己費了半天吐沫,兩個當事人卻絲毫不為所動,生氣地推了李旭一把,命令。
「阿斯藍知道他自己在做什麼!」李旭又灌了自己幾口,抹著鬍鬚上的酒珠回應。「除了南下之舉外,其他選擇都沒什麼錯!」
「我本不該南下!」阿思藍也學著李旭的樣子抹了一把金黃色的短須,臉上的表情又是感激,又是淒涼,「但我卻不得不來!」
「你的確不得不來,但此番我送你走,卻不希望在長城腳下再見到你!」李旭又笑,高高地舉起另一袋子奶酒。今日的酒喝得有些急,所以他的腳步已經略顯虛浮。搖搖晃晃趔趄了幾下,待再度站穩身形時,剛剛避開了阿斯藍等人的正面,將山坡上持槊而立的一萬五千弟兄全部展現。
長槊如林,旌旗獵獵。
主帥在山坡下與敵軍將領談笑生風,士卒們卻如山岩般巍然不動。除了周大牛等少數幾個為李旭拎送酒水的親衛外,張江、方延年、時德方等武將文職都筆直地站在弟兄們之間,安穩如山中嶙峋而起的磐石。
相比之下,阿斯藍等人身後的部族騎兵們的秩序就差得多了。自打聞到了酒香,他們的喉嚨就不停地上下移動。有人性子急,乾脆從馬鞍後解下隨身的酒袋,自顧喝了起來。還有人仗著曾經跟李旭有過一面之緣,笑嘻嘻地從隊伍中跑出來打招呼。周大牛隻要派人送過酒袋去,他們一概來者不拒。
「那是自然,今日之戰,我已經輸了。不會糾纏不清」阿思藍迅速看了看不遠處中原兒郎們如山軍容,苦笑著承認。對方那邊才能真正稱得上軍旅,自己麾下,只能算是一群拿起了武器的牧人。「他日你若到月牙湖畔,我定要你看看徐賢者訓練出來的騎兵!」收起笑容後,他又繼續補充。無論實力相差如何懸殊,牧人也有牧人的尊嚴。長生天可以降下風雪,卻不能強行按彎勇士的脊樑!
「蘇啜部的騎兵,想必沒有全部帶在你身邊!」李旭快速掃了一眼亂鬨鬨的部族騎手們,然後輕輕搖頭。
「我部精銳盡在附離埃斤身側。我所帶的,都是這兩年剛剛開始接受訓練的新人!」阿思藍跟著搖頭。「所以,附離,我勸你不要將骨托魯汗的實力太小瞧了!」
「就像你剛才說的,無論如何,我都得站出來,是不是?」李旭又抿幹了一袋子酒,帶著幾分熏然意味回應。他知道阿斯藍這句話沒有任何惡意,但和對方一樣,在外敵殺到家門口時,他別無選擇。不管部落的頭人和長老過去對自己是好是壞。也無法再計較朝廷和權臣們如何糊塗昏庸。
「當然,否則你就不是附離!」阿思藍仿佛早料到李旭的回答,笑著接口。
「我是附離,你是阿思藍!」李旭舉起酒袋,與阿斯藍手中的酒袋再度相碰。
「我是阿斯藍,你是附離!」阿思藍用力將酒袋撞向李旭手中的酒袋,兩眼隱約已有淚光。
他二人在這廂喝得灑脫,卻把舍脫哥撒那急得直跺腳。如果阿斯藍與蘇啜附離兩個聯手,整個蘇啜部必然不肯遵從十三家部落長老推舉李旭為新任大可汗的提議。屆時,恐怕月牙湖畔難免要颳起一場血雨腥風。死得都是白天鵝的良種子孫,反而令旁邊的野驢、狐狸白白撿了大便宜去。
沒等他上前再勸,必識侯曲利快速伸出手,從背後拉住了他的束甲皮繩。「放心,阿斯藍和附離兩個打不起來!」素有主意的侯曲利附在哥撒那的耳邊低語。
「那他們……哥撒那被幾個朋友的古怪行徑弄得暈頭轉向,皺著眉頭追問。
「咱們也喝!」侯曲利故弄玄虛,舉著皮口袋湊到李旭和阿斯藍兩個身邊,與二人交相碰了碰,將皮袋中的奶酒一飲而盡。
又一代奶酒落肚,阿思藍臉上也涌滿了熏然之意。「附離,你聽我說。無論什麼時候,我都當你是附離!生了翅膀的附離(蒼狼)」
「我也當你是阿斯藍,馳騁草原的阿斯藍(豹子)!」李旭一邊喝一邊回應。
「阿斯藍和附離本來應該是兄弟!」阿思藍抹了把鬍子上的水和酒,喃喃道。
「我們本來就是兄弟!」李旭抱著阿斯藍的肩膀,用力拍打。猛然間,他心中突然閃過一道亮光。不是很強烈,但足以驅散眼中陰影。
「阿斯藍不想跟我開戰。他之所以要拔刀,是怕我像草原上的勝利者一樣,屠戮他的族人!」強烈的緊張之下,旭子緊握皮口袋的手微微發顫,將小半口袋酒全灑在了胸甲上。順著這個思路想下去,有些問題便迎刃而解了。作為一個中原人,他根本沒有打算過按照草原規矩,將戰敗者全部貶為奴隸。當年他就不認同蘇啜部這種殘忍行為,現在依然不認同。
「如果好兄與骨托魯開戰,阿斯藍,你怎樣做?」想到這,李旭停住酒袋,醉熏熏地問道。
「附離,你,你知道我不能幫你。我已經敗了,沒資格再當你的對手。等我帶著這些人回部落,你和骨托魯之間的仗已經打完了!」阿思藍想都不想,邊喝邊答。
「如果我打贏了骨托魯呢?」李旭問話中酒意突然消失,以地道的?族語言一字一頓地追問。
「很難,他們人太多!」阿斯藍頹然搖頭。抬眼看了看李旭,他又嘆息著道,「你別指望甘羅幫忙。為了擺脫甘羅的影響,骨托魯至少做兩年的準備!」
「別管那些,我只問你,如果我打贏了這仗,你準備怎麼做?」李旭用力搬正阿斯藍的肩膀,望著對方的眼睛尋求答案。
被他凌厲的目光看得一個激靈,阿斯藍心中的醉意也瞬間消失。直起已經不再年輕的腰身,他再度鄭重強調。「還是那句話,如果你殺到月牙湖邊,請踩著阿斯藍的屍體過去!」
「也許我單人獨騎會捧著酒去!」李旭詭秘的一笑,重新拎起一袋子酒,與阿斯藍手中的酒袋轟然相碰,「時候不早,幹了這袋,諸位兄弟儘管上馬!」
「捧著酒……阿斯藍先是一愣,然後猛然醒悟到了什麼般,咧嘴而笑。
「當然捧著酒!阿斯藍,莫非你家的羊肉不夠吃了麼?」李旭將手中酒袋停在半空,挑釁般大笑。
「什麼話,你若是來,我一定親手放翻你!」阿斯藍憤然作色,舉起酒袋,仰頭下倒。
那酒味兒先是濃烈如刀,然後甘冽如泉,接下來便是甜甜的奶香和草原上花香的餘韻,縈繞在舌根喉嚨之間,連綿不絕。直到告別的雙方都在彼此的視線之中消失了,空氣中還瀰漫著一股淡淡的酒意。
張江、時德方等人都不懂突厥語,所以李旭最後與阿斯藍兩人之間的對話,他們一句也沒聽懂。但從自家主帥和敵人的臉色上,他們推測出雙方彼此之間一定是達成了某種默契。只是這個默契的具體內容,大夥無論如何也猜測不到。
「那個金黃鬍子的野人似乎輸得極不服氣?」又走了一段山路,張江心癢難搔,湊到李旭身邊低聲打聽。
「大將軍今天放走了他,會不會是放虎歸山?」明知道沒有自己說的這種可能,時德方還是低聲提醒。「突厥人向來言而無信,他們雖然不是突厥人,卻也是喝狼奶長大的!」
「不會,十幾個部落共同達成的協議。單憑一兩個人很難推翻!」李旭笑著看了圍攏過來的親信們一眼,低聲解釋。「況且經歷此次戰鬥,他們都發覺中原並不是一塊容易啃的骨頭。當然不願意再給阿史那骨托魯當刀子使!」
「但那個蘇啜部,不是沒參與那天的公推麼?」方延年聽得似懂非懂,皺著眉頭追問。
「他們每個部落的兵都不太多。蘇啜部雖然強,但也不敢貿然向其他十三個部落動手。阿斯藍是擔心我報復甦啜部,所以堅持要為自己的族人而戰。舍脫部和必識部的將領不願?族的牧人自相殘殺,所以勸阿斯藍背叛蘇啜附離!」李旭知道眾人的好奇心輕易不會得到滿足,索性一口氣把剛才的交鋒解釋清楚。
阿斯藍、哥撒那與侯曲利三個雖然都是草原豪傑中的翹楚,心思深邃程度與中原的宇文述、李淵、裴矩等人卻不在同一個層面上。因而熟悉草原規矩又被中原老狐狸們反覆「淬鍊」過的李旭輕而易舉地便猜透了阿斯藍等人的心思。
阿斯藍怕自己的部族被李旭屠滅。哥撒那與侯曲利二人卻擔心蘇啜部因為推舉新可汗的事情,向他們發起報復。所以阿斯藍要為自己的部族血戰到底,侯曲利與哥撒那則想盡一切辦法,試圖將李旭「綁在」他們部落的勒勒車上。三個人的選擇不同,卻都是為了自家部族的將來著想。而李旭最不想也不屑做的,恰恰是滅族屠部這種愚蠢事。他蘇啜部的時候,他沒有因為自己來自中原,而感到血脈卑微。離開蘇啜部後,他也沒有因為對方是牧族,而自視品種高貴。
在他接觸過的人中,草原上有阿史那卻禺這種老狐狸,有蘇啜附離這種短視鬼,中原也有宇文述和李密。草原上有阿斯藍、哥撒那這種熱血漢子,中原也有王須拔、程咬金這種磊落豪傑。至於普通百姓,牧人也好,農夫也好,都是靠天吃飯。他們習慣也許各異,本質卻沒什麼差別。
雖然眼下他的大可汗的職位只是一個噱頭,將來未必做得真。可出於善良的天性,旭子不希望幾個好朋友將來自相殘殺。所以,他先用話擠住阿斯藍,逼迫對方許下不再追隨蘇啜附離、阿史那骨托魯兩個南下的承諾。然後遵從草原的習俗,宣布自己日後將捧著美酒,上門去拜會昔日的朋友。
草原習俗,拜會朋友時如果帶吃食,是對方極大的侮辱。但美酒除外,在牧人心中,美酒是與朋友共享的。對方捧著酒袋上門,自己當然不能舉起手中的刀。
在保障蘇啜部的利益不會受到傷害的情況下,選擇支持一個受到十三部長老公推的朋友做大汗,還是選擇繼續支持處處與自己為難,又新近戰戰敗逃回的蘇啜附離做埃斤,對於阿斯藍而言,答案就立刻變得異常簡單。
而這一切的前提都是,李旭能打贏長城之戰!
持槊(十三)
大軍迤邐回到長城腳下,早有細作將凱旋的消息報了上去。望眼欲穿的李建成聞報,立刻帶著陳演壽、崔潛、王伏寶等一干留守文武從缺口處繞路迎了上來。見了李旭的面,唐王世子李建成急行數步,一把拉住對方的胳膊,上上下下看了好一會兒,喘息著道:「既然打贏了,為何還要繞個圈子,不按原路返回來。我已經派了四撥斥候出去尋你,如果再得不到音訊,為兄只好帶著剩下的弟兄出塞與骨托魯那廝拼命了!」
李旭猜不出自己這位大舅哥的關切有幾分是真,但從對方鬢角間,卻清晰地看到了數縷灰白。他心中一暖,笑著抱起對方的肩膀晃了晃,大聲回答道:「小路太消耗體力,去時急著與人拼命,大夥還都能咬牙堅持。如果再按原路往回返,非有弟兄掉隊不可。況且還有四千多部族騎兵落在後邊,不親自送送他們,我也實在難以放心!」
以李建成的身子骨,怎受得了李旭熱情。一邊從他的大手下掙脫,一邊笑著抱怨:「你這傢伙就是『古道熱腸』!怎麼樣,見到當你那些老朋友了?他們沒跟你當場拔刀子?」
「沒有,喝了幾碗送行酒。高高興興地散了!」李旭從建成肩頭收回蒲扇般的大巴掌,笑著寒暄。然後握掌為拳,輕輕砸向崔潛的胸口,「這些天勞煩建成兄、陳叔和諸位將軍了!弟兄們的士氣如何,軍需還供應得上麼?」
「弟兄們聽說了大將軍已經砍斷骨托魯一臂的消息,士氣正高。都嚷嚷著下次輪他們出塞轉轉,趕在狼騎聚集之前,再拆幾根骨頭棒子呢!」崔潛笑著斜退開半步,將身側的王伏寶讓到李旭的視野中央,「軍需補給暫時也無需擔憂,竇王爺又遣人送了一批糧秣過來,說是十天之內便到涿郡!」
「多謝竇王爺!」李旭聞言,趕緊向王伏寶等竇家軍的將領拱手。以如果三路兵馬的糧秣都由他治下的博陵六郡來承擔,即便打退了突厥,六郡也要元氣大傷。竇建德能在自身物資供應也不寬裕的情況下,還設身處地地替博陵考慮,這份恩德不可謂不重。
「也不完全是我家王爺出資。大部分都是從運河上過來的。」王伏寶憨厚地咧了咧嘴巴,主動解釋「我家王爺不過又添了些,給你湊了個整數而已!」
「運河?」李旭的眉頭輕輕一跳,驚問。北運河為大隋遠征高麗的運糧通道,從黃河岸邊汲郡一直延伸到薊縣。這條水道南端連著洛陽、瓦崗還有幾個零星的地方「諸侯」,除了竇建德外,沒一個與博陵六郡有過交往。其中誰能如此慷慨地幫助自己,就實在令人難猜了。
他這廂眉頭緊皺,李建成那邊卻不願意耽擱太長時間。快速湊過來低聲建議,「大將軍,野外風勁,弟兄們也累了,依我之見,具體軍務,咱們是不是先返回長城內再說?」
「願奉世子之命!」李旭突然想到了一個人,趕緊順著李建成的口風將話頭打住。轉過身,向肅立在長城腳下的弟兄們用力揮手,「從黃花豁子那段被沖毀的長城入塞!回營後先休息用飯。都尉以下將士放假一天,都尉以上將照常應卯!」
「諾!」將士們齊聲答應,轉身沿山坡下谷地繞向最近一段被洪水衝出長城缺口。那缺口處於一道天然形成的泄洪谷之上,所以破損嚴重。突厥人大舉入侵的消息傳來前,本為商隊和馬賊們過往的捷徑。去年秋天和今年開春,涿郡太守崔潛派得力手下修整了它,並在溝谷上方用巨木和石塊搭建了一座簡易敵樓,數個箭塔。
將士們迤邐從溝谷下通過,卻不因為道路的突然變窄而混亂了軍容。每每走到狹窄處,總有低級將校主動站出來,將本部隊伍變細,待通過後,又快速恢復原樣。
望著弟兄們的背影,李旭滿意地點了點頭,方欲與前來接迎自己的將領們一併入塞,卻又被李建成輕輕扯住了絆甲絲絛。他狐疑地轉身,看見後者滿臉微笑。
「弟兄們立下如此大功,若是無賞,豈不有損士氣?」李建成從侍衛手中接過一個綿紙折成了方塊,用力按在李旭掌心,「武士?將軍從長安城裡的大戶那邊訛詐來的,你不花白不花。這次的數額我已經命人替你準備好了,稍後便可以從我那邊的輜重營搬出來。下次需要多少,你自己派人報個數兒,我一定想辦法替你籌措!」
李旭帶著幾分愕然打開紙片,看到上面用熟悉的蠅頭小楷寫著:牛肉若干、銅錢若干、精米若干。並隨後列出了合適的按人頭分配方案。看字跡,顯然是李建成親手所寫!他心中又是一陣恍惚,笑了笑,將紙片交給與自己寸步不離的周大牛,「追上去,按上面說的跟大夥宣布。告訴大夥這是唐王給的籌措的,讓大夥放心享用!」
「諾!」周大牛接過紙片,拔腿跑到隊伍正前方,跳上一塊凸起的巨石,扯著嗓子高呼,「大將軍有令,此番出戰者,每人賞錢五百,精米兩斗,肉乾兒半斤。今晚即可領取,可自行托人送回家,不必充公!」
「大將軍有令……」跟著周大牛跑過來的親衛們齊聲高呼,將嘉獎令重複送進每名弟兄的耳朵。
博陵六郡雖然尚武,但弟兄們打了勝仗的賞賜卻有一套嚴格的規矩,有功者吃肉、升官,沒功勞者撈不到喝湯的勺子也毫無怨言。似這般以人頭為單位,不問功勞大小的成規模發獎賞的行為極其罕見。所以弟兄們乍一聽周大牛的話,都愣了一下,然後便大聲歡呼起來。
「是唐王給籌措的……」待歡呼聲起了,周大牛才如夢方醒般喊出了第二句。他一個人聲音哪裡壓得過上萬人所發出的喧鬧,非但弟兄們聽不見,連李旭這邊也只能聽個影影綽綽。幾個負責傳遞命令親衛扯了嗓子將周大牛後半句話重複了數遍,聽到的人依舊聊聊無幾。
「呵呵呵呵呵……」王伏寶在旁邊看得有趣,捋著鬍鬚傻笑。
「怎麼樣,大將軍麾下的弟兄們士氣一下子就提起來了吧!」李建成笑著向李旭追問。
「多謝唐王安排!多謝建成兄統籌!」李旭笑著回應。
「謝大將軍!」將士們的致謝聲如山崩海嘯,震得長城瑟瑟落土。
「有勞唐王殿下!」不待李旭派人提醒,猜到賞賜來源的張江帶領一干高級將領圍攏過來,齊齊向李建成致意。
見眾將如此給面子,李建成臉上的笑意更濃,長揖還禮,「諸君何須謝我?我不能親自持槊出塞,與你等並肩做戰,已是孱弱。如果這些小事也做不了,豈不是尸位素餐麼?!」
「世子乃一軍之帥,怎可輕動?這等陣前廝殺的粗活,還是交給我等來干。世子能在城頭為我等擊鼓,足以壯三軍之威!」時德方善禱善頌,笑嘻嘻地代替大夥回應。
「有世子在,三軍後顧無憂!」方延年等人跟著嚷嚷。
有道是花花轎子人抬人,六郡將士做得如此體貼,即便心裡憋著一股子無名火的陳演壽老前輩也不好再挑剔什麼了。「只是那八千多吊錢,居然連個水漂都沒打起來!」他肉疼地咬了咬腮幫子,強迫自己笑得更開心。目光流轉過處,看見李旭身上穿得只是件牛皮甲,心頭一震,忍不住又暗自嘆氣。
河東兵馬中的其他將領心裡可沒有陳演壽那麼多花樣想法,作為武將,他們最熱衷的是殺敵建功。因此,當大隊人馬剛一去遠,立刻三三兩兩拉住博陵軍中與自己相熟的將領,向對方打聽此番出塞襲擊敵軍詳情。當聽說博陵軍用兩夜兩天趕了近二百里山路,並且抵達目的地後還立刻能投入做戰時,大夥都張開了嘴巴,低聲吸了口涼氣。
二百里路放在平原上不算長,普通農夫帶足乾糧,日夜不停地走,也能在兩夜兩天的時間內趕完。但放在燕山之間,則足以讓野驢吐血。而博陵軍趕完路後,立刻衝進了人數數倍於己的敵營當中,一戰而潰之,這是怎樣的一種強悍?!麾下能有如此一支強軍,沙場爭雄,還用愁對方兵強馬壯麼?
想到這些,一個軍中流傳已久了說法再次湧上眾人的心頭,「若於李將軍起了衝突,大夥最好別跟他正面交手!」
「好在河東與河北向來同氣連枝!」有人偷眼觀望士卒們走過後的谷地,暗自慶幸。從過去所發生的事情和目前情形來看,李大將軍已經穩穩成為唐王家族中的一員。大夥不用擔心與他為敵,也不願惹上這樣的對手。雖然對於很多武者而言,這未免是一種遺憾。但與這樣的人做朋友,遠比做他的敵人安全得多。
況且,他臉上還洋溢著足以讓冰雪融化的笑容。磊落,坦誠,讓你可以放心地把後背交給他,無論再危險關頭,不必擔心來自背後的冷箭!
持槊(十四)
李旭出身寒微,所以為人極其謙和,即便剛剛凱旋歸來,對前來迎接自己的將領們都如平常相待,言談之間沒有半點輕慢意味。所以無論是李建成的麾下還是王伏寶的部屬,都願意上前跟他打個招呼,寒暄幾句,藉機表達自己心中的仰慕。
但大夥想從李旭的話中聽到有關戰場的精彩描述,卻是萬萬不能。提起數日前的奇襲戰,非但旭子的反映平平淡淡,就連周大牛這種往日喜歡將一說成二的人,翻來復去不過也是「弟兄們趕了兩日夜路,累得要死。」「對方防備疏忽,為我軍所趁之類!」具體定謀、破營以及浴血奮戰經過,一概從簡概括。
河東與竇家軍將領先是心癢難搔,轉而一想,類似這種以少破多,一舉擒之的大捷,李將軍從出道至現在,已經不知道創造過多少回了,也難怪博陵軍將領們提不起精神頭來吹噓。這就好比一個人整天對著燕窩魚翅胡吃海塞,偶爾吃回鹹菜豆腐也許覺得新鮮,你拎著幾隻豬蹄?當美味在其眼前晃,人家自然連頭都懶得抬一下。
念到此節,眾人對博陵軍的敬意未免又加深了幾分。有的心中便想著,『下次與敵人交手,一定要跟在李大將軍身後見識見識。即便不能與其並肩衝殺,在其背後搖搖旗子,敲敲戰鼓,日後於同僚面前提起來臉上也有光彩。』有的則心中暗道,『不知道咱家世子此番有沒有福緣將李大將軍收於麾下。有此人在,日後左軍弟兄再見到劉弘基、侯君集等人,胸口也能拔得高些?」
當天下午,李建成在中軍擺下慶功宴,自己掏錢給出征將領們滌盪征塵。作為盟友,王伏寶和他麾下的主要將領也在被邀請之列。酒過三巡,陳演壽再度詢問起戰場經過,這回博陵軍的幾個核心人物做了些準備,由方延年出馬代表大夥做了詳細綜述。經過讀書人加工整理過的戰況,聽起來就比上午倉促問答時條理清楚多了,精彩之處也足以讓人目凝神張。只是比起從武將口中平平淡淡的那幾句概述來,多了幾分花哨,少了幾分與霸氣與從容。
但無論如何,有一點大夥都非常堅信,那就是有李將軍在,骨托魯未必能翻得起什麼大浪。如果骨托魯還打著驅趕爪牙前來拼消耗的主意,大夥出塞一次便砍掉其一支臂膀,數次之後,不用最後決戰,勝負便已經揭曉。
如果長城之戰打完,李大將軍肯定不可能再與河東翻臉。那樣,憑此人手中所擁有的實力、戰功以及他跟李淵家族的姻親關係,日後其在官場上的成就將不可限量。所以出於單純的仰慕也好,出於為日後前程鋪路的打算也罷,河東眾將待李旭都如眾星捧月,相比之下,世子建成身邊倒顯得冷清了。好在李建成本來就是個非常大度的人,即便感受到了冷暖差異,也僅僅是一笑而過。
慶功宴罷,一些中級將領陸續散去。李旭、李建成、陳演壽、王伏寶等核心人物又抓緊時間整理目前敵我雙方的具體情況,以免因為李旭離開這幾天,造成主要將領掌握消息片面的困境。幾方面搜集到的情報綜合起來,大夥發現最後決戰日子已經為期不遠了。
十三家?族部落主動北撤,另推可汗的消息傳開後,無論跟突厥王庭的關係是親是疏,那些盲目追隨骨托魯前來打秋風的部落都要掂量掂量自家的斤兩。為了穩定軍心,骨托魯汗必須儘快取得一個輝煌的勝利,用實際行動告訴東部草原群雄,突厥這次南下成功的把握還是十拿九穩。此外,突厥人在河東境內試探性進攻的連續失利,也是導致始必可汗與骨托魯等人改變先前驅虎吞狼戰略的主要原因之一。劉武周麾下行軍長史宋金剛所率領的馬邑軍先後三次在李婉兒面前大敗虧輸,如果阿史那兄弟再無建樹,恐怕那些邊塞上的大小漢人可汗們也不得不考慮考慮突厥這棵大樹是否牢靠的問題。
「情況越來對咱們越有利,弘基兄和柴紹聯手東向勤王,留守東都的那些佞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居然將京師到洛陽之間的數個郡縣全部放棄掉了,並且屯重兵於澠池附近,拒弘基於門外!」帶著幾分酒意,李建成繼續向大夥通報。這是從長安昨天剛剛送到的喜訊,對李家的發展至關重要。東都方面退守澠池後,便無力再對河東郡各地進行騷擾。而李家剛好能將一部分兵馬從黃河岸邊撤下,投放到更需要它的地方。
「曲突通老將軍呢?他如何選擇?」論及軍務,李旭口齒立刻伶俐的起來,將手中茶盞捏於指尖,一邊把玩,一邊追問。
「曲老將軍已經宣布願意聽從新皇號令了!」李建成笑了笑,很自豪地向大夥暗示。
眾所周知,新皇不過是李家樹立的傀儡。效忠於新皇,便等於效忠於李家。如此一來,李家的實力又增強了不少,對河東地區的控制能力,也提高到了十之八九以上。
王伏寶見不得河東將領那份驕傲勁兒,翻了翻白眼,悻然道,「一個見硬就躲的軟骨頭,他投降了有什麼奇怪的。今天投降你們李家,明天說不定就卷著你們李家送的金銀投了瓦缸軍了。到了後天,還說不定去跟誰呢!」
這話立刻引起了公憤,不待李建成出面反駁,博陵軍中一些與曲突通相熟的將領紛紛喝道:「王將軍哪裡話來。曲突通老將軍可是成名已久的英雄。」
「成名早未必有骨頭。有些人名氣越大,反而見識越短,行事越瞻前顧後!」王伏寶毫不客氣,醉熏熏地反駁。
他也不是誠心找茬,只是最近肚子裡火氣較大,又實在看不慣李建成的行為。這些日子,幾乎每個竇家軍將士都感覺河東與博陵兩家將領惺惺相惜,對自己卻有些刻意冷落的味道。如果光是博陵軍將士對竇家軍冷淡倒也罷了,畢竟人家曾經將河北綠林幾十萬聯軍打得落荒而逃,有那份驕傲的資格。而河東兵馬憑什麼跟在竇賈軍面前擺譜兒?大夥都是客軍,都寸功未立。真的拉到狼騎面前,還指不定誰先尿褲子呢!
「王將軍莫非喝醉了麼?曲老將軍即便投降了我家,也是我家坐上貴客。你當著這麼多人的面侮辱貴客,莫非覺得我這個主人軟弱可欺不成?」李建成聽王伏寶越說越刺耳,臉色一沉,大聲質問。
「你是此地主人,呵呵,世子殿下,你心也太急了吧?六郡大總管在這兒?你想做主人,也得先問問博陵將士們答不答應!」王伏寶面上粗魯,卻也不是好相與的。轉眼之間,便將李建成白天犒賞出征將士的真實目的揭了個底朝天。
這下,所有河東將領都坐不住了,騰地一聲跳到了李建成身後。竇家軍將領又怎能由著自家主將被人欺負,也擦拳磨掌向王伏寶身邊湊。把個老長史陳演壽急得勸完自己人,又攔對方,直忙了個滿頭大汗。
「我記得大夥說好了擊敗大敵當前,不分彼此的。莫非都嫌敵軍本領太差,想先替他們趟道不成?」眼見著兩伙人就要打起來,時德方冷笑一聲,淡然道。
這話相當有力氣,直噎得河東與竇家將領同時翻白眼兒。想跟時德方叫勁,又礙著李旭的顏面,沒辦法,只好呼哧呼哧喘粗氣。
到了這個份上,李旭想置身事外也不可能了。他放下手中茶盞,笑著向眾人勸道,「大夥都是些酒後醉話,醒了就忘,又何必那麼認真。咱們都要在沙場上脊背靠著脊背了,難道還能因為幾句玩笑就彼此生疑!喝茶,茶能解酒。」
李建成不願惹李旭不快,聳了聳肩,冷笑著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到了戰場上,老子的脊背可不敢衝著姓曲的那樣的人!」王伏寶也冷笑一聲,悻然歸座。
「王將軍有所不知,當年突厥破雁門,曲老將軍是第一波頂上去的。我後來伏擊始必,也是把自己的後背交給了曲老將軍!」李旭又笑了笑,低聲解釋。
聞聽此言,王伏寶先是一愣,然後臉色大窘,趕緊再次站起身,拱手賠罪,「如此,倒是王某唐突了!」
「王將軍不知曉其中情況,也不算唐突。依李某之見,若是對上突厥狼騎,在座諸君不會有一個軟骨頭。外敵殺到家門口,無論誰遇到了,都會奮不顧身迎上去!除非他不是個男人!」李旭上前伸手挽住王伏寶,大笑。
「就是這話,對外能拔刀而戰,就是豪傑。至於自己人跟自己人窩裡鬥麼,輸贏都未必是什麼本事!」王伏寶也跟著大笑,回應。
持槊(十五)
但凡從生死之間打過滾的人,心胸都不會太狹窄。況且大夥此時又面對著共同的仇敵。所以王伏寶稍一改口,河東將士也不再追究他惡語傷人,一場突然而來的風波就這樣在笑聲中悄然化解。
軍議依舊由李建成來主持,林林總總陳說的也都是些好消息。但旭子卻覺得有些酒意上涌,一些非常重要的軍情也是從左耳朵聽進,轉眼自右耳朵冒出,再難有半點印象留於心頭。
在李旭的印象中,曲突通與堯君素兩位老將是目前在河東境內唯一還支持江都的兩根釘子。東都兵馬回撤後,兩位老將軍的退路便全部被劉弘基與柴紹堵死,麾下士氣必然一落千丈。所以當他聽說東都兵馬回撤,立刻想到了曲突通與堯君素二人的命運。而李建成的回答恰恰驗證了他的推斷,曲突通對大隋徹底失去了信心,堯君素部即便能比曲突通部多堅持幾天,也避免不了全軍覆滅的結局。
此事對於河東李家以及長城防線而言,是個天大的喜訊。曲突通投降後,京師的兵馬就可以沿漱水與汾河直線北上支援雁門與涿郡,再不用到繞馮翊郡這個大圈子。
只是如此一來,恐怕遠在江都的楊廣再無北返的機會?雖然是為了抵禦突厥入侵,博陵才不得不與河東聯手。但細算下來,自己到底還是辜負了他!想到此節,李旭心裡不覺一陣黯然。
照目前的速度發展下去,恐怕一年之內,天下便再無任何諸侯有實力與李淵抗衡。五年之內,中原便會重新統一於李家旗下。大隋將不復存在,製造了無數災難,又給予過自己無數機會的皇帝陛下將無處容身。而自己,將成為唐王家族的武將,大隋的掘墓者,超越兩位師父的預期,出將入相。慢慢成為下一個李淵、薛世雄或者宇文述。
這一切都是自己希望的麼?旭子不知道。他只覺得對曾經經歷的某些日子非常厭倦。厭倦到不願意去重複。而如何讓這些日子不重複,他目前又找不到任何辦法,只能隨波逐流,走一步看一步。正像他曾經許諾給時德方等人一個未來一樣,其實博陵軍的未來具體在哪裡,他這個領路者自己也不清楚。
到了這種時候,天下已經沒有師父再能為他提供指點。旭子只能靠自己去領悟,自己去摸索,自己承受摸索中的所有困惑與迷茫。這種四處全是路,卻沒一條指向終點的迷茫感覺如毒蛇般纏住了他,讓他四肢無力,鼻尖發麻。仿佛睜著眼睛做噩夢,總想醒來,卻一動不能動。
作為三軍主將,在軍議上一言不發的行為肯定會引起關注。很快,大夥都停止了發言,將目光全部轉向他這裡。看到旭子臉色灰青,鬢角上全是汗珠,李建成立刻靠了過來,兄長般探了探他的額頭,關切地詢問道:「仲堅是不是太倦了?要不,咱們明天再議論剩下的軍情,你先回去休息?」
「啊,哦,沒事,大夥繼續!」李旭本能地向後仰身,避開李建成的手掌,然後又迅速將身體挺直,訕訕地回答。
「其實我們議得也差不多了。李世民將軍已經與薛舉達成合約,隨時都可以趕來支援。如果大將軍覺得有必要的話,就為此做個決定!」時德方的心思轉得快,猜到剛才自家主帥肯定魂飛天外了,借著徵詢意見的方式將先前的議題重複了一遍。
「陳老前輩的意思是,讓李世民將軍留為後援,不忙著趕往前線。但張將軍以為,目前形勢發展還很難估測,多一支部隊前來,咱們獲勝的把握也會多一分。既然李世民將軍與薛舉那邊已經言和了,就應該立刻趕過來!」方延年一邊總結剛才的各種觀點,一邊用眼角的餘光向李建成身上瞟。
借著兩位心腹幕僚的提示,回過神來的旭子立刻弄明白了大夥爭議內容。李世民帶領唐王麾下的右路軍前方扶風抵抗薛舉的進攻,這個情報是他早就掌握的。以薛天王當時表現出來的實力,博陵軍上下都認為那將是一場短時間內很難分出勝負的惡戰。而李世民卻能在抵達扶風后立刻穩住局勢,不可謂手段不高明。只是在兵力並沒受損的情況下,薛舉為什麼能與李世民握手言和?這一點就實在令人費解了。除非有人能從背後牽制薛舉,或者說薛天王也認為在突厥狼騎南下叩關之時,中原豪傑的確不該再爭個你死我活……
對整個長城防線而言,這些懸疑都不重要。眼下重要的是,李世民有能力前來幫忙,而世子建成顯然不希望自己的弟弟摻和進來,搶走率眾抵禦外辱風頭。所以,最後的決策只能由李旭這個名義上的統帥來做,只有他的資歷和威望才能讓決定做出來後,所有相關的人都沒話說。
「我也贊成讓世民所部右軍作為後備!」李旭略一沉吟,然後迅速給出很多人希望的答案。目光環視眾同僚,他在左軍將領臉上清楚地看到了喜悅之色。『李家兄弟彼此之間的隔閡越來越深了!』他於心裡得出如是結論,與此同時,自己初次與李建成兄弟見面時,世民對長兄的敬愛和依戀情景快速閃過眼前。
「如果唐王准許,我建議請李世民將軍帶領所部兵馬進駐太原!」頓了頓,李旭接著補充。他不想過多插手李建成兄弟之間的爭端,所以乾脆折中一下,安排李世民領兵到太原駐紮。如果長城防線告急,李世民既可以支援雁門,也可以取道井陘關,支援河北六郡。如果阿史那兄弟一戰而潰,自然前方再沒右軍什麼事兒,李建成也不必過於擔憂自己的鋒芒被弟弟所掩蓋。
「我今晚連夜修書,將仲堅的建議用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師!」李建成得償所願,非常高興地說道。
「有勞世子!」李旭笑著拱手。
解決了李世民這個大麻煩,其他議題便再不存有爭論。前線缺少器械,缺少糧草儲備,將士們的生存條件也十分艱苦,因此一切來自後方的援助都是受歡迎的。至於對付外敵的策略,到目前為止,派遣騎兵和少數部隊到沿著長城外反覆出擊的計策還是卓據成效的,所以已經回到赤城堡的王須拔等人還要再出去一次,趕在骨托魯的大隊人馬沒殺到之前,清理掉一部分提前來打秋風的部族。至於羅藝那邊的新動向,李旭和建成也增派了更多的士卒去防備。
此外,鑑於幽州軍目前含混的態度,大夥還得再派出數千兵馬到上谷去,接應即將送往前線的糧秣。運糧的船隻抵達河間郡與涿郡的交界處後,為了防止幽州軍的截留,便不能再走運河,只能逆著拒馬河――淶水而上。官兵和民壯們要在淶水大拐彎處南麓將糧秣卸船,然後沿陸路搬往涿郡的治所懷戎。
這樣一番折騰,比船隊直接走北運河,經薊縣、桑乾河運往懷戎要多花費小半月時間,沿途損耗也要增加數倍。但比起被羅藝一口吞下,還是「幸運」了許多。
「我記得王將軍曾經說過,這批糧秣裡邊,除了竇王爺提供的那部分外,還有人出了力。不知道此人是誰,居然能有這麼大的手筆?」安排妥當了糧食運輸和護送問題,李旭皺著眉頭問道。
白天談及此事時,李建成和王伏寶幾個顯然都不希望讓太多的人知道出力者的名姓。而李旭經過反覆考慮之後,卻愕然發現,眼下只有一個人才能像王伏寶所介紹的那樣,獨自提供了這批糧草的大半。
只有這個人,手頭才有那麼多餘糧。也只有這個人,才有本事讓竇建德不懷疑他的居心,順利給運糧船提供一切便利。而這個人的名字是旭子如此熟悉,又如此希望,每每想起來,心頭都會湧起一股溫暖。
此時軍帳中已經只剩下三家兵馬的核心人物,所以李建成也沒必要再故弄虛玄,笑了笑,低聲回答:「我知道仲堅必然會有此一問。竇王爺來信時特地言明,此人希望這批糧草全是以竇家軍的名義送出。而竇王爺是個磊落漢子,不願意冒他人之功。所以大夥只好含混著……」
「是從黎陽倉里搬出來的糧食!這麼說,你明白誰送的了吧!」王伏寶嫌李建成說得?嗦,搶過話頭來,大聲道。
大隋黎陽倉里的糧食。以中原之糧,養為中原守土之士。那一刻,送糧之人沒想過自己身屬瓦崗,飽受猜疑。他只記得他是中原人,只記得自己的兄弟在塞上與狼騎拼命。
持槊(十六)
旭子清楚地知道,此刻據徐茂公抵達黎陽的時間還不到兩個月!徹底竊取了瓦崗軍主導權的李密以一種近乎於放逐的姿態,將殺掉會帶來罵名,留在身邊又怎麼看都不順眼的徐茂公驅趕到了黃河北岸的新拓之地。那裡距離竇建德、時德睿以及大隋東都的控制地區都不算遠,隨時都有人會出手替李密除了這個心腹大患。而在如此困頓的情況下,徐茂公不想著如何自保,卻將可以招募上萬兵馬的糧秣裝船送到了塞上……
一股濃濃的酒意在旭子心裡流淌。他記得多年前的那個深夜,以及徐茂公所說的每一個字。
「好兄弟,你今年十五,對吧!」
「嗯!」
當年的馬蹄聲猶在耳畔,敲得人頭暈目眩。
「我今年十七,是你哥哥!」璀璨的星光照亮匕首冰冷的霜刃,也照亮了他的眼睛。徐大眼的身體鷂子般飛了開去,溶入漫漫長夜。
突然間,馬蹄聲與匕首的亮光都消失了,眼前依舊是中軍帳。王伏寶、陳演壽等人捧著茶盞,滿臉感慨。李建成臉上的感慨最深,仿佛自傷身世,他嘆了口氣,幽幽地點評:「他跟你雖然是異性兄弟,卻是能生死與共的。嗨!人這輩子,能有幾個這樣的兄弟!」
「一個就夠了。去年若不是此人故意放水,我家將軍也沒那麼容易從河南脫身!」方延年接過李建成的話頭,有些自豪地說道。
也只有自家將軍這種光明磊落的漢子,才能交上徐二當家這種可同生共死的朋友。倘若換了別人,趕上門去套近乎,徐二當家也許都不願理睬,更甭說千里迢迢送救命糧了。
「嗯,咳咳!這些話還是別出此帳,難免給徐將軍帶來麻煩。李法主不是個有心胸的!」陳演壽難得替外人考慮了一回,在旁邊低聲提醒。
帳中大多數人都輕輕點頭,王伏寶卻滿不在乎。「不就是背後砍死救命恩人的李白眼麼?怕他作甚!徐二當家現在是虎入深山。如果李白眼不逼他,大夥就先這麼虛應著。如果李白眼敢拿這事說三道四,徐二當家乾脆反了他娘的。到時候,看天下豪傑幫李密的多,還是站在徐二當家這邊的多!」
陳演壽聽得眼神一亮,先向李建成點了點頭,然後笑著插言,「倒也是。李法主如果能容得下翟讓,天下還有不少豪傑被他的虛名所蒙蔽。他背後那一刀砍了下去,恐怕連瓦崗軍各部的心都砍散了。真要跟徐二當家再火併起來,各營兵馬還不一定幫誰呢?」
李建成微微一愣,馬上反應過來老長史是想讓自己探一探李旭的口風,看看能不能替唐王家族把徐茂公這條線接起來。此人目前雖然只占據了黎陽附近巴掌大塊地盤,手中實力在瓦崗軍各分支中也排不上號。可瓦崗軍的赫赫盛名幾乎都是經此人之手打出來的。如果將此人拉到河東李家這邊來,即便其身邊沒有一兵一卒,所起到的作用也足足當得起十萬大軍。
仔細想了想說辭,李建成笑著開口,「父王平時提起當年燒了卻禺汗老巢的英雄,也總是挑大拇指呢。若是李密容不下茂公,仲堅不如派人接他過來。反正趙郡距離黎陽不遠,沿途無論竇王爺還是時德睿,都會給你這個大將軍一個面子!」
「我家王爺早就說過。如果徐二當家肯來,他可以親自迎到博望山下!」王伏寶又冷哼一聲,不疾不徐地強調。
博望山距離黎陽只有四十多里。竇建德親自到到博望山接應,擺明了向某些人示意竇家軍對徐茂公志在必得了。河東將士聽得鬱悶,一個個向王伏寶怒目而視。被眾人瞪著的王伏寶卻輕鬆地搖搖頭,非常惋惜地說道:「可惜徐二當家也是個耿直性子,寧可死為瓦崗鬼,也不願意到我家王爺這裡吃香喝辣。李白眼不僅眼睛瞎,依我看,他的心也是瞎的。根本分不清楚誰好誰壞!」
這番話聽得在座中人幾乎個個搖頭,都嘆息徐茂公如此好漢,卻落在李密麾下給糟蹋了。只有旭子知道好朋友的心思,笑了笑,低聲解釋道:「茂公他不是死忠於李密。而是捨不得瓦崗。那份基業是他和翟讓一點一點建立起來的,就像自己的家一樣。我當年雖然是奉旨剿匪,跟他互為敵手,也敬佩他練兵治軍的手段!」
「如仲堅所說,茂公將來還可能與你並肩做戰嘍?」李建成的目光再次炙熱起來,直勾勾落在李旭的臉上。
「如果有人先殺了李密,攻破了瓦崗山!估計茂公就解脫了!」李旭知道李建成想要什麼,點點頭,非常肯定地回答。
「那可有些難了!」李建成搖頭嘆息。
單從麾下士兵數量和聲威來看,此刻瓦崗李密的實力為天下第一。即便唐王李淵與河間王竇建德二人,前一段時間接到李密的書信後,也以非常客氣地口吻稱其為兄,承認其擁有天下豪傑盟主的地位。所以在李建成眼裡,短時間內攻殺李密,蕩平瓦崗的目標簡直沒有達成的可能。當然更沒機會收徐茂公於階下了。
「那有何難?除非他李白眼這輩子別再打敗仗。否則,一敗必然樹倒猢猻散!」王伏寶幾乎是誠心跟李建成對著幹,無論對方說什麼,他都要反著辯白一番。
「哧!」河東將士齊聲冷笑,嘲諷王伏寶自不量力。
「不信,大家走著瞧!」王伏寶環視眾人,嘴角向上撇出了一條明顯的折線。「李白眼殺了翟讓,自以為從此就牢牢掌握的瓦崗。他不想想別人是不是傻子,明知道他不能共富貴,憑什麼還給他賣命。現在他手中兵力最強,那些好漢不得不跟著他。如果他敗了,再想救他命的人,就得先想想翟讓的下場!」
話音落後,剛才還嘲笑王伏寶的人臉上立刻露出了一種不可思議的神色。大夥之所以看不上王伏寶,主要是覺得他這個人說話粗魯,為人跳脫,根本沒有一個大軍主將的樣子。卻沒想到這粗魯之人看問題眼光自有獨到之處。按照此人說話的角度考慮,聲名赫赫的瓦崗軍的確已經成了一盤散沙。李密不敗則已,若敗一場,恐怕這輩子都再難找到翻身機會。
「那樣,天下重歸一統的時間也會大大加快了!」幾個文職幕僚目光閃爍,都本能地想到了這一層。
霎那間,李旭便明白了當前的話偏離正題太遠,趕緊笑著開口,「李法主自作孽,早晚會有人收拾他。徐茂公是當世良將,早晚都會贏得一席之地。但那都是將來的事情,眼下,咱們還有一場惡仗要打。其他的事情打完了仗再說也不遲!」
「對,咱們今天酒都喝得有些多了!」陳演壽與李建成互相看了看,同時點頭回應。
「不過喝得痛快!跟李將軍在一起,仗打起來也痛快!」王伏寶也意識到了自己說多了話,又擺出一幅粗漢架勢,大聲嚷嚷。
眾人皆笑,借著笑聲的遮掩將心裡的真實想法藏了起來。解決了糧草問題後,剩下的也就是對敵軍的戰鬥力與主攻方向判斷問題。涿郡境內的長城雖然綿延千里,但並不是每一段城牆都適合攀爬。突厥人如果想長驅直入,必然要選一條相對平緩,距離傳統官道及河流都比較近的位置。否則幾十萬大軍在山裡邊轉,即便不渴死於途中,出山之後也沒有力氣再提刀上陣了。
從?族騎兵所選擇的道路上推測,李旭與李建成都認為骨托魯有可能選取赤城堡北側的野雞嶺或者自己目前所在位置北側的黃花豁子為主攻地段。這兩處都有一條不大不小的季節河經過,沿著河道走,對於攜帶了大量馬匹牲畜的突厥人來說是最為方便的選擇。
「我如果是骨托魯,寧願走遠些,徑直殺到你的眼前!」王伏寶對著輿圖琢磨了半晌,瓮聲瓮氣地道。
經過剛才的一番議論,大夥再也不敢小瞧他這個草莽出身的豪傑,抬起頭,將目光看向他,靜靜地等待他的下文。
被人當智勇雙全的名將尊敬,王伏寶反而不習慣了。用力嘬了幾下牙齒,然後四下拱手,「別這麼看我,別這麼看我。我只是順口說說,未必全對。折騰到現在,骨托魯小子想必也知道咱們的主力在懷戎、張家堡一代等著他。他如果從赤城那邊入塞,無論翻山越嶺的多走很多冤枉路,最終還是要跟咱們分出勝負來。否則,把咱們這麼一大票人馬留在身後,他甭說繼續南下,吃飯睡覺都無法安寧!」
持槊(十七)
「他若敢來,就在這張家堡下的山溝里葬了他!」聽王伏寶說得肯定,眾將領們立刻擦拳磨掌。有李旭夜襲流花河敵營,以一萬五千將士破敵十餘萬的戰例在眼前擺著,大伙兒對獲勝的信心陡增。都覺得所謂突厥狼騎,戰鬥力不過是那個樣,充其量和流竄於各州郡的盜匪差不多,遇見武裝到牙齒地官軍,肯定要鎩羽而歸。
「先頭替骨托魯探路的騎兵都算不上精銳。諸位千萬不要小瞧了突厥狼騎的戰鬥力!」為了避免大夥對即將到來的惡戰過分掉以輕心,李旭只好把曾經對周大牛等人說過的話再次當眾強調。
「那個,那個叫阿,阿什麼藍的,難道他所部騎兵也不算精銳麼?」王伏寶非常明顯地愣了一下,遲疑地問。
阿思藍所帶領的?族武士雖然沒有機會與長城上的守軍正式交戰,但留守的主要將領都遠遠地將牧人們縱馬馳騁的英姿看了個夠。與博陵精銳比較起來,對方的軍容、軍紀也許差了些。但就對馬匹的操控能力,士卒的身體狀態,以及將領們對士卒的控制能力而言,這支隊伍的實力絕不比同樣數量的河東兵馬差。比起王伏寶麾下那三萬剛剛換裝的竇家軍,戰鬥力高出更是不止一點兒半點兒。
「仲堅於狼騎交過手,不妨將其特點詳細跟大夥說說!」李建成肅然坐直身體,大聲建議。
他記得當年雁門之役,二弟世民麾下的飛虎軍曾經與敗退中的突厥狼騎打過一仗。據參加過那次戰鬥的將領們描述,突厥人的表現非常普通。但飛虎軍在河東李家屬於精銳中的精銳,與眼下他所帶的兵馬根本不在同一個檔次上。根據他前幾天的觀察,阿斯藍所部騎兵已經已經非常難以應付。如果阿思藍所部只能算是探路的雜兵,則骨托魯麾下的正規軍更令人頭疼了。
李旭點了點頭,面孔向著李建成與王伏寶,聲音卻提高到讓所有人都能聽清楚。「狼騎是以突厥人為主,又糾集了與突厥交好的各部精銳而組建。將士們體格都很強壯,弓馬也極其嫻熟。前幾日你們看到的那支騎兵,是?族各部勇士,訓練程度和裝備都不如狼騎。整個?族各部中,目前只有蘇啜部的一千多騎兵有資格與骨托魯的大隊並行。而那隊騎兵是當年徐茂公親手為蘇啜部訓練出來的,曾經一戰而滅索頭奚全族!並且據我估計,在這支隊伍中,很可能有中原的攻城武器存在!」
「嘶!」聽了李旭的話,眾將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數萬?族武士中,骨托魯只挑選了一千多人加入他的隊伍,由此算去,狼騎即便不能說是百里挑一的精銳,用十里挑一來形容也差不多。對方號稱有兵馬四十萬,而長城上的守軍滿打滿算也只有十三萬人,此戰的艱苦程度可想而知。
「但草原軍隊有個非常大的弱點,就是士氣不能持久。」李旭無意將自家士氣降得過低,達到提醒大夥的目的後,立刻開始分析狼騎的弱點,「若是打順了,他們個個都悍不畏死,若是吃了大敗仗,則一潰千里,很難再集結起來。所以,第一戰咱們一定要打得狠,把骨托魯的威風先打下去!」
「大將軍不是說他們弓馬嫻熟麼?如何才能給他當頭一棒?」
「他們戰鬥力又強,人數又多。如何才能戰而勝之?」
王伏寶麾下的將士訓練程度不高,膽子倒是頗大。聽李旭說要剎剎骨托魯的威風,立刻七嘴八舌地追問。
「長城腳多為山地,縱使入塞的那幾條溪谷,也不能讓騎兵充分展開。所以只要咱們人員配置得當,狼騎的馬上優勢很難發揮得出來!」李旭讚許地向眾人點了點頭,繼續解釋。「其二,論及周圍的地形,咱們遠遠比狼騎熟悉。出其不意從側面發動攻擊,也能收到一些奇效!」
「第三,就要看骨托魯能不能始終讓其他各部的勇士跟他一條心了。各部族武士都是為了撈好處而來,他在路上耽擱了這麼久,沒半點好處分給大家,已經讓各族武士很是不滿。如果在戰場上再分別待之,各部很難不打退堂鼓……」
「如此說來,這仗倒是還有得打了!」聽完李旭的分析,老長史陳演壽笑著點評。語鋒一轉,他又將話頭扯到了蘇啜部上,「大將軍說蘇啜武士為徐茂公親手訓練,到底是怎麼回事情?」
「此事說來話長!」李旭理了理思路,緩緩回答。「當年我和茂公到流落塞外,曾經在蘇啜部過冬。而那一年冬天,剛好索頭奚部被突厥人奪了草場,不得不打蘇啜部草場的主意。為了避免遭受池魚之殃,茂公出手幫蘇啜部訓練了一批武士。而這批武士,後來就成了蘇啜部爭奪?族諸部大可汗位置的助臂……」
在座大部分將領只知道李旭少年得志,從一個隊正位置上放風箏般快速躥起來,轉眼做到博陵軍大總管的高職。卻沒想到在進入軍中之前,他和徐茂公二人還有如此傳奇的經歷。因此一個個聽得津津有味兒。特別是關於徐茂公僅僅用了四個月,就讓?族騎兵脫胎換骨的那一段,更令人兩眼放光。簡直恨不得當時自己就在現場,與徐茂公易位處之。
但細心如陳演壽等,卻從隻言片語中推測出李旭沒將所有往事講述清楚。當年他在唐公李淵府邸對李旭的過往也略有耳聞,所以無心糾纏於細節。只是覺得即便事實如李旭所說,也就是蘇啜部那一批武士掌握了中原的戰爭技巧罷了,怎麼所有狼騎都與蘇啜部武士一樣強悍?況且突厥人向來不喜歡築城,李旭為何確信他們會攜帶中原的攻城武器?
當他將最後一個疑問提出來後,很快便從旭子話里得到了答案。「突厥狼騎上次因為沒有攻城器械,久攻雁門不下,在勤王兵馬手中吃了個大虧。所以,他們必然會吸取上次教訓,攜帶大批攻堅利器。否則,骨托魯的大隊兵馬也不該行進如此緩慢!」
「奶奶的,那些軍中利器製造非常不易,突厥人從哪裡學了去的?」王伏寶根據自家經驗,非常懷疑地問。
即便是竇家軍,攻城武器也非常簡單。並非竇建德捨不得花錢製造那些投石車、井?、撞車、和攻城梯等,而是民間工匠們很少有人掌握這些武器的製造方法。即便面前弄出來,實戰效果也遠不如大隋軍方原裝。
「劉武周、梁師都等人都是咱大隋邊軍將領!」李旭苦笑,「馬邑、婁煩各郡,本身就養著大批隨軍工匠。此外,蘇啜部大埃斤的妻子來自江南,很多中原器械,她都能畫出樣子來!」
「怎麼會有這種女人在蘇啜部?」眾人又是一愣,驚詫地追問。中原嫁到阿史那家的女人不少,但那都是皇族親貴的女兒。論起政治手腕,個個拔尖。談及軍械製造這些低賤匠人們才會粗活,幾乎是一竅不通。因此,劉武周和梁師都等人將器械製造的秘密賣給突厥人,這個消息還可切實可信。一個來自江南的女人,怎可能知道那麼多軍中秘密?!
李旭搖搖頭,繼續苦笑,「她可不是普通的江南女子。據我推斷,她十有八九姓陳,是據現在近三十年前,江南陳家送往突厥聯姻,試圖從背後牽制大隋南下的一個重要棋子!」
「啊!」「哦!」眾人驚得更是合不攏嘴巴。三十年前,南陳送往塞上聯絡突厥的女人。壓抑了近三十年的國恨家仇,爆發出來更是不可收拾。怪不得蘇啜部明明與中原有著密切的貿易往來,卻非要跨上突厥人的南下戰車。怪不得骨托魯等人南下,擺出了準備一舉將中原徹底毀滅的姿態。
「那女人到底是什麼來歷,你能說得更清楚些麼?」半晌後,陳演壽第一個從震驚中緩過神來,低聲追問。
「我當年怎會探聽這些東西!」李旭繼續搖頭,「我當你只是發現蘇啜部的營地布置,與中原的堡寨非常類似。關鍵處也有箭塔和弩車這些東西存在。而蘇啜部醃製冬菜,儲存糧食干肉的手段,也遠遠強於周圍的部落。牧人們公認,他們能夠快速崛起,都是虧了那個陳姓女人!」
包括對人的狠辣手段。悄悄地,李旭在心中補充了一句。現在,他可以非常確定地得出結論,將自己逼走,以陶闊脫絲為紐帶與阿史那家族聯姻的計策,也是來自陳晚晴。只有背負國恨家仇的她,才最需要與阿史那家族接近。也只有熟悉中原和草原兩個民族習性的她,才會算準自己和陶闊脫絲最後的選擇。
「大陳都亡國快三十年了。這個女人也真他奶奶有耐性!」聽完李旭的話,王伏寶嘆息一聲,感慨地道。
「恨麼,產生未必需要由頭。卻總是比其他情分持續得長久!」李建成跟著嘆了口氣,幽然補充。
持槊(十八)
此言說得老氣橫秋,令聞者無不心裡一涼。王伏寶麾下的將領們看了看李建成,心中暗道:「這繡花枕頭好不無聊,沒來由地在軍營當中傷哪門子春哉?」來自河東將領卻明白李建成是感觸自家弟弟視自己如眼中釘,二十年手足之情抵不上一縷恨意!
陳演壽不願意自家內部紛爭被外人知曉太多,趕緊將話題向回岔,「就算那姓陳的女人,嗨,陳家當年男人沒一個敢戰的,怎地女人卻如此堅韌?!就算那姓陳的女人通曉所有攻城器械的製造方法,具體實戰操作,恐怕她也不會太清楚!」皺了皺眉頭,他將疑惑的目光再次轉向李旭,「大將軍,當年你和徐茂公在?部,不會連攻城手段也一併教導了那些武士吧?」
「當年我們兩個自己都沒攻堅戰的實際經驗,怎可能教導別人!」李旭笑著搖頭。「況且塞外部落都不築城,即便我們有本事教,?族武士也未必肯學!」
「如此,長城之險還暫時可憑」陳演壽輕輕頷首,「雲梯可以臨時趕製,其他器械製造起來卻耗時頗多。在突厥人熟悉如何發揮其威力之前,咱們一定能找到機會毀掉它!」
「所以必須要隱藏一哨兵馬要於長城之外。」李旭用力揮了一下手,做了個持刀砍殺的姿勢,「先憑藉長城消耗掉狼騎的一部分士氣。然後趁骨托魯不備,伏兵從側面殺出,直撲其前軍。能重創他們便重創他們,即便不能重創,也要將大部分攻城器械一把火燒掉,免得突厥人越用越順手……」
「燕山以北也要留一支奇兵。隨時攻擊突厥人的運輸線。讓骨托魯一時片刻也安寧不下來!」陳演壽也用力揮了一下手筆,冷笑著建議。
「讓一部分弟兄穿上突厥人的衣服,人數不用太多,有兩三千人就夠。逆著骨托魯來的道路殺過去,見一個部落屠滅一個部落!」王伏寶補充,言語之間,露出一口潔白的尖牙。
在座的將領都是有多年做戰經驗的。因此分析清楚了敵軍情況後,相應的對策也很快提了出來。由於彼此的經歷不同,三家將領提出的建議又各具特色。李旭的用兵風格狠辣果決,是以博陵軍所提出的每一條策略都攻敵薄弱,即便是防守,也是咄咄逼人,絕不肯一味地被動挨打。陳演壽老成持重,因而河東將領們提出的策略四平八穩。以他們的方式做戰,即便一時戰事不順,中原兵馬也不會吃太大的虧。熬上一段艱難時刻,就可能找到敵人的破綻將弱勢扳回來。竇家軍的戰術則輕靈飄忽,如林中之蛇,敵人輕易看不到他的威脅,稍不留神就可能被他狠咬上一口。
三家的建議綜合起來,剛好彼此彌補不足。很快,一條相對完善的大戰策略便擺到了桌案上。大夥根據天時、地利以及敵我雙方的實際情況反覆又討論了機會,將其中一些疏漏又補充完整了,這才各自拖著疲憊的身軀散去。
春風已經吹到燕山深處,空氣里彌散著濃郁的野花香。星光透過深沉夜色,給橫臥在山巔的長城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銀輝。夜幕之中,長城仿佛在慢慢醒來,慢慢伸著懶腰,舒展肢體。
「嗚――嗷――」野狼在夜幕後狂嘯。向山野里的一切生靈展示它的獠牙。長城沒有回應,或者不屑回應。只有軍營里更鼓,重複著一種沉穩的節奏。
那是一種令人自豪的節奏。只有站在長城腳下仰望星空的人,才明白其中意義。武將的職責是守護。他們是長城的守護者,家園的守護者。他們在用生命堅守自己的承諾與職責。
待李旭回到自己的臨時居所,已經是四更時分。屋子裡的燈依然亮著,將妻子的身影清晰地印在了窗紗上。旭子知道萁兒還在等著自己,多年來,這種彼此之間的等待與被等已經成了一種習慣,不管在軍營中忙得多晚,不管公務多繁忙,只要彼此之間互相看上一眼,心裡就會變得非常踏實。
沒等侍衛們上前叩門,小丫頭翠兒早已從屋子裡跳了出來。「老爺回來了!」她驚喜地向等待中的人提醒,然後雀躍著開始安排,「芳兒,趕快讓廚房生火,給老爺和夫人熱點宵夜,順帶把夫人給老爺熬的?湯端上來。柳兒,去找幾個小廝把洗澡桶清洗乾淨。小柱子,再去備幾根蜂蠟……」
「不必那麼麻煩,我不餓。把?湯端來就行了!」李旭笑著制止翠兒的忙碌。他很喜歡這種家的氣氛,熱鬧、溫馨、能讓人暫時忘記滿身的疲憊。
「夫人晚飯吃得很少!」翠兒壓低了聲音打小報告。「老爺即便不想吃宵夜……」
後面的話,全憋在了喉嚨內。屋門完全打開了,這個家的女主人微笑著倚在門口,看著丈夫分開眾人,快步走向自己。
「大夥愣著幹什麼。該忙什麼忙什麼去!」翠兒吐了下舌頭,然後繼續狐假虎威。內堂的門緩緩關閉,將溫馨的燈光留在門口。
旭子以少擊多,大破諸?聯軍的喜訊,萁兒早已聽人說過無數遍。但看到自己的丈夫平安回來,她心中依然湧起一股難以掩飾的激動。自己嫁了個頂天立地的豪傑,這一點,從棄家出走的那一刻起,她便毫不懷疑。眼下,這個豪傑堅守著當初對自己的每一句承諾,無論外界雨多大,風如何急……
「這不是平安回來了麼?」李旭見萁兒神情激動,拉著她的手坐下,笑著安慰。
「別動,讓我看看你!」萁兒的目光翻來覆去打量,仿佛要檢視丈夫是否丟了汗毛一般。她看到一道血痕,從脖頸直達耳廓,抽了下鼻子,低聲問道:「這是怎麼弄的?大牛他們呢,怎麼一點兒也不小心?!」
「一記流矢。黑燈瞎火的,誰能看得見!不過只是擦了一下,沒咬到半點肉。」李旭又笑,握著萁兒的手反覆摩挲,「小傷,連藥都不需要上。你又不是沒見過血的,學尋常女人那小氣勁兒幹什麼?」
萁兒將自己的手抽回來,抹了抹眼角,嗔道:「我寧願做個尋常女人!」想想不能給丈夫添亂,又強笑著補充,「總是希望你平平安安的,所以見不得傷。還痛麼?要不要我給你用清水洗一下?」
「沒事?干幾天自己就好了!」李旭笑著搖頭。自打遼東從軍之日起,他身上的大小傷痕足足攢了百餘道,隨便哪一道都比目前這道擦痕深。所以對這點皮肉之傷根本沒往心裡去。倒是對萁兒的臉色,他看得極為鄭重,輕輕撩開對方的秀髮,以極低的聲音勸道:「你怎麼又不好好吃飯。看這臉,比我出征前又瘦了一圈!」
「哪那麼嚴重,最近胃口有些差而已。又是翠兒告的狀吧。這妮子,早該找個人家把她嫁出去了!」
李旭一驚,追問:「找郎中看了麼?怎麼說?」
萁兒展顏,笑容在燭光中搖曳,「軍中的郎中,都是治外傷的,找也沒用。我這是身子骨缺乏活動,下次你出征,帶我在身邊,我就能吃得香,睡得著了!」
「已經是最前方了。你不能再往前。」李旭斷然拒絕。
「卻依舊不能站在你身邊,為你擂鼓!」萁兒低聲抗議。
「最近,我也不會再領軍出擊了。過幾天,咱們可以都站在長城上,看弟兄們如何殺賊!」李旭辯不過萁兒,趕緊顧左右而言他。
畢竟是將門之女,萁兒一愣,旋即小聲追問:「骨托魯的大軍已經到了?」
「沒有,不過也用不了幾天了!」李旭點點頭,回答。
「咱們這邊準備好了麼?」萁兒想了想,又問。
無論先時多么小心謹慎,大戰在即,李旭的心態反而輕鬆了下來,點點頭,給了萁兒一個肯定的答案。「萬事具備!骨托魯不來則已,來了肯定討不到什麼便宜去!」
「弟兄們士氣如何?三家將士的心齊麼?」
「有些小齷齪,但大局上還能配合得來。王將軍和大哥都是有心胸的人,不會讓小的是非影響了戰事!」
說到士氣,李旭又猛然想起一些枝節來。拉著萁兒坐好,溫聲慢語地叮囑:「有時間你去看看大哥吧,他最近好像遇到了些事情。大夥坐在一起議論軍務時,他好幾次都走了神,每次都長吁短嘆!」
「大哥也是第一次打這麼大的仗,心裡恐怕非常緊張!」萁兒不是很願意接這個任務,笑著推諉。在嫁給李旭之前,李建成很少拿正眼看她這個庶出的妹妹。所以她與自家長兄之間也沒太多同胞情分。況且看到一次長兄,萁兒便能從對方的話里話外猜到一次娘家對六郡的貪婪。就像對著一夥拿女兒換財寶的市井無賴般,令人渾身上下說不出地彆扭。
「恐怕不是那麼簡單!」李旭對建成的感覺不像萁兒那般排斥,搖著頭分析。「今天軍議,提到徐茂公從黎陽倉里偷偷給我送糧秣,建成兄就開始嘆氣。提到陳姓女人對大隋的恨,他的嘆息聲更沉重!」
「那我就更無法去安慰他了!」萁兒苦笑,「徐茂公千里迢迢給你送軍糧?可真難為他!他跟郎君兩個不是親兄弟,關係卻比親兄弟還密切些。有些人家,兄弟之間恨不得對方立刻死掉……」
這回,輪到李旭驚詫了。他先前也隱約猜到,李建成之所以心事重重,是因為與李世民兄弟失和的緣故。但在自幼就盼望著有個哥哥的他看來,親兄弟即便一時發生誤會,隔閡也總有融掉的那一天。所以才提議萁兒抽空去開解開解建成,想辦法化解了李家兄弟之間的矛盾。卻萬萬沒有料到的是,短短几年間,李家兄弟的關係已經發展到了形同水火的地步!
「怎麼會這樣,我記得在懷遠鎮時,他們之間還兄友弟恭的?」半晌之後,旭子依舊百思不得其解。
萁兒繼續苦笑,「在懷遠時,阿爺正走背運,除了一個眼看保不住的唐公空頭銜,兄弟之間沒什麼可爭奪的。而眼下,唐公已經變成了唐王,將來說不定還有堯舜相代之舉!」
如畫江山面前,又幾人矜持得來?什麼骨肉親情,兄弟之誼,前朝的先例就在那明擺著。想到這,李旭背後隱隱發涼。別人家親兄弟尚如此,自己這個便宜撿來的侄兒,恐怕到沒用之時,日子更不好過!
「這事兒,我管不了。郎君也切莫插手。想當年阿爺是惱恨大哥的懦弱,所以故意扶植二哥,以圖激大哥奮起。可到了後來,二哥的羽翼一天比一天豐滿,事情就開始變了味道。最近聽婉兒姐姐來信說,二哥又網絡了一大批能人異士,即便阿爺想壓制他,也非常地困難了。」望著眼前跳躍的燭光,萁兒低聲替丈夫謀劃。「你為了不讓我難做,已經為我家付出的夠多。我不能再讓你陷得更深。河東李家是口不見底的水潭,下去的人未必能落到好結果。」
李旭一愣,然後輕輕點頭,「我本來就沒打算下去。只是不想讓建成兄戰前分心罷了。既然你這麼說,我就加倍小心些……」
話雖然如此,但夫妻兩個誰都知道,待長城上的戰鬥結束,博陵六郡必然要重新做一次選擇。順勢歸屬於李家麼?大家族中的冰冷又讓人不寒而慄。不歸附李家麼?惡戰之後的六郡,以什麼來面對周圍豪傑的虎視眈眈?
持槊(十九)
一時間,夫妻二人同時陷入了沉默。整個屋子裡只有香燭的火焰,隨著穿簾而入的春風「突突突突」跳躍不停。旭子抬眼看了看萁兒,發現萁兒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正在戀戀不捨地看著自己。雙方同時想開口說幾句安慰對方的話,笑了笑,又同時停了下來。
「你想說什麼」李旭伸手整理掉萁兒額頭山的一縷碎發,笑著問。
「還是郎君先說吧!」萁兒再次拉住李旭的手,把自己的小手老老實實放在對方的掌心,溫婉地回應。「這次出塞,?族各部居然公推我為他們的大可汗!」李旭輕輕地握了握,一邊感受著掌心深處的幾乎可以融化的溫柔,一邊說道。
「我想說得也正是此事!」萁兒臉上綻放出一朵絢麗的春花,「那些部族的承諾,不知道能當真麼?」
「當不當真要看咱們的實力。草原上向來是強者為王!」李旭點點頭,然後又輕輕嘆了口氣,「其實咱們中原也差不多,沒實力都站不穩腳跟。只是牧人的心思更簡單些,比較容易應付!」
「那郎君將來會打算去行使大可汗權力麼?」
「我還沒想好。」只有在自己妻子面前,李旭不必掩飾心中的惶惑,「中原這麼亂,真要起兵與人爭天下,成不成不用說,還不知道還要戰死多少豪傑,多少人流離失所。到頭來只會便宜那些異族,讓他們又機會到中原來肆虐。況且一想到要與你父親、弘基兄還有茂公、叔寶這些人相對著拔刀,我的心就靜不下來。兩軍陣前,為將者如果不能做到心如止水。縱使有十成本事,臨陣時未必能發揮出其中一成!」
「若避去塞外,倒是省去了很多麻煩。只是會讓很多人失望,基業初建時,也少不得中原這邊提供支持!」李旭想了想,繼續分析,「具體我還沒跟人說。總想著等眼前這仗打完了,再一步步處理。如果唐公那邊肯保留我在六郡所施行的新政,我寧願將六郡完完整整地交給他。」
「阿爺和二哥若是聽到這些話,一定高興得連覺都睡不著!只是大哥便會覺得失望了。他這次來塞上,一心想著讓你去幫他呢!」萁兒嘆了口氣,低聲評論。
萁兒心裡清楚,憑藉近幾年在六郡民間所積蓄的力量,丈夫未必不能與父親一爭。那樣,無論將來誰輸誰贏,她都無法再於世間立足。可聽到丈夫真的決定將六郡交給河東李家,她心裡又悵然若失。以丈夫的能力和為人,本來應該有更好的結局才對。他是一頭驕傲的鷹,只適合在天上飛。而不是被人關在籠子裡,靠主人的賞賜和施捨過完一生。
聽聞塞外部族公推李旭為大可汗的傳說,萁兒猛然從中看到了一條相對簡單的選擇。比起介入中原的混戰,征服草原上四分五裂的部落所需要的力量肯定要小許多。天下英雄眼裡的鼎只有九個,長城以外的如畫江山,他們未必看在眼裡。更重要的一點是,走到塞外後,丈夫就可以避開河東李家這個大漩渦,永遠不必摻和到大家族的內鬥中去。也永遠不必依靠他人的成敗來決定自己的前途和命運。
只是這條路將非常艱難,稍不小心就可能墜入萬劫不復的深淵。牧人們雖然公推丈夫為大可汗,但沒有強大的實力做後盾,他們隨時可以把丈夫再廢黜掉。況且草原上的其他部族,未必能接受一個來自中原的勢力。契丹人、??人、室韋人,肯定要將這伙外來勢力看成對自身的威脅。還有突厥人,更不會容忍一個曾經兩度阻礙了自己南下的仇敵出現在自己家門口。
「我不可能幫你大哥!」李旭搖頭,直接否定了萁兒也不願意發生的設想。「建成兄心腸仁厚,自然能找到適合他的臂膀。跟你二哥,我也未必能和得來。他做事過於依仗權謀,成就未必會小,但一個人如果連自己父母兄弟都算計的話,將來很難說不遭報應。況且陛下對我有恩,天下紛亂時,我不為他而戰,已經有負於他。如果再帶兵與大隋開戰,我心裡更會不安。我總覺得人做事時,老天在看。就是牧人日常說的,長生天不說話,但一直在看著你的作為!」
「那你如何放心將六郡交給我父兄?!他們不都不是你心目中的理想選擇麼?」萁兒皺了皺眉頭,追問。
李旭的對哥哥和弟弟的點評,讓她心裡稍微有些堵。雖然她知道丈夫說得都是實話。
「所以我說我沒考慮清楚呢!」旭子笑著搖頭,「一切等打完了眼前這仗再說吧,若打不退突厥人,再多的想法也是一場空。還有時德方、張江、大牛他們的前途,如果他們想出將入相,唐王那裡不知道能不能提供合適的位置?!」
說到麾下眾將以及六郡的未來,李旭的眉頭又開始向中間皺。他待人隨和,所以麾下幕僚和武將也都不太注重禮節。這種率直品性在博陵六郡被視作美德,到了別人那裡,就未必吃得開了。還有新政的延續問題,博陵六郡百姓們得以在亂世中安居樂業,完全依賴於新政的執行。如果將來接手六郡的人不肯繼續執行新政怎麼辦?如果接手者明明答應了繼續新政,過後又突然反悔怎麼辦?沒有了博陵軍做支撐,自己拿什麼和對方討價還價?
一件件,一樁樁,無窮無盡的事情讓他頭大如斗。仿佛凌晨時分趕路的旅人,只能看到天邊的啟明星,自身周圍黑暗,卻不知道還要持續到什麼時候。
「是妾身不該說這些,讓郎君煩惱!」萁兒見李旭眉頭越皺越緊,嘆了口氣,幽幽地道。
「早晚都得面對的事情。早煩晚不煩!」李旭輕輕甩頭,將紛亂的思緒暫時拋開到腦後。「不過今天咱們先吃些東西,吃飽了,睡足了,才有力氣面對那些事情!」
「跟郎君說了一大車話,我還真的有些餓了!」萁兒笑了笑,起身去張羅宵夜。無論面對著多少煩惱,生活還是要繼續。唯一可以令人感到安慰的是,無論外來多少風雨,兩個人的肩膀總是緊緊地靠在一起。
風雨中,比翼而飛的大雁,總比形單影隻的飛得輕鬆些。
?湯和茶點早已被翠兒安排好,小丫頭不敢偷聽李旭和萁兒說話,所以一直躲在外間等候吩咐。此時得到了女主人召喚,立刻手腳麻利地將吃食端了進來。
「翠兒吃過了麼?不妨一起坐下吃點兒!」按上谷李家的傳統,僕人是可以與主人同桌用餐的。李旭當了這麼久大將軍,依舊保持著家鄉的習慣。見翠兒一直忙忙碌碌地伺候著,笑著邀請。
「老爺和夫人面前,哪裡有奴婢的座位!」聽了李旭的話,翠兒騰地紅了臉,用蚊蚋般大小的聲音拒絕。
自家老爺離經叛道的行為,她已經不是第一次見了。所以不會向歪處想。可如果坐在大將軍身邊,跟他舉案齊眉的話……。翠兒知道自己臉很紅,紅得像煮熟後的螃蟹。如果放在別人家,陪嫁的丫鬟早晚會被姑爺的收房。可這是大將軍家,很多事情與別人家不一樣!
想到這些,翠兒的眼神不禁有些暗淡起來。借著添新水的理由,低著頭退了出去。
「小丫頭這是怎麼了,給人的感覺怪怪的!」猜女孩子心事向來不是李旭所長。望著翠兒緩緩離去的背影,他皺著眉頭,詫異地問。
「她呀,年齡大了!」萁兒嗔怪地看了丈夫一眼,抿著嘴笑道。作為從小一起玩到大的夥伴,她怎會不知道自己貼身丫頭的心事。見慣了李旭的翠兒,眼裡根本再放不下其餘英雄。可天底下旭子只有一個,萁兒又如何替小丫頭找第二個如李旭般的豪傑去?
萁兒自問不是個善妒的女人。以往的觀察告訴她,越是大英雄,身邊越少不得美女作為點綴。像自己的父親,除了竇夫人外,身邊至少有三十幾個與自己母親一樣地位的妾侍。唐公府地耳聞目染,也讓她早早地明白了一個女人保證自家地位的手段。與其讓丈夫的寵愛被別的女人分薄了,不如引薦姐妹到他身邊。用女人門內的行話來說,這一招叫做固寵。
可唐公府的例子,在丈夫身上卻不適用。萁兒不止一次暗示過李旭,他可以接納別的女人,自己不會做一個妒婦。但自從二丫去後,她沒見丈夫對任何女人動過心思。即便傳說中的公主要送上門來,也沒見丈夫派兵去黃河岸邊接應。萁兒非常感謝丈夫對自己的寵愛。女人家的小心思卻一直告訴她,應該主動做些什麼來回報丈夫的情重。
所以,她希望丈夫能看懂翠兒眼中的仰慕。自己即便稍微不適應,也不會再像當年針對二丫那樣,處處再針對翠兒。可無論暗示多少次,旭子最多不過是指指胸口,笑而不答。
持槊(二十)
「翠兒年齡也大了!」見自己一番暗示又落到了空處,萁兒忍不住小聲重複,「她跟了我這麼多年,若一下子離開,就像缺了條臂膀一般!」
「那你就給她找個離得近的丈夫,就像大牛的妻子一般。隨時可以到咱們家來陪你說說話!」李旭心裡從來沒有這些雞毛蒜皮般小事的位置,笑了笑,信口回答。
「給她挑了幾個,她一個都看不上眼。非要嫁一個有擔當的英雄。」萁兒嗔怪地白了丈夫一眼,不明白對方為什麼就這麼不開竅,「可這年頭,英雄不少,真正有擔當的,卻是不多!」
李旭正低頭看著一塊千層糕,根本沒察覺到妻子的神態變化。伸出筷子將糕點夾起來放到萁兒面前,溫言勸道:「那就再等等。早晚能找到合適的。你先吃些宵夜吧!翠兒特意給你準備的。將來咱們真的要出了塞,這些中原的東西很難再吃到!」
是糕點中最靠中心的一塊,吃起來也最甜。出身於河東李家的萁兒愛吃甜食,所以夫妻二人對坐吃宵夜時,李旭總是將糖最多的部分夾起來放到妻子面前。雖然博陵郡公家中不缺這些東西,但丈夫親手夾過來的,與命令廚房做了端上來的,味道總有些不一樣的地方。
萁兒含住糕點,慢慢地等著它在口中融化。當那股柔情蜜意順著喉嚨流淌到肚子內後,她望著丈夫的眼睛,再次提道,「妾身嫁給郎君這麼多年,一直無所出。雖然公婆都沒說過什麼,可妾身知道他們渴望著早日抱上孫子。郎君身邊至今只妾身一個人,妾身知道郎君的情意。但外人眼裡,卻是妾身的不是了!」
「傻丫頭。咱們才成親幾年。有些事情,要看老天安排,自己急不得的!」反映遲緩的李旭終於明白了妻子想表達的意思,放下筷子,笑著搖頭。
「可妾身既然為這內宅之主……」萁兒被丈夫看得心煩意亂,趕緊將頭低下去,聲音細若蚊蚋。
「什麼內宅之主,外宅之主的。在我眼裡,你永遠是當你千里迢迢來尋我的萁兒。」李旭明白妻子的意思,他現在是堂堂郡公,大隋北方數一數二的豪傑,所以家中必然要拿出幾分豪門氣度。府邸規模不能小,出入排場不能小,內宅之中的女人,當然也不能再是萁兒一個。
可那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他要的生活遠比這些簡單。能守護著自己所珍惜的人和珍惜自己的人,安安穩穩過完這一生,已經是他人生最高目標。想到這兒,旭子再次伸出手,將萁兒拉過來,抱在自己懷內,「這裡!」他輕輕指了指胸口,「這裡,只有兩個位置。一個被你占了,另一個留給二丫。別人家裡粉黛三千,那是別人的福氣。可我這裡已經滿了,多一個人進來,就要多一分負擔!」
自二人成親以來,夫妻之間的悄悄話說了幾大車。卻從來沒有一句話如今天這般熾烈。一時間,萁兒全身血脈被燒得熱浪滾滾,忍不住將頭緊緊貼了上去,用全部精神聆聽裡邊堅實的跳動。
「?、?、?、?!」一下又一下,仿佛來自荒原深處的鼓點,期待著遠方的回應。整個世界都不復存在,燈火下,只有兩個人,緊緊相擁,抵死纏綿。
夜風透窗,送來濃郁的花香味道。紅燭疲倦地跳了跳,熄了。黑暗中,有角聲低低吟唱,它們都是聰明的,遠遠地繞開,不打擾小屋中的安寧。
待二人從睡夢中醒來時,天色已經微明。看看臥榻邊凌亂的矮几以及矮几上凌亂的餐具,萁兒羞羞地輕笑,將頭又蒙在了被子內。
她體內還蕩漾著昨夜的激情,溫柔且狂野。時而如越過燕山吹來的北風,時而如悄然入夜的春雨。這是令人回味的激情,透過疏雨淺風,她能感覺到丈夫內心深處的溫柔。那種溫柔傳遍四肢百骸,撫慰著她的身體與靈魂。她希望有一滴雨露能留在自己體內,讓一個小生命慢慢發芽。
李旭沒有睡懶覺的福氣,常年軍旅生涯養成的習慣,令他無論多麼疲憊,一覺醒來後立刻變得生龍活虎。「你不用起來,記得吃些點心。」他一邊穿衣,一邊叮囑,「我先去軍營巡視一圈,然後擊鼓點卯!」
萁兒輕輕搖頭,快速穿好小衣,跳到地上幫忙。晨起更衣這些小事,李旭不喜歡讓奴婢動手。這不是一個顯貴之家該有的習慣,但萁兒順了丈夫的意思,每次都是親力而為。在她眼裡,夫妻之間,能互相梳一下發,撣一下塵,扯一下衣服的褶皺也是種幸福。至少,那是她可以親手為丈夫做的事。
「小心,這裡不比博陵,地上涼得很!」旭子愛憐地看了一眼萁兒的赤足,命令道。「先自己踢上鞋,然後再幫我。把擺著床頭衣服箱子上那件皮裘也披上,大早晨的,多少能擋一下寒!」
萁兒吐了下舌頭,很享受地聽從了丈夫的命令。等她將自己的身體捂嚴實了,旭子襯在裡面衣服也穿得差不多了。
萁兒默默地給丈夫梳好頭髮。然後然後喚僕人打來溫水,幫助丈夫淨面,漱口。再替丈夫穿好武將日常穿戴的戎服,仔細系牢每一條絆甲絲絛。
「差不多了,今天未必有戰事。若能早些回來,我便早些回來!」旭子笑著拍了拍萁兒的手,準備告別出門。
「郎君凡事小心!突厥人狼子野心,行事未必符合常理!」萁兒跟在丈夫身後送了幾步,低聲叮囑。
「這個我曉得!」李旭駐步回頭,又次看了一眼妻子,他發現萁兒眉頭輕皺,似乎有話沒有說完。「你還別的事情麼,沒事情我便走了!」
「二姐昨天有信來!」萁兒臉上瞬間出現一絲慌亂。這是她昨天晚上就想跟丈夫說的話,可沒等開頭,整個人便被丈夫身上的火焰給吞沒了。早晨時又想了起來,居然不知道從如何開口才好。
「她那邊情況如何。能堅持得住麼?」對於婉兒,旭子心中一直存有感激。他知道,當年如果不是婉兒暗中幫忙,萁兒絕對不可能平安走到自己身邊。
「不是軍務上的事情!」萁兒輕輕扯了扯丈夫的衣角,將旭子重新扯回二人的小窩內。「二姐處事向來公私分明,如果軍務上有事情和你商量,她會直接寫信給你!這是一件私事,所以先找我,然後通過我跟你說!」
李旭聽得莫名其妙,但出於對妻子的維護,笑著應承:「如果力所能及的事情,咱們就幫了吧!家裡的金珠還有一些,如果需要向唐王那邊進言,你就先替我擬了,晚上回來時我再親筆謄抄一遍!」
「不是,不是這些!」聽丈夫回答的爽快,萁兒的神情更是扭捏。她尊重婉兒,因為對方是唐公家族中唯一把自己當親妹妹的姐姐。所以對方有什麼要求,她都不願拒絕。可姐姐現在所求,卻非常令人難做。
「那還有什麼事兒!」李旭先皺了皺眉,然後爽直地大笑,「二姐可是娘子軍統帥,麾下兵將不比我這裡少。他丈夫柴紹又是個響噹噹的豪傑,說一句話出來,任何人都得掂量掂量……」
「二姐托我幫她尋找紅拂!」用力咬了咬下唇,萁兒終於說出自己始終猶豫著的話。
「紅拂!她沒回你二姐軍中麼?」李旭立刻收起笑容,驚詫地追問。
如果說這世間除了萁兒之外還有哪個活著的年輕女子能讓他心動的話,紅拂可能是唯一的一個。她的成熟與練達、堅強與勇敢、美麗與機智,都給李旭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特別是多年在民間底層滾打的經歷,讓她身上帶著一種很奇特的風格,與李旭自身的風格幾乎一模一樣。
但無論是當時處於喪妻失子傷痛中的旭子,還是後來回到博陵,重整旗鼓的旭子,都沒想過將紅拂攬入懷中。具體對紅拂是什麼感覺,旭子也很難說清楚。如果將紅拂比作一束山花,他寧願靜靜地欣賞,而不想將其移植回家中朝夕相處。
「沒回。二姐先前一直以為她到了咱們這裡。紅拂也是這樣跟她說的!」萁兒嘆了口氣,輕輕搖頭。
關於紅拂與李靖之間的恩恩怨怨,在婉兒先前的信中已經詳細告知。說實話,萁兒長這麼大,還真沒見過李靖那樣的男人。唐公府的諸君雖然無情無義者居多,卻沒有人可以做到像李靖那樣,輕易地許下承諾,欠下人的恩情。然後輕易地翻臉,恨不得將深愛自己的人與自己過去的誓言一道抹殺。
站在男人的角度,你可以將李靖的行為解釋為始亂終棄,或者解釋為大義滅親。可滅過親的李靖,到頭來還是要於唐公面前祈求免死。也許婉兒當初於信中點評的一句說得對,那個人心裡只有功名,除了功名之外,根本容不下任何東西!
所以萁兒知道自己是幸運的,能找到一個別人幾輩子吃齋念佛也修不來的好歸宿。丈夫也有功利心,卻沒把功名利祿視為生活的全部。站在女人的角度,她同情紅拂的遭遇,痛恨李靖的涼薄。但同情歸同情,當二姐在信中非常婉轉地拜託自己勸丈夫收留紅拂時,她心裡依舊不會快樂。
這也是前一個晚上她硬著頭皮勸旭子納妾的原因。如果丈夫接納了翠兒,再接納紅拂也就順理成章。反正如果將來自己不能生子延續李家香火,這份情意便註定要被人分,多分給自己的貼心丫頭一部分,總比多分給陌生的紅拂強得多。甚至,萁兒在設想中還留給了二姐一個空間,她知道二姐始終沒有放下李旭,雖然二姐與李旭幾乎沒有走到一起的可能。
「她如果來,應該到軍中找我!」李旭的眉頭越皺越深,不無擔憂地說道。在結伴同行的那幾天,他曾經跟紅拂切磋過武藝。得出的結論是,如果在陣前交鋒,自己五個照面內可以斬紅拂於馬下。但如果只是單打獨鬥的話,紅拂憑藉行走江湖練就的本領可不是輕易可戰勝的。竄高走低,躲閃避讓,貼近糾纏,任何想傷到紅拂的人,即便像自己這樣刀頭上打過滾的老兵,也需要搭進去半條命。
這樣好的身手,應該早就能平安到達軍中才是?除非其在路上遭受了什麼不測。可長安到塞上相距千里,自己怎可能找得到她呢?
見丈夫眉頭緊鎖,萁兒趕緊出言為其分憂。「郎君也別太擔心,我已經安排了人去尋她。即便找不會來人,也會找到她的下落!」
「你酌情安排吧!」李旭也嘆了口氣,黯然道。「如果找到了,便將她接到塞上來。這邊軍務繁忙,打上幾仗,心情自然好受了!」
「可二姐,二姐的意思是……」萁兒低下頭,不住用鞋子捻地毯,「二姐希望我能跟紅拂做姐妹,說紅拂平生只認識兩個男人。一個是李靖,另一個便是……」
「什麼話!」李旭哭笑不得。他感謝婉兒關心自己,卻不希望婉兒管得這麼寬。「你知道的!」一邊搖頭,李旭一邊指自己的胸口,「昨天我跟你說過,這裡,已經容不下其他人……」
夫妻兩個微笑互視,剛欲說兩句體己話讓彼此開心。門外突然傳來一聲斷喝,「什麼人在那裡,趕快下來!保護大帥,抓刺客……」
「刺客?」李旭快速側身,將萁兒擋在背後,然後一腳向屋門,將半邊門板踢飛到空中。清冽的晨風呼啦一下吹了進來,捲走屋子中的熱氣。借著薄薄晨光,李旭看到周大牛手挽強弓,箭指屋頂。而屋頂上同時響起了一陣紛亂的腳步聲,幾名侍衛大喊著撲向某個目標。
「我來!」發覺周圍情況已經被控制住,李旭大聲喝道。一步竄出房門,從周大牛手中奪過弓箭,半空中輕飄飄轉了個身,人剛落地,箭已經指向房梁。
屋脊上模模糊糊晃動著好些身影。李旭凝神細看,分辨出是三名侍衛再追殺一名刺客。那名失了風的刺客身手極其靈敏,幾個起落,已經將侍衛們遙遙地甩了開去。
八十步、微風東南、光稍暗……,挽弓在手,李旭頃刻間便好像換了一個人。渾身上下不再有一絲溫柔,有的只是凜冽的殺氣。這個距離上,幾乎沒有人能逃脫他的羽箭。正在跑路的刺客仿佛也感覺到了來自遠方的威脅,匆匆向李旭這邊看了一眼,然後口中發出一聲輕叱,抖手甩出一根長繩,纏住腳下屋頂附近的一根大樹。整個身體就像飛鳥一般凌空而起,借著樹枝掩護快速消失於臨近的屋檐下。
持槊(二十一)
「左隊留下保護大帥,右隊跟我去追!」周大牛非常遺憾地跺了跺腳,大聲命令。剛才他以為那名刺客必死無疑,沒想到對方居然搶在李旭發箭的前一刻跳下了房梁。附近都是博陵軍以及友軍高級將領們的臨時居所,如果讓刺客傷了任何一人,對三家聯盟都是不小的損失。
「算了。此人沒有惡意。讓她去吧。你到張將軍那邊去一趟,讓他加派些人手,避免真的刺客出現便是!」李旭擺了擺手,搶在侍衛們出發之前,制止了大夥的行動。在「刺客」飛下屋脊的瞬間,他已經從那聲清叱及招牌般的動作上認清的此人。是紅拂,雖然不知道她為何而來,但旭子敢肯定她不會做對自己不利的事情。
說話間,萁兒拎著護身寶劍也從屋子裡沖了出來。小丫頭翠兒則拎了把菜刀,領著一堆僕人、廚子、花匠從跨院殺到。聽到李旭的命令,大夥都初始時滿臉茫然,之後習慣性地答應了一聲,慢慢散去。
周大牛也不理解自家主帥到底是什麼用意,但長時間養成的習慣令他不質疑李旭的任何決定。衝著李旭和萁兒抱了抱拳,帶領著侍衛們到前院伺候。片刻後,臥房附近就只剩下了李旭夫妻二人,一個持劍,一個拎弓,相對傻笑。
「是紅拂姐姐?」不用李旭解釋,萁兒猜到了丈夫放「刺客」離開的真實原因。
「從甩繩子繞樹的動作上看,應該是紅拂。那是她走江湖賣藝的拿手功夫!」李旭輕輕點頭,然後又輕輕搖頭,「她既然來了,為什麼不直接來找我?非要學刺客般悄悄潛入,如果剛才我一箭射出去……」
「我估計她算準了郎君會立刻認出她來!」儘管心裡有了些準備,萁兒依然覺得嘴裡有些酸酸的。「這邊風露重,也不知道她昨晚在屋脊上躲了……」話說到一半,猛然想到如果對方一直藏在屋脊上,有可能把夫妻二人昨夜的所有動靜都聽了去,臉一熱,血色瞬間從腦門涌到了脖頸後。
看到妻子臉色嬌艷欲滴,李旭也覺得有些尷尬。「紅拂不是那種無聊的人!」他訕笑著開解,「也許是今天早上剛剛到。否則大牛他們巡視的那麼緊,不會一夜都發現不了屋檐上藏著個大活人!」
真是如此麼?在內心深處,旭子茫然自問。紅拂到底來幹什麼?她為什麼不直接出現於自己面前,卻偷偷來家中探視。難道她真的如婉兒所說,對自己有情。還是她受了傷害後,想找個能給予她溫暖的地方悄悄療傷……?
一切在沒找到紅拂本人之前,都沒有答案。而手中軍務繁忙的旭子當然不可能停下手邊所有事情去尋找一個女人。匆匆跟萁兒交代了一下後,便趕往了中軍大帳。忙忙碌碌又是小半天,當他結束手頭事務返回住所時,太陽又已經偏了西。
萁兒派往各處尋找紅拂的家丁、僕婦也紛紛折了回來。面對李旭夫婦關切的目光,大夥都是滿臉歉然。大軍駐營附近雖然不過是方圓十里的地方,但山溝縱橫,樹木茂密,如果紅拂不想現身,神仙也輕易沒辦法尋她得到。
「紅拂姐姐會不會有什麼心結?」萁兒在本質上還是個善良的女人。所以即便不是真心歡迎對方到來,卻著實地為對方的下落而擔憂。
「應該不會。她行走江湖那麼多年,見過很多大風大浪!」李旭用力搖了搖頭,否定了萁兒的推測。「有些事情,過去便過去了。也許日後回憶起來,全當是自己做了一個好夢!」
這是他對於舊日感情的態度。這麼多年下來,陶闊脫絲的影子在他心裡已經漸漸模糊。偶爾想起自己當年在草原上的浪漫事,湧進心中的沒有憂傷,也沒有怨恨,只有對青春的無悔追憶。
無論結局是喜是悲,草原上那段生活都是他少年時代的一部分。長大後的男人總有一天會對自己少年時的影子揮揮手,笑一笑,然後把所有記憶珍藏起來,待年老時下酒。
推己及人,旭子希望與自己有著共同經歷的紅拂也能做到如此。既然與李靖之間緣分已盡,便沒有必要再於往事中折磨自己。天下英雄中,強於李靖的人很多。至少在對待女人方面,比李靖認真的豪傑多不可數。他相信,只要有足夠時間,義妹肯定能從悲傷中解脫出來,重新成為那個堅強自信的紅拂。
「據侍衛們後來檢查,紅拂站立過的地方有血跡!」萁兒感覺到接近傍晚的清涼,下意識縮了縮脖頸,「她可能站了至少有半個時辰,半塊瓦面都被血潤透了!」
李旭一聽,立刻有些著急起來。「他們怎麼不早說!順著血跡追,難道追不到人麼?」
「當時郎君在中軍大帳議論公務。是我下令侍衛不要去打擾你。這些是私事!」萁兒愣了一下,囁嚅著強調。「血跡很快就斷了,如果紅拂不想讓他人追到自己,自然有很多辦法!」
李旭沉重地嘆了口氣,拉起萁兒,與她一道返回房間。「這的確是私事,你處理得對!」一邊走,他一邊致歉。「但義妹身上帶著傷,萬一救治不及時,恐怕有大麻煩!」
「所以,我想郎君親自去找一找她。別人尋她不到,可能是她避而不見。可她既然來了咱們家,肯定是想見郎君一面!」萁兒溫柔地點頭,溫柔地提醒。
屋子裡邊瞬間沉寂。夫妻兩個四目相對,都從對方眼裡看到了理解與關心的意味。半晌後,李旭輕輕點頭,「那我就去找找他。附近地形,我比家丁和侍衛們都熟悉。你先休息,別胡思亂想。記得我對你說的話!」
「我不會胡思亂想!」萁兒指指自己的心,又指指李旭的胸口。「其實只要郎君快活,我也會快活。你去吧,帶上侍衛,但別讓侍衛們與你走得太近!」
最後一句,是完全以女人的心思說的。如果紅拂受了重傷還堅持要見李旭一面,肯定是有必須見面的理由。如果李旭身邊帶了太多的人,恐怕多心的紅拂又要遠遁。到了這個時候,人命總比女人家之間的小爭鬥重要。如果丈夫因為錯過紅拂而不開心,萁兒知道自己也不會開心得起來。
李旭輕輕抱了抱萁兒,然後轉身出門。周大牛見狀,趕緊派遣一隊侍衛跟了上來。按照萁兒的提醒,旭子沒讓侍衛們跟得太近。「我帶著兵器,帶著弓箭!胯下還有黑風!」離開兵營的時候,他笑著向侍衛們解釋,「你們幾個無需太緊張。三、五個回合內,想傷我可不容易!」
「諾!」眾侍衛齊聲答應,緩緩拉開與主將的距離。經過一天的小道傳播,大夥都清楚了早晨那名「刺客」的真實身份。現在心中對「刺客」的好奇,遠遠大過對主帥安危的擔憂。況且以自家主帥現在的身手,個把小毛賊根本無法靠近。如果多人圖謀不軌,沒等他們有所動作,侍衛們肯定就發現情形不對,及時地做出了反應。
緩緩圍著軍營兜了半個圈子,李旭依舊不能確定紅拂會躲到哪。對於自己無意中認下的這個妹妹,他了解一直不深。更甭說能猜透對方的心思。
如果別人受了傷,會怎麼辦呢?騎在黑風的背上,旭子困惑地想。他可以確定,如果萁兒受傷,必然會跑到自己身邊來,一邊要求照顧,一邊準備跟自己一道前去復仇。如果婉兒受傷,恐怕會躲起來,慢慢地等待傷口癒合。如果紅拂呢?他眼前晃過一片粉紅色的身影,山花般,堅韌而燦爛。
「附近有桃園,杏園,或者桃樹林麼?」猛然間,李旭心裡想到一個去處,回過頭,大聲向侍衛們詢問。
「都現在了,哪裡還有桃花開!」距離李旭最近的那名侍衛搔了搔後腦勺,茫然回答。每當北國春來,第一個開的花便是野杏,然後是梅花、李花,桃花開得最晚,也只能堅持到三月末,眼下已經是四月,山野中各色花兒開遍,但桃李芳菲已盡的季節。
「鵪鶉澗,鵪鶉澗那我記得有一片桃林。山中地勢高,節氣晚!」另一名趕上來的侍衛聽到大帥發問,討好地匯報。
侍衛們都知道自家大帥是個出了名的不解風情,怎地找人才找到一半,突然想起賞花來了?這眼看著紅日西墜,大夥即便快馬趕到鵪鶉澗,也得費好大力氣才能爬上去。等到人上去了,恐怕天也黑了。
正遲疑間,忽然見李旭一帶馬韁繩。胯下黑風猛然發出一生咆哮,如同一道黑煙般,直衝鵪鶉澗方向奔去。
持槊(二十二)
也不怪李旭舉止失態。他清楚地記得,在與自己結隊北返時,紅拂曾經說過女人的生命如春花,若不能絢麗,寧可凋零。這個喜歡在王屋山中花樹下徘徊的寂寞女子,此時身上既然帶著傷,想必也會找一個花多的地方,靜靜地等待人生的歸宿。
他需要儘快找到紅拂,將她帶回家中來。哪怕時一時惹來外人的閒言碎語。如此美麗的生命不應該輕易地凋零,李靖不懂得欣賞,世間懂得欣賞的人有的是!徐茂功、竇建德、劉弘基,這些英傑哪個不強於李靖!
胯下黑風仿佛知道主人心急,奔跑的速度越來越快。侍衛們先前還能望著煙塵追趕,片刻之後,只能看著黑風和李旭的背影搖頭了。好在此地距離軍營不遠,平素巡邏的斥候也不少,因此不必擔心有大隊敵軍通過,威脅到主帥的安全。至於一半個混過長城的敵方奸細,遇到李旭只能算他自己倒霉。論單打獨鬥,至今弟兄們還沒見到自家大帥輸給過別人。
鵪鶉澗位於臨近長城的一處荒山當中,北側有條小溪從山崖上墜落。冬天溪水結冰,半壁山川看上去晶瑩耀眼。春日雪化,則有無數鵪鶉、野雀於溪流上方跳躍。李旭帶領士卒們勘察地形時,曾到過澗頂一次。在那曾經發現了一個不知道荒廢了幾百年的道觀。幾百年滄海桑田,觀前的神獸早已被風吹日曬折騰得看不出原來面貌。道士們種下的桃花卻繁衍成林,橫橫豎豎長滿崖頂。
半路上丟下黑風,旭子把彎刀擎在手裡,徒步攀爬。當年出塞時掌握的登山訣竅還沒有完全忘記,因此待眾侍衛追到山腳下,他的身形已經出現在了崖頂。
殘破的道觀仍在,甬道好像被人打掃過,枯枝敗葉盡去。蔥蘢的雜草下,偶爾露出一兩塊平整的青石,證明這裡曾有人居住過。只剩下兩側門柱的山門,也被人用樹枝重新紮了個門板,虛虛地擋住了訪客前進的道路。見到此景,李旭不覺鬆了口氣,整頓衣冠,然後輕輕地叩打「柴門」。
道觀裡邊沒有回應。幾隻野雀聽到叩門聲,呼啦啦飛起,在夕照中比翼翱翔。晚風吹來片片落櫻,盤旋著繞人不去。幾聲琴韻恰恰隨著花瓣飄舞響了起來,聞之若有餘香。
李旭此時哪裡有雅興欣賞落櫻,順著琴韻尋了過去,果然在道觀北側的花樹下看到了一襲紅裳。仿佛壓根沒有聽到他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花下客低眉信手敘敘而談,聲音時而婉轉,時而歡快,仿佛在追述著一段極其美好的回憶。
「你居然還有性質在這裡彈琴。不知道大夥到處找你麼?」李旭心頭火起,三步並作兩步衝上去,對著彈琴者的背影喊道。
他知道那是紅拂,尋常女子哪有她那般本事,背著琴還能跑到這麼高的山崖上來。這一代除了軍營附近外再無人煙,日落後常有野狼出沒,嚎叫聲此起彼伏。若是尋常女子住在道觀,即便不被野獸吃掉,自己也把自己嚇死了。
剛見面就被人斥責,紅拂也不著惱。輕輕一抹琴弦,拂出一聲穿雲裂帛脆響。然後慢慢轉身,笑了笑,低聲說道:「大哥來了。我知道你肯定能找到這裡來的。所以早早地便在此等。老天有眼,落日之前就讓我等到了!」
她說話言語輕柔,含嗔帶怨。宛若一碗加了冰塊的酸梅湯灌入了嗓子,讓人縱使有滿腔怒火也發作不起來。李旭沒想到一向莊重自持的紅拂突然換了如此嫵媚的姿態來面對自己,心腸登時一軟。想到對方身上帶著傷卻不肯醫治,又強迫自己板起臉,裝著惱恨的樣子喝斥道:「既然來了。為什麼不去我家中去。一個人跑到破廟中,難道就為了能多看幾眼風景麼?」
「怪不得人都願意做長兄,原來喝斥人的感覺這麼過癮!」紅拂輕輕搖頭,嫣然而笑,剎那之間,看在人眼裡竟然讓天邊的晚霞都變得婆娑起來。
李旭所見過的女人中,與他初次相逢時都是豆蔻初開年紀。美麗固然美麗,身上卻帶著少女特有的青澀,初始時即便芳心暗屬,笑容中卻也含著羞。似紅拂這般一笑起來風情萬種的,他平生第一次見到,因此一時間竟看得有些呆了,幾乎忘記了自己的來意。
不行,紅拂肯定被李靖氣瘋了。用力握了我拳頭,旭子逼迫自己再度穩定心神。他記憶中的紅拂不是這般模樣。當時的紅拂美麗固然美麗,卻非常莊重。不像現在這般嫵媚,或者說,絕不肯輕易讓人看到她的嫵媚。而此刻的紅拂卻如同一株花滿枝椏的春桃,伸到人鼻子底下任君採摘。
那不是紅拂,至少不是原來的紅拂。旭子心中又是憐惜,又是難過。他想說幾句安慰的話,撫平對方心中的傷口。又恨自己笨嘴拙舌,平生所學一個字也用不上。沉吟半晌,才喃喃地說了一句,「我不是想喝斥你!只是擔心你的安危。你離開長安這麼久,說是到我這兒,卻連面兒也沒露一下……」
「大哥真的擔心我?」紅拂收起笑容,用明澈如水的雙眸望著李旭的眼睛追問。
「當然擔心。你是我結義的妹妹麼?」李旭被對方看得心底直發虛,只好宣布敗退。「你身上不是有傷麼?趕快跟我回去找郎中看看。我軍中有幾名郎中,治療金瘡最為拿手。到底是誰傷了你,把他的名字告訴我,待此間事了,我去給你討還公道!」
「多謝大哥!」紅拂抬頭望了李旭一眼,然後又快速把眼皮垂下。「一些皮外傷,犯不得興師動眾的。我自己就能處理!」
話雖然說得輕鬆,轉過身去,卻是一陣輕咳嗽。隨著咳嗽聲,雙肩不斷顫動,宛若風中嬌花。李旭被咳得心頭髮顫,快走幾步上前去,想幫忙捶一下背。眼看著手掌都抬起來了,又下意識地停在了半空中,定了定神,關切地說道:「還說不妨事。不妨事還會一直咳。聽話,你一個女人家獨宿破廟不好,還是跟我回去吧。我家中的跨院剛好有空房間,平時萁兒也有人做個伴兒!」
紅拂背對李旭,用手巾輕抹嘴角。趁著李旭不注意,將已經被血染成了暗紅色的手巾藏入了衣袖。悄然嘆了口氣,她再次回頭,臉上的表情又是調皮,又是失落,「大哥家還有地方麼?我今天早晨可是聽見,你那裡只有兩個位置!」
被人提起閨房私語,李旭立刻面紅過耳。好在對方只聽到了今天早晨他對萁兒的承諾,沒聽到昨天晚上二人的議論。他想解釋一句,跟萁兒所說的話是指自己此生不想再娶別的女人,而不是家中不准女客來訪。但看看紅拂楚楚動人的眼神,又不知道自己那樣說,會不會令對方多心。像紅拂這樣美麗的女子,又何須給人送上門去做側室。如果她想嫁人,天下不知道有多少豪傑要打破頭。
想到這兒,李旭的心神略微清醒了些。寬厚地笑了笑,抱怨道:「義妹你好不曉事。居然偷聽大哥與大嫂的悄悄話。這次就放過你,下次不可再犯了!咱們的交情,我早跟萁兒說過了。你搬到我那去住,她非常高興!」
看著李旭被自己捉弄得暈頭轉向,紅拂臉上的笑意更濃。她本來就生得白皙,傷病之中,膚色愈發晶瑩,就像一塊羊脂美玉雕琢出來的,若握在手中,定然溫潤欲化。即便是李旭這般不解風情人物也覺得晚霞耀眼,幾次將頭微微偏開去,幾次又忍不住將頭擰了回來。
「大哥真是個老實人。難怪婉兒姐姐覺得你厚重可靠!」紅拂再次低聲輕笑,好像根本沒發覺自己方才的舉止看上去有多輕狂。「你家中,我是不會去住的。免得被人說你閒話。我一個走江湖賣藝的風塵女子,無論走到哪,都註定被人看不起的。又何必給你家去添亂!」
說道自己的身份,她的笑聲猛然一滯,頭緩緩低了下去。待再度揚起臉來,眼角已經見了淚痕。
見紅拂落淚,李旭更是手忙腳亂。呆立原地想了半晌,皺著眉頭吼道:「沒有的事兒。你是娘子軍中女將,別人巴結你還來不及,怎會小瞧了你去。況且若論出身,誰的出身高了。劉備還賣過草鞋呢,怎麼沒見人瞧不起他?再說了,這大戰在即,每個人是生是死還說不定呢,哪有功夫嚼舌頭根子?!」
「大哥就是大哥,永遠與世人不同。」紅拂靜靜地聽完李旭所說每一句話,然後幽然點評,眼淚滾滾而落。
「也沒什麼不同的。我當年就是個出塞販貨的。劉弘基是盜馬賊。竇建德是山大王。天下雖然大,真的含著金勺子出生的有幾個?若是凡事都論個出身,那大夥就都沒法活了!」李旭擺擺手,憤然道。
在那一瞬間,他理解了紅拂為什麼如痴如狂。無論哪個女子為了一個王八蛋等上十年最後卻被始亂終棄,估計心裡也不會比紅拂好受。所謂大義滅親,不過是個幌子而已。其實李靖當年向紅拂求婚,只是為了騙對方幫他逃離虎口。一旦逃出了楊素府,紅拂也就失去了利用價值。想當年徐茂公為一巨商之子,都不敢娶一個胡女讓家族蒙羞。作為韓擒虎的外甥,大隋最有名的兩個才俊,李靖肯低頭娶紅拂才怪。
那堵當年曾經橫亘於自己與豪門之間的牆,如今正壓在紅拂心上。李靖不會娶她,不是因為她品行不端,不是因為她長相不正,不是因為她對婚約不忠誠。而是因為,她的出身於奴婢,出身於風塵,而李靖縱然再落魄,也是世家公子!
當年紅拂像自己說起這段婚約時,旭子心中就隱隱約約覺得哪裡不對勁兒。如今前後一對照,終於將其中貓膩全部相通了。韓擒虎的外甥了不起不是,楊素親口讚譽的才俊不是?那李密還是世襲的蒲山公呢,不照樣被老子打得滿地找牙?
看著紅拂微微聳動的肩膀,再想想自己多年來所受的白眼。一股同仇敵愾的感覺在心中油然而生。不再被禮節所囿,他上前一步,伸手拉住紅拂的胳膊,「你也別再難過,我娶你!我娶你!萁兒一直勸我給她找個姐妹,如果你不嫌倉促,我明天就可以娶你過門!」
「大哥就是大哥!」紅拂掙扎了一下,沒有掙脫,緩緩地將身體靠在了李旭胸口。一股刀扎般的感覺瞬間傳遍旭子全身,讓他不能呼吸,不能移動。也不知道過了久,也許只是匆匆一瞬,也許是幾百年。抽噎中的紅拂慢慢收起眼淚,笑著說道:「謝謝大哥。跟你一道說會兒話,小妹心裡好受多了!」
「你放心,我說過的話從不反悔。跟我回家,我娶你。今晚就遣人下聘!」李旭挺直身體,鄭重承諾。
「大哥真傻!」紅拂又擦了把淚,笑著回應。「大哥根本不懂女人的心思!」
「我是笨了點兒!」李旭呵呵傻笑。他弄不明白紅拂到底什麼意思,只覺得對方的神情不像先前般憂傷,舉止也不再透著瘋狂。「我不懂女人心思,但我也不會傷害你!」
「但能做大哥的女人,都是幾輩子修來的福緣。」紅拂笑了笑,宛若梨花帶雨,「我還是做你妹妹就好了,做你妻子福分,我不敢求!」
「那也行。無論如何,先回家去吧。到我家裡,沒人再敢傷害你!」李旭愣了一下,然後長長嘆了口氣,勸告。他明白,從始至終,紅拂都沒想過嫁給自己。她僅僅需要一個證明,證明一個自己不是送上門也沒人肯娶的棄婦。證明不是自己輕賤,而是某些人瞎了眼睛。
「先不急。我想再看一會兒晚霞!」紅拂展顏一笑,宛若梨花帶雨,「啊,我還給大哥帶了禮物!」她忽然又活潑起來,少女般雀躍著說道。轉身跑到琴凳旁,撿起一個綢袋,揚手丟了過來。
李旭是個能為別人的快樂而快樂,為別人的煩惱而煩惱的人。見紅拂恢復了正常,雖然求婚被拒,心情也變得輕鬆。一邊解捆在綢口袋上的皮繩,一邊嗔怪道:「你這古怪妮子,來了就來了,又何必帶禮物。」
「怕大嫂怪我不懂禮節唄!」紅拂調皮地伸了伸舌頭,毫無芥蒂地站到了李旭身側,拉著對方的手,與他並肩坐於花樹之下,琴凳之後。「這是帳本,突厥武士支取糧草的帳本。我費了好大勁兒才偷來的,大哥,你看有用麼?」
李旭聽得心裡一驚,側頭再看紅拂,目光中充滿了難以置信。「你偷帳本做什麼?你竟然一個人去了塞外?怪不得你會受傷?趕快跟我回去,我找郎中幫你療傷!」
「大哥不是跟我說過,看糧草支取情況,就能推斷敵人數量麼?」紅拂沒有起身,而是把肩膀輕輕靠在了李旭肩頭。仿佛對方就是自己的親生兄長般,可以放心依賴。「我不懂帶兵,臨陣殺敵也未必能殺得了幾個。所以就去草原上轉了一圈。骨托魯身邊有四十幾個部落追隨,哪個部落突然多一個擠奶的女奴出來,也不會有人留心!」
「胡鬧!」捧著沉甸甸的帳本,李旭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好。突厥人及其追隨者的具體數量對他來說其實不是非常重要。但他卻能感受到紅拂拳拳的心。古語云,最難辜負美人恩。而美人給予他的恩情,卻不是一夕之歡,而是實實在在的幫助與尊重與幫助。
「我知道自己這樣做任性了些。但紅拂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心裡十分高興。你既然是我大哥,我這個妹妹總不能什麼也不干,被人看扁了不是?」紅拂輕輕伸了個懶腰,低聲解釋。
此刻天邊夕陽已沒,晚霞將最後一縷日光照在周圍的桃樹上。照得整個桃林如有野火在燒。山風吹過,片片殷紅殷紅的花瓣便紛紛洋洋灑落下來,仿佛天地之間降了一場紅雨。望著天地間燃燒不息的烈焰,紅拂清清嗓子,低聲吟唱道:「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聲音婉轉柔媚,中間夾雜著低低的嘆息,宛若細雨灑過浮萍,又像一個久病的少女在寂靜地後院裡欣賞自己早逝的芳華。
眾親衛氣喘吁吁地爬上山頂,剛好聽見一曲清哥從林間傳來。一時間竟忘了挪動腳步,站在桃林邊緣,默默想道:「怪不得大帥發了瘋般找她。能擁有如此歌喉女人,不用見面,光聽上一曲,也抵得上小半座城池了。
眾人均覺驚艷,坐在紅拂身邊的李旭卻聽得心裡發涼,拉起對方的手,輕輕拍了拍,微笑著再次勸道:「天馬上就黑了,咱們還是回去吧。改天,咱們在府裡邊慢慢聽你唱歌!你嫂子拂得一手好琴,剛好可以配上你這幅歌喉。」
「這歌,我是不會在高牆裡邊唱的!」紅拂笑著搖頭,「大哥有所不知,我小的時候就被關在一座府邸里,天天被逼著唱歌跳舞。所以,一看到高牆上四角的天空,便唱不出什麼歌來!」
「那就找個春日,咱們到溪邊唱。再不,找個陽光好的日子,咱們到這裡來,一邊賞景一邊唱歌!」李旭心裡著急,溫言哄勸。他不是不解風情,而是從紅拂的喘息聲中,聽到了一種枯竭的味道。這是生命和精神都將油盡燈枯的人才呈現的病態,這麼多年刀頭打滾,旭子對死亡的氣息無比熟悉。
「桃花今天開,也許明天就敗了。」紅拂笑了笑,繼續搖頭。「這世間,哪有永遠的花開呢。我的傻大哥!」
「今年謝了,明年還會再開!」李旭強忍著胸口的痛楚,低聲回應。
「明年花下是誰,哪個能料得到?」紅拂嘆了口氣,微笑著站起身。「不若且盡今日之歡!」
說罷,她俯下身,在琴上輕輕撥弄了一下。然後從琴凳下拿起常用的佩劍,緩緩起舞。「我當年一直想嫁給個英雄,他可以帶著我,不再過那種高牆後被人當玩物的日子。所以藥師向我求婚,我毫不猶豫地就答應了他!」
一邊敘敘地說,她一邊抖動手中利劍。地上和天空中的落櫻立刻被帶了起來,伴著她的舞步肆意盤旋。
桃林外的侍衛們早已看得傻了。一個個張大嘴巴,無言喝彩,也不敢打擾。李旭有心衝過去,強迫紅拂停止舞步。卻又怕舞步一停下來,對方的生命也宣告終止。呆坐在桃樹下,任落花滿襟,淚涌滿眼。
「所以,他想殺我。我卻一點也不恨他。如果不是他慫恿我離開,我恐怕早死在了高牆之內!」紅拂笑著訴說,好像在說一個跟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有著一日大哥見了他,也不要難為他。四十多歲的人了,枉自擔負了虛名,事業卻半點無成,想必他也著急得很!」
「我不會難為他。你也不必再記得他。過去的都過去了。年年花謝,年年花還要開!」李旭輕輕抹了抹眼角,大聲回應。
「大哥就是會說話。雖然大哥根本不懂女人的心思。大哥,你知道麼,我很開心你能猜到我在哪裡!」紅拂笑著回眸,瞬間,仿佛全部活力又回到了她身上。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再難得。」她邊舞邊歌,邊歌邊舞,仿佛整個人已經與歌聲合二為一。滿山落櫻也宛若有了生命,伴著歌聲,伴著劍光,翩翩流動。
「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再難得」迭韻過後,歌聲突轉激昂明快,然後伴著一聲劍鳴,落櫻與紅影沖天而起,從山澗上方直墜而下。
李旭持刀而立,不去攔,亦不去呼喊。直到四野里的歌聲裊裊斷絕,才晃了兩晃,哇地吐出一口血,軟軟摔倒。
持槊(二十三)
「保護大將軍!」看到主帥吐血,眾侍衛大驚失色,立刻竄進桃林來,繞著李旭圍作了一個圈。
此時,大夥寧願紅拂是刺客而不是李旭的朋友。若是尋常刺客,恐怕再來五個也未必能傷了大將軍分毫。而紅拂一歌一舞,卻讓大將軍吐了血。眼看著決戰在即,如果李將軍一病不起,大夥該如何是好。
兩三個機警著跑向山澗邊,順著地面上的血跡尋找紅拂去處。但見一縷紅紗隨風飄動,剛才的歌者與舞者早已蹤影不見。
「算了,不要找了!」李旭慘然一笑,低聲吩咐道。
「但,但紅將軍的遺體?」侍衛們不清楚紅拂在大將軍心中到底占如何分量,只好用紅將軍三個字來代之。
「她既然做了如此選擇,想必也不願意再被人打擾。此地風光甚好,恰恰配得上她!」李旭用手抹了抹嘴巴,放聲長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歌罷,他拿起紅拂用過的琴,信手拂拭,鏗鏗鏘鏘,聲若金戈鐵馬。一曲拂畢,大步走到山澗邊,將那價值不知幾何的名琴也拋了下去,然後大步下山。
「大將軍想是傷心過度了!」有侍衛低聲和同伴議論,「回去得讓夫人知曉,免得真做下什麼病根兒來!」
「你懂什麼,大將軍這是真性情。你幾時聽過將軍長歌!」另一名跟了李旭稍久的衛士看來前者一眼,有些輕蔑地道。
回營路上,李旭跟眾人下了封口令。嚴禁任何人將他吐血的事情傳出去,否則,必以軍法嚴懲。臨戰在即,他不想動搖了自家軍心,也不敢在三軍面前露出半點怯懦和疲憊來。
但關於紅拂歸宿的消息還是通過小道悄悄地流傳。有謠言說,是李旭將她藏了起來,以避免善妒的萁兒找她的麻煩。有謠言說,紅拂夜探李將軍府邸後,就趕往了草原,隨時準備給骨托魯致命一擊。還有謠言說,那天早晨闖入李將軍府中的根本不是紅拂,而是一名貨真價實的刺客。李將軍追殺百里,終於在長城外一個荒山中砍掉了他的首級,避免了重要軍情外泄。而紅拂本人,在李將軍的幫助下與李靖放棄了前嫌,終於成就一段美滿姻緣。
只有極少數人,隱約探聽到了事情真相。紅拂為了證明自己不是一個毫無用途的女人,偷偷潛入了草原,盜取了骨托魯大軍的補給名冊。在返回涿郡途中,被狼騎所傷。當李旭找到她時,她自知不治。所以以一曲曼舞與知交作別,然後投身於鵪鶉澗下的無底深湖內。
她是像珍惜羽毛一般珍惜容顏的女子,寧願在最美麗的時候死去,也不願意讓人看到自己被傷病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模樣。或者說,在長安城下時,她已經死了。堅持活到現在,不過是為了完成一件未了心愿而已。
但這種說法受眾最少。大夥都喜歡美麗的生物。像紅拂這樣又美麗,又溫柔還有一身武功的絕世美女,在眾人心中更是一個永遠不食煙火的仙子,更不可能受傷或者死亡。所以,戰爭結束後,有好事者曾經偷偷潛入鵪鶉澗下的深湖尋找,希望找到紅拂的遺體或者遺物。卻被湖水中千年不化的寒冰凍得嘴唇烏青,沒探到湖底就半途而廢。
其後若干年,鵪鶉澗附近遊人不斷。有文人嫌鵪鶉二字不雅,遂該其名為桃花澗。山上破廟也為此得到桃花觀之名。傳說中,每當山中春末,桃花飄飛時刻,總有一名絕代佳人於林中持劍而舞。見著焚香求問姻緣,無不靈驗哉!
所有流言,都沒有傳入李旭耳朵。大夥敬重他,怕他在大戰前為此分心。更畏懼他,唯恐他突然暴怒,做出什麼不和常理的事情來。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來,紅拂的事情對旭子影響很大。原來他就不太愛說話,現在更是很少與人交談。大多時候,他總是一遍一遍反覆觀看長城附近的輿圖,恨不得把每一處山丘和溪流都即在心上。
當他的手有意無意中按住刀柄時,總會有一股凌厲的殺氣在其周圍蔓延。仿佛黑刀一旦被拔出鞘來,不飲人血便不能插回。
值得他拔刀的人還沒有來。儘管最近幾日,安插在長城外的斥候已經觀察到幾支人數大約在五千到一萬不等的突厥騎兵在距離長城三十里外的谷地中紮營。那都是骨托魯汗派出的探路石,如果長城上的守軍出擊的話,他將立刻帶領其他狼騎四下圍攏過來,將出擊的中原兵馬一舉絞殺。
如果李旭按兵不動,骨托魯就陸續向長城腳下派兵。將這些探路石子們連接成一體,最後於長城下擺開整支大軍。
「要不要王將軍他們動一下!」李建成被臨戰前的寂靜憋得難受,私下裡向李旭建議。目前守軍有兩支力量被藏在長城外的山中,一支為王伏寶所帶領的兩萬竇家軍精銳,另一支為河東將領竇琮所率領的五千輕騎。只要長城上某幾個固定位置點燃狼煙,這兩路兵馬就會迅速撲出來,直撲敵軍本陣。
博陵軍也派遣了五千騎兵,按照王伏寶的建議,穿上大夥以前在戰鬥中繳獲遊牧民族服裝,自赤城堡出塞,繞路前往骨托魯汗的本部,攻擊沿途中沒有青壯值守的營地,並伺機劫殺向前方為突厥大軍運輸糧草輜重的牧民。
這三路兵馬目前都沒有發揮作用。王須拔所部需要避開骨托魯的主力,所以必須先向東迂迴一個大圈子,然後才能北上。而埋伏於長城附近的竇琮和王伏寶兩支兵馬,李旭認為他們必須在最關鍵時刻投入戰場才能起到力挽狂瀾的效果。否則,以區區兩萬多人去騷擾數十萬大軍,即便將領再勇猛,士卒們再用命,也無異於老鼠去添貓鼻子。
所以,他不能接受李建成的提議。笑著搖了搖頭,低聲回應,「還不到王將軍和竇將軍兩個出擊的時候。得咱們先跟骨托魯交上手,雙方都露出真本事來,王、竇兩位將軍才能找到骨托魯的七寸。」
「我的意思是,讓傳信給王伏寶,讓他分些兵出來,給骨托魯添點兒亂。省得突厥人像現在這樣從容不迫地布置。竇琮那邊先不動,留待雙方膠著時刻突出奇兵!」李建成猶豫了一下,再次解釋。到現在為止,他依舊看不起前來幫忙的竇家軍。所以總試圖讓對方作為一粒棄子,藉以探明骨托魯汗對其麾下各路兵馬的協調能力。而李旭總是聽不懂他的暗示,非要他直白地把心中打算說到明處,臉上才能露出恍然的表情。
理解歸理解,旭子對河東兵馬和竇家軍卻給予了一樣的待遇。「王將軍和竇將軍兩個,我打算讓他們同時出擊,承擔同樣的任務!這樣才能確保一擊得手!」看到李建成臉上的失望,他想了想,又補充道:「竇將軍麾下都是騎兵,攻擊時進展肯定比王將軍快。但是,如果沒有王將軍麾下的兵馬做配合,僅憑五千輕騎殺入敵營深處會非常困難。並且,很難全身而退!」
到長城外埋伏,尋找機焚毀骨托魯營內所有大型攻城器械。這本來就是個九死一生的任務。即便攻擊得手,參與者活著退回長城內的勝算也不大。在分派任務時,李旭本打算由博陵軍大將張江來領軍執行。但王伏寶卻以竇家軍更習慣於在山地潛伏為理由,將這個任務硬生生從張江頭上搶了過去。
他不是沒看到任務背後的危險,而是寧願用生命來見證自己的諾言。就憑這一點,李旭便不能辜負了王伏寶等人的信任。
「就怕竇家軍到時候動作遲緩,起不到預期效果!」李建成聽旭子說得堅決,只好悄悄地收回了自己的小心思。
「兩軍陣前,勇氣往往比什麼都重要!」李旭給了對方一個寬厚的微笑,「建成兄如果悶了,就上城牆上舒展舒展筋骨。眼前這種小打小鬧恐怕要持續幾天,沒有一定把握,骨托魯不會動真格的!」
「與其到長城上浪費體力,我還不如去輜重營那邊看看,順帶著替弟兄們準備些滾木和油桶!」李建成百無聊賴地聳聳肩膀,笑著走開。
突厥人的戰術相當的乏味。發現守軍沒有主動出擊打算後,幾支探路兵馬便分散成無數小隊,分頭開始爬山。每一隊的人數都非常少,走在前方的高舉著皮盾,遮住自己的頭和胸口。跟在後面的人則將屁股撅起老高,由長城上看下去,活像一隻只將腦袋扎進草叢中的沙雞。他們的叫聲也如整窩的沙雞一樣煩亂。吱咯吱咯,沒完沒了,吵得守軍頭疼。每當長城上有人煩得難受,向城下放箭。無論受沒受傷,所有的攀爬者立刻抱著頭趴在地上,順著山坡向下滾。
這種毫無秩序和勇氣的進攻,當然收不到什麼成效。由於來犯者不肯靠近城牆,守軍射下的羽箭也很難起到殺傷效果。持續一、兩個時辰下來,長城上的守軍便不再緊張。每當有幸射中一個敵人,周圍的垛口後立刻響起鬨鬧般的大笑聲。
根據李旭判斷,突厥人是故意以這種散亂的狀態,來麻痹守軍。那些顧頭不顧腚的爬山者實際目的不在於向長城上發起攻擊,而是為即將到達的主力兵馬尋找幾條合適的攀登途徑。很快,山坡上出現了異常情況。突厥人爬過的地方,稍微平緩處便會出現一兩縷白色的羊毛。星星點點的羊毛從山坡上蔓延開去,恰好形成了數條通往長城的捷徑。
旭子讓李建成去長城上舒展筋骨,意思便是讓他拿一把弓,隨便射殺幾個探路的突厥武士,舒緩一下緊張的心情。而李建成跟本不願意在一群雜兵身上浪費體力。他希望自己能射殺的是地方大將,即便官階不是什麼大汗,小汗,至少也應該是個小伯克,才不枉他動一次手。
「報,緊急軍情!」一名斥候匆匆跑進大帳,差點與正準備外出的李建成撞了個滿懷。
持槊(二十四)
「什麼事。發現骨托魯的大氅了麼?」李建成立刻又恢復了精神,三步並做兩步跑回李旭身邊,向斥候大聲追問。
「兩山豁子方向出現了一支騎兵,大約有六七千人。與那附近的一隊狼騎正在交手!」來自博陵軍的斥候遲疑了一下,朗聲回答。
「打的什麼旗號,勝負如何?」李建成又驚又喜,繼續追問。
斥候不滿地皺了下眉頭,然後偷眼看向李旭。見自家主帥沒有任何反對意思,緩了口氣,繼續報告:「啟稟大將軍和世子,來者的旗號非常混亂,像是一支聯軍。勝負目前不清楚,他們在突厥人背後點了很多火頭,然後且戰且向黃花豁子靠近!」
「聯軍?從塞外來?」李建成愣住了,他想不清楚到了這個時候,誰還會來給守軍助陣。六七千人的隊伍,需要幾家聯手才能湊得,這支隊伍實力肯定也不怎麼樣。弄不好還是突厥人故意使得圈套,誘騙大夥出去接應。
「再探,注意與山中觀察點用旗幟聯絡,看到到底發生了什麼情況!」就在李建成發愣的當口,李旭迅速做出的決定。
目送斥候離開後,他立刻抓起一支令箭。「傳令給駐守在黃花豁子的張將軍,讓他加強警戒。防止突厥人趁機叩關!」
「諾!」親兵跑上前,接過將領,快速出帳。
「傳令給姜寶宜將軍,命令他點足一萬弟兄到長城內側馬道處,隨時準備接戰!」
「傳令給周大牛將軍,命他點齊三千重甲步兵,兩千弓箭手,到黃花豁子附近集結。本帥與世子隨後便到!」
李旭想都不想,接二連三地把命令傳了出去。待李建成等人弄清楚他的目的,大夥已經被他拉到了黃花豁子附近的敵樓上。
「此處是長城的缺口,就像一座城市的大門。建成兄,城門之上的指揮調度,就交給你和陳老前輩!」李旭將令箭向建成手裡一塞,低聲命令道。「今天之戰不會太激烈,所以咱們不必讓所有弟兄都被驚動了。該休息的繼續休息,該訓練的繼續訓練!」
「仲堅怎麼知道今天不會是一場惡戰?」李建成的思路跟不上李旭的動作,接過令箭後,木然地追問。
「你看沖向黃花豁子這夥人。」李旭的手向外指了指,非常認真地解釋。憑藉他多年的做戰經驗,幾乎在登上城頭的一瞬間,他便認定了前來幫忙的援軍並非突厥狼騎假扮。「旗號散亂,隊形不整。士卒們勇悍異常,卻不知道互相照應。這些人幾乎沒受過任何正規訓練,也不是經常配合做戰的……」
「不是突厥人!」陳演壽也很快得出結論。為了培養李建成的臨陣指揮能力,老長史儘量詳細地解釋道:「如果突厥人假扮,不會連幾千大隋兵馬的衣甲都湊不齊。其次,他必然要先派人到關前來,請求咱們出關接應。像這樣不做任何聯繫便突然殺來的,只要我等拒不援手,他們就會全軍覆滅。骨托魯如果想作假,不會連這些細節都考慮不周全!」
正當大夥指指點點議論時,闖營的兵馬已經接近黃花豁子。附近的突厥狼騎不顧一切殺來,試圖趕在這支援軍入塞之前,將其統統絞殺在谷地上。而援軍的隊伍雖然散亂,士卒們的身手卻個個敏捷無比。往往為了殺死一名援軍,突厥人要付出兩到三名狼騎為代價。
「好勇悍的壯士!」李建成看得血脈賁張,拍打著城牆讚嘆。如果自己麾下也有這樣一群勇士,稍稍加以訓練,便不用再羨慕二弟麾下的飛虎軍了。但如何接這支隊伍接進長城來,卻要費一番周折。在突厥人咬死了不放的情況下,出擊者必須要保證打開黃花豁子的山門後,還有平安將其關死的可能。
眼看著一個又一個好漢到於狼騎的圍攻之下,李建成心急如焚。他用力去拉李旭,希望無所不能的妹夫能幫自己想想辦法,手伸出去,卻拉了一個空。
「李將軍呢。仲堅去了哪裡?」李建成大吃一驚,追問。
「李將軍請世子幫他處理城頭一切軍務。他自己帶領兵馬去接應援軍了!」陳演壽快速接過李建成的話頭,大聲回答。看到李建成那副緊張模樣,老長史心中好生失落。自家主公哪點都好,就是軍務上實在太生疏了。兩軍陣前,作為主帥之一卻拿不出半分鎮定自若的氣度來。你看人家李仲堅,從開始到現在,所做一切都有條不紊。所謂讓主公代為調度全局,實際上是在給主公創造露臉機會。如果不是有絕對把握,他敢把軍權交給主公這樣的人,然後放心出擊麼?除非他自己不要命了!
無論內心深處如何失望,陳演壽對眼前軍情卻不敢絲毫馬虎。「仲堅帶得全是步卒,以長槊手和陌刀手為主力。」指了指黃花豁子處敘敘推開的臨時城門,他低聲向李建成解釋,「長槊和陌刀,背後配以弓箭手,可以將狼騎與援軍徹底隔開。然後憑藉附近的地形,結陣緩退,只要退到城牆上弓箭手的保護範圍內,敵軍便無法再對城門構成威脅!」
仿佛是與他的話相驗證,追隨李旭殺出的三千重甲步兵和兩千弓箭手很快便在城牆下列好陣勢。在谷地左側山坡上,他們排成一個鏟子形。谷底和山坡處人數最多,隊伍最厚,至於隊伍正中間,陣型反而單薄。
部分突厥狼騎看到守軍殺出,立刻策馬迎戰。還沒等與重甲步兵接觸,兜頭先挨了一頓箭雨。李旭一聲令下,前排士卒平端長槊,如一頭鐵刺蝟般緩緩向交戰雙方靠近。遇到被圍困的援軍士卒,便放入陣中。遇到突厥狼騎,幾根長槊捅過去,連人帶馬捅成了肉串兒。
黃花豁子附近的山谷並不寬敞,兩支騎兵交戰,已經差不多將谷底完全填滿。猛然又殺出一支步卒來,谷底立刻顯得愈發擁擠了。此時,騎兵根本沒法發揮戰馬的速度優勢,只能原地與對手廝殺。而長槊和拍刀一靠上前,得到援助的一方立刻聲威大震,三下五除二,將狼騎斬於馬下。
「拉開距離,拉開距離!」帶隊的突厥伯克見勢不妙,趕緊改變戰術。只要將隊伍拉向遠方,他就可以先來一輪馳射,瓦解守軍陣型,然後再搬回局面。
李旭帶了這麼多年兵,最熟悉的就是馳射戰術。怎會給敵人這個機會。抓起身邊令旗搖了搖。原本在半山坡緩緩前進的步卒們立刻加快速度,從側面像突厥人圍攏了過去。與此同時,周大牛帶領幾名親衛大聲喊道,「來得朋友是誰,將突厥人纏住。剃光了他們,咱們才好一道入塞喝酒!」
這幾句話又像軍令,又像江湖切口,卻恰恰對了來者的脾氣。援軍之中,立刻有一面黑色大氅搖了搖,大氅底下,十數名壯漢扯著嗓子喊道:「李將軍在麼?收拾突厥人怎地也不知會一聲?呼韓邪大單于的嫡親後人,大漢皇帝劉淵的第二十代孫,燕山山主,一陣風總瓢把子,劉季真來幫忙了!」
唯恐周圍的人聽不清楚,那伙人將自家的名頭反覆宣揚。令城上城下聞者無不霧水滿頭。大夥都知道呼韓邪單于是娶了王昭君那個匈奴君主,而劉淵是五胡時期的後漢開國皇帝。然而這兩位到底有沒有血緣關係,卻是史家也未必能考證清楚的秘密。至於燕山山主,更是來者自己給自己的封號,放到哪裡也沒人認可。只有「一陣風」這三個字,眾人心裡還有些印象。都知道那是一夥在草原和山區之間縱橫已久的馬賊。官軍剿匪,他們就向草原逃。突厥人追殺,他們就逃向燕山。利用大隋與突厥之間互不侵犯的約定,兩頭討便宜。
可燕山一陣風這伙悍匪向來過得是天不收地不管的逍遙日子,怎麼突然想起為國出力來了。城上眾人百思不得其解。正在大夥驚疑間,聽見李旭的親兵們齊聲喊道:「劉大哥麼?將你的弟兄們收攏好,裹住突厥人。邊殺,邊向長城跟前靠!」
「劉大哥麼?將你的弟兄們收攏好,裹住突厥人。邊殺,邊向長城跟前靠!」周大牛等親衛將這句話再次齊聲喊出後。雙方士卒之間配合愈發默契。馬賊們騎技精湛,先前因為人數不占上風,所以才在突厥狼騎的群毆下吃了虧。如今局部上人數已經與對方不相上下,怎可能由著突厥人將距離拉開。呼哨幾聲,攻擊方向立刻改變。原來是不顧一切向長城跟前沖,現在是拼著性命跟狼騎死纏爛打。
山谷之外,不斷有突厥狼騎趕來支援。但限於地形,無法同時投入太多人手。想以弓箭攢射打開通道,谷內自家人和敵軍又難分彼此,一場箭雨下去,恐怕射死的自家弟兄比敵軍還要多。
外邊來援的突厥狼騎急的團團轉。被李旭等人挾裹著的狼騎也憋得眼紅。領軍主將烏素米幾次試圖衝出去與自家人匯合,前路都被馬賊們所阻。眼見著時間拖得越久,敵人距離長城越近。烏素米不由得大怒。
他多年縱橫東塞,屠滅部落無數。想殺了誰,對方幾乎沒有還手之力。幾時像今天這樣被人弄得縛手縛腳。擺脫困境的辦法只有一個,憑藉多年的臨陣經驗,烏素米迅速得出結論。找到中原步兵陣列的中樞,殺了那個調度者,守軍立刻會變成失去頭領的鹿群。屆時,狼騎們咆哮著撲上去,便是一頓血與肉的盛宴。
在馬背上打了圈子,烏素米於人群中發現了自己的目標。敵將距離自己不到三十步,正指揮著步卒一點點向前推進。沒解救出一個馬賊,他們的力量就會壯大一分。而每前進一步,數十名突厥武士便死於非命。
「勇士們,殺了他!」烏素米手中的彎刀突然向正在靠自己逼近的步卒中央一指,厲聲喝道「吃狼奶長大的突厥漢子們,給我殺了那個人!」
「殺了他,殺了他!」幾十名突厥狼騎大聲附和,瞪著通紅的眼睛,衝著李旭所在處直撲而致。
持槊(二十五)
時間緊迫,李旭正愁尋帶隊的敵將不著。猛然看到數十騎結伴沖向自己,心中大喜,手中彎刀指了指,帶領著周大牛等人徑直迎了上去。
他一動,整個陣型又變。原來是兩翼前突,中央後凹,此刻隨著弟兄們的快速移動,猛然變成了一個「凸」字形。兩翼依舊微微翹起,中央一段陣眼,卻直直地頂到第一線了。
突厥人平素訓練也講究配合,彼此之間的協調程度卻遠不及中原軍隊嫻熟。看到李旭帶領侍衛迎上,還以為對方想跟自己拼命,高興得哈哈大笑起來。
幾名馬賊唯恐李旭等人吃虧,怒吼著撲上。他們的努力只起到了讓狼騎推進速度延緩的效果,很快,烏素米麾下的親兵就將馬賊們格在了外線。中央幾個控馬好手繞過阻攔,跳過地上的屍體和碎石,一步步靠近目標。
騎兵有戰馬相助,即便在短距離上速度無法加到最快,高度上也占了大便宜。況且眾狼騎看到李旭手裡拿得是一柄橫刀而不是專門對抗騎兵的長槊,心中對近距離格鬥把握更大。幾乎是想都不想,數騎同時夾向目標。
「梅花陣!展開!」眼看著敵我雙方的距離只剩下了十步,周大牛猛然下令。護衛在李旭身側的親兵立刻停住腳步,二人向前、二人斜行向左,二人斜行向右。還有六人依次向左後、右後及正後退開,恰恰以李旭為核心,在大陣中央出圍成了數個六出梅花形。
看到擋在面前的對手突然消失,而自家坐騎卻來不及停步,傻乎乎地向突然冒出來的槊鋒上撲,前沖的突厥人氣得哇哇大叫。好在他們從會走路時便學騎馬,騎術精湛,趕緊猛拉韁繩,在碰上槊鋒前的一瞬將坐騎向左右偏了開去。
在偏開的一瞬間,兩名突厥武士揮刀橫掃。雪亮的刀刃直奔持槊者的前胸。這是他們訓練已久的格殺動作,只要抽中的目標,肯定能在對方身上拖出一條尺許長的口子。怎奈刀光剛劈出一半,胯下戰馬卻突然犯了毛病,「稀溜溜」慘叫一聲,猛然前撲,將背上的武士直接摔了下去。
「啊!」毫無防備的突厥武士大叫。不明白身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好容易將頭從地面上轉過來,卻看到兩條馬腿,一個無頭屍體,正在血泊中蠕動。得到答案的頭顱想看得再仔細些,卻提不起半分力氣。在他漸漸暗淡下的目光中,兩桿長柄拍刀爽利地抬起,再度跺向下一個倒霉武士。
如果這是在空闊地上兩軍對撞,李旭絕不敢採用這種梅花陣型。加起速度來的騎兵即便不能一舉衝破擋在他面前的長槊手,憑藉人和馬屍體的慣性,也足以將步卒硬生生砸死。但山谷中地形狹小,烏素米等人與李旭距離又太近,速度根本加不起來。
在加不起速度的情況下,結伴向前,一步步穩紮穩打也是個理智選擇。偏偏第一波衝到梅花陣前的兩名突厥武士還自作聰明,試圖憑藉嫻熟的控馬能力斜向突入。如果二人看到遞到戰馬前的長槊不減速,任由馬匹送死,而自己跳下來,也許還能靠到李旭面前。二人猛然一帶馬,將刺向戰馬的長槊是避過去了,碩大的馬身體卻成了梅花陣側面持兩名陌刀手的板上肉。
「嗨!」一名陌刀手當機立斷,將戰馬的前腿直接切下。另一名陌道手見到便宜,手起刀落,將突厥武士那顆摔得迷迷糊糊的武士給砍了下來。
「小心!」烏素米從來沒見過這種配合,驚詫地大叫。兩名突厥武士,即便與身手高超的馬賊們對戰,也能盤旋上三五個照面。誰料遇到身材比馬賊瘦小得多的中原步卒,居然一個照面都沒混上,就稀里糊塗地丟了性命!
敵軍主將肯定使了什麼花樣,說不定是妖術。猛然間,一個關於銀色飛狼的傳說閃進烏素米的心裡。
「他是附離!」其餘突厥武士也不傻,迅速從兵器上推測出對手的身份。手持一柄黑色彎刀,殺人於無聲無息,不是傳說中的銀狼侍者又是哪個?據草原上的傳言,先前抵達長城腳下的數萬武士,都被他一夜殺了個乾淨。而自己身邊這兩個半人兒,夠他殺上幾刀的?
戰場上,稍微的猶豫就能決定生死。更何況在博陵軍這些身經百戰的老兵眼皮底下發愣。沒等其餘的突厥武士決定繼續向前還是撥馬後撤,周大牛已經持槊撲了上去。他是另一朵「梅花」的花蕊,身體一動,立刻將整朵「梅花」帶了起來。兩桿長槊在移動中伸平,刺穿了一匹戰馬的馬腹。在坐騎倒下之前,突厥武士凌空躍起,想給愛馬復仇,卻被一柄陌刀正砍在襠部,下體和小腹都裂成了兩片。
冒著血雨,周大牛緊急轉身。丈八長槊從馬腹中抽出來,帶著血珠掃向第二名武士。被驚得目瞪口呆的突厥武士揮刀抵擋,刀刃與槊刃相碰,在空中濺出一連串的火苗。位於周大牛側後的博陵士卒徑直向前一步,槊刃毒蛇般推進了武士的小腹。
「啊――啊!」被長槊推離馬背,挑上半空中的突厥武士大聲慘叫,手足抽搐不止。持槊步卒仿佛根本沒看到順著槊杆淌下的血水般,左手前壓,右手回撤,乾淨利索地將突厥武士的屍體從槊尖上甩了出去。
看到同伴的遺體飛來,驚惶萬狀的突厥武士本能地閃避。發現敵軍空擋,李旭揮刀跨步,帶動本組「梅花」向前推移。他們所遇到的第二名敵手是個四十歲上下的突厥武士,做戰經驗遠比同伴豐富。看到四桿長槊,兩柄陌刀,還有一柄彎刀同時推向自己,毫不猶豫地一踩馬鐙,整個人脫離坐騎,向後疾飛。
被主人拋棄的戰馬連中兩槊,吭都沒吭軟倒在地。失去坐騎的突厥武士落入人群,從身邊抓起一具屍體,也不管是自己人還是敵人的,脫手向李旭所在位置砸了過來。
擋在李旭正前方的親衛長槊橫挑,挑開凌空而至的死屍。另一名手持長槊的親衛向前突刺,刺翻第三名敵軍。就在兩人配合出現空隙的剎那,拋出屍體的突厥老兵嘶吼著沖了過來,他弓起身子,整個人如同頭受傷的野豬,順著兩桿長槊之間的縫隙,長驅直入。
這一刻,對敵人的仇恨已經戰勝了他心頭的恐懼。殺了附離,整個長城防線將不攻自破。狂吼中的突厥老兵發現自己無限接近了目標,看見數以萬計的牛羊向自己招手。
「他不是附離,長生天已經降下了新的聖狼,不再賜福於他。本大汗發誓,無論誰殺了他,黃河以北的女人和牲口都可以隨便挑!」兩天之前,骨托魯汗當著所有部落長老的面許下如是諾言。「殺了他,殺了他!」突厥老兵野獸般嚎叫著,彎刀揮舞如風。
沒有任何人攔阻他的瘋狂,所有親衛都冷笑著讓開。不知道進入中原多少回的突厥老兵發現了身邊情形怪異,卻已經無法回頭。他看見一柄又寬又長的彎刀向自己迎了過來,然後聽見一聲脆響,整個世界就變成了粉紅色。帶著一抹詭異藍色的刀光砍斷了他的兵器,砍破了他的頭盔,頭髮,腦門,將他的頭顱如同切瓜一般分成兩片。
李旭拔刀,前行,帶動身邊護衛再度前沖。兩名躲閃不及的突厥武士立刻從馬背上跌落。轉眼之間,數朵絢麗的「梅花」已經突破所有障礙,推進到小伯克烏素米的馬頭下。剛才還帶領眾武士,宣布要將李旭陣斬的小伯克烏素米卻再鼓不起接戰的勇氣,撥馬就向後逃。
「保持陣型,接援軍回返!」李旭插刀於地,大聲喝令。兩朵「梅花」瞬間合二為一,原地結成了一個小圓陣。跟在「梅花」陣身後的護旗兵快步上前,在李旭身邊豎起帥旗。傳令兵舉起號角,將主帥的命令變為角聲,瞬間送入所有將士的耳朵。
「收攏陣型,保護好友軍,靠向長城!」聽到角聲,負責統領側翼兵馬的折衝都尉張玄讓大喝一聲,快速穩住了陣腳。「馬賊弟兄們,向陣中央撤。兩翼留給我們!」傳令兵的聲音四下響起,將正在酣戰的馬賊從狂熱中喚醒,結伴退入博陵軍陣中。
「六十步!」周大牛從一名親兵手裡接過弓,連同箭饢一併遞給李旭。他們不擔心小伯克烏素米能逃離生天,凡是博陵軍看上的獵物,幾乎沒有過活著離開的記錄。
狼狽逃竄的小伯克烏素米不知道自己已經成為了獵人的目標,繞開一名攔路的馬賊,踩翻一名向自己求救的同伴,催促著坐騎不斷加速。那頭銀狼會飛,一邊跑,他一邊嚇唬自己。胯下猛然熱忽忽地,有股騷水淋漓而落。
突然,他覺得世間已經沒什麼可怕了。有股平和安寧的感覺從背後蕩漾開,慢慢延伸到四肢百骸。在落下戰馬的一瞬間,小伯克烏素米回頭看了看射殺自己者。他看見一頭雪白雪白的銀狼在蔚藍蔚藍的天空中,驕傲地張開了翅膀。
持槊(二十六)
小伯克烏素米一死,被捲入陣中的突厥武士愈發混亂。有人拋棄同伴,不顧一切向陣外沖,有人則絕望地揮舞著彎刀,在原地來回盤旋。還有一小部分初次上戰場的年輕武士,則哭泣著跳下馬背,雙手將彎刀舉過頭頂。他們都是凡夫俗子,沒有能力也沒有資格跟長生天選定的人為敵。如果長生天就要讓他們變成附離大人的奴隸,他們將不得不接受自己的命運。
劉季真帶著馬賊們向李旭靠近,沿途看到跪地祈降的突厥人,便毫不客氣地一刀砍下。「吃狼奶長大的漢子,可沒你們這樣窩囊地!」一邊屠戮,他還一邊給自己的行為尋找藉口。仿佛對方的形象丟盡了所有草原民族的臉。
「劉大當家,請不要戀戰,趕快組織你麾下的弟兄從軍陣中間衝過去!」一名博陵軍小校看不過眼,跑上前大聲招呼。
「叫我大汗!我才是真正的突利大汗!」劉季真向阻攔自己的博陵軍小校一瞪眼,怒氣沖沖地命令。
「劉大汗,劉山主,趕快靠向長城。敵軍從山谷口殺過來了!」小校沒辦法也沒功夫和這個粗坯講道理,迫不及待地招呼。
「來一個,殺他一個!」劉季真晃了晃梳了三根小辮子的腦袋,大咧咧地回應。順著小校的刀鋒所指望去,他看見數不清的戰旗向山谷湧來,「奶奶的,怎地這麼多人!」劉季真用手背揉了把眼睛,伸長脖頸仔細觀瞧。這回,他終於看清楚了。無數被山谷中血戰激怒了的突厥人正不顧一切地向谷內衝來。遇到戰馬難以衝上陡坡,他們便放棄戰馬,徒步前行。傾刻間,黑壓壓的戰旗已經占據了小半個山谷。
「奶奶的,殺了兩個狼崽子,把頭狼引出來了。」劉季真破口大罵,「奶奶的骨托魯,幾十萬人打老子幾千,也不嫌丟人。弟兄們,趕快入城,入城,將這裡交給李大將軍。他是突厥狼騎的克星,想當年,一個人就能打五百!」
說罷,也不管別人回不回應,帶著自己的親信直接就朝博陵軍的陣眼處扎。李旭遠遠地看見了,只好揮動令旗,命令弟兄們讓開一條通道,讓馬賊們全速通過。
秉著好漢不吃眼前虧的原則,其他與敵人糾纏的馬賊也紛紛放棄對手,跟在大隊身後撤向長城。被拋開的突厥武士們還沒從剛才的血戰中緩過神來,眼睜睜地看著馬賊與自己脫離接觸,融入博陵軍大陣。
「結鵲尾陣,兩翼收縮,中央原地不懂。弓箭手壓住陣腳!」看見馬賊們已經撤得差不多,李旭發布新的命令。伴著角聲,博陵士卒快速後退。行進中,兩翼士卒分出層次,手持盾牌和朴刀者站在了最後,陌刀次之,長槊再次。整個軍陣沿著谷底,慢慢匯成了一個前寬後窄的鵲尾形。鵲尾兩側,弓箭手們重新排成三列橫隊,彎弓向外漫射。把沒有來得及跑遠的,還有不甘心追過來的突厥武士統統射翻。
「嗚嗚――嗚嗚――嗚嗚!」中軍吹響號角,命令整個軍陣緩緩後退。士卒們看不清背後的道路,卻憑藉身後同伴的指引,避開腳下障礙,倒退而行。幾十名重新殺入山谷的狼騎還不服氣,順著山坡斜向上沖,又折轉向下。企圖藉助山勢給戰馬加速,然後闖入博陵軍陣。弓箭手們兜頭一陣箭雨,將他們統統送回了草原深處。
看到步卒已退入弓箭手保護範圍之內,李建成猛地一揮令旗。他的心腹愛將雷永吉立刻從城垛口後探出半個身子,將一根帶著純白尾羽的鳴鏑射向城下。「吱――」羽箭在半空中劃出一道白線,徑直射到博陵軍大陣之前二十步處,白色雁翎在箭杆後來回顫動。
「吱――」百餘支在大隋全盛時期由匠造司精心打造的鳴鏑同時射下,在博陵軍陣前畫出了一條曲曲折折的白線。「過白線者,立殺!」李建成手指城下,大聲喝令。「過白線者,立殺!」數千名來自河東的弓箭手手挽長弓,衝著長城下的突厥狼騎厲聲斷喝。
縱使聽不懂中原話,狼騎們也知道李建成在向自己鳴鏑示威。城頭上的守軍持得全是步弓,位置又居高臨下,弟兄們貿然上前,肯定得不到什麼好果子吃。可眼睜睜地看著到手的肥羊被人奪走,眾狼騎又萬分地不甘心。突然出現的馬賊不僅僅燒毀了他們大量的糧草,而且把隱藏在黃花豁子附近的幾支兵馬全部給探了出來。如果任由這些人平安進入塞,這口氣實在無法下咽。
在突厥武士們憤怒的目光中,李旭開始慢慢收攏隊伍。有了來自城頭的保護,他所帶的弓箭手便可以先行撤入長城內。弓箭手撤完後,長槊手也開始後撤,然後依次是陌刀手、朴刀手。在狼騎找到合適對策之前,大夥完全有把握平安入塞。
兵強馬壯的突厥人怎肯吃這麼大的虧。眼看著馬賊和對方的弓箭手已經入城大半。幾個領軍的伯克同時揮動彎刀,督促著麾下將士開始了新一輪衝鋒。三百餘名騎兵沿著山谷兩側坡地排成四排,猛然用刀背拍打馬屁股。這次,他們有了將近五十步的加速距離,受了痛的戰馬張開四蹄,不顧一切地沖向了李旭所在。
第一排戰馬剛接近白線,李建成便發動了反擊。「放!」他親自挽弓,將一根破甲錐射向敵軍。千餘名弓箭手同時從垛口後探出身體,手離弓弦。「嘣、嘣、嘣」隨著一陣爆豆子般的脆響,五十餘匹戰馬轟然倒地。
第二排的狼騎不顧生死,冒著迎面而來的箭雨,踏過同伴的屍骸,繼續前沖。他們只比第一排騎兵多衝了三、四步,緊跟著,第二波箭雨便砸了下來,將越過白線者統統射殺。
第三波,第四波,在付出了一百多條武士的性命後,終於有狼騎靠近後撤中的步兵大陣。二十步距離內,為了防止誤傷自己人,弓箭手不敢再隨意漫射。稀稀落落的倖存狼騎厲聲吶喊,衝著近在咫尺的步卒舉起了馬刀。
「朴刀手,下蹲。長槊手,停步,立槊!」隨著角旗的揮動,傳令兵大聲將主帥的命令喊了出來。正在後退的博陵軍猛然停止移動。朴刀手原地蹲身,長槊手和陌刀手立刻將掌中兵器斜伸向前,前端鋒刃指向狼騎,後端穩穩地插入了泥地中。
一座鋼鐵叢林憑空誕生。疾馳中的狼騎來不及改變戰術,直接撞到了鋼鐵叢林裡,被插得渾身是洞。「啊――」武士們在槊鋒上掙扎,哀號。「唏――」被數跟長槊同時刺穿的戰馬發出痛苦的哀鳴。
衝擊的力道被數杆長槊同時分擔,每名持槊的博陵士卒承擔的力量都不太大。除了個別非常倒霉者被臨死的戰馬或武士屍體壓傷外,大多數弟兄幾乎毫髮無傷。在主帥的命令下,他們默默地甩掉兵器上的屍體,攙扶起受傷的袍澤,整理陣型,繼續緩緩後撤。
三百名狼騎,砸在對方軍陣中居然連個泡泡都沒砸出來!長城內外,旁觀者無不動容。李建成自問麾下將士做不到在高速重來的戰馬前紋絲不動。而竇家軍的弟兄們更明白,甭說保持陣型了,就連那個斜向立槊,原地蹲身的姿勢,他們都無法做得到。
受到震撼最深的是突厥人。幾名領軍的伯克們在好長時間內,甚至連組織下一波衝擊的勇氣都提不起來。山谷狹小,每次只能容納幾百匹戰馬發起衝鋒。正向面對博陵軍的鋼鐵叢林,區區數百人無異於自尋死路。如果採用縱馬馳射戰術,騎弓的射程又遠遠遜於步弓,況且守軍的弓箭手還處於居高臨下位置,每殺傷一名漢人,恐怕騎在戰馬上的弓箭手至少得挨三箭。
這麼打下去不是辦法!幾個小伯克以目互視,都從對方眼裡看到了恐懼。但傳說中的附離就在眼前,他可是價值數座城池,幾萬奴隸的獵物!如果眼睜睜地放走了他,骨托魯汗那邊也很難交代。
萬般無奈之下,幾名小伯克想到了一條不會惹阿史那骨托魯生氣的折中計策。他們吹動號角,命令身邊的狼騎下馬,持盾向博陵軍本陣迫近。但走到距離由白羽畫出的折線十步之遙,又停止前進,原地排出一個足以堵塞山谷的巨大方陣。
領軍的幾位伯克們鼓不起在步下與武裝到牙齒的中原士卒硬撼的勇氣,他們也承受不了那樣做的代價。突厥狼騎全靠馬上功夫而聞名,以己之短攻人之長,即便將來不及退入長城的中原士卒全殲滅,突厥人也要付出五倍甚至更多的代價。
他們有更好的方法留住李旭。當軍陣立穩後,立刻有一名光著腦袋的彪形大漢策馬從步下做戰的狼騎身後沖了出來,沿著死亡之線外圍跑了幾步,然後開始大聲嚷嚷。
「嗚啊剌呀呵呼嚕嚕――」中原士卒們聽不清楚那名壯漢在嚷嚷什麼,只聞得一陣狼嚎鬼叫。「嗚啊剌呀呵呼嚕嚕――」壯漢一邊叫,一邊拍打自己的胸口,然後大拇指挑起來,翻轉向下。
「嗚啊剌呀呵呼嚕嚕――」數千突厥人操著對方不懂的語言齊聲嚷嚷,仿佛嚷嚷的聲音越高,越能顯示他們的本領。
李旭是博陵軍中唯一能聽懂突厥話的人,見敵軍如此囂張,皺了皺眉頭,冷冷地命令道:「大牛,去把他的腦袋給我提過來!」
「喏!」早就看著對方不順眼的周大牛聞言,立刻拖著把陌刀沖了上去。
大夥這才明白原來突厥人要單挑,忍不住放聲大笑。兩軍交鋒,不比誰家的將領謀略高,誰家的士卒勇敢,卻玩什麼武將對劈,那簡直是在發傻。中原任何一家諸侯都不會採用這種戰術。你武將萬夫不當能怎麼樣?我十個小兵結陣群毆,照樣打得你滿地找牙!只有靠近百越的野人部落,才會用單挑的辦法來解決水源或者耕地分配方面的糾紛。
笑聲中,周大牛已經走到白線近前,微微向對方點了點頭。那名突厥勇士也停止了吵鬧,策馬拋開二十幾步,在相對高的位置轉過身子。
「不要臉,耍賴!」長城上下,罵聲此起彼伏。突厥勇士以馬對步,已經占了個大便宜,又要借著山坡衝鋒,簡直是把大牛當成了白痴。在一旁默默觀戰的突厥人大概也覺得自家的行為不夠光彩,叫嚷聲慢慢減弱,最終被中原士卒的喝罵聲徹底壓了下去。
面對敵將,周大牛將丈許長的陌刀單臂平伸,胸前空門大露。他對面的突厥勇士看到便宜,立刻磕打馬鐙。被喊殺聲燒得熱血沸騰的戰馬發出一聲長嘶,四蹄張開,風一般沖向大牛。敵我雙方距離瞬間拉近。馬背上的突厥勇士單臂斜掄,凌空劈出一道閃電,「啊!」他大叫,收刀,獰笑著跑遠。
一刀掃下,絕無活口。突厥勇士憑著多年的經驗,確定自己殺死了敵人。一邊跑,他一邊豎起耳朵傾聽,準備迎接袍澤們山崩海嘯般的呼喝。四周卻突然變得靜悄悄的,連山風吹過樹梢的聲音都能聽得見。
怎麼回事?突厥勇士猛然回頭,看見周大牛依舊站在原地,手中陌刀不動,身體挺立如山,仿佛剛才那一回合交手根本就沒發生過。
「啊!」突厥勇士暴怒,咆哮著再度沖向敵人。這回,他眼睛死死地盯著對方,不再容許有一絲疏漏。他看見了,自己的刀光掃過之前,敵人突然將陌刀柄端豎在了地上,然後膝蓋彎曲,身體後仰,整個人順著刀杆倒了下去。恰恰讓過急劈而來的馬刀,然後又穩穩地將身體直了起來,將手中陌刀再次平伸刀空中。
「擂鼓!」城頭上觀戰的李建成看得熱血沸騰,忍不住大聲命令。到現在這個時候,他也看明白了。如果李旭不肯接受單挑,突厥人就寧可付出數倍的損失,也要給博陵軍製造一定的殺傷。而李旭接受的單挑後,整個斗將的過程中,博陵步卒就可以從容地向長城內撤退。突厥人即便不願意,也厚不起臉皮來追。
所以,周大牛兩度避開敵軍的刀鋒,卻懶於還手。他需要冒著生命的危險,來給自家弟兄贏得時間。但突厥人提出單挑,是為了什麼呢?僅僅是為了提高士氣麼?李建成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測。
長城下的山谷里,突厥勇士額頭上已經見了汗。兩度衝擊沒砍中目標,已經令他在族人面前抬不起頭來。第三次,他決定與周大牛拼命。戰馬不再從對方身邊錯過,而是連人帶馬直接撞向對手。
「的、的、的」馬蹄聲宛若驚雷,敲打於每個觀戰者的胸口。李建成屏住呼吸,眼睜睜看著野蠻的突厥人與周大牛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小心!」長城上的弟兄們忍不住齊聲高呼,提醒周大牛不要與敵人硬碰硬。突厥勇士連人帶馬有幾百斤重,雙方對撞,吃虧得肯定是原地不動者。
就在這電光石火之間,一直巍然不動周大牛動了。他手中的陌刀猛然下垂,刀尖朝用力一點,整個人鷂子般借著刀杆的支撐凌空飛起。急沖而來的突厥勇士和他的戰馬都失去了目標,茫然失措。沒等突厥勇士撥轉馬頭,盤旋在刀杆上的周大牛猛然伸出雙腿,兩隻碩大的牛皮戰靴重重地踹在了突厥勇士的肩膀上。
「啊――!」正在尋找敵人的突厥勇士發出一聲驚呼,從馬背上轟然滾落。周大牛收腿,落地,借勢拔出陌刀,刀鋒乾淨利落地卡在了勇士的脖頸上。
「殺了他,殺了他!」博陵軍眾將士大聲高呼。白色折線另一側的突厥人同時閉眼,無奈地接受同伴的歸宿。
「我不殺你。你不是我的對手,回去吧。回家去吧!」向來殺伐果斷周大牛突然轉了性子,收起陌刀,對著閉目等死的突厥武士柔聲說道。
「你要做什麼?」突厥武士聽不懂中原話,驚詫地追問。按照草原規矩,接下來一步,周大牛應該砍下他的腦袋,用他的血塗滿自己的臉,才能顯出勝利者的威風。誰料勝利者卻滿臉關切,就像摔跤摔嬴了自己的同族兄弟。
「你,回家去。別來了,打不贏我!」周大牛指了指北方的天空,又指了指自己,大聲重複。四十餘斤的陌刀被他當雜耍用的木桿來玩了三回,即便力氣再大,他話語中也透出了喘息聲。
這回,突厥武士猜出了獲勝者的意思。對方累了,沒力氣殺他,也不想殺他。所以要放他走。作為一個喝狼奶長大的突厥漢子,他應該感謝對方的恩惠,從此再不與之為敵。
想到這,武士從地上慢慢爬了起來,拳頭按住胸口,向周大牛輕輕深深俯首。然後上前一步,半跪,垂頭吻了吻對方腳下的泥土。直起身來,一邊唱著歌,一邊倒退著走向本陣。
「你,小心!」周大牛先是被武士的舉止弄得莫名其妙,然後高聲大喊。唱著歌的武士驚詫地停步,看見了周大牛眼中的不忍,也聽見了來自背後的破空聲。
幾支利箭從突厥本陣中射出,正中武士的後背。「媽――」準備回家的武士喊了一句兩個民族都能聽懂的字眼,笑了笑,軟軟跌倒。
「奶奶的,誰讓你們殺他的。來啊,有本事沖我來!」周大牛暴怒,提著陌刀向數千狼騎大聲挑釁。
沒有人敢回應。按照突厥習俗,勝利者才有權處理失敗者的生命。而輸給周大牛的那名武士先是丟光了自家軍隊威風,戰敗後又吻對方腳下泥土示弱,所以絕不能被容忍活著返回。如果每個突厥武士都以他為榜樣,狼騎的威嚴何在?阿史那家族的威嚴何在?
「來啊,莫非你們只懂得殺手無寸鐵的人!」周大牛揮舞著陌刀,又跳又罵。剛才的戰鬥已經耗盡了他的力氣,但對方這些畜生連自己人都殺,不砍翻他們實在難消心頭之恨。
「大牛,回來,該別人了!」李旭唯恐周大牛堅持下去吃虧,大聲命令。
「奶奶的,這次饒了你們!」周大牛向地上重重地吐了口痰,用腳踩了踩,揚長而去。
眾突厥武士被他輕蔑的舉動氣得兩眼冒火,但得不到將領們的命令,誰也不敢上前挑戰。幾名伯克見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低頭商量了幾句,又推出另一名勇士來。
「這回該我了!」一直在長城下觀戰的劉季真見突厥人還不肯放棄,大聲請命。
「劉兄小心!」李旭知道劉季真的身手,笑著答應。
「叫我大汗,我是突利汗!」劉季真回過頭來,鄭重矯正李旭稱呼上的錯誤。
「祝突利汗旗開得勝!」博陵軍的弟兄們齊聲回應。(註:與唐初的突利不是一個人)
劉季真笑著點頭,得意洋洋地走上戰場。他縱橫塞上多年,刀下不知劈了多少各族勇士。突厥人倉促選出來的挑戰者怎是對手。馬背上才見了一個照面,狼騎的身體就墜了下去。淅淅瀝瀝的鮮血順著戰馬逃走的方向淌了一路。
「呼韓邪大單于的嫡親後人,大漢皇帝劉淵的第二十代孫,燕山山主,一陣風總瓢把子,劉季真在此,狼崽子們,哪個前來送死?!」劉季真從刀刃上抹下一把血,塗在臉上,衝著突厥人狼嚎鬼叫。
他本來沒想淌長城之戰這趟渾水,奈何突厥人大舉南下,幾名多事的將領順手把一陣風設在中原和草原邊界處幾個重要寨子全給拔了。馬賊們氣憤不過,乾脆聚集起來,從背後捅了骨托魯一刀。
一刀捅完,狼騎緊追不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劉季真決定帶領大夥到涿郡投奔李旭。這樣做的好處有兩個,首先,李旭這人厚道,有當年的交情在,不會拿他當土匪來剿滅。第二,雙方激戰之時,馬賊們也是一股不容小瞧的勢力。利用得當的話,能給擅長騎兵衝殺的突厥人製造很多麻煩。
這瘋子素有惡名在外。狼騎中還真找不出幾個敢跟他玩單挑的人來。幾名伯克正懊惱間,猛然聽到一聲號角,「嗚――嗚嗚――嗚嗚――」
「轟――轟轟――轟轟――」另一陣低沉沙啞的角聲與先前的角聲相和,聽在人耳朵里,帶著股說不出的威嚴。
「來了!」幾名伯克暗自鬆了一口氣,臉上都露出了歡喜的神色來。後一聲號角是突厥王庭專用的雅樂,需要用純白的皮毛的公牛的角,在九十九名敵人的血水中浸泡一整天,然後經過大薩滿祝福後才能使用。每當角聲響起,便預示著可汗親自降臨,即便是飄蕩在原野中的惡魔厲鬼,也要退避三舍。
「讓弟兄們加快後撤速度,要求城頭擂鼓!」李旭聽說過突厥人習俗,回過頭,衝著親兵吩咐。
撤向長城內的隊伍速度驟然加快。緊跟著,城頭上的戰鼓雷鳴般響了起來。「咚咚咚,咚咚咚!」如萬馬奔騰,如驚濤駭浪,瞬間將角聲蓋了過去。
聽到自己一方勢弱,突厥伯克們卻毫不在乎。領著眾狼騎讓出通道,將數百匹純黑色的駿馬讓進山谷。黑色的戰旗,黑色的鎧甲,黑色的駿馬,小半邊山谷頃刻失去青蔥春意,仿佛地獄突然從泥土下冒到了人間。
一團漆黑之間,五點白色的「鬼火」看起來分外扎眼。隨著黑煙迫近,長城的守御者們看清楚了,來者不是鬼火,而是五匹雪白毛色的巨狼。每一匹都有小馬駒般高大,伸著鮮紅的舌頭,瞪著翠綠的眼睛。
距離敵人最近的劉季真嚇了一跳,趕緊兜轉馬頭撤了回來。「是骨托魯,他弄了幾頭野獸助陣!」一邊撤,他一邊向眾人解釋,唯恐被大夥譏笑膽怯。
「那不是甘羅!」旭子的心先是一驚,然後迅速得出答案。甘羅的眼睛是金黃色的,帶著一點點迷茫和溫情。五匹白狼當中,沒有一匹眼睛為金黃色。瞳孔內射出來的光芒只讓人感覺到寒冷,沒有半點朋友般的溫柔。
沒等李旭做出更多的判斷,白色巨狼們已經跑到山谷中央,齊齊蹲下。巨狼的主人策馬而出,衝著他遙遙拱手,「附離,咱們又見面了!」
「骨托魯汗,我記得有人在長生天下立誓,說自己永生不再入侵大隋的?!」李旭笑著向前走了幾步,先是用漢語回應,然後以突厥語重複。
在一段特定的時間裡,敵我雙方因為戰略的需要曾經一度走得很近。博陵軍中大量的戰馬和皮革都購自骨托魯那裡所部,而骨托魯也打著與始必可汗對抗的藉口,派遣商隊從博陵買過不少生活必需品。所以見了面,雖然已經成為仇敵,招呼還是要打一個。
「哈哈,哈哈,大隋,大隋!大隋已經不在了!」骨托魯仰頭大笑,藉此壓制住臉上的尷尬。為了讓雙方聽的真切,他也用突厥語和漢語交替著回答。他當年被李旭逼得立誓,一直引為奇恥大辱。如今當著眾將士的面,更要把場子找回來。「大隋在哪?你們看到大隋在哪了麼?我只看到了定揚可汗、大度毗伽可汗、屋利設和哥利特勤,沒看到大隋在哪裡?」
定揚可汗是劉武周的封號,大度毗伽可汗指得是梁師都、屋利設和哥利特勤指的是李子和與張長遜,這些人都曾經是大隋將領。現在都依附於突厥王庭旗下。
「無恥,不要臉!」聽骨托魯強詞奪理,中原豪傑們忍不住厲聲痛罵。但內心深處,卻隱隱升起一股愧意。如果不是中原群雄們爭先恐後地向突厥王庭宣布效忠,阿史那家族也不會對中原起了輕視之心,更不敢在自己內患重重的情況下還興兵叩關。
骨托魯剛剛說過一口流利的中原語言,卻突然變成了聾子。故意裝作聽不懂大夥的喝斥聲,他將手放到耳邊,轉著身體傾聽了一會兒,然後又笑著用中原話和突厥話說道:「既然大隋已經亡了。我當年的誓言自然也解除了。我說附離大人,你守在這裡,是為誰而戰呢?」
「我?!」李旭回頭張望背後巍峨長城,「大隋也許不在了,但我等的家在此。骨托魯汗,如果我到你的金帳前牧馬,你答應麼?」
「大隋也許不在了,但我等的家在此。骨托魯汗,如果我到你的金帳前牧馬,你答應麼?」劉季真見李旭反覆用兩種語言說得費力,叫過幾個機靈的馬賊,主動給雙方當起了翻譯。
眾馬賊正想做些事情回報李旭救命之恩,得到劉季真的命令,立刻開始執行任務。李旭說完一句話,眾馬賊們立刻將其轉為突厥語,齊聲向突厥方呼喊。骨托魯說完一句話,馬賊們立刻將其轉為漢語,向長城上下傳達。
這下,雙方交流速度立刻快了許多,語言也愈發犀利。
「家?哈哈,哈哈!」骨托魯仿佛聽到了什麼笑話般,放聲大笑。「如果你為家而戰,又何必擋在這裡?本大汗保證,不會讓弟兄們經過你的家門口。本大汗還可以保證,如果你讓開,你就是突厥的隋王。黃河以北,太行以東,所有土地都封給你,讓你有個大大的家!如何?」
「嗷嗷,嗷嗷,嗷嗷―――」沒等李旭開口,五匹白色巨狼同時長嚎。聲音在群山之間來回激盪。除了骨托魯身邊的那些純黑色駿馬外,大部分戰馬都瑟瑟發抖。特別是劉季真,他的坐騎距離狼群較近,聽到嚎叫聲,腿一軟,差點把「呼韓邪單于的子孫」掀下馬背。
「該死的畜生!」劉季真破口大罵,也不知道是罵自己的坐騎,還是罵那五匹蒼狼。骨托魯志得意滿,從隨身侍衛手中接過幾塊鮮血淋漓的馬肉,笑著丟向了巨狼。
「該死的畜生!」眾馬賊一時沒反應過來,本能地將罵聲翻譯成了漢語。惹得長城上下哄堂大笑。
得到賞賜的巨狼卻不管這些,嘴裡發出小狗一樣的嗚咽,搶到肉邊,大吞大嚼。
「骨托魯大汗,你給的封賞太低了!」李旭輕蔑地看了一眼群狼,微笑著回應。那些巨狼裡邊沒有甘羅。甘羅是狼,不會發出狗的聲音。作為甘羅曾經的主人,他也沒學會搖尾乞憐。
「是麼,說說你的條件,只要本汗能滿足,絕不吝嗇!」骨托魯擺出一幅洗耳恭聽的模樣,笑著允諾。
他今天出現在這裡,本意就是通過五匹銀狼來向李旭示威。告訴對方甘羅不再被突厥人當做聖物,新的聖物已經誕生,對方頭上銀狼侍衛的頭銜,已經不被任何人承認。同時,他還希望兵不血刃地拿下長城,至少能讓李旭和羅藝一樣保持中立。李旭是個善戰的將領,他帶人擋在長城上,狼騎們要突破進去得付出非常大的代價。
所以,他不怕李旭討價還價,就怕對方不肯回應。只要李旭肯討價還價,他就能開出對方無法拒絕的價錢。
一瞬間,長城內外鴉雀無聲,所有的目光都看向這裡,所有的耳朵都豎立傾聽。
「我剛才說得是,我等的家,不是我一個人的家。骨托魯汗,你光封賞我一個人,遠遠不夠!」李旭緩了口氣,一句一頓。
「我剛才說得是,我等的家,不是我一個人的家。骨托魯汗,你光封賞我一個人,遠遠不夠!」劉季真聽得心花怒放,扯開嗓子,與麾下心腹同時以突厥語呼喝。
「我的家在上谷。大可汗剛才答應,狼騎不經過我的家門!」李旭頓了頓,繼續道,「他的家」他手指周大牛,「他的家,在汝南。」轉頭,他又指了指麾下另一名弟兄,「他的家,在河東!」
「弟兄們,告訴骨托魯汗,你們的家在哪兒!」
「趙郡!」
「涿郡!」
「淮南!」
「西涼!」
博陵將士們大聲回應。這支兵馬前身為大隋邊軍,因此將士們幾乎來自全國各地。有人故意給骨托魯添亂,將自己的家甚至說到了嶺南,百越。劉季真樂不可支地翻譯過去,聽得突厥人直翻白眼。
李旭擺了擺手,制止了背後山呼海嘯般的聲音。然後大聲總結,「骨托魯大汗,過了長城,便是我們的家。你聽清楚了麼?」
眾狼騎剛才還抱著看熱鬧的心態,待聽得李旭這句話,心中暗叫不好,無數雙眼睛齊齊望向自家大汗。突厥語言裡,「你的」和「你們的」,本是一個詞。骨托魯剛才答應李旭,狼騎不經過「你的家門口!」也可以被理解成「狼騎不經過你們的家門口!」他已經有了一次出爾反爾的經歷,如果再當眾否認自己的承諾,則非但長城上下的守軍,連同追隨突厥而來的其他部落,也要瞧不起他了。
「哈哈。哈哈,哈哈!」骨托魯被逼得理屈詞窮,只好用笑聲來掩飾自己的尷尬。「原來,原來這麼多人要跟我突厥作對。可是李將軍,你別忘了。中原不止你們這些人。你們自不量力擋在我突厥狼騎面前,其他人卻對本大汗翹首以盼呢?」
「盼大汗去燒他的房子,搶他的老婆麼?」沒等李旭回應,劉季真搶先用突厥語回應。然後尷尬地看了李旭一眼,將其再翻譯成漢語。
「哈哈,哈哈!」城上城下又爆發出一陣鬨笑。李建成在長城上笑得只抹眼睛。突厥人的稟性,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伴隨河東兵馬一道南下的突厥武士只有數百,肚子卻大得超過正河東軍。這些傢伙打仗時不肯賣力,搶東西時,卻一個比一個積極。
請一夥強盜來自己家主持公道,除非中原人都瘋掉了。他們能帶來的絕不是安寧,而是徹頭徹尾的毀滅。
「哈哈,哈哈,哈哈!」骨托魯是何等人物,怎可能被幾聲鬨笑剎了威風。陪著眾人鬨笑幾句,待把大夥都笑得愣了,才搖了搖頭,冷冷地問道:「好笑麼?一點兒都不好笑。倘若不是這樣。我突厥傾國而來,那麼大個中原,怎麼只有你李將軍一個擋在這裡?!羅藝呢,劉武周呢,李密呢,難道他們不知道我突厥要來麼?難道他們不來,不等於默認自己歡迎本大汗去中原平息戰亂,解救你們的苦難麼?」
南下途中,他已經得到情報。大多數中原豪傑都沒有理睬李旭發出的預警,只有河東李淵派了些兵馬來幫忙。而李淵的起家之地是太原,正擋在突厥南下的必經之路上。所以河東兵馬與旭子並肩而戰,理所當然。
對比攜裹四十餘其他部落的突厥人,中原豪傑就顯得太不團結了。他們連一致對外都做不到,又何談保衛家園?
正因為心裡有了底,所以骨托魯才準備說服李旭。傻子都知道,光憑博陵六郡,肯定不是突厥王庭的對手。他本以為自己的話說出來,可以讓對方認清實際。卻沒想到李旭聽完了他的話,非但沒有氣餒,反而將頭抬得更高。
「不是我一個人。也不是中原豪傑沒有來。敢擋在大汗馬前的,才是真正的豪傑!莫非在突厥人眼裡,連老婆孩子都保護不了的男人,反而是英雄麼?」
「敢與大汗一戰的人,才是真豪傑。連自己老婆孩子都不願保護的人,難道在突厥人眼裡反倒是英雄麼?」劉季真抓緊一切時機,打擊突厥人士氣。
骨托魯被問得微微一愣,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突厥人素重英雄,雖然給了劉武周等人封號,骨子裡卻對這些傢伙非常瞧不起。可如果他實話實說,未免又著了對方的道,承認阻擋自己的人才是英雄,讓開道路者皆為懦夫。
「況且,擋在大汗面前的,並非我李旭一個人。」輕輕笑了笑,李旭轉過頭,手指長城,「大汗看見了麼,那是何人的旗幟?」
骨托魯仰頭張望,果然在李旭的猩紅戰旗,李建成的絳紅加白戰旗旁,還看到了幾面灰撲撲,非常破舊的戰旗。肯定不是博陵軍,卻依稀能辨認出是大隋軍常用的顏色。
城牆最高處,還有一桿長槊,冷森森,明晃晃,直刺蒼穹。
「弟兄們,告訴骨托魯城上是誰家兒郎?」李旭有心挫一挫骨托魯的銳氣,回望長城,大聲呼喝。
「告訴骨托魯城上是誰家兒郎?」周大牛等親衛鼓足中氣,用力重複。喊聲伴著劉季真等人翻譯出的突厥語,在群山之間來回激盪。
「大隋博陵軍!」長城頭,張江第一個舉起戰旗。與群山之間的回聲遙相呼應。
「大隋――博陵軍――」弟兄們的呼喝被附近的山川反射回來,四下里宛若藏著數十萬百戰雄師。
「大隋――」李建成猶豫了一下,舉起自家戰旗,「河東左軍!」
「大隋――河東左軍!」山風凜冽,將劉季真翻譯出來的呼喝聲送進每個突厥人的耳朵。
「大隋――長樂王帳下――虎賁軍!」王伏寶麾下的弟兄們一直沒有機會亮出自己旗號,今天終於揚眉吐氣。為了防止成為眾矢之的,竇建德一直自封為王,而沒有自立為帝。所以他還可以在自己的兵馬前方加上大隋兩個字。今天,這兩個字恰恰派上用場。
「大隋――河間郡兵!」竇家軍的聲音剛落,在他們破舊的戰旗旁,又豎立起了一面鮮紅的旗幟。旗幟下,幾百剛剛趕到的士卒扯開嗓子,自報家門。
這下,連李旭都有些發呆了。他的本意是將竇建德的兵馬也露出來,藉此告訴骨托魯汗,整個中原敢擋在你面前的並非我李旭一個。卻沒想到,就在他領兵與敵人交戰這段時間,涿郡太守崔潛又引來的新的援軍。
河間郡屢遭戰火,所以郡城附近被李旭、羅藝、竇建德三家默認為誰也不去占領的緩衝地帶。當地的郡兵滿打滿算也就兩千來人,尚不夠對付大一點的土匪綹子。但聽到突厥人已經靠近長城,老郡守王琮還是帶了半數郡兵前來幫忙。
「尉州――時德睿!謹奉大將軍調遣。」
「鹽山――韓建?!奉命來守藩籬!」跟在河間郡兵之後,兩個李旭曾經聽說過卻從來沒打過交道的綠林豪傑樹起了自家旗幟。旗幟上花花綠綠,色彩斑駁。但正面都臨時趕著刷上了個大大的「隋」字。
劉季真等人越翻譯越起勁兒,骨托魯卻越聽臉色越黑。他乘興前來示威,到頭來,威風沒示出去,反而給對方製造了展示力量的機會。時德睿,韓建?等人都是他聽都沒聽說過的中原豪傑,想必實力不會太大。但此刻出現在城頭之上,所代表的意義卻絕非一般。
城頭上,涿郡太守崔潛手捋鬍鬚,放聲大笑。他之所以在這個節骨眼上還敢讓來歷不明援軍靠近長城,就是為了給骨托魯兜頭一棍。況且,後兩路山賊都是李旭的朋友介紹來的,崔潛確定他們不會臨陣倒戈。
「大隋――」正在骨托魯氣得兩眼發黑時,又一面戰旗出現在城頭,「瓦崗軍!」
「瓦崗?」翻譯完了城上的名號,劉季真等人立刻愣在了當場。通過張亮等人的關係,劉季真知道瓦崗軍與李旭有不共戴天之仇。按道理,即便天下英雄都來幫忙,瓦崗軍也不會踏入涿郡半步。
「瓦崗軍哨探大總管,謝映凳奉命前來幫忙,願受大將軍調遣!」沒等眾人從驚詫中緩過神,城門口,一個爽朗的聲音大笑著道。眾人轉頭看去,只見一名銀甲白袍小將,被數名輕甲侍衛簇擁著,直向李旭奔來。
此人年齡只有二十上下,身材也不見得多高大。卻雙手各執一條丈八長槊,絲毫不費什麼力氣。堪堪趕到兩軍陣前,來人一抖手,將左手中長槊凌空拋給了李旭。「徐將軍托我帶來此物,請大將軍笑納!」
李旭伸手接去,一股溫潤感覺從兩掌直傳到心頭。他別刀腰間,雙手持槊,對著黑壓壓地狼騎放聲大笑,「爾等,還敢欺我中原無人麼?」
「爾等,還敢欺我中原無人麼?」周大牛,謝映登還有城上城下的數萬弟兄齊聲高呼。
「爾等,還敢欺我中原無人麼?」劉季真將此句翻譯成突厥語,然後大笑著靠向旭子,與弟兄們同聲吶喊。
「爾等,還敢,敢,欺我,欺我中原無人,無人麼?」霎那間,群山、密林、長城乃至整個中原都站來了起來,呼喊出同一個聲音。之後千百年,該聲音依然在風中迴蕩。
「爾等,還敢,敢,敢,敢,欺我,欺我中原無人,無人麼?」
「爾等,還敢,敢,敢,敢,敢欺我,欺我中原無人,無人麼?」
「爾等,還敢,敢,敢,敢,敢,敢欺我,欺我中原無人,無人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