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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隋亂塞下曲》(33)

2023-12-06 12:44:44 作者: 酒徒
  河間郡的戰況以最快的速度傳到了幽州軍主帥大營,一瞬間,幾乎所有人都如遭雷擊。大夥這些天來分明看見李旭的戰旗飄揚在易縣城頭,已經被流矢射得千瘡百孔。就在勝利已經伸手可及之時,左營行軍長史秦濟帶來的消息卻打碎了大夥所有夢想。

  「弟兄們的傷亡情況怎麼樣,現在撤到了什麼位置?」強壓著內心的驚慌,羅藝沉聲追問。他現在最想知道的其實是兒子羅成的下落,憑藉一個做父親的對年輕人的了解,他知道心氣極高的愛子絕不會甘心接受這麼殘忍的打擊。成兒可能會不顧一切跟敵將拼命,而李仲堅在傳說中也是萬夫不擋的勇將……

  如果答案真的如此的話。自己還取這如畫江山做什麼。自己只有這麼一個兒子,從小到大就沒讓他受過什麼傷!

  「弟兄們前後陣亡了大約六千多人,其他的大多數被李賊俘虜了。」滿臉是灰的秦濟偷偷看了看四周,儘量把聲音放緩,「少帥,少帥沒遇到什麼危險。李賊親口對屬下說,他看到少帥向南方去了……

  「其他人呢,范仲謀和劉德馨兩個呢,他們兩個跟在少帥身邊麼?」老長史秦雍恨不得上前踢自己的族弟兩腳,雖然對方身上多處受傷,血已經透過裹傷的麻布滲到了破碎的鎧甲之外。

  「秦長史是被人放回來的吧?你的弓馬無論如何也沒有少帥嫻熟!」搶在秦濟回答之前,曹元讓不陰不陽地插了一句。

  周圍看過來的目光立刻帶上了鄙夷。雖然關心自家兒郎的安危,但幽州將領們更看不起變節投敵者。在戰死和投降之間,他們之中大多數人希望自家子侄選擇前一項。

  「范小將軍和劉小將軍戰死了。崔、沈兩位將軍受傷被俘,屬下無能,請大帥責罰!」秦濟直挺挺地跪在羅藝面前,目光不敢再與眾人相接。在東路幽州軍所有將領中,以他的年齡最大,做戰經驗最為豐富。而最後只有他逃了回來,這份責任已經不是他一個人所能承擔。

  虎賁鐵騎在幽州盤踞了這麼多年,幾乎每位高級將領身後都站立著自己的家族。如果惹得眾人誤會的話,秦家有可能被連根拔起。

  「其他人都戰死了,你怎麼有臉一個人回來!」老長史秦雍快步上前,劈手先給了自家兄弟兩記耳光。虎賁鐵騎中沒有弱者的位置,秦濟更應該和別人一樣戰死,而不該回來報信。雖然他帶回來的消息可以讓大軍早做防備,但對於家族而言,其行為無疑是一種背叛。

  秦濟的臉立刻腫了起來,鮮血順著嘴角緩緩淌落。他苦笑著抹了一把臉,低聲回應:「姓李讓我必須活著把話給羅公帶到,否則他就不再管俘虜死活。秦某無懼一死,但不敢辜負了大帥和其他被俘的弟兄!」

  此言一出,四下里看過來的輕蔑目光立刻被焦慮和哀傷所取代。大夥再顧不上指責秦濟貪生怕死了。如果沒有他忍辱負重回來替敵人傳話,天知道被俘虜的幽州子弟會落到什麼下場!姓李的對他麾下的將士和百姓雖然很和氣,對待敵人卻是出了名的狠辣。第二次遼東之戰,此子將高句麗數百里江山蹂躪成了一片焦土。而雁門關一戰,據說落在他手裡的突厥狼騎最後沒有一個得以生還。

  「姓李的讓你帶回了什麼話?」幽州大總管羅藝目光從秦濟破碎的鎧甲上掃過,問話的聲音如冰一般寒冷。

  他能猜到對方為什麼放秦濟回來。那是一種非常明顯的示威舉動。李某人試圖通過這個軟蛋之口,告訴幽州將士,他手裡有一夥奇貨可居的人質!而按秦濟剛才匯報的情況估算,扣除已經陣亡者,目前被李賊仲堅所俘虜的幽州兵馬至少還有一萬五、六千之眾。這其中很多將領都是老將軍們的後生子侄,很多人身上都背負著整個家族的希望!

  秦濟低著頭,血珠和汗珠同時向地下掉。他不敢不回答羅藝的話,卻無法找到一個不激怒大夥的說辭。想了好半天,才把心一橫,咬著牙稟告,「回,回大帥。李,李賊說,他說,他說博陵軍不日即將渡過矩馬河,與將軍會獵於幽州。幽州的麥子熟得晚,請將軍不要擔心他軍糧不足!」

  果然,話音剛落,已經有幾個將領同時跳了起來。「姓李的欺人太甚!末將願意領一支兵馬殺到河間去,救出所有弟兄!」鷹揚郎將盧矩大步走到羅藝面前,躬身請命。

  「對,咱們直接殺回涿郡,堵在矩馬河邊上,把姓李生擒活捉!」曹元讓揮舞著手臂,唯恐別人看不見自己對幽州的忠誠。

  「姓李的幾乎,幾乎,沒,沒受什麼損失!」反正已經到了這種地步了,秦濟索性實話實說。「少帥也沒犯什麼錯,只是,只是對方老謀深算!」

  四周沸油般的喧囂聲瞬間被這瓢冷水所潑熄。雖然秦濟的話令人憤恨,但所有將領都不得不承認盧、曹兩人的想法過於自不量力。連幽州軍年輕一代中最出色的將領羅成都被李旭輕易擊潰,實力還不如羅成的人送上門去,豈不是白白讓對方抓到更多的俘虜?

  「唉!」羅藝在心中暗自嘆了口氣,將目光看向了自己的左膀右臂。此刻,壯武將軍劉義方正沉寂在喪子之痛的哀傷中,晶亮的眼淚滾滿了鬍鬚。懷化中郎將范恆大雙手捂著臉,身體顫抖,努力不讓自己哽咽出聲。只有老長史秦雍的表現還算鎮定,狠狠地瞪了自家兄弟一眼後,他走到羅藝面前,躬身建議:「稟主公,屬下以為,李賊一時半會兒打不破薊縣城,當下之計,與其回軍與他相爭,不如抓緊時間攻破易縣,生擒呂欽和劉弘基!」

  「對,生擒呂欽和劉弘基!」大帳之中群情激昂,半數以上的人都認為秦雍的建議有可行之處。易縣守軍已經到了強弩之末,連日來,從城頭上砸下的滾木都帶著白花花的刀茬。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是臨時趕製出來的。等守軍將城內房梁拆無可拆時,幽州戰旗可輕鬆地插上城頭。

  更關鍵的一點是,眼下幽州軍手裡沒有足夠的籌碼可以與敵人交易。他們必須進口抓到一批數量與自家俘虜相等的博陵將士。否則,誰也甭想再見到自家子侄!

  「倘若大帥不願以屬下的血污刀。秦某願意趕往陣前,做攻城先鋒!」跪在地上的秦濟也重重地向羅藝扣了個頭,請求。

  「嗯!」羅藝手捋鬍鬚,低聲沉吟。作為一方諸侯,他非常理解秦雍所提那個建議的原因。那不是上上之策,但處在老長史秦雍那個位置,卻只能如是選擇。戰死和被俘者中沒有秦雍的家人,他如果直接提出退軍言和,就是對其餘將領的出賣。

  而李仲堅的最高明之處便是刻意將羅成放走。在自家兒子安全而部將的兒子或者戰死或者被俘的情況下,接下來無論選擇戰與不戰,對羅藝而言都會後患無窮。

  姓李的「光棍兒」已經開始兌現他當日的威脅,羅藝可以將博陵砸爛,他也可以砸爛幽州。大夥頂多一拍兩散,誰也笑不到最後……

  「大帥,末將以為,儘早回師與李賊言和為好!他肯放秦長史回來報信,又沒有追殺少將軍,應該是不想雙方把仇結得太深。」正當羅藝猶豫不決的時候,壯武將軍劉義方擦去臉上的淚,提出了一個與眾不同的建議。

  與羅家一樣,劉家的人丁也非常單薄。劉德馨是唯一的嫡出,並且自幼被當作整個家族的希望來培養。如果能有擊敗博陵軍的機會,劉義方恨不能親手將李旭抓過來,千刀萬剮。但是,眼下不是被仇恨蒙蔽理智的時候,倘若薊縣被攻破,幽州軍將像當年的八千西楚健兒一樣無家可歸。

  四面楚歌這種老套的戰術,姓李的肯定知道,並且絕對不吝試上一試!

  「大帥,你,你就聽劉將軍一句吧!」懷化中郎將范恆大走到劉義方身邊,哽咽著勸告。

  「范將軍、劉將軍,羅某知道你們的想得周到。但現在,咱們先把情況弄清楚!」羅藝感動地彎下腰,向兩位心腹愛將施禮。「如果已經沒有取勝之機,羅某絕不逞一時之快。如果將來能給兩位侄兒報仇,羅某會親自提刀……

  說到這,他的聲音也有些哽咽。范、劉兩位將軍卻將個人的恩怨放在了幽州利益的後面,此番高義,不由得他不敬重。

  「將來若有機會,秦某也願意為幾位賢侄報仇!」秦濟抓住機會,趕緊表白。

  「你先站起來吧。來人,打盆水來給秦長史洗洗臉!」羅藝又嘆了口氣,命令。

  「謝大帥不殺之恩!」秦濟知道自己的性命保住了,再次叩頭及地。他是被李旭逼著回來給羅藝送信的。事實上,他寧願去做俘虜,也不想擔任這個差事。但惡鬼一樣的敵將用刀逼著他跨上了戰馬,並且讓他再也沒勇氣回頭。

  非但如此,倘若幽州軍和博陵軍再來一場戰爭,秦濟寧願躲得遠遠的。他可以放棄自己的前途,放棄家族事業的繼承權,也不想在面對那個姓李的惡棍。永遠也不想。

  扶搖(二)

  取得了幾位肱股老將的支持後,羅藝開始著手布置回軍事宜。眼下第一要務不是跟敵人爭一時意氣,而是確保博陵軍不渡過桑乾河,突入幽州老巢。東線兵馬全軍覆沒後,戰局主動權已經被對方牢牢掌握。眼下幽州軍不但要搶在李旭北進之前擋在他必經之路上,而且要隨時提防呂欽從易縣追上來,給大夥背上再捅一刀。

  為了撤退得更從容些,羅藝將拔營時間安排在了後半夜。在將士們分頭去做準備這段空閒時間內,他又把幾位肱股老將和兵敗歸來的秦濟召集到自己的別帳,從頭諮詢河間之戰的具體經過。

  「你跟我說一說戰鬥的詳細情況,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成兒到底怎麼輸掉的,你下午不是說,他沒犯什麼重大失誤麼?」看著滿臉忐忑的長史秦濟,羅藝儘量和氣地命令。

  「開始的時候,我等一直以為自己的對手是趙子銘……濟想了想,吞吞吐吐地開始。這會不會讓大帥覺得自己是在推卸責任?他有些害怕,心臟像小鼓一樣敲個不停。

  「唉!你繼續說,不用給老夫留顏面!」羅藝嘆了口氣,脾氣突然變得極為柔和。無論願不願意,他都必須得承認幽州軍事先在戰略上準備不足。從一開始,大夥就堅信李旭已經陣亡,所以整個東線就沒有派任何老將坐鎮。當李旭採用了避實就虛策略時,整個戰場的薄弱環節立刻被其抓到。

  「李賊渡過滹沱河後,第一天便強行軍六十多里,殺到了距離束城不到三十里的葫蘆谷。少帥和大夥商量的了一下,決定派……」秦濟看了看族兄的表情,又看了看劉義方和范恆大兩位老將軍,猶豫著說道。

  「輿圖!」羅藝衝著親信用力揮手,命令。

  幾名文職幕僚趕緊從一大堆輿圖中將有關河間郡的那張翻出來,七手八腳擺在羅藝面前。專為大隋軍用的地圖畫得很詳細,但葫蘆谷卻依舊只用了兩根蚯蚓般的曲線和三個文字表示,根本無法看清楚其具體形狀。

  「那地方據說是個喇叭口型,越向裡邊越窄!」見羅藝等人眉頭緊皺,秦濟趕緊將自己知道的情況合盤托出。「當時李賊在谷口靠里一點的半山坡上紮營,貼近谷底的山溪!」他解下自己的束腰板帶,折成山谷的兩翼。「少帥和大夥認為姓李的遠來疲敝,就派了沈炯將軍帶領兩千兵馬去……

  「胡鬧!」范仲謀冷哼一聲,毫不客氣地打斷了秦濟的陳述。「對方是打了整整六年硬仗的將軍,會不防備你們這些小伎倆麼?輕敵大意,輕敵大意,死有餘辜!」

  說到死字,他的眼圈又開始發紅。饒是打了半輩子仗,見慣了血流五步,當輪到自己的親人喪生時,沒人能依舊保持心態冷靜。

  「不是去劫營,只是去騷擾!少將軍想讓姓李的睡不安寧。我等已經很小心了,甚至立刻派人去平舒和魯城傳令,讓兩地守軍儘快向束城靠攏!」秦濟不認為羅成和自己是因為驕傲導致了失敗,提高了聲音辯解。當時的真正情況是,所有人都充分重視了那個姓李的到來的消息。在他的記憶中,從沒看到少將軍羅成對任何一個敵手如此小心。

  「的確重視了。但還心存一戰成名的僥倖!」劉義方嘆了口氣,直言。如果當時他在羅成的位置,絕對會不求取勝,但求維持一個不勝不敗的僵局。可他的年齡已經接近半百,而羅成只是個弱冠少年。

  雙方的年齡和閱歷不同,導致應對的策略不同。遇到實力比自己強大的對手,劉義方、范仲謀這些沙場老將會不求完勝,先求不敗。而血氣方剛的少年人們則會想盡一切辦法擊倒對手,就此來證明自己的本領。

  所以,羅成的反應一點也不能算錯。錯的只是運氣,是運氣讓他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遇到了即便是成名多年的老將軍都未必願意遇到的敵手。是運氣傷害了他的自尊,導致他兵敗後不敢回頭!

  「我們……秦濟被訓得臉上發燒,畏縮地看著羅藝,等待對方的指示。

  「算了,讓他繼續說吧!」幽州大總管羅藝也嘆了口氣,低聲命令。「沈炯肯定全軍覆沒了,這種地形」他向擺在桌案上板帶指了指。「進去容易,被人從後邊一堵,便成了悶鍋蹄膀,再硬都能煮得爛。」

  「大帥明鑑!末將,末將等當時已經盡力了!」秦濟非常難堪地低下頭,以蚊蚋般的聲音回應。

  「算了,你繼續說吧!」羅藝又嘆息了一聲,重複命令。

  「是!」秦濟低聲答應,「第二天,外邊傳來沈炯被俘的消息。敵軍趁機兵臨城下,少將軍閉門不戰!」

  「應該出城一搏,即便敗了,也能從容退回城裡去!」秦雍恨得直拍桌子。「沈炯帶的即便是兩千多隻鴨子,他們也得抓上小半宿。趕到城下時,正值筋疲力盡時候!」

  「秦兄不要生氣。其實即便換了你我在場,聽聞夜襲的部隊全軍盡墨,信心也必將受到打擊,不再想對方會不會是虛張聲勢!」劉義方輕輕搖頭,勸阻。

  「唉!」秦雍長嘆一聲,滿臉遺憾。接下來的戰鬥經過已經沒必要聽了,僅僅通過開頭的兩次接觸,幽州將領和博陵將領之間的差距已經完全暴露。他們絕對不是李仲堅的對手,即便再提起十二分小心,結局也不會相差許多。羅藝想了解戰爭的詳細過程,無非是希望東路幽州軍被擊敗的同時,也給博陵軍造成了很大的損失,那樣,從易縣撤下去後,虎賁鐵騎還有機會對李旭所部進行一次突然打擊。而河間之戰的最可能的結果卻是,幽州兵馬全軍覆沒,博陵兵馬只傷到了皮毛!

  「大夥都覺得需要謹慎,所以沒有領兵出城迎戰。並且在城頭點起了狼煙,以便撤回來的弟兄們能及時警覺,別被姓李的鑽了空子。結果,平舒和魯城的守軍卻沒有及時趕回!」秦濟的臉色越來越紅,幾乎有血從皮膚下滲出來。敵軍虛張聲勢的伎倆,他和羅成也看出來了。但當他們看出來時,敵軍已經在城下修整了一天一夜。

  「這是攻心戰!」羅藝嘆息著想。如果他與李旭易地而處,在渡過滹沱河的同時,肯定會派遣輕騎迂迴到束城附近,將城內的信使出來一個捉一個。這樣,非但能有效防止分散在三地的幽州軍向羅成所在位置集結,而且能同時給三個地方的守軍製造慌亂。

  但他不想再打斷秦濟的敘述,只希望能心平氣和地將整個戰鬥過程聽完。『成兒的確沒犯什麼錯,他唯一的不足便是獨當一面的機會太少。』想到平素自己對兒子無微不至的關懷,羅藝暗自懊悔。如果他這個做父親的更盡職一些,考慮得更長遠一些,早在兩年前就應該把兒子放到草原上,讓他跟著步將軍一道與突厥狼騎周旋。老鷹羽翼下的雛鷹最安全,可是離開了父輩的視線範圍,它就可能從半空中跌落。

  「第二天一早,敵軍先後兩次佯攻。接著便向北而走,少將軍唯恐前來馳援的弟兄們被人堵在半路上,不得不領軍出城接應。末將帶領三千士卒於城中堅守,本以為少將軍能很快趕回來,結果兩個多時辰後,敵軍便將束城緊緊包圍!」秦濟垂下頭,聲音中依舊帶著幾分恐慌。他非常不願意回想起那次戰鬥。對所有留在束城的將士來說,那簡直是場噩夢。敵軍從四面攻打,而自家非但沒有援軍,主帥也音信全無。

  「天剛黑,東城牆下有一隊援軍打著火把從敵軍背後沖入戰場,將他們殺退。防衛那一側城牆的崔將軍已經連續兩天一夜沒合過眼,疲憊至極,顧不上分辯對方身份,就命人打開了城門!」

  打開城門後,一切就結束了。被「援軍」殺「死」的敵人全從地上爬了起來,尾隨著「援軍」衝進了束城,他們逢將便砍,見兵就殺。頃刻之間奪取了整個縣城。崔懷勝被俘,盧省身戰死,趙全忠自殺。當敵將舉著羅成的帥旗走到西城望樓下的時候,秦濟已經沒有了任何選擇。

  「這麼說,你沒親眼看到過少帥脫離險境?」帶著一些不甘和一些期待,劉義方低聲追問。

  「姓李的和他麾下的將領都證明說少帥沒有戰死。少帥被他們擊敗後,先想返回束城,發現束城被圍,不得不又向南方走了!」秦濟想了想,回應。「我相信姓李的不會騙人。他已經沒有必要騙我!」

  「他的確沒有必要騙你!」羅藝恨得咬牙切齒。「這正是李仲堅的高明之處,他故意放成兒向南去,好把他送到竇建德手中。然後老夫南下找竇建德的麻煩,他剛好坐山觀虎鬥!」

  「劉將軍和范將軍都戰死了。姓李的收斂了他們兩個的遺體,以將軍之禮葬於束城外的山坡上!」不敢看范、劉兩位老將軍那失望的目光,秦濟低聲補充。

  這倒是一個出乎人預料的答案。像劉德馨和范仲謀這樣的中級軍官戰死後,人頭剛好可以拿來四下傳遞,一方面藉此打擊幽州軍的士氣,另一方面可以增長博陵軍的聲威。

  尊重你的敵人,哪怕是恨之入骨。這是古之名將才有的胸懷,李旭這樣做,更充分證明了他為人光明磊落。當然,不排除此舉有沽名釣譽的可能,但是,至少這樣做不會讓幽州和博陵兩家之間的仇恨變得更深。

  「大將軍,咱們還是和李賊言和吧!」劉義方紅著眼睛看了看和自己一樣強忍悲傷的范恆大,重新提起下午時他曾經在眾人面前提出的建議。

  「你們兩個的心思,羅某都懂!」羅藝嘆息著推開河間地圖,將涿郡的地圖擺在了眾人面前。「子義,恆大,你們兩個今天為了幽州所做的一切,羅某永遠不會忘記。但眼下戰局的主動權已經不在咱們手裡。即便言和,咱們手裡也沒多少籌碼和李旭交換!」

  他將手指向淶水、桑乾水與矩馬河圍起來的數百里平原上,「這一帶是咱們幽州南下的門戶,好不容易才奪下來,如果言和,李旭必然會將其要回去。歸還了固安、涿縣和良鄉,咱們下次南進,就只能繞走璐水以東。不將這幾個地方歸還給他,姓李已經占了上風,豈肯割地求和!」

  「如果再打一仗,咱們未必能扳回局面!」劉義方沉吟了片刻,低聲分析。「東線戰敗的消息傳開後,定然會給我方士氣造成巨大打擊。而我等轉頭去攻李旭,後路便賣給了呂欽。若是分兵兩路做戰,除了大帥您本人之外,末將不知道誰還是李某人的敵手!」

  「子義,莫非你也不敢與李旭一戰?」羅藝動容,目光直直地盯在心腹愛將的臉上。

  「不是不敢,而是不堪此重任!末將眼下已經亂了方寸。即便方寸不亂之時,也未必能對付得了姓李的。」劉子義點點頭,兩眼坦然地與主帥相對。「如果將軍想讓末將領兵斷後,頂住呂欽和劉弘基,您親自率領虎賁鐵騎去和李旭交手,末將或許能支撐一段時間。可萬一他把竇建德再引到幽州去,咱們還有機會翻身麼?」

  「的確,李旭只要把河間的肥肉割一兩塊丟給竇建德,足夠讓他動心!」范仲謀的話聽起了令人的心直向下墜。

  眼下正是其他勢力介入戰局的最佳時機。而任何力量加入進來,都會幫助「道義」上有著天然優勢,軍力上也暫時占據了上風的博陵軍。這倒不是因為李旭的人脈有多麼廣,而是因為付最小代價收穫最大利益是人的本能。

  「卑職也認為,咱們應該與博陵軍議和!」大部分時間都在旁聽的老長史秦雍走到輿圖前,低聲附和劉、范兩位的意見。「但卑職不認為咱們手中沒籌碼跟李旭交換,他那個人一向沒什麼野心!」

  「不是沒有野心,是沒有實力。人只有實力到達一定程度,野心才會顯現出來!」羅藝搖頭,苦笑。

  他自認也不是個有野心的人。但曾經有一刻,中原就像一顆被剝了殼的雞蛋……

  「他應該知道自己沒有將幽州生吞下去的實力,否則也不會放少將軍南下!」秦雍搖了搖頭,否認了羅藝的悲觀看法。「卑職以為,他放少將軍南下,就是在竇建德和幽州之間製造麻煩。而如果他有實力吞併幽州,自然也不願意再多個人前來分羹。至於竇建德,此人也未必願意跟咱們把仇結得太死,即便不對少將軍以禮相待,至少也不會讓少將軍在自家地盤上出了差錯!」

  「是麼?」羅藝皺緊眉頭,追問。這也許是他一天來聽到最令人欣慰的話,雖然有些一廂情願。

  「應該如此。卑職見過一種胡凳,只有三條腿,卻和四條腿的一樣穩當。對於整個河北而言,咱們幽州是一條腿、博陵是第二條,竇建德是第三條。任何一條太強了,都會打破局勢的平衡。先前竇建德幫助李旭對付咱們,是因為咱們實力最強。眼下強弱之勢互轉,咱們怕竇建德進入幽州,竇建德未必不怕李旭攻破了幽州後,轉頭攻擊他!只要咱們幽州的使節能搶先一步與竇建德達成和解,李旭自然不敢逼人太甚!」秦雍越說思路越流暢,轉眼功夫已經把三方之間的互相提防,互相牽制的關係分析得明明白白。

  「想不到我羅藝打了半輩子仗,到頭來居然需要求一夥蟊賊幫忙!」羅藝大聲長嘆,聲音聽上去無比落寞。

  「大將軍欲成非常之事,必忍非常之辱!」劉義方正色勸諫。

  「你們說,我手裡有什麼東西能讓竇建德看得上眼?」雖然不情願,羅藝卻不得不向現實低頭。

  「名分!還有土地!」秦雍快速給出答案。「竇建德現在急需要擺脫強盜身份。您以幽州大總管身份推舉他掌管河間,想必他非常樂意接受!至於河間的土地,他能搶到多少算多少。反正那些傢伙也不肯支持咱們!」

  「那我以什麼籌碼向李旭言和?」羅藝嘆了口氣,又問。到了眼下這般田地,他依然不願意捨棄位於桑乾河南岸那幾個已經到手的縣城。更不想捨棄南下問鼎逐鹿的機會。他只需要一點點時間喘息,一點點時間去重整旗鼓。待幽州軍從這次打擊下恢復過來,整個河北依舊將在虎賁鐵騎的腳下顫抖。

  作為心腹幕僚,秦雍非常明白此刻羅藝的心情。笑了笑,他上前在輿圖上找到懷戎和歷陽山所在,低聲道:「薛家父子原來占據的這塊地方,雖然很貧瘠,但是也屬於涿郡。劉武周和突厥人都對那裡虎視眈眈,咱們與其握在手裡生禍,不如轉給別人。」

  他無須把話說得太明白,在場所有人臉上都露出了會意的微笑。如果突厥人趁虛進攻中原的話,取道懷戎將是一條相當合適的選擇。多年來,突厥人之所以不敢以此為突破口南下牧馬,就是因為忌憚虎賁鐵騎的存在。

  如果虎賁鐵騎袖手旁觀的話……

  扶搖(三)

  當天半夜,幽州軍便從他們耗費了一個多月時間,付出了數千條性命的易縣城外撤向了涿縣。在羅藝的嚴令下,憤憤不平的將士們歸途中儘量保持了克制。沒有依照慣例放火燒毀沿途所看到的房屋,也沒有從易水河邊的農田裡割走太多的莊稼。

  作為對幽州人「善意」的回報,李旭所部的博陵軍停留在了固安。隔著一條名為白溝河的季節性水道,與虎賁鐵騎隔岸對峙。

  緊跟著,易縣、驕牛山及五回嶺一帶追下來的其他博陵將士也抵達淶水,隔河「歡送」來自幽州的遠客。雙方兵馬誰也不敢輕舉妄動,開始了無聊地對峙。

  三天後,竇建德宣布北上調停兩個大總管之間的糾紛。所部兵馬遵守前約繞開河間郡城,將永濟渠畔的長蘆和景城二地順勢囊括在手。

  兩支官軍之間的戰鬥卻讓一夥土匪來調停,本身就是個大笑話。可偏偏這個笑話就能弄假成真。經歷了一番討價還價之後,幽州軍和博陵軍以讓冷眼旁觀者驚詫地速度結束了這場突然發生的戰爭。

  幽州大總管羅藝再度退讓,將涿縣歸還給了博陵。但良鄉、雍奴和安次等位於涿郡南部的其他三個縣城,他卻無論如何不肯放手。作為交換條件,他提出將原被薛士雄父子控制的涿縣西北部分,從淶水、百花山一直延伸到漢長城外名義上屬於大隋地盤全部「割讓」給李旭。雙方以白溝河為界,重新分割對涿郡的管轄權限。

  李旭跟部將商議之後,答應了對方的要求。作為補償,滹沱河西岸的高陽、搏野清苑、貘縣從此進入博陵軍的勢力範圍。隨後留守河間郡的博陵軍從束城、平舒一線撤離,返回駐地。竇建德向東北方向再推進一步,將魯城作為謝禮收於囊中。

  河北三雄鼎足而立。而大隋朝名義上的河間郡守王琮則保留住了夾在三股勢力之間的幾個縣城,惶惶不可終日。

  這是個讓大部分旁觀者都眼花繚亂的「分贓」方案,怎麼看,打了勝仗的博陵大總管李旭都不像占了便宜的模樣。但行家看門道,外行看熱鬧,消息傳到很多「老匹夫」耳朵里後,他們幾乎不約而同地嘆了口氣。

  「唉!姓李的就此虎入深山!別人再想收拾他,可就比登天還難嘍!」黃門侍郎參掌朝政裴矩扔下河間郡守王琮輾轉送來的求救信,非常遺憾地點評。

  「豎子,羅藝真是個豎子。貪著幾個巴掌大的縣城,卻將通向草原的出口讓給了人家。姓李的小子據說在塞外本來就有些朋友,大批的駿馬運過來,他豈不是很快就恢復實力!」另一個參掌朝政虞世基也不住地搖頭,對虎賁鐵騎的表現大失所望。

  自從聽說李旭逃回了博陵後,幾個朝廷重臣就一直將消滅此人的希望寄托在羅藝身上。平心而論,他們對羅藝的惡感更甚於李旭,但越是覺得當初自己的所作所為虧心,大夥越希望李旭儘快戰死。

  一個死去的李旭所引發的麻煩已經讓大夥焦頭爛額。若是活著的李旭再折騰出什麼風浪,他們應對起來將愈發尷尬。眼下,再強行任命別人進入博陵去接替李旭的職務已經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了。即眾權臣便能厚下臉皮來促成此事,閱遍滿朝文武,裴矩找不出任何人有那個膽量去上任!

  博陵軍已經成了名副其實的一方諸侯,從現在起,又一個姓李的諸侯出現在從龍者的視野之內。「桃李子」既然有可能是李密,有可能是李淵,如今再多出一個李仲堅,也未嘗不可!

  唯一令人慶幸的是,李旭一直沒有打出反旗。他回到博陵不久,便將黃河南岸發生的事情詳詳細細寫了一份表章,派遣心腹繞路送到了江都。但明眼人都知道,朝廷沒辦法,也沒有給他做主的能力。裴矩和虞世基兩人甚至連將這份告狀為主要目的的奏摺送給楊廣披閱的勇氣都沒有,便直接將其塞進了一堆永遠不會見光的奏摺中間,等著所有人將此事遺忘。

  處置東都留守,笑話?東都留守的幾個權臣倒了,整個河南將不復為大隋所有。給李旭一些補償,更是笑話!眼下朝廷還有什麼能拿得出手得東西收買他?有什麼東西值得他再冒一次身敗名裂的風險為岌岌可危的朝廷挺身而出?

  「你們說,他會不會依舊念陛下的知遇之恩!」裴蘊的看問題一向比較樂觀,努力想了想最近圍繞著李旭所發生的一切,然後試探著問。

  「念,當然念。這麼大塊金字招牌,他怎麼會不頂在頭上!」裴矩狠狠瞪了自己的本家一眼,好生懷疑對方最近是不是總喝豬油,以至於心眼全部給油脂蒙了起來。於黃河南岸詐死脫身的剎那,李旭顯然已經對朝廷失去了全部信任。否則他也不會悄悄地潛回駐地後再向江都告狀,而不是像多年前被宇文述陷害後那樣直接跑到楊廣面前來請求對方主持公道。

  生生死死之間走了一遭後,李旭顯然不會再相信朝廷有制約地方官員的能力。以裴矩的眼光看來,他之所以到現在還沒有公開造反,就是為了獲得一段喘息的時間。待到他將兩次惡戰所造成的創傷都治癒後,肯定會向仇人舉起黑刀。

  而這些仇人裡邊,絕不僅僅是東都那些愚蠢的傢伙!

  無端挨了一個白眼後,御史大夫裴蘊臉上不覺有些訕訕地,長嘆了一聲,他自我解嘲般說道:「你不是總說他迂闊麼?既然他迂闊透頂,怎麼會輕易忘掉陛下對他的好處?如果咱們再給他點兒甜頭,說不定還能挽回他的心!」

  「問題是,咱們現在還能拿什麼給他。除了江都附近這巴掌大的地方,還有誰把朝廷當一回事兒?竇建德的河間大總管印信是你授的?羅藝的幽州大總管是朝廷封的?包括李旭,他自己伸手就把博陵郡的邊界擴展到滹沱河邊上,問過任何人的意思麼?」裴矩不斷苦笑,仿佛站在自己身邊的人臉上都長了滿了花。

  「可他畢竟沒實力拿下整個河間郡。」裴蘊怒氣沖沖地強調,非常不高興別人小瞧自己的謀劃能力,「王琮也不肯聽奉他的號令。如果咱們將河間作為補償劃給他,或者直接升他為河北道撫慰大使,竇建德和羅藝兩個肯定非常惱怒!說不定三家會打成一團,兩敗,不,三敗俱傷!」

  聽了這句話,裴矩幾乎驚掉自己的眼珠子。「他不是沒實力拿下整個河間郡,而是故意不去拿。你仔細看看,他們留給王琮的是哪幾個地方,那是三家之間的緩衝。無論任何一家拿了,沒多久,肯定會被其他兩家聯手攻擊!」

  不能和不為之間的差別,御史大夫裴蘊還是非常清楚的。可他卻無法相信李旭會如此聰明?長時間以來,在他眼裡,李旭就是個非常能打仗的武夫。而裴蘊的人生信條是,武力可以獲得的東西,權謀都可能讓其一無所有。與其他世家出身的官員一樣,他看重,但瞧不起李旭。這兩種心態涇渭分明,但絲毫不會衝突。需要李旭做事的時候,他們毫不猶豫地將起擺到一個重要位置,但需要陷害或捨棄對方的時候,他也同樣毫不猶豫。

  「可什麼都不做的話,他豈不是更要倒向李淵起?這幾個月來,東都和京師天天示警,說河東一直在招兵買馬。李旭若是帶人投靠過去,李家就會白得一員虎將!」裴蘊眨巴著小三角眼,想不出朝廷到底該怎麼辦。

  素有智者美名參掌朝政裴矩苦笑著搖頭,「他暫時也不會替河東李家賣命。恐怕在他眼裡,河東李家和朝廷沒什麼太大區別。咱們不能再升他的官,也不能替他出頭。但陛下和皇后當初都想把吉兒公主嫁給他。如果得知他還活著,此事估計會重提!」

  「就憑一個女兒拉攏住他?」裴蘊雖然考慮事情簡單,卻也沒簡單到發傻的地步。自古以來,姻親就是最靠不住的拉攏手段之一。大隋先皇曾經是大周天子的岳父。現在圖謀造反的李淵是楊廣的姨表兄弟。

  「不是為了拉攏他,而是為了吉兒公主的將來著想。陛下雖然無心治國,對我等卻終究不薄。」裴矩突然變得傷感起來,黯然地說道。

  「姓李的是個重情義的。」聽完裴矩的話,虞世基也變得多愁善感了起來,「他雖然對朝廷失望,對我等心懷怨望,但對陛下的提拔之恩卻是一直沒有辜負。如果把吉兒嫁給她,將來無論天下能否重新安定,他都會護得吉兒周全。咱們能促成這樁婚事,也算對陛下這麼多年來信任的有所報答!」

  「可姓李的畢竟出身寒微!」裴蘊無法反駁其他二人的意見,喃喃地抗議。

  「你以後最好改改這種看法,姓李的早已經自成一家!」裴矩微笑著搖頭。

  「自成一家,就他?」御史大夫裴蘊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連兄弟子侄都沒有,門生故吏更沒聽說!」

  建立一個家族至少需要兩代以上時間,魏晉以來,僅憑一代努力就崛起為世家大族的僅僅有劉裕一個。而李旭的能力和權謀手段顯然與劉裕無法相提並論。

  「他身邊還有一群人!」裴矩嘆了口氣,補充,「只是咱們一直沒想到!」

  扶搖(四)

  在裴矩眼裡,李旭雖然沒有自己的家族,但他已經通過一種非常特別的方式,將趙子銘、張江、方延年、時德方還有無數朝廷說不出名字的青年才俊凝結在一起。這些人中的大多數都像李旭自己一樣,來自本朝到處可見的普通人家,有的甚至出身於閭左貧戶。正因為其中每個人的背景都很寒微,所以朝廷諸臣一直有意無意地忽視他們,不能將他們作為一方豪強來對待。但作為一個整體,他們卻比平常意義上的家族門閥更團結,更有潛力。

  這種崛起並非偶然,事實上,仔細揣摩李旭在六郡站穩腳跟的過程,裴矩能清楚地看到本朝為數不多的幾次善政的影子。開科舉士並非李旭首創,當年先皇為了削弱越來越強大的世家,就曾經試行過數次科舉。授田於民亦非李旭一個人的德政,本朝建立之初,為了恢復連年戰亂造成的民生,也曾嘗試將一些無主之田分給有功的將領和地方上的才俊。只是朝廷實施這些善政時,總要受到各方力量的擎肘,最後或者無疾而終,或者在執行的過程中變得面目全非,連首創者自己都分辯不出其模樣。而李旭卻憑著過人的膽識和一連串的誤打誤撞,居然在河北六郡硬闖出了一番新天地來。

  到底李旭和他的新政能在強敵環伺的情況下走多遠,裴矩不敢肯定。但作為一個有著多年治政經驗的老謀臣,他敏銳地感覺到,一旦有人能將今天的六郡之政推行到全國,大隋朝,不,那個時候也許不再叫做大隋,整個中原必然會煥發出勃然生機。當然,能完成這個目標的豪傑不但要有見識、有膽略,而且要有過人的權謀和手段。

  「也許桃李章真的應在此子身上也不一定!」抱著這種心態,裴矩決定再幫李旭一次。算做對先前其無數「孝敬」的回報,也算給自己和自己的家族留一條後路。當然,還有一點裴矩希望借李旭之手達到的目標是,讓楊吉兒能在亂世中保得個人平安。

  裴矩私下認為,把已經到了談婚論嫁年齡的吉兒交到任何一個地方豪雄之手,一旦大隋朝如先前無數轟然倒的朝代般垮塌,這個看上去弱不禁風且心地單純如水的小公主都會被先當作一個棋子利用,然後當作一個禍胎斷然剷除。唯有李旭,他一定能想方設法保得吉兒安全。

  而這種信任卻並非來自任何承諾。到目前為止,無論門第和職位都高高在上的裴矩與寒門小子李旭總計說過不到十句話。除了六郡逢年過節的例行孝敬之外,雙方彼此之間幾乎沒有任何交往。但通過李旭以往所做過的事情,裴矩卻非常相信對方的為人和能力。

  亂世之中,一個連老婆孩子都能推下馬車的梟雄固然前途不可限量。同樣,一個能贏得部下和對手一致尊敬的人,成就也絕不可低估。前者可以用盡一切手段消滅敵人,建立霸業。而後者亦能通過保全自己身邊人的方式,進而得到源源不斷的支持。

  眼下裴矩能給李旭的支持便是一個幫人求之不得的機會。通過迎娶楊吉兒,使得他與平素瞧自己不起的豪門大姓互相妥協,互相接納!

  作為小門小戶利益的保護者和天下寒門士子的希望所在,李旭可以在六郡站穩腳跟,成為名副其實的一方諸侯。但是,如果他想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便必須得到天下豪門的認可。後者雖然人數不多,內部之間也矛盾忡忡,在對在對政令熟悉程度和對百姓的影響力方面,卻遠非那些科舉之士能比。

  在大隋朝崩塌之後,擁有帝王女婿的身份的李旭絕對比現在的六郡大總管更具號召力。倘若他和楊吉兒頭胎能弄一個男孩子出來,這繼承了楊家血脈的男孩便會成為無數曾經受過楊家恩惠的遺老遺少們的目光聚集點。作為孩子的父親,李旭贏得大夥的支持也就順理成章!

  「即便陛下依舊欣賞他,咱們也得有辦法將吉兒公主送到河北去才成!」沉默了片刻,御史大夫裴蘊又道。

  他倒不是有意跟兩位參掌朝政大人對著來。而是現實情況的確不容樂觀。自從李旭在河南戰敗後,通濟渠南段很快又被瓦崗軍所控制。對付李旭手到擒來的東都諸君遇到不講理的瓦崗眾,立刻變成了沒膽的兔子。非但不敢出兵進剿,連洛陽城的近郊都被孟讓帶人搶了好幾回。害得郊外富戶拋家舍業,慌不及待地向城裡遷。而城市的容納量畢竟有限,轉眼間,房價、物價、糧價就像初升的太陽般漲了起來。原來一貫錢夠小戶人家花上半年,現在能維持兩個月的生活已經非常不易。

  「前幾天王世充主動請纓北上,摺子咱們幾個都看過了,至今沒有轉呈陛下。不如藉此機會讓他順帶把公主護送到東都。只要公主的車駕能過黃河,以竇建德目前的實力,他絕對不敢搶李旭的妻子!」虞世基業捻動鬍鬚,輕而易舉地解決了裴蘊所提出的疑難。

  「這個送親使不如你來做,捎帶著安撫一下竇建德。他不是想做河間道大總管麼?暫時朝廷沒有力量對付他,不如先行招安!」裴矩掃了自己的本家一眼,笑著建議道。

  「不,不去,我最怕路上折騰。」聽說裴矩準備安排自己去冒險,御史大夫裴蘊立刻把頭搖成了波浪鼓。「再說,去的時候有王世充護送,回來的時候,我一個文官怎麼可能對付了那麼多的蟊賊?」

  裴矩和虞世基互相看了看,顯然沒想到御史大夫裴蘊的膽子如此小,見識又如此之差。大隋朝岌岌可危,如果不是礙於往昔的君恩,他們兩個都想激流勇退。偏偏有人還想賴在孤城中不走,真是愚蠢得無搖可救!

  為了讓本家能理解自己一番好心,裴矩只得儘量把話題挑明。「去了李仲堅那裡,你就可以先住上一段時間。以前咱們雖然沒幫過他什麼忙,但大面上也過得去。你手中又沒什麼兵權,他不會容你不下!」

  怕裴蘊還說聽不明白,虞世基趕緊也在一旁幫腔,「公主去了河北後,形單影隻。你作為朝中經歷過風浪的老臣,也能幫她出出主意!況且你跟宇文家兄弟又不大合得來,何必留在江都跟他們嘔氣!」

  不提宇文化及與士及兄弟還好,一提起來,裴蘊的態度愈發堅決,「不去,我就不信宇文兄弟敢冒天下之大不諱!只要陛下信任我等,早晚,我要讓他們知道知道什麼是厲害!」

  到了這個時候了,誰還把在乎陛下的感受!裴矩和虞世基二人苦笑著搖頭。「咱們是文人,最好別和武人硬碰。況且宇文兄弟也沒做什麼太出格的事情,是你自己看人家不順眼!」

  「我看他們不順眼?是我看他們不順眼麼?上個月,他們說是將領們長期離家在外,會有怨恨之情。除了從陛下那裡要走五百多名宮女之外,又連搶了二十幾家大戶的女兒,害得整個江都城中的女人大白天都不敢出門!你們兩個參掌朝政非但不管,反而上門去給那群兵痞道賀。再任由他們胡鬧下去,我看,保不得哪天咱們的妻兒也被他們搶走!到那時,我看你們兩個到底出不出頭!」御史大夫裴蘊怒目圓睜,火氣從腳底一直衝到頭頂,將官帽都差點給頂飛出去。

  自從楊義臣暴病身亡後,宇文化及和士及兩兄弟在江都城中的氣焰愈發高漲。為了不挑起文武不和,平素裴矩和虞世基屢屢向宇文兄弟讓步。但作為言官,御史大夫卻沒那麼好的脾氣。況且這次被宇文兄弟搶入軍中的宮女中有兩個曾經跟他詩歌唱和多時。只待哪天哄得楊廣高興了,裴蘊就能求對方將那兩個女人賜給自己做妾。可現在,兩支嬌艷的牡丹花落入了牛圈中,隨便哪頭粗痞啃上一口,定然連片葉子也不會給他這個御史大夫剩!

  「裴大人,非常時期,咱們還是目光放長遠些為妙!」虞世基被裴蘊的失態嚇了一跳,警覺地私處看了看,低聲勸告。

  「我目光不夠長遠麼?你虞大人想得倒是長遠,卻養了兩頭老虎看家!」裴蘊皺著眉頭,聲音雖然低了下來,語氣卻依舊強硬。

  「夠――,裴大人目光一向高遠!」碰上這種渾身是刺的糊塗傢伙,虞世基也只能自認倒霉,「你既然不願意去河北,老夫另請別人幫忙便是。咱們沒必要為此爭執!」

  「是啊,你不願意去就不去吧。咱們三個在一起,凡事也有個商量!」裴矩見本家好歹不分,也只能讓步。

  兩個參掌朝政做了妥協,御史大夫裴蘊卻不甘心自己被兩位同僚看作昏庸糊塗,略作沉吟之後,又道:「也不是我不肯動。這賜婚之事,我看非常難成。所以沒必要跟著瞎摻和!」

  見兩個同僚被自己說得發愣,他又繼續補充,「這次河北大戰,河東李老嫗又派人又送糧,幫了姓李的很多忙!你們也說了,姓李旭是個知恩圖報的人,過後,他少不得給李淵回報。如此一來二去,兩家就難分彼此了。他們在北方造了反,朝廷總不能視而不見,還上趕著嫁公主給他吧?!」

  「這倒也是個難題!」虞世基手捻鬍鬚,眉頭緊鎖。河東李淵高調地捲入了河北之爭,此事全天下人盡皆知。而李淵馬上就要扯起反旗來,作為他名義上的侄兒,李旭即便不跟著造反也會被自動歸類於叛逆行列。到時候朝廷總不能一邊與叛逆做戰,一邊與叛逆的侄兒聯姻吧?如果那樣做,豈不是鼓勵其他人起來造反?

  「自打遼東之戰後,唐公李淵就希望把李旭納入自己的家族!」雖然處於敵對方,裴矩對李淵卻依然保持著尊敬,「如果不是他暗中派人關照,就憑李家的兩個小丫頭可能行走數千里卻平安無事麼?不過李旭這個人好就好在有主見上。這些年來,無論唐公倒霉也罷,發達也好,李旭從沒否認過與唐公之間的叔侄情分。即便當年陛下親口示意他改變立場,他也不肯。所以在他落魄時,李淵也不能袖手旁觀。並且有他在側翼,對河東而言,總比竇建德和羅藝來得安全!」

  「但他也不會盲目地跟唐公造反。」停頓了一下,裴矩繼續說道,「第一,剛剛經歷兩次大戰,他麾下兵困馬乏。第二,我看不出來這樣做對他有什麼好處!」

  「的確如此!」聽了裴矩的分析,虞世基的眉頭慢慢舒展。「他現在自保都困難,哪來得力氣幫助李淵?並且眼下他已經是六郡大總管,位同一方諸侯。跟了李淵,最終也不過是作個總管,難道還指望著裂土封茅不成?」

  「就算他跟李淵攪到一起也不怕,咱們儘快促成此事。讓公主的車駕在李淵正式造反之前出發,別人非但說不出什麼話來,也會給李淵和河北之間製造出巨大的隔閡!」裴矩笑了笑,大聲補充。

  一石頭多鳥,現在,他越來越發現把吉兒嫁給李旭是個明智到極點的安排!

  老奸巨猾的虞世基也在一瞬間看出了其中門道,鬆開鬍鬚,拊掌大笑:「陛下那裡,咱們儘早去說,越快越好,越快越好!」

  「我是說姓李的可能會感念李老嫗的恩情,拒絕接納吉兒公主!」裴蘊見自己的一番「深思熟慮」根本不被人理解,乾脆直接把話挑明。

  「出於感念唐公的恩情倒不會!如果他想投靠唐公李淵,早就投靠過去了,不必等到現在。」虞世基連連搖頭,臉上的表情若有所思。「不過,如果出於別的原因,這小子倒有可能做得出來!他可是出了名的情種,當年為了一個遠道而來的女人,就敢置陛下的嚴令而不顧。如今兩夫妻同甘共苦多年……

  「以李旭身邊那些人的頭腦,不會發現不了婚事對六郡大大有利!」裴矩不以為然,笑著否決了兩位同僚的擔心。

  一旦肩頭上背負了眾人的期待,李旭的所作所為便不能由著自己的性子來。除非,他跟李家女兒的情分已經深到了能對如畫江山視而不見的地步。

  有這種可能麼?裴矩絕不相信。

  扶搖(五)

  就在裴矩等人想方設法為李淵和李旭之間製造隔閡的同時,河東李家已經做好了起兵南下的最後準備。

  發生在隔壁的戰爭讓河東李家受益菲淺。形勢正如裴矩所判斷,由李旭來做鄰居的河東比竇建德、羅藝二人虎視在側安穩得多。而讓李淵更為滿意得是,在通過劉弘基等人不懈努力,三千博陵援軍終於整裝待發。

  雖然比起李家現在所擁有的十萬精兵來說,三千遠道而來的支持只是杯水車薪,但李淵需要的不是援兵,而是一種姿態。哪怕劉弘基最終只從李旭手裡「借」了一百士卒過來,在外人眼裡,那也意味著博陵六郡從此綁上了河東李家的戰車。

  博陵六郡的「加入」將李家表面上的實力憑空增加了數成,同時,劉弘基在這次出使過程中的傑出表現,也給李淵提供了對其委以重任的足夠藉口。

  「弘基這次出使,的確收穫甚豐!」將劉弘基的報捷信放到桌案邊,唐公李淵笑著評價。臉上的表情不僅僅是欣慰,依稀還帶著幾分解脫。

  「是啊,他與仲堅原本就是知交好友,經過了這次患難與共,彼此之間的情分更重。以後萬一咱們有所需求,只要弘基出馬,仲堅定然難以拒絕!」負有李府第一智者美譽的陳演壽連連點頭,對謀主的說法深表贊同。

  換劉弘基代表李家出使博陵,是他為唐公做出的謀劃。在很多李府老謀士看來,年輕一代的俊傑中,劉弘基的為人處事最為沉穩。他不會不恰當地展示力量,也不會讓人懷疑他的保證承諾的能力。此外,行事時知道替對方考慮,給彼此之間都留有轉圜餘地也是他的特長。讓他承擔使者的任務,即便不能為李家爭取到一個盟友,也不會為無端製造一個仇敵。

  「也就是弘基,如果換了其他人,很難掌握好此間分寸!」老參軍馬元規目光有意無意地從李世民等人臉上掃過,附和。

  「嗯,你們幾個,今後要多向弘基學著些。凡事都要考慮周全,切莫衝動起來就什麼都不管不顧!」李淵的目光也順勢掃向幾個兒子,說話的語氣很和善,但裡邊包涵著的意味卻很深長。特別是聽在有心人的耳朵里,那已經是一種不滿與斥責。

  「是,我們幾個知道了!」作為長子,建成理所當然地率先站起身,帶頭向父輩們表態。

  「兒臣一定牢記父親的教導!」李世民緊跟在兄長的身後站起來,紅著臉向父親施禮。在躬下身體的瞬間,他偷眼看向妻子的叔叔長孫順德,希望從對方的眼神中得到些暗示。卻惶恐地發現一直大力支持自己的長孫順德頭低垂在胸前,仿佛三魂六魄被人偷走了般沮喪。

  『發生什麼事了!』李世民預感到幾分不祥,緊張地揣度。但從父親的笑聲和李府眾老人的表現上,他卻看不到任何端倪。

  正困惑間,三弟元吉已經高興地蹦到了他身邊,一邊得意地微笑,一邊高聲喊道:「孩兒一定牢記父親的教導,做事多方面考慮。不光顧著一時痛快,給別人惹來無窮無盡的麻煩!」

  『你!』李世民心中火苗騰地一下躥起老高,當著眾人的面,偏偏拿自己的活寶弟弟一點辦法都沒有。

  「元吉今天說得很對!」李淵滿意地點點頭,目光中充滿了愛憐於鼓勵,「無論是盛世還是亂世,想成就一番事業就得有容人之量。你祖父當年曾經對我說過,一個人的心胸有多寬,建立的事業就有多大。」目光轉向其餘眾將後,他又繼續補充,「你們這些人中,以弘基年齡最長,閱歷最豐富。所以起兵之後,軍中諸事也要多向弘基請教。他是個獨當一面的帥才,將來的成就不可限量!」

  「是,末將謹尊唐公教誨!」無論服氣不服氣,李府眾將同時肅立拱手,齊聲回應。

  對方的重要性無人能否認,既然博陵六郡肯借兵給劉弘基,也就意味著劉弘基已經正式成為銜接兩家的橋樑。只要李旭對唐公家族的重要性一日不減,劉弘基就會一日被另眼相看。大夥不能怪唐公偏心,若是怪,只能怪自己命不好,沒在數年之前就看出李旭的前途,進而結交上這樣一個強援。

  「老夫並非偏愛於他,聽回來送信的志玄說,那個避實就虛的策略就出自弘基兄之手。博陵軍能守住上谷,也多虧了弘基在那裡幫忙。」為了表示公正,唐公李淵揚了揚手裡的信,「以仲堅的性子,他當然要投桃報李。三千甲士雖然不多,但那都是百戰老兵,遠比咱們新招募來的士卒好使!」

  「以弘基之才,獨領一路兵馬綽綽有餘!」長孫順德笑著接過李淵的話頭。「唐公儘管安排,我想兒郎們應該心服!」

  「老夫如此安排,也是考慮多時!」目光在躍躍欲試的眾人臉上掃過一圈之後,李淵繼續說道,「從即日起,咱太原兵馬分外左中右三路,老夫自領中軍,為你等擂鼓助威,搖旗吶喊。老夫之下,裴寂為長史,劉文靜為司馬,唐儉和溫大雅二人為記室參軍,武士?為鎧曹,劉政會、崔善為、張道源為戶曹,姜?為司功參軍!」

  「屬下願為唐公赴湯蹈火!」被點到名字的將領立刻大步上前,拱手肅立。有人臉上明顯地帶著驚詫,有人則興奮得額頭微微冒汗,還有人的目光偷偷向兩邊瞟,偷偷看看剛剛被李淵封為隴西公的李建成,又偷偷看看剛剛成為敦煌公的李世民,不知道今天頭頂的天空中到底颳得是什麼風?

  『唉!』看到眾人的表現後,李淵在心裡暗自地嘆了口氣。被他留在中軍聽命的,不都是追隨在身邊多年的老人。這個考慮平衡了各方面力量,有人是李建成的嫡系,有人是李世民的知交,有人則是被李淵故意留在身邊,以免其脫離自己視線後,出於各種目的給家族製造出更多的麻煩。

  「左軍分為前中後三營,由隴西公為大都督,統領三營兵馬。演壽,你來做行軍長史。」

  「兒臣聽命!謝父帥!」李建成強壓住心頭的激動,再次站起身,向父親施禮。陳演壽是李淵最信任的臂膀,李建成曾經多次想將其拉攏到自己的陣營來,對方都巧妙地推脫掉了。在大軍即將南下的關鍵時刻,李淵將此人安排到他身邊,呵護之心顯而易見。

  「老臣願為世子謀劃!」陳演壽從李淵身邊走到建成身邊,向未來的家主拱手。

  「建成長於政務拙於戰事,有你在一旁幫他謀劃,老夫大可放心!」李淵笑著點頭,示意左右給建成和陳演壽遞過印信,「至於建成麾下三營的統領,依老夫之見,分別由王長諧、姜寶誼、竇琮任之,你們兩個可有異議!」

  王長諧和竇琮原來就是大隋的鷹揚郎將,二人雖然名氣不大,但於軍中歷練多年,勝在經驗豐富。竇琮是個避仇於太原的綠林大豪,武藝在李淵麾下眾將中能僅次於老侍衛錢九瓏。這樣的組合當然非常對李建成與陳演壽兩人的胃口。二人趕緊躬身致謝,大聲回應道:「謝大將軍厚愛,臣等定竭盡全力,不負大將軍之望!」

  「謝唐公信任,末將等定竭力為世子奔走!」王長諧、姜寶誼、竇琮相繼出列,先向李淵道謝,然後給世子建成施禮。

  李家兵馬南下在即,而從太原一直到京師,敵人的力量非常有限。所以幾路兵馬主將的位置很多人都在盯著。而能被李淵在這個時刻委以重任者,等於奠定了自己在未來朝廷內的基礎。只要不倒霉到於中途戰沒,開國公侯之位幾乎是握在了手心裡的。

  見到王長諧等人得到重用,其他沒被點到名姓的將領們也躍躍欲試。大夥都期待著下一個被點到的人是自己,哪怕不能做到一營統領,能在統領麾下得到個副手、督尉之類的差事,也等於有了展示才華的機會。仿佛猜到的眾人的心思,李淵很快按照大隋的標準建制,為李建成麾下的統軍們配齊了基層軍官。當一支人才濟濟的軍隊構架打造得差不多得時候,他手捋鬍鬚,笑著說道:「老夫並非當世伯樂,未必能讓你等各盡所長。但功名利祿盡在眼前,你等若有本事,自管去取。老夫別的不能保證,「不懲無過,必獎有功」這八個字,卻可以當眾與你等立約!」

  「願為唐公效死!」左軍將士同聲高呼,士氣激昂如烈火上的沸油。

  李淵雙手向下壓了壓,壓住大夥的歡呼,然後大聲說出另一路兵馬的配置方案。「右軍亦分為前中後三營,由敦煌公為大都督,統領三營兵馬。柴紹,你來做行軍長史!」

  「兒臣聽命!」

  「末將聽命!」李世民和柴紹趕緊出列,對主帥的安排表示欣然接受。在捧起印信的剎那,李世民的手輕輕地顫抖了一下。但很快,他用富有朝氣的笑容掩蓋住了發自心底的失望。

  父親大人對左右兩軍的人員配置並不公平。既然他把李府第一謀士陳演壽撥到了兄長麾下,分給自己的長史就應該是老謀深算的馬元規,再不濟也應該是跟自己交好的長孫順德,而不應該是妹婿柴紹。雖然柴紹的勇武在關中一帶甚是聞名,但李世民現在最需要的是個經驗豐富的謀臣,不是一個連老婆都能扔下的匹夫。

  「元規要留守太原,保障大軍的糧草。所以為父只能指派柴紹做你的長史。他閱歷豐富,見識長遠。人情世故方面,剛好為你多做謀劃!」仿佛預料到了兒子的反應,李淵笑了笑,和顏悅色地補充。

  他自己心裡很明白,從領軍打仗方面的能力而講,次子世民的才華遠遠超過了長子建成。這個從小在軍中長大的二兒子多謀、驍勇、果斷、狠辣,能讓追隨者信服,並且具備常人難及的戰略眼光。這些優點,從他帶領飛虎軍在塞上的戰績上就能看得出來。但越是這樣,李淵越不想將他提高到與建成同列的位置。

  作為李家的第一繼承人,世子建成熟悉政務,心腸仁厚。但他的應變能力遠不如其弟世民。特別是在一些關鍵時刻,其懦弱的缺點總是充分地得到體現。劉弘基、武士?等人之所以與其疏遠,便是因為當年遼河上那場大火所致。一個不能保住自家弟兄後路的主帥,實在無法讓人放心替他買命。李建成那次不僅僅是辜負了眾人的託付,而且讓倖存者對他的能力徹底失去了信心。

  如果讓李世民也有一個得力謀臣輔佐,可以預見,在接下來的南下戰鬥中,他會將兄長的風頭牢牢掩蓋住。一個懦弱的家主繼承人和一個強勢且狠辣的弟弟同時存在於家族之中會有什麼後果,作為見識過無數兄弟相殘的慘劇的李淵,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曾經有一段時間,李淵寄希望於手握博陵六郡「族侄」李旭能徹底投向自己。那樣,他就可以順勢將右軍大都督的位置交給李旭。無論從實力角度還是個人聲望,誰也無法對這一安排挑出什麼毛病來。並且以李旭的身份和性格,他永遠不可能挑戰建成的地位。但李旭僅僅肯兩不相幫,所以李淵就不得不退而求其次:盡力給建成鍛鍊機會,稍稍壓制世民。哪怕耽誤一些正事,也要維護家族內部的穩定。

  「願意盡全力輔佐二公子!」柴紹仿佛根本不清楚李淵家的那些隱私,當著眾人的面,欣然向李世民致意。

  到了這種時候,心裡縱有千種不快,李世民也只好打落牙齒向肚子裡吞了。「望柴郡公今後多加指點!」他先向柴紹還禮,然後轉身向父親拱手,「兒臣定不辜負父帥信任!」

  「為父一直很欣賞你的勇武和膽略!」李淵笑著點頭,繼續完善右軍核心將領人選,「右營三位統軍,為父建議由劉弘基掌管第一營,陽屯掌管第二營,至於第三營,暫時由長孫順德統率,你們兩個,可願意接受這樣的安排?」

  剎那間,李世民的心情從低谷被拋上了雲端,再從雲端跌落回低谷。用近乎顫抖的聲音,他躬下身,大聲回答:「兒臣,多謝父帥!」

  扶搖(六)

  走在返回自己的住處的路上,李世民依舊感覺精神恍惚。他萬萬沒有想到,就在大軍即將開拔之際,父親只用了一招分兵之策,就徹底打散了自己辛苦多年建立起來的勢力。

  武士?高升為「大將軍府」的司鎧參軍,長孫順德卻徹底被趕出了決策圈。這看似平平常常的人事變遷,卻讓李世民既失去了一個得力助手,又失去了一個幕後強援。可任何人偏偏從這種安排上挑不出什麼錯來。武士?出身豪商之家,由他掌管大軍的需求,的確是量才而用。而長孫順德有過帶兵經驗,又獲得過大隋的勛衛頭銜,做一營統軍恰恰能讓他一展所長!

  問題是,以武士?為人的謹慎,他到了唐公身邊之後,必然不敢像長孫順德一樣插手家族內部爭執。而長孫順德下來帶兵,以其多謀寡斷的性格,李世民根本不可能放心地讓他獨當一面。況且唐公李淵還把右一營領軍的職位空給了劉弘基,有這位對李家忠心耿耿,為人老成厚重,年齡足有其他人兩倍的老大哥在,李世民即便有一肚子鬼心思,也難背著自己的父親玩出什麼花樣來。

  整個太原府已經成了一座大兵營,所有適齡男子都「主動」加入了李家軍,曾經熱鬧的街市驟然蕭條,大多數店鋪都關了門,行人也幾乎絕跡。路上來來往往的全是士卒,他們在各自的隊正、旅率的帶領下,正忙著根據唐公的安排調整駐紮地點。很多低級將領已經得知自己成了李世民的麾下,看到自家主將,立刻叉手施禮。

  「敦煌公!」

  「見過敦煌公!」將士們從李世民身邊經過,殷勤地打著招呼。他們臉上的笑容很真摯,看在李世民眼裡卻全成了嘲諷。

  「我真是頭豬,天底下最肥的豬!」李世民抬起手,微笑著向弟兄們還禮。心中卻一遍又一遍罵著自己的愚蠢。

  「敦煌公何不到軍營巡視一圈,安置好了弟兄們再回家歇息!」長孫無忌早就發覺李世民的表現不對勁兒,笑著給他尋找化解心頭鬱悶的途徑。

  「觀音婢最近胃口不好,我先回去看看她,然後再去軍營!」李世民笑著回頭,細聲慢語地向妻舅解釋。

  觀音婢是他妻子的乳名,因為跟在身邊的都是親信,所以李世民也沒有必要把話說得太文雅。況且他跟妻子的伉儷情深乃眾所周知,當眾呼妻子的乳名既顯得跟大夥無隔閡,又讓人理解他現在的舉止失措。

  「那你先回府,我和君集去營中跟弟兄們打個招呼!」長孫無忌見李世民實在提不起精神頭兒,只好主動替妹婿分憂。

  「就拜託你和君集,還有叔叔,有你們三個在,我做事輕鬆得多!」李世民順坡下驢,帶著幾分感激說道。

  他想找個地方靜一靜,好好思索一下以後的路怎麼走。父親的這次懲戒顯然是因為自己上次用詭計害人,考慮不周,以至於牽連了家中兄弟的緣故。但如果不是自己斷送了李仲堅麾下的數萬大軍,此人現在會向河東靠攏麼?說不定他反而會六親不認,帶領兵馬為朝廷與河東李家爭雄於疆場。那樣,河東諸將誰是他的對手?

  見識過李旭用兵之詭異的李世民不敢保證自己能敵得住對方。事實上,在內心深處,他對李旭一直非常欽佩,甚至隱隱帶著一絲恐懼。對於不能在正面擊倒的敵人,李家向來不吝於採用非常規手段。所以,從家門傳統角度上講,李世民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什麼。雖然連累了幾個庶出的兄弟姐妹橫死,但即便不走漏造反的消息,朝廷會放任李家將所有子侄從容地撤到太原麼?恐怕建成和元吉一消失,其他人立刻就會被抓捕起來吧!

  仔細計算,同為李淵的骨肉,但非李世民的一母同胞還有二十幾號。其中除了個別對家族有大用者外,李淵都未必能記得他們的長相。所以李世民並不為這些兄弟的死感到過多的悲傷。在他看來,既然作為李家子孫,就應該有為家族犧牲的覺悟。而父親讓自己為他們的身亡而擔負責任,實在有些過於嚴苛。

  一邊抱怨著父親處事不公平,一邊想著如何擺脫眼前的困境。不知不覺間,他已經到了自己家門口。幾個在門外站崗的親兵趕緊迎上前,準備從敦煌公手裡接過馬韁繩。另外幾個卻熱情地從主將身邊跑了過去,迎向悄無聲息的來客。

  「君集,你怎麼跟了來?!」李世民被親衛的舉止驚動,敏銳地回過頭,正看到侯君集寫滿失望的臉。

  他記得自己曾經吩咐對方和長孫無忌一道去軍營做事,可對方居然無視他的命令。一股無名怒火迅速湧上李二公子心頭,燒紅他的眼睛。「你剛才難道沒聽見我的吩咐麼?跟著我到家裡做什麼?軍營里還有那麼多事情要做,無忌一個人怎麼忙得過來?」

  「原來二公子還知道軍營里事情多?」看看四下已經再無外人,侯君集在馬上抱了抱拳,冷冷地回答。

  李世民吃了一個憋,鼻孔里幾乎冒出了青煙。「你質問我?」他舉起馬鞭,點著侯君集得鼻子怒喝。「你還知道不知道自己是誰,知道不知道自己正跟誰說話?」

  「我知道自己是侯君集,也知道你是敦煌公!」侯君集輕輕搖搖頭,回話的聲音很低,但鋒利如刀。「我是來向你辭行的,既然二公子將數萬弟兄看得比一個女人還輕,君集留在二公子身邊也沒什麼必要了!所以,咱們主從就此別過!」

  「你――」李世民圓睜虎目,喉嚨里發出的聲音已經是咆哮,「滾,遠遠地滾,無情無義的傢伙,別讓我再看見你!」

  喊到最後,他幾乎熱淚盈眶。在受到父親的親手打壓的剎那,他就料定麾下有人會見風使舵。卻沒想到第一個提出離開的人是侯君集。此人是他一手提拔起來,從默默無聞的小兵一直做到督尉。對李世民來說,對方不僅僅是一個下屬,而且是他的心腹,軟肋,甚至為可以患難於共的朋友。

  親兵們不敢上前相勸,遠遠地兜成了一個圈子。他們都認識侯君集,也知道主將跟對方的關係。平素二人偶然也有爭執,但那都是就事論事,從來沒像今天一般,彼此之間宛若結下了不共戴天之仇。

  侯君集搖頭冷笑,仿佛第一天認識李世民般,目光上上下下打量著對方,「二公子敬請放心,你再頹廢下去,看到我的機會恐怕不會太多!」

  「我這個人呢,出身差,見識短淺。以前跟著你就是為了謀取功名。」不管李世民已經氣得渾身發顫,他自顧冷笑著表白。「但既然你把女人看得比大業還重,又經不起任何風浪。自然就不是一個可以追隨的英主。侯某隻有爛命一條,金貴萬分,絕不能浪費在一個庸人身上。」

  話音落後,周圍立刻一片寂靜。幾乎所有衛士都將手按在了腰間刀柄上,只待李世民一聲令下,就衝上前去將侯君集這個無義鼠輩亂刃砍死。但是,被人連番奚落的李世民卻沒有發應,他被打懵了,呆立於馬上。緊握皮鞭的手顫抖,顫抖,終於軟軟地垂到了馬鞍邊。

  「侯兄教訓的是,是我自己不爭氣!」半晌後,李世民像從夢中醒來一般,長嘆著說道。

  「你的確很不爭氣!」侯君集撥轉馬頭,做勢欲走。

  「小弟知錯了,請侯兄不要離開!」李世民焦急地伸出手臂,做了個攔阻的姿勢。

  「你距離犯錯還有一步之遙!」明明對方服軟,侯君集卻得勢不饒人,繼續糾纏不清。

  李世民看了看近在咫尺的家門,知道對方在說什麼。「觀音婢的確在病中!」他喃喃地解釋,然後毅然打馬追上去,與侯君集並絡而行。

  「公爺去哪裡?」一個長相十分可人的婢女奉女主人的命令出來探聽外邊發生了什麼事,剛好看到李世民的背影。

  「去軍營,弟兄們還在等著!」李世民抖了抖韁繩,戰馬飛一般遠去。

  隨著清脆的馬蹄聲,主從二人之間的隔閡如冰而釋。「你這個沒上沒下的傢伙,居然敢當著那麼多的人面數落我!」李世民一邊行,一邊抱怨。

  「你今天如果一腳踏入了家門,棄你而去的人肯定不是我!」侯君集笑了笑,滿不在乎地回答。

  李世民和自己的哥哥建成明爭暗鬥,李府的幕僚和武將們自然也分成了兩個派系。以前唐公沒有明確表態制止,所以很多人都混在李世民身邊尋找出頭的機會。今天,唐公李淵當眾力挺自己的長子,那些功利心較重的傢伙自然也會起改換門庭的念頭。

  如果李世民在這個關鍵時刻顯示出軟弱和慌亂來,則會讓更多的人以為他是個沒有前途的阿斗。事實正像侯君集所說,多數人追隨李淵造反,為的是謀取功名。他們不會將大好生命浪費在失去父親寵愛,又沒有方寸的庸人身上。這樣下去,除了眾叛親離之外,幾乎沒有第二個下場在等著李世民。

  想到自己一時軟弱可能造成的嚴重後果,李世民不覺驚出了一頭冷汗。「多謝侯兄救我!」他在馬背上抱拳,低聲說道。「今天若不是侯兄點醒,我幾乎釀成大錯!」

  「是長孫無忌跟我商量好了的,他做好人,我做惡棍,反正要把你從家中拉出來!」侯君集不肯一個人獨吞功勞,笑著向李世民解釋。「其實,二公子有些反應過度了。唐公今天的安排未必只是針對你。咱們右軍看似力量薄弱,但說不定會因此而得到更多的發展機會!」

  「此話怎講?」李世民愣了愣,皺著眉頭追問。今天最令他難過的是,父親給右軍配置的人選明顯不如左軍。那也意味著他在戰場上的表現會被大哥超過。雖然事實上大哥根本不懂得如何打仗!

  「二公子以為陳演壽到了左軍,會完全聽命於世子麼?」侯君集四下看了看,然後微笑著反問。

  此刻太陽已經偏西,所以路上來往的將士漸少,偶爾幾個小卒匆匆跑過,也絕不敢靠到敦煌公身邊來,聽他在和侯君集二人的秘密交談。

  「不會!」李世民略作沉吟,然後警覺地回答。「你是說父親對大哥也不是完全信任?」這個答案幾乎讓他驚呼起來。一直以慈愛面目出現的父親居然如此謹慎!他不相信自己,不相信大哥,也不相信三弟。

  剎那間,李世民看透了今天父親的所有人事安排。剛剛投入李府麾下沒多久的劉文靜成了軍司馬,靠著貢獻晉陽宮數百宮女勞軍而取得父親賞識的馬屁精裴寂做了大將軍府長史。這絕不意味著父親非常信任二人!授予他們文官中最高職位,一方面是因為李家需要通過他們來吸引更多的豪傑來投靠。另一方面,恐怕只有把他們放在眼皮低下,父親才能真正放心。

  同樣,陳演壽離開父親身邊成為左軍長史,並不意味著他失去了父親的信任。而長孫順德降職為右三營統軍,也不僅僅是因為失了父親的歡心這麼簡單!

  『他只相信他自己!』李世民不敢說出口,但這個結論讓他感到脊背發涼。自己一直小瞧了父親,總以為他像大哥一樣優柔寡斷,做事拖泥帶水。事實上,隱藏在父親笑容背後的卻是一顆顆鋒利的獠牙。那才是真正的權謀手段,相比之下,自己平素表現出來的狠辣、果決,簡直就是小孩子家的胡鬧。

  「屬下不敢揣摩唐公的想法!」待李世民的臉色由震驚慢慢轉為平和,侯君集繼續說道。「但唐公既然在人手安排上側重於左軍,自然也不會對右軍抱太大期望。如此,左軍打了任何勝仗恐怕都是理所當然。而咱們右軍只要發揮出與左軍同樣的水平,誰人能不對二公子刮目相看?!」

  扶搖(七)

  大業十三年夏末,準備了足足有三個多月的唐公李淵在太原打起了清君側的旗號,揮師南進。同月,金城人薛舉自立為秦帝。武威人李軌自立為大涼王。

  與此同時,江都通守王世充將江、淮勁卒離開北上,救援洛陽。

  英雄豪傑們河東、壟右、河南等地打成了一鍋粥,河北大地卻難得地寧靜了下來。竇建德、羅藝、李旭三家勢力都偃旗息鼓,竭盡全力投入到另一場戰鬥中去。

  他們分頭去搶收夏糧。民以食為天,沒有糧食,再厲害的英雄也一樣會餓死!

  戰爭帶來的破壞是巨大的,雖然羅藝在退兵時儘量保持了克制。但剛剛恢復了一點生機的淶河兩岸依舊變得滿目瘡痍。夏天已經臨近結束,地里的麥子卻還沒來得及割。一些靠近水源的農田裡,野草長得和麥杆一樣茂盛。數以萬計的鳥雀在地里敞開腸胃大嚼,每當有人經過,騰起於半空中的翅膀可以硬生生遮住陽光。

  有些身體過於肥大的野雞、鵪鶉飛不了多遠就會掉下來,不僅僅是因為體重驟然增加,而且是因為吃了發過芽的麥粒。那種帶有輕微毒性麥粒可以讓人眼冒金星,讓牛羊四肢抽搐。對於比牛羊小上許多的野雞、鵪鶉而言,已經足以讓它們像喝醉了一樣東倒西歪。

  剛剛在外邊避亂趕回家中的農夫們對掉在身邊的「肥肉」視而不見,他們像發了瘋一樣往地里沖,盡一切可能從鳥雀和老天爺的口中奪取糧食。那些麥子卻是他們賴以熬到下一個收穫季節的救命之物,如果搶收不上足夠的數量來,明年輕黃不接時,很多在今年開春剛剛建立的家庭就會再次支離破碎。

  沒有人願意看到災荒的發生。即便是城裡邊的大戶人家,也派出了全部的力量加入了搶收行動。如果百姓們沒有了吃食,他們就會重新變成流民。流民和流寇之間僅僅有半步之遙,萬一博陵軍彈壓不住,過去幾年裡曾經的危險就會降臨在某些大戶的身上。那一次,很多高牆大院被一把火燒盡,數萬畝良田失去了主人。李旭後來之所以能在六郡找到如此多荒地來給百姓分,就是因為田地的故主已經被流寇抄了滿門的緣故。這一次,倖存的大戶們絕不甘心悲劇在自己身上重演。

  留下一定數量的兵馬維持治安後,李旭把大麾下大部分將士都暫時遣散回家,以免耽誤更多的農時。在去年的授田中,博陵軍的將士名下都分到了一定數量的土地。為保衛自己的家園盡過力後,他們有理由回去為自己的妻兒老小的分憂解難。

  在一片霍霍的鐮刀聲中,六郡的文職官吏們也不敢再如往年一樣躲在衙門裡享清福了。從沒有品級的幫閒一直到四品郡守,都裝模作樣地走到了田埂旁,和百姓一道收起了糧食。他們雖然幹不了多少活,給民間帶來的影響卻是巨大的。「本朝又出清官了!」「老天開眼呢!」「有李大人督著,哪個還敢遊手好閒!」百姓們驚詫地議論著,滿臉興奮。他們記得只有在先帝剛剛建立大隋的時候,官員們才會跟百姓如此貼心。那年代,差役們不敢討要賄賂,肯下地跟百姓一道開鐮官員,很快就會得到高升。只是那個年代過於短暫,很快大隋的年號就從開皇變成了仁壽,然後變成了讓人傾家蕩產的大業。

  如果換做上一個夏天,各地官吏們即便害怕李旭刁難,也絕不肯放下身段與平頭百姓為伍。但現在與往年不同了,第一,朝廷的力量已經影響不到黃河以北,博陵大總管李旭雖然沒有稱孤道寡,卻是不折不扣的土皇帝。如果惹了他不痛快,沒人再會給自己找死者撐腰。第二,去年通過科舉選拔出來的士子們已經漸漸掌握了日常政務運作模式,無數雙眼睛正虎視眈眈地盯著為數不多的官職。如果在其位者不願意謀其政,世子們會爭先恐後地為他代勞。

  去年時李旭冒著天下大不諱試行的新政慢慢開始顯現效果。沒有被幽州軍騷擾到的地域收穫頗豐。一些已經是第二年收割的熟地產量可喜,雖然繳納了田賦之後百姓手中落不下太多盈餘,但擁有三十畝地的五口之家來年肯定不會再餓肚子。

  隨著戰火的遠離,博陵和恆山這兩個原地戰場的大郡也日漸繁華。集市上的交易品明顯增多,每天開城時,前來趕集的百姓都能排成長隊。一些已經快消失了的行商又活躍了起來,趕著牲口南來北往,把各郡特產和盈餘運到大集市上交換,從中賺取養活一家老小的辛苦錢。

  商號的增多,隨之帶來的是稅收的增加。大把大把的銅錢被送進府庫里,然後又被調往軍中,然後又像流水一般花費了出去。

  刀甲器械、弓弩箭矢、這一切都需要地方上來承擔。再加上撫恤受傷士卒的開銷,安置新一波流民的花費,數量大到令人咋舌。每次看到帳單時李旭都拍著胸口暗自慶幸,好在去年自己剛一上任就把均田令強行推廣了下去。否則,即便這次博陵軍能頂住羅藝的進攻,接下來也會被巨大的開銷活活托拖垮。

  其實也不是沒有別的斂財手段,王須拔和郭方就私下提起過,勸李旭將各郡的大戶找茬砍掉一批。那樣,不但能空出大量的良田來安置百姓,而且能收穫足夠的浮財供應軍需。這個提議讓旭子怦然心動,但轉念想想自己近年來死在自己手下的那些大王、好漢們,他不得不拒絕了這個誘人的想法。那種完全靠掠奪來斂財的手段無異於飲鴆止渴,雖然短時間內能讓六郡的府庫充實,但隨著時間的流逝,郡內的浮財總有被搶光的那一天。當劫掠成為習慣,弟兄們難免會把刀伸向和他們一樣的平頭百姓。

  沒有朝廷約束的日子並不輕鬆。高官顯貴們不能再對六郡之事指手畫腳,但李旭也要獨自來面對一切挑戰。百姓的日子過不下去,會偷偷罵他這個大總管的祖宗。官員們橫行不法,損害的也不再是朝廷,而是他的威名。在被一大串民事弄得焦頭爛額的同時,他還不敢絲毫耽擱手中軍隊的建設。如果沒有足夠的武力,相對富庶的六郡就是天下豪傑眼中的肥肉。試圖撲上來咬一大口的不僅僅是羅藝和竇建德,馬邑的劉武周不會記得他當年跟李旭的袍澤之情,甚至李淵這個名義上的盟友,餓紅了眼時一樣會露出慈祥面孔後的獠牙。

  而眼下的情況是,唐公李淵的兵馬被暴雨阻擋在靈石和汾西之間,瀕臨斷糧。留守太原的李元吉和馬元規二人刮地三尺,幾乎搜光了每一戶百姓的糧袋子。從河東逃往河北的難民絡繹不絕,稍有不慎,就可能形成新一波匪亂。

  「到了八月,咱們還能收穫些豆子和高梁!」崔潛翻著各地文官送來的文書,一條條向李旭匯報。由於在抵抗幽州軍南下過程中功不可沒,他重新回到了決策圈。雖然暫時還不能被所有同僚接納,但大夥不得不承認,在處理地方政務方面,他比所有人都嫻熟。

  這是一個令人高興的消息,豆子和高梁吃起來都不可口,總好過讓士卒和百姓們餓肚子。如果略有盈餘的話,李旭還希望能拿出一些粗糧來到塞外換取戰馬。常年的做戰經驗告訴他,步卒雖然適合守衛城池關塞,但如果想徹底毀掉敵軍的話,能夠用來迂迴包抄的輕騎兵必不可少。

  隨著河南之戰中分散撤往各地的博陵將士陸續返回,重建騎兵的工作已經提上了日程。比李旭事先估計的情況樂觀,四千失散在黃河南岸的兄弟如今已經回來了一千八百餘人。還有一部分被各地郡丞強行留下來協助防守,但也輾轉送信回來,向昔日的上司和自己的家人報了平安。對於流散在外暫時無法返回的將士,李旭命令地方官員對他們的家人給予善待。戰敗的責任不在他們,同時,這些兄弟將來還可能彌補六郡在人脈方面的不足。

  「但新歸治的涿郡北方各地,今年幾乎顆粒無收!」崔潛的下一條消息立刻將眾人的好心情破壞了個乾乾淨淨。「涿郡太守郭顯和希望大人能儘快調撥一批夏糧去救急,那些地方冬天來得早,糧食到得晚了,肯定有人餓死!」

  「可以讓他們以工代賑,幫助新來的流民蓋房子,賺取過冬的糧食。桑乾河兩岸平地很多,從河東地區逃來的流民,剛好可以安置在那附近!」軍司馬趙子銘不忍看主帥發愁,低聲建議。

  與羅藝的戰鬥中,博陵六郡重新獲得先前被薛家兄弟占據的歷陽山、懷戎、涿鹿一帶。那一帶因為靠近邊塞的原因,人口素來稀少。正是用作安置河東流民的理想場所。

  「也許我們建設得越快,越容易引起別人的窺探!」崔潛不認為治理一片曾經的荒蕪之所像趙子銘說得那樣簡單,「羅藝將那裡歸還給咱們就沒安著什麼好心,他回到薊縣後,立刻把步兵將軍從塞上撤到了柳城。眼下,從濡水到居庸關之間近千里,除了咱們的弟兄外,沒有任何中原軍隊駐紮!」

  扶搖(八)

  雖然知道自己所說的話題不會讓任何人高興,但是崔潛依舊將它繼續下去。他刻意忽視李旭的臉色,也刻意不看眾人的表情。對於現在的六郡來說,李旭是這裡的最高主宰,他是李旭的臣子。作為臣子的責任是為主公出謀劃策,並讓他時刻保持清醒,而不是巧言令色討取對方歡心。

  「據行商們說,今年春天草原上綠得很晚。四月份時又下過一場暴雪,凍死不少牲口。如果他們發現虎賁鐵騎已經把南下的通道讓開,肯定不會跟咱們客氣!」

  「來就來,誰怕誰?!」崔潛的話音剛落,王須拔立刻站起來表態。前些年被楊廣邀請來的「塞上貴客」沒給邊郡百姓留下半點好印象,能有機會跟他們打一架,他正求之不得。

  「最好來的都是騎兵,咱們正缺戰馬!」郭方的話引起一陣會心的笑聲。由於各地諸侯持續擴軍,民間的馬匹價格已經被抬到了難以接受的地步。博陵軍手頭並不寬裕,如果有數千匹良駒送上家門口,大夥不會不歡迎。

  但他們兩個顯然不清楚突厥人到底有多強的實力。甚至連前年突厥人曾經包圍雁門的後又遠撤的經過都不太清楚。在呂欽、張江等曾經與突厥狼騎有過交手經驗的將領看來,情形就不像王須拔想得那樣樂觀了。上一次突厥入寇,大隋朝是集中了近半個中原的力量才將其驅逐出境。如今,劉武周、梁師都等人都成了突厥人的附庸,李淵也向突厥人稱臣,狼騎再度南下時,博陵軍最可能面臨的情況是以六郡之力,單獨抵擋對方傾國之兵。

  「弟兄們接連做戰,損耗很大!」看了看李旭的臉色,趙子銘低聲提醒。「咱們博陵軍現在以步卒為主,對付突厥狼騎那種戰術,的確有些吃力!」

  「那也不怕他們,不是有外長城可以憑藉麼?」聽趙子銘說得鄭重,王須拔將驕傲的表情收拾起來,笑著跟對方探討。

  「這不是怕不怕的問題,而是有沒有必要引發一場戰爭。」崔潛快速插了一句。「外長城早已殘破不堪,到處都是口子,根本不可能作為屏障。但如果咱們不向桑乾河畔大舉安置流民,突厥人打進來,頂多殺到內長城、百花山一線,羅藝就立刻坐不住了!」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王須拔被崔潛說得頭有些暈,皺著濃濃的雙眉追問。

  崔潛微微一笑,將手中公文在桌岸上攤開,一部分代表幽州,另一部分代表博陵,堆成了一對犄角。在兩家勢力之間,他留出了大片空檔,眾人不用對照地圖,也知道那裡代表的是小半個涿郡。「他將虎賁鐵騎撤開,目的就是為了引突厥人南下,以便借狼騎之手削弱咱們。但突厥人殺過桑乾河後,繼續向南還是向東,由不得他羅藝控制!」

  大隋朝在全盛時期,勢力曾深入草原。所以緊靠邊境的涿郡占地非常之廣。用同樣比例繪製的輿圖上,單單一個涿郡,面積就比李旭治下其他五個郡加起來還大。而在這片廣袤的土地上,有沙漠,有草原,有從漢代一直聳立到現在的外長城。還有中原王朝勢力薄弱時,緊挨著淶水、百花山、西山一線建立的第二道長城防線。

  崔潛的意思表達得很清楚,他不贊同李旭如建設其他幾個郡一樣對內外兩道長城之間的土地上投入太多人力物力。事實上,在大漢衰落之後一直到大隋建立伊始這段漫長的歲月里,統治河北一帶的所有地方諸侯,包括一些胡人建立的朝廷,奉行的也是這樣一種策略。官員們稱之為實內虛外,一旦草原上的強盜入寇,就讓他們在內外兩道長城之間盡情劫掠。待強盜們搶夠了,掠累了,自然會撤回老家去。河北諸侯乃至主君們不用跟無知的野人鬥氣,也沒必要為了少數幾個邊民,平白損失了自己的實力。

  他們要留著實力去逐鹿中原。邊塞上的幾頭鹿被人剝了皮,實在無關痛癢!

  「你是說讓突厥人隨便搶?」理解了崔潛的本意後,原籍為涿郡的郭方非常憤怒,瞪著眼睛質問。

  「我的意思是,咱們不能再耗費太多實力!」崔潛看了看李旭,又看了看其餘同僚,心平氣和地解釋。「咱們今年秋天如果跟突厥狼騎再打上一仗,即便獲勝,也會元氣大傷。明年春天如果羅藝再次南下的話,無論從軍力上,還是六郡的物力上,咱們都很難支撐!」

  在暫時向突厥人示弱和一舉被羅藝消滅之間,眾人理所當然只能選擇後者。先前與幽州之間的爭鬥已經給博陵眾將上了生動一課。他們的實力並不是天下最強的,未必能永遠所向披靡。以目前博陵軍的情況,大夥還沒資格去逐鹿中原。他們需要韜光養晦,需要趁著更大的挑戰到來之前集聚起更強的實力。生存是第一位的,只有保證不在短時間之內被人消滅,才能做更長遠打算。

  議事廳內的氣氛慢慢變得壓抑,想到隨時可能卷土衝來的虎賁鐵騎。即便是性子最火爆的王須拔、呂欽等人,也不敢再跳起來說跟突厥人放手一搏的狠話了。可如果博陵真的按照崔潛的建議「實內虛外」,則又面臨著大量流民無處安置的難題。

  上谷、恆山和博陵等地的無主荒田經過兩年的屯墾,已經被分配得七七八八。即便各郡還有荒地,官員和百姓們也不願意將他們白送給後來者。他們可以同情外地流民的遭遇,但他們不能容忍自己的利益受到少許損傷。

  況且蜂擁而至的流民也的確給各地的治安帶來了太多麻煩。人在餓急了的情況下很難難保證禮節與理性,而剛剛飢餓的夢魘中走出來的六郡百姓為保護自己的財物,同樣不會對冒犯者留情。最近半個月,小規模的械鬥在靠近河東的村寨附近時有發生。如果官府再不採取措施的話,更大規模的騷亂必然會形成。

  「如果我們關閉井陘和贊皇嶺一帶通往河東的關口,可以迫使流民轉往其他地方!」沉思了片刻後,趙子銘低聲建議。

  最近一段時間,逃向六郡避難的流民主要來自河東。當然,也有一小部分河北南部的百姓進入趙郡和信都。但由於後者同屬於河北老鄉,所以地方上對他們並不像對河東人那樣排斥。而河北與河東兩地中間隔著九百里太行這道天然屏障,可以供大規模百姓流動的關卡只有寥寥幾個。只要李旭狠下心來命令士卒將這些關卡緊閉,河東流民便只能掉頭轉往其他郡縣。

  至於掉頭之後,他們會不會成為路邊的餓殍,那已經不是六郡官吏所能顧及的了。他們現在首要考慮的是自保,其次才是道義和良心。

  「屬下贊同趙司馬的建議。」仿佛怕李旭聽不明白,崔潛快速接下趙子銘的話題。「關閉六郡與河東之間的通道,唐公既然去爭奪天下,就要管好自己的攤子。如果他連河東都治理不好,憑什麼去爭萬里江山!」

  「已經逃來的流民,咱們可以儘快分散到各郡去。免得拖得時間太長了,人數越聚越多!」張江想了想,補充。

  「非常之時,必須採取非常之計!」百忍傳家的博陵郡守張九藝一樣有發狠的時候,拍打著自己面前的矮几,大聲建議。

  「咱們修生養息,是為了以圖將來,不是為了替人作嫁!」方延年假裝沒看見李旭眼中的失望,代表科舉出身的幕僚們表態。

  文武官員們陸續開口,其中絕大部分人都認為趙子銘提出的方案切實可行。只有聊聊幾個,認為這樣做實在過於殘忍。但他們的話很快被一片質問聲所淹沒,自顧尚不暇時,只有聖人和傻瓜才會先顧他人。

  而大夥都沒資格做聖人。包括李旭。雖然他一直期待著麾下眾將能多一些惻隱之心,但通過整個爭議過程,他發現那是根本不可能被接受的一種奢望。

  這就是建立世外桃源的代價。眾人可以接受李旭在沒有把握之前暫時不出兵與群雄逐鹿的想法,卻不能由著他再繼續當濫好人。博陵六郡沒有義務替河東養活缺衣少穿的百姓,眼裡只有天下的李淵也不會為此而對六郡心存感激。

  旭子靜靜地聽著,臉上強裝出來的笑容一點點僵硬。他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現自己更適合做一個將軍而不是一方諸侯。眾人說的話都有道理,都是為了大局考慮,但他卻無法橫下心來,簽署那樣一條命令。

  他無法閉上眼睛,裝作看不見那些衣衫襤褸,和自己父親舅舅一樣老實而懦弱的流民。他無法塞住耳朵,裝作聽不見隨風傳來的哭聲,雖然那哭聲帶著與他故鄉完全不同的口音。

  但如果他強行做超出六郡能力之外的事情的話,最後可能什麼都保護不了。

  「武將的職責是守護!」他清楚地記得張須陀的教誨。老人當日的笑容如山一樣壓在他的肩膀上,但他身體卻沒有更強的力量。

  這一刻,他終於發現自己其實很軟弱。

  扶搖(九)

  但是,現在他連軟弱的資格都沒有。作為實際上的一方諸侯,亂世之中,軟弱即意味著滅亡。宛若胳膊上拴著一塊巨大的石頭般,李旭將手抬了起來,「子銘,你來起草封閉關卡的命令吧!寫完之後交給我用印!」他以一種古怪的語調說道,仿佛喉嚨里發出的不是自己的聲音。

  「郭方,明天一早,你帶兩千兵馬巡視恆山、趙郡與河東的交界!」

  不待眾人回應,李旭又將聲音提高的幾分,補充命令,「退之,從府庫抽一千石糧食到關口上去。讓守關將領給已經抵達關口的流民每人發三天的口糧,不得剋扣!」

  「那樣可能會吸引更多的人來討要糧食!」崔潛想了想,大聲提醒。

  「咱們不能什麼都不做!」李旭扶著桌案站起身,盡力讓自己看上去霸氣實足。「那會失去民心。就這樣吧!」他大聲命令,不顧任何人的阻攔,「今天就議到這裡,其他事情明天再說!」

  眾人很少看到李旭的態度如此強橫,愣了一下,紛紛起身離去。作為一方主帥,李旭今天的表現雖然不夠完美,但已經向大夥做出了妥協。所以,大夥認為沒有必要將他逼得太緊。

  當聽到最後幾聲腳步響在迴廊中消失,旭子緩緩地坐了下來,用手支撐住腦袋。他知道自己做了什麼,一個月之內,也許是幾千,也許是上萬人將因為他今天的命令而死。他心中充滿了愧疚,但他無能為力。

  周大牛拎著一壺茶快步走近,倒掉李旭面前已經冷了的茶水,給他換上了一杯新茗。「大帥其實已經做得比別人強多了。如果是咱們這裡發生饑荒,河東官員肯定不會讓任何人逃到他們的治下去!也不會給任何施捨……

  「你也去休息吧。」李旭輕輕的向他揮了揮手。只有最親近的部屬才了解他的困惑。但這種困惑卻無任何人能幫他解決。「順便把今天沒處理完的公文給我端過來,我一會兒自己先翻一遍!」

  周大牛取來公文,然後轉身離去。借著從窗口斜射進來的陽光,李旭一個人慢慢翻看。地方上百廢待興,因此事務頗為繁雜。但最大的問題還在於一個錢字。官員需要發俸祿,士卒需要發薪餉,城牆防禦設施需要完善,溝渠河道的堤壩需要修補,林林總總,都需要大筆大筆的投入。

  「不知道別人都是怎麼解決的?」旭子揉揉額角,苦惱地想,「他們會不會也覺得困惑和恐慌?」

  答案好像是否定的。羅藝治下的幽州,稅率和天賦幾乎是博陵的雙倍,不斷有傾家蕩產的百姓逃到上谷,甚至逃到蛇蟲肆虐,猛獸縱橫的狐狸淀。河東李家起兵之後,為了保障軍隊供給,也將地方颳了個乾乾淨淨。對於這些強者,百姓們只有逃走,無力反抗。

  竇建德的治理方式相對柔和,他征的稅不高,田賦也比照六郡設定。但竇建德在不斷地四下擴張勢力,每攻克一個縣城,他就將裡邊的一些富戶抄家滅族。再加上竇家軍對裝備和防禦設施的不重視,他麾下眾頭目的日子可能過得遠比博陵這邊的官員們輕鬆。

  正想著竇建德的治政方式,旭子隨手又抄起一份來自趙郡的公文。裡邊的內容讓他哭笑不得。居然有一個在竇建德麾下擔任縣令的地方官員寫信向與他治所臨近的趙郡官員請教屯田與養民的經驗,並且希望在不引起誤會的情況下,親自過境來探討。趙郡的官員不敢答應,所以寫了公文,連同對方的信一同呈送了上來。

  「這個姓程的傢伙倒是個好人!」李旭將竇家臣子的信看了一遍,微笑著想。寫信的頭目明顯出身於武夫,一筆楷書劍拔弩張,但信中所表達的意思卻非常誠懇。此人認為自己既然轉行做了地方官,就有做地方官的責任。如果不能將治下百姓安頓好,非但會辜負主公的信任,而且還會讓臨近的盟友也受到拖累。

  比起為了徵收軍糧而逼得百姓拋家舍業的李元吉,程姓官員的見識高出了不止一截。「如果引導河東流民去他那裡呢,他那裡戰亂多年,荒地應該很多!」猛然間,李旭有了一個異想天開的念頭。他站起身,從議事廳左側的桌案上找到輿圖,對著程姓縣令的官稱仔細查看。乍看之下,又暗自吃了一驚。不過月余時間,竇建德的勢力居然膨脹了將近兩倍。非但將平原、清河兩郡囊括入袋,連緊臨趙郡的襄國和武安,都有近半地域落入了此人之手。

  照這個速度,很快竇建德的表面勢力就超過自己了。『就連個流寇頭子當諸侯,都好像比我成功。』李旭感到有些沮喪,同時也有些緊張。『照這樣下去,恐怕羅藝不南下,竇家軍也得北上了。六郡是四戰之地,果然名不虛傳!』

  肩膀出傳來柔柔的壓力,很快把他從懊惱中拉了回來。笑著回過頭,旭子目光正對上萁兒關切的眼睛。

  「你怎麼來了?」旭子有些驚詫地問。他們夫妻兩個很少同時出現在議事廳里。即便在政務和軍務上有所交流,也儘量在家中進行,以免讓弟兄們無所適從。

  「巧姐說你有些心煩!」萁兒微笑,臉上露出兩個非常好看的酒窩。

  巧姐是周大牛夫人的名字。作為親衛統領,大牛的家緊挨著李旭的府邸,所以他的妻子自然也和萁兒成了手帕交。有些事情大牛不便出面,往往通過妻子迂迴。萁兒和李旭理解其中門道,也儘量不戳破。

  「不算什麼大事,我已經想出了些眉目!」李旭笑著拉住妻子的手,柔聲解釋。「河東那邊最近比較亂,百姓不斷向恆山和趙郡逃。兩郡安置不下,所以大夥有些發愁。但竇建德那邊剛剛打下了很多地方,正缺百姓……

  「竇建德一定會非常高興!非常感謝你!」萁兒想了想,以自己的角度提醒。「以前的亂世中,各路諸侯之間交手,肯定會想盡一切辦法削減對方治下的人口數量!」

  「關鍵是涿郡那邊不敢大量安置流民。否則,突厥人一來,他們又會流離失所。而咱們今年的夏收又被羅藝給打斷,自身也沒多少盈餘!」李旭拍拍萁兒的手,低聲回應。

  心情平緩下來之後,他能在第一時間明白萁兒的意思。人口即意味著兵源和稅收,將慕六郡繁華之名而遠道來投的百姓再趕走,的確是非常短視的行為。但崔潛和趙子銘之所以堅決要求李旭將流民擋在關牆外,是因為局限於六郡自身的實力,而不是看不到其中長遠好處。

  「咱們自己家裡擠些糧食出來,再讓各郡的大戶捐獻一點。有你這個大總管帶頭,其他人不敢不捐!」萁兒放在李旭肩膀上的手微微用力。她比李旭更了解那些豪門大族的做事規則。那些人不在乎弱者死活,但也不敢違抗一個強者的命令。至少在更強勢的人出現在河北之前,他們不敢。

  「這樣做,對他們不太公平!」李旭的眼神快速亮了一下,然後又恢復黯淡。他不太想豎立更多的敵人,特別是在強敵環伺之下,來自內部的破壞往往比外界的攻擊造成了危害還要大。

  「郎君可以跟他們交換!」萁兒一邊替李旭捏著肩膀,一邊提議。

  「我拿什麼跟他們交換?」旭子仰起頭,驚詫地問。

  「你現在是六郡大總管,可以讓封他們官職啊!」萁兒笑著回答,「很多散職是不需要出來做事的,也不用支付俸祿,但可以極大地滿足人的虛榮心!」

  「那不是遍地都成了官兒?」李旭沒想到還有這種斂財的方式,眼睛登時張得比雞蛋還大。

  「遍地都成了官,也比他們去幫別人做事強?」萁兒抿著嘴,偷笑。比起剛一起兵就自封為大將軍,把兩個哥哥都封為郡公,麾下文武動輒拜為將軍、郡守的父親,丈夫的確太不懂得如何做一方諸侯了。「當年陛下就是因為吝嗇給人封官,才失去了將士們的擁戴。前車之鑑就在眼皮底下,你又何必重蹈此轍?」

  「那樣,錢糧就都不成問題!」李旭高興得一把將萁兒扯過來,緊緊擁在懷內。

  「我今晚就下令,把逃難的百姓全放進來。」抱著溫香軟玉,他覺得內心充實無比。何必把送上們的丁口轉給竇建德呢?雙方之間的友誼遠沒到牢不可破的地步!

  「郎君可以將他們安排在桑乾河兩岸,按軍屯的方式結寨!」萁兒快速向四下看了看,發覺沒有外人,然後笑著在丈夫的懷裡坐穩。

  「對,我撥一部分兵器過去,讓他們結寨自守。」解決了一個大難題後,旭子的心思愈發靈活,「靠別人不如靠自己。突厥人不過是些牧民,沒什麼可怕的。如果手裡有刀還不知道反抗,誰也救不了他們!」

  「嗯!」萁兒點頭,脖頸彎成了一個曼妙的弧線。

  那道弧線,吸引了旭子的所有目光。他輕輕地低下頭去,用額頭抵住妻子的脖頸,盡情地從其中汲取柔情與溫暖。

  在風雨到來時,兩隻鴻雁比翼而飛,總比孤孤單單一隻更容易衝破蒼穹。

  扶搖(十)

  第二天上午,李旭命令所有在博陵的文武官員到大將軍府議事。這是他自羅藝撤軍後第一次興師動眾,因此令很多人感到措手不及。

  「又發生了什麼大事兒?」匆匆趕來的官員們面面相覷,同時在心中湧起一股不祥的預感。在這兵火紛飛的混亂年代,即便是天上突然掉下石頭來不足為怪。況且倒霉的六郡還夾在竇建德和羅藝兩伙大強盜之間,更甭指望能過上消停日子!

  出乎眾人意料的是,李旭開門見山先給了大夥一個驚喜。他宣布根據近期大夥在保衛六郡的戰鬥中的表現,對呂欽、張江、趙子銘等一干武職以及和崔潛、張九藝等一干文官進行嘉獎。但作為獎品發下來的不是金銀細軟,而是大隋先皇時代開始試行,可供擁有者光耀門楣的散官銜。

  呂欽、張江趙子銘三人戰功卓越,所以被冠軍大將軍李旭推舉為歸德將軍、元糜將軍和懷化將軍。這三個職位都是從三品,名義上僅僅比李旭的冠軍大將軍小了半級。其下時德方、周大牛、王須拔等人,依照功勞授予四品到七品五散職不等。

  崔潛、張九藝二人先是毅然拒絕了幽州方面的拉攏,後來又傾力幫助軍中籌備物資,參與防守城池。因此被推舉為銀紫光祿大夫和正議大夫,蔭一子為正九品儒林郎。其下文官二十餘人,被授予從四品到從七品文散職不等。

  還有若干臨戰有功將士,分別授予雲騎尉、建節尉、御武尉等勳爵。如有疏漏,皆可由其上司申請補報。

  雖然這些賞賜需要上報江都,等待朝廷斟酌後才能兌現。但眾人心裡都非常清楚,所謂朝廷,早已無力插手地方上的事務。裴、虞等人對羅藝這種自封的大總管都不敢否認,當然更不會駁李旭這個「忠臣」的面子!

  「末將多謝大將軍提攜!」升了官的武將們興高采烈,一起站出來,肅立稱謝。

  「大將軍提攜之恩,卑職永遠銘刻五內!」文官們跟在武將身後,長揖到地。

  嚴格來說,散官只代表著一種榮譽。博陵軍和六郡中並沒有相應的職務與其對應。府庫中也不會再多支付一份俸祿出來給眾人。但擁有相應的散官職位的人,身份卻不根據實際職務的變動而變化。如張九藝如今的正職為的博陵郡守,散職為正議大夫。則意味著即便他不再做郡守,也可以憑著正四品的散職,與尚在任的郡守崔潛平級論交。一旦其家中有事,地方官員必須小心翼翼地處理,並將處理結果上奏到最高職能部門備案,而不能像對待平頭百姓那樣信手揉捏。如果張家覺得地方官員辦事不公,也可以憑著散官的告身求見大將軍李旭,甚至當朝的某位重臣,將家族所蒙受的冤屈告到皇帝耳朵里,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兒討還一個公道。

  更進一步,對於博陵軍中和六郡官府內很多像方延年、吳啟岫這種寒門出身的士子,得到了一個散職,相當於改變了他們的門第。從此,地方上的大戶再不能對他們冷眼相看,無論這些舊豪強們是否情願,都必須接受他們新晉士族的身份。

  因此,眾文武對李旭的感激發自內心。大夥都覺得為大將軍賣命著實不冤枉,雖然將來的前程尚不明朗,至少眼前的利益大夥該得到的他絲毫都沒虧欠。

  當然,也有極個別人覺得李旭過於吝嗇,只惠及了很少數他看得見的親信。很多地方官吏雖然沒有像崔潛、張九藝那樣竭盡全力維護六郡,但職責範圍內的事情一樣也沒少做!那些事情看似簡單,但非常瑣碎。大夥忙忙碌碌好幾個月,沒功勞也該念一份苦勞。不能授個五品、六品散職樂和樂和,至少也該授個八品、九品安慰安慰。總不能眼看著別人一路加官進爵,他們卻只能站在道邊上吃土。

  「散官之作用,乃加文武之德聲。涉及秩序尊卑,所以李某斷不敢濫授!」待眾人都退回自己的原位後,李旭從帥案後站起身,笑著解釋。

  「理當如此,眼下朝廷雖然式微,我等畢竟都是正途出身,凡事要遵循章法,不能效仿那山賊出身的竇建德!」早就跟李旭暗中通過氣的張九藝趕緊站出來,高聲響應。

  雖然同為地方割據勢力,博陵六郡的官員們卻非常瞧不起自己的鄰居竇建德。後者目前已經自己封了自己長樂王,河間大總管,麾下大將軍、國公、郡侯也是一划拉一大把。這種封官方式不但沒有被大隋朝廷承認的可能,也導致竇家軍管轄範圍內官員告身急遽貶值。當然,如果竇建德將來能坐了天下,那是另外一種說法。可從目前情況看,這種可能並不比李旭成就大業的機會多多少!

  「古語云,勵民以官爵,可使位高者盡其心,位卑者知進退。若恣意相授,則濫也!」右司馬、定遠將軍時德方也從隊列中站出來,贊同張九藝之見。

  「說得輕巧,反正你們兩個都有散職在手了!」有人在肚子裡暗自腹誹,酸味從腳後跟一直衝到腦門頂。如果不是官帽的料子夠厚,其頭髮上的煙都能直接漏出來。

  但李旭顯然沒打算讓他們失望,待張、時兩個把場面話說圓,笑著點了點頭,繼續道:「目前我六郡基礎薄弱,執政之重,在於休養生息。所以戰端不會輕啟,軍功不可輕得。地方官吏終日操勞,卻難得升遷,實在有失公允。所以,本帥不得不想些其他辦法!」

  聽到這話,很多人心中的酸味登時煙消雲散。無論大夥對李旭的態度如何,卻都相信他是個言出必行的磊落漢子。他說不吞沒眾人的功勞,即意味著對功勞不顯眼的人也將有所回報。只是這回報的方式與時機,又令人牽腸掛肚了。

  接下來,李旭的話卻讓人剛剛熱乎起來的心又直接掉到冰窟窿里。「然,百姓與諸君接觸不多,不知諸位平素之勞苦。本帥若動輒授人以官,未免讓人覺得咱們是另一夥竇家軍。」他苦笑了一下,表示自己實在萬不得已,「因此,本帥決定,從今日起,恢復漢制,正六品以下文職散官可以憑捐獻米糧而得。所出米糧物資,皆用於賑災救困。如此,百姓可感念諸位之德,本帥也可明示諸位之功!」

  他的話音剛落,底下立刻像沸油中濺了水一樣炸了鍋。顧不得害怕衝撞了大將軍,博陵縣尉林全忠第一個站出來,用顫抖的聲音追問道:「大將軍,大將軍可以保證此舉能得到朝廷認,認可?!」

  以他的職務,本沒機會站在李旭面前說話。但今天早上,李旭特意關照過要博陵城內所有文武參加議事。所以林全忠也撈到了一個位置旁聽,更撈到了一個做夢也想不到的好機會!

  「我本來就有權任免地方之官,況且這次所認捐的又是六品以下散職。不會費朝廷絲毫米糧,又為朝廷招攬了無數忠義之士,朝廷怎麼可能會幹涉?」李旭點點頭,非常有信心地回答。

  「那,敢問將軍,捐一個六品,六品承議郎需要多少米糧?」林全忠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平靜,但所有人都發現了他的緊張。

  也難怪林全忠趁不住氣,放眼博陵郡內,家業比他大者聊聊無幾。但林家是商戶出身,祖上沒有做過顯官的,所以像當年的徐茂功一樣,即便再有錢,也與張家、崔家等世代鏨纓的豪門無法相提並論。如果在縣尉的位置上熬,他再熬上二十年也未必能升到郡丞。但捐一個散職就方便多了,只要李旭的胃口不太大,林家即便拿出三分之一家產,也不會放棄改變門第的機會。

  「此事本帥曾經斟酌過,門檻不能設得太高,以免絕了人進身之路。從九品為兩百石米,正九品四百石,以後每加一級,米糧加倍!」李旭想了想,非常認真地回答。

  這個價格的確不能算高。可若想一下就捐到六品散職位,卻也是尋常大戶承受不起得數字了。但自從漢代以來,歷朝賣官粥爵多為暗中操作,像李旭這般明碼標價,並承諾將各買官者所捐獻數字公開給百姓,由他們再收買一次人心的行為卻從沒發生過。

  因此無論從那種角度算,出資者都沒有吃虧。相反,他們再獲得散職的同時,還能收買到一份扶威濟困的聲望!對於已經把錢財看得很淡的林全忠來說,這的確可謂一筆惠及子孫的好買賣!

  不忍機會在眼前溜走的林全忠狠狠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急切地追問:「敢問將軍,此事何時可辦理,卑職要去找何人辦理?」

  「明日起,便可在大將軍府辦理。由趙司馬、方長史二人負責!凡我六郡子弟,無論貴賤,願與六郡共進退者,皆可捐財得官!」

  李旭看了看眾人,拋出了準備已久的答案。

  扶搖(十一)

  願與六郡共進退者,皆可捐財得官!此例一開,無疑在科舉之外又增加了一條選仕的渠道。對於已經習慣於彼此勾結起來把持地方的豪門世家而言,這也無異於在他們的特權中又狠狠地割下了一大塊。然而,無論是崔家、張家、還是王家,幾個跺一跺腳能讓六郡晃半天的豪門大戶和他們的代言人居然沒表示任何反對!

  以崔潛和張九藝的聰明和練達,他們不會看不出李旭隱藏在賣官粥爵名目下的另一個用意。但在看到了危險的同時,二人也清楚地看到了這條政策中給自己家族帶來的機會。放眼六郡,能像林全忠這樣一下子湊出兩萬四千八百石米的大富豪不會絕對超過三家,其中另外兩家恰恰姓崔和姓張!這也就意味著,李旭即將推行的粥爵之策,受益者不僅僅是各郡的爆發戶。以那些人的家底,頂多捐到價值一千六百石米的正八品散官,自從七品至正六品這四個級別,除了崔、張這些傳統的大戶外,其他人幾乎沒機會也沒勇氣問津。

  比起那些小門小院,豪門大姓更希望有機會涉足官場。他們的子侄中的確不乏身居高位者,但那畢竟是少數幾人。對於一個擁有上千戶口的大家族而言,每代僅僅有少數幾個佼佼者出去做官是遠遠不夠的。而李旭的賣官粥爵之策,等同於在他們面前打開了一條通往仕途的捷徑。

  散官沒有實權,但散官卻可以通過活動、打點而轉為實職。比起那些剛剛崛起的新銳,傳統世家的人脈遠非他們所能相提並論。更重要一點是,此刻李旭依舊是大隋的六郡總管,他所授予的散職在法理上無懈可擊。將來無論誰人取代了大隋,為了證明自己的取代大隋的合理性,同時也為了安撫地方,必然會對這些散職保持一定範圍內的認可。

  當然,如果將來李旭能登基坐殿,現在買了他的官更為划算。那相當於從龍之功,地位將隨著一代人在朝廷中的地位而長時間輝煌。

  所以,對於六郡豪門而言。此刻買了李旭的官,無異於一筆極具前景的投入。有最差情況下為不升不降,也許會如夏天得煙雲般扶搖直上,直到高與天齊。

  『正九四百,從八八百,正八一千六……止崔潛和張九藝看得明白,很多見多識廣的地方官員對機會敏銳度一點兒不比崔、張等人差。自從李旭的話音落下那一刻起,他們的手指就在背後曲曲伸伸。雖然沒有將小算盤念出聲音來,卻給家中的幾個兒子早就選好的相應的捐獲目標。

  『我家還有一個弟弟,怎麼看也不像讀書的料!』方延年的眼睛不停轉動,算著自己干多長時間能攢夠給弟弟買一個九品散職的收入。他現在為正五品長史,年俸兩百石。不吃不喝,剛好能為弟弟買到最低級的從九品將仕郎。雖然沒有俸祿,但在等級相對森嚴的大隋,哪怕是最低級的官位也能保證你不受衙門裡的幫閒欺負。並且,見官不跪拜的特權是平頭百姓做夢也求不來的。雙膝頂在地上說話,無論如何也沒有站直身體時說得痛快。

  看到底下的官員們反應如此熱烈。李旭和趙子銘、時德方三人相視而笑。昨天得到萁兒的提示後,他們幾個連夜探討,終於將一個不完善的想法擴展為一個切實可行的政令。對李旭而言,此舉並不僅僅是為了籌集安頓流民的米糧,也不僅僅是為了打破世家豪門對官場的壟斷。從某種程度上講,他之所以要推行這條政令,還是為了給六郡豪門一個下台之階。

  亂世已經到來,雙方不能永遠同床異夢。如今的六郡,離不開李旭和他的麾下的將士,同樣也不能少了那些豪門的支撐。如果雙方繼續保持目前這種虛與委蛇的態度,除非李旭能狠下心來學習竇建德,將治下所有大姓連根拔出,否則,他的內部永遠不會安穩。

  但那樣做,很難說對六郡到底破壞性大,還是建設性大。豪門子弟飛揚跋扈,同時,他們以受過最純粹的政務薰陶和最完善的謀略、武學教育。如今朝廷對豪門的吸引力已經不再了,各家各姓正忙著找新的依附者。此刻,若能把握住機會讓他們全心全意地為大將軍府賣命,等同於給老虎添上的翅膀。

  眼下李旭的幕府裡邊以寒門士子和軍隊悍將為主,所以他不能像當年的劉備一樣,以三顧的姿態換取六郡豪強的支持。而出於先前對李旭漠視的慣性,幾大豪門即便被羅藝和竇建德逼得直跳腳,也拉不下臉來主動到大將軍府投效。賣官粥爵令一下,雙方之間便架起了一座橋。豪門子弟可以打著捐贈地方的名義,光明正大地向李旭這裡靠攏。李旭也可以憑著各家的捐獻,名正言順地將一些聞名以久的人才攬入自己麾下。

  「敢問大帥,家中若有子侄,想,想捐個武職,能,能否通融一二……心永遠不會知足,剛得到獲取文職散官的機會,立刻有人把目光盯到了博陵軍中。

  無論是眼下的六郡和將來很長一段時間內的六郡,武將肯定比文官吃得開。這是亂世,亂世中掌握了什麼都不如掌握了刀劍好使。這一點,從竇建德和羅藝、李旭等人的崛起過程就能看得出。只是博陵軍不像其他朝廷的軍隊,無法憑藉父輩的餘蔭混進去當官。博陵軍內部的晉升標準完全以戰功來算,想當官容易,提刀到沙場上拼。哪怕你出身比周大牛當年還低,只要能在數年中連續你砍一百個以上敵人的首級而自己不死,就不愁無法脫穎而出!

  「如果僅憑捐些錢財,便可以授予武職。若賊寇殺來,還會有人為六郡而戰麼?」李旭看了一眼問話的人,回答得像先前準備好的一樣從容不迫。

  「如今我六郡疲弱,而天下紛亂。必須尚武以自保。必使壯者務於戰,老弱者務於守,死者不悔,生者務勸。若能做到民聞戰而相賀也,天下誰人敢來侵我。若士皆能憑戰而得富貴,還會有誰聞金鼓而匿身?」他微笑著,將古人的智慧與自己的心得巧妙地結合在一起。

  當年如果朝廷真的能做到「功名但在馬上取!」也不會有那麼多人逃避遼東之戰。自己之所以這些年來馳騁沙場之上不知疲倦,與陛下一直能以適當的鼓勵酬謝自己的戰功密不可分。所以,不管將來天下大勢如何,他治下的六郡,必須尚武,必須讓百姓以家中有子侄從軍為榮。讓為這片土地流血又流汗的人,永遠不再淌下委屈的眼淚。

  「主公居然引用了商君書上的文字?」時德方聽得心中一喜,猛然抬起頭來,目光直直地看向李旭。

  他發現,才幾個時辰不見,自家主公的眼神中又少了很多迷茫,又多了幾分成熟。

  仿佛感覺到了眾人的矚目,李旭笑著環視四周,然後繼續說道:「為了六郡和各位的將來,我即便不能做到讓『民之見戰也,如餓狼之見肉』,也絕不會委屈了麾下的弟兄。所以,我決定,從今之後,非有實戰得功者,永遠不會被授予武職!」

  武職不賣,功名但在馬上取。這話說了無數年,終於有人認認真真地讓其變成了現實!剎那間,張江、呂欽、王須拔、周大牛等人都挺直了身軀,在眾人的羨慕的目光里,高高地抬起了頭顱。

  他們不是兵痞,他們是這片土地的保護者和亂世中安寧的締造者。如果沒有他們,所有繁華都將成為過眼雲煙。

  仿佛沒看見張江、呂欽而周大牛眼神里的激動,旭子頓了頓,繼續道:「非但武職武勛不可通過捐贈獲得。並且,自即日起,從九品陪戎副尉以上軍職一概授地五十畝,可轉賣,亦可租賃於人。武職無論實、虛,每升一級,另外授田五十畝。將士每策勛一轉,獎勵良田五畝,絹一匹,永不封頂!」

  「哄!」這下,非但一些低級官吏因為受不了震驚竊竊私語了起來,連一些郡守、郡丞之類的地方官員也按捺不住,迅速加入了討論行列。今天李旭引用的《商君書》和尊武養士之策,皆出自己經滅亡近八百年的大秦。當年,就是憑著尚武之道,位處於西陲的大秦最終橫掃六合,將比土地他富庶得多,人口數量比他高出數倍的山東六國一一蕩平。

  由漢以降,人們津津樂道的是大秦的快速消亡,卻有意無意地忽略了他的赫赫武功。他橫掃六合,混同宇內。他北築長城而收藩籬,令塞上諸胡在秦亡之際,依然不敢南下而牧馬!

  可以說,如果沒有大秦的武功,就不會有大漢的輝煌。更不會讓其後數百年,人人以擁有中原姓氏為榮。

  文人可以將這一切忽略,但作為武者,李旭卻不能不仰慕前輩曾經的輝煌!

  「將軍養兵之策甚妙!」崔潛猶豫了好一會,終於在身後眾同僚的懇請下,代表大夥出來進諫,「但六郡之地有限,而咱博陵將士驍勇,每戰因功授勳者都不下百人。因戰而得武散職者至今人數已經近千……

  他的意思李旭非常清楚。在亂世之中養軍備戰,任何有頭腦的人都不會反對。但如果養軍所需要的資源乃至土地傷害到某些人的利益,他們肯定要死死地捂住自家的口袋。

  那不是十畝二十畝,以大隋計算戰功方式,每戰斬三首則策勛一轉。策勛三轉則職進一級。用不了多久,博陵六郡的空閒土地將全部落入將士們之手。其他人想要將家業發揚光大,將無土地可買,無佃戶可雇!

  如果是在昨天,李旭無法解決這個困境。

  但今天,他已經找到了合適答案。

  「涿郡!」用手一指高掛在牆壁的輿圖,旭子大聲回答。將所有人的目光引領向長城內外那數萬里大好河山!

  扶搖(十二)

  在大隋朝的輿圖上,地處北部邊陲的涿郡是最為特殊的一個郡。其南側的郡界直抵滹沱水與桑乾河的入海口,然後猶如一頭飲水的巨蟒般綿延向西北,碩大的身體跨過薊縣、懷戎、內外長城和大片的草原,尾巴一直抵到大漠深處。從最南到最北,跨度近乎一千里。從最東到最西,即便腳程最好的大宛良駒也要跑上小半個月。

  但那只是輿圖的上的涿郡。事實上,大隋朝向來不予這邊塞蠻荒之地以太多關注。由於對塞上諸胡奉行分化瓦解政策,涿郡的西北部以及和它臨近的雁門郡北部、定襄郡大部,幅員高達上萬里的沃土,一直「暫借」給啟民可汗父子避難。

  開皇二十年,被自己族人打得寄居於大隋的啟民可汗在隋朝君臣的強力支持下帶兵北上,路上先後收降了鐵勒、思結、伏利具、渾、斛薩、阿拔、仆骨等十餘部,得部眾數百萬。擊敗昔日的仇敵後,阿史那家族重新在漠北豎起了突厥牙帳,一躍成為東北方草原的霸主。但啟民卻以「身子骨無法忍耐漠北寒風為由,不肯歸還暫借的土地,帶領阿史那家族的嫡系部眾繼續在大隋北部邊境內寄居。

  如果大隋朝一直保持強盛的話,這種寄居與依附關係,也不會對中原百姓的生活造成太大威脅。但大隋朝卻在幾年內迅速地衰落了下去。所以「暫借」便成了永遠割占!並且,啟民可汗的繼承人們還不時地派遣部眾南下試探,企圖趁著中原衰弱之機攫取更大的利益。

  李旭今天給大夥展示的輿圖繪製於開皇二十年,那一刻,長城外的大片土地還畫著大隋的印記。但是現在,李旭名下所控制的涿郡卻只有原來的四分之一大小,除了被羅藝強行奪走的四分之一外,另外近一半土地被突厥人作為牧場。

  即便是李旭手裡所控制的那四分之一,如今也岌岌可危。自從薛家兄弟歸降羅藝後,桑乾河中游一帶便無官軍駐紮。突厥人隨時可能從長城外和臨近的雁門郡殺過來,將那上千里肥得流油的沃土竊為己有。

  所以,大將軍府推出的授田養兵之策,不打算從其他五個郡再拿走半分土地。桑乾河沿岸有大片的無主之田可供大將軍府分配。但這一切的前提是,大將軍府有能力守住其治下的四分之一涿郡。其他五個郡的英傑,肯竭盡全力給予大將軍府支持。

  「突厥人並不如大夥想像的一樣強大。如果沒有當年咱們大隋的支持,啟民可汗和他的家人早就變成了無冢枯骨!」看到眾文武臉上的表情驚疑不定,李旭笑了笑,大聲解釋。

  他說的這些輝煌大夥都很清楚。特別是像崔潛、張九藝等世家子弟,還曾經深深為大隋朝的赫赫武功而自豪。但那時的大隋不是現在的大隋,現在的五郡也養活不起一支可以讓突厥人聞風喪膽的虎賁鐵騎。

  「我當年曾經取去過草原。知道突厥人的內部情況。他們看似一個強大的國家,實際上卻由數百個部落構成。阿史那家族名義上可以統帥其他所有部落,實際上,一旦他力量受損過大,隨時有別的部落準備取而代之!」李旭頓了頓,繼續鼓舞大夥的信心。

  「這其實和中原差不多!」崔潛笑著在心中嘀咕。楊家在中原,就好比草原上的阿史那。至於宇文、獨孤、李、王等高門大閥,實際上對楊家的忠心不比草原上的那些部落對阿史那家族多半點。只不過中原人會把大義、名分等東西掛在嘴邊上,而突厥人沒有這麼多繁文縟節,勢力強大之後就直接亮刀子。

  「而阿史那家族本身,也不是所有人一條心。當年始畢可汗在雁門關作亂犯上,阿史那骨托魯就借我之手,狠狠捅了他堂兄一刀!從那時起一直到現在,阿史那骨托魯所統領的部眾一直在濡水、索頭河一帶,對始畢可汗的位置虎視眈眈!」

  這件事博陵軍中所有將領都曾親眼目睹。當年如果不是李旭與阿史那骨托魯率先達成了和議,突厥人也不會敗得那樣快,那樣慘。而正是憑藉著解雁門之危的功勞,楊廣才把李旭封為六郡大總管,讓他從此正式成為了軍中豪強之一。

  還有一個當初誰也沒有料到的好處是,博陵六郡從此擺脫了對幽州的依賴。這兩年博陵軍之所以能在與幽州軍對峙的同時,還能擁有穩定的戰馬和生皮供應,也得益於李旭和塞上一些豪傑人物之間的交情。並且,契丹部、奚部和骨托魯家族與六郡之間不僅僅從事著密切地物資交換,通過來往商人和留守契丹部的王可望,以及契丹大梅祿潘占陽二人之手,塞上的所有風雲變幻都沒逃過李旭等人的眼睛。

  昨日下定決心不捨棄一寸沃土後,李旭便仔仔細細考慮過了六郡和突厥人之間的力量對比。斟酌之後,他驚訝地發現,自己所面臨的局勢也許並不像先前所想的那樣悲觀。虎賁鐵騎讓開了突厥人南下通道的舉動對六郡來說是個挑戰,但隱藏於挑戰背後的,也有一個天大的機會。

  李旭以為,六郡文武之所以談突厥而色變,主要是由於他對敵人不了解。所以,他必須讓大夥清楚地看到對手所面臨的困難。如果大夥齊心協力將這個挑戰應付過去,那麼,博陵六郡就不再是四戰之地。在它背後,從此會有一個堅實的支撐點,確保大夥進退無憂!

  手指輿圖,他仔細向大夥分析桑乾河流域對整個六郡的重要性。「如果咱們放棄百花山以北的土地,突厥人就會把勢力推進到內長城腳下!雖然短時間內能跟咱們相安無事,一旦牧人們在涿郡站穩腳跟,肯定會越過內長城和淶水,把戰火燒到上谷與博陵!」

  「而如果咱們主動向北發展,突厥人就要考慮用哪個部落來對付六郡!目前距離桑乾河沿岸最近的勢力為馬邑劉武周,他是我的故交,彼此之間都清楚對方的斤兩,未必敢主動來招惹我。而涿郡的另一側為阿史那骨托魯。他也是我的故交,目前不容於始畢,當然也不會輕易與結仇。剩下的兩個人,阿史那俟利弗和阿史那咄?嗣如果領兵南下,正面應付咱們的同時,側面還要小心骨托魯抄他的後路……

  隨著李旭的介紹,趙子銘帶領數個文職幕僚在涿郡輿圖的旁邊,又掛上了一張塞外形勢圖。在這張圖上,草原和大漠不再是完整的幾大塊。而是被詳細劃分成了奚、?、契丹、室韋等數個小「國」,即便是突厥,也被詳細劃分出阿史那咄吉、阿史那俟利弗、阿史那咄?嗣,阿史那什缽?、阿史那骨托魯等數個勢力範圍。雖然他們彼此之間或者為兄弟,或者為叔侄,但從牙帳所在的距離上,就能看出他們並不是一條心。

  如果只憑五個郡的力量去招惹整個突厥,即便李旭說破了嘴皮子,眾人也不會被鼓動起太多勇氣。但如果以五個郡的力量對抗突厥諸部中的任何一部,六郡地方官員們便立刻勇氣倍增。內心深處,他們也一樣不願意主動放棄夾在內外長城之間的千里沃野。他們的族人中,也有不少在博陵軍中任職,即將成為授田計劃的得益者。

  正當大夥的胃口被吊得呱呱叫時,李旭又在烈火之上澆了一瓢油。「據我在草原上的朋友所說,自從前年雁門戰敗後,始畢可汗就一直臥床不起。眼下他的兩個弟弟阿史那俟利弗、阿史那咄?嗣正為誰來繼承大哥的汗位而爭執不下,而始畢可汗的兒子阿史那什缽?又得到了家族中老臣的支持。這兩年,咱們大隋內亂不止,始畢可汗卻不趁機南下,只假手於劉武裝、梁師都這些拿不上檯面的小角色騷擾中原,便是因為突厥內部也一樣四分五裂。所以,如果咱們能快速在涿郡站穩腳跟,短時間內,根本不不必擔心突厥人的威脅!」

  這話之中,有一半是實情,另一半則純屬煽動。但巨大的利益面前,沒幾個人有理智再去分析李旭的話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他們只盯著那平整的土地,流著蜜的河流,滿眼炙熱,滿眼痴狂。

  「願意追隨大將軍收復故土!」周大牛第一個跳出來,帶頭表態。

  「願惟大將軍馬首是瞻!」崔潛、張九藝等人也趕緊站直身軀,拱手施禮。

  有了這些大人物帶頭,其他觀望者的情緒更高。有心急者甚至巴不得自己也立刻投筆從戎,到軍中混個一官半職,也好平白獲得那數百畝旱澇保收的良田。至於昨天還被大夥視為懸在頭頂上的那把突厥利劍,今天反倒成了嚇唬人的廢鐵,再也沒人理會了。

  「敢問,敢問大將軍,咱們可有足夠人手去開荒!」除了被利益晃花了眼睛的人外,地方官員隊伍中也不乏清醒者。北平縣令楊文軒就是其中一個。他很快就發現了整個屯田養兵計劃中的最大缺陷,快步走到議事廳中央,躬身請教。

  「我已經命人打開了六郡與河東之間的所有關口,儘快組織河東流民北上到桑乾河畔定居!」李旭點點頭,微笑著回答。

  扶搖(十三)

  「嗡!」地一下,官員們又開始竊竊私語。李旭對部屬寬容,輕易不找茬治眾人的罪。這是他的人格魅力之一,也是他的性格弱點所在。因為他不喜歡發怒,所以大夥議政時就沒有太多的忌憚。不僅僅是崔潛、趙子銘、時德方等人敢於暢所欲言,其他官吏在涉及到切身利益時,也不忌憚有什麼說什麼。

  眾人支持李旭的賣官新政,也認可大將軍府授田養兵,保護領土之舉為必然。但是,拿河北的米糧去周濟遠道而來的河東人,這一點就令人心裡不痛快了。兩地雖然挨得近,可民風差異非常巨大。由於文化傳承、地勢以及胡漢混雜等諸多歷史、地理和現實原因,河北百姓從整體上可以用豪放兩個字來形容。燕趙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這片土地上的人即便在逆境當中,也能迎風挺直身軀,毫無畏懼。相比而言,位於太行山以西,居所四周多為山脈與丘陵的河東人就顯得有些小家子氣了。特別是經常遊走於河東河北兩地的太原商販,整體給河北人的感覺是吝嗇、貪婪且膽小怕事,實在不像有擔當的模樣。

  所以,六郡豪傑對於從南方過來的流民可以接納,包容。對西邊走來的同胞卻有些發自內心深處的排斥。況且博陵六郡敞開門戶接納河東百姓,等於間接在為太原李家收拾殘局。六郡遭受攻擊時,李家只派了百十號人過來幫忙,最後還賺了三千子弟走。對於這些淄株必較的貪婪傢伙,博陵人憑什麼要仗義援手?

  聽到底下響起了一片置疑聲,李旭並沒有急於向大夥解釋自己的想法。他先示意眾人稍安,然後從帥案邊拿出一份公函,親手遞向楊文軒,「子思,你來給大夥讀一下這封信吧。注意把發信者的名字念出來!」

  「屬下,屬下謹尊大將軍之命!」沒機會參加昨夜謀劃的楊文軒先愣了一下神,然後快速上前,從自家將軍手裡接過公函。

  發信人顯然沒有讀過幾年書,並且很可能出身行伍,這兩點,從其字跡的間架上就能推斷得出來。但楊文軒沒時間點評發信者的一筆臭字,他的目光剛剛與信封接觸,就牢牢地被寫於公函外邊的地址給吸引了過去。

  他捧在手裡公函是來自柏仁縣,那個彈丸之地靠近巨野澤,是個有名的鳥不拉屎窮地兒。而此刻,該地已經落入竇建德之手。新上任的縣令,也就是這封信的書寫者喚做程名振,數年前只是個不入流的小蟊賊,一直跟著張金稱混日子。張金稱死後帶人投靠了竇建德,因為做戰時狡詐多謀,被綠林豪傑們戲稱為九頭蛟。

  這頭食人蛟因為什麼改行做了縣令博陵眾官吏不清楚,但大夥卻都知道柏仁就在趙郡的邊上。想想轉眼之間竇賊就殺到了自己家門口,眾人對大將軍府的非議聲就小了許多。由於出身影響,六郡大總管李旭雖然施政措施向寒門偏斜得厲害,但好歹這個人還可歸為講道理的行列,如果換了竇建德來掌管六郡,很多人家甭說站在這裡跟他一同商討政務,恐怕哭都找不到地方哭去。

  「李將軍治下王年兄均鑒,長樂王竇公建德麾下柏仁縣令程名振頓首……著眾人的面,楊文軒取出信瓤,將這封格式、稱謂錯誤百出的信朗聲宣讀。開頭幾句他還能保持對發信者的輕蔑態度,讀到後來,心裡越來越不是滋味,語調亦開始微微顫抖。

  姓程的不是來套近乎,也不是來炫耀他的文采的。他的確是沉下心來,扎紮實實地向趙郡的盟友討教治理地方的門道。雖然信寫得粗鄙無文,但此人分明沒把自己當作一個流賊,而是從內心深處真正把自己當作了地方官員。

  「……某既然為一地之官,當盡一方父母之責。為此,斗膽向王郡守討教屯田養民之道。上以報答竇公提攜之恩,下可面對百姓奉養之德。與貴郡而言,亦可以減少流民湧入。況且柏仁和趙郡僅有一湖之隔,若使災民如潮,貴郡豈能掘路築堤,以求在亂世中獨善其身乎?」

  程縣令不愧出身綠林,求人辦事的公函也隱隱帶著要挾的口吻。但無論是讀信的楊文軒還是聽信的博陵眾官員,誰也沒有心思跟對方計較說話的語氣。

  做一地之官,要盡一方父母之責。這話自古就有,偏偏從一個曾經的土匪嘴裡冠冕堂皇地說了出來。它帶來的結果不僅僅讓人苦笑,還讓人從心底感到震驚。

  也難怪竇建德的勢力膨脹如此之快,光聽其麾下一個縣令的信,就能猜到他麾下藏龍臥虎!

  對手的強大,無論如何對於博陵六郡不是件好事。然而,更令人沮喪的消息還在後頭,趁著楊文軒讀信的功夫,李旭命令周大牛等人展開了另一張羊皮地圖。不像前一張那樣詳盡,卻勝在籠統直觀。只要一眼掃過去,人們可以看清楚博陵六郡周圍的其他幾方勢力的發展狀況。

  最北邊的羅藝擁有燕、柳城、北平、漁陽和小半個涿郡,就像一頭豹子在大夥身後隨時擇人而噬。西北的劉武周發展緩慢,但在突厥人的支持下,此子已經把馬邑、雁門兩郡和半個樓煩郡囊括在手。正西的李淵南下進展不順,兵馬此刻被暴雨和敵軍堵在了鼠雀谷和霍邑之間,前途難測。一旦其南進受阻,少不得會打周邊地區的主意。

  以上三家實力雖然令人戒備,卻還達不到令人恐懼的地步。真正令人恐懼的是竇建德。轉眼之間,此人已經把黃河以北,漳水以南的大部分地區打了下來。如今朝廷在河北的勢力僅僅龜縮於武陽和汲郡,憑藉著黎陽倉的儲備和幾千老弱殘兵勉強維持。

  「我記得一年半之前,竇建德被我和楊義臣老將軍二人聯手逼進了豆子崗!」暫且把程名振引發的話題擱置在一邊,李旭指了指加在平原和渤海兩郡之間,一個巴掌大的沼澤地帶,苦笑著說道。

  「養虎為患,朝廷當日真不該將大將軍和楊老將軍先後調走啊!」受到了震驚的張九藝不住地搖頭。如果當日不是朝廷鼠目寸光,硬催著楊義臣回江都任職。老將軍也不會突然暴卒。如果當日不是朝廷硬調李旭南下,博陵軍的實力就不會大損,羅藝就不會南下。趁著竇建德還沒發展起來,李旭就可以像當年對付高士達一樣,將其一鼓而擒!

  但人世間卻沒有後悔藥可買。朝廷也不會為過去的錯誤負責。「一個多月前,就在咱們和羅藝打得難解難分的時候,竇建德將勢力才擴展到這……刻唯一可以為大夥的安全負責的李旭用手繼續在地圖上畫圈,將渤海、平原以及半個河間、半個清河圈了進去。

  「一個多月後……他嘆了口氣,繼續補充,「竇建德就到了柏仁、平恩和武安!如果照這個速度發展下去,不出半年,竇家軍就有可能將六郡南邊圍個嚴絲合縫!」

  「竇家軍本是一夥蟊賊,不會那麼快站穩腳跟!」張九藝顧不上再裝厚重,抹了把額頭上的汗,低聲反駁。

  但這話分明是掩耳盜鈴。連麾下一個姓程的小縣令都知道盡心盡力為主將而謀,都知道均田養民是發展壯大的必經之路。此刻的竇建德,難道還能繼續被當作不入流的草賊看待麼?如果他麾下再多出幾個程名振,還愁在河北南部扎不下根基?

  「大將軍絕對不能讓姓程的將屯田之策學過去!」衡陽縣令王俊義站出來,大聲向李旭建議。全然忘記了當年李旭在六郡試行新政時,自己和自己的家人抱著怎樣的敵視態度。

  他的建議只贏來了幾聲輕嘆。不只是李旭,在座所有人仔細想想,都能明白屯田養民並非是麼了不得的屠龍秘籍。無論趙郡太守肯不肯出言指點,竇建德的人只要派遣探子在民間打探上十天半個月,肯定能將此策細節掌握得七七八八。

  一個既能攻城略地,又會養民生息的土匪頭子,其發展的空間到底有多大,眾人已經不能預料得到。可偏偏眼下博陵軍疲憊不堪,根本不可能在竇某人羽翼未豐之前將其扼殺!

  「在座諸君眼中,河東來的流民都是廢物,災星!」李旭又嘆了口氣,話語聽上去帶著股說不出的沉重意味,「可對於竇建德麾下的程某人來說,卻是丁口、糧食和士卒。如果今天我們關上河東的大門,將數萬流民送到竇建德手中。明年這個時候,就有數萬對咱們恨之入骨的竇家軍提著刀殺上門來。姓程的所寫之信雖然粗魯無禮,但他那句災民如潮,卻半點也沒有說錯!」

  「屬下,屬下讀書多年,見識居然不如一個蟊賊!」半晌之後,從震驚中緩過神來的楊文軒主動向李旭賠罪。他不敢再置疑李旭用河北的米糧養河東的流民的舉措了。程名振在信中說得好,災民如潮。當著幾股暗潮匯聚成洪流時,恐怕什麼堤壩都擋不住。

  剛剛安定了不到兩年的六郡官員知道流民的破壞力強大。不斷有外地的親戚朋友來投奔的他們更清楚,如果自家和竇建德的實力對比強弱調換,那對博陵六郡,對大傢伙意味著什麼?

  「這不能怪你,我最初之時,也想把河東流民拒之門外。」李旭笑著擺擺手,不接受楊文軒的自我斥責,「但今後大夥都得打起精神,咱們的見識再差,也不能被一個蟊賊給比了下去!」

  扶搖(十四)

  自從入主博陵六郡以來,李旭與地方豪門之間的關係一直很尷尬。後者不甚瞧得起他的出身,作為完全憑本事打出功名來的武夫,李旭也不太看得起那些憑祖上餘蔭混飯吃的傢伙。

  但今天,雙方卻第一次找到了共同語言。豪門出身的官員舊吏們第一次發現,原來冠軍大將軍除了打仗外,還有一定的政治遠見。而李旭和他麾下的將士們也第一次感覺到了某些含著金勺子出生的傢伙並非一無是處,起碼,他們在如何鑽政策空子上,比科舉出身的士子和行伍出身的將領們聰明得多。

  而一旦循官舊吏們將心思用到正地方,其發揮出來的效果令人無法小視。在這些人的幫助下,大將軍府的最新治政方案快速得以完善。一些看上去用心善良,實際執行時卻很難落到實處的政令被挑了出來,重新修訂。一些明顯的疏漏和容易引起誤解的措施也及時得到了補充。

  最後,這套平衡了各方面利益的治政綱領被上谷郡守崔潛親筆起草,經大將軍李旭用印,連夜由官府刊刻數份,以最快速度發放到各郡各縣。地方官員們也被嚴令必須在接到邸報的第一時間,將其中內容曉諭給治下所有百姓。

  全部新政可簡單地歸納為十二個字,即「授田、安民、尚武、強兵、舉士、賞捐」。在大將軍府已經試行了一年有餘的授田和科舉兩項善政之外,又增加了由各郡富豪出糧出錢安置流民到涿郡屯墾,對邊塞上無主荒田和今後開疆拓土所獲田地的分配方案,以及對傾力支持新政的開明士紳進行獎賞等內容。

  通過這一套政令,博陵地方勢力和大將軍麾下將領以及寒門士子們終於跨上了同一列戰車。雖然整個聯盟的基礎並不牢固,但在天下大勢沒發生新的變化之前,他們將共同對抗各方「英雄」的傾軋。

  為了答謝眾人的支持,當晚,李旭在大將軍府擺下酒宴,款待所有參與議政者。賓主雙方在杯觥交錯之間迅速將關係拉得更近。一些難得有機會出現在大將軍視野內的底層小吏趁著敬酒的機會,委婉地向李旭表達了希望進入軍中博取功名之念;某些族中兄弟眾多的大戶人家,也悄悄地向趙子銘等人遞話,試圖為自己的族人謀個出身。對於類似的要求,只要對方提得不太出格,李旭和趙子銘等人按照事先的約定,都爽快地答應安排他們先到近衛營做親兵。

  這個承諾讓人非常滿意。眾所周知,博陵的文官團隊一直通過科舉與推舉兩種方式不斷壯大。而博陵的武將團隊,李旭只能通過戰場選拔和言傳身教的方式來打造。所以,他的近衛營是整個博陵軍最容易得到提升的地方。很多低級軍官都是從近衛營走出來的。如果不是近衛營統領周大牛本人一直不願意外放的話,此人在軍中的地位絕不會低於呂欽!

  還有人借著酒勁兒提出購買一部分桑乾河沿岸的無主荒田。既然李旭已經決定全力開發涿郡了,博陵軍肯定會保障那裡的安全。捐獻錢糧謀取散官,畢竟回報的都是長遠利益。而有河水可以引來灌溉的農田,明年這個時候就能收穫大把莊稼。

  對於這種貪婪要求,李旭也沒有拒絕。他答應在安置流民的工作告一段落後,就將沒有分配的一些土地拿出來售賣。但購買了土地的人,必須每年在田賦之外再繳納一筆用於給士兵們添置盔甲武器的開銷。大將軍府承諾,所需數目不會過於龐大,基本上按每畝每年十個肉好設定。

  這個承諾立刻將宴會引向了高潮。每畝每年十個肉好,對於富貴人家而言,那只是平時少殺一隻雞的事兒。但桑乾河兩岸的無主荒地,他們只要有錢,卻可以能買多少買多少。那意味著更多的糧食、僕從和牲口。沒有人會拒絕送到家門口的金子。

  「為大將軍壽!」眾人舉杯,大聲向李旭致謝。

  「為父老鄉親們壽!」李旭舉著酒盞,笑呵呵地回敬。他現在終於成了名副其實的地方諸侯。去年這個時候作為大隋朝廷的一支勁旅,博陵軍不需要地方勢力的參與。而現在時移世易,一切可能利用起來的力量,他都不想推給別人。

  晚宴結束後,帶著薰薰醉意,幾個核心人物繼續坐在李旭的書房品茶。雖然都喝了很多酒,但大夥卻並沒有被酒水和阿諛奉承之詞的勝利徹底灌暈。新政的出台只是為博陵六郡今後的發展規劃出了一個大方向。而六郡是四戰之地的現實沒有因為某項政令的施行而發生根本改變。一些白天議事時被李旭刻意忽略了的危險正在迫近,甚至在夜晚空氣中,大夥都能嗅出山雨欲來的味道。

  桑乾河沿岸荒田的開發利用是博陵六郡今後發展至關重要的一步。來年的軍糧和弟兄們的士氣全靠著它。而周圍其他勢力絕不會眼睜睜地看著李旭發展壯大。隋人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無論李旭怎麼表白自己只想在亂世中保護一方安寧,在世人眼裡,他都是逐鹿者之一。

  他既然下了場,就得接受一些挑戰,包括一些見不得光的黑招和暗器。這年頭,各路豪傑們都在盡力擴張,地方上的人力物力已經被壓榨到了極限。他們紛紛忙著攻城略地,以戰養戰。誰曾經是官軍,誰曾經是流寇,此時的行為已經沒太大差別。隨著城池的頻繁易手,戰利品會越來越少,而民間會越來越匱乏。如此,相對安寧富庶的博陵六郡也更吸引窺探者的目光。

  以博陵軍目前的實力和地理位置,想如河東李家那樣去攻打京師和洛陽以圖先執天下牛耳,無異為白日做夢。遠的威脅先不討論,只要李旭一離開六郡,幽州大總管羅藝肯定會捲土重來。而像李旭一樣四面受敵的竇建德,想必也不會放棄為自家開拓一塊戰略縱深的機會。

  李旭和眾將也不願意將辛辛苦苦建立的基業拱手與人。首先,那將對不起將士們為保護家園所流下的血。再者,即便眼下博陵眾文武想找個大樹去依靠,他們也看不見真命天子到底在哪兒?萬一大夥抱錯了粗腿,到頭來難免一個身敗名裂的下場。

  放眼全局,如今各路諸侯中聲勢最盛的是李密。但與瓦崗軍交過無數次手的弟兄們全知道,所謂李密將成為天下之主的箴言不過是個大笑話。那個神叨叨的傢伙的確非常有才名,並且像個打不死的蟑螂一般屢敗屢戰,越戰越強。可瓦崗軍到現在為止,既沒有建立起一塊可供其長期發展的根據地,也沒打過一場具有明顯戰略目標的勝仗。在李旭潛回博陵的路上,李密得到了裴仁基、秦叔寶、羅士信等一干赫赫有名的武將和數千齊郡子弟的效忠,但轉眼之後,他就在洛陽城外被段達給擊潰。非但麾下兵馬丟了大半,連心腹愛將楊德方和鄭德韜都被有常敗將軍之名的劉長恭割走了腦袋。

  其他名氣比李密稍小的豪傑中,竇建德肯定難以讓人敬服。虎賁大將軍羅藝剛剛敗在博陵軍之手,大夥肯定也不會向手下敗將投降。至於河東李淵,他倒是跟李旭有著翁婿之親,並且人脈寬廣。可河東兵馬如今被宋老生頂在了霍邑,留守太原的李元吉又倒行逆施。如果一個月內前線的戰事再不見分曉,恐怕李淵非但不能成就大業,連太原老巢都難以保全。

  所以,無論李旭是有天子之命,還是只有做一個地方諸侯的福分。博陵眾文武目前首要做的都應該是自我保護,自我發展。在向南拓展的空間被竇家軍阻擋,而目前還沒有力量一邊攻打竇建德一邊防備羅藝偷襲的情況下,博陵軍必須穩住涿郡,並且做好與一切外部力量開戰的準備。

  周邊各勢力也許不會大張旗鼓來進攻,但暗地裡資助馬賊、盜匪,或者直接將士卒偽裝成盜匪前來破壞的事情絕對不會少干。鑑於這種情況,涿郡太守人選就得重新考慮。現在的太守是個文官,肯定對付不了蜂擁而來的大小蟊賊。

  趙子銘是北上戰略的提出者和大力鼓吹者,有心自己去涿郡試一試身手。「涿郡的幅員廣闊,真要能發展起來,就等於給其他五個郡建立了後院。到那時候,咱們就有了一個著力點。進可徐圖中原,即便一時受到挫折,也有廣闊的空間可供弟兄們修養!如果大將軍不嫌子銘粗鄙,子銘願為將軍守此宅院!」

  「由你來坐鎮涿郡,肯定能讓大夥放心!」李旭點點頭,微笑著回應,「但秋收結束後,咱們博陵軍就要大舉徵募壯士入伍。在新兵訓練和將士調遣諸事上,我和張江、呂欽肯定忙不過來!」

  趙子銘的長處在軍務,但涿郡在今明兩年,發展的側重點卻是民生。所以李旭不想讓自己的一條臂膀去做力不能及的工作。

  他需要一個文武兩方面均有涉獵,但相對平衡的全才。並且這個人同時還要有一定的權謀手段,能擺平錯綜複雜的關係。博陵軍的戰略重心向北轉移後,空曠的涿郡為安置流民提供了土地,為士卒提供了獎賞,同時也必將成為傳統世家豪門眼中的香餑餑。一個只擅長武略,卻沒有太多鉤心斗角經驗的人,很容易在郡守的位置上栽個大跟頭。

  「時德方人望不足,方延年不擅長安撫百姓。如果派王須撥去做郡守,用不了半個月,他就可能帶領麾下弟兄殺到幽州去……」旭子的目光依次從部將臉上掃過,希望找到一個比趙子銘更合適的人選,卻發現幾乎所有聲望足夠出任郡守的人都出身於行伍。在行軍打仗方面他們是數一數二的人才,論及治理地方,卻未必能比竇建德麾下的強盜頭目們高明多少。

  「如蒙大將軍不棄,崔某願擔當此職!」見李旭的目光游移不定,上谷郡守崔潛站起身,主動請纓。

  話音落後,在座的七個人中至少有四個悄悄地皺起了眉頭。從能力上講,崔潛的確是最佳人選。此人曾經做過李旭的臂膀,懂得如何領兵打仗。有受過純正的權謀教育,擅長與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更重要的一點是,去年的屯田養民工作便是以上谷和趙郡為主。作為親身參與了整個屯田過程的指揮者,崔潛擁有別的弟兄無法與之相比的經驗。

  但是,他的忠誠度卻非常讓人放心不下。在家族和公事之間,崔潛會本能地選擇自己的家族。雖然在羅藝入侵之時,博陵崔家果斷地拒絕了幽州方面的拉攏。但將來再有其他人拉攏呢?作為博陵軍的後院掌控者,他會不會在眾人背後放火?

  「退之出任涿郡太守,正合我意!」不等弟兄們作出更多的暗示,李旭笑著答應。「我給你五天時間安排一下家務,然後你就可以啟程前往涿郡。郭太守年紀大了,剛好回來接替你的上谷郡守職務。此外,我再撥五千士卒和你同行,涿郡地方特殊,太守不僅僅是文官,屯田和守土兩方面都要管!」

  「我只需要一天時間準備,後天便可以啟程!」被突然重歸的信任所震驚,一直期待著李旭給出答案的崔潛大聲回應。「那邊天冷得早,中秋之前,所有事情必須走正軌!」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顫抖,卻努力將身體站得筆直。

  「退之去了之後,把涿郡的治所挪到懷戎去。沿內長城到桑乾河,多設置些烽火台。如果遇到危險,你只要點燃烽火,我三天之內就會六郡之兵趕去援救!」李旭也沒想到自己和崔潛還有再度恢復默契的這一天,上前拍了拍對方的肩膀,笑著叮囑。

  他的身材遠比崔潛高大,一靠近,登時將對方籠罩在陰影之內。崔潛笑著向後退了半步,然後叉手肅立,以軍禮向李旭承諾:「末將定守住懷戎,不教任何來犯者跨過桑乾河半步!」

  話說完了,他才發現自己身上穿的是文官袍服。忍不住輕輕笑了起來。

  「恭喜退之!」眾弟兄一同微笑,將一股柔柔的暖意,送入彼此的心中。

  那一刻,在男人的心中,流淌的不僅僅是鐵和血。

  扶搖(十五)

  走在回家的路上,涿郡太守崔潛的心情依舊無法平靜。他沒想到自己還有重新掌握軍權的這一天,更沒想到李旭居然毫不猶豫地將五千兵馬和一郡之地交到了自己手裡。回憶一下當年自己的家族在李旭出來乍到時所犯的那些錯誤,他就愈發感到慚愧。換了別人在博陵主政,此刻崔家肯定是重點被壓制對象。只有李旭,只有這個平時看上去大咧咧但在關鍵時刻很少馬虎的李旭,在他犯了錯後還能量才而用。並且一旦他有了些許功勞,立刻毫不猶豫給以提拔。

  他是博陵軍中第一個民政軍務一手包攬的地方官員。雖然又要短暫地離開決策核心,但所擁有的權利和所擔負的責任,幾乎超過了李旭身邊的所有其他兄弟。甚至可以說,李旭把博陵軍的未來交到了他手裡。如果他崔潛不能為眾兄弟走出開疆拓土的第一步,博陵六郡的發展也就到了頭。反之,如果他崔潛把這一步大大地邁了出去,博陵軍的前途將不可限量。

  「崔兄此去任務艱巨!」張九藝騎著馬從背後追上來,與崔潛並絡而行。軍中其他核心人物都是跟李旭一道來博陵赴任的,所以宅院都集中在大將軍府周圍。只有他和崔潛兩人的家原本就位於博陵城風水最好的地段,也就是地方望族的聚集區。

  「無論多艱巨,我都只能進不能退。那是咱們六郡的後踵。要想將來有所發展,後踵必須站得穩。否則,真的要像大將軍說得那樣,用不了多久,連竇建德都敢欺負上門了!」崔潛稍微放慢了些馬速,笑著跟張九藝解釋。

  最近一段時間風雲巨變,二人心中都有很多感慨。但出於所在位置的敏感性,他們本能地保持了彼此之間的距離。

  李旭治下只有五個半郡,其中博陵和上谷都算比較繁華的。如果最繁華的兩個郡守相互勾結,將嚴重威脅到六郡大總管的地位。所以,即便李旭不懷疑二人圖謀不軌,張、崔二人和他們的家族也會儘量避免給人留下話柄。但今天,崔潛和張九藝兩個卻暫時拋開了平素的那些忌諱。他們的心還被剛才那一幕溫暖著,急需有人能分享自己的感受。

  「是啊,如果被竇建德比了下去,咱們的臉真的沒地方擱了。他原來只是高士達麾下的嘍?,連咱家將軍的一個小指頭都比不上!」張九藝輕輕搖頭,滿臉感慨。

  時勢造英雄。亂世里,有兵有刀的就是王。不管原來是扶犁的還是趕車的。反倒是簪纓之家,掉過頭來成了別人案板上的魚肉。刀子剁到身上還不能掙扎,否則會被剁得更狠更爛。

  「你還別看不起他的出身。姓竇的麾下人才不比咱們這裡少。光那個程某人的眼界和心胸,就能把咱們這邊很多人比下去。若是不知道他的底細,誰能想到他原來是個山賊!」提起竇家軍的發展,崔潛亦是滿懷感慨。正是因為這個對手的快速崛起,才促成了六郡內部的空前團結。如果沒有竇建德和他麾下縣令那封信,真不知道大夥會不會盡心支持李旭的新政。

  「他心胸再廣也比不上咱家將軍!」張九藝悄悄地把話題引到自己想表達的方面,「說實在的,我今天真沒想到你敢主動請纓。更沒想到大將軍眼睛都不眨就答應了你!」

  回頭看了看已經隱入夜色中的將軍府,崔潛面帶微笑,「我也是賭一次。我相信大將軍的心胸和為人!」

  「想當初,咱們幾家真是看錯了將軍!」

  「不是咱們幾家中的老人看錯了,是世道變了!」崔潛又向後看了看,壓低了聲音回應。「咱們幾家的老人當初謀劃趕走他,不過是欺他根基淺。其實咱們這些人一直所看重的根基,未必真如想像中那麼牢靠。人家平素尊重咱們,不過尊敬咱們祖上做過的那些事情。而現在這世道,如果你自己沒本事,就像趴在一堆金子上睡覺的豬。祖上的餘蔭再厚,早晚也有被揮霍盡的那一刻!」

  說到這,他抬起頭,仰望漫天的星斗。「而真正有本事的人就不同了。他們站在高山之上,伸手便可以勾到天空。想摘哪顆星星,儘管伸手去摘便罷。不受什麼限制,也沒必要看任何人的臉色!」

  「這就是退之今天主動請纓的原因?」張九藝笑了笑,明知道對方口中有本事的人是誰,還故意刨根問底。

  崔潛收起笑容,鄭重點頭。「九公子可記得一句古話?亂世之時,不僅僅是君擇臣,臣亦隨時準備擇君!」

  「退之說得是,張某今日也有同感。」向來勇於藏拙的張九藝輕輕點頭,「我觀天下英雄,能像咱家將軍這樣身經百戰,縱橫沙場數載難逢敵手的帥才幾乎沒有。難得的是他還能虛懷若谷,不驕不燥。即便一時被觸了逆鱗,也能容人把話說完。甚至能包容暫時與自己政見不合者。祖上曾經說,一個人的心胸有多寬,他的成就便有多大。將軍能把咱們六郡的豪傑都包容進去,他就能在六郡站穩腳跟。如果將來他心胸能包容整個天下,咱們這些人也能跟著重現祖上輝煌!」

  祖上的輝煌,這恐怕是每個豪門子弟從生下來便被灌輸的。所以每每被提起來,都會令人血脈沸騰。但崔潛的血卻沒有被張九藝的話所點燃,「我之所以死心塌地為中堅謀劃,不光是看好他的未來!」微笑著搖頭,他低聲說道。作為經歷過一番沉浮者,他才真正了解眼前機會有多可貴。

  「這個我知道,退之是個恩怨分明的漢子!」張九藝擺手,做出了一幅瞭然於胸的模樣。

  「也不光因為當年他明知道幾家欲推我為博陵之主卻依舊能放我一條生路的緣故。」崔潛繼續搖頭,「我追隨他,是因為他這個人不但能共患難,而且能共富貴。這天下英雄,能做到前一項的人比比皆是。但你記著我今天說的話,能共富貴者,一個巴掌就能數得完!」

  李將軍是個可以共患難,也可以富貴的人。雖然眼下他的發展前景並不明朗。得出此結論的不止是崔潛一個,當十二字治政方針及新任涿郡太守人選的消息在大街小巷之間傳遍後,幾乎大多數六郡英傑都認定了這個道理。

  他可以共患難表現在其昔日對李淵、對張須陀這些恩人的態度,以及對麾下弟兄的包容上。而其可以共富貴,則表現在他肯將已經到手的利益以及尚未到手的利益,擺到明面上開誠布公地和所有人分享。至於這些過人的表現是故意做出來給大夥看的,還是出自本性,沒有人願意去深究。一個做事講究規則,懂得自我制約並容納別人意見的主公,總比那些一意孤行,心中只容得下自己的獨夫更讓人放心。至少,大夥在替他賣命時,不用擔憂背後被他捅上一刀。

  而大夥給予李旭的回報則是,成袋成袋的米糧,成堆成堆的銅錢和高漲的信心與熱情。賣官鬻爵的事情得到了民間大力支持,短短半個月內,就有三個正六品,五個正七品和二十幾個正八品的散職被大富之家買了去。其餘像正九品儒林郎,從九品將仕郎這種只有幾百石穀子便能換回來的小官帽,更是賣到一個令人目瞪口呆的數量。很多人並不在乎自己所買的散職到底有多大,將糧食運到指定地點後,拿著寫上自己名字的告身轉頭便走。他們要的只是一個身份,或者說,他們夢寐以求的是官府對自己並不比傳統豪門子弟矮半頭這個事實的承認。

  比賣官鬻爵更令百姓歡迎的是那個尚武令。畢竟這年頭很多人家裡沒有什麼存糧,他們唯一能出賣的就是自己的勇氣和力量。而博陵大總管的尚武令給了他們一個比較公道的價格。斬首三級可策勛一轉,策勛三轉升官一級。一轉勛為五畝地外加一匹絹,一級官為五十畝地,也等於普通士兵只要在多次戰鬥中殺死總計九個敵人而自己活了下來,就能得到六十五畝地和三匹絹。這個數量的田地和財帛雖然不能保證他一躍成為富豪,但至少能保證他自己和身背後的家人能夠永遠衣食無缺。

  況且,隨著財富而來的還有別人的尊重,文職散官可以買賣,武職卻無論實散都只授不賣。同樣是九品芝麻官,腰裡別著把橫刀者與頭上戴著軟帽者相遇,持刀者的下巴簡直可以翹到天上!

  因為,他們擁有富貴靠得不是財富,不是祖上的餘蔭。他們靠得是自己。

  扶搖(十六)

  河北民風本來就很強悍。百姓們血管里缺乏的不是勇氣,而是官府對這種勇氣的認可。秋收剛一結束,設在博陵大總管治下各郡的募兵點便擠滿了人。其中不乏正當壯年的彪形大漢,也有一些年齡已經過了四十,腿腳都不慎靈便的老弱試圖混進軍營謀口熱乎飯吃。

  為了確保博陵軍的戰鬥力,幾個募兵使嚴格執行了事先制定好的條例。本著寧缺勿爛的原則,他們在應募者之間仔細挑選。年齡看上去太大和太小的都被勸退回家,沒有左鄰右舍證明其來歷的拒絕接納。家中只是獨子的且父母年事已高的也被嚴禁入伍。戰場上刀劍無眼,一旦獨生子戰死,等於斷送了一家人的希望。

  在大肆擴軍的同時,涿郡的開發建設也緊鑼密鼓地展開。由於資源充足並且人事配備得當,流民的安置工作進行得非常順利。第一批流民到達桑乾河畔之後,立刻在各地抽調來的屯田使的組織下,揀風水上吉的開闊地修築簡易住宅。新建的民居以木製框架為主,而涿郡四野里大樹極多,可以就地取材。是以,幾百棟住宅幾乎在兩個多月時間內便搭建完成。隨後,組織者再根據去年在淶水、易水和?水兩岸屯田所積累下的經驗,帶領流民們於所有宅院的最外圍用濕土築一圈高牆,這樣,一座可安置數千百姓的堡寨立刻橫空出世。

  為了應付可能發生的異常情況,每座堡寨都只有一個大門。在大門兩側和高牆的四角,用磨光了的石塊繼續搭建碉樓。所有堡寨沿著桑乾河兩岸一字排開,彼此相距不超過二十里。如果一家堡寨受到攻擊,只要它在被攻破前點起狼煙,臨近的堡寨會接力將警報傳下去。半日之內,接到警報的駐紮在懷戎的博陵軍就會趕往出事地點。除非來襲者打算和博陵大總管李旭徹底翻臉,否則,他們只能灰溜溜的撤退。

  前來桑乾河兩岸定居的不僅僅是無家可歸的流民。一些眼光長遠的富戶,也通過購買土地的手段將家業的一小部分遷移到了涿郡。雖然他們只是在做前期試探,但豪強們的組織能力和財力都非常驚人。幾家大戶獨力就能修建一整座村落,規格參照安置流民的村莊標準,防禦設施卻遠遠超過前者。按照崔潛估計,普通馬賊襲擊一個移民村落,在雙方都死拼到底的情況下,大約要付出一百到兩百條人命為代價。而馬賊們襲擊大戶人家的簡易莊園,雖然其比博陵、上谷一帶的莊園已經粗陋了十倍,從開始進攻到完全攻破它,至少也需要付出三天以上時間和二百條以上人命。

  隨著移民的增多,往日蕭條破敗的懷戎城也漸漸熱鬧了起來。冒險往來塞上賺血汗錢的商隊本能地選擇了將此城作為一個中轉站。販往塞外的茶葉、瓷器、漆器、麻布在城裡囤積,由塞上返回來的皮革、羊毛、干肉也由此分散轉手,再販往中原各地。

  當然,這些交易還維持在小打小鬧範圍。大宗的貨物走的還是傳統的薊縣、密雲、燕樂通道。但羅藝所徵收的稅和厘金超過涿郡這邊三倍,冒險走了一趟懷戎的商販都發誓說明年絕不再走幽州。

  崔潛卻不敢把明年涿郡的稅賦賭在商販們的承諾上。今年大總管府開發涿郡,無論投入多麼巨大,都有賣官鬻爵的收入來支持。但民間的盈餘財富早晚有被吸納完的一天。而流民從安頓下來到能給地方上繳田賦,至少需要一整年的時間。為了不導致寅吃卯糧的窘迫情況發生,他借著以工代賑的名義,將一部分無須參加修建堡寨工作的流民組織起來到山上伐木、開礦。所得的木材、礦石統統運到城裡,以極低的價格出售給來往商販和當地百姓。一些膽大的商販看到機會,趁著落雪之前將木材和礦石運到了博陵、恆山等地,又賺了一筆意外之財。

  商販們的運輸能力畢竟有限。絕大部分砍伐下來的巨木和開採出來的礦石都囤積在了懷戎城內。鑑於這種情況,博陵大將軍府從各地徵調了一大批工匠前往涿郡,就地建立作坊,為軍隊冶煉鐵塊、打造兵器、鎧甲。

  一切都按部就班發展,預計中的挑戰也接踵而來。入冬之後,崔潛送往博陵的公文中,開始出現馬賊的字樣。這些傢伙先是在斥候的羽箭射程範圍外打圈子,然後慢慢開始追殺落單的斥候。最近,他們已經試探著攻擊幾個距離懷戎縣城相對較遠的堡寨。雖然由於博陵軍的及時趕到,馬賊們並沒有得手。但針對涿郡的攻擊已經有越演越烈的味道。

  「那些人不是馬賊!」王須拔放下涿郡用八百里加急送來的戰利品,低聲向眾人提醒。

  他出身綠林,在未被李旭招安之前,常年在河東、河北、幽州三地劫掠,跟各郡官兵都有交手經驗。因此,判斷頗具權威性。聽到他發言,眾人立刻停止了議論,把目光投射了過來。察覺到同僚們眼神中的狐疑,王須拔笑了笑,指著地上的鎧甲解釋道:「當年我和老郭在道上混時,麾下弟兄誰敢用這種貨色,我先把他吊起來暴打一頓!」

  公文到達後,大夥的心思都在圍繞著崔潛在信中介紹的情況而旋轉。唯獨王須拔一個人把心思放在了涿郡弟兄從敵人屍體上扒下來的鎧甲兵器方面。因此,其得出結論的渠道也獨闢蹊徑。

  眾人仔細看去,發現來犯者的鎧甲的確與博陵軍迥然相異。博陵軍的士卒裝備延續大隋邊軍風格,主要兵器為橫刀、弓箭。防具為皮盔和迭綴式皮甲,關鍵部位可以安插鐵條增強防禦力。而崔潛送來的戰利品當中,三具皮甲都是由整塊的生皮縫製。前胸後背光滑如鏡,關鍵部位上還用老弦縫了幾個口袋,裡邊塞上了厚厚的柳木板。

  「這東西是簡陋了些!但對羽箭防護力很強!」趙子銘不愧為軍司馬,一眼便從兩種鎧甲制式上看出了其防護力的強弱。在博陵軍中,關於板式鎧甲和迭綴式鎧甲哪個防禦效果好的爭議也一直存在。但在目前工匠們的水平所能達到的範圍內,通常認為迭綴式鎧甲對於羽箭的防護力好於整塊生皮製造的硬甲。並且穿在身上對人的靈活性影響也小,不會妨礙弟兄們在戰鬥中的動作。

  但是,來犯者的鎧甲去除了袖子,又在胸前裝上了木板,則在一定程度彌補了板式鎧甲的缺陷。手臂的目標小,受羽箭傷害的機率遠小於胸口。而柳木板不但能防禦羽箭,並且能在一定程度上減輕槍刺刀砍造成的傷害。

  「趙司馬誤會了我的意思!」王須拔聽趙子銘感慨對方能因陋就簡,連忙笑著搖頭。「我是說,當馬賊的要有當馬賊的覺悟。千萬別拿自己當官軍。這種甲冑,的確將被羽箭射傷的可能降到了最低,但重量也增加了一倍。當馬賊講究的是來去如風,能減輕所攜帶的重量就要盡力減輕。我和老郭混綠林時,無論手頭寬不寬裕,騎兵的甲冑都以輕便為目的。帶百騎以上的大頭目都不會穿重甲,何況是普普通通的小嘍??也不是我不愛惜士卒,你想,穿著這麼厚的皮甲,再加上幾塊木板。防護力是提高了,可重量也增加了十好幾斤。一旦官兵追過來,他穿著這麼重的東西,他怎麼跑得過人家!」

  眾將領啞然失笑。所謂幹什麼熟悉什麼。在王須拔面前裝馬賊,可不是在祖師爺面前耍大斧子麼?「須拔,你說說看,敵人應該是誰假扮的?」片刻後,李旭收起笑容,詢問。

  「還能有誰。咱們周圍,最注重防禦力就是虎賁鐵騎。如果不是怕被咱們看出來落個不守信用的惡名,我估計姓羅的恨不得把鐵具裝給他麾下的嘍?套在身上!」王須拔撇了撇嘴,大聲回答。

  「可不是,如果把木板換成精鐵板,再安上兩個袖子,和虎賁鐵騎的具裝有什麼兩樣!」趙子銘一邊笑一邊搖頭。也就是虎賁大將軍羅藝才會被名頭所累,只敢偷偷摸摸地下黑手。換了劉武周和其他突厥部落,估計把旗子一卷便會殺過來。只要不被當場抓住重要人物,過後打死不承認便是,反正李旭暫時無力主動挑起戰端。

  「如果真是虎賁鐵騎的話,退之那邊兵力就稍顯不足!」呂欽皺起眉頭,擔憂地提醒。

  李旭想了想,認為短時間內雙方正式撕破臉的可能性不大。「羅藝夏天時沒在咱們這搶到軍糧,補給肯定成問題。涿郡的村落剛剛建立,裡邊也沒他急需的物資。他之所以這樣做,是不想讓咱們順順噹噹地發展。所以,整個冬天必然是騷擾為主,真正拉下臉來跟咱們宣戰估計得明年夏收!」

  「其他人估計也是存的同樣心思!」趙子銘接過李旭的話頭,繼續補充。「屯田、種地、開荒,這些建設性的事情太繁雜,北邊的人誰也沒心思去干。但咱們把莊稼種好了,到該有收成的時候,他們就都聞見麥子的味道了!」

  張江最痛恨這種不勞而獲的行為,冷笑了幾聲,說道:「哪有那麼便宜的事。敢伸手,咱們就先打斷他的狗爪子!」

  趙子銘輕輕搖頭,「不是打不打,而是怎麼打的問題。桑乾河兩岸地勢平坦,真的和虎賁鐵騎對上了,以咱們現在的實力,沒有任何勝算。即便對手不是幽州軍而是突厥人,咱們也只能被動防禦。他們馬多,跑得快。咱們這邊雖然建了一些堡寨,但短時間內,根本形不成整體防線!況且一旦大軍都被吸引到涿郡,我估計其他人也會動歪心眼!「

  眼下形式和幾個月前相比又發生了非常大的變化。八月初,就在博陵六郡忙著安置流民的時候,河東兵馬沿小道殺至霍邑城外。守將宋老生欺太原兵遠來疲敝,引三萬大軍出城決戰。李淵先命令劉弘基帶領本部兵馬埋伏在城東南的霍山,李世民帶領繞到城南,自己帶大隊兵馬於霍邑正東立營。然後,命令李建成上前誘敵。

  宋老生看到李建成只帶了數千騎兵,立刻上前痛擊之。李建成本打算依照既定做戰方案且戰且退,結果不小心被被擊成了潰軍。宋老生奮力追殺,一直殺到李淵營前,沖得李淵帥旗搖搖欲墜。就在危機關頭,劉弘基提前從霍山殺下,擊垮宋老生側翼。隋軍見勢不妙,趕緊後撤,途中又被李世民死死拖住。半個時辰後,太原兵將隋軍團團包圍,宋老生支撐不住,從李世民身邊殺出一條血路,逃向霍邑。劉弘基縱馬急追,在霍邑城牆下冒著守軍的箭雨陣斬宋老生,將此戰完美結束。

  隨後,太原軍攻克絳郡,俘虜陳叔達。接著,龍門巨寇孫華引部眾兩萬人歸降李淵。馮翊大守蕭造見太原兵滾滾而來,嚇得不敢抵抗,直接開城投降。緊跟著,李淵聽從部將建議,繞過曲突通重兵把守的河東郡,從馮翊殺向京師。

  九月,太原兵攻克永豐倉,開倉募兵。李婉兒率領王屋山群雄西進,與李世民會師於渭北。李淵從弟李神通、巨盜何潘仁、李密的叔叔李仲文、李淵的另一個女婿衛文振從關中各地揮師向東,與太原軍同向京師附近聚集。

  別人那裡勢如破竹,而自己這邊捉襟見肘,不由得令博陵上下心急如焚。可偏偏羅藝在背後如附骨之蛆,竇建德和劉武周一前一後流著口水。

  如果李旭能早入主博陵一年,也許他的處境就不會如此尷尬。如果李旭有河東李家那樣強的人脈,也許他早已殺出了六郡。

  但那些都是如果。事實上,他只能一步步,一點點積累實力,在接踵而來的挑戰中緩慢發展。

  他個人和六郡的先天條件就是如此,若欲突破頭頂上的天空,還需要更多的機會和更長的時間。

  扶搖(十七)

  路是一步步走出來的,兵也是一點點煉出來的。無論對李淵的好運羨慕也好,對羅藝的陰險嫉恨也罷,博陵六郡所面臨的問題,還需要六郡自己也解決。

  關於如何面對虎賁鐵騎,李旭沒有任何把握。但好在決戰還不會馬上展開,他還有一點點準備時間。對策就是以戰代煉,通過一場場小規模的衝突,為將來的大戰培養合格的士卒。

  仔細想了想眼下的困境,旭子作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這麼等下去也不是辦法,咱們只能邊打邊練兵!反正最近各郡的事情不多,從明天起,須拔,你帶博陵軍的所有騎兵去涿郡巡邊!」

  「遵――命!」王須拔先是一愣,然後拖著長聲回應。

  「只怕那樣會引起周邊勢力的不安!」時德方皺了皺眉頭,大聲提醒。他不建議博陵軍過早地展示實力,韜光養晦,在某種程度上是眼下博陵必須奉行的對外政策。六郡之外誰稱王、誰稱霸,博陵沒必要去管。暫時吃一些小虧可沒必要興師動眾。只要將城牆築得足夠高,糧食存得足夠多,士兵整訓到足夠的數量和質量。所有委屈總有得到伸張的那一天。

  「那種辦法對羅藝和塞上諸胡沒用!塞上是個講究實力的地方。想站得穩,就得刀子硬!」這次,李旭沒用採納時德方的建議。當年在塞外的生活經驗讓他比任何人都懂得遊牧民族的生活習慣,也更懂得在狼群之中如何生存。「咱們手中這些騎兵有三分之二是新兵蛋子,跟當年的博陵精騎沒法比。要想讓他們儘快形成戰鬥力,必須先拉出去給對手煉一煉。從這種角度上講,咱們得感謝羅藝!」

  「對,是騾子是馬,先拉出來遛遛再說!」張江對李旭的決定非常滿意,笑著接下他的話頭。

  當年張須陀老將軍在齊郡,也是邊戰邊練。他通過實戰淘汰掉弱者,留下百戰老兵,最終成就了齊郡子弟的威名。眼下博陵六郡所處的條件和當年的齊郡不太一致,但物資供應方面,卻比當年的齊郡優越百倍。

  「你帶著方長史去。無論哪裡來的盜賊,儘管剿滅!」李旭點點頭,雙眼繼續正對王須拔。「咱們的弟兄,也像你說的那樣,以輕騎為主。在防禦力方面,咱們博陵軍怎麼追,也追不上傾大隋舉國之力打造的虎賁鐵騎。所以,咱們就在速度上做文章,以快打快。看看那些假馬賊的行蹤飄忽,還是我涿郡子弟的弓馬嫻熟!」

  「屬下誓不辱命!」在一片羨慕的目光中,王須拔抱拳肅立。作為加入博陵軍不到兩年的後來者,能被派出去獨當一面絕對是種榮幸。王須拔不敢辜負李旭的信任,在心中發誓一定要給對方帶出支鐵打的軍隊來。

  「我把近衛營也分一半人跟你過去。裡邊有些在齊郡就跟著我的老兵,可以幫你訓練士卒。還有些地方大戶塞到軍中撈出身的年輕人,你儘管讓他們從小兵干起!」李旭想了想,又繼續補充。

  這個命令王須拔不完全願意接受。近衛營的老兵是整個博陵軍的寶貝,多年的戎馬生涯令他們之中每個人都積攢了足夠的戰爭經驗。用做低級軍官,絕對有助於整支騎兵的戰鬥力提高。但近衛營中的新兵,卻都是一群嬌生慣養的少爺。在李旭身邊,他們不敢放肆胡鬧。離開李旭的陰影后,肯定會露出爪牙來。而打狗仍需看主人,對了這些犯過錯的傢伙,他們的上司還真不好辦。

  想到其中得失,王須拔撓了撓後頸,訕訕地道:「我怕有人吃不了苦。畢竟涿郡的氣候比這裡冷得多。萬一跟馬賊幹起來,頂風冒雪跑上十天半月是常有的事兒。我和大帥麾下的老兵吃苦吃慣了,但新兵們細皮嫩肉的……

  「練兵麼,練著連著就皮糙肉厚了!不聽話的你儘管請他們吃軍棍,實在調教不了的就遣送回家。反正是他自己不長臉,別怪咱們沒給他建功立業的機會」李旭笑了笑,給王須拔吃了一個定心丸。

  他倒不覺得少爺兵就一定難以管教。當年在護糧隊中,幾乎所有人背後都立著一星半點兒靠山。但縱觀整個遼東之戰,護糧隊表現足以讓某些經歷了多次戰鬥的老卒汗顏。一個人無論出身好壞都不是決定他成為英雄或者窩囊廢的因素,真正決定他命運的,還是他自己的行為。

  王須拔大笑,「有大將軍這句話我就放心了。誰要是給老子擺譜,老子保證讓他後悔出腸子來!」

  「你也別掉以輕心。如果明年夏天之前你麾下的騎兵還拿不出手的話,我也會讓你後悔出腸子來!」李旭笑著捶了王須拔一拳,將對方捶了個趔趄。

  安排好了涿郡的防衛和騎兵的訓練問題,他又把注意力放在了治下各地的建設上。除了示弱於人這一點外,時德方所提出的,加強城池防衛和大量囤積糧草的建議還是有可取之處的。在時局還不甚明朗的情況下,每個窺探別人的豪傑,同時也受到其他人的窺探。所以,任何豪傑都不敢讓手中的兵力受到過大的損傷。如果六郡能積蓄下足夠的戰爭潛力,打它主意的人就會多一分顧忌。

  「信都和趙郡的城池我在秋天時已經著手開始整飭!」趙子銘想了想,低聲匯報,「博陵外圍有一條滹沱水隔著,城牆反而不急著修!」他猶豫了一下,儘量不看李旭的臉色,「贊皇山和抱犢山上的關卡年久失修,屬下建議開春後便進行重建!」

  後兩個山寨都卡在河東通向河北的必經道路上。因此不用趙子銘將話提醒得更明白,李旭也知道他要表達什麼意思。「修吧,包括井陘、恆山一帶的城牆。」他輕輕嘆了口氣,給出了一個明白的答案。

  跟河東李家的盟友關係能維持多久,旭子心裡一點把握都沒有。突然間勢如破竹般殺入京畿重地的太原兵讓所有人心生警覺。如果李家真的能得了天下,博陵六郡如何擺放自己跟他的關係呢?在幾個月之前,這一切問題想起來都為時過早。但現在,卻越來越緊迫地擺在了他的面前。

  想到這,他又給趙子銘追加了一項任務。「開春之後,你也調遣一部分物資去懷戎,讓退之在那裡給我起一座行轅。如果羅藝親自前來會獵,我這個大總管總不能慢了遠客!」

  『如果將來真的與太原有交手的一日,也許涿郡就變成了支撐前線的大後方!』旭子心裡這樣想著,卻儘量不把心思讓大夥看出來。他不希望那種事情的發生,因為李淵曾經對他有恩。但說起恩情,楊廣對他更大,他現在卻是外人眼裡進攻京師那支隊伍的鐵桿盟友。

  很多事情,已經不是他想不想,願意不願意的問題。很大程度上,人是被時勢推著前行。所謂時勢造英雄,說得未必不是如此情況。所謂有人能先知先覺,前看五百年,後看五百載,旭子不知道是否屬實,但他明白,那種人絕對不是自己。

  當一天在忙碌中結束時,李旭感到精疲力竭。做個六郡大總管已經令人疲憊如此,他很奇怪,為什麼那麼多人喜歡管理全國。除非做了皇上的人都學當今陛下,閉上眼睛對外邊的事情不聞不問。否則,他一定會更疲憊,更覺得力不從心。「想是陛下剛即位時,也曾發奮圖強過!」一個略帶些哀傷的念頭猛然在他心頭湧起。但轉眼間,便為一幅病懨懨,喜怒都不受控制的面孔所取代。

  他不知道楊廣現在怎麼樣了。但突然發現自己多少理解了楊廣那種看上去異乎常人的性格。想必做皇帝,需要一個非常堅強的心智吧。能對著自己最親近的人說假話。能不在乎自己的恩人、家人、朋友、舊部。只要對方檔了自己的路,就隨時舉起手中的鋼刀。

  在最近廣為流傳的一份來自瓦崗軍的檄文中,楊廣當年曾經害死了他的親哥哥。毒死了他在病中的父親,強暴了他自己的繼母和妹妹。逼死了他自己的弟弟,堂弟、侄兒、表叔還有外甥……

  歷數了楊廣的十大罪行後,李密的記室參軍祖君彥檄文中總結道:罄南山之竹,書罪未窮;決東海之波,流毒難盡!

  檄文中所列舉的種種罪行,旭子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是,他卻清楚地知道,今天自己回到臥房後,要面對的妻子姓李。

  那是唐公李淵的女兒。而他白天剛剛命令趙子銘加強對河東的防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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