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隋亂塞下曲》(34)
2023-12-06 12:44:44 作者: 酒徒
屋子裡依舊亮著燈,窗紙上淡淡的身影令人打心眼裡感到暖和。旭子知道萁兒正在等著自己。這種等待從兩人成親後不久便開始,慢慢已經成了一種習慣。萁兒等著他回家,等著他凱旋,等著他將所有煩惱暫時放下,露出一張疲倦且寬厚的笑臉。
他們的內宅不大,也沒有使用太多的僕人和婢女。旭子和萁兒凡事都喜歡親歷親為,有時眼前多了幾個人影反而覺得彆扭。所以每當到了入夜時分,除了偶爾有巡邏的士兵從院牆附近走過外,整個內宅會變得非常安靜。冬天的時候甚至能聽見雪落的聲音,還有被寒風凍醒的鳥雀在屋檐下扇動翅膀。
旭子儘量放輕腳步,屋子裡的人依舊被驚動了。門吱呀一聲打開,他的妻子與貼身婢女小翠一道迎了出來。
「郎君回來了!」萁兒輕聲喚道,話音裡帶著一點點疲憊,「今天好像結束得早啊,事情忙完了麼?」
李旭快步邁過門檻,拉進妻子「你出來做什麼,天這麼冷!」他輕聲責怪,順手掩住房門。
「我又不是沒見過比這還冷的天!」她笑著鬆開丈夫的手,然後走到炭盆旁取熱水和面巾,「你先去休息吧。如果有需要我再喚你!」
後半句話是對小翠說的。侍奉了女主人多年的丫頭怎會沒這點眼色,輕輕蹲了蹲身,然後快速走向在主人臥房對面的起居室。
「翠兒好像年紀不小了!」一邊用熱面巾捂著臉,李旭一邊跟妻子念叨。想當年,就是這個女婢陪著萁兒從隴右跑到齊郡,又從齊郡跑到瓦崗山附近的原武城。一路上吃盡了苦頭。按大戶人家的常規,此女應該作為萁兒的陪嫁,與萁兒主僕兩個共事一夫。但李旭先是顧忌著二丫的感受沒有收她入房,待二丫亡故後,更不願身邊再多一個人取代她的位置。
萁兒接過李旭用完了的面巾,放進銅盆里,用熱水擰了兩把,搭起來。然後伺候他脫袍換靴,「我上個月才問過她的心思。這丫頭眼光很高。尋常男子瞧不上眼。可你麾下那些將軍,要麼已經有了老婆,要麼出身高貴,未必肯娶她做正妻!」
說到正妻兩個字,她的眉頭輕輕一皺。本來兩個人都說好了,待六郡的事情稍微安穩下來,李旭就當著眾人的面承認她的正妻地位。可最近大將軍府公務繁忙,很多事情都顧不上。而當萁兒發現危險來臨時,再提這句話就顯得有些底氣不足。
「人又不是牲口,非要選個名血名種!」李旭聳了聳肩膀,「翠兒文武雙全,無論誰娶回家去都是個好幫手。瞎了眼的人才放著這樣一個良配不選,非要攀個路都走不動的大家閨秀!」
「大家閨秀也未必都走不動路!」萁兒被李旭臉上的表情逗得心頭一松,「婉兒姐姐也是嫡出的閨秀,既能治家,也能打仗。」
李旭低下頭去,輕輕撫摸妻子的秀髮,「你們姐妹怎是旁人能比。姐姐是重生的婦好,妹妹是女中諸葛。誰娶了誰有福氣!」
「郎君什麼時候也學會了恭維人?」萁兒蹲在李旭的腿邊,遲遲不願意站起身。她很留戀這種溫柔的感覺,卻不知道自己還能獨占多久。
丈夫已經像自己當年所期望的那樣,成了一個無人能束縛的蓋世豪雄。二人當年的約定也有了兌現的條件。但不再受制於朝廷的丈夫,還需要掉過頭來受到李家的左右麼?如果單純從利益角度來看,他迎娶傳說中皇帝陛下賜給他的公主,豈不是對未來的發展更有好處?
自幼目睹了家族中利益糾纏的萁兒知道襄國公主楊吉兒比自己更適合給李旭做正妻。楊廣把這個寶貝女兒的封邑改在趙郡邊上,已經是明顯的利誘。如果李旭接受了這門親事,治下土地就會再多出一個郡。那些一直看不上李家血脈的士大夫們,也會看著襄國公主的分上,把重新建立盛世的希望寄託於博陵。
雖然到目前為止,這個紛紛攘攘的傳言還局限在傳言範疇。承擔送親使命的王世充被瓦崗軍所阻,一直無法靠近黃河。而在這兵荒馬亂的年月,更沒有哪個不要命的人肯擔任使節,把賜婚的聖旨千里迢迢送到博陵來。但是,萬一哪天旭郎麾下的謀臣們試圖利用這個機會怎麼辦?自己阻止不阻止?
萁兒知道自己在丈夫的心目中被看得很重。但能重於如畫江山麼?她沒有半點兒把握。她知道如果換了自己的父親、大哥、二哥三人其中任何一個處於旭郎相同的位置上,他們將絲毫都不會猶豫。
比當日柴紹拋棄姐姐還果決,還能找到無數大道理!
「怎麼了!你今天好像不太高興。吃過宵夜了麼?要不要再傳廚房做一些?」李旭敏銳地感覺到了妻子情緒低沉,笑著追問。
最近一段時間,他的晚餐、宵夜都是在書房和部下們一起吃的。很少有機會能跟妻子一邊吃東西一邊聊天。以往到了這個時候,夫妻兩個人基本上是隨便聊幾句便要上床休息了。但今天,萁兒顯然不太想過早進入夢鄉。
「沒事,我有點替婉兒難過。她一直把柴紹當個英雄看!」萁兒笑了笑,扯了個善意的小謊。
「他們之間可能有自己的想法吧!」李旭笑著安慰。他亦不了解柴紹當時為什麼要丟下妻子獨自跑路。以李婉兒的身手,絕對不會給柴紹添加一點麻煩。如果遇到追兵攔阻,兩個人並肩做戰總比一個人潰圍而出的可能性更大些。但這些都不是他所能干預了的事兒,話說回來,若不與柴紹分離,婉兒也不可能替唐公收攬數萬大軍和那麼多人才。
想到這,他用力拉起萁兒,將柔軟的身體抱在膝蓋上。「你姐姐自己就是個英雄,不需要男人保護。據謠傳,她數日前帶領近十萬大軍與唐公會師。已經獲准獨自建立的娘子軍,一干編制與左、右兩軍等同!」
「真的?!」萁兒先是一愣,然後由衷地替姐姐自豪。
「傳言應該不假!」李旭笑著點頭,「我在回來路上與她相遇時,她麾下就收編了好幾路綠林好漢。眼下太原義軍進展順利,錦上添花的人也必然多!」
「若斯進展不順,他們離開時也不會猶豫!」萁兒心中暗想,話題卻儘量轉向無關緊要的雜事,「不知道姐姐幫紅拂找到李靖沒有,自從郎君跟我說起你這個義妹,我就好佩服她的堅忍!」
「我沒聽說太原軍中有另外一個姓李的將軍!」李旭想了想,認為李靖出現的可能性不大。按照紅拂的說法,李靖是在馬邑郡丞的位置上離開的,如果他投向太原,擔任的官職肯定不會小於四品。可安插於各地的探子送回來的情報上至今沒名叫李靖的將軍在河東兵馬中出現。陪同陰世師、衛文升等人守衛長安對抗太原兵馬的人中倒是有個名字相仿的,那個傢伙做事非常陰毒,在河東兵馬南下的當天,就帶人去掘了李淵的祖墳。
憑著直覺,旭子認為紅拂能看中的人不會如此無聊。他對風水、圖讖一說向來有些排斥。這東西,不過是強者撿起來蒙人的一個藉口。當年他這個漢家伢子連突厥話都說不利落,照樣在?部做了那麼長時間聖狼使者。而當?人發現突厥部落能給他們帶來的幫助比聖狼使者大時,就毫不猶豫地將其趕下了神壇。
「希望他們有情人終成眷屬!一等十幾年,也就是紅拂才有如此毅力!」萁兒在李旭懷裡動了動,儘量讓自己坐得更舒服。「也希望李靖不要辜負她。女孩子家生命中不會第二個十年!」
「瞧你說的,好像天下男人都負情薄倖一般!」李旭奮力抱起萁兒,走向二人的寢帳。妻子的身體依舊像新婚時一樣柔軟,散發著淡淡的清香。他喜歡這種味道,可以暫時令人忘記一切煩惱。
夫妻兩個都不再說話。也盡力不去想關於天下的事,關於李靖和紅拂的事。但萁兒分明記得丈夫曾經說過,紅拂遇到李靖當年只有十一歲,而當時的李靖已經年過三十。三十歲的老男人為了逃命,會對一個十一歲的小女孩許下認真的承諾麼?她不敢想。也不知道,多少承諾的有效期限能超過十年。
當他開始索取時,她表現得很瘋狂。像貪戀著美酒的醉鬼一樣,盡情地享受著那一波接一波,可以讓天地都靜止下來的力量。直到最後癱軟在他的身邊,從手指到腳趾再提不起半點力氣。
「抱緊我!」臨睡著之前,萁兒低聲請求。
補天(二)
半夜時分,旭子被窗外的風聲吵醒。那是來自塞外的胡韻,如波濤乍驚,風雨驟至。他翻了個身,用胳膊支撐起腦袋看向屋子中央的火盆。上好的檀木精碳燒得正旺,隔著白銅打造的鏤花煙罩,透出一層層淡粉色的柔光。在這時明時暗的柔光下,屋子裡的一切顯得非常虛幻,包括身邊熟睡的臉,還有隱隱帶著水跡的眼角。
旭子知道萁兒在擔憂著什麼。雖然對方從來不曾明白地說出來。可是到了這個年紀的他,已經不再是對一切都懵懵懂懂的青澀童子。他忽然想起了多年前的一個冬夜,陶闊脫絲也是這樣祈求。當時的他內心裡充滿了渴望和感動。而現在,他能清楚地觸摸到對方心中的絕望。
很長很長一段時間內,李旭一直認為,如果當時自己再勇敢些,再做一些努力,陶闊脫絲會毫不猶豫地跟自己離開。他痛恨自過己的懦弱,後悔過自己的青澀。但是,現在的他卻清楚地知道,陶闊脫絲出現在帳篷內的一霎那,早已對兩個人的未來作出了決定。
她根本沒打算跟自己走。她要留在部落中,盡族長女兒對整個族群的義務。那在炭火中不斷顫抖的身軀,只是未來對即將的分別做一點點補償!
同樣曾經要求他將自己抱緊的還有石二丫。自兩人開始在一起的時候,旭子就認為對方一定試圖索取什麼。但一直到人生的最後,二丫一直在給予。她沒有從旭子手中拿走任何東西,除了一份濃濃的思念與永遠無法彌補的遺憾。
很長很長一段時間內,旭子後悔自己沒有早一天理解二丫。他一直認為,自己當年將二丫強拉入懷抱,很大程度是因為孤單,是欲多於情。然而,在二丫的身體在自己懷中一點點變冷時,旭子才終於明白,自己喜歡二丫,不僅僅因為她的美艷。
她的倔強、她的大膽,她那經常耍出來卻騙不過任何人的小聰明,以及為改變自己的境遇所作出的種種努力和一次次受到挫折後的失望,都深深地刻在了旭子心頭,永遠塗抹不掉。
在二丫飛走的瞬間,旭子已經徹底長大。他不但明白了自己身邊的女人,而且明白了自己。
他們都是生長的岩石縫隙中的野草,雖然根植於貧瘠,卻從沒放棄過對陽光、溫暖和未來的追逐。
今天,在萁兒展示她狂野的一面瞬間,李旭立刻察覺到了這一幕似曾相識。同樣,萁兒也沒有要求自己為她做任何事情,除了雙臂之間熾烈的環繞。但是,旭子卻清楚地知道,同樣的事情上他絕不會再犯第三次錯誤。
有關皇家賜婚的事情其實不止是一個傳言。這個月初,為了促進相互之間的「友誼」,河間大總管竇建德曾經寫了信來,鄭重建議,為了不辜負皇帝陛下的厚愛,由博陵與河間兩家聯合出兵,驅逐已經滲透到汲、魏、武陽三郡的瓦崗軍勢力。戰爭結束之後,李旭可以順利抱得美人歸,竇建德也可以重新恢復北運河兩岸的秩序。
這個建議被李旭當場壓下,至今也沒做任何回應。時德方和趙子銘二人為此非常光火,私下裡沒少找他理論。二人一致認為博陵不該拒絕這個送上門來的良機。眼下大隋失其鹿,誰從朝廷那裡繼承的東西多一點,誰將來奪取天下的勝算就多幾分。
但李旭卻不想接受這個機會。更不願意放棄自己對萁兒的承諾。
他當然知道在這個節骨眼兒上,一個帝王女婿的身份會給自己帶來多大的利益。那會讓一直困擾著他的血脈問題從此煙消雲散。特別是在兩個人有了一個流淌著「高貴」骨血的孩子之後,無數持門第觀念的「俊傑」會蜂擁到博陵來為他的孩子效忠。但是,他同時要付出巨大的代價。不但會令萁兒傷心,而且會違背自己一直堅守的信條。
人不是畜生,並不需要通過品種的血脈來證明自己的高貴。抗爭了這麼多年,即便是在最困窘時刻,他都不相信一個寒門子弟無法通過自身努力獲得世人的承認。現在,他已經擁有了一個漸漸穩定下來的根據地,又何必趕著接受世俗偏見的「恩賜」。
況且,即便迎娶了楊吉兒,獲得一部分士大夫的認可,他一樣無法做與自家實力不相稱的美夢。羅藝不會因為他成了楊家的女婿就臣服於他,竇建德在羽翼豐滿之後,也不會因為博陵六郡是楊家女婿領地的緣故,放棄對此的窺探。至於自己的「族叔」李淵,親情不會影響他與博陵眼下的盟友關係。同樣,在對博陵取得明顯的優勢後,他也不會因為女兒的存在,放棄將天下歸為一統的雄心。
與皇家聯姻,會為旭子解決一部分困難。但最終決定一切的還是實力。看清楚了其中門道的李旭決定以拖延的態度應付朝廷的拉攏。他不想給世人造成自己背棄楊廣的印象,但也相信瓦崗軍有足夠的實力讓王世充過不了黃河。雖然對李密的用兵才能沒任何把握,但是,旭子知道有徐茂功和那個翟讓在,瓦崗軍無論經歷多少次敗績,都不會徹底被擊垮。
眼下,他不再需要朝廷的恩賜,也不再需要士大夫們的認可。他需要的僅僅是一點點時間,一點點發展壯大的時間。
「我很快會給你一個交代!」望著萁兒熟睡的臉,他低聲承諾。
明知道妻子不可能聽見,笑容還是浮上了他虬髯縱橫的面孔。他看見妻子的嘴唇被炭火烤的像一顆嬌艷欲滴的紅櫻桃,吹彈可破的肌膚上寫滿了誘惑。而這顆櫻桃和所有誘惑連同屋子裡的靜謐與幸福都是屬於他的。無論誰,無論哪家勢力想破壞,都要先問問他手中的黑刀答不答應。
他收回被空氣晾得有些冷的胳膊,準備繼續在寒冷的冬夜裡做一個溫暖的夢。但是,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卻從風聲的背後透了過來,像屋檐上斷裂的冰凌一樣令人警覺。
「口令!」窗外的黑夜中,有人低聲喝問。
「平安!」回令的聲音很低,隱隱帶著某種焦慮和疲憊。然後,人語聲就變得細細碎碎,無法再被清楚地分辨。同時,睡在對面耳房的小翠警覺地爬起來,捧著油燈走向外廳。
片刻之間,李旭已經披上了衣服,快步走到了屋子門口。「你去睡吧!」他接過油燈,向小翠吩咐。「來人應該是周大牛和趙司馬,如果萁兒問起,就告訴他我去前院的書房了!」臨出門之前,他又解釋了一句,然後快速合攏門,把溫暖擋在寒風的勢力範圍之外。
正如李旭從低語中分辨出來的那樣,來人是周大牛和趙子銘,兩人都被夜風吹得不輕,鼻孔中不斷地向外滴清涕。見到主帥這麼快便出現在眼前,他們都愣了一下,然後趕緊抱拳躬身。
「不要多禮!」李旭伸手托住二人的胳膊,然後向趕來侍奉的親兵們大聲吩咐。「趕快把書房的炭盆升起來,給周將軍和趙司馬各取一床被子!再去廚房傳人,燒三大碗薑湯!」
親衛們答應一聲,快速遠去。待屋子裡的蜂蠟香燭都被點起來後,趙子銘用力抽了抽鼻子,啞著嗓子匯報:「有兩件事情,屬下無法判斷其利害,所以不得不找人商量。而周將軍聽了之後,建議這兩件事情最好早點讓你知曉……」
「其他人沒被你們兩個驚起來吧!」李旭笑著打斷他的話。他不怪趙子銘進退失據,但不希望自己和司馬和侍衛統領的行為給其他人造成太多困擾。眼下博陵六郡最需要的是安定,幾個核心人物的行止是否沉穩往往會在民間造成意想不到的後果。
「只是我們兩個人。今晚軍中輪到趙司馬值守。而屬下剛好負責下半夜的巡邏。所以到目前為止,還沒驚動第四個人!」周大牛點點頭,非常認真地解釋。
他的話又被一陣輕輕的腳步聲打斷。書房的門再次打開,幾名親衛抱著重新點燃的炭盆入內。錦被、熱茶、手爐也陸續送到。有股檀木香氣開始在屋子中瀰漫,暖暖地,令人暫時忘記屋子外的寒風。
直到屋子完全被炭火烤暖後,李旭才示意趙子銘繼續剛才的話題。「說吧,什麼事情讓你如此驚詫?」
「有兩件事情!福禍都很難料!」被主帥鎮定的行止所感染,趙子銘的心也漸漸沉穩了下來。「上個月,?人的大可汗蘇啜西爾病死,他的弟弟蘇啜附離接管了西爾可汗的所有權利,包括妻子!」
「是王可望將消息送回來的?」李旭皺了皺眉頭,追問。王可望是李旭在草原上那間貨棧的掌柜,同時,也承擔著一部分及時將草原上動靜送往中原的任務。眼下草原上已經降了大雪,送一封情報到博陵來,也許要付出幾條人命為代價。但?部汗位更替,絕不值得王可望下這麼大血本。草原上父子相承,兄終弟及的行為司空見慣。只要不是親生母親,後任大汗娶前任大汗的妃子沒任何道德障礙。從漢人角度來看,此事有悖倫理。但從草原上的生存環境來看,正是這種繼承關係,才保證了那些失去丈夫的女人能繼續活下去,而不是被生生餓死。
不待趙子銘斟酌好答案,周大牛在旁邊搶先補充,「是潘占陽大梅祿拜託王可望送消息回來的。他在信中還說,蘇啜附離告祭狼神時,阿史那古托魯,阿史那俟利弗、阿史那咄?三人同時先後到賀。啟民可汗雖然在病中,也派了他的兒子阿史那什缽?前來賀喜。幾家阿史那把酒言歡,好得像親骨肉一樣!」
「他們本來就是親骨肉!」聽完大牛的話,李旭咧嘴而笑,眉宇之間卻帶出了淡淡的苦澀。不怪趙子銘和周大牛二人進退失據,即便是他,聽完了後半段敘述也無法再沉住氣。這兩年正因為始必可汗和幾個弟弟互相之間明爭暗鬥,突厥人才沒有對中原造成致命威脅。而幾個阿史那突然言歸於好,對於距離草原最近的博陵和幽州,無疑是一個天大的麻煩!
趙子銘扯了扯搭在肩膀上的被子角,仿佛已經感受到了來自塞外的陰寒。「阿史那咄?的牙帳在五原,阿史那俟利弗的牙帳在克魯倫,距離索頭水都有近千里遠。他們千里迢迢趕到月牙湖邊,肯定不只是為了喝場酒!」
幾個大部落的聚會,當然也不是只為了喝酒吃肉。數年之前的徐大眼就利用草原上的冬天,整合月牙湖畔的所有?人,為索頭奚部準備好了要命的墳墓。如今,同樣的事情又在草原上重演,只是眾埃斤們的合夥算計的對象換了另外一個目標。
那個目標是整個大隋。在突厥人眼裡,可沒有楊家、李家、王家和宇文家的分別。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名字叫做中原。每當中原衰落之時,都是塞外部落南下的良機。
只可惜,在此時,還有人想著利用突厥人之手復自己的家仇,還有人把突厥人作為自己爭奪皇位的強力後盾!
「他們可能需要準備上一個冬天!咱們還有時間應對!」周大牛見李旭臉上難看,笑著替主帥分憂。
「你說得對,草原部落做事,一向沒什麼時間觀念!」李旭笑了笑,自我安慰。冬天不是出兵的最好時機,所以兩三個月之內,他可以確信自己不會受到什麼威脅。
但春天到來之後呢?誰肯跟自己並肩抵抗遠道而來的狼群?
補天(三)
一直感覺到博陵軍阻擋了自己前進道路的羅藝可能巴不得看李旭被塞外狼騎撕碎。劉武周是突厥的定揚可汗,如果能不陪著突厥人南下已經是很給李旭面子,指望他與博陵軍一道抵抗外辱無異於與虎謀皮。至於李淵,據說南下之前已經與突厥有盟約在先,共享利益。此刻又忙著圍攻京師,更不可能分身北顧。數來數去,李旭驚詫地發現,有可能與自己一道對抗突厥狼騎的,居然是山賊竇建德和高開道。這兩個傢伙雖然四處劫掠多年,現在卻的的確確在把所占地盤當作自己的家來建設。一些在博陵六郡被驗證有效的恢復策略,竇、高二人幾乎是原封不動地照搬了過去。根據派往平原郡的博陵軍探子回報,曾經被兵火燒得赤地千里的將陵、胡蘇等地,如今在竇建德和高開道的努力下已經慢慢恢復了生機。假若有兩年以上的恢復時間,很難說竇建德的治下不會出現第二個博陵。
只有自己建設起來的地方,自己才會珍惜。竇建德和高開道都是土生土長的河北綠林豪傑,沒有什麼門生故舊,也沒有什麼高貴血脈,他們不可能像李密丟了老巢後可以換個地方東山再起。所以萬一聽到突厥人入侵的消息,竇、高二人即便不會直接出兵給博陵幫忙,至少也不會落井下石。只可惜竇建德麾下的義軍有數量沒戰鬥力,關鍵時刻即便走上戰場也未必能起到多大作用。
放眼天下,李旭覺得堪於突厥狼騎一戰的除了博陵軍外,也就是羅藝麾下的虎賁鐵騎與李世民手中的河東飛虎軍。如果把要求再降低一些的話,當年的齊郡精銳和瓦崗內營也能與突厥狼騎正面相搏。前兩者他已經不能指望了,而齊郡精銳和瓦崗內營,第一,李密不會放他們北上。第二,即便瓦崗軍肯來赴國難,那也是遠水,終難解決近渴。
想到瓦崗軍,旭子猛然有又想起了徐大眼。如果這位詭計多端的故交能前來相助,也許他還多少有一絲扭轉乾坤的希望。可這是怎樣一個不切實際的妄想啊,徐大眼現在是瓦崗軍的中堅,李密怎可能把自家房梁拆下來送給別人……
思前想後,李旭也找不出一個妥善的對策。本著豁出去的念頭,他聳了聳肩膀,笑著吩咐,「第二個壞消息是什麼,乾脆也說出來吧。反正一個筐子也是抬,兩個筐子也是挑!」
「第二個消息距離咱們有點遠!很難說是好還是壞!」趙子銘也回應以苦笑,「細作連夜送回急報,謠傳瓦崗軍內訌,李密血洗內營!」
「什麼?」猛然間,李旭覺得自己的心臟緊緊地縮了一下,血差點從嗓子眼噴出來。無論跟徐大眼在戰場上如何廝殺,這麼多年來,他始終沒忘記二人的兄弟情誼。此外,還有霸氣十足的翟讓、顧全大局的程咬金、魯莽卻不失磊落的單雄信。憑心而論,瓦崗內營眾草莽給他的印象比李密麾下那些名士、宿將好得多。至少前者是值得尊敬的對手,而後者,完全是一群眼高手低的窩囊廢。讓他們玩弄一些嘴上功夫,耍些陰謀詭計還勉強能拿得出手,真正用來當大用,卻是成事不足,壞事有餘。
「徐茂功據說只是受了重傷!」周大牛非常理解主帥的心思,低聲補充。「翟讓、翟弘、翟摩侯、王儒信等十一人當場被殺。單雄信投降了李密,程知節事先被外派與東都兵馬對峙,得知翟、李火併的消息後,部眾潰散近半。程知節領著另一半兵馬返回瓦崗,將兵權交給了李密,然後閉門不出!」
李旭聽得渾身發冷,嘆了口氣,低聲詢問:「密報帶來了麼?」
「兩份都帶來了!」趙子銘從貼身的衣袋中拿出一個桑皮紙袋,雙手捧給自家主帥。李旭接過紙袋,將有關瓦崗內訌的消息反覆觀看,唯恐漏掉了其中一個字。
這件足以改變整個河南勢力格局的變故發生在七天之前。但禍亂的根源,卻與博陵軍息息相關。
在博陵軍手中救下李密和王伯當等人後,翟讓明顯地察覺到李密在自己和其他人面前扮演著兩個角色。他對此非常不滿,但一時又不能因為這些事情跟李密翻臉,於是便不再甘心退居主寨過安穩日子,重新開始插手軍務。
屢屢敗於博陵軍之手的李密為了在軍中站穩腳跟,急需通過幾場大勝挽回失去了威信。誰料他越是著急,用兵時越是出錯。雖然得到了裴仁基、秦瓊、羅士信和齊郡精銳相助,卻發揮不了後者的作用。先是在天津橋敗於段達。然後在偃師城下敗於無名小卒劉子敬,接著,又異想天開地繞過洛陽去攻弘農,半路上被隋軍劫殺,連折楊德方、鄭德韜等數名心腹大將。
與此同時,其他各路豪傑卻屢有斬獲。先是房獻伯攻克汝陰,然後徐茂功帶領五千兵馬自原武渡過黃河,一舉攻破黎陽倉。接著,翟讓又親自上陣,與程知節、單雄信等人連克任城,曲阜、伯城、新泰。將張須陀守衛了多年的齊郡逼得舉郡投降。
半個月前,王世充夜渡洛水,陳兵於黑石。李密聞訊趕去劫營,卻中了王世充的埋伏,大將柴孝和在撤退途中掉入河內溺斃。所部兵馬十去七、八。虧得徐茂功聞訊後帶領騎兵襲擊王世充的後軍,四下縱火焚燒輜重,才勉強逼退了隋軍,救得李密出來。
隔日,雙方再戰。又翟讓親自出陣詐敗,引得王世充輕騎來追。徐茂功和裴仁基趁機殺出,切斷王部前後聯繫,將王部殺了個落花流水。
經歷了這一連串失利後,李密越發忌憚翟讓。而他麾下那些名士們又看不慣瓦崗軍立寨老人們的粗鄙作風。於是,在房彥藻等人的謀劃下,李密決定壯士斷腕。他借著防備劉長恭的機會,先支走了程咬金。然後擺下宴席,答謝翟讓、徐茂功、翟讓、單雄信等人救命之恩。暗中布下武士,在酒席宴間突然發難,當場殺死翟讓和他的大部分親信,血洗瓦崗山。徐茂功逃出門外,被武士圍住,亂刀砍昏。單雄信跪倒祈降,房彥藻不許。李密本打算斬草除根,被王伯當和吳黑闥二人苦苦勸諫,才勉強放過了單雄信,然後親自給徐茂功裹傷……
半晌之後,旭子輕輕地嘆了口氣,將密報放在了桌案一角。他可以確定自己所關心的幾個名字不在犧牲者名單之內,情緒稍稍穩定。但沒想到世間還有人如此無恥。偏偏這種無恥之徒,頭上還頂著一個智者、義士的美名。
「據沒確定的消息,房獻伯隨後就不再回瓦崗聽命。徐元朗等人雖然還打著瓦崗軍的旗號,卻在離狐一代布下的重兵!」趙子銘也陪著李旭嘆了口氣,非常惋惜地說道。
理了理思路,李旭苦追問:「此事已經傳開了麼?還是僅僅有少數人知曉?其他勢力怎麼看?」
「應該已經傳開了。李密怕別人恥笑,公布了翟讓了十二條大罪!咱們的細作在黃河岸邊的汲郡得到消息,經查實後,星夜送了回來。我手中還有來自武陽和平原郡的兩份,說得也是同樣的內容,但沒這份詳盡,所以就沒帶給大帥。」趙子銘略作沉吟,緩緩地回答。
博陵軍脫胎於大隋汾陽邊軍,建制很完善。很多原來用以對付塞外強敵的機構經過擴展後,被趙子銘借一部分來對付中原各路草莽,效果也非常顯著。所以,趙子銘可以確定瓦崗內訌的消息準確無誤。
「竇建德據說連擺了兩天宴席。朱璨卻給李密送了一車金銀細軟,以示臣服!」頓了頓,他又道。
「到目前為止,細作們只打聽到王世充非常驚詫,認為李密從此擺脫了內部阻力,不日便可一飛沖天。」仔細想了想,周大牛再次補充。
「你們兩個怎麼看?」李旭的眉毛輕輕一跳,繼續追問。
關於這一點,趙子銘和周大牛倒是有一致結論。「王世充據說很擅長領兵做戰,但見識實在過於短淺!」他們異口同聲點評。然後相對笑了笑,將頭再次轉向李旭。
「短時間內,李密的確完全掌控了瓦崗,再不會受任何人擎肘。但用不了多久,瓦崗軍可能會面臨再一次動盪!」趙子銘相對斯文,儘量不用攻擊性語言來描述李密。
「姓李的忘恩負義。如果誰再死心塌地跟著他,翟讓就是前車之鑑!」周大牛出身市井,說話也帶著明顯的市井風格。
數落歸數落,二人的話語裡卻明顯帶著惋惜意味。
他們惋惜的不是瓦崗軍的內訌,而是留給博陵各郡的發展時間越來越緊迫。如果瓦崗軍一直保持最近一段時間的發展趨勢,無論江都、東都兩個朝廷,還是李淵所代表的反叛勢力,都不可能儘快讓河南安定下來。那樣,即便與突厥人的戰鬥受到損失,博陵軍也可能有足夠的時間重新恢復元氣。
而現在,李旭卻不得不做出選擇。
補天(四)
對於李旭來說,這並不是一個艱難的選擇。不僅僅出自習慣,還因為他根本就沒有退路。
突厥大軍一旦南下,萬里長城東段的首選突破口絕不會是擁有虎賁鐵騎的幽州。涿郡那年久失修的城牆對他們來說就像一張浸過水的草紙,根本不用捅,吹口氣就能破壞掉。而突破內外兩道長城後,繁華的博陵六郡遠比河東、幽州更有吸引力。
「咱們的老婆孩子都在這兒,怎麼也不能學李密當年那樣自己跑路!」周大牛向來與主將貼心,咧了咧嘴,笑著說道。
「咱們也沒李密那樣的好命,走到哪都有人虛位以待!」趙子銘滿臉無奈,「不過屬下建議,在消息沒得到進一步證實前,先將其壓下來。否則,天知道某些人會怎麼想!」
「他們會怪我料事不明,露財引盜。畢竟在兩個月前,咱們還認定突厥人是一盤散沙!」李旭理解趙子銘的想法,更清楚六郡之中某些人的行事風格。當日眾人之所以答應幫助他開發涿郡,一則是因為目前他這個大總管所施行的政策遠比周邊其他諸侯柔和。第二是因為那符合眾人的共同利益。
同利者方能同心。如果沒有宏大的利益作為保障,再牢固的關係也會有崩裂的那一天。
但同利者卻未必能共同承擔風險。利益可以讓人走到一起,當風險超過預期利益時,也能讓逐利者各自散去。
在突厥人南下的消息傳開之前,開發涿郡作為博陵的支撐點會被稱作遠見卓識。當發現危險超過事先預料後,某些人必然會見風使舵。
對他們來說,家族永遠是第一位的。為了家族,信譽、親情、良知都可以犧牲。必要時甚至連他們自己的生命都會毫不猶豫地拋棄掉。至於發生在周圍的災難,只有在他們需要展示自己仁慈時才會聽得見。不需要的時候,他們會儘可能閉上眼睛,塞住耳朵。
李旭反感這種短視的行為,但是他已經學會不去抱怨,現實便是如此,與其徒勞地埋怨天道不公,不如為即將到來的惡戰多做一些準備。「就依照你說的,此事僅限於四品以上武將知曉。地方官員那邊,在突厥人正式打到家門口前先不要通知,以免大夥鬧得人心惶惶!」
看到趙子銘持筆記錄,他沉吟了一下,又接著補充,「傳令給涿郡太守崔潛,讓他將已經打造好的兵器分發到各堡寨之中。今年冬天無論天多冷,所有屯居點的適齡男子必須接受操練!」
「臨陣磨槍未必管用。況且以退之的聰明,很容易猜出你在戒備什麼!」趙子銘放下筆,低聲建議。
崔潛是個文武全才,非常適合擔任涿郡太守的職務。但博陵崔家卻不是一個值得信賴的對象。
李旭輕輕皺了一下眉頭,然後展顏而笑,「對外宣稱是為了防備羅藝。至於退之,我相信他會盡一切可能顧全大局!傳令其他各郡,根據新近頒布的尚武令,為了使民熟悉兵事,有關禁止兵器買賣的命令取消。無論長槊還是弓弩,只要百姓想買,商家儘管售予,無需經官府同意!」
旭子的話驚得趙子銘再次停下了筆。「那會使得民間動盪!」他瞪大眼睛,難以置信自家主帥會做出如此冒天下之大不諱的決定。自東漢以來,槊和弩在民間一直就是違禁之物。這兩樣兵器攻擊力遠遠強於橫刀和角弓,一旦落入居心叵測者手裡,後果將不堪設想。
「那些禁令,向來只對普通百姓有效。不信趙司馬可以去高牆大院內數數,誰家要沒幾十桿長槊和弩弓,老周的姓倒著寫!」周大牛用力拍了拍同僚的肩膀,嘲笑對方膠柱鼓瑟。
「嗯!大將軍請三思!」趙子銘知道周大牛說得話屬實,但依然覺得李旭的命令太冒險。在民間恢復尚武之風是好主意,但過度的尚武也會使得百姓不服從管理。特別是在這動盪年代,夢想著通過武力奪取皇位者不計其數。萬一有人趁機鬧事,一群手持制式兵器的亂匪要比手持鋤頭的流民難對付得多。
「三思什麼。是你老趙該三思才對!」周大牛繼續用力,將趙子銘拍得直打趔趄「不受冤屈,誰願意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卻提著腦袋造反。讓百姓們平素有把刀在身邊備著,總好過突厥人殺上門來了,他們只懂得跪地求饒!」
「就是這個道理,大牛說得非常對。我不虧待他們,當然就不怕他們起來造反。」李旭收起笑容,目光中透出幾分冷峻。
他無法保證自己能頂住突厥狼騎的進攻。但可以盡最大力量讓治下百姓學會保護自己。中原百姓不是生來就懦弱,只是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官府剝奪了他們自己保護自己的權利。旭子堅信,如果每位中原百姓都舉起手中的刀,哭喊求饒的將是突厥。
趙子銘見主公一意孤行,只好把這條政令也記錄在案。他很清楚政令頒布後會帶來的困擾,也許後天早上,就會有無數個背後站著不同家族的地方官員堵在他處理公務的房間門口,聲討他巧言惑主,為了賺一點小錢不顧大傢伙的安危。但這些人已經叫囂不了多長時間了,當塞外的角鼓聲傳來的那刻,所有驕傲的面孔都會變得蒼白如雪。
覆巢之下找不到完卵。如果整個天空都塌下來,誰也別想僥倖逃離災難。
「末將建議加強新兵的整訓力度!」聽到自己被表揚,周大牛很受鼓舞,繼續提議。
「所有老兵結束休養,十天之內必須歸隊。所有新兵都補充到軍中去,和老兵一道訓練!」李旭點頭,贊同。
「那樣,軍營可能又要擴張!咱們原來的建制也不太適合如此大規模的軍隊!」趙子銘想了想,指出決策的不足。
博陵軍原來只有三萬多兵馬,擴軍之後,隊伍幾乎膨脹了一倍。非但舊的營盤不夠士卒們安歇,舊的編隊方式,也因為士卒的增加顯得極不協調。
對此,李旭心中早有考慮。各地收集來的情報讓他很清楚地了解到了周邊諸路諸侯的領軍方式,將所有人的創新去蕪存菁,剛好能得出一個比較適合博陵軍現在情況的整編方案。
「把博陵軍所有步卒分為左、中、右三路,左路交給呂欽,右路交給張江。子銘,你替我掌管並整訓中路。每路之下,再設三個領軍,各自掌管一營士卒。領軍平素吃住都在軍營,儘快熟悉麾下的弟兄!領軍以下各級武職,由領軍從原來的武將隊伍中自行挑選。多出來的空缺,也由各位領軍自行舉薦人手填補!」
說罷,他端起茶碗喝了幾口水。等待兩位心腹的補充。
「屬下提議由郭方、張士俊、柳子才分辨擔任左一,中一和右一領軍官!」趙子銘想了一會兒,低聲提議。郭方是被李旭收復的山賊、張士俊是來自齊郡的老弟兄,劉子才出身於汾陽軍。這樣的人事安排,剛好體現了博陵大總管府在用人方面的某種平衡。
李旭點點頭,表示接受。同時提出一個原則,「每一路的三個領軍中,儘量以能力為選拔標準!咱們先擬定一批個人選,明早再與張江、呂欽他們幾個商量一下再作決定!」
「諾!」趙子銘和周大牛齊聲答應。然後又根據李旭的要求指出了新的編伍方式中的某些不足,同時給出了改進建議。待三個人將整軍的細節商量梳理得差不多時,窗戶外經隱隱透出亮色。風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已經停了,大片大片的雪花飄下來,將屋子外的大地裝飾得一片潔白。
「還有什麼要補充麼?」李旭伸了個懶腰,詢問。
「我建議咱們將與竇建德結盟的事情提上日程!」儘管知道李旭可能會不高興,趙子銘依舊不願放棄謀臣的職責。「竇家軍雖然孱弱,但關鍵時刻,多一個人就多一份力量!如果襄國公主能巡視邊關,弟兄們即便拼了性命,也不敢讓大隋的女人被突厥搶去!」
出乎他的預料,這次,李旭沒有再固執己見。「讓方延年代表我去出使河間。告訴竇總管,咱們博陵六郡出產的所有物品,包括鎧甲兵器,竇建德都可以拿東西來等價交換。如果兩家結盟的話,一旦機會成熟,我會親自帶兵與他聯手討伐瓦崗軍!」
「大人最好今年冬天就出手,否則時間上恐怕來不及!」趙子銘想了想,再次提醒。
「突厥沒退之前,博陵不會有一兵一卒南下!」李旭笑著搖頭。「我不會南下去迎娶公主。她即便能到塞上,也起不了什麼作用。戰爭自古就是男人的事情,最好讓女人走遠一點兒!」
補天(五)
「戰爭是男人的事情,女人還是走遠點兒好!」這話要是被李婉兒聽見,肯定會勃然作色上前理論。但聽在李萁兒的心裡,卻激起股柔柔的溫暖。
她知道丈夫在盡一切可能維護著自己,維護著彼此之間這段來之不易的婚姻。姐姐當年說得一點也沒錯,仲堅不像柴紹和二哥那樣聰明,但仲堅也不會辜負真心對他的每一個人。更不會拿女人的幸福去換取個人的前程。
「你還偷聽到了什麼?」想到這些,她臉色緋紅,心裏面甜得像喝了蜂蜜。儘管明知道作為一個合格的女人不該胡亂打聽丈夫和幕僚之間的談話,還是忍不住向前來匯報情況的翠兒追問。
「奴婢怎敢偷聽老爺的談話。奴婢是奉夫人的命令去送熱湯,結果不小心讓話鑽進了耳朵。奴婢這就去洗漱,爭取在早飯之前把所有話都忘掉!」強忍著肚子裡的笑,翠兒躬身請罪。
「你這妮子越來越沒大沒小了!」萁兒氣得跳起來,作勢欲打。小丫頭翠兒自幼與她笑鬧慣了,豈會被這點小伎倆嚇唬住。哧溜一下從萁兒腋窩下鑽過去,抱著腦袋喊道,「夫人饒命,夫人饒命。奴婢記性本來就差,一打,就更什麼東西也記不住了!」
主僕二人笑鬧成一團,半個多月來的陰影煙消雲散。待鬧得累了,又並肩坐在了床邊,壓低了聲音說體己話。
「小姐不是說,由著姑爺的性子,他如何選擇你都會不怪他麼?」輕輕吐了吐舌頭,翠兒拿萁兒數日前剛聽到朝廷賜婚消息時的話來質問對方。
「唉!」萁兒收起笑容,輕輕嘆息,「如果他已經不把我放在心上,我即便阻攔,能阻攔得住麼?如果他心裡一直把我放在重要位置,我即便不說話,他又怎麼會無視我的感受!只是這樣一來,又讓不少弟兄失望……
「那些人的話又不完全正確!況且所有隋公主帶來的好處都是杜撰出來的,哪有小姐你對他的好實實在在!要我看,咱家姑爺才是個聰明人。知道把握眼前的幸福,不奢求那些虛無縹緲的繁華!」
這話簡直說到了萁兒心裡。女人家是自私的,即便再有遠見卓識,都不會主動拿自己的丈夫和別人分享。更何況那人一來便要憑藉背後的身份爬在自己頭頂上。「就你會說話!」她笑著嗔怪,粉頸微彎,「但那個楊吉兒的確很難說是福是禍……
「我聽周大牛也是這麼認為。他也不喜歡再來一個姓楊的插手博陵。他說新來的人未必能適應博陵的制度,如果再仗著身份指手畫腳,恐怕只會誤事。況且眼下諸事正忙,博陵沒有多少士卒可以南派!」
「大牛素來不喜歡以出身看人。這和他自己的經歷有關。」李萁兒柔聲點評,「趙司馬的話也未必全無道理,眼下最要命的事情卻是如何召集更多的人手前來幫忙!」
想到人即將南下的消息,萁兒雀躍的心情又漸漸低落。雖然丈夫為了保護自己和他心中的理念,一直不肯向世俗低頭。但作為妻子,她卻不能不替丈夫的安危擔憂。如果塞外傳來的消息屬實,突厥人大舉南下的時間應該在明年三月左右。丈夫選擇了北上抗敵而不是南下避禍,實際上等於放棄了爭奪天下的機會。為國戍邊可以成就他的赫赫聲名,但與突厥人死戰一場後的博陵軍,卻再也沒力量與自己的娘家、瓦崗軍、江淮軍等各路英雄一道問鼎逐鹿……
「我倒是覺得周將軍比其他人都順眼。特別是那個姓時的,渾身上下都散發著陰戾氣。好在昨夜前來議事的不是他,否則,不知道又要讓姑爺廢多大力氣去?服!」翠兒瞪著一雙明亮的大眼,憤憤地為女主人鳴不平。「如果我是你,早想辦法將他從姑爺身邊趕走了!」
「男人麾下得有駿馬,也得有獵狗和狐狸!」萁兒低聲評論。畢竟是在唐公府長大的人,她看問題遠比尋常女子全面得多。「如果郎君身邊的人都像他一樣正直,反而未見是好事……
「反正我看他力主姑爺負了你而娶公主,就恨不得悄悄地給他一劍!」翠兒氣鼓鼓地回應。
「如果看誰不順眼便痛下辣手,這天下早就亂了套。他盡得也是分內之責……萁兒又輕輕嘆了口氣,說道。
還沒等翠兒再辯解,萁兒的目光就被踩在雪地上的腳步聲引向窗外。她看見李旭正在向後堂走來,趕緊站起身,對鏡收拾頭髮和妝容,霎那間,心裡居然像二人初次相見時般慌亂「你先到門口接,我這就過去接……
話音剛落,翠兒已經把屋門從裡邊打開。一股冷風夾著雪花,和李旭的身影一道飛了進來。
「關門,關門。別把熱氣放出去。夫人醒了麼?吩咐廚房準備早餐沒有?」旭子不知道萁兒正在等著自己,一邊跺掉腳上的雪,一邊詢問。
「已經醒了,正……兒笑著回應,話說到一半,看到女主人已經走到了男主人身邊。兩雙眸子瞬間被吸引到一處,天地之間萬籟俱寂。知道不需要自己再多廢唇舌了,她蹲了蹲身,悄悄地退到了耳房中。
「郎君累麼?」半晌,萁兒終於問出了一句毫無滋味的話。
軍務上的事情,李旭倒從來不迴避妻子。聰慧過人的萁兒看問題有獨到之處,即便是趙子銘和時德方這些智者,有時也沒她考慮得長遠。「不累,突厥人會盟,子銘和大牛懷疑他們將對中原不利!」他笑著寬慰,伸出大手,將萁兒的手指握在掌心。
冷暖交融,如冰河淌過翠綠的原野,帶給人無限欣慰。萁兒笑了笑,幸福地將手完全放在丈夫的掌心中央。與對方相跟著走到碳盆附近,並肩坐下,然後低聲細語。「下次出征,我陪你一起去!」
手掌外的壓力猛然增加,她抬起頭,執拗地看著丈夫的眼睛。有些話,其實不用多說,彼此心裡便能清清楚楚感覺得到。旭子知道自己無法拒絕,低聲笑了起來,絡腮鬍子上下顫動。
「其實未必有多危險。那麼多部落並肩而來,突破口肯定不全都選擇涿郡。我仔細想了想,與我對敵的,也就是阿史那俟利弗所部兵馬戰鬥欲望強一些。骨脫魯與始必本來就互相猜忌,至於?部,他們能派出的兵力不會超過一萬……
「我不會讓郎君一個人對抗強敵!」萁兒打斷李旭的解釋,「再也不會!」唯恐丈夫不接受,她提高了聲音強調。「既然成為夫妻,就該福禍與共。不會讓所有事情由你一個人來扛!」
夫妻兩個坐在炭火旁,都感覺到了澎湃在血脈深處的滾滾熱浪。『李家的女人不是負累!』萁兒沒說,但旭子知道她的想表達什麼。『我不會讓你受半點委屈!』旭子也沒挑明,但萁兒比任何人都理解這份心意。
「嗚嗚―嗚嗚―」清晨的號角吹破彤雲,宣布新的一天開始。寂靜的窗子外,慢慢響起了換班士卒的腳步聲。「保持安靜,保持安靜。將軍大人忙了一整夜,現在剛剛休息!」有忠心的弟兄粗著嗓子喊,卻不曉得自己的嗓門已經足以震得樹上瑟瑟雪落。
李旭笑著看了看萁兒,恰巧萁兒也將頭抬起來,又看向他。二人相對點了點頭,算是完成了一件約定。然後緩緩地鬆開彼此的手,慢慢走到桌案邊。
「郎君還休息麼?」萁兒歉然笑了笑,詢問。
「一起吃早飯吧。正餐和宵夜我都在軍營里吃。你晚上早些休息,沒必要等我!」如同尋常夫妻一樣,李旭笑著叮囑。
如果此刻不是亂世,二人就是一對尋常夫妻。打呼嚕、磨牙、吵架、生孩子,日子過得平庸,卻可以安安靜靜。但現在,能夠靜靜地坐在一起吃頓飯,也成為了一種奢侈。
「郎君可想過把突厥即將入侵的警訊通知我爹?」片刻後,一邊替李旭添飯,萁兒一邊問道。
李旭愣了一下,儘量讓自己的措辭委婉。「唐公南下清君側的隊伍里,據說就有數千突厥人!」
他不想暴露出對河東李氏的不滿。雖然對方是勾結突厥入侵的罪魁之一,但那畢竟是妻子的娘家,血脈聯繫無論如何也切不斷。
「父親向突厥稱臣,卻不一定肯讓突厥人進入他的後院。他若想取楊家而代之,便無論如何也不能擔上讓李家擔上引胡人入寇中原的惡名!」萁兒笑了笑,低聲拂去在旭子眼前的迷霧。
補天(六)
當天下午,一隊信使匆匆忙忙出發,將突厥人可能大舉入侵的警訊送往李旭精挑細選出來的幾個人手中。這些人收到警訊後會不會作出像自己預料的那樣反應,李旭沒有十足的把握。但他卻可以相信,經過這一番精心謀劃後,自己將狼騎擋在長城之外的機會又增添了幾分。
他不是不清楚自己這樣做會導致博陵軍喪失一個天大的機會。但塞上部族對待失敗者的那種殘暴手段,每當想起來都令他不寒而慄。如果放任對方進入自己的家鄉的話,即便將來有機會復仇,旭子也無法擺脫良心上的負疚。他會永遠把自己當成罪人和幫凶,直到在慚愧和懊悔中走向生命的終點。
他不是劉武周,無法做到認昔日寇讎為主人的厚度。也不是李淵,沒有借突厥之勢,脅迫對手就範的聰明。他只是來自上谷鄉下的小販之子李旭,沒有一飛沖天,翱翔九霄的龍鳳資質,只會踏踏實實做自己認為正確的事。認認真真,永不後悔。
信使到達京師附近時,唐公李淵正在籌劃著名給長安城以最後一擊。看完了李旭親筆書寫的警訊,他久久沒有說話,臉色青得宛若天上的彤雲。
憑藉永豐倉內大隋積攢了十餘年的存糧,附庸於李氏家族的義軍已經達到了二十五萬眾。而眼下駐守於長安城內的隋軍總計不到三萬!偏偏主將衛文升又在被劉弘基打敗後的第三天即暴病身亡,副將陰世師人品和才華都不能服眾!可以說,眼下大隋朝的京師就像一枚熟透了的桃子,有人晃晃樹幹,就可以將其輕鬆摘下。
誠然,打下了長安並不意味著李家就能順利地削平群雄,成就霸業。但關中自古就是帝王之基。此後李家隨時可以出函谷關東進,攻擊任何自己看著不順眼的對手。而群雄想對付李家,卻要先面對華山、熊耳、崤山等一道道拔地而起的天險。
「如果突厥人再晚來一段時間就好了!」鐵青著臉的李淵懊惱地想。那樣,他就可以從容地消化掉最近一段時間的勝利果實,重新調整戰略部署,進而將家族推向幾百年來的最高峰。但突厥人卻不願意吞噬中原的機會。他們不但要南下,而且是傾巢出動。萬一他們順利攻破涿郡,恐怕下一個目標就是太原。
李淵無法忍受自己的老巢被人端掉。更無法承擔勾結突厥人入寇中原的罪名。起兵之初,為了避免腹背受敵,他可以暫時向突厥人稱臣,並答應若干屈辱條件。但現在的情況和最初起兵時已經大不相同了。當初他隨時可能全盤盡墨,現在奪取天下的希望卻已經近在咫尺。在這個關鍵時刻,他不能頂上一個突厥南下領路者的污名,斷送整個家族的聲譽。天下英雄也不會容忍一個出賣了整個中原的人取代楊廣來作為他們的新皇帝。
見到李淵發怒,其他幾個被請到中軍議事的臣子誰也不願先開口。突厥人落井下石的行為固然令人痛恨,但如果不是劉武周、梁師都和李淵都主動向始必稱臣的話,對方也不會那麼快發現中原已經病入膏肓。
李淵可以向天下人解釋說,他當時對突厥人的承諾只是一時的權宜之計。但從道義上講,既然他已經與突厥人簽署了盟約,就沒資格再阻攔始必可汗的狼頭大氅進入自己的領地。非但如此,在狼騎南下時,太原李家還應該夾道歡迎,送糧送草。這是他們作為臣子的義務,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
牛油大蜡吞吐出灼熱的火焰,照亮文武官員們千姿百態的表情。有人顯然已經怒不可遏,只要李淵一聲令下,他們就會掉頭殺回太原去,帶齊糧草,北上與李旭共抗外辱。有人則持一幅無所謂的態度,眼下反正攻破京師的那一刻已經指日可待,太原對於李家軍來說已經失去了最初的戰略重要性。即便一時落入突厥人之手,也不會動搖了李家的根基。還有幾個人的眼神在閃閃爍爍,他們是向突厥稱臣的首議者。在半個月之前,這個提議可被看做遠見卓識。而現在,天知道誰會被當作替罪羊推出轅門之外!
「咳咳,嗯,嗯!」被軍帳里的寂靜氣氛憋得實在難受,軍司馬劉文靜不得不率先開口,「我軍破城在即!」他先挑明眼下的大好形勢,「而突厥入侵的日子,據李將軍猜測是明年三月左右!」第二句話,他指出留給大夥的準備時間。「仔細算來還有四個多月,其中很多變故都可能發生。況且李將軍也是道聽途說,很難保證不是某些別有用心的人蓄意造謠,以圖亂我軍心!」
如果突厥人入侵的警訊是假,當然眼前的所有困擾都迎刃而解。即便警訊是真的,劉文靜也不認為河東李家需要現在就急著做應對。況且在他看來,李旭的表現非常令人懷疑。作為太原李家的乘龍快婿,數月前他只派了三千兵馬與李淵一道出征,明擺著是不看好這次「清君側」行動的前途。而在李家即將攻克京師的關鍵時刻他又突然送來一個查無實據的警訊……
話被劉文靜說得很好聽,可並不是所有人都願意接受他的推測。李建成、李世民兩兄弟臉色突變,目光瞬間閃亮如刀。沒等他們開口為妹婿辯解,李婉兒已經站了起來,「仲堅兄不是一個口無遮攔之人,如果他想蓄意散布謊言,完全不必將消息封鎖在一定範圍!」
「從在遼東認識李將軍那時起,我就沒聽說過他對人撒謊。倒是某些人,當面一套,背後一套,無論幹了什麼好事,總能找到說辭!」跟著李婉兒身後,娘子軍左一統領王元通手按刀柄,冷笑著說道。
與他並肩而立的還有孫華和齊破凝。前者為慕名來投李淵的關中大盜,麾下光騎兵就有一萬三千多人。後者是當年李淵當年在護糧隊的舊部,與李婉兒一同前來與太原軍會師時,帶著數萬兄弟和整個上黨郡作為見面禮。這三個人站在了李婉兒身後,已經代表了大部分關中豪傑的態度。比起素有智者之名的劉文靜,他們寧願選擇相信不太聰明的李旭。後者雖然為人膠著了些,至少沒有過蓄意騙人的記錄。
恰是秀才遇到了兵,一瞬間,劉文靜被憋得滿臉通紅。他不願意觸怒李淵的掌上明珠婉兒,將頭偏向一邊,儘量避開對方咄咄逼人的目光,「諸位將軍請聽劉某一言,正所謂時異則世易……
「劉司馬智計過人。但這番心思最好還是放在如何對付敵軍上面!」沒等劉文靜給李婉兒一個合適的解釋,馬軍大總管柴紹也站了起來,冷冷地打斷了他的話。
「這種事情,還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元吉年齡尚小,經驗人望都不夠。如果突厥入侵,他和馬元規兩個應付起來會非常吃力!」李建成本想指責劉文靜,見對方今天已經受到了足夠的打擊,只好笑著轉移話題。
「眼下我軍主要精力當然還是應該放在如何攻取長安上。但攻取長安之後,卻必須慎重調整部署!」李世民跟著哥哥之後,微笑著總結。
「但對於史大奈和康鞘利兩人的行為,末將以為,唐公還是早作防範為妙!」侯君集也站了出來,大聲向李淵建議。
他的建議得到了無數人附和。一時間,群情激憤,大部分將領都開始發言聲討突厥友軍在南進過程中的不義行為。有人乾脆諫言李淵,趁著史、康二人還沒做出更大的惡行前,先將他們剷除掉。
其中像王元通、李安遠等人是出於公心,懷疑史、康二人帶領部眾前來給李家幫忙的本來目的就是為了藉機探查中原的地形,為突厥狼騎的南下開路。也有不少傢伙純粹是挾私報復。特別是李婉兒麾下的幾個綠林大豪,他們對突厥戰友的不滿早就積累到了一觸即發的程度,只要能找到機會置對方於死地,就絕對不願意放過。
史大奈和康鞘利二人的部眾加在一起也才千把人。之所以犯了眾怒,不是因為他們驍勇善戰,搶了別人的功勞。而是因為他們對於戰利品的胃口實在過於龐大。義軍每攻克一個城市,率先入城劫掠的肯定是突厥狼騎。他們不知疲倦地和所有人爭奪戰利品,每匹戰馬後邊都跟上了十餘匹被壓得搖搖晃晃的馱馬依然不肯滿足。偏偏這種情況還沒有人能管,第一,級別不夠高的將領說話,突厥人不會聽。第二,前來維持軍紀的人級別如果太高了,康鞘利就會將官司打到李淵那裡,請李淵當眾申明突厥人擁有的權益。
「若能從我,不侵百姓,征伐所得,子女玉帛,皆可汗有之!」這是李淵當時親筆寫給始必可汗的信,白紙黑字,字字無從抵賴。
補天(七)
眼看著眾人的情緒越來越向自己期待的反方發展,劉文靜心裡暗暗著急。他一個勁地乾咳,期待能把大夥的話頭打斷,但一干粗鄙武夫們卻仿佛他不存在一般,連瞟都懶得瞟他一下。
在逞一時意氣與塞外狼騎拼個兩敗俱傷,和暫時作出犧牲,待一統天下後再徐圖反擊兩種策略之間,劉文靜明顯地傾向與後者。在座之中他是唯一一個到過始必可汗的牙帳,目睹過突厥狼騎何等強悍的人。兩相比較的結果告訴他,以李家軍現在的實力,不可能是突厥狼騎的對手。萬一在太原兵馬和突厥激戰時,其他垂涎皇位的英雄趁機來爭奪長安,河東李家近半年來的所有努力就會荒廢。那不僅僅意味著李淵的天子美夢成為虛幻,也意味著他和裴寂這些從龍者同時失掉一場豪賭。即將到手的榮華富貴會在眼前溜走,身家性命也會統統搭進去。
這個時候,劉文靜自然不能指望李淵主動說明不願與突厥翻臉的緣由。理解自家主公內心無奈的他只好將目光看向中軍長史裴寂,指望從老朋友那裡得到些支持。畢竟當初提議引突厥為強援的也包括這個老狐狸在內,如果他不肯開口說話,大夥將來誰都未必有好果子吃!
但裴寂的表現很令人失望。他不但沒有回應劉文靜的暗示,還主動與孫華等人打得火熱。
「現在誅殺康鞘利和史大奈,未免會讓不知情者笑話咱們無容人之量。他倆麾下就那麼幾個兵,翻不起多大風浪來。如果膽敢圖謀不軌,咱們隨時可以將其拿下!關鍵是如何在突厥人南下之前做好準備,破城的事情不能耽誤,北上的時機也要找好」老謀深算的裴寂一邊將康鞘利和史大奈等人從死亡邊緣拉回來,一邊順著眾人的意思探討兩線做戰的可能。
「明日我就親自帶人攻城,爭取在十天之內攻破長安。有了京師內的存糧和甲杖做軍需,唐公也不必為突厥人發愁。想當年先皇在位的時候,哪輪到突厥人對咱們發狠。咱們大隋弟兄吃完飯打個飽嗝,草原上的狼崽子們都得哆嗦三天!」被唐公李淵親手提拔為左光祿大夫、武鄉縣公、馮翊太守的孫華根本沒把突厥人的戰鬥力放在眼裡。他的記憶還停留在十餘年前,大隋兵馬將突厥狼騎打得滿地找牙的時候。那時的中原使者出塞,即便只帶著兩、三個隨從,也能讓萬里草原掀起腥風血雨。契丹頭領剛對來自中原的使者流露出些許不敬,轉眼之間,數萬塞上武士便主動替中原人拔去了這個眼中釘。
『要是大隋國內有當年的十分之一,還輪到你們來造反?』劉文靜對孫華等人的無知嗤之以鼻。眼下李淵帳內兵大爺居多,讓他在猛然間感到了一種鶴立雞群般的孤獨。他不明白李淵為什麼對那些無知的土匪頭子如此遷就,不但授予這些傢伙最高的職位,而且准許他們參與攸關整個李家軍命運的決策。在劉文靜看來,某些人頂多為當世樊噲,衝鋒陷陣勉強堪任,遠見卓識半點沒有。有聽取他們的諫言那功夫,還不如多去翻翻古書,從前人的智慧中借鑑些應對之策。
在大軍剛剛渡過黃河時,劉文靜曾經私下裡向李淵建議過,請對方著手整頓軍中秩序。按照大隋慣例,出身於寒微的人不應該和出身高貴的人同列。立下戰功後,所受的賞賜也不應該相同。而李淵卻回答道:「矢石之間,不辨貴賤;論勛之際,何有等差,宜並從本勛授。」
這種公平的處事態度令李家軍快速膨脹。但與軍隊發展壯大相伴而來的另外一個後果就是,中軍帳內的秩序越來越混亂,很多時候就像一夥山賊在討論如何打家劫舍!
出於某種劉文靜無法明白的原因,李淵本人倒很是喜歡這種亂鬨鬨的場景。他一直在用心傾聽,絲毫不以滿帳篷的髒話、黑話為意。有些話只要說到了點子上,無論出自誰人之口,帶著多少污言穢語,他都會輕輕地鼓鼓掌。受到激勵的豪傑們立刻滿臉興奮,順著先前的思路說下去,天馬行空般,根本不受任何拘束。
「先取長安,再定上洛,然後以一支兵馬東進逼住段達和王世充。讓他們不敢輕舉妄動,另一支兵馬火速北上……下最被群雄看好的對策出自長孫無忌之口。他不但在時間上論證了這種策略的可能,而且綜合了瓦崗軍與洛陽雙方此時的對陣形式,認為在攻破長安後,李家兵馬有一段足夠的時間去應付來自塞外的威脅。
「就怕李密和王世充勾結!」有人大聲說出自己的擔憂。但他的話很快被一片嘲笑聲吞沒。「就李密那心胸,連扶自己上位的恩人都不放心,他還能相信王世充?」
「王世充也不會相信李密!姓李的也就是個大忽悠,先忽悠死了楊玄感,又忽悠死了翟讓!誰再相信他,先看看翟讓的人頭!」核心將領們把李淵的沉默看做自己展示眼光和才幹的機會,爭搶著發言。他們之中大多數人都傾向於認為李旭所送來的警訊屬實。大多數人也認為太原兵馬應該主動迎擊突厥人的進攻,拒敵於國門之外。但在怎麼去打、何時開打以及領軍北上者的人選等細節上,卻達不成統一。
以孫華、王元通和齊破凝等人為首的關中群盜全力支持李婉兒。雖然在很多讀書人眼裡,女人領軍已經犯下了兵家大忌。但孫、王、齊等人卻不以尊從一個女性統領的號令為恥,他們欣賞李婉兒的大度與坦誠。更希望與昔日的同僚李旭再次並肩做戰。
至於李旭和李淵兩大勢力之間的差別,眾人倒本能地選擇了忽視。以王元通和齊破凝等人對李旭的理解,他們私下裡都認為老朋友不是個會被野心沖昏頭的人。當發現天下大勢已經歸屬於河東之後,老朋友會很聰明地放棄無謂的爭鬥。
這夥人的嗓門最大,不久之後又得到了馬軍統領柴紹的支持。太原兵南下之後,作為李世民的行軍長史柴紹很快就因為屢屢建立奇功被李淵從右軍調出來,單獨統領一支機動兵力。平時,柴紹所部歸屬李淵直接管轄。一有交戰,這支騎兵就立刻作為絕殺,在關鍵時刻繞過兩軍膠著的正面戰場,從側後直取對方主帥。
也許是因為心裡感到愧疚的緣故,在重新見到自己的妻子後,柴紹一直試圖彌合二人的關係。但李婉兒卻以軍務繁忙為理由,不肯再回應柴紹的溫存。對此,唐公李淵也愛莫能助。他現在的部眾有三分之一是李婉兒拉起來的,其中包括何潘仁、向善志、丘師利這些赫赫有名巨寇。王元通和齊破凝等舊部也是看在婉兒的面子上才重新加入了李家幕府。所以,在一個獨擋一面的女將軍和一個賢惠通達的女兒面前,李淵只能選擇前者。至於柴紹和婉兒之間的隔閡,做父親的不得不暫時裝一下糊塗。
李建成和陳演壽、錢九瓏等一干年紀稍大的將領對形勢的估計不如長孫無忌等人那樣樂觀。他們也傾向與跟突厥人翻臉,但他們不建議李家軍在奪取長安後,主動去挑起洛陽方面的注意。奪取關中,是太原兵馬取得爭奪天下資格的第一步。接下來的第二步,李建成認為應該把重心放在努力經營關中、河東等地盤上。先派人扼守函谷關天險,使得東方諸侯無力西進。然後派部分精銳去和李旭聯手對抗突厥,其餘兵馬四下去恢復地方秩序,安置因兵火造成的流民,並盡最大的可能恢復明年的春耕。
「突厥可汗起傾國之兵而來,如果達不到既定目標,他很難再主動後退。那樣會讓他失去威信,進而失去可汗之位!所以我等不能求一戰而決,讓仲堅領兵在前擋著,河東諸郡支持在後。錢糧、兵力補給都保障源源不絕……
劉文靜最怕的就是這種情況,趕緊將聲音又提高了數分,不顧一切地打斷李建成的諫言,「那會讓河東的力量消耗殆盡!」他的嗓音又尖又細,聽起來沒有半點兒讀書人的風度。但終於起到了吸引眾人注意力的效果,幾乎把所有憤怒都集中到了自己的臉上。
「劉司馬此言大謬!」李世民難得和自己的哥哥意見一致,上前幾步,當著無數人的面大聲反駁,「頂多是讓其他各路蟊賊多苟延幾年殘喘罷了,未必能讓咱們傷筋動骨。況且咱們此刻既然圖的是天下,就得讓天下人見到李家的力量和擔當!「
他環視四周,年輕的臉上寫滿豪邁,「我軍若能擊破突厥,還怕天下百姓不舉頭相向。如果我們連跟突厥一戰的勇氣都沒有,即便全取的中原,狼騎南下後,難道我們還將已經到手的土地一寸寸讓給他?」
「當然不能,但未必沒折中之道!」劉文靜清了清沙啞的嗓子,非常無力地回答。比起世子建成,他更敬畏眼前這個不到二十歲的年輕人。不知道什麼原因,每當對著李世民那飽含善意的眼睛,劉文靜就覺得心裡直發虛,從頭到腳每一根骨頭都硬不起來。
「那只會給人造成李家懦弱的印象。」李世民輕輕搖頭,然後將身體轉向自己的父親,抱拳肅立,「兒臣以為,與其把突厥入寇的事情看做威脅,不如看成一個天賜的良機!」
補天(八)
唐公李淵當然知道世民口中的良機指的是什麼。自從起兵那天開始,父子兩個在向突厥人「借勢」這個話題上的爭執就沒間斷過。有幾次,李淵非常地生氣,恨不得將兒子摁在一大堆記錄在案的文字中間,讓他仔細看看,當初李家所面臨的形勢有多麼危急,自己的選擇是多麼無奈。但他知道即便這樣做也拯救不了他作為父親的威嚴,兒子已經長大了,對任何事情都有自己的看法。你無法將他再看成一個唯父親馬首是瞻的小毛孩兒,更無法直視他眼中熊熊燃燒著的失望。
「這的確也可以看做一個機會。」李淵終於開口,聲音不大,卻讓中軍帳內的所有喧囂在一瞬間沉寂。「我們如果想贏得這片土地,首先要贏得這片土地上的尊敬!世民說得對,如果我們連跟突厥一戰的勇氣都沒有,即便全取的中原,也會很快再失去它!」
「唐公!」一片沉寂當中,劉文靜的聲音顯得又突兀又尖利。「唐公請三思!」他咽了口吐沫,同時抬頭正視前方,儘量不看周圍靜靜燃燒著的憤怒。「狼騎的數量非常龐大,而其他豪傑未必會幫咱們,並且,並且還可能從背後下黑手!」
「我知道!」李淵輕輕笑了笑,然後緩緩地從座位上站起來,非常坦誠地面對所有人,「當初向突厥人借勢的決定,是老夫此生中所犯的最大錯誤。既然犯了錯,就得想辦法補救,不能一條路走到黑!」
燭光跳動,照亮李淵老而疲憊的臉。在這一瞬間,他的已經微微開始發駝的脊樑陡然顯得高大。目光從一張張驚詫的臉上掃過,他繼續說道,「從明天開始,咱們強攻長安。十天之後,無論長安能否攻破,你們之中一半人都必須掉頭北上!」
「願為唐公效死!」武將們同時抱拳肅立,朗聲回答。
「唐公……劉文靜還想堅持,話到嘴邊,卻被李淵用目光硬生生逼回了喉嚨里。「老夫當日為了後路無憂,的確答應過支付子女玉帛給始必。但老夫卻沒答應過割讓半寸土地給他!」
「唐公聖明!」無論最初看不看好這個有老嫗之稱的地方諸侯,到了這一刻,所有豪傑都對李淵心悅誠服。一個知錯能改,勇於擔當責任,不肯向外敵屈膝的唐公重新站立在他們眼前。虎背熊腰,威風凜凜。
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過如此熱切的歡呼聲了,李淵的心情和屬下一樣洶湧澎湃。「老夫沒答應割讓土地給他們!」他大聲表白,如同冥冥中有神靈在傾聽,「老夫也沒資格割讓我中原寸土給外敵。非但老夫沒有,劉武周、梁師都、薛舉,乃至大隋皇帝陛下,都沒有這個資格!」
「唐公!唐公!霎那間,歡呼聲猶如海嘯,將周圍一切嘈雜淹沒。不知道誰帶的頭,粗鄙無文的草莽英雄們陸續走到李淵面前,解下佩刀,雙手敬獻給他。眼中閃亮著淚光的李淵則將這些佩刀接過來,然後再親手為部將們戴在腰間。
這一刻,他贏得的不僅僅是忠誠。
決定作出後,對長安城的強攻方案很快就被制定完畢。無論李淵將目光投向誰,任何將領都不再試圖保留自家實力。幾個來自關中的綠林大豪甚至為主攻任務的歸屬問題發生了爭執,哪個也不甘落後半步,直掙得面紅耳赤。
「好了,咱們在四面同時進攻!不分主次!」關鍵時刻,唐公李淵再次做出決定,「西門歸婉兒的娘子軍,孫華、王元通、齊破凝,你們幾個自行決定誰先登城,誰打第二波!」
「諾!」李婉兒帶領麾下群雄欣然出列,從父親手裡接過第一支令箭。
「南門歸世民所部右軍,弘基、順德,你們兩個在一旁盯好了他,別讓他像上回霍邑之戰那樣,再冒冒失失地犯下大錯!」他掃了一眼躍躍欲試的次子,大聲命令。
「願意與二公子並肩而戰!」劉弘基趕緊答應,同時快步走到李世民身後。
霍邑之戰中,被重兵包圍的宋老生從李世民身邊殺出一條血路脫困而走。如果不是劉弘基的控馬技術嫻熟,此人肯定會據城不出,給太原兵馬製造出天大的麻煩。但劉弘基知道,當時的錯誤並不在李世民。宋老生是百戰之將,沙場經驗豐富程度當然不是李世民這種剛出道沒多久的少年能比。況且如果沒有李世民的拼命阻攔,宋老生也不會被累到連劉弘基的一招都抵擋不住。
大部分將領都沉浸在萬丈豪情當中,根本沒看到劉弘基的尷尬。但嗅覺敏銳者也不乏其人,劉文靜的目光快速閃了閃,看了看李世民,又偷眼觀瞧李建成。他本來還打算說幾句話來表明自己也不是膽小怕死之輩,忽然間想到了更好的對策,嘴角湧起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
「北門歸建成所部左軍,老夫親領中軍繞路城東。先入城者,為北征領兵統帥!」頓了頓,李淵繼續說道。「你等年齡都遠比老夫小,切莫畏縮不前,讓老夫拔了這個頭籌!」
「末將不敢輸於唐公!」群雄轟然回應。
「下去休息,明早日出,便是老夫與爾等同場競技之時!」李淵揮手,大笑著命令。
「諾!」眾將再次向他躬身,然後陸續出帳。當熱鬧的中軍大帳再次恢復寂靜後,精疲力竭的李淵長出了口氣,緩緩地坐回了帥案之後的胡床上。
他真的有些累了,不光是因為眼前紛繁複雜的軍務,還有很多看不見的戰爭在黑暗處發生。皇帝的位子並不舒服,在起兵之前,李淵心中就做好了準備。但是,他萬萬沒想到,澎湃的暗潮居然來得如此早,如此猛烈。
「唐公剛才處理得真精彩!」裴寂的聲音從身邊響起,驚得李淵立刻將手按到了刀柄上。
「是屬下!不是刺客!」跟李淵笑鬧慣了的裴寂快步走上前,拉了把胡凳,施施然坐在了帥案的對面。
「坐,你怎麼走路也不發出些聲音來,像個鬼魂般。今晚誰執勤,居然吭都沒吭一聲便放了人進來!」李淵絲毫不以裴寂的失禮為忤,笑了笑,責怪。
裴寂笑著搖頭,「屬下剛才根本就沒出大帳,是唐公太累了,所以沒看到屬下!」
「是有些累,人老了,不再像年輕時那般精力旺盛!」李淵嘆了口氣,低聲回應。他和裴寂是多年的老相識,所以不當著眾將的面,李淵也不願意太拘泥於虛禮。他這個家主做得本來已經夠累了,若是連個可以閒聊的人都找不到,豈不是越做越乏味?
裴寂知道李淵的心情不像在眾人面前表現出來的那般愉悅,也知道導致對方疲憊不堪的具體原因。這是爭奪天下要付出的代價之一,誰也沒辦法逃避。但他卻有手段讓李淵活得輕鬆些,比如跟對方聊女人和美酒。
「我聽人說,楊廣在長安的宮城內藏了很多絕世美女。很多女子從十三歲入宮,一直到二十幾歲都沒輪到被臨幸!」
「那是李密造謠。陛下雖然對政務荒疏,對皇后用情卻極專。咱們這一路上釋放的那些宮人你又不是沒見到過,總計沒超過三百人,並且有很多是在先皇活著時便入宮的!」李淵知道親信大臣的是出於好心,強打起精神說道。
群雄起兵反隋,自然要在人格上將楊廣徹底打倒。所以近幾年來,關於楊廣荒淫、愚蠢的流言廣為傳播。但李淵知道其中大部分不堪推敲。楊廣是暴君,這個結論誰也無法否認。但楊廣卻不是色狼加白痴,否則他也不會騙得楊素、宇文述、麥鐵杖這些出身於不同,利益相左的當世豪傑擁戴,硬生生將嫡親哥哥從太子的位置上擠下來。
想到楊勇一家的慘劇,他剛剛振作起來的情緒再次低落。「看別人的笑話容易,倘若真的輪到自己,估計被人笑了還渾然不覺呢!唉,早知道這樣,我又何必圖謀什麼天下!」
外邊的風突然變大,吹得燭火歪歪斜斜。行軍長史裴寂趕緊站起身,重新掩好軍帳的氈門。他趁李淵不注意的時候豎起耳朵聽了聽,確信周圍沒有什麼異常動靜後,才重新坐回李淵對面,謹慎地開口,「其實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孩子們都有出息麼,當父母的也不知道該把家業交給誰。可孩子們要是都沒出息,當父母的更會愁白了頭。所以啊,唐公不妨看開些。反正到時候選擇誰繼承家業,還不是由咱們這些當老的來定!」
「只怕,孩子們翅膀硬了,當老的也不好管了啊!」李淵嘆息著搖頭,「我也不跟你賣關子,反正左近沒人,你也別拿我當什麼太尉,就當我現在還是李老嫗,跟你混在晉陽宮內偷看美女!」
裴寂被李淵的話逗得啞然失笑。「那我可得抓緊時間,能跟你這麼說話的機會恐怕不太多了。等入了長安,你先頒發給我一千頃地,兩萬貫錢。千萬別跟我充什麼公正廉明,害得我白追隨你造一回反!」
「你就不怕把自己撐死!」李淵抬起胳膊,一巴掌將裴寂伸到自己鼻子底下的手打歪。「有那錢,我還得賑濟流民呢。給你,你家本來就富得流油,何須再錦上添花!」
「一碼是一碼!」裴寂笑了笑,涎著臉把手又伸了回來。「大夥今天追隨唐公,是為了天下公義。可公義這東西總不能當飯吃。但凡把腦袋別在腰帶上的,有幾個不是為了搶錢、搶地、搶女人。你看著天下群雄,無論扯著什麼旗號造反,最終目標歸結起來,不也是為了錢、地、女人三樣好處麼?」
補天(九)
不過是為了搶錢、搶地、搶女人。唐公李淵沒想到自己大義凜然的「清君側」戰爭在老朋友的眼裡居然是如此的不堪。偏偏他還沒辦法對裴寂的話發火。發展壯大需要錢糧、逐鹿搶的是地盤,至於女人,即便是再偉大的英雄,偶然也會有感到孤寂的時候……
咀嚼著老朋友的話,李淵嘆息著點頭,「你說得對,待攻破的長安,的確該讓大夥功有所酬了。大義之名號召起來的衝動維繫不了太久,誰家都得吃飯!」
「那唐公看屬下這個忠言,值不值一千頃好地呢?」裴寂順水推舟,再度為自己討要好處。
李淵抄起桌案上的公文,劈頭蓋臉向裴寂亂丟。「狗屁忠言,你純一個奸佞。你們老裴家不出好人,盡出些奸詐狡猾之輩!」
裴寂躲閃不及,被砸得官帽歪斜,衣衫不整。他也不忙著手去收拾,一邊笑,一邊低聲回道:「你李叔德如果想做個有道明君,身邊還就得有幾個像我這樣的奸佞。這樣,你不方便說的話,拉不下臉來做的事情,我全替你做了。別人愛怎麼說怎麼說,咱們兩個心裡自己清楚就行!」
一番話讓李淵大為感動。沒有人願意承認自己是個無所顧忌的惡棍,在通往帝王之業的道路上,他不得不時刻注意自己的言辭和形象。而裴寂所能充當的,就是帝王的另一隻手,一隻看不見的,陰狠毒辣的黑手。
「一千頃地可以給,不過都是荒地,你得自己組織人手去開荒。兩萬貫錢就算了吧,咱們剛剛站穩腳跟,得精打細算著花錢!」
「謝主公!」裴寂趕緊向李淵拱手施禮。「其實關中與河東這兩年戰火紛紜,無主之地不少。再抄些支持楊家的大戶、奸佞、霄小,算下來,所得土地足夠讓弟兄們每人分上幾十畝。對安寧日子翹首以待流民們也能均上幾十畝。有了地和盼頭,人心自然就安定下來了!」
「這豈不是仲堅在博陵六郡所行的均田之策?」李淵非常聰明,同時也非常警覺。他能看到裴寂所建議的策略對鞏固自家地盤的好處,也能敏銳地感覺到其中所隱藏的風險。
「與仲堅的策略不盡相同。他畢竟還擔著博陵大總管的虛名,不能隨便沒收別人的土地。而咱們不同,咱們是為清君側而來,凡是執迷不悟跟著楊廣一條路走到黑的,貪婪佞幸之名在外的,還有那些欺壓百姓,為富不仁的,都可以劃做被清理之列。所能空出來的土地和抄沒的錢糧能比仲堅那裡多得多。京師又自古富庶,隨便搬空幾家,都夠您花銷好幾個月的。至於將士和百姓們,他們只會記得誰給他們分錢分地,不會去打聽這條策略起源於哪裡!」裴寂收起嬉皮笑臉的模樣,正色說道。
「我會委派別人去做這件事。你可以從旁邊協助,免得你藉機貪污,將來被人彈劾了我沒法幫你!」李淵點點頭,答應。
「叔德深喑用人之道!」裴寂不著痕跡地拍了李淵一記馬屁,逗得對方搖頭而笑。
見主公的心情已經比剛才好多了,行軍長史裴寂想了想,繼續說道:「其實剛才的事情,叔德也沒必要太放在心上。依我之見,世民並非有意收攏軍心。他只是出於一時意氣,忘了考慮你這做父親的感受!」
「希望如此!」李淵長長地出了口氣,回應。
「話又說回來,賞錢,賞地,賞女人的權力都握在你自己之手。別人想樹立威信,也沒那麼好樹。」裴寂見他臉上的表情依然有些落寞,繼續拿好言來開解。
李世民弓馬嫻熟,做戰勇敢,在軍中素有人脈。但今天的事在裴寂看來,他的確做得有些過火了。年輕人喜歡在大夥面前露臉充英雄,這本身沒有什麼錯。可充英雄也不能打自己老爹的臉來充吧?!況且這個老爹也著實不是個廢物,從太原起兵到這一路上攻城略地,哪場大的勝利背後沒有老傢伙的影子?
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李淵只好把自己的心事和盤托出。「我不是忌憚世民對我這做父親的怎麼樣,他畢竟是我李淵的親生骨肉,不會變成連老爹都逼的畜生。我是擔心自己百年之後,建成是個寬厚的兄長,但在用兵打仗方面,的確不如世民遠甚!」
聽完了李淵的擔憂,素來有機變之名的裴寂難得地猶豫了片刻。半晌之後,他嘆了口氣,鬱郁地說道:「也許世子需要更多的歷練機會吧。畢竟他這一路上中規中距,雖然沒有打過什麼大勝仗,也沒出過什麼大紕漏!」
「我不知道該怎麼給他創造機會。起兵之初,除了劉弘基外,我把手中最得力的將領和最好的謀士全派到了他的麾下!」李淵一邊嘆氣一邊搖頭,非常為建成的表現失望。
做為父親的他已經做得足夠偏心。可左路軍的戰績遠不如右路,也是人所共知的事實。除了柴紹在李世民的麾下屢屢陣斬名將外,侯君集、長孫順德都大有建樹。最替李世民長臉的是左一統軍劉弘基,從霍邑、扶風、渭水一直打到長安腳下,此子連戰連捷,所向披靡。沒等其他各路弟兄跟上,僅憑一支先頭部隊就把京師留守衛文升殺得抱鞍吐血,回城後沒幾天便撒手西去。
如果早知道柴紹、長孫順德和劉弘基三人能有如此大的建樹,李淵寧願自己當初把他們全派遣在建成麾下。越是這樣想,他越覺得次子世民的厲害。作為有著多年識人用人經驗的他,非常清楚麾下人才能不能發揮作用,與主事者的能不能做到知人善用之間的關係。正所謂兵熊熊一個,將孬孬一窩。柴紹等人連戰皆勝,正說明了李世民是個卓越的統帥。而反觀建成,有陳演壽、錢九瓏這些老將幫忙卻建樹聊聊,不是能力不足又如何解釋?
短時間內,李淵可以幫助長子壓制次子的鋒芒。可隨著問鼎逐鹿的戰鬥越遠越烈,他終有不得不讓世民獨當一面的時候。到了那時,建成憑什麼和自己的弟弟爭輝?如果一個能力不強,但性子仁厚的哥哥做了儲君,而弟弟勇悍、狠辣兼而有之,且素得軍心,那豈不是第二個楊勇和楊廣?
「叔德能事先想到這一點,就遠比先帝睿智。」裴寂對李淵所面臨的困境也束手無策,只能盡力讓老朋友看到光明的一面。「你這麼早就做綢繆,不會沒有任何效果。況且你先前的安排本身就有問題,看似照顧世子,實際上反而限制了他的施展空間!」
「哦!此言怎講?」李淵聽裴寂的話里隱隱有為建成辯解之意,趕緊洗耳恭聽。
「老陳、老錢他們幾個的確都是宿將,但年紀畢竟大了。守成有餘,進取不足。而我大軍傾巢南下,正是開拓之時。你用幾個守成之將輔佐世子開疆拓土,不是故意縛住他的手腳是什麼?叔德仔細看看,自從咱們出兵以來,最善戰的,反而是那些年輕人。特別是那些經驗不足之輩,用起兵來天馬行空,常人根本無法揣度!」
「的確如此!」李淵聽得連連點頭。眼下他軍中從整體而言戰果最卓著的,並不是李世民所在的右軍。雖然右軍一路上凱歌高奏,並且出了劉弘基這個常勝將軍。但比起娘子軍的戰果來,李世民等人只能仰頭而視。上黨、長平、絳郡、文城,粗略算下來,目前李家近一半土地都是李婉兒打下來的。這還沒把孫華和丘師利兩個的建樹歸納在內。而李婉兒麾下這些悍將,此前幾乎個個都是無名之輩。
「所以,日後唐公不妨再多調派些年輕人到世子麾下。建成素有容人之量,年輕人在他那裡,不愁沒有用武之地!」裴寂一邊說一邊整理思路,終於想到了幾個堪稱絕妙的主意。
「的確!你這幾句話又值一千頃地!」李淵緊皺在一起的眉頭漸漸舒展。他必須給建成創造更多的機會,必須努力增加建成的班底厚度。可現在手中還能把誰增加到長子的麾下呢,劉弘基自當年遼東之戰後,一直就對建成很疏遠。新來的王元通、齊破凝本事尚可,但也是當年被建成丟在遼河東岸的。即便婉兒肯將自己的部將分給哥哥,二人也未必肯在建成麾下盡心盡力!
思來想去,李淵都沒有在自己麾下的年輕一代中找到一個能力可以與劉弘基比肩者。憑心而論,侯君集和長孫無忌都不錯,可二人早就成了世民的鐵桿。自己這個當父親的已經很偏心了,不能做得太令次子齒冷。
直到半夜時分,李淵終於在迷迷糊糊中找到了合適的人選。那個人英勇善戰,所向披靡。那個人知恩圖報,剛正不阿。更重要的一點是,那個人沒什麼野心,從來不做自己能力達不到的事情。
「他向我求援,就等於主動退出了問鼎逐鹿的沙場。我應該給他找一個好歸宿!」翻了一個身,李淵心裡的石頭轟然落地,呼吸在一瞬間變得甜美而均勻。
補天(十)
早晨醒來時,天還沒有亮。炭盆中的余火朦朦朧朧,給擺在床邊的頭盔和鎧甲鍍上了一層淡粉色的光暈。那種感覺很溫暖,就像夢中的親情。李淵用力翻了個身,不想太快地鑽出被子。昨夜半夢半醒之間蹦出來的靈感讓人回味,但現實是否如夢一般美好,還非常難以預料。
外邊已經響起了凌亂的腳步聲,中間夾雜著人喊馬嘶。有車輛碾過冰轍,發出喑啞的哀鳴。攻擊在日出後就會開始,李淵猛然記起了自己昨天跟將士們的約定。他快速跳起來,伸手去摸鎧甲。睡在他身邊的侍妾也趕緊滾下床,赤腳站在地上幫主人扣帶整冠。李淵喘息著低下頭,看見十個粉嫩的腳趾殷紅如豆!
這個從晉陽宮裡搶來的侍妾只有十七歲,有些笨手笨腳,但天真可愛。李淵已經到了需要用年輕女人的身體襯托自己依舊強壯的年齡,所以平素對侍妾們很遷就。搶錢、搶地、搶女人,他又想起裴寂的話。從某種程度上而言,裴寂說得一點兒都不過分。男人一輩子爭的好像就是這些東西,用十幾歲開始爭到六、七十歲,永遠也不知道滿足。
「有請唐公點將!」裴寂的聲音從帳外傳了過來,聽上去非常嚴肅。這就是此人的好處,在眾人面前永遠懂得對上位者保持尊敬。當李淵需要的時候,他就會隨時改變自己的模樣。
「擂鼓!」李淵沉下聲音,大喊,然後快步走出帳外。吸了口清冽的北風,努力將疲倦甩開。他在侍衛們的簇擁下,手按腰間橫刀,大步走向在晨曦中一點點現出輪廓的中軍。
天氣非常地冷,但將士們的熱情如火。特別是一些追隨了李家多年的老兵,臉上帶著先前從沒有過的興奮。每個人的盔甲和盾牌都好像被連夜擦拭過,反射著冷冷地火焰。如林長槊被兒郎們高高地舉在手裡,三尺多長的槊鋒寒得扎眼。看到李淵從自己身邊走過,弟兄們都主動肅立,目光中充滿了發自內心的尊敬和崇拜。
其他半路加入李家麾下的各路兵馬明顯不如太原老兵素質高。他們東一股,西一股地跑來跑去,熱鬧得就像在趕大集。只不過拎在手裡的不是雞蛋籃子和饅頭糕餅,而是木槍和板刀。很多土匪出身的義軍推著足有兩人高的大車匆匆跑過,車棚上塗滿了被寒風凍硬的泥巴。結了冰的泥巴冷硬如鋼,即便強弩射上去,通常也只能射出個白印兒。這是非常簡易的攻城武器,卻可有效地幫助士卒們抵禦弓箭打擊。
「唐公!」「唐公!」土匪出身的士卒們不懂得禮節,用熱浪般的歡呼來表達自己的尊敬。李淵四下抱拳,慈祥高貴。他陶醉於這種熱烈,如飲醇酒。
帶著幾分醉意,李淵召集起全部將領。親手舉起令旗,宣布對長安城的最後一擊正式展開。隨後,在一片熱烈的歡呼聲中,他跨上戰馬,帶領中軍繞向長安城的正東方。那是他為自己選定的攻擊點,李淵堅信,自己的身手不輸於任何年輕人。
當第一縷陽光射上城頭,第一支強弩也呼嘯而落。連續堅持了十餘日,已經成了驚弓之鳥的守軍立刻跳起來,跌跌撞撞跑向青褐色的城垛口。那些青褐色的城垛口很快又變成了紅色,舊的血跡被羽箭射飛,新的血跡重新覆蓋在冰冷的城磚表面,凝固、結冰,在陽光下鮮艷如畫。
「吹角!」李淵拔出橫刀,用力前揮。「嗚嗚――嗚嗚――嗚嗚」悽厲的角聲響徹原野。遠處農田和樹梢之間盤旋著的晨霧立刻被角聲驚散,大束大束的陽光從雲層縫隙射下來,伴著羽箭一道四處飛射。「嗚嗚――嗚嗚――嗚嗚」碧藍碧藍的天空下,不斷有角聲相回,如虎嘯龍吟,如疾風穿壁。李淵覺得自己渾身的血液都燃燒了起來,大聲怒喝,舉刀向前。幾個貼身侍衛卻非常不客氣地擋住了他的去路,用身體組成一道難以逾越的屏障。
「無需唐公大人親自動手!」裴寂非常體貼地安慰了一句,快速舞動角旗,命令李安遠領軍出戰。轉眼之間,角聲便被喊殺聲所代替。一隊隊太原將士推著雲梯和攻城車,在弓箭手的掩護下快速向城牆迫近。而受了驚的守軍也逐漸恢復安定,奮起反擊。
羽箭往來如風,帶走城上城下無數年輕的生命。行走在半途中的雲梯瞬間「長滿」三尺多長的箭杆,重量陡增。安裝在雲梯底部的木車發出吱吱咯咯的哀鳴,越來越無法承受驟然改變的重心。又一支強弩射來,正中雲梯頂端橫木。龐然大物晃了晃,轟然而倒。
沒等守軍將途中散架的雲梯重新支起來,數以千計的火箭拖著長長的尾煙撲下城頭。幾十個火球同時在一座雲梯上升起,快速匯聚成一團烈焰。雲梯四周的士卒們不得不放棄,轉身逃走。同一瞬間,更多的雲梯和攻城車被點燃,濃煙嗆得人直流淚。即便能見度到了如此地步,羽箭的呼嘯聲依然嘈雜不絕,不斷有人倒下,不斷有人慘叫,在煙霧中翻滾掙扎。
陰世師站在城樓之內,心中充滿了絕望。他沒想到李淵突然在一夜之間發了瘋,居然對長安城進行了四面環攻。參照兵法,這種不給守軍留任何出路的戰術會極大的激發守城者的鬥志。但陰世師知道,再高昂的鬥志也挽救不了長安淪陷的命運了。大隋朝完了,長安城完了,自己的榮華富貴也馬上到了盡頭。
如果李淵圍三闕一,他還有希望在親衛的保護下逃向洛陽。從段達那裡借幾萬兵馬,找機會捲土重來。可李淵分明是不想給他活命的機會,不給城中所有守將活命的機會。當初太原李家還沒舉起反旗,陰世師和骨儀等人就帶兵抄了李家,將來不及逃走的主僕三十餘口統統斬首示眾。緊跟著,他們又在馬邑郡丞李靖的教唆下,扒了李淵父親和祖父的墳墓,將裡邊的屍首挫骨揚灰。
所以,從劉弘基的旗號出現在長安城外那一刻起,陰世師就沒打算過投降。他知道李淵不會放過自己,如果說前一種滅人滿門的暴行還可以用各為其主的理由來解釋的話,後一種辱及人祖先的作為就是不死不休的仇恨。永遠無法化解。
想到這些,陰世師不禁對當初給自己獻策的人充滿了憤恨。如果不是那個叫李靖的傢伙千里迢迢跑到長安告密,留守京師的重臣們也不會相信李淵的確準備造反。進而,大夥就不會去殺別人的老婆孩子,彼此之間也能留下相見的餘地。如果不是那個叫李靖的人說只要壞了李淵的祖墳,就能破掉李家的福緣,他陰世師也不會做挖墳盜墓的無聊事。那樣,當對大隋盡了足夠的忠心後,陰家還能以「力屈」之名投降,家族的榮華還能得以保全。
「李靖在哪?」他恨恨地揉著被煙燻紅的眼睛,大喊大叫。到了眼下這般光景,陰世師已經明白自己和衛文升等人從開始就上了李靖的當。對方之所以給他們出主意讓他們去挖墳掘墓,根本不是為了破壞李家風水,而是為了斷掉所有守軍投降的念頭,讓他們全部為大隋殉葬。
既然大夥都要殉葬,陰世師當然要拉上李靖這個始作俑者。從衛文升死後的第二天,他就一直勒令李靖跟在自己身邊,一步不能落下。『如果老子滅族,也不會讓你活著再去糊弄別人!』他恨恨地想,心裡充滿怨毒。
「李靖被骨大人招到西城去了,那邊攻勢更激烈!」輕車都尉楊寶藏跑到陰世師身邊,大聲匯報。按照職責,此人本來應該帶領內衛保護皇宮,可現在都顧不得了,如果外城被李淵攻破,皇宮和內城支撐不了多長時間。
「什麼?誰把他叫走了!」陰世師用手搭在耳朵旁,大聲詢問。
「骨儀,骨大人!」楊寶藏幾乎趴到了陰世師的耳朵上大叫。周圍的喊殺聲越來越大,他們兩個不得不將距離靠得很近。但這樣做,卻極其容易被城下的強弩當成打擊對象。
果然,他剛剛把身體側開,一根七尺多長的鐵羽弩箭就貼著城樓的廊柱呼嘯而入,擦著二人的耳朵飛過,將陰世師的右臉硬生生擦出一道血口子。
「保護大人!保護大人!」翊衛將軍陰世師的親兵合身撲上,將主將直接撲倒在女牆後。緊跟著,三支鐵羽長弩呼嘯飛至,將兩名來不及躲避的士卒射穿,帶著他們的體溫釘在了城樓中央。
「啪!」火花四濺,磚屑亂飛。肚子上被射了個透明窟窿的士卒厲聲慘叫,用手指拼命去捂窟窿,卻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血如噴泉般射出,染紅城樓上畫滿了吉祥圖案的雕梁。
雕樑畫棟,在瀕死者的眼中瞬間變得清晰,然後又慢慢模糊,最終,隱於無邊的黑暗後,化作低低的梵唱。
「舉盾,上垛口,舉著盾牌上垛口!」推開壓在身上的親衛,陰世師瘋狂地叫喊。剛才那幾支羽箭絕不是沒有目標的亂射,能射出如此準確和如此迅速的連環攻擊,說明敵軍的強弩至少已經推進到五十步之內。
熟悉自家弟兄做戰方式的陰世師知道那意味著什麼。這是最後一輪弩箭壓制,隨後叛軍就要登城。他知道自己守不住長安,卻不甘心低頭等死。大聲咆哮著,將躲在城樓內避箭的弟兄們全部趕上了城牆。
城牆上,躲在垛口後與敵軍對射的弓箭手們早就陣亡大半。剩下的人被來自城下的羽箭壓制著,俯身於城垛後無法抬頭。來自城樓內的支援者還沒等靠近,盾牌上就被射滿了羽箭。幾名身體稍微孱弱的小兵被盾牌上的壓力推得直向內退,如果不是被袍澤們的身體擋住,差一點就掉下城頭。
「豎盾牆,豎盾牆,把弓箭手扶起來,把弓箭手扶起來!」陰世師的聲音又在眾人身後響起,冷漠如冰。士兵們在低級軍官的逼迫下,不得不蹲到城垛後,將盾牌豎直,然後用身體死死頂住。幾名旅帥在盾牆後貓著腰奔走,將倖存的弓箭手們用腳踢起來,逼著他們進行反擊。城牆下煙霧非常濃,根本看不清楚敵軍在哪。但弓箭手們只要向人聲最嘈雜處開弓,肯定能有所斬獲。
情況正如陰世師所判斷,叛軍已經距離城牆非常近。在不到五十步的距離內,弩箭的軌跡幾乎就是直線。這種情況下,箭矢的力道猛增,但對於盾牌後的人造成傷害的機會反而大減。得到喘息的隋軍將士抖擻精神,將大塊大塊的石頭抬到了城牆邊緣。敵人就在眼皮底下,他們看不見,卻能感覺得到越來越近的呼吸聲。終於,幾根粗大的木樁出現在守軍的眼前。那是雲梯的頂端,還帶著煙燻火燎的痕跡。
「砸!」有人大喊。隨後,數以百計的石塊順著雲梯下落。慘叫聲幾乎緊跟著石塊擊中目標的聲音響起,悽厲得令人不忍猝聞。
又是一輪羽箭,無數舉著石塊的大隋勁卒倒下。
又是一輪反擊,攀援在雲梯上的攻城者如螻蟻般摔落。
生命卑微如螻蟻。
「啊――!」
「我操你八輩子祖宗!」
夾雜在聲嘶力竭的慘呼聲中,罵聲響做一片。有又短又快的河東腔,也有低沉柔軟的關中調。兩地本來就離得很近,攻守雙方的士卒們長得也幾乎沒什麼分別。
一樣的黑色頭髮,黑色眼珠,黃色皮膚。
也許姓氏相同,也許彼此之間還是遠親。
但是,在今天這個時候,城上城下的河東人和關中人卻必須分個你死我活。
他們彼此之間素不相識,沒有任何仇恨。
他們頭頂的戰旗卻不一樣。城下的絳中夾白,姓李。
城上的殷紅如血,姓楊!
補天(十一)
絳白相間的戰旗下,李安遠帶領五千士卒對長安城東牆進行了瘋狂攻擊。大約有一成半的弟兄倒在了前沖的路上,殷紅的血在地上結了冰,讓後跟上來的弟兄一步一滑。但李安遠卻沒有讓隊伍停下來休整,他只有十天的時間,如果打不下長安,弟兄們北上抵抗突厥的後路就得不到保全。李家隨時會毀滅在爭奪天下的大潮中,他的開國功臣之夢也將隨風飄散。
李安遠不願意看到那樣的結局。他不能容忍突厥人踐踏中原的百姓,同時,也不願意失去即將到手的榮華富貴。所以,他只能竭盡全力在十日內將眼前的堅城拿下來,即便為此會丟掉麾下大部分人的性命。
攻擊者分散成百人一組的攻擊陣列。走在正前方的弟兄高高舉著大盾,將濃煙後飛來的流矢擋在隊列之外。盾牌手後緊跟著的是弓箭手,他們邊走邊彎弓,在隊正的喝令下發出齊射,羽箭撕裂煙塵,打得城牆上防禦設施叮噹作響。
與弓箭手拉開十餘步的距離,是一輛輛高聳入雲的攻城梯。推著雲梯的士卒們儘量靠近安放梯子的車廂,以免成為對方神箭手的目標。儘管他們小心謹慎,還是有人在行進途中被流矢射殺。死者的血塗在白慘慘的木茬邊緣,紅得讓人眼睛發痛。
數十輛雲梯之後,是五輛由巨木,牛筋,鐵釘,繩索組合在一起的龐然大物。那是太原武家花費重金替李淵打造的攻城利器,可以把兩百多斤的石頭髮射到一百五十步之外。攻打西河時,此物就讓守軍吃足了苦頭。土木結構的城樓只耗了半天左右就被砸塌,當守將的屍體在大梁下被發現後,城上的士卒立刻作鳥獸散。
第一波試探性攻擊很快宣告失敗。防守長安東側城牆的左翊衛將軍陰世師膽子很小,但戰場經驗非常豐富。他用石塊和開水給攻擊者的士氣造成了很大打擊,害得不少弟兄撤下來後,望著城牆直打哆嗦。
「盾牌手,原地結陣!」當前排士卒推進到距離城牆五十步之內後,李安遠大聲命令。他身邊的親衛立刻吹響號角,將領軍者的命令傳進每一名士卒的耳朵。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李家軍用悽厲的節奏宣布第二輪攻擊開始。盾牌手快速將巨大的木盾戳進腳下泥土,然後蹲下身軀,用胳膊勾住盾牌後的把手。一座座簡易柵欄瞬間在戰場上構築完成,柵欄後,弓箭手同時舉弓。
「弓箭手,三輪射!」李安遠的命令化作角聲傳來。聽到命令的弓箭手們快速鬆開弓弦。羽箭如飛蝗,衝破濃煙,帶著風聲砸向城頭。大部分被對方的盾牆擋住,少部分鑽過盾牌的縫隙,殺死後邊的敵軍。還有個別半途落下,砸在城牆表面,撞碎剛剛凝結不久的血冰,露出城磚本來的面目。
青黝黝、沉甸甸,蒼然如史。
「弩車,攻擊城頭,齊射!」
隨著奪命的角聲,弓箭手隊伍中的強弩也開始發威,呼嘯著掠過數十步的空間,撞碎盾牌,將防守者的隊形砸得七零八落。
第二輪羽箭及時地趕上去,彌補強弩造成的空檔。城牆上慘叫聲不絕,城牆下吶喊聲震天。不帶任何情緒,李安遠拔出一面黃色的角旗,來回舞動。武士?家族貢獻的利器開始發威,巨大的石頭彈丸「騰」地一聲飛起來,消失不見。數息之後,城頭上傳來沉悶的一聲巨響,然後是一連串絕望的哀鳴。
「放!」對準敵樓!李安遠再次下令。又一枚石頭彈丸騰空而起,穿透煙霧,砸向若隱若現的城樓。這枚彈丸射程稍微有些大,擦著敵樓的頂子飛了過去,帶起一片殘磚碎瓦。
第三枚石彈迅速調整軌跡,端端正正地砸進了敵樓中央。木製的護欄和小段矮牆一併垮塌,整座敵樓搖搖欲墜。
守軍迅速發起反擊,數十輛床子弩同時射向石彈騰起之處。一輛投石車轉眼分崩離析,沒來得及飛出去的石塊從斷裂的擺臂上滾下來,將驚慌失措的士卒直接砸成肉醬。
「救命!」被壓在木製橫樑下的士卒大聲求救。幾名勇敢的袍澤上前施以援手,還沒等他們將橫樑搬開,又一輪弩箭射破空而至,將倒地者和幫忙者一併射穿。
哀哭聲不絕於耳。李安遠卻什麼都聽不見,他快速調整戰術,把剩餘的投石車分散開,從各個不同角度打擊敵樓。然後抽出腰間橫刀,對準距離敵樓稍遠的一段城牆,「內一營,攻上去!先登城者官升三級,田賞千畝!」
「嗚嗚――嗚嗚――嗚嗚!」角聲連綿不絕,點燃所有人的血液。十二隊推著雲梯的步卒猛然加速,繞過自家的盾牌手和弓箭手,直撲城牆。須臾之間,十二輛雲梯搭上了城頭。推車者迅速拉開車廂下的機關,將雲梯、箱座和城牆牢牢地釘在一處。昭武校尉王元化口噙短刀,單手舉著盾牌,另一隻手和雙腳交替配合,敏捷如猿猴。
「上,殺上去,城裡邊的金銀隨便拿!」不知道誰扯著嗓子喊了一句,立刻引發了如雷歡呼。各座雲梯上瞬間附滿了人,十二條螞蟻搬家般的黑線齊頭並進。城牆上亂箭如雨,不斷將攀爬者擊落。後續的勇士立刻補充掉落者空下的位置,對近在咫尺的羽箭和石塊置若罔聞。一盆滾燙的開水將最左邊雲梯上的十幾名弟兄澆了下來,負責掩護的弓箭手立刻發起反擊。城頭上的防守者中箭,慘叫著掉落,與雲梯上的傷者同時撲向地面。冰冷的大地敞開懷抱接納了他們,無論誰來自關中,誰來自河西。
敵軍的大部分注意力都被投石車吸引了過去,為了保證城樓不被砸塌,陰世師幾乎調集了東側城牆上的所有床子弩來反制這種會發射石彈的利器。他的慌張舉措導致防守城牆的重型武器嚴重不足,對攻擊者的殺傷力大減。付出了屬下近百條生命為代價後,昭武校尉王元化第一個接近城頭。
「殺!」他將手中插滿羽箭的盾牌奮力向城頭一扔,砸倒兩個試圖靠近他的官軍。然後,雙腳用力跳起,從半空中鷂子般落到了城牆上。沒等他站穩腳跟,兩桿長槊立刻一左一右推了過來。王元華躲開其中一支,單臂猛撥另一隻的槊刃,冒著被割斷手臂的危險,將槊鋒撥離自己的小腹。
就在敵軍稍一愣神的瞬間,他用右手快速從口中接下橫刀,貼著槊杆平推。雙腳同時用力,快步前跑。四根手指整整齊齊地被切下,王元化華猛然停步,單手揮刀橫掃,另一隻手抓住即將掉落的槊杆,快速擰身。一連串慘叫聲隨著他的動作響起。兩名守城士卒被橫掃而來的槊杆硬硬生砸落到城下,另一名手捂斷指,痛得連連跳腳。王元化迅速在他脖子上抹了一刀,結束了他的痛苦。
「王校尉上去了,王校尉上去了!」太原兵馬發了瘋般吶喊,一個接一個跳上城頭。訓練有素的他們立刻結成小陣,背靠著自家袍澤,不斷將突破口擴大。
守軍的注意力迅速被突破口所吸引。大批官兵吶喊著跑向這裡。李安遠指揮人手將其中近三分之一士卒射殺於半途,剩下的三分之二卻依舊悍不畏死地沖向王元化等人。
「河東人會屠城!」有人大聲散布著謠言,點燃弟兄們眼中的仇恨。「李淵家的祖墳都被咱們扒了,他進了城,大夥家中老幼誰也活不下去。」留守長安的官兵們哭喊著,與攻城者展開生死搏殺。
王元化站在自家弟兄中間,被倒退的人流推著,節節敗退。「頂住,頂住,咱們下不去!」他大喊大叫,提醒弟兄們這是城牆,沒有退路。但效果極其有限。兩名擋在最外圍的袍澤剛剛殺死敵手,就被直直衝過來的木槍捅了個對穿。跟在他們後邊的一名旅帥接連揮刀,斬殺數員披著鐵甲的敵軍。卻不小心被已經躺在地上等死的傷卒抱住了大腿無法移動,然後硬生生被接踵而來的亂刃砍成了肉泥。
一隊守軍舉著火把,端著沸油衝到雲梯前,先兜頭一澆,將試圖爬上城頭增援的太原兵燙成熟肉。緊跟著,火把快速扔下,雲梯上紅蛇飛舞,變成一條無法攀援的烈焰巨龍。另外一隊守軍冒著箭雨阻攔衝上前,向攀城者擲出投槍,將正在向上涌動的蟻陣從當中砸成兩段。弩箭、釘拍、鐵耙子等各種利器都開始向突破口附近集中,王元化等人能得到的支援越來越小,承受的壓力越來越大。他的橫刀早已斷裂,手中的長槊也被敵人用斧頭硬剁成了兩截。一名隋軍挺槍刺來,王元化單手握住槍桿,另一隻手中的半截槊杆直捅對方咽喉。敵兵厲聲慘叫著倒下,雙手卻不肯鬆開木槍。王元化用力回奪,手臂剛剛曲回身前,一根巨大的木樁直直地頂向他的胸口。
「啊――」躲避不及的王元化後退數步,大口大口地吐血。被十幾名隋軍合力抱著的木樁再次撞上前,將試圖救援他的親兵乾淨利落的撞飛。第二根,第三根木樁呼嘯而來,撞碎盾牌,擊飛橫刀,將湧上城頭的太原兵像揮塵土一樣撞落。很快,那一段城牆便又被隋軍收復。王元化的人頭和他的將旗被一併挑出城垛口,鮮血淋漓。
「該死的陰世師,老子一定殺你全家!」李安遠在城下看得眼眶崩裂。他怒吼著,再度組織人手進攻。剛才如果敵軍的反應稍慢一些,他將立下攻破長安的首功。可眼看著到手的鴨子飛走了,並且搭上了他數名心腹愛將。
羽箭再次成為沙場上的主角。城上城下,人血匯集到一處,蜿蜒如溪。仿佛唯恐大夥看不清楚,一陣晨風吹過,將籠罩在眾人頭頂的濃煙迅速吹散。冷冷的陽光瞬間照亮數千具屍體,照亮數千雙死不瞑目的眼睛。
負責組織防守的陰世師早就殺紅了眼。不顧親兵的勸阻,他親自衝上城頭,阻擋敵軍的攻擊。一名順著雲梯上爬的太原兵剛剛露出半個腦袋,就被他用力削下了城牆。另一名攀城者試圖用盾牌攻擊他的膝蓋,陰世師抬起戰靴來了記正踹,將盾牌和持盾者一併踹飛到半空當中。
第三名悍不畏死的敵軍就在他腳下出現,嘴裡含著橫刀,單手勾住城垛。陰世師舉刀下剁,被此人身後的攻城者用鐵叉架住刀身。沒等他變換招式,含著刀的人已經滾上城頭,握掌成拳,直擊他的下陰。
卑鄙無恥!陰世師來不及躲閃,只好盡力彎下腰,將打在下身的力量卸去一半。儘管這樣,他依舊疼得說不出話。敵兵一擊得手,立刻從口中取下刀,抹向陰世師的脖子。就在此時,一名侍衛衝上前,抱住他,合身從城頭跳下。
「殺。姓李的入了城,誰也活不下去!」一個沙啞的聲音從陰世師背後響起,讓他大吃一驚。他忍著劇痛快速回頭,看見楊寶藏帶著數名壯士握著從坍塌了一半的城樓中揀來的木樑,往來衝鋒,銳不可擋。
謠言居然也可以作為武器。陰世師苦笑。誰也甭說誰卑鄙無恥,這是戰爭,只有勝負,沒有道義。
「殺,李淵老賊要屠城!」下一個瞬間,陰世師自己也大聲重複起了這句謠言。並且將其通過親兵之口,迅速傳達到城牆的每個角落。
被攻城者打得手忙腳亂的弟兄們徹底被激怒了。他們顧不上追究謠言的真偽,只記得城牆之內住著的都是自己的父老鄉親。只要有一口氣在,他們就不能容忍自己的親人被敵軍屠戮。李淵想入城,除非整個長安城中的男人全部死光。
第三波攻擊迅速被打退,幾個失去支援,在城頭苦苦捱時間的叛軍被憤怒的隋兵直接推下了城牆。一名膀大腰圓的守城士卒舉起大斧,沖准勾在城頭上的雲梯用力猛劈。一斧,兩斧,三斧,數支羽箭凌空飛至,將其射得像刺蝟一般。性命垂危的持斧者再次舉起胳膊,厲聲怒吼,帶血的斧刃在陽光下耀眼生寒。
雲梯終於脫離城牆,側翻在地,四分五裂。持斧者大笑幾聲,單手抱住城垛,低頭而逝。城上城下的喊殺聲猛然一滯,攻守雙方的弟兄同時舉頭,向勇者致以最高的敬意。然後,他們再度相對著舉起弓,舉起刀,如同彼此之間的仇恨不共戴天。
第四波攻擊者很快又被守軍打垮。李安遠麾下的五千弟兄已經傷亡了兩千多,士氣岌岌可危。「唐公在看著大夥!」他氣急敗壞地大叫,「衝上去,別給老子丟臉!」
語言的激勵效果非常有限。李安遠不得不將賞格不斷加高。但是,即便他將自己職權範圍內能給予的最大官職許了出去,弟兄們的士氣依舊萎靡不振。敵軍太堅強了,幾乎是在一命換一命,這種打法實在讓攻擊方無法提起勇氣。
「拿著!」李安遠無可奈何,把指揮旗用力丟給了自己的副將周文庸。不待對手做出反映,他一手持刀,一手舉盾,親自沖向城牆。「是男人的,跟老子來!」邊跑,他一邊高呼,雙目之間凶光畢露。
突然從背後傳來的鑼聲卻阻止了他這種亡命行為。「噹噹噹噹!」清脆的鑼聲從李淵所處位置響起,將所有參與攻城的弟兄們喚離戰場。「奶奶的……」李安遠低聲罵了半句,沮喪地垂下頭,順著人流遠離城牆,將守軍的歡呼聲遠遠地拋在身後。
陰世師單手扶著城垛,大口大口地喘粗氣。如果敵軍再組織一次攻擊,他可能就交代了,但李老嫗捨不得下本錢了。到底是河東人,幹什麼都摳門兒。
「誰告訴你李淵要屠城的!」望著潮水般後退的敵人,他頭也不回地問。關鍵時刻,是謠言拯救了全軍。但這個謠言繼續流傳下去,極有可能變成現實。
「是李靖臨去城西時讓屬下這樣乾的!」楊寶藏不敢貪他人之功,低聲回答。他以為自己這樣做可以增加一點兒陰將軍對李郡丞的好感,誰料到卻帶來的後果卻截然相反。
「你帶幾個人去城西,給我拿下叫李靖的傢伙,關進監獄。如果他敢反抗,格殺勿論!」陰世師板著臉,從牙齒縫隙中下達命令。
「這?」楊寶藏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如果沒有李靖的錦囊妙計,敵軍的第二輪攻擊就足以拿下東城牆。但長期在軍中養成的良好習慣使得他不願意頂撞自己的上司。「諾!」趁著陰世師發怒之前,他大聲答應,轉頭跑下城牆。
「如果這樣能救你,希望你能挽救大隋!」陰世師望著楊寶藏的背影,在心中暗道。敵軍的下一輪攻擊不會拖得太久,他期待著屬於自己的那個結局。
補天(十二)
楊寶藏走過空曠的長安街頭,仿佛置身於鬼蜮。謠言的傳播總是比正式消息快一些,看起來,所有百姓都已經聽說了李淵即將屠城的消息。在一些緊閉的門窗後,楊寶藏明顯地看到了鐵器所特有的寒光。「如果敵軍入城後軍紀稍有不整……他忽然想到這一點,整個人不寒而慄。
關中人絕對不會伸長脖子等待屠殺。李淵的隊伍可能奪下長安,但也可能由於誤會,把這裡變成自己的墳墓。想到這,他愈發佩服李靖的智慧。同時也愈發不理解陰世師的命令。能想盡各種手段將李家推向災難邊緣人,肯定不會是李淵派來的臥底。那陰世師為什麼要將他當作敵人對待?難道他認為李靖會找機會出賣大家麼?楊寶藏不相信,只能期盼著當自己到達城西時,李靖千萬不要做出任何反抗舉動。
西城牆的爭奪戰看上去比東城牆還要慘烈,距離很遠,楊寶藏就聽見了震耳欲聾的喊殺聲。掛著人肉碎屑的巨弩在街道上空呼嘯,碩大的石塊砸在城門附近的房子上,將房頂砸得千瘡百孔。腳下的大地在顫抖,越靠近城牆顫抖得越厲害,伴著顫抖的節奏,還有沉悶的撞擊聲,「咚、咚、咚!」。楊寶藏知道,那是敵軍的攻城車在撞擊城門。不過他一點兒也不擔心,早在衛文升戰敗的當日,李靖已經派人用草袋子和泥土將外城和瓮城兩道門緊緊塞死。
那個令他佩服又迷惑的人此刻正站在城樓的一角。順著馬道看去,楊寶藏可以清楚地辨認出對方那略顯單薄的身影。作為武將,李靖的身材的確有些孱弱。但楊寶藏非常清楚在那看似孱弱的身軀下所蘊藏的巨大力量。據說,從太原逃到長安,此子單人獨騎。沿途那麼多山寨、綹子,居然沒有一家敢主動劫殺。
比起陰世師的忙亂,李靖和骨儀兩個的指揮看起來更具條理。大部分士卒都被他們放在了通往城牆的馬道上,這樣,敵軍的弓箭很少能傷到弟兄們,而當城下羽箭覆蓋結束,弟兄們又隨時可以衝到指定位置增援。
又一個角落防守吃緊,李靖抓起角旗,調兵遣將。士卒們舉起盾牌,彎著身體跑過去,行動迅速而敏捷。沿途發現袍澤的屍體,立刻被走在最前方的人抬起來,輕輕擺放在城牆內側。專門負責清理戰場的人在屍體腰間繫上繩索,小心翼翼地將死者從城牆上墜下。城牆根兒下,數百名應募而來的民壯接住戰死者的遺骸,迅速用板車將他們推入附近的院落。所有人臉色都寫滿悲傷,所有人的動作都有條不紊。
對以京兆尹骨儀這個人,楊寶藏很了解。此子最大的本事就是摟錢,絕不可能讓弟兄們保持如此嚴整的軍容。所以,他認為大夥的信心都來自李靖。因此,更不願意衝上城樓,在關鍵時刻擾亂自家人的軍心。
一根強弩射上城頭,正中李靖身邊的木柱。「啊!」很多人發出驚呼,身上連鎧甲都沒穿的馬邑郡丞李靖卻笑了笑,伸手去拔尚在顫抖的弩箭。箭頭入木極深,拔起來非常費力氣。沒等眾人上前幫忙,他抓住箭杆的尾端,用力晃了幾下,居然靠著箭杆本身的作用力,將箭頭硬從木柱中起了出來。
「寶藏,你怎麼來了,東城那邊打得激烈麼?」拔出弩箭的瞬間,李靖也看到了楊寶藏,驚詫地挑起眉頭,大聲追問。
「李淵心疼他麾下的弟兄,把所有人撤下去用早飯了!」楊寶藏大喊著回答,聲音壓過城上城下的笳鼓。「陰將軍派我到這邊幫忙,看看你們的情況怎麼樣?」他盡力不看李靖的眼睛,免得被人將謊言直接拆穿。
「我這邊還可以撐得住,敵軍人數很多,訓練程度卻不高!」李靖用箭杆向城下指了指,笑著回答。「楊將軍如果有時間,最好去南門和北門看一看,那兩面壓力也很大……
話說到一半,他的聲音忽然停頓。眉頭緊緊的皺成一團,目光中霎那間充滿了疑惑。
楊寶藏沒有聽從李靖的安排,他得想辦法在既不得罪陰世師的情況下,又能保全李靖。倉促之間,辦法當然難以想得出來。所以他只能站在李靖身邊,和對方一同觀察敵情。
順著李靖所看的方向望去,他能看見數十名敵軍將領並絡站在遠處的一個土坡上。那個距離選得很好,恰恰在羽箭的有效射程之外,而人的目光又能清楚地看見戰局發展。
『敵將也不是浪得虛名之輩!』楊寶藏暗自思度,『怪不得他能讓李郡丞如此重視!』凝神細看,他也明白李靖之所以驚詫的緣由了。領兵攻打西城的主將居然是個女人,穿著一身黑色的鎧甲,外罩紅色的披風,數萬大軍中顯得分外扎眼。
「是娘子軍的李婉兒!」骨儀打仗不在行,對敵情卻打聽得很清楚。「我聽說過,她靠美色勾引了一堆男人做裙下之臣。那些傢伙全是些不要命的強盜。河東郡守派兵征繳她,結果每次都大敗虧輸!」
「如果單憑美色,她恐怕很難讓這麼多綠林人物追隨在身側!」李靖不同意骨儀的觀點,用箭杆對敵將指指點點,「那個濃眉大眼的傢伙應該是孫華,黃河兩岸,官軍屢屢敗於其手。那個身穿荷葉甲的是丘師利,他是交趾太守丘和的兒子。他旁邊的那個老者叫李仲文,是李密的族叔。那個穿黑家的大個子叫向善志,是個有名的獨行大盜……
每當他說出一個名字,骨儀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氣。待將十幾個人一一指點完,京兆尹骨儀的臉上已經變得慘白如雪,「藥師!」他呼喊著李靖的字,喃喃地詢問,「咱們,咱們今天守,守得住麼?」
「估計會有一場惡戰。敵軍剛才的攻擊聲勢巨大,卻並沒盡全力。比較精銳的部隊都在遠處吃飯休息,養精蓄銳!」李靖笑了笑,非常坦誠地回答。「但咱們也不至於輸掉,這些人單獨列出來個個都赫赫有名,但在一起的時間卻太短,暫時形不成有效配合!」
「那就好,那就好!」骨儀立刻高興了起來,衝著李靖連連點頭。他非常開心能聽到對方說還有繼續堅守下去的希望,卻沒看見在剛才替自己鼓勁兒的同時,從來指揮若定的李靖居然悄悄地嘆了口氣。
「李將軍好像很擔憂!」一直找機會向李靖詢問對策的楊寶藏敏銳地看到了李靖神情的變化,心中暗自納悶。他再度打量敵軍將領,發現剛才李靖的指點很明顯的漏了一個人。那個人與李婉兒並絡而立,身穿一襲淡粉色的錦袍,看上去如玉樹臨風。但她很顯然不是個男子,因為綠林大豪孫華一直傻子般圍著此人轉圈。
比李婉兒少了三分剛毅,多了五分柔媚。雖然距離遠,雖然對方身穿男裝,楊寶藏的心依舊砰然而動。如果能得這樣的女子回眸一笑,便是傾家蕩產也值得了。不知道誰是她的丈夫,居然肯讓如此美艷的尤物在外拋頭露面?
沒等再多看上幾眼,那個身穿錦袍的女子突然打馬躍下的土丘。她策動坐騎,在數千輕裝步卒面前來回跑動。一邊跑,一邊不停地在說著什麼。而那些步卒們則以歡呼響應,「諾!」「諾!」他們大聲叫喊,唯恐女將軍聽不見自己的回答。
城牆下的笳鼓聲突然一緊,鏗鏘有力,若萬馬奔騰。李靖勃然作色,叫過身邊的將領,大聲叮囑。片刻後,比先前整整多了一倍的守軍快步跑上城頭,肩膀挨著肩膀,在城牆內俯身潛伏。
真正的挑戰來了。所有守軍將士都感受到了緊張的氣氛。他們將羽箭搭在弓臂上,來回滑動。暴雨般的鵰翎從城下射上來,頃刻之間便讓垛口附近長出一層白毛。血光迸射,哀鳴聲不絕。
羽箭覆蓋之後,敵軍再次向城頭靠近。大約分成二十幾個隊,在城門兩側選取了五個點同時進行突破。盾牌手當前掩護,然後是大隊的嘍?兵抬著簡易的雲梯。沒有城東方那種帶有軲轆和車廂的攻城梯,娘子軍的雲梯僅僅是兩根粗大的竹子,中間釘了很多橫樑。與雲梯並列而行的,是一輛輛可以藏人的韞車,上面塗滿了骯髒的泥巴,守軍的羽箭射上去,只能濺起一串串冰碴。
「別急著反擊,放他們靠近!」李靖終於下達了一個命令。然後丟下手中弩杆,從親衛手上接過一張大弓。那張大弓遠比普通步弓長,所用的羽箭也是特製的,比普通箭矢長出近半尺。從旁觀者角度看,楊寶藏知道此弓的射程肯定能達到一百五十步之外。如果李靖的箭法很高明的話,前來帶隊攻城的敵將只好自求多福。
敵軍已經迫近到了二十步內,負責掩護的弓箭手門開始改變戰術,不再進行覆蓋式攢射,而是重點照顧垛口附近的目標。「射,對準扛著雲梯的叛賊!」李靖大聲命令,同時鬆開弓弦,將靠前組織戰鬥的敵將一箭放翻。
在城垛口後被憋了多時的守軍立刻抬起身,對準城下的抬雲梯者迎頭猛射。由於手中持著重物,抬雲梯的叛賊們無法躲避,交替著倒在了衝鋒的道路上。
城下的攻勢絲毫不減,組織進攻的人被那名錦袍女子取代。七八名手持盾牌的壯漢圍著她,避免有人再度用冷箭襲擊。錦袍女子揮動令旗,督促將士們繼續前壓。韞車內也有人跑出來,撿起落在地上的雲梯。負責壓制的弓箭手們對準城上敢於露出頭來的士卒,集中力量攢射。數息之間,便又將守軍的威脅壓制到了最低程度。
數以百計的韞車直接撞上了城牆,震得青灰色的磚牆瑟瑟土落。就在守軍的眼皮底下,攻擊者從韞車內搬出一大堆繩索,竹竿,鐵鉤,揮臂用力掄幾圈,將鐵鉤直接甩上了城頭。近跟著,雲梯也搭上了垛口,無數人蜂擁向上爬,還有無數人順著鐵鉤後繩索,玩雜耍般一盪一盪向上攀登。
沒見過這種戰術的守城將士幾乎看呆。他們終於明白那名錦袍將軍所部兵卒為什麼輕裝上陣了。只有輕裝,才會發揮這種戰術的威力。防守者可以砍斷一部分繩索,推倒一部分簡易雲梯。但數百人同時攀援,他們根本清理不過來。
況且攻擊方也不給大夥清理機會。在那個錦袍女將的指揮下,弓箭手們採取一種輪番射擊的戰術,持續不斷地對城頭進行壓制。防守方有士卒剛剛砍斷一根繩索,露出城垛的半邊身體已經被射成了刺蝟。而從半空中掉下去的攻擊者卻被他們自己的袍澤用一種類似漁網的東西接住,根本沒受絲毫傷害。
轉眼之間,敵軍已經跳上了城牆。守城將士不得不從藏身之處站起,冒著被羽箭狙殺的風險進行反擊。但第一批攀援上城的叛匪們顯然都是些綠林好手,僅憑著幾把單刀,居然將快速在城頭打下了一片落腳地。那個錦袍女將則迅速調整部署,將更多的手下嘍?朝突破點源源不斷地投送。
「必須殺了那個女人!」楊寶藏看出了其中關鍵。此刻已經容不得他憐香惜玉,進攻的組織者對戰場把握能力不遜於李靖。如果不及時將她幹掉,城頭岌岌可危。
他快速轉過頭去,希望能給李靖些提示。卻發現對著千軍萬馬不曾改變臉色的李靖居然緊張得幾乎握不住弓!
李靖的手在顫,像被凍僵了般,不停地顫抖,顫抖,顫抖。
終於,他閉上眼睛,松弦。
補天(十三)
「藥師兄認識那個女人!」在羽箭離開弓臂的瞬間,楊寶藏猛然發現了一個秘密。「但藥師兄是個成大事者,絕不會手下容情!」
他知道城下的女將死定了。李靖素有神射之名,要麼引而不發,要麼一射中的。想想一個絕代佳人就這樣香消玉殞,楊寶藏心裡竟隱約覺得有些痛。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這是戰場,要麼對方死,要麼自己死,容不得憐香惜玉。「但那個女人真的別有韻味!」他快速扭頭下眺,期待著在敵軍女將被李靖的羽箭射殺之前,再看一眼她堪稱絢麗的風姿。但非常令人失望的是,一個大個子敵將縱馬沖了上來,擋住他的視線。
「啊――!」城下響起了一聲驚呼,然後是悽厲的怒吼。大個子敵將落馬,那名牡丹一般絢麗的女子丟掉令旗,彎腰去扶。緊跟著,數百面盾牌砌成了一堵厚厚的牆,讓楊寶藏無法確定李靖的奪命一擊最終射中了誰。他只看見無數叛軍在跑,用盾牌圍著那名女將軍和她身邊的所有人快速後退。再接著,叛軍的弓箭手就發了瘋,將鵰翎全部集中到敵樓方向。
叮叮咚咚,鐵做的箭尖砸在碧色樓瓦上,聽上起來就像老天在下雹子。正俯身在垛口為李靖的神射歡呼的幾名隋軍士卒來不及躲閃,身體上立刻被插滿了羽箭。他們哼都沒哼便氣絕身亡,身體伏在敵樓外側的女牆上,像極了團縮起來的刺蝟。無數鵰翎則繼續飛過來,不斷加厚屍體的重量,直到他們承受不住,順著女牆慢慢滑落,在城樓外留下一道又粗又長的血跡。
幾根巨大的攻城弩呼嘯著砸上敵樓,將樓頂外沿挑飛半邊。隨即,數百支白羽滑著弧線順著樓角缺口處落下,將城磚砸得火星四濺。繼續逞強站著和敵軍對射顯然不再是明智的選擇,不待李靖下令,敵樓中的所有人都選擇了一個動作。他們快速衝到外側女牆下,脊背緊緊貼住牆根兒。這是個射擊死角,躲在此處才能避免成為流矢的獵物。
京兆尹骨儀蹲在楊寶藏身前,修長的手指緊扣著磚縫,關節處隱隱透青。緊挨著骨儀的是兩名娘胎里便帶著俸祿的雲騎尉,一個蹲得稍高了些,頭盔被流矢砸歪,掛盔的帶子擦著下巴崩斷,颳得此人滿臉是血。另一個顯然是名初次經歷戰陣的新丁,嘴裡一直在大聲地嘟囔。開始的時候楊寶藏以為他在詛咒叛軍,過了片刻,待箭雨的聲音稀落下去後,才聽明白此人是在念佛。
佛祖顯然聽不見他的祈禱。就在大夥被羽箭壓在敵樓內無法抬頭的這段時間,更多的叛軍爬上了城牆。他們三個一群,五個一組,盡力擴大著控制範圍。而守城者則寸步不讓,一個垛口,一個垛口地與叛軍反覆爭奪。
接連損失了兩名高級將領,叛軍的怒火顯然已經被點燃。隨著雷鳴般的戰鼓聲,只有輕甲護身甚至沒有鎧甲護身的將士們源源不斷地向城頭爬。很多人身體剛剛從垛口上探出半邊,就立刻被防守者用長槊捅穿。但後繼的人對近在咫尺的威脅視而不見,躲開從頭頂掉落的屍體,擦去落在臉上的血水,繼續攀登。
從敵樓中向外看,幾乎每個垛口附近都有叛軍的身影。京兆尹骨儀很快就沉不住氣了,「擋住,擋住,擋住叛賊,每人賞錢五百!」他大喊大叫,聲音里已經帶上哭腔。剛剛向弟兄們頒布了賞格,轉而又向李靖大聲求救:「藥師,藥師,趕快想想辦法,趕快想想辦法呀!倘若李老嫗進了城,咱們誰都沒好日子過!」
「骨大人末急,敵軍攻勢雖然猛烈,卻沒有把握節奏。這樣下去,肯定堅持不了多久!」李靖的聲音從嘈雜的間歇中傳來,帶著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手指上還搭著羽箭,每當敵軍弓箭手的壓製出現停頓,便快速從女牆後探出頭,或者射向城下,或者射向城頭的敵人。這種淡定從容的態度影響了身邊的很多將士,包括楊寶藏在內,敵樓中的人都慢慢將慌亂的心神鎮定下來,學著李靖的模樣為城牆上的袍澤提供支援。片刻之後,敵軍湧上的速度漸漸變緩。而負責壓制隋軍的弓箭手們也耗盡了臂力,射上城頭的鵰翎越來越稀疏,漸漸失去作用。
「弓箭手射累了,大家趕快站起來,準備反擊!」看到有機可乘,李靖立刻組織反撲。敵樓中的眾將士聞命起身,趁著敵方弓箭手射擊的停頓,跑上已經多處被叛軍占據的城牆。
生力軍的加入使得城頭上的危急形勢登時一緩。幾名叛軍士卒猝不及防,被硬生生推下了城頭。他們的袍澤一邊奮力抵抗,一邊大聲向城下要求支援。但城下的情況果然如李靖所料,過於猛烈的攻勢早早耗盡了這隊叛軍的力氣,接替女將軍的指揮者試圖給袍澤以援助,短時間內身邊卻聚集不起來更多的爬牆高手。
敵我雙方在城頭上攪做一鍋粥,仿佛彼此之間有著不共戴天的大仇。剛才念佛的那個雲騎尉挺矛刺穿了一名叛軍的肚子,用矛杆推著對方的身體,用力頂向城牆邊緣。受了傷的敵兵大聲慘叫,雙手亂舞,試圖把牛頭馬面從自己身邊趕開。他的努力顯然是徒勞的,念佛者很快鬆開矛杆,任傷者流星般從城頭跌落。
下一個瞬間,念佛者也被長矛刺穿了小腹。歪頭盔衝上去救他,沒等靠近,便被一名敵將用橫刀抹斷了脖頸。李靖親自帶人上前救急,被數名輕甲叛軍死死纏住。楊寶藏不得不加入戰團,將主帥陰世師命令自己捉進監獄或格殺勿論的人從死亡邊緣硬搶了回來。
每個垛口附近都躺滿了屍體。雙方的士卒在屍體堆上跳躍著將戰鬥繼續。為了砍斷一根爬城索,或者推翻一架簡易雲梯,防守者往往要付出五、六條生命為代價。而為了護住已經到手的城牆段,攻擊者不得不在數倍於己的守軍面前苦苦支撐。
「叛匪成強弩之末了!」片刻之後,就連骨儀這種不懂得打仗的人都明白這回大夥又賭贏了一局,舉著橫刀,在侍衛簇擁下加入戰團。
幾名叛軍將士被數倍於己的守城者逼在了城頭一角。背後就是垛口,無路可退。「殺,殺一個夠本兒!」帶隊的伙長厲聲大叫,試圖用死亡證明自己的英勇。李靖迅速成全了此人,揮刀將他的頭顱直接掃上半空。
剩下的六個人放下了武器,請求寬恕。守軍蜂擁而上,用橫刀將他們剁成了肉泥。
戰鬥沒有持續多長時間,慘烈程度卻異乎尋常。已經爬上城頭的叛軍沒有一個能全身而退。跟在李靖和骨儀身邊的官軍將領和勛貴子弟也陣亡了盡五分之一。
「饒命!」層層屍體中間,一個身穿叛軍服色的傷者徒勞地揚起染滿鮮血的手。沒等主將下令,幾名官軍跑上前,七手八腳將傷者從屍體中翻出來,直接扔下了城牆。
沒有人給自己的對手以憐憫,將領們對暴行也從不出言制止。趕盡殺絕幾乎成了理所當然的選擇。為了發泄心頭的憤怒,暫時占了上風的守軍將倒在城牆上的敵人,無論已經死了的還是瀕臨死亡的,全部順著垛口推下。每當有傷者在掉落的過程中發出慘號,他們則興奮得大喊大叫。而城牆下正在徐徐後退的叛軍目睹了這些情景,憤怒地吹響了號角,「嗚嗚―嗚嗚――嗚嗚!」像是在自家袍澤送行,又像是在對守軍示威。如果長安被攻破,想必他們也不會對俘虜手軟。
『這正是李靖想達到的效果。』楊寶藏拄著半截橫刀站在一堆屍體中間,隱隱覺得心寒。他能接受慈不掌兵的理念,但把仇恨種植在攻守雙方的心中,等待著其生根發芽的做法,卻令人毛骨悚然。『好在我沒得罪過這個傢伙!』想到這,他偷眼又看了看李靖,一時間,居然不知道自己到底該不該執行陰世師將軍的命令。
「楊將軍有話要跟我說?」李靖的感覺非常敏銳,發現楊寶藏目光總是圍著自己打量,心中立刻產生了警惕。
「沒,沒,陰將軍派我來看看。你們這邊如果沒事了,我就回城西向他覆命!」楊寶藏趕緊避開對方咄咄逼人的目光,再次重複自己的目的。
他沒有把握能讓李靖相信自己的敷衍之言,但京兆尹骨儀卻恰到好處地幫了一個大忙。「你儘管回去跟左翊衛大將軍覆命,只要有李靖和我兩個人在,叛軍不可能從西城攻進來!」一邊擦著臉上的汗,他一邊強調自己的重要性。那幅得意的模樣,簡直像已經將叛軍逐回了黃河以北。
「的確,末將一定如實向陰大人匯報。有骨大人和李大人坐鎮,西城牢不可破!」楊寶藏點點頭,陪著笑臉回應。到了這個關頭骨儀還能想到為他自己表功,楊寶藏真不知道此人的帽子下的腦袋到底是什麼形狀的。
「主要是李將軍,若不是他射殺了敵軍上將,叛匪的攻勢沒這麼快結束!」見對方如此識趣,骨儀也不為己甚,將最大的功勞順手推給了李靖。
按照大隋軍規,陣斬敵方大將可記首功。眾人剛才都親眼看到李靖一箭將某位騎著黑馬的敵將射下坐騎,雖然大部分人都不知道那個倒霉鬼的名字,但從其後叛軍的混亂表現上來看,落馬者的級別肯定不低。
「的確,今日楊某有幸,居然能親眼目睹李郡丞神射!」楊寶藏停住腳步,對骨儀的說法表示贊同。「只是事發突然,我沒能看出此人到底是誰!」
「我也沒看清楚!真是有些可惜了!」骨儀故作遺憾地嘆了口氣,說道。
「應該是巨寇孫華!我本非刻意為之,是他自己撞到了箭尖上!」李靖笑了笑,非常謙虛地給出了答案。
話音落後,周圍立刻響起一片讚嘆之聲。太原叛軍能這麼快就殺到京師牆根兒底下,大盜孫華在其中的作用不可低估。為了嘉獎其功勞,李淵甚至不顧此人出身寒微,直接推舉其為為左光祿大夫、武鄉縣公,領馮翊太守。單論爵位,在叛軍所有將領當中孫華僅次於世襲的國公李淵和郡公柴紹,直接列在了第三。
而就這樣一名官職顯赫的叛賊,居然被李靖親手射殺於城下。如果消息準確,待平叛之後論功行賞,恐怕李靖的封爵也不會比縣公稍低。
李靖素有正直之名,所以大夥誰也不懷疑他自吹自擂。但在驚嘆之餘,肚子裡卻湧起了酸酸的滋味。「姓孫的倒是個重情義的漢子,寧可用身體去替女人擋箭!」有人的目光突然變得敏銳起來,仿佛看清楚了剛才李靖發箭時的每一個細節。
「就是!為了女人,連性命都不肯要了。這樣的漢子可真不多見!」骨儀笑著接茬。反正李靖剛才自己也說他不是刻意而為,大夥將他的功勞說低一些算不上得罪。
「無論如何,那都是李將軍的功勞。」雖然不願再將李靖稱作『藥師兄』,但楊寶藏依舊看不慣骨儀等人的酸溜溜模樣,第二次停住腳步,回過頭來說道。仿佛很不經意般,在離開之前,他又追問了一句,「李將軍可曾知道那女將軍的名字,能讓孫華捨身擋箭的,應該也不是個尋常人物!」
他相信如果不是孫華不小心跑上前送死,那個春花一樣燦爛的女子必將血濺沙場。但他依舊很好奇到底對方到底是誰,居然能讓心腸向來冷硬如鋼的李靖在放箭之前猶豫了一瞬。
在走下城頭之前,他聽到了答案。
「我也不知道她是誰。只是覺得女人的戰場不應在兩軍之間!」李靖咧了咧嘴巴,用玩笑的口吻答道。
補天(十四)
對於紅拂來說,此刻擺在她面前的那支血跡斑斑的羽箭卻一點也不陌生。箭的尾羽偏上的位置,小心翼翼地刻著一個李字。那是她多年前就了熟於心的習慣,她一直崇拜的那個人說過,只有這樣,別人才知道命中目標的是自己,而不會刻意將功勞掩飾了去。
李靖的心中把功名看得非常重要。這一點紅拂也非常清楚。否則,她也不會在十餘年的光陰中每每從對方上任地點附近經過,卻不敢走過去,問一問當晚的承諾是否還有效。她始終記得自己是個歌姬,逃奴,一旦過往被揭發出來,不但會危及自身安全,而且會連累得李靖聲名受損。所以,她寧願等,等李靖的能力可以無視流言傷害的那一天,等李靖真的功成名就後,找個機會偷偷娶她進門。做正妻也好,做妾侍也罷,至少,她可以每天看著他意氣風發地笑,意氣風發地指點江山。
可她等來的卻是一支破甲錐。如果不是孫華捨命相救,紅拂知道被射穿脖頸的人將會是自己。但她一點兒也不感激死去的孫華。那個莽漢從二人第一次見面後,就如同一隻蒼蠅般圍著她沒完沒了地轉圈,無論她肯不肯接受,都發誓要守護她一輩子。如今,他用生命兌現了承諾,卻把她推到了一個無比尷尬又無比痛苦的位置。
幾乎所有同僚都把她當作了孫華的未亡人,他們小心翼翼地呵護著她,包容著她,一遍一遍許諾待城破之後,定然將放冷箭傷人的那名隋將捉到她面前,由她自己親手為武鄉縣公報仇。卻根本不在乎她臉上的悲傷究竟是為了誰,也不管她心中到底對放冷箭者有沒有恨。
有麼?一個人安安靜靜沉寂在悲傷中的時候,紅拂捫心自問。老實說,現在她的心中對李靖一點兒恨意也提不起來。那是兩軍交手的戰場,他們站在不同的旗幟下廝殺。對於一名合格的武將而言,只要能讓己方通向獲勝的手段都可以嘗試,根本無須顧忌良知和道義。況且,李靖為了尋找一個出人頭地的機會,已經苦苦等待了近二十年。如果他能幫助守軍打敗這二十幾萬洶湧而來的反叛者,很快他就能如願以償地步入大隋重臣行列。為了一點點兒女私情而放棄二十多年才能一遇的成名機會,試問天下有幾人能夠做得到?
儘管能給對方的行為找到無數理由,她的心卻變得越來越空。『也許在內心深處,每個女人都希望自己的郎君是個蓋世英雄。同時,她們又奢求自己在郎君心中被看得比對方的一切還重!』這樣想著,她不禁對自己的小女兒心思大加鄙夷。都是在江湖上漂流了十年的女人了,居然把世態人心看得還是那麼簡單。這是人命如草芥的亂世,兒女情長的傢伙怎可能在其中生存下來?如果有,那一定還是傳說中的存在吧。並且傳說不可能持續長久。
「可孫華畢竟為你死了!」另一個聲音很快在心中響起來,熱辣辣如同再抽人的耳光。左光祿大夫、武鄉縣公、馮翊太守,這一連串的稱號,絕對比某些人還沒到手的功名沉重得多,但孫華放下這一切撲到她身前時,幾乎毫不猶豫。待看到箭尖從自己脖頸前方透出來,他居然還有心思對她憨憨地笑。仿佛只有這樣,才證明往日他當眾對她說的那些話,不只是為了占占口頭上的便宜。他是認認真真的,認認真真的希望能將她抱回家中,認認真真地希望和她一道分享所有幸福和痛苦。
那令人討厭又無法忘懷的笑容已經消失五天了。在紅拂的回憶中,卻清晰得宛如發生在剛過去的某個瞬間。有時候,她真恨不得被射殺的是自己。那樣,也許李靖的心裡會永遠留下她的位置,無論內疚還是惋惜,一輩子都無法忘掉。就像她現在無法擺脫孫華的陰影一般,煩躁而迷茫。
外邊的喊殺聲很高,一波接著一波宛若驚濤駭浪。攻防戰已經到了關鍵時刻,義軍和守軍都成了強弩之末。也許下一刻,承載著她很多記憶的長安城就會被攻破。她和李靖就會在當年結伴逃離的楚國公府前再度相逢。也許義軍會被耗盡力氣,兵敗如山倒,然後被正在向長安馳援的曲突通所部和長安城裡邊殺出來的隋軍前後夾擊,讓所有夢想成為虛幻的碎片。這些,對她都不重要了。她原來跟著李婉兒,是為了求對方幫忙找尋李靖。連帶著改變自己的出身,以便出嫁時不至於辱沒李靖世家子弟的榮耀。而現在,李靖的下落她已經知道了,那份尚未到手的「嫁妝」也徹底失去意義。
既然一切都失去了原來的意義,紅拂也不想繼續留戀。她打算待孫華的頭七過後,便向婉兒請辭。把娘子軍右三領軍,從四品宣威將軍的印信留給更適合它的人,然後找個安安靜靜的地方過平凡日子。至於最後的歸宿在哪,暫時她還沒有找到。但對於曾經在江湖中漂流了十年的她,這不算什麼困難。
軍帳外又傳來一陣歡呼,非常短促,幾乎是在剛剛發出便被卡在了喉嚨中間。緊跟著,又是一聲輕嘆,然後是怒罵,喝斥,最終,一陣鑼聲結束了所有嘈雜。
「他又贏了一局!」紅拂的嘴角抽了抽,露出一絲苦笑。對於外邊的節奏她已經非常熟悉,同樣的遺憾幾乎每天都在重複。李靖贏了一局,便等於娘子軍輸了一局。對雙方的將領而言,都是為了功名富貴而已。無所謂誰是誰非。
「那個守將真卑鄙,把很多根本不會打仗的百姓都徵調上了城頭!」這是王元通的聲音,只有他在經過孫華靈前還會繼續大聲說話,仿佛唯恐躺在棺材裡邊的人因為過於關心戰況而重新坐起來般。
「小點兒聲,別吵到出塵!」正在喝斥王元通的是齊破凝。他還保留著在王屋山時的習慣,直接喚紅拂的字,而不是像其他人那樣帶著幾分艷慕提她的藝名。
「我不是心裡急麼,咱們在這多耽誤一天,旭子那邊就要多捱一天!」王元通很不服氣,但還是儘量把嗓音壓了下來。「怎麼說大夥都是兄弟,天塌下來不能讓他一個人去扛!」
「要是李將軍在就好了,憑著他的箭法,豈容城樓中那個敵將囂張!」第三個說話的人聲音很低,但帶著股非常不甘心的意味。這也是個曾經在李旭麾下待過的故舊,所以本能地將城上的神射手和自己所佩服的人做比較。
「廢話,若論勇武,誰能比得上咱們家旭子!」王元通再度驕傲地總結。仿佛李旭就在自己身邊。
然後大夥不約而同地閉住了嘴巴,拖著沉重的腳步聲遠去。然後是李婉兒和她的新兵們的低語,越來越近。最終,帳門被掀開,冬日的陽光和冷風一道撲進來,打碎裡邊的沉靜。
見到紅拂依舊保持著自己早晨出門前的姿勢,婉兒眼中流露出了明顯的憐惜。她也研究過射死孫華的那支「流矢」,憑著女人的直覺,將刻在箭杆上的姓氏和紅拂正在尋找的人對應到了一處。儘管沒有將這個消息散布,但婉兒對紅拂心裡的悲傷感同深受。她本以為關鍵時刻被自己的男人拋棄已經是人世間難以承受的打擊,卻沒想到比起李靖的狠辣果決來,自己的丈夫柴紹簡直算得上貪妻戀子「懦夫」了。至少,他在獨自跑路之前,還懂得跟自己商量一下。儘管商量的結果早就被他揣在笑容之後。
「戰勢如何?」紅拂不願意成為被人憐憫的對象,稍稍將身體坐正了些,低聲詢問。
「妹妹還是多出門走走吧。總是這麼悶著,恐怕對身體不大妥帖!」婉兒知道紅拂不過是想岔開話題,笑了笑,關切地叮囑。
「沒事兒!謝謝姐姐關心!」紅拂輕輕搖頭,笑容如經過霜的菊花,「我難得有時間靜下來理理自己的思路。這幾天坐在帳中,倒明白了很多以前不明白的事情!」
『看你那幅樣子,怎像一個想明白了的人?』婉兒心中暗暗嘆氣。臉上的笑容卻越來越輕鬆,「你自己不悶就好,我可不成,最怕一個人呆在屋子裡。所以從小就不像個女孩子,終日喜歡和刀劍打交道!」
說到這,她借著炭盆里的火光看自己的手。拇指,食指的指肚和掌心處都結著厚厚的繭子,一看就能看出來是握馬韁和握刀所致。這樣的手有失溫柔,卻能將自己命運牢牢地握在自己的掌心。
「人家都說姐姐是當世婦好呢!」紅拂笑著用歷史上最早出現的一名女將來比喻婉兒。
「我只是膽大妄為而已,跟古聖先賢怎能相提並論!」婉兒笑著搖頭。
「古聖先賢,不過是傳說中人物罷了,其實未必是真!可將來的歷史上,無論執筆者願不願意,都得無法掩蓋姐姐的名姓!」紅拂看著婉兒的眼睛,由衷地誇讚。
「妹妹如果願意,也可以一直跟著姐姐身邊,咱們一道建功立業。反正咱們這支隊伍叫娘子軍,有我李二娘的位子,就有你張出塵的位置!」婉兒見紅拂眼中的悲傷略淡,趕緊趁熱打鐵。將紅拂留在身邊這幾個月,她處理起軍務、政務來格外輕鬆。一是因為有個同樣大氣的女人為伴,寂寞時也可以說些悄悄話。二則軍中很多男性都希望在紅拂面前有所表現,很多任務不用她這個主帥指派,全都搶著去做了。所以,無論城內的李靖如何十惡不赦,婉兒都希望能將紅拂繼續留在娘子軍中。到了這個位置,她已經不需要依附於男人。同樣,紅拂將來也不需要成為別人的附庸。
聽出婉兒話中的激勵之意,紅拂非常感激,卻不打算接受對方的安排。猶豫了一下,她還是決定提前跟好姐妹打聲招呼。「待孫大當家下葬後,我便準備離開!」
婉兒沒想到自己一番努力會是如此結果,不覺一愣,「你要去哪?」她脫口追問,「這兵荒馬亂的年月,你一個女孩子家……話說到一半,她猛然意識到自己對著的不是個尋常柔弱女子,笑了笑,緩下聲音,繼續道:「你要是走,也別走得太急。至少把落腳點先想好了再說,免得大夥為你擔心!」
「我想去塞上看看仲堅兄!」紅拂心中本來沒有答案,卻猛然間了悟般找到了去處。「他那邊肯定需要人幫忙,大夥朋友一場,總不能天塌下來讓他一個人去頂!」
說話間,她從婉兒的眼中看到了明顯的警覺,但很快,這種警覺便被理解與包容所取代。「也好,反正長安破後,李家也要出兵與仲堅攜手對抗突厥。到時候咱們都做領兵之將,跟狼騎痛痛快快地打上一場!」
「我想,我想一個人先走!」一再拒絕對方的好意,紅拂心裡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她盡力讓自己看上去堅強。「姐姐幫我個忙,別驚動太多的人,我想一個人慢慢走。等我到了,姐姐娘子軍估計也快到了……
看著紅拂柔弱中透著決然的眼神,婉兒知道自己無法拒絕。「也好!」她又低低的嘆了口氣,非常能體諒對方的難處。「姓李壞事做絕,肯定會遭報應。你不見他,也省得到時候心軟!」
「不瞞姐姐說,如果李靖見到唐公大軍便主動投降,反而不是我認識的李靖了。」紅拂輕輕搖頭,話語裡依舊帶著欣賞意味。
婉兒輕輕撫摸朋友的頭,眼中再次充滿憐惜。「傻妹妹,到了這種時候,你還替他說好話?」如果真的放下了,應該根本不在乎對方生死。而紅拂卻依舊給對方的行為找理由,哪怕她差點死於對方的箭下。
但李靖必須死。不光是為了孫華復仇。還有幾件事情婉兒不想當面告訴紅拂,經過她仔細查訪,在李家舉事之前向朝廷告密者,帶人查抄李府,將老弱婦孺斬草除根者,以及出主意挖掘李家祖墳者,都隱隱指向了同一個人。
「有些風言風語,這幾天我也隱約聽聞。至於那所施展的那些手段,作為大隋舊吏,也未必真是什麼錯!倒是他的才華,姐姐也親眼看到了。如果用做長史,恐怕可讓唐公麾下大軍如虎添翼!」知道這樣說,婉兒會非常生氣,紅拂還是決定實話實說。「在姐姐你眼裡,唐公是弔民伐罪。在小妹眼裡,站在楊家旗下和站在李家旗下都是為了功名富貴。正所謂各為其主罷了,哪有什麼高尚與卑劣的分別!」
說罷,她再一次看向擺在身邊的鵰翎,仿佛霎那間,看懂了天下全部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